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贺


    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一碗面,有袅袅热气遮在了晏青棠的眼前,模糊了她的视线,隔着那一层稀薄的雾,晏青棠恍然间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


    心脏似乎都停滞了瞬息,下一刹又蓦然跳动起来,极快极快的仿佛要撞碎她的胸腔一般。


    她再也听不见周遭嘈杂的笑谈声,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之人。


    他和分别那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像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这段时间,沉静平和的眼望向她时闪过一丝不甚清晰的笑,自顾自拂开袖摆,坐在了她的身边。


    “阿棠。”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她,又落在了她稍尖的下巴上,“你瘦了一点。”


    晏青棠忽然想起在魔渊深沉的夜色里,为他们照亮前路的那捧月光,想起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刀光剑影里,被清风送来的那句——


    回家吧。


    她眼前蓦地一酸,声音便染上了些微涩意,几不可闻的动了动唇:“……连亭。”


    “不要哭。”连亭轻轻叹了口气,稍显粗粝的指腹拂过她微微湿润的眼角,低声哄道,“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


    晏青棠闷闷的哼了一声,嘴巴一瘪,摆开头凶他:“你嫌我丑?”


    连亭猝不及防受到死亡质问。


    “没有。”他立刻表态,“我绝无此意。”


    他怎么会嫌她丑。


    她被天雷劈糊,黑成煤球的时候都那么可爱。


    他想着想着眼中便泛起一丝笑,灼热的视线烫的晏青棠下意识的偏了偏头,她默了几息,忽然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连亭低笑了一声。


    他坐下时离她极近,一笑起来低低哑哑的嗓音便响在晏青棠的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刹那间便晕开了一丝微红。


    她下意识的想退,却又被连亭扯住了手腕。


    “我当然会回来。”


    魔渊凄清寒冷,晏青棠不喜欢。


    所以便由他踏出来,重新来到她的身边。


    连亭的神色不禁柔和了几分,目光垂落在晏青棠的发间,忍不住抬手揉乱了她细软的发丝。


    ——更何况。


    “这里有我一位故人在。”


    他说起“故人”时,面上神情冷了几分,目光也沉下来。


    他很少会在晏青棠面前露出这般神色,晏青棠怔了一下,一时间都忘记了把连亭作乱的那只手拿开。


    她看着连亭自腰间解下他那枚弟子令放在了她的面前。


    玉牌莹莹生辉,正面雕琢青山,背面是参天之剑,晏青棠盯着玉牌看了几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宗门召令。”她神情微动,“你肯定也收到了宗门召令。”


    所以连亭知道北境遣人来拜会青山宗,邀人共赴观神大礼之事。


    他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回来,那这个“故人”的身份——


    晏青棠下意识的抬起了眼,正正撞入了连亭黑沉沉的目光之中。


    她听见他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


    “我姓贺。”


    晏青棠顿时愕然。


    贺……连亭?


    她怔松的一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原著剧情又一次灌入晏青棠的脑海,她恍然间记起,“观神大礼”就是原著中连亭屠宗的契机。


    在原本的剧情线上,贺尧风拜会青山宗,邀请容潋等人前往北境观礼,也就是在此期间,连亭屠宗,青山宗满门尽灭,血气数月不散。


    这场浩劫之中只有贺尧风活了下来。


    这才有了——


    贺尧风立天道大誓,要为青山宗千百条性命讨个公道,不诛杀魔头连亭,誓不罢休一事。


    由此拉开了男主和大反派之间战争的帷幕。


    晏青棠袖袍下的手攥的死紧,指骨都泛起了青白之色。


    这一瞬间,一路行来所看见的、查到的线索碎片在晏青棠脑中串联。


    贺家。


    魔蛊。


    盗挖灵根。


    屠宗门。


    宗门大比之时,贺尧风见到连亭的第一眼,神情就隐隐有些古怪,她那时只当贺尧风在什么时候见过“魔尊”其人,故觉得少年形态下的连亭有些熟悉。


    但现在来看可能并非如此。


    连亭是贺家人。


    他曾被他的“父亲”缚住身躯,意图挖取灵根,拼死才逃离了那个地狱,一步一步成为了魔尊。


    贺尧风认识的、觉得熟悉的或者就是“贺连亭”。


    原著里,不正是先有大比剧情,贺尧风在秘境与失忆的连亭见过面发生了冲突,在这之后才来的青山宗?


    贺家自诩域外之地,极度排外,向来看不起他们这些“俗世之人”,往年观神大礼从不请人,唯独见到连亭之后的那一次,才破天荒的派了贺尧风前来。


    而正是贺尧风来青山宗之后,连亭才忽然失控。


    他是因为魔气散失才致使身躯化作少年状态,可青山宗没有魔气供他吸纳,但连亭还是那么巧的恢复了实力。


    那么巧的失控发疯,而后屠宗。


    感情上她不认为连亭会做出这种事。


    她仍记得飞仙阁前,他珍而重之的捧着手中的弟子令的模样,记得连亭面对化神妖王时,会一次次的挡在穆珩等人身前,他也愿意为了青山宗的声名去拼一把性命。


    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青山宗弟子。


    她也记得魔渊之下,连亭恢复记忆之后仍旧愿意忍受她莫名其妙的脾气,愿意护住叶眠秋等人。


    他嘴上说着不会放她走,可实际上却还是放开了手,一路护他们离开。


    晏青棠不相信这样的他会屠宗。


    理智上,她不得不想起被魔蛊入体之人——


    不正是会无差别攻击所有活物?


    他们顺着江玄微查出了贺长老,若魔蛊之事正和贺家有关,原著中贺尧风能拿到魔蛊便并不意外。


    当世三位渡劫之一是当年跑掉的灵根供体,怕是发现这件事后,整个贺家都寝食难安。


    恰逢连亭失忆,力量尽失。


    这不正是除掉这个心腹大患的最好时机吗?


    以魔蛊重新种进连亭的体内,驱动蛊虫杀人,还能借连亭之手将所有见过“连亭”之人一网打尽,既不漏风声,也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反正人是魔尊杀的,和他死里逃生的贺尧风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看都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就是不知道原著里的连亭最后是用了什么办法,才又一次逃脱了魔蛊的控制。


    但也可以想象,他绝对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晏青棠呆呆的坐在原地,脑子里原著剧情和现实打架,震得她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


    稍微回过神来时,她立刻抓住了连亭的手,带着他离开了闹市,寻了一处僻静之地。


    “你既然知道贺家人在那山中,很有可能要杀你,你还主动送上门?”晏青棠拧起眉头,“若他们又一次给你种下魔蛊怎么办?”


    连亭心不在焉的垂下头,定定的看着晏青棠拉着他的那只手,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唇。


    他就势与她十指相扣,不答反问:“你担心我?”


    晏青棠:“……”


    她羞恼的想甩开他,但连亭自打恢复记忆后不仅人又变高了,脸皮也变厚了,死不撒手的腻着她,一点都没有做阿朝时的可爱。


    晏青棠甩的胳膊疼,龇牙咧嘴的放弃了挣扎。


    她随即也反应过来这一次和原著中并不一样。


    连亭已然恢复记忆实力,早有防备,这次贺家若再想对他下手恐怕极难。


    思及此处,晏青棠的神色这才稍稍平静了些。


    可连亭却忽然出声:“你说得对。凡事都有万一,我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算计。”


    毕竟贺家是有一位渡劫存在。


    连亭垂眸,一点点的靠近她,直至整个人都站在她的身前,几乎要将她拢进怀里。


    晏青棠感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被他渡进自己的掌心。


    他弯起眼睛。


    “这下便万无一失了。”


    晏青棠怔怔垂头。


    她能感受到掌心这颗珠子里澎湃的力量,能感受到它与连亭紧密的联系。


    这是魔丹。


    魔族修行并不看灵根,撑过魔气入体,魔丹便会成形。


    他们只修这一颗丹。


    这颗丹是他们修炼的本源所在,也是……他们的命。


    若是此刻她捏碎这颗珠子,连亭的境界将化为乌有,不死也会半残。


    即便被魔蛊入体,只要这颗珠子在她的手上,他确实是翻不起风浪。


    也确实是万无一失了。


    可连亭就这般信她……不会杀他?


