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微月临春阙 > 29、针锋
    正月十五上元节,咸京开放夜禁,官人士民倾城而出,大街小巷人流涌动,白天都不如晚上热闹。但越是欢动之时,金吾卫的职责便只增不减,似谢探微这般负责巡街的,更则是昼夜不得分身。


    “偏是什么时候热闹什么时候最忙,可眼馋死我了。”


    一边沿街巡视着,陆冬至便在谢探微耳畔嘀咕,谢探微又哪里不眼红,只想着露微今夜必会出来游逛,他也不能一道。


    “你岂止是眼馋,更是嘴馋吧?”谢探微笑道。


    陆冬至不否认,左看看右看看,只想把街边美食都记下来,回头全买来吃一遍。然而,他只看两边,不见前路,一下竟撞在谢探微背上——这人不知怎的突然停下了。


    “你干嘛不走……”


    问了一半,他已经看懂了,谢探微与几步外的一人对视上了,那人身着绿色官衣,手提药箱,正是医官姚宜苏。


    “下官见过谢中候。”片刻后,竟是姚宜苏先开了口,眉眼神态间若无其事。


    谢探微瞧了一眼他走来的方向,是宫城,只一笑,“姚医官真是辛苦,也当真深受陛下重用,连过个节都要在宫中备职。足可见,姚家万不能少了你这根顶梁,还请姚医官千万珍重,好自为之。”


    谢探微正在职上,自不必当街与其冲突,可姚宜苏态度刻意,他也不是看不出来,一番话自是明嘲暗讽。


    姚宜苏嘴角浮现一丝淡笑,又忍着这笑意,略略一僵,“下官家中世代为医,自然精通保养之道,倒是谢中候常年风吹日晒,昼夜辛勤,必定耗损元气,若不及时保养,恐怕英年不寿啊。”


    “你再说一次?!挑衅金吾,罪同犯上,管你什么医官,抓你下狱便是!”陆冬至原还防着谢探微冲动,可听姚宜苏这般诅咒,顿时就想自己冲上去,被谢探微拽住。


    “我的身体就不劳姚医官操心了。”谢探微拂去雪亮的目色,面貌更是愈发明朗的:


    “毕竟,你虽自为是个家学渊源的名医,尤善妇产及外伤两科,却一则令庶妻难产而亡,留下幼女失恃,二来更不能善治嫡妻,令其满身伤痛。如此医术,谢某可不信得很呐!”


    姚宜苏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针锋相对终是胜负已明。以其医名攻其医术,恰如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谢探微的春秋笔法一下就戳中了姚宜苏的弱点。


    谢探微并不想再追穷寇,浪费时间,正要走时,与姚宜苏擦肩之际,却又听道:


    “你不过是自恃出身,横夺我妻的浪荡纨绔,更是为人不齿!”


    姚宜苏说什么谢探微都忍得下,唯独是露微,这意思竟是还想着露微,要抢回去不成?


    “我上次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许再打露微的主意?”他强压着胸口冲上来的气,力都发在了握剑的手上,剑身随着颤抖。


    “你走开!”


    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个身影挤进了两人中间,又一把推开了姚宜苏。谢探微慢一步定睛,这才发现是露微挡在了自己身前。


    “滚。”露微狠狠瞪着姚宜苏。


    姚宜苏眼中也有惊诧,但两颊肌肉鼓动,切齿隐忍,终究没再多说一个字,离开了。


    “微微,我不会傻到跟他当街动手,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可你刚刚那样不怕伤了自己?!”谢探微不禁后怕,露微冲来正好擦过他的佩剑,若他没按紧,令剑身滑出,一定会在她身上留下伤口。


    可露微的惊魂未定,并不在自己。


    今夜难得放禁,她也知谢探微正忙,便故意借口夜游,想着能在城西一片偶遇。可谁知,遇到这人并不难,却一见竟是两人互不相让的场景,她哪有时间为自己害怕。


    “你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眼眶早已积聚的泪水不觉滑落,被她一把抹去。


    “微微,”谢探微见之一慌,立马想上前,才觉自己通身甲胄,“别哭,我现在不能抱你。”


