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沉舟
◎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露微同长兄赵启英前后自父亲卧房走出,脸色俱是凝重。她眼中泪意未消,悲戚之中更多了一重惭色,苦笑道:
“那时信誓旦旦,说我再也不会被休回家来,可如今未满一载,不仅覆辙重蹈,还连累阿耶和阿兄都丢了官,阿耶也气病了。我该是,不要回来的才好。”
那夜离开谢家,路遇的金吾虽不相识,却将她安然护送回了赵家。问起缘故,那郎官倒并不知详细,只道金吾上下一心,都盼着晏将军回来,而他们也感念赵学士授课办学的恩惠。她便也才得知,自晏令白入罪,竟是章圣直暂接了将军大印,军中虽不服,也不愿再闹出事端,徒与晏令白添罪。
金吾报恩之举虽令人感佩,却与她原本构想大有偏差。而接踵而至的,便是她被谢家休弃的消息,在“犯禁”的烘托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咸京。于是,本就恶议缠身的她即刻便被天子免去了女学士之职,连带父兄都被罢官。
“你不回来,还想去哪里呢?”
赵启英早已自悔从前亏待,但一向也没有什么能为露微做的,此刻淡淡一笑,眼中投下宽慰的目光,“我那时也对你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父亲为你一时急怒攻心,医人说并无大碍,你也听到的。你就安心在家,以后一切诸事,有我担承。”
露微勉力抬起头来,道:“阿兄也不介怀,晏令白就是我生身父亲?若没有他的事在前,也不会到如今地步。”
赵启英不料她提起此事,一时想起的,是从前对她多有欺侮,每每都是以她出身不明来泄愤,自惭形秽,偏开了目光,“你既不想认他,他便与你无关,与赵家无关,无关之人,我何必介怀。”
露微深深吸气,挤出一笑,不知再说什么,向长兄略致了礼,转向自己院中而去。
赵启英望着的她身影,眉心未曾一松,招来守候廊下的小奴,问道:“谢家还没有来人么?”
这小奴本是常年随侍赵启英前后的,清楚赵家近来的光景,虽是敛色低头,终究难掩不平,道:
“尚未来人。谢家既敢将小娘子赶回来,与当初姚家有什么不同,权高势大,更是薄情寡义。”
赵启英斜他一眼,又不由叹声,道:“我哪里是求他们来道歉的?小妹当初既是明媒正娶,如今回家来,也须得堂堂正正,不然当我赵家可欺?”顿了顿,略一思索,道:
“你现在就去趟谢家,叫谢探微来见我,就说我拟好了断婚书,必要他来具名!若他迟延不来,我必去登门拜访谢中书!”
……
露微回到自己房中,原想安静自处,却见丹渥、雪信不仅都在,且毫未察觉她已到身后,只东西各一头趴在地上找寻什么。她便唤了一声,问道:
“这是做什么?”
二人闻声一惊,这才慌忙起身,并排站到露微跟前,彼此目光暗通,半晌还是雪信先说道:
“娘子拢共就带回来两样东西,太子殿下赏的凤钗好好在的,那套十二生肖泥塑,不知怎么倒少了最后那只小猪。可当时娘子说要带走,奴婢明明很仔细收好的,不会记错的。”
丹渥虽不是经手的人,怕雪信受责,也嗫嚅道:“娘子不要生气,那天夜里我们一路顺畅,肯定没有丢在外头的。”
她们愈是焦急自责,露微却愈发淡然,将目光转向窗下,那剩余的十一个生肖仍是排在妆台上的,“两三日了,亏你们现在才发现,并没有丢的,你们不用多管了。”
两人稍松了口气,雪信又问:“是娘子收起来了?可是奴婢也没见在榻上啊。”
她只想起先前只有小兔和小狗两样的时候,露微是喜欢握在手里睡觉的。后来凑齐了十二个,就变成摆在台上赏看,却并未见这小猪格外受宠过。
露微摇头一笑,道:“叫你每日少擦拭一件东西,轻松些岂不好?何苦这样刨根问底起来?”收了些笑意,又道:“今岁的生肖正好是猪,那日澈儿来看我,我就顺手拿给他玩了。”
两人知道赵澈是来过几回了,再无疑惑,惭愧笑笑,便要告退,又听露微吩咐道:
“去叫澈儿来陪陪我吧。”
雪信点点头,仍与丹渥一道出了门。正要从速就去办差,偶一瞥眼,丹渥却是低头皱眉,不知又有什么缘故,问道:“还有什么事?”
丹渥素来寡言省事,此刻见雪信问她,反将人携到远处,才神秘说道:“谢家如此绝情,长公子也对娘子不闻不问,娘子却还将这生肖齐齐整整带回来,不奇怪么?”
雪信忽被一语惊醒,这才反应过来,这十二生肖当初正是谢探微买给露微取乐的。如今二人既已情断,以露微的性子,就算曾经再喜欢,也该丢弃才是。
“也许,娘子还是心软,留个,留个念想?”她说得极是心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
赵澈由来不同于父母,自记事起就亲近露微。如今也到晓事的年纪,明白姑姑出了大事,因而一见雪信来请,便一路小跑了过来。
露微将他携到身侧,与他擦拭额上细汗,笑道:“你父亲给你请了先生,是每日到先生家上学去么?”
赵澈认真点头道:“正是,但姑姑回来了,祖父也不大安,娘说近日可以不去,向先生告了假。”
露微明白家中的用心,想想又道:“姑姑知道澈儿很乖,可姑姑既不愿耽误澈儿的课业,也想请澈儿帮姑姑一个忙。”
赵澈能听懂字句的意思,但连起来又有点绕:“我愿意为姑姑做任何事,可这和上学去有什么关系?”
露微抚了抚他的头,一时不语,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交到孩子手里方道:“先背下。”
赵澈落眼看时,并不是他学过的篇章,不知出处,也只有两联句: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姑姑,我已经记下了。”片刻后,赵澈便抬起了眼睛,“然后做什么呢?”
露微垂目一笑,眼中透出的却是决绝。
……
“父皇!父皇!求你见见臣吧!臣愿为赵家担保,太傅德高望重,赵学士端正清白,绝非传言私乱之人!求父皇宽恕赵家吧!”
谢探微站在紫宸殿前,垂目望向跪在阶下的皇太子,声声求告,字字泣血,已是连日来必见的情景。许久,他只是握紧腰间佩剑,重新昂首,将目光放得平直。
“殿下!殿下——这会扰了陛下静养的!”
忽有一人自殿内出来,一路慌促小跑,跪倒在皇太子身前,欲将他扶起。可年少的太子一见此人,立时变色,泪痕不及擦拭,已抬起一脚将他蹬翻在地,斥道:
“鼠狗之辈,那双脏手也配碰本太子的玉体!这紫宸殿也是你该在的地方?!我尚未治你的罪,你倒敢欺到本太子头上?”
此人正被踢在心窝处,痛得五内震荡,半天没接上气来,等太子说完还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太子见状,冷冷哼声,兀自上了两阶,仍欲继续求见皇帝。
然则,他方撩起袍服,正殿门下又缓缓移出一个华丽妆服的身影,将殿前情景尽收眼底,并不靠近,只淡淡一笑:“太子殿下既为陛下忧切,如此亲自发落一个贱奴,倒是有些失态了,若陛下醒来知晓,怕也是要责怪的。”
皇太子却不能再无视这人,怔然忖度半日,终是拱手作礼,道:“周娘娘,父皇还没有醒来么?”顿了顿,又问:“那丁仁成现在何处?请娘娘唤他来见我。”
周贵妃仍复一笑,道:“陛下近来体弱,却还不丢不开朝事,昨夜又熬了一夜,才睡了一二时辰。至于丁内官么,自小侍奉陛下,御前离不得他,殿下若有什么吩咐——”
她将眼睛瞥向地上的贱奴,“这王弘俦也是跟随我多年,虽比丁仁成年轻些,倒也很会办事,殿下就使唤他便是。”
皇太子脸色起伏,掩在袖下的手渐渐攥紧,“不必了。”
周贵妃适时地点了点头,摆出欣慰神色,“那就请殿下早些回东宫安歇,待陛下好些,我必叫王弘俦去请殿下。”见太子就要转身,却又将目光对准了旁观一切的谢探微,道:
“谢司阶,你就代我送殿下回去吧。太子是储君,关乎国本,可东宫戍卫却着实松懈,叫殿下就这样胡乱出来,今后东宫护卫之事就交由金吾,务必守护殿下周全。”
谢探微静静听完,只是笃声应诺,便走到太子身侧,拱手道:“臣奉命,护送殿下回宫。”
皇太子尚不足他胸口高,此刻目光冷硬,忽一扬手,向他颊上挥去一掌,“这一下,是替我阿姊打的。谢探微,你配不上她!”
……
待见皇太子二人去远,王弘俦才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走到贵妃身侧,说道:“娘娘为何要用金吾去看守东宫?这不是给他们可乘之机?虽是章圣直暂领金吾,可他并无掌兵的经验,金吾的心一时还收不回来,不若换了监门卫,咱们的人来?”
贵妃睨他一眼,道:“自正月来,先是我儿授官,晏令白下狱,如今赵家又被免了官,你是嫌还不够惹眼么?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做的,况且——”
王弘俦愣愣点头:“请娘娘明示。”
贵妃不知因何,回看了殿内一眼,嘴角渗出冷笑:“况且,金吾若敢此时生事,正是授我以柄,那太子将来有什么闪失,也都是金吾之过,就如同,这紫宸殿的圣驾一般。”
王弘俦忽一恍然,目色发亮,低头拜道:“娘娘英明。”
……
年少的太子用尽了手上的力,那一掌打得谢探微目眩耳鸣,直到返回紫宸殿,半边脸上仍是麻木灼痛。这样的痛,又一直延续到当夜,伴他踏入了安定观。
李柔远虽深居,却自有捕风捉影的渠道,早听闻白日的缘故,见他颊上果然指印红肿,唤人端来伤药,欲亲自为他疗治。
“没想到,太子看着文弱,下手却是不轻。”玉色的药膏盛装在青瓷圆盒中,浑如一体,被李柔远的手指轻轻搅动着,方看出分界来,“你不能还手,还不会躲么?”一笑,拔开指尖向他颊上伸去。
谢探微自进门起一语未发,直至这指尖触碰到自己脸颊之前,“这药膏沾染了道观的气味,臣——为公主的声名前途着想,是不敢用的。”
李柔远为他回避的举动才露愠色,“公主”二字便及时化解了,“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你说什么胡话?”
谢探微望见她眼角眉梢泄露的得意,淡淡一笑:“公主明白,我说的不是胡话。”深吸了口气,端正了身子,正声又道:
“陛下敕令公主出家入道,是断了公主一生的出路。可如今的局面,陛下日渐病笃,太子缺少靠傍,吴王取而代之,是指日可待——臣说得可对么?”
李柔远稍抬下颌,目光愈深,嘴唇紧抿,许久才逼出一问:“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我已为公主休妻了!”紧随她的质问,谢探微高声道,旋即却又怪异地压低了声腔,眼睛只看向她空悬许久的指尖,道:
“可现在我们时常私会,公主就满足了么?我谢家也是累世豪门,天下甲族,做不得这暗室点灯的勾当。所以,臣必要等吴王登临宝位,下诏赐公主还俗,再堂堂正正与公主结为夫妻。”
一席话说得李柔远心神驰荡,这原就是她从未改变的心思,虽遭连番挫折,也到底是近在咫尺了。望着这张被伤痕反衬得愈加英武的面孔,她与生俱来的傲慢便一时都散碎了。
“你既有此诚意,我自然会尽快与母亲商议。”她用帕子揩去指尖的药膏,命人端了下去,“只是,你那前妻……”
谢探微目光一抬,道:“怎么了?”
李柔远抬眉一笑,试探般牵起他膝上一片袍角,方道:“她的怨气可不小,成日说什么‘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就连出门也随口去说,如今连小孩子都当个歌谣传唱起来。她分明是指我父皇薄待功臣,忘恩负义,想引起朝野议论,针对我……”
“公主这就怕了?”谢探微没让她说完,面色从容,甚至是自得,“赵家已经声名狼藉,说两句怨言掀不起风浪,况且,只要我们早日成事,到时乾坤已定,是赐恩,还是赐死,不就是公主的一句话么?”
李柔远呆呆看他,手中捻着的袍角不觉中已经松落。
第92章 沥血
◎一团鲜血自他口中呕出◎
望着赵澈走进老师家门,露微方含笑转过身来,雪信守候一旁,正欲扶她登车,却见她目光忽然朝下顿住,随之一看,却是几个五六岁孩子正在道旁嬉戏,一边转圈,口中就反复念道:
“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虽则雪信不通诗书,此时却是了然神色,只低声在露微耳畔道:“娘子,走罢,这些词早已传开了,小郎在此上学,难保有人就认得赵家的车马,不好多留的。”
露微领会她好意提醒,点点头,主仆一起登车后,方说道:“青天白日,我其实并无可惧,该怕的,自然会怕。”
雪信只知是露微故意借赵澈这般孩童之口传言,却并不知这些词的含义,一时就问:“娘子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几句话就能惩治那些坏人么?”
露微笑笑,抚了抚她鬓边不曾压平的一缕丝发,“那是前朝的一首诗,写的是夫妇之间从相爱到不爱,人情反复,人心难测,但最终的立意是讽刺君臣之义,不得善终。”
雪信原也能从字面上看出几分意思,此刻听到解释,又是君臣又是夫妇,好像都是映射近日事端,便又有些糊涂了,不知如何再问,就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露微却都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说,只另嘱咐道:“稍待到了乐游山,我一个人上去就好,不会太久。”
送赵澈上学,只是露微今日的行程之一。她很久没有去看母亲了,清明在即,时近春分,咸京的第一茬樱桃已经熟了。
……
谢探微下职归来,正自门首下马,巧见二郎也随后跨马而至。今日并非休沐日,他却未着官服,来的方向也非皇城,谢探微心生疑惑,随口便问:
“你从哪里来?没有上职去么?”
谢探隐却似走神般,闻声才望见人,干涩一笑,回道:“是,是一个同僚病了,我便告假早走了片时,去探望他的。”
谢探微察觉他面色有异,微微蹙眉,旋即只是点头一笑,“走吧,我们一道去给母亲请安。”
谢探隐自无不应,将马鞭交到门下小奴手里,顺手理了理衣袍。可再抬头时,却见长兄垂着双目,正盯着他身后,“怎么了?”
谢探微一指他后侧袍边:“哪里不当心蹭的?怎的这个颜色?”
谢探隐扭头去看,脸色竟顿时白去了几层——他浅色的袍服上竟沾了一块暗红的污迹。“我,哦……今日在馆中,有同僚打翻了案上的朱砂,大约就是那时候溅上去的吧。”
半晌后听到解释,谢探微仍作淡淡一笑,道:“先去换身衣裳,我在母亲那里等你。”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又道:
“你已是天子门生,还该多顾着些穿戴形容,若是这般不察之下去面君,可是有失官体的。”
“是,多谢阿兄提醒。”谢探隐仍未缓过神色,话音未完便匆匆而去。
谢探微望着弟弟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因告假早出探望同僚,才身着常服,又怎会在这身衣服上,被溅到了弘文馆中的朱砂?
……
赵家小奴奉赵启英之命前去谢家喊话,已过去多日,可谢探微既没有露面,也不见哪怕是谢家下人前来回话。赵启英自然不会罢休,便要亲自登门,人已跨在马上,却忽见家中马车疾驰回来,侍女雪信从车内跌滚而下,看见他便哭诉道:
“娘子去山上墓园祭拜夫人,不叫奴婢跟着,可两三个时辰不见回来,奴婢找上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赵启英霎时只觉天旋地转,愣怔了半晌,大出了一身冷汗,斥道:“什么叫不见了,她未必不认路?山上都找过了么?!如今这种时候,你们怎可离开她半步?!”
饶是疾言厉色,他也知是白问,再不迟延,一拽缰绳,转过马首,向乐游山扬鞭而去。
……
掌灯时分,谢探微独坐房中,眼前一片灰暗,已不大看得清,只是他握在掌中之物,原也不必用眼观,形状高低,色彩质地,都是刻骨铭心。
正有思绪如秋叶纷然而下,忽见外间透来一点微光,便听见叶新萝的声音:“大郎,郡主唤你过去,有事相商。”
他才自正院回来,一时不愿再动,问道:“是什么事?”