    耳边仿佛又响起他了近乎喟叹的声音。


    “我愿意为你而死。”


    “且死而无憾。”


    手中的珠子霎时变得极为烫手,晏青棠沉默了一会还是妥贴的收了下来。


    “我相信连亭不会做出伤害师门之事,”她忽然道,“可也要防范山中的人。”


    “我虽信你,却也不敢用弟子长老的性命作赌。”


    一个失控的渡劫大能,对青山宗而言无异是灭顶之灾。


    ——她信他。


    连亭却仿佛只听见了这三个字,他唇角牵出一抹笑,平静的眼中也有了一丝活气。


    他理所当然的重新牵起她的手。


    “回家了。”


    连亭平静又熟稔的说。


    他的身形一点一点的变化,直至又变成了青山宗的弟子阿朝。


    他一手握着翠微剑,一手牵着他的师姐,天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动,翻卷的交织在一处,无端多了些缱绻。


    青山宗主峰名唤青山,其上有青山阁为宗门主殿。


    先一步赶回来的容潋和江云淮正在此处,玄清掌门正坐上首,仔细端详着手中之物。


    极为阴邪的气息自其上蔓延而出,奇诡绮丽的花纹组成一张人面,随着虫子的蠕动,仿佛在尖叫呐喊,扭曲变形。


    这正是江云淮自碧华宗带回来的魔蛊。


    “贺家。”祝长老眯了眯眼,这股阴寒的气息让他感到十分不适,一时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若盗挖灵根一事真与他们有关,又或者还想对晏青棠下手,此次‘观神礼’怕就是他们最好的时机。”


    虽然晏青棠那个小混账天天炸山还不赔钱,但再怎么说也是青山宗的弟子,那群老东西敢打她的主意。


    真是欺负他青山宗没落?


    段长老经历过仙魔之战,记得当年佛宗邪蛊事变,于是也被薅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殿中的石阶上,翘着二郎腿:“怕是这劳什子观神礼本身就有问题——若我没记错的话,这群老贼还是头一次邀请外宗人观礼。”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对着骂了半天贺家老不死的,散会时神清气爽,开开心心的下了青山,正撞上刚回宗的晏青棠和连亭。


    对于自家大弟子出去吃个饭,结果领回了自家小弟子这件事,容潋十分开心。


    他抓着连亭的肩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着圈的仔细打量了一番,连晏青棠都被他嫌弃碍事的踹到了一边。


    失宠的晏青棠一个趔趄正扑到了祝长老身前,祝长老见鬼了一样的打量了晏青棠一圈。


    “化神中期?”


    第82章 一肘打飞三千里


    祝长老目瞪口呆。


    晏青棠这小混蛋跑下山时不过才入元婴吧?


    这在外头蹿了大半年居然就化神中期了?


    祝长老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他一脸恍惚的掐了一把段长老的大腿,眼见着段长老痛的鬼嚎一声跳了起来,这才如梦初醒。


    他乐得合不拢嘴,但看到万年筑基连亭时,呲出来的牙不禁收了收。


    祝长老浅咳一声,上前拍了拍连亭的肩,语重心长的宽慰道:“修行一路也要看机缘,缘分到了,境界自然便能破了,不必看一时长短。”


    他难得这般好脾气,看惯了祝长老到处骂人随时跳脚的晏青棠还有些不习惯,偷偷地凑到了江云淮一边,揪了揪他的袖子压低声音:“他今天吃了你的毒丹了?”


    怎么把脑子给毒坏了?


    江云淮:“?”


    他有的时候真想把晏青棠的头拧下来,倒掉她脑子里的废水。


    而正巧回过头听见晏青棠这一声的祝长老:“……”


    他狞笑一声。


    对待孩子就是要刚柔并济,既然自己刚刚给了连亭全部的柔情,那么晏青棠就该承受他的狂风暴雨。


    前一刻还在温声细语的祝长老下一瞬就本性暴露,拉着一张脸瞪着晏青棠开始翻旧账。


    “天下人皆传,青山宗晏青棠于梵音寺前对战炼虚境的魔君,威风的很——你是不想活了吗?”他说到最后牙都要咬碎了,看上去就是想一巴掌把晏青棠拍到地底,让她抠都抠不出来。


    晏青棠顿时语塞。


    她看着祝长老蒲扇大的手大惊失色,一溜烟躲在了连亭身后,连忙拉垫背的:“怎么能是我对战魔君呢,明明是我和师弟二打一。”


    连亭猝不及防被晏青棠拉下水,下意识动了动脚步,将晏青棠挡了个严严实实。


    “是,我们二打一。”他顿了顿,觉得这样说不好,于是他又道,“其实是我带着师姐去的,都是我的错,师姐是被迫的。”


    祝长老:“?”


    他霎时气笑了,眼神巡觑在二人之间半晌,忽的冷哼一声。


    “好啊你晏青棠,你还学会教唆你师弟顶锅了?你怎么威胁他了?”祝长老自以为发现了真相,随即大怒,“你现在就给我滚去关禁闭!”


    他骂完晏青棠,转过头一脸温和的对着连亭笑:“别怕,长老不会让你师姐欺负你的。”


    替晏青棠顶锅未遂,还把晏青棠害的更惨的连亭:“……”


    比窦娥还冤的晏青棠:“?”


    她被祝长老一脚踹飞,一路飞过半个青山宗,哐的一声砸到了藏经阁前,原本平整的土地霎时被撞出一个大坑。


    来往的青山弟子险些被砸入坑底,匆匆忙忙的躲开,震惊的看着从天而降的晏青棠,有些迟疑:“晏师姐?你又被祝长老踹了?”


    “……没有的事。”晏青棠嘴硬道,“我只是求知若渴,迫不及待的赶来学习。”


    众弟子:“哈哈。”


    他们敷衍的笑了两声,一齐翻了个白眼,显然看破了真相。


    围观人群习以为常的散去,晏青棠灰头土脸的从坑底爬上来,害她至此的半个罪魁祸首随后而至。


    晏青棠气到叉腰:“你谋害我!”


    连亭:“……”


    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神色,但要仔细看去,便会瞧见他垂下的手正尴尬的揪着衣角,被凶了也不敢吭声。


    连亭垂下的目光落在了晏青棠灰扑扑的小脸上,觉得被揍了的她也很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


    “是我之过。”他俯下身,低声认错,“我错了。”


    他指腹处有轻微的茧子,大概是过去晏青棠逼着他天天练剑时留下的,抚上她的面颊时有些粗粝硌人,带着细微的痒意,一路蔓延到心底。


    晏青棠再也顾不得生气,左脚绊右脚的退了两步:“禁闭——我要关禁闭了。”


    她闷头冲进藏经阁中,撞上了乐呵呵跑过来看笑话的段长老。


    “呦。”他拉长调子,“又进来啦?”


    晏青棠:“……”


    “您欠的那二十万灵石还了吗?”她选择反击,“殷黎长老现在已经是宗主了,你再不还钱,小心她来青山宗抓你扒皮。”


    段长老老脸一垮。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要个关需要闭,再见。”他唰的一下消失不见,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送走了讨厌的段长老,晏青棠神清气爽的走了两步。


    她身后,连亭神色从容的踱到了她身边。


    “你跟着我干嘛?”晏青棠瞪了他一眼。


    连亭眼底不易察觉的露出一丝笑:“师姐以前关禁闭,不都是要带着我么?”