    “以后若再遇到他,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许冲动,不止是不动手,而是不动怒,你能做到吗?”露微说着又着意退开了一步。


    谢探微却迟疑了片时,“我会克制,但不可能毫无感觉。你难道不懂吗?我都是为了你啊。”


    这显然不是露微满意的答案。


    她哪里是不懂,根本就是太懂了。


    她从与姚宜苏成婚起,三年来都没看懂此人,而直到上回姚宜苏在杨家的那番表现,她才猛然意识到,姚宜苏其实一直都是个阴刻之人,心思如海深。可谢探微却是个血性昂扬的人,若改不了冲动,不管是再遇姚宜苏,还是其他,迟早是要吃大亏。


    “你父亲那次打了你二十鞭,就是要你遇事三思,不能冲动,你要是还不懂,就去问问你阿父。因小失大,授人以柄,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说完,露微转身融入了熙攘的人流之中。


    谢探微却仍顿步原地,面上不见一丝明朗。


    他最不想听的就是父亲那些大道理,也不认为自己是个遇事就冲动的莽夫,可为什么露微也用这样的话来定义他?露微一直是最理解他的,何时竟成了这样?


    “走吧,露微也是为你好。”陆冬至推了推发愣的谢探微。


    “我刚刚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吗?”谢探微反问。


    陆冬至答不上来。


    ……


    街市上依旧是宝马香车,人流如织,每个出来游逛的人都专注着自己的喜乐,并不在意别人的故事。


    然而,也不全是。


    街侧的高楼上,有一双眼睛俯瞰着繁华的都城,视线自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城慢慢收近,终究落在了楼前的街市。他看了许久,甲胄青衫,美人泫然,倒觉得十分有趣。


    “一个是谢家的长子谢探微,一个是姚炯的儿子,小小的医官,他们能有什么过节?”


    他抿了口新烫好的酒,态度悠然,语调中玩味之意多于疑惑。而旁边的侍从闻言却也一笑,说道:


    “主人与其问他们,倒不如先问那个小美人是谁。”


    “你认得?”他一回头,眉眼微微上挑,“说。”


    侍从不敢造次,直言道:“他就是赵维贞的女儿赵露微,虽说只是继室与前夫所生,却和亲生一样,赵维贞十分疼爱。但就是为了姚炯那件事,为了帮衬姚家,十三岁就嫁给姚宜苏了。”


    主人顿了顿,将手中端了一半的酒杯又放下,“那这谢探微又掺和什么?谢道元竟能许他做出这样的事?”


    侍从略一拱手,继续道:“主人莫急。这小娘子已经被姚家休了,姚宜苏不知福,还想着从前与舒……”


    侍从一顿,瞥见主人眼中闪过的冷色。


    “你说吧,此事我早知。”主人并没深究。


    “她被休之后就是谢家和晏令白帮了她,所以这位谢公子自然就看上人家了。今天这情形也不难猜,或许这姚宜苏突然后悔了,想要怜取眼前人,但美人反却不肯了。”


    听到这里,主人不禁笑出来,“缘分真是妙啊。”


    “可主人也要当心了,赵家一旦和谢家攀上关系,再加上晏令白,这三家如今可是天子的左右臂,主人所谋的大事,也正是要从这关键之处下手。”


    主人却摇头,气定神闲地说道:“谢家是江南豪门,世族领袖,夫人新安郡主背后还有老忠王的宗室威信支撑;赵家虽远不如谢家,也是两朝重臣,执掌机要;至于晏令白,军功卓著,有勇有谋,手里握着咸京最紧要的兵权。”


    侍从不知主人为何细数起这三家的底细,问道:“正因如此,主人才该早做打算,不知主人是何用意?”


    主人只作一笑,“三家都这样门高势大的,姚宜苏区区医官,便是同他父亲一样升到太医令的位置,也不过是从七品,一辈子都穿不上朱袍,他怎么和谢探微争啊?所以,你觉得该如何做?”