叶氏似有为难,停顿了片时,道:“一件是岐王府添丁的喜事,郡主预备了贺礼,想着你明日在家,要你一道去。”
母亲准备的贺礼就在内堂摆着,他去时已经见了,有金银小镯,有各样绣品织物,都刻印着小猪纹样,想来今岁生肖是猪,孩子便是属猪的,图个吉利,这是寻常的做法。
“第二件呢?”他更关心有何下文。
叶氏本在等他回话,此刻却又格外迟延了一时,方沉声道:“是——赵家,赵家公子几日前遣人来催,要你去签下断婚书,否则便要亲自去见家翁。郡主知道,你是要去下书的,便没叫理会,只是告诉你知道。”
话音落下,一室内外皆静默良晌。
“明日叫二郎陪母亲去岐王府贺喜吧,我便去赵家送放妻书,早些了事也罢了。”
……
白日的天气甚是清朗,山间连一丝雾气也无。只是露微才在母亲墓前站下,一捧樱桃未及供奉,眼前却忽作黑云蔽日,脑后便遭下一记重捶,最后清醒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是遇见了匪徒掳劫。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模糊间只觉亮光刺目,欲举手遮挡,才发觉手脚皆被绳索环环捆绑,便是想从硬冷的地上坐起来,也完全借不上力。此处是一间空屋,一样器具也没有,虽四面有窗,却也无法瞧见外头,只知已是深夜。
“你总算醒了,我早说过,我们还有机会亲近的。”
正勉力抬头观察,不料房门忽然开启,说话者音落之时方才缓缓现身,目光相接,露微心中惊情却是立时一松——她的话,当真是早有出处的——
“安定娘子,许久不见。上次我竟不知,娘子是要这般和我亲近的,倒是,令我意外。”
一双高靿靴的尖翘靴头,直至顶在露微面孔前,方才停住。李柔远垂目下观,艳红的翻领袍将她的眸子映出血色,半晌,扬唇一笑:“有胆有谋,有才有识,怎么就生成了个女儿身呢!倘若你是个男人,兴许,我就招你做驸马了,何苦多了谢探微这桩事?”
露微嗤笑,即便只能由下朝上仰望,亦将头抬至了最高,道:“我若果如此,怎会束手受缚?我若果如此,又怎会叫娘子抢走了丈夫?娘子若嫌多事,却何不放我回去,与谢探微重归于好呢?”
李柔远笑意一顿,提起一脚靴头勾住她的下巴,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又道:
“谢探微已亲口同我说,要与我堂堂正正结为夫妻。只是你的存在,实在不能叫我放心,只要没了你,他的心就算一时不在我这里,也只能做我裙下之臣。”
露微的下颌被卡到极端,欲张口说话,一动便是一痛,仍无丝毫示弱,道:“他既……绝情断婚,便不会再牵挂于我,你就算灭了赵家满门,也是徒劳!更何况——贵妃苦心孤诣,不就是要将吴王推上皇位,我若此时死了,赵家若再出事,恐怕你们也要到头了!纵然陛下已被你们蒙蔽,还有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天下悠悠众口,你们,就不怕么?!”
她声音反而愈发高昂,落在李柔远耳中,却甚觉讽刺难听,胸中翻起滔天巨浪,再难遏制,拔出早已掩在袖下的一柄短剑,便挥手向她刺去。
眼看剑锋直直刺下,露微手脚受限,只有拼命挣力蜷缩身躯,可千钧一发之际,竟另有一人从门外冲来,将李柔远拦腰推开:
“公主快住手!!”
露微恍然睁眼,一见那人跪在了李柔远身前,仍紧紧拉着她,再一定睛,方才认出,原来就是周贵妃身边的内臣,王弘俦。中秋宫宴上,他侍立一旁,露微留了印象。
“这丫头一失踪,她长兄便领人四处搜寻,宵禁了也拦不住,传到娘娘耳中,便知是公主所为!公主啊,此女不宜此刻处置,娘娘之意,是要留到最后,大事已定,再做不迟!”
这话的意思竟和露微如出一辙,李柔远根本无法听从,愤然道:“我用尽手段,到了出家的境地,才换得谢探微主动前来,我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劝母亲早日行事,她便说要再等一时,我管不了她的大事,处置一个小贱人还不行么?!”
王弘俦急得满头大汗,又求告道:“公主之心,娘娘自是深知,公主的委屈,娘娘也是想要补偿的。只是如今,事情做得太急,朝野观望,风声难止,须得稍平物议,徐徐图之。再者,谢探微与此女夫妻情深,骤然断婚,虽有可信之处,却万不能掉以轻心。”
见李柔远总算平静了几分,王弘俦也趁隙喘了几口气,很快继续道:“娘娘遣老奴来此,是有个折中的法子。人是不能放走了,可也不能留在安定观中,唯有将她带入宫中关押,旁人才找不到她,公主在谢探微面前也可坦荡应对。等到将来事成,自是交还公主处置;倘或事情有变,也可牵制赵家谢家,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李柔远性情急躁,所以此前才屡遭挫败,听到这番话,里外都算计得周全,不由心下暗服,缓缓地点了点头,叫王弘俦暂让一旁,仍走去了露微面前。
露微虽无法动弹,听到现在,心中也早无惧怕,不过提防着她再要伤人泄愤,稍稍躬了起身子。
李柔远冷笑了声,果然忽起一脚狠狠踩下,猝然间,露微极力倾身,终被踏在背上,力道之重,令她顿时呕出一口鲜血,额头磕地,亦划破一道伤口。
“赵露微,你就安心等死吧。”
口中血腥弥漫,仍有淤积的鲜血自嗓中呛咳出来,但露微仍缓缓昂起了面孔,笑道:“好,我必会,等到那一天!”
……
一夜少眠,恍然到天际灰白,谢探微才稍闭了眼睛,不意再次睁眼,却已过了辰时。来至前院,父亲早已入朝,倒恰逢母弟将要出发,下人正往门外搬抬贺礼。
李氏见他一脸疲态,叹气道:“你近来事繁,既休假在家,多去歇息便是。”
谢探微自是另有事办,昨日也叫叶氏传了话,一笑,正要回应,却被母亲身后的弟弟抢先道:“阿娘,你怎么忘了阿兄今日有正事?了了此事,才算安稳的。”
李氏倒并没忘记,瞥眼二郎,摇头一叹,对长子道:“不就是下书么?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讲究的,叫个门奴送去就是。”
谢探微笑意抿于唇边,微有一滞,道:“我自会安排,母亲不必操心。”转将双目看向二郎,又道:“快陪母亲去吧,我这事岂能算是正事?去岐王府才是正事。”
谢探隐早不是昨日形景,穿得上下一身新,精神奕奕,道:“是,阿兄放心,我会好好陪阿娘的。”
李氏至此也不再多说,在二郎扶持下出门登车去了。
谢探微望着母弟远去,一箱箱贺礼却仍未搬完,上头刻印的金猪纹样总在他眼前晃过,不知为何,他的身躯忽然平地一震——
“司阶!司阶!出大事了!”
他尚未回过神来,门楼间却飞奔来一人,满头满脸的大汗,急得火烧眉毛一般。
“郑复,你这是,怎么了?”他勉力聚起些许散碎的精神,脸色愈加发白。
在一众甘州旧部都随晏令白下狱之后,谢探微身边就剩了郑复一个亲随,二人仍是一道上下职,谢探微便也不知他能有何要事。谁知,郑复盯着他,反又退开了几步,质疑道:
“司阶如今,还在意……在意赵学士的事么?”
谢探微只觉咽喉一哽,半晌道:“你只先说是何事,不要颠三倒四,有头无尾。”
郑复低头又抬头,重复了多次,方吐露:“我一早出门,就听巡街的金吾议论,说赵学士昨日在山间被人掳劫,她长兄带人找了一夜都没找回来。”
“你,再说一次?”谢探微先时还未还魂,此刻竟忽作癫狂般,将郑复衣襟一把抓起,拽到眼前,“你再说一遍!!”
郑复吓了一跳,眼珠震颤,道:“是真的!我还去赵家附近打听了,遇见赵学士身边的雪信,拉了她来问,她说昨日陪赵学士去乐游山祭母,赵学士一个人上山去,半日不见回来,再去找时,只见散了一地的樱桃……”
不必他叙说完,谢探微手上的力忽然溃散,似有痰迷心窍,胸口闷得一丝气也喘不上来,下一刻,高大的身躯竟是摇摇欲坠,轰然跌跪在地。
郑复见状不妙,忙伸手来扶,却还不及触碰到,忽见一团鲜血自他口中呕出,喷溅一地。
第93章 暗渡
◎浮云蔽月,明星亦陨◎
赵启英搜寻无果,又怕家中不稳,交代了家奴继续寻人,自己暂先回了趟家。脚步匆匆才至门首,便听阍房小奴报说:
“杨公子和姚家二公子五鼓时分来过,小奴只知尚未找到小娘子。他们便叫咱们府上不要着急,他们也都遣了下人四处找去了,若有消息再来报知。”
一自露微离开谢家,杨君游夫妻、姚宜若夫妻,一并杨淑贤都相继来过,只是露微一概不见,赵启英便也没有深究。此刻听了,更是无心理会,就问道:“父亲如何?夫人和澈儿呢?”
小奴道:“夫人一夜都守在家翁屋外,倒是还好,小郎吵着要去找小娘子,被夫人叫乔娘看管住,只是乔娘哪里能安,反正,反正都快急死了!”
赵启英一时心中闷痛,只想如今天意不明,家中连遭横祸,难道已至绝境?可怎么样,都要把小妹找回来,怎么样,他都要撑住。
“我先去……”
话刚出口,身后突起一阵惊耳马鸣,回首看时,竟见是谢探微跃下马来。前时无事他不来,偏在此刻出现,岂能安什么好意?赵启英的脸色瞬间冷到了底,就叫小奴将人截在门下,说道:
“怎么?谢公子今日倒不用去安定观烧香了?”
谢探微望过拦在身前的几个门奴,也并不强要上阶,嗤声一笑,仰面道:“晚一时去也无妨!不是你先叫人在我家门前叫嚣,邀我过府一叙的么?”
赵启英其实并不算了解谢探微的为人,从最初见他维护露微,到后来两家联姻,赵启英多是旁观者的姿态,不过是与露微冰释前嫌,才算与谢探微有了郎舅的名分。
于是听他如此言辞,只觉龌龊不堪,怒斥道:“当初陛下旨意未到,你父母就先到我家求亲,说得好不谦恭,就差替你跪在我父亲面前!可如今,眼看你寄父祸到临头,你谢家便将我妹妹转头抛却,行若狗彘,卑鄙至极,还敢称什么天下甲族,世家领袖?!谢探微,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
谢探微由他畅快说完,一无恼怒,负起手,悠然舒了口气,方道:“若论无耻,我怎及得上你?从前赵露微在姚家受尽虐待,还不是你到处宣扬她身世不清。后来被你父亲知晓,给了你一耳光,将你扫地出门,我是亲眼所见,难道你都忘了不成?你倒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做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才是令人不齿!”
赵启英自然记得以往诸事,只是若非真心悔过,今日也不至于同他唇枪舌战,便紧握双拳,极力忍耐,渐从激动中清醒,向身侧小奴吩咐道:“去将我案上放的断婚书和笔墨拿来。”
小奴听命即去,他才将目光转回对面,道:“今日你签了断婚书,赵家和谢家便作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谢探微一时收敛了面上的恣意,似是专心等候,却忽然抬手一挥,将拦在面前的小奴瞬间冲倒,大步一跨,站到了赵启英面前:“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说着,便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拍在他胸襟上,哼声又道:
“你听好了!原是我休了你妹妹,但看在当时是陛下赐婚的份上,尚且留给你家些许颜面,就算作是和离——这放妻书,你千万要看仔细了!看完了,就莫再心存妄念,遵从便是!”
话音一落,谢探微便转身上马离去,根本不及赵启英作出任何反驳。他自未接手,任凭那“放妻书”坠落在地,也不屑去看。然则,尚未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奴竟一惊乍:
“公子,这怎么是红的呀!”
小奴将“放妻书”双手举起,进入赵启英眼中的那一瞬,只令他躯体一震。
……
郑复万没想到,他这一报信,竟叫谢探微当场呕血。他是既愧疚担心,又不禁疑惑:谢探微已经出妻,该是夫妻情断,怎会为前妻失踪如此反应?可既已这般,他二人又为何离婚?
一时无解,谢探微也不听劝去休息,换下了沾血的衣裳就出了门,他踟蹰半晌,也只好返回自己家中。但刚进房门,茶还不及吃上一口,贴身的侍从便呼喊着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公子!”
郑复只看他上气难接下气,憋出的一点气又只忙喊人,不舍得说事,一脸嫌弃,道:“你再喊,就断气了,到了地下可不要说是我短了你的寿!”说着摇头,继续端杯吃茶。
侍从也跟着摇头,两手撑在肋下,大喘了几口气,渐渐缓了过来,说道:“小奴是想说,她醒了!还能说话了!”
“噗——”郑复嘴里尚不及下咽的茶水,猛一下全都喷在了随从脸上。
……
谢探隐陪李氏到岐王府贺喜,一整日的宴饮赏戏,来往奉迎,他只觉从未有此风光时刻,愈加憧憬今后仕途官场的经营,心中受用之情,得意之情,诉说不尽。
至将夜禁,他方伴母归来,不免有些酒沉,一进卧房便往榻上瘫倒,呼唤宁英服侍他更衣吃茶。然而,他兀自叫了半晌,却一无回应,烦躁地睁眼寻看,竟叫他登时惊醒:
“……长姊,姊夫,你,你们怎么……来了?”
夫妻二人都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望着他,谢探渺更是渐渐红了眼眶,徐枕山将她扶到一侧,稍示安慰,这才开口:
“二郎,你有什么事瞒着家中么?”
谢探隐惊疑方定,却也想不到什么篇章,愈觉口干舌燥,自去案上倒了茶喝,才道:“这话倒奇了,我与姊夫同是门下省属官,日日碰见,能有什么事瞒着?”
“是么?”徐枕山目光愈冷,缓缓摇了摇头:“你的一甲第一名——真是你自己考出来的?”
谢探隐正欲倒第二杯茶,一听这话,指间猛一抽动,险叫掌中茶碗掉落在地,道:“这……还能作假么?父亲就是主考官,就算试卷都封了名姓,他还认不得我的字么?若觉得不好,当场也就否了。”
徐枕山极轻地哼了声,道:“父亲主考判卷,自然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我问的是,你的‘好’,是真的么?”
谢探隐的脸色不觉淡去一层,却强笑又道:“姊夫今日说话绕的慌,我还要怎么解释呢?”
“谢探隐!你还不肯说实话!”
这一声突然的怒斥,来自一旁的谢探渺,她旁听至此,已是忍无可忍,那双泛红的眼睛,也在同时掉下泪来。谢二郎这才被镇住,嘴唇张合之间,欲言又惧。
谢探渺走上前,深吸了口气,再不宽纵:“你知不知道,章圣直今日找到你姊夫,要他在明日朝会上,告发父亲私下怨怼陛下薄情寡恩,还逼迫他指认你这一甲第一名的状头,是父亲舞弊泄题得来的。否则,便会将晏将军和一众甘州军士,数十条人命都置于死地,还要治他一个暗藏兵器入宫,意图不轨的大逆之罪!”
谢二郎早已在听到“舞弊泄题”时就已支持不住,浑身如抽筋剥骨一般瘫软在地。谢探渺只是看着,并没停顿:
“所以,章圣直为何有此底气威胁你姊夫呢?正是他泄题给你的,对么?我们没有证据去反制他,他却有我们众多把柄。如今贵妃一党只手遮天,大郎为了晏将军,竟连妻子都舍出去了,赵家又何罪之有?可你都做了什么?依附奸佞,屈膝求荣,纵然父亲再严厉,何至于你做出这种毁家败业的事来?!”
谢探隐脸色惨白,气息短促,似是黄粱初醒,颤颤抬头,却道:“我只是想要……想要你们都高看我一眼,想像阿兄那样,建功立业……我们谢家天下甲族,累世勋爵,不会那么容易倒的,还有阿娘!阿娘是宗室长辈,连陛下都称她姑母,等这阵风头过了……”
他的声音愈发虚弱,也本身就毫无根基,谢探渺不禁失笑:“说得连你自己也不信了?你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贵妃一党究竟是要做什么吧?”
谢探隐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不必,也并非想从弟弟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沉默半晌,继续道:
“二郎,从你寄信给我,我便一直是偏信你的,每每所见所闻,也都是为你心疼。直到露微与我坦诚相见,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仍对你抱有希望,想要找个机会好言相劝。可万没想到,从前那些竟只是皮毛——你若忘了,我便给你提一提!”
徐枕山一直护在谢探渺身后,纵然也已清楚一切,心情却不比谢探渺轻松。他不止一次规劝过妻子,不要心存偏见,但将心比心,以这对姊弟的情分看来,做长姊的不知真情,一味宽纵,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他终究是更心疼妻子的。
谢探渺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侧脸望了望,千言万语,心照不宣,仍是要将话说下去的:
“我才到咸京时,楚王逆案刚刚了结,你正被父亲禁足。我问了母亲才知,是你在外胡乱结交,险些为人蛊惑。那人叫罗新,是你在酒肆买醉时相识,明面上说是与你一道落榜的士子,实际却是楚王奸细。此前,赵家公子就才被逆党放出的流言煽惑,闹得父子不和,所以罗新接近你的目的,也是要怂恿你将谢家搅乱。幸而是晏将军早有留心,便告诉了父亲将你看住。后来若非大郎婚事,母亲又为你求情,你觉得你还能留在咸京?”