    他说这话时语调微微上扬,尤其是那声“师姐”,听上去竟有些调笑的意味,晏青棠霎时想起了自己干过的缺德事,微微语塞。


    她难得闭上了嘴。


    此时天色已暗,昏钟悠长的声音响彻整座青山,弟子们早便回了苍南峰,藏书阁中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青山柔和的风透过半开的窗吹进书阁中,翻开了些许书页,发出细微的哗声。


    却有比它更轻、更微弱的声音响在连亭耳畔。


    “晏青棠在做仙门魁首之前,在救下云州城、佛宗之前,还是个修为停滞于筑基五年,不学无术的废物。”


    黑暗中,晏青棠抓住了眼前人的手,无意识的揉捏着他的指节。


    “‘名声’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见仁见智,就算是做的再好,修道修成了圣人,也总会有人觉得是在沽名钓誉,”她的声音融进了风中,扣在了连亭心间,“所以我并不在乎名声。”


    她在急促的心跳声中仰起头,抬眉浅笑:“——你懂了吗?”


    晏青棠似乎什么也没说,但似乎又说出了这世间最动听的话。


    她温软的手每一次捏过他的指节都会带起一阵别样的酥。麻。


    连亭喉结微动,目光灼灼落下,嗓音低沉喑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晏青棠啧了一声。


    “你听不懂?”她丢掉他的手,立刻转身,“那算了。”


    手腕蓦地被箍住,晏青棠猝不及防的被连亭拽了回来,抵在了书架之上。


    老旧的书架发出“咯吱——”的一声响,他的气息霎时垂落,狠狠的、毫不犹豫的吻住了她。


    他听见晏青棠方寸大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跌进了他的怀里,任由他将她逼出浅浅的哼声。


    他扣住她的后颈,五指又插。进她的发间,勾缠着她细软微凉的发。


    生。理。性。的泪痕泅湿了她的眼尾,每一次喘。息都直直的撞入他的耳中。


    藏经阁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巡卫的戒律堂弟子提灯踏入,巡觑一圈:“方才是这里的声音吗?”


    他们四散开,涌进书架与书架之间。


    晏青棠蓦地睁大了眼,有些惊慌的去推连亭。


    她偏头躲开他还想压下来的唇,传音:“有人来了!”


    连亭低低的嗯了一声,垂下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我知道。”他说。


    他再一次将她的惊呼吞进了口中。


    晏青棠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她的呼吸被夺走,整个人都被连亭揽进怀中,只能被迫勾住他的脖颈来稳住身形。


    她听见了戒律堂弟子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几乎马上就要发现他们的身影。


    下一刻——


    天旋地转。


    熟悉的失重感再次传来,青山徐徐的风拂过晏青棠有些燥。热的身躯,带着她跌在了柔软的草地间。


    天空上稍稍厚重的云层被拂散,冷清的月色洒入山间,借着那丝微光,连亭指腹抚上了她微微红肿的唇。


    “阿棠。”他目光缱绻的注视着她,“我心悦你。”


    晏青棠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指。


    连亭几乎没有犹豫的俯下身去。


    她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颈间,面上笑意也是格外的明媚耀眼,整个人好像都在全心全意的爱他。


    如果忽略掉她的一肘击的话。


    连亭被她一肘打飞三千里,晏青棠咬牙切齿的爬了起来。


    “让你吓我!”她气恼极了。


    空间微微波动,连亭重新出现在晏青棠的面前。


    “下次不会了。”


    他浅笑着递出了一枝新折取的青棠花。


    祝长老自是不知道晏青棠关着关着禁闭,还抽空去外边逛了一遭。


    他立志要让不怕死的晏青棠长长记性,省得下次还不要命的胡乱去拼。


    他没松口,晏青棠这禁闭也就得一直关下去。


    她倚在连亭怀里揪着他的头发玩:“这样也好,躲在这里得个清静——那贺家人反正进不来。”


    毕竟藏经阁中不乏有青山宗的独门秘法,道道禁制布设在外,除本宗弟子外其余人皆无法入内,贺家人也只能止步于阁外,直接杜绝了他动歪心思的可能性。


    连亭忍不住亲了亲她,低声道:“嗯,阿棠说的对。”


    而他们口中的贺家人也确实在焦头烂额。


    现剧情已经被晏青棠搅和的乱七八糟,贺尧风宗门大比中偷丹事败,还险些害死了五宗弟子,这事自不可能轻轻放下。


    在五宗的不断施压之下,贺尧风已经被废去了少主之名,关进了北境崇云山下的锁仙牢中禁闭百年,此次青山宗之行来的自然就不会是他。


    贺西风拧着眉头在青山宗乱转。


    据他所知,数日之前晏青棠和那名叫阿朝的弟子就早已经回到了青山宗中,可这么多日过去,他竟连人影都没瞧见。


    他有些焦躁,忍不住拦人打听。


    被拦下的青山宗弟子诧异的看了贺西风一眼。


    “晏师姐?”他耸肩,“可能又被踹去关禁闭了吧。”


    “关,关禁闭?”贺西风一派愕然,“为何?”


    那弟子满面无所谓:“晏师姐关禁闭还需要理由吗?她每天都在被关禁闭,蹲过的牢比你挥过的剑都多。”


    贺西风震惊的瞪大了眼。


    他觉得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每天都在被关禁闭?


    他呆在原地半晌,强按下心中的匪夷所思。


    “那阿朝道友呢?”


    那弟子“咦”了一声。


    “阿朝师弟也不见了吗?”他略加思索便笃定道,“如果谁突然不见了,那就一定是被晏师姐坑的一起去关禁闭了!”


    贺西风:“啊?”


    第83章 “别逼我踹你。”


    贺西风大为震撼。


    在他的印象中,晏青棠不该是宗门大比的魁首,仙门弟子第一人吗?


    怎么现在听起来她仿佛一个毒瘤,毒到整个青山宗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真的是那个在小须弥境里把贺尧风那个傻蛋玩的团团转的晏青棠,而不是一个匪徒,每天不是在坐牢就是在坐牢的路上?


    贺西风心神恍惚的回到了客居。


    此次他入青山宗,名义上是为请青山宗人共赴北境,观观神大礼,但实际上的真实目的可并非如此。


    虽不知父亲大人为何如此紧张那名叫阿朝的弟子,值得他千里迢迢跑这一趟,但他来都来了——


    晏青棠那匪徒居然带着他去蹲大牢了?


    可恶!可恶!


    可恶至极!


    贺西风气得要死,徒劳的在藏经阁附近转了两天,却始终被阁外密密麻麻的符阵禁制阻隔在外,不敢硬闯。


    他不知道的是在藏书阁三层,半开的窗柩后就站着他心心念念的“阿朝”。


    连亭负手,沉眸打量着远处那道鬼祟身影。


    “贺家嫡系。”他声音稍冷,睨向贺西风的目光也有些凉。


    晏青棠伸着懒腰慢吞吞的走到他身边,垂眸看向明显焦躁不安的贺西风,嗤了一声:“明日便要启程北境了。”


    连亭目光里的那丝凉意在触及到晏青棠时早已散尽,神色中不自觉的便染上了一丝温和,他拢过她的手,轻轻捏着她细软的手指,闷闷的笑了一声。


    “是,他没有机会了。”


    临近夜禁时,祝长老才臭着一张脸将晏青棠踢了出去,看他面色,如果不是明日要出远门,晏青棠还得在藏书阁里住上一段时间。


    她美滋滋的直奔苍南峰,十分想念自己柔软的大床。


    青山宗内不许御空而行,晏青棠靠自己两条腿跑的也是飞快,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赶在夜禁之前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回头。


    连亭也在。


    晏青棠:“……你院子在隔壁。”


    恰逢山间昏钟响彻,浩大悠扬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


    连亭摊手:“夜禁了。”


    他语气里满是“好可惜哦出不去了毕竟青山宗弟子不得夜行”,但眼底却一派满意。


    满意这钟声响的很是时候。


    晏青棠:“?”