    侍从顿时大悟,赞道:“主人英明,属下愿替主人去见一见姚宜苏。”


    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又放远,“替我办事,自是可靠为上,你所言赵露微之事,当真没有差错?”


    侍从笃定答道:“赵露微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赵家的事。我虽然离开了一阵,但咸京的根基是主人早就打下的,不会那么容易冲散,我时时都为主人听着消息呢。”


    主人听罢,缓缓侧脸,却拂去一个冷笑:“既提到根基,你可还有一件事没做啊,杜府尹!”


    这个称呼让侍从猛一惊,脸色沉去,双膝已跪,“大王,臣自是将功折罪,愿为大王肝脑涂地!臣明日便去,请大王放心。”


    “嗯,这就好。做完这一件,就去会会姚宜苏,等所有的事都做完了,你的福气可就不止是一个京兆尹了。”


    咸京如今的京兆尹并不姓杜,而姓杜的则是被罢黜的上一任京兆尹,杜石羽。他口呼的“大王”亦不是旁人,正是他去南营州投靠的“旧友”,楚王李元珍。


    “好了,你起来吧。记得出去见人时把你的面具戴上,倘若你自己不小心让人认出来,可没人会去救你。”


    李元珍亲自将杜石羽扶了起来,目光熠熠,面色更是无比畅然,一如目下喧闹的街市,鱼龙舞,万灯明,光亮似昼。


    ……


    晏令白自病愈后又忙碌起来,但并不只为戍卫之事。


    他常在将军府内与同属金吾卫的几个军将议事,而每当议事,也都会遣开其他随从,只叫谢探微和陆冬至守在院外。这样的情形从未有过,两人都很疑惑,却也知打听不得。


    这天,两位门神又在院外站下了,一站就是小半日,倒比前几次的时间长了不少。陆冬至先按捺不住了,东张西望,忽见谢探微两眼无光出了神,便伸手戳了下他的腰:


    “想什么呢?还是露微啊?”


    谢探微只觉腰上一痒,转脸就瞪起眼睛:“不要你管!”


    陆冬至摇了摇头,只觉得谢探微又别扭上了,而且这两天唯有这一件事,便还是劝道:“你从第一次见她,就对她宽容,不惜枉法,怎么到如今反而不让她了?她那天都哭了,你要真过意得去,会是现在这样?”


    谢探微果然是在嘴硬的,脸色凝固,“当时的情形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陆冬至思索回忆了片刻,“姚宜苏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我要冲上去不是被你拦住了?”


    谢探微不由长叹一声:就不该问他。


    没讨论出个所以然,但这间隙,院内议事散了,晏令白和几位部下走了出来。两人自是辈分最小的,不由肃立拱手,一一行礼。待送完客后,晏令白却也不叫他们下去。


    “敏识,怎么了?”晏令白的脚步停在谢探微跟前,是从刚刚出来时就发现了他脸色不对。


    谢探微不好说,又不想对晏令白撒谎,沉默了半晌。但陆冬至看着着急,不等晏令白转问他,瞧着眼色,自己就把话接上了。可谁知,晏令白听完登时就怒了,反应远超预料。


    “你怎敢欺负她?!”晏令白用手指着谢探微,面色涨红,眼中尽是一片冷厉。


    陆冬至只是觉得谢探微最尊晏令白,便能听从劝导。而谢探微自己也从未见晏令白对他这般怒色,就仿佛谢道元每每对他的批判,不分皂白就把所有错都归结在他一人。


    然而,到底是露微的事,他没底气,“我以后听她的就是了,可生气是人之常情,我不是不知道分寸。”


    晏令白缓了缓,但神色并未一时平和:“寻常事能忍不算什么,若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是大丈夫的气度。你要是再这么爱逞匹夫之勇,便是配不上她的。”


    谢探微原还寄望义父做主为他去赵家提亲,可这句话砸下来,真如当头一棒,分量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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