这场禁足是引发谢探隐心中不平的一件大事,此刻又缓缓抬起脸来,睁着涨红的双眼问道:“我不知他底细,也只是与他饮酒,未有深交,这也能算我的错么?”
谢探渺失望透顶,压住胸口闷痛又道:“你未有深交是因为晏将军及时制止,未成大错是因为露微一念之仁!他们根本没有告诉父亲,更多的细情!去岁春闱的名单中确有一个叫罗新的灵州士子,也果是落第,但此罗新早在返乡途中为人害死,你见到的只是冒名顶替之人。这些都是晏将军派遣亲从陆冬至去灵州探查得知,绝无虚言。可还记得你醉酒犯禁?你是在酒肆吃醉,人却在城西小巷中被发现,也正是罗新故意将你转移,好叫大郎巡夜时发现,将你送官受刑,借此离间你们的兄弟之情!”
谢探渺说得浑身发颤,手心冰凉,徐枕山万般不忍,将她从后揽住,扶到了一侧安坐,闭目深叹,替她接续了下去:
“这些事晏将军和露微根本没有告诉父亲,而逆党做到如此缜密的地步,无非是怕事情败露,祸及自身,而他们要你做的事,一定是会让谢家天翻地覆的——你在罗新面前每每倾诉家事,罗新便顺着你煽风点火,若你再与他多交往几回,他便会怂恿你,一剂毒药,害死你的长兄!或许是些隐蔽的法子,可你终究是一枚弃子,就如同现在一样,枉自屈膝求荣,以为他们会将你当做自己人,可关键时刻便将你抛出。二郎啊,你还不知错吗?”
“我……我……”谢探隐惊惶到了极致,已毫无判别之力,眼睛望着长姊,似是求救。
谢探渺早已泣下如雨,嗓音喑哑地道:“这年来,你在我面前谗言挑拨,我信以为真,也有大错,可陪你一起长大的宁英,却能明辨是非。他妹妹宁婉勾引大郎,被母亲遣回扬州,也是因你指使逼迫,对吗?你不在意手足之情,就以为,所有人都不在意了?薄情寡义,卑鄙无耻——谢探隐,你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话到此处,已是尽头,就如此刻的天色,早已陷入一片暗昧,浮云蔽月,明星亦陨。
……
子夜时分,谢探微方回到家中,门吏向他报说,白日来过的郑小公子下午又来了一回,听闻他尚未归来,也不肯委托事由,匆匆又走了。他略一思索,却并不好奇,只说了三字:“知道了。”
及至回到东院,正在寝屋廊下推门,不料又有小婢寻来,说长姊夫妻已在内堂等候多时。他只好转去相见,可才一踏入内堂,竟见长姊迎面冲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道:
“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去找露微了?找到了吗?”
露微失踪满城皆知,他并不奇怪,片刻只道:“我今日只是去赵家送了和离书,她如何,已经与我无关。”
谢探渺难以置信地摇头,本就泛肿的眼睛瞬间落下来泪来。徐枕山见状,也知她心境未平,难以畅言,上前将她揽回身侧,长叹了口气:“大郎,我来告诉你。”
谢探微不禁蹙眉,这才发现长姊和姊夫的神色皆异于往常,点点头,暂且听了下去。
徐枕山所言之事,便是才与二郎言明的种种,虽则言辞通顺,面对谢探微,仍是惕然心惊,也不免多了许多惭愧之意。
“父亲今夜在省内当班,恐母亲一人难以承受,我*与你长姊便暂未惊动,告诉你,便是望你能够撑住。我已佯作答应章圣直,明日朝会就带了二郎上殿,反参章圣直一本,纵然不能一招制敌,也不至于为他钳制。你看如何?”
从姊夫说第一个字起,直至话音落下,谢探微的脸色神情一无变化,唯是几度有意无意的抬眼,叫人十分看不透。
“大郎,你说句话!”徐枕山又追问道,稍露急色。
谢探微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缓移,若有深思,又似质疑,忽一下,亮出声来:
“你们既已知晓,也有明断,我就——更好办了。”
第94章 陵谷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通往紫兰殿的宫道上,内官王弘俦脚步匆匆,一个穿着乌色斗篷的身影紧随其后,隐匿于沉沉黑夜之中。直至片刻后转入殿内,方在久候他的周贵妃面前,撤下了通身的遮掩:
“娘娘夤夜宣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贵妃走出隔帘,见他虽是言辞平常,面色却略显慌促,轻笑道:“章相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相告呢?”不停顿又道:“我说过,事到如今,不可操之过急,章相为何不听?”
贵妃直言不讳,章圣直不由退了一步,但一时倒也定了心神,拱手道:“娘娘所谋之事,原不在于急不急,而是一旦行事,便要一鼓作气,迟则生变。况且,娘娘已是后宫之首,后宫之事皆在掌握,可臣欲助娘娘成事,朝堂之上却屈居人下——说到底,晏令白不过掌握一卫的兵权,赵维贞更只是太子的老师,并无实权,那么,只剩了谢家,树大根深,十分掣肘。”
贵妃听来并不意外,亦未见深思,道:“所以,你便想出叫谢家女婿污蔑谢道元的法子,看似是他们谢家祸起萧墙,以为便能万全?可是今日朝会风平浪静,你还不是一事无成?”
从岁考之时,将徐枕山调入门下省为官,再到谢二郎主动投诚,顺水推舟给了他进士的名头,一步步谋划,都在章圣直的掌控之中,但今日之事他确是失策。既未见徐枕山告发岳父,弘文馆中,谢二郎也告假未至。难道,谢家为自保当真放弃了晏令白的性命?正当他思忖后计之时,贵妃便遣了王弘俦前来传见。
见章圣直脸色稍暗,贵妃不禁冷冷哼声,肃然道:“章相也算老成谋国,数十载仕宦,眼见登峰,却想要功亏一篑?”
章圣直一向自有谋划,不过是从做了吴王的老师起,才算与周氏结盟共谋,便是这“数十载仕宦”,也并没有受过周氏一丝提携之恩。故而听她语带质问,不由心生暗怒,不客气地道:
“臣才已说过,娘娘身处后宫,所了解的是后宫的人心,可朝堂之事,文武百僚的人心,任谁想要了如指掌,精确把握,都是做不到的,就算是陛下——如今,不也落入彀中了么?”
最后一句说得如此直白,顿时叫贵妃身躯一颤,后脊便似有汗下,缓了缓,少不得还是要假以辞色,稍作安抚,道:
“谢家自然是心腹大患,尤其宗亲之中,岐王庆王乃是陛下同母手足,已多次请旨要为陛下侍疾。我已陪同陛下接见两次,虽未显露,却也非长久之计。这背后,焉知不是新安郡主指使试探?”
她言辞和缓,章圣直倒也不能一味强硬,点头道:“娘娘所言有理。今日事虽未成,臣也另有可图,那谢二郎如今告病也罢,可就算是辞官,他作弊的证据总是在臣手里,仍可压制谢道元。毕竟,我们并无短处在他们手中。”
子时已过,章圣直说完这话,也不欲再留,向贵妃行礼告辞。贵妃揣摩他的态度,不得不信,也不好再激怒于他,便仍叫王弘俦好好送了出去。
不必许久,王弘俦了事归来,见贵妃仍在原处,神色反比先前凝重,想了想,说道:
“娘娘,这章圣直就是太急躁,若无此毛病,何至于履历上几度浮沉。老奴看,他有些自视过高了,这威逼徐枕山的手段未成,倒是外头又起了风波,实在不利啊。”
贵妃侧目看他,倒果真被他说中心思。
正是昨日此时,兄长周崇忽然入宫,道是赵家长子忽来京兆府报案,为的便是赵露微失踪之事。按常理,凡是咸京地界发生的刑案,自然是归京兆府管辖。
可一则,赵露微就在他们手中,总不能拱手交人;二来,他们原本所想,赵家丢官罢业,赵露微又因污名遭谢家休弃,还成日宣扬怨怼天子的言论,应该是不敢再惹官司,也不屑让周崇找人的。
饶是如此,偏谢探微又在同一天将休书送到了赵家,与赵启英在赵家门前大吵了一架。原本两家离婚失和也是常事,可他们话赶话,竟说到谢探微去安定观私会之事,被横街上围观的行人都听了去,便很快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而李柔远被皇帝敕令出家入道的原因,正是她私行不检,与人**,为直学士姚宜若弹劾揭发。于是,几重事情交叠,很难不惹人议论,这赵露微先是忽然被传出与姚宜若有私,污了清白,为谢家休弃,随后又莫名失踪,皆是李柔远报复所致。
总而言之,贵妃一族已是势成骑虎,根本不像章圣直所言,没有短处握在谢家手中。而章圣直逼迫徐枕山的举动,也无疑是又拱手送上了一个把柄。
周贵妃忽然醒悟,章圣直此人,是用错了。而风言议论虽不是斧钺剑戟,严刑峻法,可以立刻杀人见血,但于此改天换日的局面之下,却代表着载舟覆舟的人心。
“明日一早,你便去告诉柔儿,再也不要私见谢探微,也不必来见我。如果她要闹,我便会立刻要了谢探微的命。”
贵妃的脸色沉重,话音虽不高,王弘俦却很明白其中的分量,才恭敬应诺,又听贵妃问道:
“赵露微可还好么?”
王弘俦答道:“她自然是好。”
……
自被王弘俦带入宫中看押,露微便再没见过白日,只是模糊地知晓,自己身处的这间闭室就在周贵妃的紫兰殿。每过一段时辰便有小婢送来饭食,虽不与她说话,却能从门外透来的光亮看出,这是一日的正午。
一日一食,果然只是想叫她暂留一口气。但她既不抗拒,更不吵闹,就算伤痛不适,也忍耐着将这残羹冷炙全都咽下了——她想要的,可不止是这一口余息。
然而,算来远不到第三顿饭的时辰,闭室的门却反常地开启了。她闻声惊醒,却见门外透来的光,昏黄摇曳,将两个异于婢女身形映在壁上,形影缓缓移动,终于现出真身:
“妾是什么身份,何劳娘娘亲送饭食?也还不到时辰呢。”来者正是周贵妃和王弘俦,看清他们的同时,露微便率先说道。
贵妃却是头一次近处与她对峙,眼中端量,带出一笑:“我就说你不像太傅之女,纵然是在赵家长大,耳濡目染,却终究不像文士之家的千金——果然,你是晏令白的血脉。这世上的奇巧之事,都被你们父女碰上了,你说有不有趣?”
她在此时提起晏令白,无非是警醒之意,露微了然,也笑道:“娘娘以为此事奇巧,妾却不以为然,难道妾不是他的女儿,娘娘便会放过他?”顿了顿,更将目光端正直视,方继续道:
“或者娘娘还有另外的深意?就比如,妾活到这么大,不过十八年有余,竟能碰上两次谋朝篡政的大逆之事。这,岂不比妾的身世,更奇巧么?”
贵妃仍是含笑,缓步上前,伸手提起了她的下巴,这张苍白的面孔倔强分明,凝视良晌,心中竟起了一丝怜悯,缓道:“赵露微,我知道太子为什么喜欢你了,你实在很像他的母亲。”
露微稍觉诧异,想起侍奉太子以来的许多关联,问道:“惠文皇后喜着红衣,就是陛下赐给妾的那身官服一样的红色,她着红时很美,对吗?”
贵妃竟有一瞬出神,旋即深吸了口气,脸色沉下,将她的下巴愈加捏紧,直至她因痛皱眉,方道:“这些话,你很快就能亲自去问惠文皇后了。”
类似于死到临头的话,其实不必贵妃特意来说,他们用尽手段,未必是要留她活路?露微忽然有所解悟,一笑道:
“贵妃身居高位,妾只是阶下囚,自是高者难攀,卑者易陵,这也是自古的天理。”
贵妃自不会觉得她是顺从,只道:“不要急,这自古的天理,高者如何难攀,卑着如何陵之,我都会让你一一亲历。”
露微却更笑出声来:“可天理不止一条,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陵谷之变,或许也可在朝夕之间呢?”
贵妃不再理会,将她放开,目光缓缓下移,在她撑于地面的左手上稍作停顿,转向了一旁挑灯侍立的丁仁成。丁仁成立时会意,将她左臂一把拽起,从腕上脱下了一只镶金玉镯。
很快,闭室又陷入黑暗之中,但露微却是慰然作笑。
……
对于赵启英的报案,周崇除了告知贵妃,便再无举动,一心只预备着起事的召唤,连日都坐镇京兆府内。他亦听闻此事引起的风波,暗自忖度之际,忽见王弘俦夤夜而来,一问却道,他奉命才去了一趟安定观。
王弘俦自是将贵妃传见章圣直等事一一说明,周崇听到章圣直竟有异心,吓得发了身冷汗,忙道:“王内官,他若是临时反悔,那可不是不得了的事,金吾兵权尚在他手中,贵妃怎么说?”
王弘俦还没说完,安慰道:“府尹莫慌,他早已无法全身而退,就算他手握金吾,想来短短的时日,也无法尽收军心,况且,娘娘说他的心思本就不在兵事上。所以不论金吾如何,我们想要控制偌大的皇城,只有监门卫守住宫门怕是不够,须得召集一些死士,顶替了宫中的金吾。”
那章圣直无心兵事,可周崇也非领兵作战之人,听来一口气不敢松,说道:“想替换宫内金吾,至少要七八百青壮,就算让京兆府的衙差和臣家中的奴仆都来顶上,也差得远。臣又不能明目张胆去办此事,这……这可如何是好?贵妃又何时要人呢?”
王弘俦却反作一笑,微微躬身上前,按住了周崇手臂,道:“府尹守着京兆大狱,还怕凑不出几百个男丁?”
周崇猛一恍然,脸色白去几层:“贵妃要放囚犯为……”
王弘俦举手示意他噤声,虽已深处府堂内院,隐私之处,仍显出万般谨慎,左右环顾,方点头:“娘娘要府尹尽快为之,最好就是这一二日。”
周崇长长地舒了口气,明白了话中的含义,“臣知道了。”
王弘俦见周崇已经清明,心下稍安,不再多留,行礼告辞,转从屋后小门悄然离去。
周崇自也再无心思歇下,来回踱步,思量了半晌,抬脚去了前堂,唤来当班的衙差问道:“贺伦今晚在不在?可回家没有?”
衙差一听这个名姓,却是忍笑:“这京兆大狱不就是贺法曹的家么?府尹一年十二个月唤他,他有十三个月都是在的!”
周崇却冷下脸来,瞪了他一眼,片刻道:“你去,将他请到隔间里,就说有些旧案要他整理。”
衙差早已领会长吏脸色,断不敢再取笑,小跑而去。然而眨眼的工夫,他却又折返回来,周崇正奇怪,才要询问,竟见他身后赫然转出个人影:
“下官贺伦,久候府尹。”
……
晏令白被关押大理寺已有月余,虽数度提审,他和一众甘州军士自是不认污名。但纵是周氏要将他置于死地,倒也未见有刑讯逼迫之事,一应审问步骤皆是大理寺的官吏按律办理。
起初,他只是想自己在朝中的身份毕竟举足轻重,而且谢家一时并未受到牵连,周氏是有所顾忌。然而时间一久,他也渐生狐疑,这周氏既敢行此悖逆大事,怎么连给他加刑之事都不敢做呢?饶是谢家支撑,恐怕也另有文章。
他思来想去,终究无法推定外头的缘故,不得已,还是念起心头最要紧的一件事,静默许久,不觉皱眉闭目。这副形容,落在与他一处关押的陆冬至眼里,不免关切,凑近问道:
“将军在想什么?”
晏令白闻声睁眼,见这小子双目圆睁,愣头愣脑的,虽已成婚,也从未改往日淘气,笑道:“你倒不怕,也不担心贤儿?”