    “你怕夜禁?”*她不理解,“你‘咻咻咻’一下不就回去了?”


    连亭歪头。


    “咻咻咻?”他沉思片刻,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强有力的手臂箍住了晏青棠的腰,带着她一路踏过虚空,跌在了榻上。


    他不知何时恢复了成年人的身姿,极轻易的将她整个人都覆在了身下,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间,故意问:“是这样吗?”


    这种被从上压制的姿势叫晏青棠霎时僵住,他垂落的气息也惹起一阵酥麻。


    她扭了扭身子想跑,又被连亭掐着腰拽了回来。


    “师姐。”他低声叹了口气,又问,“是这样吗?”


    晏青棠气急败坏,拿头撞他:“不是不是——谁教你这样咻咻咻的!”


    她奋力掀翻连亭,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连亭笑着伸手抱住了她,下巴抵在了蓬松的发间,指腹捻了捻她微红的耳垂,又叫:“师姐?”


    明明以前连亭也是这样唤她,可不知为何他此刻这两句却叫晏青棠无法自抑的生出一股羞赧,垂着头恨不得埋到地底。


    她恼道:“别逼我踹你。”


    连亭:“……”


    一不小心玩过头的连亭霎时直起了身子,规规矩矩的坐好,又忍不住摸摸晏青棠气鼓鼓的脸。


    “阿棠。”他依依不舍的蹭了蹭她,“明天见。”


    连亭赶在晏青棠踹他前迅速消失,转眼间踏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比起晏青棠那里的温暖明亮,他这院子里就显得昏暗凄清了许多,连亭惆怅的叹了口气。


    真想和阿棠永远在一起。


    他想念的阿棠此刻被子一盖眼一闭,躺在自己久违的爱床上,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晨钟响,青山宗那艘破破烂烂的云舟再次启程,缓缓驶向北境。


    既然贺家来请,没撕破脸前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何况此行他们也不是奔着那劳什子观神大礼去的,去揪贺家小辫子人少了可不行,故而青山宗此次除了晏青棠连亭外,各峰执事弟子也出动了不少人,由容潋带队,闭关未遂的段长老又被挖了出来凑数,鬼鬼祟祟的蒙着脸生怕碰见债主殷黎。


    殊不知这般行迹更加可疑。


    贺西风满脸麻木的看着小偷一样的段长老,又看了看终于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匪徒二人组,还有那些乐呵呵聚在一起,毫不避讳他这个贺家人还在就大声密谋着要吃垮他们贺家的其余弟子。


    贺西风:“……”


    这群青山宗的人都有病吧!


    还有这破破烂烂的云舟——这要飞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北境啊?


    他崩溃的抱头。


    贺西风崩溃的时候,容潋也正在疑惑。


    他站在晏青棠和连亭身后,目光左右巡觑,总觉得这俩弟子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连亭突然莫名其妙去揪晏青棠的头发,被晏青棠一脚踹飞后又磨磨蹭蹭的蹭回去,矜持一会又去扯她的袖子。


    他又看着晏青棠忽然踮起脚凑在连亭耳边说了什么,笑的一双眼都闪闪发亮。


    容潋:“……”


    他忽然有些欣慰。


    在掌门师兄家的穆珩和钟霄桐还在每天互骂打架拆房炸山的时候,他家这两个弟子已经能如此和谐的相处了。


    这可真是让他这个做师父的与有荣焉。


    他心情极好的转头,看见鬼鬼祟祟的段长老时顿时一窒。


    “段兄……”容潋试图挽回一下被段长老拉垮的青山宗颜面,规劝他把这块破布扯下来。


    哪成想段长老大惊失色的窜了起来。


    “你还能认出我?”他急的一顿乱转,“看来还是我眉目之间英俊之姿过胜,只蒙下半张脸还是会叫人轻易认出。”


    他想了一会,转身掏出个布袋套在了头上。


    “这样呢?”段长老凑近容潋,“这样就认不出来了吧——就是有点黑。”


    他唰唰两下给布袋掏出俩窟窿,刚好露出他的眼。


    段长老喜滋滋道:“这下能看见了。”


    容潋:“……”


    江洋大盗都没他能盗。


    容潋受不了的转头,眼不见心不烦。


    云舟之上群魔乱舞,晃晃悠悠的走了一程又一程,气温越来越冷,连山都被裹上了银装。


    到北境主城贺都城的那天,天气有些阴沉,厚重的云层遮住了阳光,空气十分冰凉。


    云舟停在了城外,一行人被接引的贺家执事引进城中。


    一踏入城,晏青棠明显的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周遭来往的凡人们噤若寒声,死死垂着头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晏青棠拧着眉头,很不适应这诡异的气氛,目光扫过时却忽的看见了一群熟悉的人影。


    隔着街道上仿佛僵住了的人群,叶眠秋不着痕迹的朝他们点了点头,晏青棠神色一动,向容潋说了一声,便拉着连亭脱离了队伍。


    她和连亭拐过几个街角,踏进了个无人的小巷,身上仙光乍亮,转瞬之间青山宗服便褪去,化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再混入人群时便只是两个格外好看的少年人。


    青山宗云舟最慢,来的也是最晚的,叶眠秋等人早几日便到了,对这城中状况也小有了解。


    叶眠秋压低声音:“北境常年封闭,与我们五宗不同,在这里,贺家牢牢的把持着北境所有的资源,宗族内又极重血统,不收外人,故而贺都城中的凡人极难登上修仙路。”


    “这里虽然也是仙凡杂居,却和碧云天问剑城之类的城池皆不相同。”苏群玉也凑了过来,“贺都城分内城外城,外城为凡人居所,内城才是贺家驻地,外城之人严禁踏入内城,听说前几个月有人醉酒后误闯,竟直接被杀了,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数日。”


    时岁冷冷的牵起了嘴角:“只有凡人难改命运,站在顶端的才总会是那一小撮贺家人。”


    北境这般鲜明的等级制度正是在此之下应运而生,才造就了如今仙凡阶级森严且不可逾越的局面。


    “迂腐至极。”晏青棠冷声。


    说话间青山宗的众人已然踏入了内城,外城之中原本不敢言语,生怕惹得仙人怒颜无辜被杀的人们这才放松下来,街道上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之姿。


    众人暂时把贺家抛到了脑后,叉着腰大摇大摆的逛街。


    向晚买了三只小蝴蝶簪子,开开心心的跑到叶眠秋和晏青棠身边。


    “它真的好好看!”


    那簪子被她簪进了晏青棠和叶眠秋的发间,三只一模一样的小蝴蝶便停在了鬓边。


    她挎住了晏青棠的手臂,一把挤开碍事的连亭。


    那么大一个师姐忽然人被抢了的连亭:“?”


    他不开心的抿着唇。


    偏生苏群玉没发现他这一丝不高兴,大大咧咧的凑了过去,一把勾住了连亭的脖子。


    “我师姐和向师妹带蝴蝶还是很漂亮的。”他啧啧两声,“但是晏青棠那个暴。力鬼——”


    苏群玉笑的前仰后合:“她插根大葱还差不多吧哈哈哈哈哈!”


    连亭:“……”


    他垂眸睨向苏群玉。


    正笑的直不起腰的苏群玉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凉。


    他迟疑的看了一圈,视线落在了连亭身上。


    “朝兄。”苏群玉轻咳一声,“你怎么不笑啊?是晏青棠插大葱不好笑吗?”


    第84章 《年下狠狠爱:姐姐你别逃》


    不知道为什么,苏群玉忽然觉得阴风阵阵。


    他警惕的凝视着四周,怀疑是有贺家人想要暗害他。


    “阿朝兄,”苏群玉鬼鬼祟祟的弯下腰,扒着连亭的袖子左顾右盼,“是不是有人在监视我们——咦?”


    苏群玉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连亭黑沉沉的眼神,带着些微凉意的目光扫视过他,苏群玉霎时汗毛倒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马上要入土了。


    他迟疑的缩了缩脖子,小小的后退了一步,拉过状况外的明禅当肉盾,小声吐槽:“我怎么感觉阿朝兄最近变得有点可怕?”


    他以前虽然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现在也还是那副万年死人脸,但……好像就是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想把他的头打掉一样。


    苏群玉瑟瑟发抖的迅速逃跑,迎面看见一个男人。


    男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一时间没看见前方的苏群玉,直直的撞了过来,藏在怀中的东西霎时坠落在地。


    那是一沓书,苏群玉眼尖的看见翻开的书页里写着眼熟的名字,不禁多看了几眼。


    男人摔倒在地,本来正苦着一张脸揉腰,忽见苏群玉这幅感兴趣的样子,顿时腰也不疼了。


    他捡起那几本书,偷偷摸摸的把苏群玉拉到了小巷子里。


    “公子,要书么?”他低声道,“不是我吹,这贺都中只有我这里有。”


    苏群玉:“……啊?”


    待晏青棠等人找到苏群玉时,他正捧着一本书笑的快要撅过去了。


    “这是什么?”明禅凑过去和他一起探着头看。


    苏群玉笑得喘不上气来,扒着明禅的肩膀一抽一抽道:“这是禁书。”


    别看贺都人面上怕修士怕的要死,私底下胡乱编排起来可毫不手软,也不知道是哪位先生有如此大才,写出了这等旷世巨著。


    苏群玉轻咳一声,首先向众人展示了手中书籍的名称。


    《年下狠狠爱:姐姐你别逃》


    这土到没边的名字令众人霎时窒息。


    向晚好奇的小跑过去,探着小脸一看,随即就震惊的瞪大了眼。


    她磕磕巴巴的读出了声:“青山重重的夜色下,只见阿朝一把勾住了晏青棠纤细的腰,盯着她泫然欲泣的脸,邪魅一笑:‘姐姐,这辈子除了我身边,你哪里都别想逃。’”


    晏青棠、连亭:“?”


    其余人:“哇哦——”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瞎起哄,发出此起彼伏又诡异的嚎叫声,晏青棠一张脸霎时又红又绿,她咬牙切齿的夺过那本破书:“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她泫然欲泣?


    做梦呢?


    连亭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抬手拿过那本书,指尖翻过几页,意味深长的看着晏青棠。


    他垂于袖袍下的手忽的探出,勾住了晏青棠的手指,拉着长调子附在她耳边低低叫了一句:“姐、姐?”


    晏青棠:“……”


    她一脚蹬到了连亭脚面上。


    其余六人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他们忙着翻其余的书。


    苏群玉眼疾手快的抢过一本,笑的嗓子都劈叉了:“来来来——大家来看这本。”


    众人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只见封面上写着:


    《偶遇佛子后,我将他拉下了神坛》


    刚才还在笑晏青棠和连亭的明禅:“?”


    有了晏青棠的前车之鉴,明禅直觉不能让苏群玉把这里面的内容念出来。


    明禅迅速去抢,苏群玉才不想给他,看这个秃驴倒霉他就开心。他滑不溜秋的钻到了陆闻声身后,声情并茂的朗诵。


    “他是佛宗三百年来最优秀的弟子,佛法深奥,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牵动心肠。”


    “明禅苦笑一声,终是环上她的腰——”读到这里,苏群玉发出猴一样兴奋的尖叫声,他又一次躲过了明禅的袭击,声音更加洪亮,“明禅轻轻亲吻她的面颊,自喉间吐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低声道:‘我又能拿你怎么办呢,眠……秋——?’”


    苏群玉脚下一滑。


    忽然成了女猪脚,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傻叉师弟点名的叶眠秋:“?”


    她脸一绿,掏出丹炉就和明禅一起来了个左右夹击。


    苏群玉卒。


    叶眠秋和明禅对视一眼,纷纷发出干呕的声音。


    看到倒霉的不止自己,晏青棠顿时心情愉悦的凑了过去,拎起一本书,定睛一看:“禁忌之恋:我和清冷剑仙不可描述的二三事。”


    “身为玄剑宗最有天赋的剑修,他从小就被教导只有手中拒霜剑才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他的前半辈子都是在凄清寒冷的苍山上度过,毫无生趣,直到他的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阳光。”


    晏青棠面色渐渐诡异起来,语调也微微扬起,抑扬顿挫的朗读道:“他是那样的话唠碎嘴子,但也是那样的活泼生动有趣,更是他易推倒的小娇妻——苏群玉!”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陆闻声:“?”


    本来被敲死的苏群玉垂死病中惊坐起:“什么鬼玩意?”


    晏青棠快笑死了,喘不上气的半倒在了连亭怀里,明禅也趁机报仇,谴责苏群玉的不道德行为。


    “你不是江云淮的道侣吗?你背着江云淮换道侣的事江云淮知道吗?”


    远在青山宗的江云淮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哪个鳖孙在骂我?”他自言自语。


    鳖孙明禅美滋滋的刺激完苏群玉,躲过苏群玉的死亡飞踢,哈哈大笑着去摸下一本书。


    时岁眼疾手快的将剩下的全收进了自己的芥子戒里。


    开玩笑。


    按照这个写法,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他和他师妹。


    他一定要将丢脸的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时岁的举动引来了众人的死亡凝视。


    “大家都丢人了,你为什么这么不合群?”


    时岁梗着脖子:“因为我俊美无比。”


    众人:“?”


    大家都丢人才等于不丢人,苏群玉当即冲上去去抢他的芥子戒,大家你一脚我一肘的围殴时岁,明禅还趁机捣了苏群玉一拳。


    苏群玉哪能受这气,一脚飞出去不小心踹到了陆闻声身上,陆闻声当即不顾昔日小娇妻的情分,剑鞘去拍苏群玉的头。


    一众人霎时打成一团。


    战况正焦灼时,贺西风忽然出现在巷子口,面色空白的看着大打出手的几人。


    他不理解。


    这群人不是关系很好吗?不是走到哪都喜欢凑在一起吗?


    怎么忽然反目成仇了?


    贺西风试图搭话,哪知话还没说出口,就不知道被谁的靴子砸了头。贺西风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捂着自己被砸中的额头,咬牙切齿:“诸位道友!”


    沉迷于打架斗。殴的众人闻言渐渐停下手来,苏群玉单腿蹦着去捡自己的鞋,尴尬的穿上。


    他愤怒的传音:“晏青棠!你干嘛扒我的鞋!”


    晏青棠收回作乱的灵气,目光落在贺西风红肿的额头上,压下了唇角笑意。


    苏群玉不愧是狗大户,连鞋子都是上等法器,元婴境的头都能砸。


    她心情极好的扬眉,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贺道友怎么来了?”


    贺西风勉强露出一个笑:“族中备好了接风宴,特来请诸位道友入内城浮云殿赴宴。”


    修士早已辟谷,贺西风说的接风宴自然不是普通的接风宴,但晏青棠也没想到竟奢靡到这种程度。


    外界千金难寻的悟道香在这里被随意的摆放了满殿,周遭灵气浓郁到几乎化为白雾,根本不用特意去吸纳,便争先恐后的融入经脉之中。


    循着灵气源头看去,殿顶端竟悬着一截小型灵脉,灵气源源不绝的自其上逸出,丝毫不见枯竭之相。


    贺西风神色从容的引着众人落座:“这灵酿是取北境崇云山巅灵泉,混以十七种灵植药草所酿,饮之可稳固境界增长修为。”


    说话间有贺家弟子鱼贯而入,手中捧着一只玉匣,挨个送至众人桌前。


    晏青棠拨开匣子,垂眸一扫:“元婴妖丹。”


    “是。”贺西风勾起嘴角,“这就是今日宴饮的‘主菜’——不过都是些小玩意,诸位用的好便可。”


    话虽这么说,但他面上的自傲藏都藏不住,转头看向晏青棠等人,准备欣赏来自穷鬼们的震撼。


    穷鬼们拨弄了一下那圆滚滚的妖丹。


    苏群玉质疑:“你说这是主菜?这能吃吗?炒着吃还是涮着吃?你不会让我们生吃吧?生着吃也不给蘸料吗?”