冬至瞬间垂头一叹,想起自己被抓来那日正在杨家,淑贤吓得不轻,幸而杨君游在家,将妹妹挡在怀中。他情急之下也乱了方寸,就远远喊着,叫她千万不要出门。
“她幸而不像我,有父亲,有兄姊,怎么也不会让她一个人熬着的。我怕也没用,我本来……就很没用。”
晏令白与他虽没有父子的名分,但实情并不比与谢探微差到哪里。当年将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时,晏令白与宋容尚未离婚,他便是养在宋容身边,咿呀学语时就唤宋容阿娘,此间情分早无分别。
只是后来宋容离去,晏令白已受托收了谢探微为义子,为怕军中多言,一个军将广收义子,私心难测,便终究省了这一个虚名。在他看来,冬至天分虽平常,难得却是真诚纯善,一丝旁杂的心思也没有,来了繁华的咸京也未有改变。
故而,晏令白既是甚为了解他,见他妄自菲薄,也有些疼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杨司业素来眼光独具,你若没用,他怎肯将女儿嫁你?甘州军出身的将士,也没有一个是孬种。”
陆冬至少见晏令白如此直白夸赞,一阵羞惭,却也振作不少,缓了缓,仍觉将军眉宇凝愁,忖度又道:
“将军,你也不要怕,谢探微还在外头,他是一定一定不会让露微有危险的。”
露微的身世自已不是秘密,只是这话却叫晏令白骤然一惊,他没想到,冬至竟能一句话戳破他的心思。
下狱前最后一次见露微,那孩子大约原就是来探望他的,却因忽被乔氏告知真相,顿时就变了一副心肠。那般义正辞严,又那般冷静质问,令他在那一瞬当真觉得,此生已到尽头,而从不怕死的他,也在那一瞬,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怖。
他不知再说什么,陆冬至也似会意,抿紧了嘴巴,转身返回监室角落的草垛。然而,几步的距离不及踏足,外间的暗长的甬道间却传来了一阵震动,越发分明,像是来了不少人。
“将军快看,好像是张寺卿!”
冬至一听到动静就贴去了监室的铁栏上,近乎要将脑袋硬生生挤出去,视线也仅能望见一个紫袍的身影,很像是每次过堂都能见到的大理寺卿张渚。
晏令白一听倒警觉起来,想他们关押逾月,倒不曾见这大理寺的长吏亲自下到狱中,难道不是提审?其余相随的脚步又能是谁?
“昭清!”
一无叫他继续深思的空隙,甚至也不及他起身,猛然入耳的这声呼唤,只令他浑身僵直——
监室门外霎时聚起通明的火光,将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果有大理寺卿张渚,而方才唤他的那人,竟是去岁秋天就奉旨离京的甘州总管顾夷中。
“晏将军,你受苦了!”这句话,出自赵维贞之口。
第95章 重圆
◎我妻现在何处!◎
晨交五鼓,谢探微整甲执剑,准时来到紫宸殿外与昨夜戍卫的金吾换防。皇帝近来病沉,已取消了多日的常朝,今日也不例外。他方站下不久,便见太医令陈自和前来为皇帝看诊,自殿内出来接引的内官是王弘俦——昨夜正是周贵妃亲为皇帝侍疾。
大约半个时辰,陈自和便退出了殿外,送他出来的仍是王弘俦。只是,眼见陈自和去远,王弘俦却并不转身,脚步慢踱,来到了谢探微面前,道:
“谢司阶,贵妃娘娘请你进去问话。”
谢探微拱手一礼,并不就去,问道:“臣是殿前金吾,未有奉诏,擅入死罪。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王弘俦笑了笑,道:“陛下尚未清醒,自然无法传见。只是娘娘连日忧切陛下病体,倒是疏忽了太子。那日,娘娘将东宫交由金吾护卫,不知司阶安排得如何,大约要问问这些。”
谢探微舒了口气,忙道:“原来这样,这倒是臣的疏失,臣这便进去向娘娘禀报!”
王弘俦露出欣然的神色,点点头,看他主动卸下佩剑交到身侧金吾郎手中,嘴角含笑,这才引了他入殿。
谢探微上回踏入内殿,还是擒拿楚逆之时。此刻殿中格外安静,四顾未见一个内官宫婢,一道薄削削的纱帐分隔内外,能让人清晰地辨别贵妃安坐的身影,以及天子平躺昏睡的轮廓。
但,贵妃的面容却是一团混沌,看不清的。
他站在帘外半晌,却不见贵妃出来,也不闻贵妃问询,正欲主动禀事,却忽见王弘俦上前,将纱帘拨开了。所见情形与隔帘无差,贵妃端庄的面孔,仍是不知其深的。
“娘娘,东宫一切安好,太子殿下再未离宫,每日不过是读书消遣。”他垂目下拜,从容说道。
贵妃未置可否,嘴角衔起一丝笑,却道:“我听闻,你与柔儿已经约定了终身,你亲口告诉她,要娶她为妻,是么?”
谢探微方听“柔儿”两字,已屈膝伏跪在地,“仰赖公主青眼,臣——确有此心,还请娘娘成全。”
“你倒是很敢承认。”虽语带称赞之意,贵妃面上的笑意却冷了下来,“或者可以说,我的柔儿就是喜欢你这身胆气,全不似那些没有骨头的贵胄子弟。”
谢探微额面触地,未曾一丝动摇,回道:“臣自幼长于浩瀚边庭,苍茫绝域,将臣养大的是狼山烟尘,教臣成人的是浴血白刃,臣若无骨,早成亡魂,何以如今戍卫玉阶,效命至尊?”
他并未起身,话音掷地,震荡徘徊,也不闻贵妃赐语,良久,方觉一双轻巧脚步来至额前,道:
“你既想要成为柔儿的驸马,单是效命至尊,恐怕不够。”
谢探微一笑,缓缓直起身躯,直至贵妃能清楚望见他的面孔:“臣欲以公主为妻,自然,娘娘才是臣心中至尊。”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稍作停顿后,却唤了声王弘俦。他随之看去,见王弘俦手中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碗汤药。这殿中何人需要用药,已无需多言。
“去侍奉陛下饮药,我就信你是根硬骨头——事成之后,便将柔儿赐婚于你,就是这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也是你的。”
谢探微猛一愣怔,目光在贵妃与王弘俦之间转移,又跳到昏睡无觉的天子脸上,身躯忽然塌下:“娘娘要臣……弑君?”
贵妃竟是展颜,反常地露出满意的神情,“谢探微,你不敢?你才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谢司阶,娘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弘俦附和道,又将药碗向他递近了些,“你的花言巧语,背后心思,公主心悦于你,自然难以看清,可娘娘岂会轻信?”
见谢探微只是惊惧难言,贵妃似怜悯般摇了摇头:“你以为,金吾仍是听命于晏令白,我就没有办法了?你不如就去外头看看,有谁还能来助你。”
谢探微浑身一颤,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殿外的身姿歪斜跌撞,终于在望见阶下情形的一瞬轰然瘫倒:正该精神奕奕的殿前金吾,不知因何满地横倒,再无一个站立身影。
“他们都饮了太医署循例送去的预防时症的汤药,怕是不会再醒了。谢司阶,你没有退路了。”王弘俦躬身在他耳边道,“若你还是不敢,那——她,也活不了。”
谢探微缓缓侧目,望见他用掌心递来一只桃花玉镯。
……
贵妃走后,时间已超过一日,却再未有小婢送来饭食,饥寒相侵,露微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只能依凭墙角蜷缩身体,保持着微弱的余力。不知又过了多久,忽有起伏的风声自平地腾起,夹杂笃笃之声荡入耳内,叫她恍惚间眯开了眼睛——
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了,竟有人影,与这声音一般扑面而来,带给她的是绝地逢生的惊喜,只听那人道:
“赵学士,是我,我带你走!”
露微紧紧攀住此人伸来的手臂,裂口的嘴唇冒出血珠,千头万绪,不知所言。
……
谢探微双膝跪于皇帝榻前,一手端着早已冰凉的汤药,一手向皇帝脑后伸去,却许久不曾将人扶起,灌下这弑君的毒药。
贵妃见他迟疑,望了眼窗外,眉头一蹙,再不容他继续迁延,“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不惜死,也不想要赵露微活着了吗?”
王弘俦就站在谢探微身前监视着,此刻又拿出那只桃花玉镯在他眼前晃了晃,“谢司阶,你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么?她性子刚烈,已多日未进水米,撑不了多久了。”
谢探微暗暗切齿,颊腮鼓动,瞪视间又迟延片时,终于点头,慢慢将皇帝扶至半卧。
那一前一后的两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端药的右手,越是靠近天子的唇边,越是灼热——骤然一瞬,如击电光,似撞石火,疾闪而过——深殿之中响彻一声惨叫。
“谢探微!!你!”
明明已至绝境的人,却将手中汤药挥甩出去,力道之重,令药碗在王弘俦面上瞬间撞碎,细密锋利的碎瓷登时刺破了这宵小的双目,鲜血飞溅,滚地不起。
周贵妃惊惶跌地,也在喊出谢探微的同时,望见了御榻之上,正缓缓危坐的“病重”天子。
“金吾何在?!速速护驾!”
谢探微浑厚的斥令声不及回落,方才横倒殿前的金吾便已悉数冲进殿来,只顷刻间,奸妃恶宦,偃旗息鼓。
然而,谢探微忽然又像丢了魂,一无顾及天子,也再不指令金吾,只将自己进殿前卸除的佩剑一把抓起,剑锋直指周氏:
“说!我妻现在何处!说啊!!”
他近乎嘶吼,面目涨红,狰狞可怖。可事败至此的周氏,在左右金吾的压制之下,反却狂笑起来:“她死了!早就死了!”
他是不信的,脑子里一片浑浊,又变成了不敢,进退维谷之间终于再无理智——
“谢敏识!不要!”
剑气挥起的一瞬,一道急促高亮的声线率先冲破了他脑中的混沌。于是,剑刃坠地,夫妻重圆。
……
晏令白和顾夷中领着皇帝亲卫羽林军随后赶到,皇帝已命金吾将奸邪押下待罪。他们向皇帝禀告,听命于周氏的监门卫将领已被斩杀,暂由一支甘州军护卫宫门。京兆尹周崇,附逆共谋的章圣直也都已擒拿。太傅赵维贞已亲往东宫接护太子,而首相谢道元正于外朝大殿约束安抚朝廷百僚。一切都已无恙。
皇帝静静听完,沉郁的脸色未见一丝明朗,抬起的双眼竟是一片泪光,道:“今日之祸,罪在朕躬——朕要下诏罪己!”
天子罪己,是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晏顾二将惶然大惊,齐齐跪地,呼道:“陛下,陛下不可!”
皇帝只是亲自将他们扶起,摇了摇头,未再一言。
……
当咸京的官人士民,像是年节解禁一般,都为这陵谷之变奔走相告,陷入无法平息的喧腾之时,谢探微早已抱着露微回到家中。四目相对,惘然如隔世。
然而,谢探微始终不说话,褪下甲胄,双膝跪地,若呆滞般,望着榻上之人虚弱的淡笑。
露微亦不催问,良晌,缓缓将他的右手牵起,苍白的嘴唇轻抿了下,道:“就叫如晦好么?风雨如晦,谢如晦。”
她将他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腹中是他们刚来不久的第一个孩子。
谢探微仍作沉顿,纹丝不动。露微知他必定错愕不及,只是含笑等他回神,谁知,竟倏然被他拥进怀中:
“我知道!我知道!”
他啜泣有声,却不是后怕之意,露微这才惊觉:“我没有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谁也没有告诉。”
谢探微喘了几声粗气,极力忍住胸中波澜,方缓缓松开手臂,从甲胄之下摸出一个泥塑小猪,举到她面前:
“我们凑齐那十二生肖,原是为中秋夜市上带回的小兔和小狗,你最喜欢这两个。可我们分开之前,你只是握着这只小猪,走后却又留下了它。我先也不觉,直到看见母亲给岐王府送去的添丁贺礼,每一样都印着金猪纹样,今岁出生的孩子便是属猪,这是常俗。我一下子就懵了!不,是快死了!”
他如此察觉,就算是冥冥天助,露微想来也只觉离奇,一笑泯然:“虽没告诉你,留下它,就是替我陪你的。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叫我以后都没办法骗你了。”
“你还要怎么骗我?”谢探微抬眼就掉泪来,用力揩去,将掌心抚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声音喑哑:“有多久了?”
露微伸手替他抹去眼角余泪,道:“才不过月余。”将手覆在他手背,又道:“但名字,是你那时说想先取,就想好了。”
谢探微一怔,终于才像是吓着了,但很明白她指的便是姚宜若初为人父,他们议论孩子取名的那时。
“你不高兴?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点头,又缓缓摇头,再次倾身将她裹挟入怀:“微微,你知道的,我现在高兴不起来。微微,你也知道的,我们的孩子,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好。”露微惬心一笑。
……
从晏令白被革职起,周氏谋逆便正式开场,但谢探微能够想到以身入局的计策,却是仰赖露微身世曝露的契机。然而在那一时,他也并不知道,露微再则愤怒逼迫,却也是同他一样,假意做戏。
直到惊觉露微有孕,他才醒悟不及,而郑复紧接着带来露微失踪的消息,也才会令他急火攻心,当场呕血。可这,也是这场疾风暴雨的政变中出现的绝妙转机。
按原本的谋划,露微暂归本家,他便可无所顾忌地施展,第一步便是接近李柔远,以婚事诱导,先保住晏令白和甘州军将的性命,再顺势让她催促周氏尽快起事。
此时的急切,是他发觉了皇帝的异样。政事怠惰,决议荒谬,与先前的圣明烛照判若两人,根本不仅仅是被人蒙蔽,而定与皇帝久“病”不愈有关——皇帝已被药物所控,处境危殆。
但他万没想到,此举尚未起效,却先让露微身陷险境。在听到露微被人掳劫的一瞬,他就已经确定是李柔远所为。因为李柔远才对他提过露微的怨怼之言,而其心狠手辣,早有害命之举在前。
然则,就算他放弃一切大局,明火执仗去要人,也只怕更叫李柔远索性杀人灭口。此正道不通,便唯有反其道而行。
他一听郑复说起,赵启英领着家奴内外寻找,便知赵启英尚不知内情,才会不屑去京兆府报案,再沾染周氏。可这个情形,恰是打草惊蛇才会叫人措手不及。
于是,他便借送放妻书的机会,在赵家门前大肆宣扬他与安定观的奸情,而他奉上的那封“放妻书”,也只是他刺破手指,用鲜血写下的密语:露微陷落周氏之手,乞请长兄速去京兆府报案。
其后,在坊间舆情将周氏一族推向风口浪尖之际,他又乘势想到了那位刚肠嫉恶的京兆法曹贺伦。早先京兆府还是杜石羽当家时,贺伦便未与其同流合污,自然,也不可能听命于周崇。
但谢探微起初也不曾想到,周氏竟想要释放囚犯作为私兵,找到贺伦时,也只是告知其周氏谋逆的真相,请他必要时候里应外合,挟制周崇。一旦周崇与内宫断联,大事便成了一半。
如此谋逆之事,贺伦先也难信,况因谢探微曾为解救犯禁的妻子,与他有过争执,他是很不齿的。而恰在此刻,郑复便报告一个能够疏通贺伦心结的喜讯,便是那位受周崇利用,陷害露微犯禁的少女,终于苏醒。
贺伦终于消除隔阂,一口应诺。他本是京兆府不起眼的小吏,又素来性情古怪,周崇便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直到周崇要放囚为兵,才想起来,贺伦身为法曹,正是直接管理囚犯的官员,此事绕不开他。
可周崇因一贯的轻视,并不知晓贺伦早已暗中观察他多日,于是那夜正要将贺伦骗去关押,就反被贺伦联合狱吏一举擒拿。
这一夜,谢探微在收到贺伦成事的消息后,也并无一丝安心,事成一半,却还有更难的另一半。
晏令白入狱后,金吾的兵权就落到了章圣直手中,即使他知道金吾不会听命于章圣直,却也因此不能轻举妄动,徒然授人以柄。这也是贵妃为何要金吾去戍卫东宫,也一时没有换掉紫宸殿前金吾的原因,恐怕真要成事,天子和太子的两条命,都会加在金吾头上。
然而兵事虽受限,也令谢探微自然想到了天子为人所控的“病”——他每在殿前戍卫,都是太医陈自和来为皇帝看疗,从未有过别的太医。而正月里,参加完杨君游的婚礼回家,深夜街道上遇到的太医也是陈自和。就是那夜之后,天子抱恙,贵妃复位,吴王领兵的种种事情,便接连到来了。
察觉了陈自和的问题,便是要查太医署的事,但就算是父亲谢道元出手,明面上也不可能开展。他于是就想到了姚家,姚家既是世代为医,深谙医事,询问姚家也是当下最不惹眼的办法。毕竟,姚宜若已革职在家,而姚宜苏也远在外任。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马不停蹄赶*到姚家,也做好了被姚家斥责的准备时,却正撞见姚宜若行色匆匆地出了门。他知道姚宜若一向关心露微,疑心其有何发现,一时就跟踪了过去。
谁知,姚宜若所去之处就是姚家在宁人坊的祖宅,他和露微探访杜石羽遇险的那次,就是被姚宜苏救来了此地。正当他心中更添疑惑,却忽然看见,那祖宅门下出来接引的人,竟就是姚宜苏。
姚宜苏当初是奉旨出京往天下巡疗,便是外任的官员,若无奉旨是不得回京的。再联系姚宜若的怪异举动,谢探微便顿时明白过来,姚宜苏身上必有隐情。
他再也没有迟延,在这兄弟二人关门之际,直接上前拦住。兄弟自是震惊,但片刻后,却是姚宜苏主动将他请了进去,直白地告诉他,自己正是接到了密旨,奉命回京,就算他不找来,也原本就是要叫弟弟去联络他的。
谢探微这才感到些许踏实,而姚宜苏虽然一直未能现身,在知道露微失踪后,也猜到她就在周氏手中。再从她放出的那些狂悖怨怼之言看来,并不像她一贯作风,便也猜到她与谢探微的离婚是假。
故此,二人的交底无比顺畅,在谢探微刚一提及“陈自和”时,姚宜苏便又一番话叫他恍然大悟。姚宜苏说,姚炯之后正是陈自和继任太医令,此人必脱不了干系。先前楚王谋逆,虽然一个太常少卿孙严跳了出来,却远不及陈自和埋藏得深。
而楚逆最初拉拢姚宜苏,要他做的,除了在天子的汤药里下毒,便是利用每年春天,太医署向咸京诸卫派发预防时症的汤药一事大做文章。可虽然那时楚王急败,未能成事,陈自和身在太医令之位,又岂能不察,他既为周氏效命,自然是要故技重施。
故而二人就此定下了计策,谢探微表面仍装作一无所知,但暗中,姚宜苏就主动拜访了陈自和,将他制伏。等到周氏准备毒杀天子之时,不仅陈自和送来汤药早已替换,就连殿前金吾饮下的预防汤药,也是寻常无毒的。
只不过,姚宜苏并不知晓,皇帝是怎样看出周氏谋逆的端倪,才给他下了密旨。谢探微也无法想通,除了父母和露微配合他以外,赵维贞和顾夷中又是怎样知晓了内情。
所有的事环环相扣,又惊心动魄,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谢探微因而才毫无劫后重生的喜悦,唯余对露微无穷无尽的愧疚。
第96章 烟归
◎永远都不要做一个蒙昧痴傻的人。◎
不知睡过多久,露微醒来时窗外一片昏暗,屋内一切平常,谢探微还是守在塌下,正给她额上的伤口上药,见她睁眼便切切问道:
“我弄疼你了?”