    “这会硌掉牙吧。”向晚脸一皱,为难道,“要不然煮成一锅灵汤?”


    “那得好好洗一下。”晏青棠附和,“这是从妖兽身体里挖出来的——噫。”


    她面上露出一抹嫌弃,翘着手指把那妖丹推远了些。


    贺西风:“……”


    这群人有病吧!


    这可是妖丹!


    可遇不可求的元婴妖丹!谁家要用妖丹煮汤啊!


    他没从晏青棠等人身上找到优越感,反而把自己气到险些吐血,甩过头不看这群土鳖。


    贺西风生气了,晏青棠等人就高兴了,众人暗自对视一眼,无声的笑弯了眼。


    轻松愉悦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浮云殿外浩大的威压出现。


    男人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殿门处,瞬息之间又至殿中上首。


    晏青棠神色微动。


    这是……缩地成寸?


    眼前这位怕就是贺家家主,当世三位渡劫境之一的贺绥。


    他的样貌停留在三十多岁的年纪,着一身绛紫色长袍,看上去倒是一派仪表堂堂。


    贺绥沉目扫过殿中诸人,故意没有好好敛去威压,任由倾泻的力量压在众人身上,不轻不重,不算过分,却也是给五宗人的下马威。


    他抬手轻扬。


    “诸位不远万里应邀前来,实属贺某荣幸。”


    他声音不急不缓,语气是客客气气,但神情却带着一股子轻慢的意味。


    可晏青棠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


    她的眼前似乎突兀的暗了下来,宽敞明亮的浮云殿霎时隐去,一瞬间里好像又回到了那间阴暗逼仄的地牢之中。


    有小少年被锁链缚在石台上,冰冷的锁链穿过他的肩胛骨,封堵住他周身灵气。


    黑袍的男人声音慈悲轻柔的询问:“你永远是我的好孩子……你愿意为我做出一些牺牲么?”


    他的声音正与高台上的贺绥重合在一起,晏青棠心头重重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抓住了连亭微凉的手。


    连亭神情冷沉的凝视着贺绥。


    “父亲”。


    他在心里嚼过这两个字。


    对贺绥的恨意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流逝,直到今日再次看见他,再次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有克制不住的杀意涌上心头。


    但却蓦地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扣住他的五指,努力的、笨拙的在安慰他。


    心底悄然滋生出的那一丝恶意渐渐散去,连亭没什么表情的移开眼,不去看贺绥那张叫人生厌的脸庞。


    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所有喜恶都表现在面上的贺连亭了。


    他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耐心等待时机。


    现在的确不是杀贺绥的时候。


    毕竟……他还有些事要从贺绥身上找到答案。


    连亭捏了捏晏青棠的指尖。


    “我没事。”他无声道。


    晏青棠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灵泉宝植酿造的灵酒有些醉人,晏青棠喝了几杯便有些眩晕,看东西似乎都有了些重影。


    她醉意朦胧的一蹬腿,坐在她前边的贺西风凳子被踹翻,淬不及防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栽了个狗吃屎。


    迎着满殿人的目光,贺西风恼怒极了,目光阴狠的回过头,正巧被喝多了的晏青棠扇了一巴掌。


    满殿人:“……”


    容潋头有点大,歉意的看向贺西风:“我这弟子贪杯醉酒,行为无状,冒犯了小友,望小友包涵。”


    连亭闻言顺势箍住了晏青棠乱挥的手,没叫贺西风再挨一巴掌。


    贺西风不想包涵,他现在就想一剑把晏青棠捅穿,挂在城楼上晒上两三年,但贺绥却不可能因为这件小事就轻易的和青山宗撕破脸皮。


    他目光先是扫过连亭,见他神情平和,似乎根本没有记起那些往事的模样,心中稍稍一松,复而道:“无妨,这酒确实醉人,怪西风未曾提醒。”


    贺西风气急,却又不敢当众拂了贺绥的脸,咬牙认了这个锅:“是我之过,容前辈不必歉疚。”


    眼见月上中天,除了晏青棠外,各宗弟子们醉酒的也不在少数,这场从头到尾只有假装熟稔互相吹捧的宴饮才算结束。


    连亭扶起站都站不稳的晏青棠,随着青山宗人回了贺家为他们安排的客居。


    门窗掩紧,原本醉的一塌糊涂,走路全靠连亭拖的晏青棠霎时站起了身。


    她扑到连亭怀里蹭了蹭,笑到肚子疼。


    ——那一脚一巴掌可打的太舒服了。


    连亭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


    “姐姐装的很像。”他低声夸赞。


    晏青棠:“……你以后少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


    她羞恼的别过头,自芥子戒中掏出了两只巴掌大的傀儡小人。


    ——这是当初在云州狱中,苏群玉给她和连亭的替身傀儡,只要注入灵气便会变大,能模仿人的气息体温,极为逼真。


    她和连亭各自驱动一只代替自己留在房中,晏青棠又设下了数道禁制,若是有人踏入屋中她便能立刻察觉赶回,旋即便隐去自身气息,遁入夜色之中。


    碧华宗居所处。


    苏群玉的屋门忽然被推开,屋内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忽然跑过来的晏青棠和连亭。


    “你不是喝醉了吗?”苏群玉愕然。


    “我装的呀。”晏青棠笑眯眯的坐在了桌前,抓起一只鸡腿,“我就知道你们得再吃一顿。”


    苏群玉六人:“……”


    “谁让贺家抠搜的不让我们吃饱饭?”明禅理直气壮的叉腰,良心一点也不疼的怪罪旁人。


    “那你打贺西风的那两下——你故意的?”时岁啧了一声,有些嫌弃晏青棠那一巴掌不够用力。“回头来我们沧渊宗抡几天大锤吧,练练力气。”


    向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力气大了,下次头都给他打掉!”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暴。力,叶眠秋不禁扶额。


    “阿棠。”她目光扫过特意换了一身黑的晏青棠和连亭,“你们这是要……去偷浮云殿的那截灵脉?”


    晏青棠:“?”


    “你说得对。”她茅塞顿开,“等我夜探完贺家,就去把灵脉偷掉。”


    苏群玉被她的话惊得筷子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夜探贺家?这也太快了吧!我觉得不如等两天我们熟悉一下贺家的情况,再探也不迟。”


    这也太着急了吧。


    贺家占地万顷,还不知有多少禁制结界,更别提还有个渡劫境的贺绥。


    冒然前去岂不送死?


    晏青棠吃了一口小馄饨,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都觉得太快了,贺家肯定也这么觉得。我现在去不就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吗?”


    苏群玉:“……有点道理?”


    第85章 “反正拆的是贺家。”


    苏群玉险些被晏青棠理直气壮的语气带到沟里。


    “你现在去确实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跳起来,“毕竟谁能想到你刚来就迫不及待的去送死啊!”


    这根本不是早去晚去的问题。


    贺家对他们来讲是个全然陌生的危险之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擅闯,带来的风险根本无法估量。


    他还想劝,却见晏青棠意味深长的冲他们一笑。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们了吗。”


    苏群玉:“?”


    他心中蓦地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又要被晏青棠这个狗贼坑。


    苏群玉警惕抱胸:“晏贼,你又有了什么馊主意?”


    他这话音不过刚落,迎接他的就是连亭的死亡一锤。


    “你这就冤枉我了,我还没有想主意。”晏青棠笑眯眯的按下连亭的拳头,“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吸引一下贺家人的注意,好为我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时机。”


    晏青棠一句话,叫在场六个人霎时头大,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罪魁祸首拍拍屁股带着连亭出门,暂且藏入黑暗之中,只等着他们创造出时机,便趁势潜进去。


    今夜北境无月,是一片浓墨般的深黑,晏青棠和连亭就坐在高耸的阁顶上,凝神观察着重叠高阁中透出来的些微亮光。


    连亭以指轻点上了晏青棠的眉心,渡劫后期一出手,晏青棠的气息霎时敛于无形,从远处看他们便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就算现在有人站在面前,也难察他们的踪迹。


    冰冷的空气中,连亭扣住晏了青棠的手,为她渡去了一丝热意。


    他传音:“贺家重血统,视凡人如卑贱粪土,而我母亲却只是外城的一届凡人女子——落在贺绥的眼里,是他醉酒后的耻辱。”


    “甚至都不要他出手,就有的是人主动去为他抹除这个人生污点,只留下我作为灵根供体活了下来。”


    “我起初并不知我母亲的死因,只知道某一天,忽然有一个自称我‘父亲’的男人将我带进了内城。”连亭声音轻到几乎散在了风里,可还是准确无误的传进了晏青棠的脑海,“那时的内城在我眼中就像是仙境,而我居然踏入了这个仙境之中。”


    “我在这里过了十年,日夜不息的修行只为了让那个人能看我一眼,可后来我才知道,他养着我,只是为了给他另一个儿子提前保留下一个合适的灵根。”


    “贺尧风。”连亭动了动唇,没什么表情的吐出这几个字,“他出生第五年,身体可以承受灵根置换之际,我这个供体便走到绝路了。”


    贺连亭死在了他十三岁的那个夜里,后来活下来的,只是断去一身经脉,几乎焚尽自身血肉的连亭。


    晏青棠嗓音微涩,抬手抱住了他。


    她终于明白了幻境中连亭那句“我也是你的孩子”的含义。


    贺尧风甚至还未出生,便有贺绥处心积虑的为这个“血统纯正的继承人”去谋夺连亭的灵根,而连亭却只能被锁在石台上,承受剜骨之痛。


    贺绥这个老匹夫。


    晏青棠心中生出一股怒气,恨不得将他撕成八瓣。


    而此刻,屋内的六人正面面相觑。


    明禅装模作样的深思一番:“其实我们只需要把贺家这盆水搅浑,方便老棠和老朝混进去便可。”


    “那我们要怎么搅浑?”苏群玉问,看上去就是一副脑袋空空的笨蛋模样。


    明禅挠了挠光亮的脑壳,摊手:“不知道啊。”


    其余人:“……”


    他们猛然间发现,队伍里有一个脑子不正常的晏青棠是多么的重要,他们这群正常人凑在一起,竟然想不出一个馊主意。


    他们尝试用晏青棠的方式,努力丢掉脑子用脚思考问题。


    一片静默中,陆闻声率先败下阵来。


    “想不出。”他面无表情的自暴自弃,“想办法,不如打一架。”


    他最不爱动脑子了。


    让他想办法,还真不如叫他提着剑去和贺绥打一架。


    惊闻此言,时岁蓦地转过头来,眉头就是一挑:“好主意!陆兄此计甚妙!”


    并不知道自己提了什么计的陆闻声茫然极了,他眼见着时岁一拍大腿,怂恿出声。


    “我们就打一架吧!”


    于是正在不远处屋顶上坐着的晏青棠和连亭忽然听见了霹雳哐啷的响动,紧接着时岁的声音响起:“别以为你能打你就牛逼,看你爹我今天不打死你。”


    陆闻声一言不发的拔剑,拒霜一剑刺出,精准的擦过时岁,撞翻了门窗。


    时岁抑扬顿挫的冷嗤一声:“你以为只有你会拆么?”


    下一霎,巨大的青金石机甲现身,直接掀翻了屋顶。


    这巨大的动静赫然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向晚呆呆的看着方才还完好的屋子忽然变成了废墟,迟疑出声:“这会不会闹得太过分了些。”


    “没事。”苏群玉侧耳听了听远处的脚步声,乐呵极了,“反正拆的是贺家。”


    闻言,向晚瞬间释然了。


    她酝酿一下,忽然红着一双眼,哭着跑上前:“你们不要再打了啊,大家有话好好说啊——”


    她说着话手里已经掏出了锤子,看上去一副不好好说话就用大锤制裁他们的样子。


    叶眠秋踌躇片刻,也默默掏出丹炉上去劝架。


    巨大的轰鸣声中,贺家弟子还以为是有什么不法分子搞偷,匆匆忙忙的跃起寻声而去,却只看见了内讧的五宗弟子。


    被惊动的各宗长老执事也匆忙来此,待看见自家参与斗殴的弟子时眼前一黑。


    嘈杂的动静中,姗姗来迟的贺西风神情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外城的小巷子中,他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生怕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靴子再飞过来。


    “这是又反目成仇了吗。”贺西风自言自语。


    由于这些奇葩的前车之鉴,贺西风竟诡异的接受了这些人再一次大打出手的事实,并没有觉得不对。


    他不知道的是,在骚乱起的那一刹那,在贺家人的目光大部分被引向此地之时,早有两道身影趁机混进了夜色之中。


    晏青棠敢如此胆大包天的夜探贺家,自然早便做好了打算,打贺家一个措手不及是为其一,其二,连亭对贺家很是熟悉,这对他们来讲,自然也算不得“陌生之地”。


    内城之中皆为贺家领地,除了五宗所在的客居南阁之外,还有东西北三阁。


    西阁为贺家弟子驻地,北阁为贺绥居所,一个看上去不太重要,一个去了容易被发现,二人当即决定去东阁长老堂随机挑选一个幸运长老观察一下。


    连亭揽着晏青棠,避过巡夜的弟子,一路踏过虚空绕开横亘着的禁制阵法,如履平地的穿行在贺家之中。


    某一刻,垂坠于腰间的巴掌大的镜子忽然轻震了一下。


    晏青棠诧异的扬眉。


    这是方才分开之前,时岁送到她手上的菱光镜,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镜子还连接着一个倒霉的接头人。


    此刻,那代表着接头人的红点在她眼前一点一点的变深,她抬眸望向连亭,连亭霎时停下脚步。


    二人默契的放弃了入东阁的打算,准备从这个接头人下手。


    其余长老是否知道魔蛊之事尚不确定,但这个接头人绝对是知情者。


    晏青棠捧着镜子几次寻找方向,视线里的红点越发的深,直至几乎化成黑色,与此同时,耳边也传来飒飒的脚步声。


    接头人的身影现于眼前。


    他身上沾上了血,但面色看上去并无异常,一路脚步匆匆,竟是直奔北阁而去。


    晏青棠犹豫一瞬。


    “别怕。”连亭却是牵起了她的手,“贺绥轻易发现不了我们。”


    他带着晏青棠跟了上去。


    接头人却并未去见贺绥,反而一路向着幽深僻静的偏院而去,又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晏青棠敏锐的察觉到了阵法的气息。


    她几步上前,细细打量着虚*空。


    “是禁阵。”


    晏青棠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目光谨慎的扫过每一道阵纹。


    她对贺家功法并不陌生。


    无论是贺家的“无量”剑,还是无踪步,都是蕴生于大道规则,出剑踏步都正巧踩在规则的节点上。


    这阵也不例外,若强行破阵,恐怕阵破的瞬间,炸开的规则之力便会惊动贺绥。


    “这阵不能破。”晏青棠眯眸,她思虑片刻,眼前一亮,“那我们接着挖地洞吧!”