露微尚且有些发懵,闻到一丝膏药的清凉气味,吃力一笑:“什么时辰了?”
谢探微只是苦着脸,将她稍稍扶坐,披了衣裳,方道:“你足足睡了两天,医人来看诊,我给你喂药喂粥,阿耶兄嫂他们来瞧你,所有的事,你都不知道。微微,你现在老实告诉我,身上感觉如何,有没有不舒服?”
露微摇了摇头,忽然一抬眼:“孩子呢?好不好?”
谢探微被这话噎住,片刻才缓缓皱眉一笑,握起她的手一起抚向她的腹部,道:“谢如晦很好,你都没他好。”
露微被逗笑,一时也放了心:“都是我名字取得好,风雨如晦,该是天生就是个坚强的孩子——也像我。”
谢探微却无心同她玩笑,将她轻轻抱持到怀中,又道:“医人虽说你胎相尚好,但你有伤在身,实在体虚,若不听话好好保养,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刚经历一场大事,露微已觉谢探微变化了许多,就是这般嗔怪的语气,也像足了长辈说教,从前是没有的。想了想道:“你好凶啊,怪不得敢君前举剑杀人呢。”
谢探微却不觉自己如何,见她睁圆的眼睛里透着无辜失望,霎时心软愧悔,忙道:“我不是听见你叫我就停下了么?我只是怕……好!是我的错,对不起。”又觉不够,柔声又道:
“微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谢如晦来了的呢?医人也说,有孕之初,是很容易疏忽的。”
露微知道他是卖乖,耳根子也软,低眉一笑,脸颊已泛起红云,道:“我就是还记得,兰儿的生母金氏有孕时,下人议论,说她月信未至,人又连日犯困,才发觉的。后来贤儿说起淑真,也差不多是这样。我疑心,就去偷偷去了外头的医馆。”
谢探微细细听着,立马就想起他们分离前的那个傍晚,他走进房来就见露微趴在妆台上睡着了,手里抓着那只泥塑小猪。他一时再不知说什么,轻轻用力,与怀中人更贴近了些。
露微侧目看他,眉宇紧锁,脸色黯淡,心有所感,道:“当时虽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你不会不要我,也信我自己,能和你共同进退。你知不知道,虽无十分把握,但我在贵妃尚未复位前就知道了一件要紧事,此事便是贵妃的死穴。”
“死穴?!”谢探微恍然从低落的思绪中剥离,吃了一惊。
露微点点头,将他手掌握紧,“别怕,听我说。你肯定还记得,李元珍逆案还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便是那个将我掳劫到楚王府的尚食局内官何季——他其实不是李元珍在宫中的暗线,而是贵妃身边内官王弘俦的义子。”
谢探微没有忘记“何季”这个人物,了结楚案之后,他与晏令白都详查过,但他们是外臣,无法深入查探内宫人事,于是线索就断在尚食局,他便也再未和露微提过。
他的脸色早已迅速褪成一片苍白,既是为周氏和楚逆的关联震惊,也是明白,这层关联意味着什么。
露微知道他的心情,只继续道:“回想当日在楚王府见到舒青要的情形,她只是好心救治于我,根本不知何季。否则,我那夜也不可能轻易离开王府。这些蹊跷,当时都被楚案的影响给遮盖了,我虽记着,也总隐隐觉得此事干系不小,却一直到中秋宫宴那日,见后宫的纪美人主动寻来,才忽然想到,可以请她暗中在内宫调查。她受过惠文皇后的恩惠,很是爱护太子,而何季被我发现时,正是要害太子,她便一口应下了。”
“那宫宴之后,你为何不对我说明?”谢探微心乱如麻,心中的后怕又添了不知几重。
露微摇头道:“莫说那时毫无头绪,无从说起,就是她查到眉目后,也用了好个隐秘的法子,叫我千万不要一时张扬。”
谢探微只好忍耐着继续听下去了,“你别急,慢慢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入宫辅教,太子闲谈时说纪美人亲手做了甜酪浆给他,比尚食局做得还好吃,却又说美人反而不给六皇子吃,还叫这三岁的孩子非要背完了诗。如此反常,我便顿时警觉,再听太子说这首诗是陶弘景的山中何所有,便一下子就明白了。”
甜酪浆是太子喜食之物,何季当时便是带了甜酪浆去接近太子,这便是纪美人在隐指何季之事。谢探微立马也反应了过来,但对于那首诗,虽知全篇内容,却是不解关联,问道: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微微,这四句,作何解?”
露微了然一笑:“这首诗是陶弘景在对答梁武帝的问,便是借指美人在答我的问。第一句‘何所有’便可解释为,何季是谁;第二句的‘岭上’则是山峰高处,‘白云’则有‘白云谣’的典故,传说是西王母所写,连起来就是指后宫地位最高的周贵妃了。至于三四两句便浅显了,是叫我只能自己心知,不可告诉旁人。”
谢探微陷入了深深的愕然,百感交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道:“所以,纪美人一直在暗中帮你,贵妃逼宫那日,她才会及时解救你,将你送到紫宸殿。”
露微不禁想起绝处逢生的情形,纪美人像是从天而降,将她从地上扶起,坚定地告诉她乾坤已定。
“是,可以说,此次平逆,纪美人居功至伟。你不是告诉我,陛下虽有失策,却也并非全无防备的么?我阿耶和顾夷中将军,都是陛下的奇兵。所以我还猜想,或许就是纪美人早将何季的关联告诉过陛下,才有后事水到渠成。”
这几句话,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效。不仅仅是赵维贞和顾夷中的行动,还有姚宜苏的出现,谢探微都是疑惑的,便大约真是纪美人早就提醒过陛下,陛下才能及时布置。
“怎么了?”见谢探微出神,露微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探微很快定住心,只道:“当时听闻你一回家,阿耶便气病了,如今知道不是真的。只不过,你阿兄没看出破绽,你怎么也没看出来?我知道阿耶和顾将军在一起时,真的吃了一惊。”
顾夷中是中秋后不久离京的,当时便带走了为平楚逆,自甘州奔袭而来的一支精兵。而这回护驾的仍是这支军队,计算甘州往返咸京的路程便知,他们刚到甘州不久,大约在腊月时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但父亲与顾将军到了一处,露微也是无法想见。
只到如今才清楚,原来皇帝下旨将父亲罢官时,就叫传旨的丁仁成将一封天子的亲笔密信藏在了圣旨中,命父亲前去官道接应顾将军,再将晏令白放出,统领羽林卫共同讨逆。但丁仁成也因此引起了周氏的疑心,被关进了紫宸殿的耳室。
“当时看阿耶真的气得不轻,阿兄还请了医人,只是后来几日,阿耶房门紧闭,只叫不许打搅,我忙着想自己的谋划,便也没有过于疑心,后来我就被抓走了,再无从知晓。”
听到最后一句,谢探微的神色忽然迅速暗下,抱持露微的手臂也不觉一紧。露微只当他是心疼自责之意,并不多问,安慰道:“都过去了,别想了。”
谢探微喉结咽动,似是极力忍耐,半晌却是问道:“微微,你可看见那个掳劫你的人了?脸,手,或是衣服,可还记得什么吗?”
此事就是李柔远所为,办差的无非是她的家奴之类,露微想来,倒不知谢探微为何还要追究,摇头道:“他们拿了只黑色的布袋将我从后套住,我根本不及反应。”
谢探微泄了口气,眼中血丝又明显了些,“罢了,我不问了,什么都不要怕。”
露微点点头,偎向他胸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却没片刻,突然说道:“我挣扎的时候,好像看见一个人,袍边是浅色的,像月白色。”
“好了,不许再想了。”谢探微的脸色一沉到底。
……
贵妃周氏大逆难赦,按律赐死;周崇灭九族,章圣直、陈自和以及监门卫的叛军皆是随坐从诛;周氏之女李柔远,连同从头至尾毫未参与,却为母所累的吴王李循,皆是废为庶人,发配边地。
许是天子从未想过朝廷竟会接连大祸,在发落罪逆的旨意之后,又添下了格外深重的八个字:纵缝恩赦,不再酌免。
至于平叛有功的众人,皇帝却是将谢探微摆在了首位,不仅封他武威侯,还让他二十余岁的年纪就做了正四品的翊府中郎将,虽不再分属金吾,却是将监督京城昼夜巡警的职责交给了他,仍是与金吾相关的紧要武职。
余者赵家、姚家,还有蒙冤受屈的晏令白和甘州军士,都得到了朝廷的宣慰,官复原职。赵维贞被天子授爵黄国公,又下了严旨,不许推辞,晏令白亦授魏国公,顾夷中授河西侯,所有人的赐赏皆是不许辞让……
如此逆党论罪,功臣封赏的浩荡声势,正是在露微昏睡的两日间如同泻川而下。
她因而想起困于闭室时,与周贵妃的一番辩驳,“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其实这陵谷之变,地覆天翻,高山为深谷,沧海作桑田,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
但天理常数,总随世事转迁,哪里是一定的?纵是高者难攀,卑者易陵,试问上古至今,岂无江山更迭,人事代谢?终究还是要常怀敬畏,永远都不要做一个蒙昧痴傻的人。
“夫人在想什么呢?可是要伤了神,还是去睡睡吧?”
露微坐在案前凝神,其实心境平和,雪信进房一见,却恐她如今身子不同,不敢叫她再有闪失,便急忙过来相扶,自然是被按下,又听她问道:
“长公子怎么还不见回来?”
谢探微自将露微带回家,连日未曾移步,今日却是一早就不见了人,留下话是说职上有事,多少有些怪异:他可是连御前听封都没有亲自去的,还是丁仁成将旨意送到了谢家。
然而,雪信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夫人若是无聊,不如奴婢去请陆夫人和杨夫人过来?先前她们就来过,只是那时夫人实在虚弱,便也不敢劳你多说多动。”
露微心下忖度,直接起身要往外去。雪信自是一惊,却连脸色一下都白了,这反应是过了头,露微越发稀奇,只有佯作发怒,冷声问道:“你要我怎样才肯说实话?!”
雪信哪里有什么城府,顿时吓得跪地,说道:“公子去时是交代有些职事要办,就是颇是……难办,郡主……”
她语无伦次,露微自是难知全貌,但既提到李氏,又不禁叫露微想起,回家至今尚未见李氏的面,前几日卧床,也只见叶娘代为传话问候。
“母亲怎么了?病了?”
雪信抬起头,仍见情怯,缓而却先举开手臂,做出拦扶露微的姿态,方小心翼翼地说道:
“奴婢也是回谢家这几日才听说的,公子不叫此刻告诉你。就……就是为二公子的事!他的状头是假的,是勾结了坏人才得的。而且,他从前做的那些恶事,家中也都知道了。如今宫里的事也了了,夫人也恢复些,长公子便要发落他,今天就是亲自捆了他送到牢里去的。家翁和郡主自是一样态度,只是郡主到底受不住打击,就病倒了,都是大娘子在照料着。他们也不叫往东院透露,就是怕夫人再受惊吓,不好安胎。”
露微听来却是尚算平静。当日她一听说谢探隐高中状头,心中便知是假,如今真是勾连逆党的缘故,倒也像是此人能做出来的事。
只不过,她此刻才恍然反应过来,谢家除了谢探微救驾功高,其实谢道元稳住朝纲,为其支撑,李氏联络宗亲试探内宫,同样功在社稷,却并不在皇帝的赐赏之列——原来都是拜谢二公子所赐。
她亦不禁唏嘘,曾经立誓要替谢探微永远守住家中的一团和气,连长姊都已坦诚相交,却也因此无法挽回地作了烟云。
“走吧,去看看母亲。”露微捋清思绪,淡淡一笑,将雪信扶起。
雪信惊讶她竟这样平和,迟滞了片时,已见她自己披上了氅衣,只好跟去侍奉,低头相扶,一路谨慎,唯恐她脚下磕绊。
二月将尽,春风已柔,纵是为事而去,阳和节气倒也叫人心中熨帖。不多时到了正院,四下安静,也不知李氏是否醒着,露微便叫雪信先去通传。
然则,她方在廊下站定,窗边忽传出一阵啜泣之声,侧耳细辨,竟就是长姊在哭诉。于是,既不好此刻打搅,也生出好奇,招回雪信,暂且听了下去。
“阿娘,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就算是为微微的身子,你也要快些好起来,她那般聪慧,只怕瞒不了多久,倘或伤了她腹中孩子,大郎岂不要发疯?”
长姊能说出这番话,露微霎时只觉无限欣慰。听闻当初谢探微假意要休妻,长姊不知情,信以为真,竟也能为她当众指责家人凉薄。便看来,之前的坦诚交底,终究是有益的。
话音落下半晌,方听到李氏沉沉一叹,说道:“我好了也是没有脸面去见微微的,二郎做下的孽,是怎么也过不去的啊!都是娘的错,若是早些听你父亲的,将他送回扬州,何至于此?!”
“这都是女儿的错!娘早就提醒多次,要女儿对大郎二郎一视同仁,可女儿只是一味偏袒二郎,纵得他犯下这不赦之罪!等微微好些,我就去给她赔罪。”
若说长姊先前之言清晰分明,那如此言辞,倒让露微完全听不懂了:谢二郎再是投靠逆党,也只是为他自己加官进爵,就算她与姚宜若的流言是二郎所为,也不至于叫母亲和长姊觉得对她难以交代。这话,实在说得太严重了。
“微微!”
她尚未回过味来,周身已被环抱,惊讶抬头,对上了这人了然却又闪烁的目光,“你还有事瞒着我?”
谢探微无语凝噎。
第97章 雪尽
◎“高平郡主”◎
内室之中,夫妻一跪一坐,如有司问案一般。只是,下跪之人是自愿的,叫也不起来,问讯者便只能由他了。
“你是怎么知道,掳劫我的人就是二郎的?”听完他如实供述,露微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平静问道。
谢探微一早缚弟下狱时有多果决,此刻便有多滞涩,垂目牵起她一只手,缓道:
“郑复那日来告诉我,说雪信发觉不对上山寻你时,只见落了一地的樱桃。我就马上回想起来,前一日见他时,他明明说是早一刻下职去探望同僚,才换了身常服,我却在他身上望见一块红色污渍,问他,他竟说是上职时溅到了朱砂。前日问你,你也说看见一个浅色袍服的人,他那污染的袍服就是白色的。”
“那他自己可承认了?”露微心中难言之感此刻忽而明晰,不想信,却又更觉荒唐。
谢探微仰面注目她,身躯前倾,又将她拢住,道:“大理寺卿张渚亲审逆案,安定观侍女灵香下狱认罪,第一条就说了此事,谢探隐不想承认也无用!若非陛下体恤,前两日就该叫金吾来拿他了!”
从前听谢二郎直呼兄长名讳时,露微只觉无比愤怒和嫌恶,现在反过来,就只剩无奈了,“那他……不会判死吧?”
谢探微的脸色迅速暗下,冷硬道:“我不知道,死罪活罪,随他去。”沉闷半晌,却又含嗔反问:
“微微,从我们未成婚时,你就知道他心术不正,做什么要瞒我如此之深?若不是阿父下狱前向我和盘托出,我甚至连暗中筹划的办法都想不到!”
露微理解他的愠怒,只是,却被后半句一惊,“二郎的那些事,难道不是长姊告诉你的吗?”
她起初不得已才和谢探渺交底,事发之后,长姊态度转变,她便也顺理成章地认为,都是长姊割情取义。然而,她的诘问,却也叫谢探微顿时露出惭色。
“微微,你还是……”他结舌难言,想来不管是之前假意做戏,还是如今大势已定,露微对晏令白的感情究竟如何,他都不能确定。若非刚刚情急,他也尚未主动提过晏令白之事。
“我瞒你,是因为你离家二十年,嘴上说得再硬,也还是想要家人团聚,兄友弟恭。只是我没想到,后事会不可收拾。”露微说得诚恳,却也是避开了晏令白的话题。
谢探微心如明镜,也不再提,只道:“可是你都不记得,我还同你说过,我最是要你平安无恙,若没有你,所有事都没有意义了。”
露微倒是记得他说过,点头一笑,抬了抬下巴,道:“别跪着了,像什么?我这里又没有油锅,哪里叫你一身的硬骨头就炼软了?抽筋剥皮,连个脸面也不要了。”
见他展颜,谢探微心中万事便都不愁了,却还不起,咧嘴一笑,却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来,“别打岔,我有东西给你!”
露微皱了皱眉,见信面上只写了“露微亲启”四字,字迹也不大认得,“谁给我的?怎么到你手里了?”正疑惑间,展开一看,却瞬间就明朗了。
谢探微虽知来处,却并没偷看,只见露微脸上渐渐聚起欣然笑意,也心痒难耐,凑眼去看,却被她避开,只好求问道:
“才出宫时,夹道上被顾将军叫住,让我把江玥的信带给你,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她何故传信啊?”
信只一页,言简意赅,很像江玥洒脱直率的性子,露微很快瞧完,细细收起,方道:“她救过我的命,已经熟透了。”又道:“她不让我给你看。”见他一撇嘴,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方笑道:
“但我可以告诉你,是好事——她和崔为定亲了!”
谢探微惊得眼珠险些掉出来,完全不像是听到了一件喜事,也说不出话来。露微见状,只想打趣:
“怎么?还想着人家要给你做妾的事呢?武威侯。”
谢探微脸上一热,半晌憋出句话:“你别这么叫我,我害怕。”
……
前朝事平,皇帝李煦终于寻到空隙,独自踱步至后宫凝香殿。守殿宫人忽见圣驾,若不真切,揉了揉眼睛,方慌促跪迎,又要入内通禀,却被拦下,只听李煦问道:
“她在做什么?六郎呢?”
宫人像不明白“她”是指谁,迟钝一时才答道:“回陛下,美人此刻正在后廊哄六皇子用膳。”
“这时辰?”李煦抬头看了看天,已是未初了,早非用膳之时,“六郎是不肯吃饭么?病了?”
宫人答道:“小皇子康健,只是一向顽皮,今日午间只要玩闹,美人无法,只好亲自哄劝,就拖延到此刻了。”
李煦想来好笑,摇了摇头,挥手遣开了宫人,仍独自踏了进去。只是才刚穿过前殿转去廊道,不防双膝就被什么东西一撞,力道不大,但低头看时,倒是一惊:
“六郎?”
这团小东西被反弹在地,揉着脑袋满口哼唧,还不及看清来人。李煦哭笑不得,忙去将孩子抱起来,便有一串脚步惶然而至,接着便是扑通跪地之声:
“妾不知圣驾降临,妾万死!”
美人纪氏吓得脸色煞白,瞥眼皇帝怀中的孩子,更则浑身发僵。李煦目光垂下,见她只着素罗衣衫,头上简单发髻,一无金玉之饰,若不细看,只当是寻常宫婢。
“无事。”李煦淡淡一笑,未将孩子放下,却是腾出一手,将她从地上扶起,“这孩子调皮至此,素日真是辛苦你了。”
纪美人受宠若惊,忙又退开一步,欠身行礼,便伸开双臂,小心道:“陛下将六郎交给妾吧,他越发重了,恐怕伤了圣体。”
李煦点点头,仍不送去,道:“是有些重,看来虽不好好吃饭,却也吃得不少,比阿衡小的时候壮实多了。”抬手刮了下六郎的鼻子,又道:“这都是你娘的功劳。”
孩子已认出面前是谁,不解言辞,也未知惧怕,又咯咯笑起来,更向李煦怀里钻。
纪美人见状羞惭低头,将双手收了回来,“六郎天资愚钝,比不得几位兄长,到如今快四岁了,妾只见他吃喝顽皮上颇有本事,一首诗也不会背。”
李煦仍逗着孩子,似未经心,又过了半晌才叫保母将孩子带下去更衣,转对纪氏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陪朕走走。”
纪美人自然应承,随在李煦身后,一直走到了后廊。暖日和风,帝妃凭栏,已见啼莺舞燕的融融光景,又到一年春好处。
“六郎有你这样的母亲,怎会是天资愚钝?”
李煦骤然回应她先前的话,纪美人只觉意外,仰望天颜,又觉心中惴惴,“妾妄言,请陛下责罚。”
李煦回眸看她,朗声一笑,道:“你是在清筠身边长大的,她的人,永远不会背叛朕,你也证明给朕看了,不是么?”
纪美人心中一紧,缓缓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
李煦继续道:“你受赵学士所托,暗中查明周氏和李元珍的勾连,又怕朕不信,只托付丁仁成叫朕设防。李元珍谋反,绵延两朝,朕是蓄力以待,断无松懈,可周氏,朕果是失察。可朕待她不薄,封她的儿子为王,将后宫交给她,让她的兄长管辖京兆,却……”
言到难处,李煦不禁沉声一叹,片刻却问道:“你与清筠情如姊妹,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珍年少时就钟情于她?那她呢?她心里也有李元珍么?”
纪美人眼中早是晶莹一片,“惠文皇后是深爱陛下的。”
“那她……又为何能将你轻巧地送到朕的身边?”李煦的声息亦已颤抖,不忍又不信,万般无措,已全无天子至尊的模样。
纪美人深深吸了口气,俯身跪倒:“妾暗查之际,见过一个年老的掖庭宫人,她是李元珍的母亲,贞德皇后的侍女。她说,周氏原是贞德皇后生前就选定的儿媳,只是李元珍不愿,反叫周氏接近陛下。妾猜想,李元珍是想让周氏取代惠文皇后,他才好得逞。可陛下与惠文皇后情深,他未能如愿。于是周氏便与李元珍成了怨偶,才会在陛下行动之时,趁机谋害太子,又因赵学士发觉,索性都推到李元珍头上。”
看似语不相关,可李煦已渐渐平静下来,听她言辞铮铮,全不似体态柔弱,心中感到几分慰藉,将她扶了起来,“朕知道,清筠是一个好皇后,你,也很好。她喜欢红衣,曾为宫中风尚,宫人争相效仿,以求朕一幸,可你就算与她亲近,也从不凭风望宠。”
纪美人含泪一笑,稍一低头便有双泪洒落衣襟,“妾起初只想守着惠文皇后,侍奉她一辈子,皇后让妾服侍陛下,也只是因她体弱,好不容易才有太子,便想要妾为陛下绵延子嗣。并不止是妾,王婕妤,张昭容,也都是娘娘荐选的。”
李煦知道这话,是林皇后曾多次亲口说过的,轻轻点头,“你的名字,朕若没有记错的话,是赞赞吧?”
美人纪氏的脸颊被缓缓捧起,泪珠未断,有芙蓉泣露之姿,“妾贱名,是,赞赞,是妾的母亲所取。”
李煦赞许地一笑,就以抚去的手掌为她拭泪,“那赞赞,你的家乡在何处呢?朕倒是不知。”
“妾家颍州汝阴郡。”
李煦若有所思,半晌道:“倒是不远,朕记住了。”
天子驾幸凝香殿的次日,一道册封诏书便宣告天下,美人纪氏册为贤妃,掌六宫事,六皇子李律封为颍王。
这日傍晚,大理寺卿张渚也接到了天子的口谕,命他即刻绞杀逆渠周氏,同时,改赐庶人李柔远自尽。
……
谢探微躲在自家院中的廊柱之后,观察着卧房门前的廊庑间,那一处张设了茶席,露微和当朝皇太子李衡正相对笑谈。他什么听不见,只是越发露出一副鬼祟的模样。
“阿姊,谢探微怎么还不去上职呢?父皇不是叫他去做翊府中郎将了么?”李衡坐处正对谢探微的方向,早见他一颗脑袋乱晃,蹙眉一指,问起露微。
露微都不必回头看,忍笑道:“我也叫不动他,不若殿下去试试?要不然,只怕要等孩子生下来,他才舍得去呢。”
提到孩子,李衡今日多半就是为孩子来的,方才也已说了许多体恤关怀的话,忖度道:
“阿姊要做母亲了,我是很高兴的,只是想来父皇至今也没有恢复阿姊的官职,也没有赏赐。我不明白,出宫之前还去问父皇了,他却只叫我路上当心。”
露微既无心封赏,又觉他举动惊人,忙道:“我如今不便侍奉殿下,有没有官职无甚分别,我也还是可以见到殿下,这便好了,求殿下万不可再去求问!”
李衡在案上撑起腮,无奈点头,口中却仍念叨:“纵然阿姊不在乎,可父皇向来赏罚分明,我还是为阿姊不平。”
私下无人的场合,李衡总是时而口无遮拦,露微也习惯了,与他岔开话题,叫他吃东西,终是转了他的心思。
时近午间,太子方要回宫,亲将露微扶起来,二人缓缓行到院门。洞悉一切的谢探微早退到门下等候,想从太子手里接过露微,又不敢多说,一双手就僵在半空。
李衡望了眼含笑不语的露微,对他说道:“我替你向父皇告两个月的假,在家陪阿姊,够不够?”
语出惊人,夫妻俩都是一懵,尤其是露微,方还听太子催问,真是猝不及防,“殿下?”
“臣谢殿下!”谢探微谢恩的声音与露微的疑问同时落下,脸上已压不住得意飞扬。
李衡又看向露微,却不解释,拍了拍她的手,又转对谢探微:“那时不知道你是假意,才打了你,算是我的赔礼吧。”
话音一落,他也不再停留,对露微点点头,便叫院外等候的侍卫宫人护从而去。
原地留下的夫妻,倒只剩了露微一个人满头雾水,道:“你怎么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谢探微傻傻一笑,已将她拢在怀中,“不然,我再叫太子打我几下?等你生了孩子,养好了身子,我再去上职。”
“……”
……
过了数日,谢探微的假期尚无定论,露微却是接到了后宫纪贤妃的传见。虽说彼此相识,但毕竟身份悬殊,又在此刻,露微不免略感紧张,直到踏入紫兰殿,宫人扶她入座,她亦不敢擅动。
只是未有片刻,贤妃便亲自迎了出来,将已下拜一半的露微稳稳搀住,言辞态度一如往日,“那时真不知你已怀娠,竟能在那种地方忍下来,身子可好些了么?”
露只是恭敬颔首,道:“回娘娘,妾本没有什么感觉,又已休养多日,与常人无异,否则,也不能来见娘娘。”
贤妃轻笑摇头,携她一同坐下,又几番拂视,方道:“你这时日尚浅,还不觉生育之苦,虽说各人不尽相同,却不能掉以轻心*尤其饮食上,须叫你身边人格外仔细。”
她关怀入微,语态切切,就如亲姊妹间叮嘱一般,露微一时竟词穷,脸颊发热,只含笑应诺着。
贤妃自然将她神情收入眼底,轻舒了口气,执过她的手,道:“今日叫你来,实为陛下之意。你如今无官身,便是外命妇之列,陛下不便相见。不过是为好事,陛下要收你为义女,封为高平郡主,叫我先将喜事告诉你,也好让你宽心保养,待礼部议定册封章程,便入宗正寺属籍。”
贤妃娓娓道来,说得十分清晰,可露微只疑心听错了,“娘娘……可否再说一遍?陛下要妾如何?!”
贤妃只觉她是高兴糊涂了,不厌其烦又将“高平郡主”的话重复了三遍,“太子殿下一向唤你为姊,这在宫中已非秘密,如此也就名正言顺了,待你平安生产,还是可以辅教东宫。”
前时太子还在为她未得封赏而不平,不知那日太子又是如何对皇帝说起,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此事,难不成就是殿下去求的?”露微小心问道。
贤妃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知了,左右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
露微忽被宣召,谢探微既不知何事,也担心她体力不济,送她入宫后,便一直在宫门等候。徘徊了不知成千上万遍,将守门卫士的眼睛都晃花了,才终于望见了人影。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把将露微揽过,上下扫视,即使不辨她面上喜忧,自己脸色先白去一层。
露微难以一言蔽之,拽住他的衣袖,抬眼又垂下,道:“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第98章 更始
◎不全而全◎
露微回到家中当真酣睡了一场,谢探微便真以为她是劳累过度,直到次日晨起,也没想起来问上一句贤妃何事传见,就一门心思,寸步不离地照料。
“微微,张嘴。”一勺汤药举到她唇边,却半晌不动,谢探微轻唤了声,这才见她双眼聚起光泽,“已经不烫了。”
露微正是在盘算昨天的事,一笑掩饰,低头吸了一口。他松了口气,舀出第二勺,偏这时,丹渥忽从屋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已惊动夫妻二人齐齐看去,却只憋出几个字:
“丁……丁内官来了!”
“为什么事?又是来传旨的?”
谢探微一时只想太子为他告假的事,可不管陛下准不准,倒也用不着大内官亲自传话。愣怔的片时,恍然一见,露微已站到了他前面,不言不语就要往外冲,被他一把拦住:
“做什么去?不怕伤了自己?我去去就回,你安心等我。”
露微咬着唇,片刻道:“未必只是你的事。”
“什么?”谢探微瞬间察觉了什么,眉间蹙起。
“我们一起去便是了。”
……
露微只觉事情就是自己想得那样,往中堂去的脚步越发加快。谢探微虽有疑心,却不见急色,只担心她多行受累,几次要将她抱起——直到前庭游廊间,他的视线里蓦然多出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家中的身影,脸色骤然灰暗。
几在同时,露微却是松了口气。
谢道元和李氏早已迎出来,本与丁仁成说着什么,望见他夫妻到来,难堪地将脸转到了一侧。丁仁成见状,心中了然,只向已走来的露微含笑道:
“武威侯夫人,陛下还是依了你了。但是,也让老奴问你一句,当真不后悔?”
露微一笑欠身,道:“烦劳丁内官上禀陛下,妾谢过陛下天恩,也绝不后悔。”
丁仁成点点头,不再多言,与谢道元夫妻告了礼,离开了谢家。然而,才目送一行人走出门楼,露微正欲向父母说明,竟见谢探微从她身后冲过,将地上那人一把拎了起来。
“敏识!”
露微急忙要去拦阻,又被李氏紧紧护住,露微回家至今,她才是第一次相见,未语泪先流,“微微,你要我怎么说才好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露微只看李氏消瘦许多,心中阵阵酸楚,“因为,因为贤妃娘娘说,陛下总也不会赐死二郎——”
她看向已然住手,却未放手的谢探微,也看着身着囚衣,萎靡不堪的谢二郎。
昨日她以为“高平郡主”已是命定,便试探着问起皇帝为何生出此心。贤妃便说,因谢二郎的缘故,皇帝不便过多加恩谢家,但她一向的才德,皇帝都是赞许有佳的。此刻加恩于她,既合情理,也算宽慰谢家。又叫她放心,说谢二郎如何也是罪不至死。
她于是便想到,皇帝既恩宠至此,大约能听得进她的话,便以这郡主的封号去抵消谢二郎的刑罚,交由谢家自处,也应是可行。毕竟,从知道谢探微缚弟下狱时,她就没想置之不顾。
“微微,这不是可以抵消的事!”
忍耐着听完露微的解释,谢探微仍无一丝动摇,抓住二郎衣襟的手攥得直发颤,大约手中若是有剑,便早已血染门庭。
“可陛下既然应允,就是不追究之意!你难道想抗旨?”
露微只觉他此刻通身的戾气,比在紫宸殿按下周氏时还要夸张,恐自己也不能压制,说着便索性跪倒下去,乞望李氏和谢道元能够劝导。
可二人哪里忍心,齐齐来扶,李氏更将露微揽在怀中,五内如绞,口不能言。而谢道元身为家主,其实早为兄弟之事无奈至极,短短数日,两鬓已花。他从未想过,强硬耿直了一辈子,到了此刻,竟怎么也使不出一丝气力。
“微微!”
僵持之际,谢探渺夫妇闻讯赶到,院中情形已不必再问,徐枕山几步跨到那对兄弟身后,欲言却又止。谢探渺缓缓环顾一圈,半晌只去抓住了露微的手,颤道:
“微微,你说!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她每说一字便有一双泪珠自眼中滚落,露微望着她,心中说不上是痛,还是惊,只是气息渐紧,掌心冰凉。
“微微!你说便是!”谢道元终于抬起头,目光中仅是义无反顾的恳求,“不论你想要如何,父亲都会将他逐出家门,只当谢家从无此子!”
露微只觉一阵慌促,想起谢二郎曾经对她扬言,说自己总归是“谢家子”……她的目光转向谢探微,轻轻推开李氏的手,走了过去,但不及靠近,便听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微微,我可以答应你所有的事,唯有放过他,不行!”
她仍去到他身后站下,牵住他的衣袖,目光却随之垂下,“二郎,你为什么不喜欢你阿兄?我想听你亲口说。”
她骤然却问起谢探隐,众人皆是讶异,谢探微更没想到,满眼不可思议,甚至是不耐烦。她却不理,又对下跪之人问了一遍。
谢探隐早在被戳穿当日就成了一副行尸走肉,却没有人听他再说过一个字,知错或知悔,都无。在露微第二遍话音落下之时,他终于支起了脏污的面孔,眼珠一顿一转,看的是长兄:
“他们把你送走,二十年,根本就不是不要你,其实是不要我——你不在,他们心中口中都念你,哪怕我在他们眼前,也替代不了千里之外的你!连要哄你成婚,都拿我做幌子,你生气了,他们知道给你道歉,就是想不到,我又有何辜?!”
他嗓中发出低哧一声,似是笑,又道:“谢探微,凭什么我生来就低你一等?!”
谢探微面上神色渐从不容违拗的决绝,变得几分惶惑,微微摇头,近乎是要退步之意,却忽然抬起一脚,将他瞬间踢出数步之外: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妻子!”
谢探隐文弱之人,哪里受得住长兄下了全力的一脚,飞身落地,登时口吐鲜血,浑身抽搐,可那张血口缓缓竟又一笑:
“你最好,亲手杀了我!”
露微万不及防,惕然心惊,分辨不了谢探微的神色,唯有将他紧紧拉住,“敏识!不要!”
“你住口!”徐枕山本不好插手他兄弟之论,至此也已忍无可忍,冲去将他拽起,指着满院众人,质问他道:
“你总觉一家人都欠你的,可你又有哪一件事做得叫人服你?!你便怨,哪个不许你说?你便委屈,又有谁堵住你的嘴?!你这样的人,便是与你阿兄换了那二十年,也还是一个结果!不然,你也当真坦荡一回,自尽便是了!敢是不敢?!说啊!”
姊夫的声音震彻庭院,彻底击碎了谢探隐的最后一丝所谓狂傲,蜷缩在地,再无一言。
“敏识,好了,可以了!”露微只觉已到尽头,不见谢探微反应,摇着他的手臂苦苦哀求,“你看看阿娘,还有长姊!”
谢探微却毫无动容,翻手反将她揽住,更不管身后母姊哭泣之声,又道:“他不肯自己死,那就——”
最终的既定的字句未及脱口,他只觉怀中忽然一坠,“微微!微微?!”
……
“夫人有孕方才月余,一时受惊,并无大碍,武威侯不必过忧。”
医人轻描淡写的诊断飘过谢探微耳畔,令他立时阴了脸,但要骂出口时,忽觉袖子为人扯动,转头一惊:
“微微,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露微望着他不言,见医人已被雪信请出去,向内侧转了身子,方道:“都怪你,还用得着来问么?”
谢探微想要伸去的手悬停半空,僵硬地握了握,低下头,缓缓凑近了她的脑后,道:
“微微,退一万步,陛下可以赦他触犯刑律之罪,家中也可恕他屈膝求荣之过,但我,决不能将他对你所做之事一笔勾销。你怎么就不懂呢?难道你还想为我留住所谓的兄友弟恭,家人美满?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我只是,要你留他一条命。”露微并不意外,也并不需要他如此细致的解释,紧接着他的话便说道,“他说的那些话,固然是他小人之心,可终究也算情有可原。”
谢探微摇头作叹:“姊夫的那番话才是公道。”
他如此固执己见,倒让露微忽然笑出来,将脸偏去,反问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你当初与父亲是怎样话不投机,势同水火的了?姊夫说要将你二人处境换一换,二郎不会改变,难道你一开始就能深明大义了?”
谢探微分明便是一愣,目光闪烁起来。
露微见他终有变化,便知他是将话听到了心里,抿唇一笑,支起身子,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道:
“我并不是还想粉饰太平,只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为我们自己,也为谢如晦——将心比心,以为人父母之心看待,若将来我们的孩子,骨肉之间也要如此取舍,谁会最难过呢?”
谢探微瞬间红了眼睛,深长的呼了口气,将露微紧紧抱住,“对不起,对不起。”
露微拍抚着他,只觉此时此刻,极是圆满。也不必再告诉他,自己的晕倒,其实是装的。
……
未有几日,谢探隐终究有了发落。父亲果是将他在宗谱上除了名,从此生死由他。而长姊因自责愧悔,主动提出要将他带回扬州看管,便到此刻,家中方知,姊夫竟已同时向皇帝奏请回任扬州,也得到了皇帝的恩准。
长姊夫妻离京前日,午后人静之际,露微悄然来到西院。长姊虽是惊讶,到底还是含笑照应着,只是眼神时有回避。露微见状,知她心中感想,也是有备而来,笑道:
“阿姊,你现在,也是大郎的阿姊了。”
谢探渺闻言诧异,顿了顿才抬起头来:“什么?”
露微仍是笑笑。其实提起的就是先前与她交底时,因她偏爱二郎,露微便说她只是二郎一个人的阿姊,但如今自然不同了。
“我……”谢探渺从露微笑意中捉摸到了什么,面露惭色,终作一叹,“我不如你,从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我什么都不如你,所以,应该是嫉妒。但我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便也一直不自知,再加上二郎这桩事,我便面目全非了。”
“嫉妒”,似乎是人情之中最为常见的,但此情此景听来,露微却忽觉新鲜,忖度着点了点头:
“阿姊说得甚是贴切,我听了很高兴,因为长姊原来不是真的看不上我,而是太看得起我了。”
谢探渺像是没听清,渐渐皱了眉,半晌却是一笑:“是这样么?我又不自知了?”
露微畅然点头,道:“我那时也说过,像阿姊的出身,从前一定不是那样的。能够一生顺遂,绝非易事,因为人生于世,最不能求全,我便是阿姊命中的‘劫数’。可是,我与阿姊,原就不必互相为难,一家之中,亲人之间,难道是靠‘为难’来维系的?阿姊试想,或许不去求全,便是‘全’了呢?”
这番话像是云雾一般,先是遮绕在谢探渺心头,静静听完,却又忽然云开雾散,如释重负,“我受教了,多谢你。”
她的眼神再无躲闪,只是盈动着温柔坚定的光泽,露微觉得这才是谢家长女的真容,而自己从前也是被诸多情绪蒙蔽着的。
“阿姊为什么非要走呢?”过了片时,露微忽作一问,虽是满眼真诚,却也是来之前不想多问的。
谢探渺亦感意外,毕竟事实早已摆在明面上,想了想,她起身走到了露微身前,握住了露微的双手:
“只有我们走了,父亲母亲才不会为难,大郎也才会真正宽心。你告诉过我啊,大郎最渴望的就是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如今再不能求全,便让父亲母亲一心陪着他,也是不全而全了吧?”
露微一时震惊,满眼睁得酸胀红透:“我明白,明白了!”
谢探渺会心一笑,抬手抚去她的脸,将她缓缓揽近了怀里,“好微微,好妹妹。”。
帘外惠风和畅,绿暗红稀,开和二十年的春天不觉已经到了深处。
第99章 临春
◎微月临春阙,清光照双影◎
“微微,能吃就多吃一点,不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你自己,这几个月把身子养过来,生产时才能少吃些苦。”
谢家恢复了往日宁静,谢道元自是每日照常入朝理政,谢探微却也终未等到太子允诺的两月假期,在露微几番催促下,到翊府上任去了。剩了李氏在家,则是万般心思都盯着露微,比从前更加精细,凡饮食汤药之事,都是亲自过手。
露微待李氏早不像起初那般客套,成日被千宠万爱,也已无话不谈,乖乖喝完她喂来的一口汤,只笑道:“阿娘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李氏与一旁叶氏相视一笑,叶娘先道:“奴婢比着当年郡主的样子,看夫人目下不害口,只是爱睡些,倒就像大郎那时,夫人肚子里大约也是个小郎君吧。”
李氏接着道:“我看就算是极有经验的看产人,也要等人显怀了方能说出些道理,也没有十分准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反正不都叫谢如晦么?”
这个名字虽是她精心想来的,却还没问过父母的意见,听来羞惭一笑:“阿娘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
李氏却感慨起来,握起露微的手道:“娘还记得,那时你和大郎遇险,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就说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世道如此,安于享乐终非正道,若这孩子也能像你一样,做一个风雨之中的鸡鸣之士,便真是谢家大幸了。这当然是一个绝好的名字。”
露微听来渐渐惊讶,不意李氏竟能一语中的,她正是由那些经历,才定下了这个名字,连谢探微都还未能点破。
“郡主、夫人,赵小郎来了。”
思绪尚不及收回,小婢忽然进来禀报。露微顿时惊喜,也无须开口,李氏便叫叶娘亲去将孩子带了进来。
赵澈见长辈在场,不慌不忙站好,便先向李氏拜礼。李氏顾着露微,慢了一步去扶,只看他神态沉稳,举动端正,竟显得十分老成,不由赞许点头,也好笑:
“好孩子,自己家里随意些岂不好?”
露微深知他一贯如此,笑笑招手,将他揽到了身边:“你是专程来看我的,还是有什么事?家里都好吧?”
赵澈点头道:“家中祖父,父亲母亲都好,乔娘也很好,姑姑放心就是。我原是与母亲说好了,下了学就来看姑姑。”
“那便好,可不许自己乱跑。”露微放了心,顺手端了案上点心给他,“吃吧,奖励你听话的。”
已报了平安无事,这孩子却忽然一副皱眉为难的神色,也不接下点心,半晌支吾道:“姑姑,我……才进门时,看见那位晏大将军了。他……好像要进来,我本想上前见礼,他却又很快走了。”
赵澈虽不足九岁,但心智早已清明,露微更是一下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随即淡了一层。
李氏本不欲扰他们姑侄问候,旁观至此,心里也是一沉,向叶氏示了眼色,将孩子暂时哄了出去。
“微微,是不是累了?”她不好直接问出口。
露微许久才抬起眼睛:“阿娘,你知道什么,是么?”
李氏抿了抿唇,疼惜地叹声,道:“从你回来起,昭清每日都会来问你的情形,他实在担心你的身体,就算知道你不愿见他,他也要亲自来一趟,又怕惊动得叫你听见,有时就在阍房问一句。”
露微确实还没有为“晏令白”深思熟虑过,有几分逃避,也有几分是害怕,终不再言。
……
赵澈离开后,露微倚在榻上半日都不曾出声,时而翻书来看,多是举册发愣,直到时近掌灯,谢探微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微微,我回来了。”
露微略一恍然,顿了顿方转过身来,见他上下齐整,抿唇一笑:“中郎将今日不忙?”
谢探微却并不展颜,伸手拂了拂她额前松落的发丝,许久才道:“翊府不同于金吾,我每日都能回来的。”停了片刻,又道:“不然,我怎么放心?”
露微直直望着他,觉出些味来,“你,去见过母亲了?”
谢探微不语,只去将她揽到了怀里,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忽然轻声一叹,“医人说,有孕之人体热,时节也不冷了,怎么你的手还这样凉?哪里不舒服么?”
他的掌心是比自己热,但露微也并不觉冷,只是这番话,倒也不必她继续深究了:“若不是澈儿提一句,你们是不是都不会告诉我?”
谢探微气息一顿,替她揉搓双手的动作也停了,但很快就道:“不愿意想的事就不要费心,也放心,一切都好。”
露微抬目相视,心中感到懊恼,也似是委屈,情绪忽而复杂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不能回到从前了,但澈儿一告诉我,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应该这样下去了。”
谢探微一眼看透,贴着她的侧颜,温柔一笑:“你的感觉,其实我知道,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什么?”露微也觉好奇,心绪暂且静了些。
谢探微目光殷殷,向她额上轻啜一吻,方说了下去:“你生气是真的,对他说下的狠话,也是发自内心的,但也都是一时的。你从来就不想要他‘万劫不复’,你只是不知所措,因为,你没有办法替代阿娘的感情,也再也不能得到阿娘的答案——微微啊,让你如此害怕的事,我却不能为你承担分毫,真是对不起。”
话音落下许久,谢探微都没再听见她的声音,但不难从她发颤的身躯感知到,她在哭。他没有劝阻,只将她环紧了些,默默安抚。
“谢敏识?”良晌,她声带啜泣的鼻音唤道。
“我在。”谢探微应道。
“如果阿娘当年没有走,我一出生就能认识你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那样啊,大概你一出生,我父亲母亲就会给我求亲了——二十年我都没喜欢上别人,没了这二十年的空,我更不会喜欢别人了。”
露微破颜一笑,伸臂紧紧地搂住了他,“我不会像阿娘一样,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谢探微心中眼中同时一热,“若非如此,我与谁归?微微,只求你永远不要再多此一问。”
……
赵澈在露微面前无意提起晏令白的事当日便被李氏遣人传去了将军府,晏令白知晓心惊不已,一连多日都未敢再靠近谢家。此日逢休沐,他仍是无计可施之状,在庭院徘徊打转也静不下半分,索性便不休了,换了官服要去卫署,好歹分分心。
他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眉目紧皱,逼迫自己聚起精神,待到转廊处方抬眼看路。然而,一眼却见前头廊柱后闪过一张面孔。将军府仅有的几个仆人断不会这般鬼祟,他疑心自己看错,正要继续行路,余光划过,却又见那处地上分明投着一个人影。
“是谁在那里?快出来!”
话音虽不高,但颇严肃,那影子先是未动,半晌才移出两分。晏令白定睛观望,竟见飘出了女子的裙边,心中莫名一沉:
“你,是谁?”
一字一顿,再无先前的气势,可那人反而猛一转身,拂开了自己的真容:“是……我,露微。”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所有所有都在此刻凝固,晏令白做不出半分回应。
直到相见的前一刻,露微的惶然无措毫不比对面的“父亲”少,一待跨出这一步,却忽觉浑身一松,自心底通上了股气,慢慢走近,“我来,是有些事要告诉你,不会耽误你很久。”
晏令白胸中擂鼓一般,肩背都微微震颤,待她一直走到跟前,才终于逼开了口:“多久……多久都可以。”
露微听他嗓音略嘶哑,面色仍是发白,心内忽然感到惭愧,低了头,两手背在身后暗搓,“我的名字是阿娘取的,取自一首诗,‘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露微早对谢探微解释过名字的来由,在皇帝面前也说过。这近乎众所周知的事,却唯独没有在晏令白面前提过,晏令白也从未在意,于是此刻仍不解露微用意,只快速点头道:“嗯,很好听。”
露微稍抬了眼睛,暗暗咬着唇,又道:“从前,我一直认为阿娘取‘露微’两个字,就是因为我出生在微月之夜,但现在我忽然发现还有别的意思。她藏得很深,也不会想到,我和你竟有见面之日。”
晏令白面上渐露惊疑,张口又闭,复添情怯,半晌才道:“那,是何深意?”
露微舒了口气,继续道:“昨天我去父亲母亲那里问你从前的事,他们说了很多,尤其是父亲。他说到,你除了名和字,还有一个自幼的乳名,叫‘松奴’,对么?”
再是久远生疏,晏令白也没有忘记这个称呼,只是仍捉摸不透,生硬地点头道:“是,这和你的名字有何相关呢?”
露微的嘴角不自禁地浮出淡笑,无奈却是释然:“‘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难道不是阿娘在告诉我,她是为松奴生下我的?她也是一直深爱松奴的?”
松下微月,清光为君——竟然是这样浅显又晦涩的心意!
晏令白再次陷入无声的震惊之中,露微却是益发如释重负,笑意洒然:
“听乔娘所言,当年你不肯遵调令离开甘州,虽是为了早日平定北患,给阿娘彻底安定的生活,但于夫妻之义,你终究是亏欠她的,所以起初我对你言之咄咄,其实是在为阿娘生气。”
晏令白自知晓露微就是亲生女儿之时起,没有一刻不在自责,也很清楚无法补救,所以不论是言之咄咄,还是现在,他还是一无别样的心境。
泪水压抑不住地从晏令白双眼涌出,让他不敢再与女儿对视下去,缓缓垂首之际,却又听道:
“但不过,你带领甘州军平了朝廷几十年的大患,给天下百姓带来了太平安宁,就等同是给了我安稳的生活,泽深恩重,我不恨你,而且感谢你。”
“你,不恨我?”晏令白难以置信地抬起一双浑浊的眸子,泪水纵横未干。
露微含笑点头:“娘的心中唯有你一人,我既不能替代娘的感情,又为什么要擅自恨你?但是,我这辈子,只能是赵露微了。”
莫说晏令白从未想过要把女儿认回自己膝下,就论赵维贞善待宋容,抚养露微的恩情,甚至是在危难时刻,赵维贞还托了曾在大理寺任职的同僚旧情,对他暗中庇护……这所有的事,他早已比不过赵维贞。
“这件事说完了,还有一件事。”
当他从纷乱的心思中转回来,露微已走到他身畔,扶住了他的手臂,正抬着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看他。他忽一恍然,只觉目眩,想起多年前极其相似的情形,心底轰然一声。
“你说,你说。”他也笑出来,将最后的泪水挤出眼眶。
露微将面孔仰高了些,明媚一笑:“阿父,我就要做母亲了。”
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却没让晏令白生出丝毫疑惑,他欣然颔首,只是说不出的喜悦合意,“好,好,好。”
庭院里暖风融融,花树之上只余了几点残红,虽已是春逝之景,却奈何春有归处,无须再借东风。
……
皇帝允准露微以郡主的名位换取了谢二郎的自由,便意味着,她也失去了恢复“女学士”之职的机会。这本是不必再费心多想的事,却又在春雨初霁的一日清晨,大出众人意料——
大内官丁仁成传下了皇帝的圣旨,复太子太傅赵维贞之女赵露微为东宫女学士,同时也赐下了一身崭新的朱红官服,只待她生产出月,便仍同从前一般随父辅教皇太子。
这恩旨虽只提到露微一人,于谢家,于所有人却都是意义非凡,恰如云开月明,劫后新生。李氏因而喜难自禁,即刻便叫准备宴席,下了帖子遍邀众人。
露微自然不必操心,与谢探微闲坐一旁,看着母亲四处张罗。但当他们都以为,要来赴宴的不过就是赵家,杨家,晏令白之属,却忽见携贴登门的,还有姚宜若夫妻。
露微惊讶之余倒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李氏为她考虑得细微体贴,心中只有欢欣感动。然而谢探微与姚宜若对视良久,彼此神色却似乎渐渐偏离了“惊喜”。
“你们怎么了?”
露微略感不对,轻轻扯了扯谢探微的衣袖,但这举动也叫姚宜若立时回了神,面上一笑,道:
“仲芫与中郎将如今也算是朋友了,今日承蒙郡主厚爱,以后也只怕多有叨扰之时呢。”
谢探微赞同地点点头,揽扶露微,说道:“我刚刚只是在想,那时姚学士弄璋之喜,我匆匆登门未及备礼,之后也没有机会补上,如今,还要不要补呢?”
别人的礼没补,自己也将要收礼,这促狭的意思亏他也能说出口,露微只觉羞愧,暗瞪了一眼,再不管他,兀自携过正在忍笑的杨淑真,一道入席去了。
望着露微远去,谢探微却并不急着追随,含笑转看姚宜若,道:“诸事就拜托仲芫了。”
姚宜若舒了口气,沉声应道:“你放心。”
……
芳辰欢宴至夜方散,谢探微将露微抱回东院,原要进房,却被她在廊下叫停,转去了院中高阁。这是整座谢府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可以望见明光宫的阙楼。
“冷不冷?做什么这时候要上来?还不累?”谢探微为她披上一件氅衣,仍恐夜风伤人,从后将她裹进了怀里。
露微侧目看他,笑了笑,“我做梦也没想过,我能和淑真,贤儿,芳儿四个人,在这家里相聚。我今天真高兴,高兴过头了,上来冷静一下。”
谢探微听来觉得有些心疼,抚了抚她发热泛红的脸颊,柔声道:“以后你高兴,要怎么聚都行,只要你高兴,什么都不用管。”
“好。”露微用力点了下头,向他肩上靠去,目光抬望夜空,一轮新月正到天心,“谢敏识,想来,我遇到你的那个晚上,天上也是这样的月亮,你还记得吗?”
谢探微轻声一笑:“微月之夜降生,微月之夜遇我,看来此生每一个微月之夜,我们都会一起度过的。”
露微只觉这话生涩牵强,抿笑道:“微月之夜共度,月圆之夜反而分开不成?”
谢探微是信口说来,哪比得上她的口才,顿时落了下风,嘴唇一扁,双臂将她越发环紧,道:“第一次见你就是唇枪舌剑不饶人,如今还不留我三分颜面,叫谢如晦听见了,我威严尽失,以后还怎么管教他?”
“你这人!”露微已料到他说不过人就会无赖,却没想到他连孩子都用上了,好笑又好恼,“哼,他已经听见你许多浑话了,你早就没有脸面了。”
谢探微不再申辩,只待露微渐生疑惑,忽一下俯去一吻,封住了那张稍有不慎就滔滔不绝的嘴巴,
“微微。”良晌,他吝啬地分开一寸距离,微带喘息地唤道。
“嗯?”露微面上不及散去的潮热又添了几许。
“我要微月之夜共度,也要月圆之夜共度,日日夜夜终复始,你说好,快说好!”
“好!”
夜色正永,微月临空,洒下的清光恰将两人旖旎的双影照在轩窗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正在准备中,近期发出,感谢一直陪我走到最后的读者,也祝我又完整地完成了一本,尽管还是凉了,过程中起伏的心情也告一段落啦,希望下一本能好一些,也希望看到这里朋友们越来越好。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逐我,也照亮你。
如果有什么建议读后感之类,十分欢迎留评,一定会给大家发红包的。
[让我康康]
——————
下一本开《动繁京》,别名:攻略驸马后让他杀了我*
求一个收藏!文案如下:
萧同霞(赞赞)·是帝女也是孤雏
声名狼藉,却是忍辱负重
叶齐光(玄度)·是学士也是隐士
霁月光风,实则别有心肠
“求求你,要了我——的命!”
*
先婚后爱,苦心孤诣
以身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100章 如晦
◎番外◎
露微怀孕过了三月,到了胎儿稳定的时候,除了还是嗜睡些,也不曾添了别的症状。这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自回到谢家起便吃着的安胎汤药不仅一日未断,甚至医人每来一次,都会换个方子,说是谨慎精细,她看来倒像是藏着什么古怪。
这日晚间,一碗汤药又按时端到面前,露微搅动半晌,已全无热气了也不提勺。雪信正要询问,不防谢探微从后进来,一笑唤她退下,径自坐到了露微身侧,就道:
“母亲带你出去玩了一日,怎么还不高兴了?”
他的笑里分明是通晓之意,说话却似明知故问,露微颇觉调侃,轻哼一声,仰面道:“我都好得能跟母亲去游园赏景了,回家还要吃药,你这是讽刺我呢?”
谢探微抬了抬眉,忽倾身贴近,将她环入怀中,说道:“由来吃药像饮水,女英雄一般,如今是怕了?”笑笑又道:“还是谢如晦又和你说什么了?是他怕药苦吧?”
露微不料他在此事上也能拿孩子做文章,一时忍笑,扬手拍了他一记:“他自然和我一样心肠,你说什么都不算!”
见她开朗了些,谢探微渐渐收了笑,目光聚起温情,悠悠而下,许久才又开言:
“微微,你不是见过兰儿的母亲怀孕,也见过姚夫人有孕时的样子么?她们那时可有你现在这样好?”
露微依着这话想来,不禁点头:“确实,我没有她们那么难受,母亲也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是真的不用吃药。”
谢探微却摇头,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那你就没想过,正是因为这药的作用,叫你精细调养,才有如今?”
露微从小到大,不惯娇养,便当真没有反着去想过,瞥了眼汤药,不觉惭愧,忖度道:
“姚家断不缺医药,尤其金氏那时,都是姚宜苏亲自看诊,却还是百般不适,可见母亲为我找来的这个医人,竟比姚家还擅长妇产女科。我倒还没问过他的来历,你可知道?”
谢探微明白露微是听劝了,可等话音落下,目光却有片刻迟滞,方回:“好像是个医博士出身,东州推举上来的。岐王府年初添丁,就是他照料的,也是岐王妃荐给母亲的。”
“原来这样。”露微抿唇一笑,不再多思,眼睛再次回落到汤碗上,却不及动作,便见那人将碗推远了,说道:
“都凉透了,就放你一日假,明天再继续吧。”
这倒是意外之喜,露微无不满意,向他肩上靠去,嬉笑道:“那就多谢中郎将开恩了!”
谢探微垂目一笑,嘴唇轻轻点过她的额头,将她稳稳抱起,一道进了帐,夫妻如常倚榻相拥,“累不累?”
“还好。”露微枕在他胸膛,两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已觉稍有隆起,嘴角便不自意地扬了扬。
谢探微早将她举动神情收入眼底,慢慢侧身,扶住了她的腰,“算来还有半载,此后会越发辛苦,尤其到了生产之时,怕不怕?”
露微暂不答,仍复一笑,闭上了眼睛,“你问来问去,凡事都觉得我怕,其实是你自己胆小吧?”
谢探微并未作此想,但听来忽一赧然,“我,没有啊。”
露微却已认定,晃了晃脑袋,一手摸到他唇边,捂住了他的嘴,“你就上你的职,说不定那日等你回家,谢如晦就好好地在我枕边了,记得进门时手脚轻些,不要吓到他。”
谢探微只觉这安排荒唐,拨开她的手就反问道:“那日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你休想——到时候你也没工夫管我!”
露微被他嗔怒的语调惊得睁圆了眼睛,定睛半晌,见他咬唇瞪眼,两腮发鼓,活像池子里的花鱼,咕噜咕噜吐泡,却也翻不起个浪花,不禁就笑出声来。
谢探微并不理论她笑什么,安静看她笑完,只牵起被子将人盖了个严实:“赵露微,这辈子我得死在你前头,在我死之前,你每一天都得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本是互相取笑,不意延伸至此,露微一时无语,对视间渐觉心内震动,眼中发热起来,“听,听见了,可是,不能一起么?”
谢探微似有思索,半晌舒眉一笑,“也可。”
露微的心口这才松了松,但有不解,不甘,又问:“为什么好端端地说这些?我们还年轻啊。”
谢探微含笑轻抚她的脸颊,缓道:“因为哪怕余生漫长,却也抵不过世事无常,想说的话就要及时说,想确定的事便要及时确定——微微啊,若此一生终有所憾,我也绝不希望与你有关。”
……
半载时光,经春历夏,又至秋节,露微在阖家的悉心照料下,身体一直平稳。许因她本就生得单薄纤长,到此足月待产之际,肚子仍不很显,披上氅衣便近乎瞧不出来了。
还在夏末时,李氏便亲自择了东院一处宽阔的堂屋,命人布置起产室。一二月下来,不仅各样物事都妥帖,连宫中御用的看产人和女医也请来了五六个,隆重体贴之意,外人都能赞叹不已。
到了十月前夕,医人看诊,产娘查体,都判定了三两日内便会发作,谢探微竟名正言顺地开始赖在家中,将职分抛到了九霄云外,整日贴身婢似的跟着露微。
算他功夫不负有心人,跟到第三日早上,露微终于有了反应,先是更衣时见了红,不久便有了腹痛下坠之感。李氏那里都是万无一失的,一听消息就坐镇东院,调度起各样人事。
露微因早有产娘教导生产事项,心中一无慌急,到了产室坐草之际,便只欲养神蓄力。可谁知,一直紧随她身侧的谢探微忽然不见了人影,问起雪信丹渥,也都说不曾留意。
“夫人生产,公子原也帮不上忙,或许是心疼夫人,不忍看。丹渥已经去问了,夫人先莫着急。”
雪信一面按照产娘交代,搀扶露微缓慢走动,一面劝慰着。只是露微心知,这人早立下严誓,要陪她生孩子,这临阵失踪便稀奇了。此刻产痛仍算轻微,间隔也长,对她并无影响,便笑笑,道:
“我不急,外头肯定比我们着急。”
雪信点点头,也一笑,“可不嘛,哪怕奴婢一直守着夫人,一想到明日府里就多了个孩子,都觉得像做梦似的。”
主仆如此说笑了一阵,便有婢女端了糖粥小菜进来,传李氏的话,请露微尽量多吃。露微自然遵从,可才坐下,不防谢探微倒回来了,急三火四,却又齐齐整整换了身穿戴。
“我来!”不及露微发问,他便从雪信手里抢过了粥碗,提勺欲喂,又缩回去吹了一吹。
露微细究他这情状,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
“连日告假,怕今天有何急事,我却是断不能走的,便赶去见了见张郎将,请他代劳诸事。”
他答得顺畅合理,教人难起疑心,露微只好点了点头,一口一口吃下了整碗粥。谢探微替她擦拭了,便也叫服侍的众人暂退帘外,揽抱露微,亲自照料。
“现在疼吗?”
与其说是疼,不若说是一种环绕在腰腹间的坠胀之感,恰他问起的这一时,渐渐比起初紧密了些,“还好。”露微不再多言,依靠在他胸怀,默默闭目忍耐。
谢探微都看得明白,不欲表露面上,乱了她的分寸,唯有暗暗切齿,一手将人抱紧,一手替她轻轻揉腰。
此后良久,谢探微都未见露微抬起头来,只看她时而五官皱成一团,攀在他身上的手也渐渐加大了力道,便知道,腹中孩子正折磨着阿娘。他这才真正感受到何为心如刀割,刀刃在他心头来回磋磨,如有撕裂拉扯,如有重力劈下——非是先前经历的任何风浪可比。
漫长的半日悄然过去,到了傍晚,产娘不知第几次来探看,终于盼到破了胎水,连李氏也到了门外守候,时时传声鼓励。
然而,分娩在即,到了最痛,也最要用力之时,谢探微却忽然叫不醒怀中人了,唤了女医前来施针,也只叫她迷迷糊糊哼了几声,根本无法清醒,自行生产。
“微微!你看看我!微微,你别吓我!”谢探微从后拖着露微,不停拍着她的脸颊,强忍已久的理智镇定顿时溃散,自己的面上也褪成了一片惨白。
围侍的几个产娘倒也见过此情,一人忙向露微身下探看,余人便去两侧推抚露微腹部,以期带动露微的气脉运行,将人逼醒。片刻,查体的产娘似乎发觉了问题,抬头急道:
“夫人产门已开全了,能看见孩子的头发了,只是这孩子大约胖了些,不好出来啊!”
谢探微素见露微瘦弱,李氏也说露微这足月的肚子还不如常人七八月的样子,便根本不信这话,立时斥道:“她才有多少分量,孩子能大到哪里去!你不省事,换个人来!”
产娘既不敢驳他,此刻驳也无益,只得赶紧出门报知,另换了人来。谢探微更管不得失态,胸口如有巨石填堵,勉力又去唤了露微几声,却只见她身下血水阵阵渗出,毫不见她有反应。
“夫人!醒醒啊!夫人,得用力啊!”
众人呼唤未停,雪信丹渥更是泣不成声,就在产室里一片愁云惨淡之际,谢探微却忽然将露微交到了雪信手里,又不交代半句地冲出了屋外。
然而,这次不到半刻,他便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拨开众人,含下一口水便对着露微口中吐喂。这般情景登时惊呆了包括在场女医的所有人——
莫说这口对口的举动难以描摹,就是这水难道竟比汤药针灸还能救人?或是这水并不是水,只是看着清水一般?
正当室内气氛越发紧迫,忽然,约莫是谢探微对口吐喂的第十下,露微竟当真睁开了眼睛,面色也回上了几分血气,“疼!”
听见她叫出的这一声,谢探微手中的碗也同时落地,“微微,我在!快了,你用力好不好?马上就不疼了!马上!”
露微浑不知觉之前险状,眼中泪珠直掉,颤颤点头,又叫了一声疼。谢探微内外汗透,先时齐整洁净的衣裳,也早叫血污沾花了,他再说不出什么动听有用的话,将她全力托起,只道:
“微微,用力!”
众人心情随之跌宕了一番,至此也终于落定,各司其职。天色早已暗下,时间也仿佛过得快了些。终于,方过子时,一声格外洪亮的婴啼结束了这一日的浩劫,谢如晦出生了。
“恭喜夫人,是个小郎君呢!”
产娘很快将孩子抱上来,露微已累得脱力,勉力一笑,不及看清孩子的脸庞便昏睡了过去。谢探微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但满脸发怔,半晌都不曾有反应——
这婴儿不仅哭声震耳,竟也当真长得滚圆白胖,根本不像露微怀孕的体格,原来那产娘说的真是实话。
众人眼中怪异的沉默之后,只见这位新为人父的中郎将哭得难以自抑,像是喜极而泣。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番外还有一章就结束啦!如果感觉还不错的话,希望给我新文一点支持,一键收藏即可。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