    走不得正门,那就自己开一道门。


    她在连亭微微疑惑的神色中抬手拨动几笔,聚来的灵气融入天地之间,模仿着原本禁阵的纹路化出了一道小阵。


    连亭知道她过目不忘,却未想过她连贺家符意也能轻易模仿。


    他眼底不禁生出一抹赞叹般的笑意,目不转睛的看着晏青棠的背影。


    晏青棠没看见他的神情,她自顾自的掐诀,悄无声息的将小阵挂在了大阵上,二者同出一源,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仿佛原本就是一体一般。


    新生的这道小阵受晏青棠所控,在她的意志下极为乖顺的绽开,牵动原本的大阵,悄无声息的拉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踏入的那刻天旋地转。


    北境冰凉、带着风雪气息的风刹那间消失不见,腥臭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晏青棠难受的皱起了鼻子。


    她环顾一遭。


    比起贺家的华美的楼阁,这里简陋的有些过分,狭长脏乱的甬道上遍布深深浅浅的血迹,有些还是新鲜的未干涸的模样。


    借着夜色向前行去,转过一道弯,眼前骤然开阔。


    巨大的监牢横在身侧,其中圈养着无数的凡人,也不知他们究竟被关了多久,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中透着一股灰败的麻木之色。


    更深的地方忽的响起哀嚎之音。


    这无比凄厉痛苦的声音响起的瞬间,牢中之人原本麻木的脸上霎时浮现出极度惊惶的神色,但他们身陷牢笼之中无处可逃,只能瑟瑟发抖的挤在一起。


    仿佛他们都是待宰的羔羊。


    第86章 “人匣”


    晏青棠和连亭面色霎时一凝,目光投向甬道的尽头处,没有犹豫的掠身向前。


    气息被敛到最低,掠过时甚至连风都没有惊动,牢中之人丝毫不知这处秘所之中竟闯进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任由二人大摇大摆的踏过曲折通道。


    通道尽头处是大大小小无数石室,凄厉的哀嚎声就是自其中一间传出。


    晏青棠踏前一步。


    堪比炼虚境的神识轻盈无声的探入,透过石门的那一刻,无比熟悉的阴寒的气息霎时迎面而来。


    石室中处处弥漫着死寂般的气机,墙上镶嵌着数颗莹莹生亮的夜明珠,原本温润的微光在这里也变得惨白而冰冷。


    角落里正站着两个黑袍人,整张脸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看不太清,他们身边,石室正中央,被新旧血迹层层染红的石榻上缚着一个人。


    晏青棠清楚的看见他胸口之上横亘着的一道无比狰狞的刀痕,伤可见骨,指节大小的凸起自皮肤之下不断游移,她甚至能听见皮肤被撑开、血肉被啃噬咔嚓咔嚓声。


    石榻上的人痛到极致,被缚住的身体不断的痉挛,甚至口鼻眼角都溢出了丝缕血迹,却挣不开牢牢捆在身上的铁索,只能发出无望的凄厉哀嚎。


    这一幕极为熟悉,熟悉到晏青棠的面色霎时难看下来。


    连亭神情也冷了几分,他抬掌拦下了欲上前的晏青棠,冲着她摇了摇头。


    他传音:“来不及了。”


    果然,连亭话音不过刚落,魔蛊便从伤口中爬了出来,虫身上奇诡绮丽的纹路像是被人的血肉精气滋养了一般,变得更加艳丽。


    反观石榻上的那人却在虫身脱出的那一刻生机散尽,浑身鲜血皆被虫子吞了个干净,再睁眼时便化成了混乱无智的魔尸。


    黑袍人熟练的扯开锁链,在魔尸扑上来之前迅速祭出符箓,禁锢住魔尸的行动,另一人则是小心翼翼的掐诀收回了那只蛊虫,厚重的石门随后被推开,二人一先一后踏出。


    “你先将人匣带下去。”当先踏出的黑袍人偏头,目光落在被缚住的魔尸身上,不放心的嘱咐,“近来族中来了不少外宗之人,切记看管好人匣,莫要叫他们逃脱,徒生事端。”


    另一人闻言,手下符箓箍的更紧了些,颔首应下:“是,执事。”


    他带着魔尸转入另一条甬道中,消失不见。


    隐于暗处的晏青棠却是有些疑惑。


    人匣?


    她也只愣了这一瞬,便蓦然反应过来何为“人匣”。


    灵根对他们而言是宝物,又蕴生于人体之中,岂不就如同匣中珍宝?


    ——所以人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个装灵根的匣子。


    晏青棠骤然牵出一抹冷笑,目光讥诮的落在剩下的那名黑袍人身上。


    他并没有离开,反而捧着魔蛊,转身推开了另一侧的石门。


    较之先前那间,这间石室意外的整洁,角落里摆放着一尊香炉,燃着上好的灵香,驱散了室外的腥臭气,正中央的软榻之上倚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黑袍人踏进石室,向着那少年微微晗首,随后便取出一颗丹药。


    “灵蛊入体会疼痛难忍,此丹为镇痛之效。”


    少年依言吞下了丹药,黑袍人便取来一柄细刃,在他手臂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那只魔蛊又一次的爬进了人躯,只是这一次再丹药的作用下,皮肉被分割的疼痛并没有影响到他,那贺家少年毫无所觉的注视着凸起的鼓包。


    “上品火灵根。”他眼中不禁露出一抹狂热之色。


    有了这枚灵根,他很快就能破境结丹,届时宗中的资源定然会优先供给他,自己就会享受到嫡系才有的待遇。


    以他现在上品灵根的天赋,元婴、化神岂不唾手可得?说不准他会是下一个贺尧风,下一个晏青棠。


    少年激动的脸庞泛红,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整个人都陷在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幻想里。


    晏青棠沉默的看着这一幕。


    “我忽然想起了云晋。”她传音,“明知道灵根的来处,知道这灵根上承载着一条无辜性命,可依旧愿意将这罪孽送进自己的身体里。”


    背着这一条人命,他日渡劫时,难道就不怕因果加身,死在劫雷之下?


    禁阵之外的贺家威名赫赫,禁阵之内却是一团脏污烂泥。


    她所站立的这片土地,三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亡魂丧命于此。


    这里是贺家的试验场,有无数人被拘禁在此,被活剥去灵根,被吞掉满身血肉,最后沦为魔尸。也有无数贺家弟子在这里得到了新的灵根,带着他们偷来的大道,去将贺家振兴的更加繁荣昌盛。


    这大概就是为何贺家能在短短三百年里便迅速崛起,成长到可以和五宗这种有数千年底蕴的宗门比肩的原因。


    北境常年封境,不与外界来往,多半也是害怕被旁人发现这其中缘由。


    晏青棠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过。


    为了曾被加害的连亭,为了无数被贺家所轻贱的人命。


    她勉强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将目光继续投视在那间石室中:“为何不见魔蛊出来?”


    魔蛊入体已有一炷香的时间,那贺家少年的气息也在不断凝实,显然灵根置换已经成功,却唯独不见魔蛊踪影。


    “魔蛊不会出来。”连亭沉声解释,“刚移植的灵根极度脆弱,要靠吸取魔蛊的力量才能存活,待到灵根稳定之时,蛊虫也就差不多被灵根吸干,随之消亡了。”


    晏青棠一阵恶心。


    虽说是魔蛊会消亡,但她只要一想到这虫子的尸体最后可能会和灵根纠缠着长在一起,就克制不住的几欲作呕。


    她收回神识,不再去看那贺家少年,二人正准备去其余地方探查之时,连亭却蓦地搂住了她。


    他带着她迅速的隐于黑暗之中,附在他耳边:“嘘。”


    晏青棠霎时噤声,屏住呼吸。


    稍倾,原本尽头处的墙壁忽然被移开,两道身影先后行来。


    接头人赫然在列,他坠在后面,极为恭敬的弯着腰。


    晏青棠思量一息,悄无声息的勾出一道转影符,对准了行来的那几人。


    只听接头人说:“属下亲身前往确认了一趟,我们在魔渊中的势力的确已经覆灭。若非蜡鬼回渊,我们至今怕是仍旧不知此事。”


    乍听此言,晏青棠眉头一挑。


    他们离开魔渊那一日,魔都之中确实正是战乱,她后来猜测连亭是在清剿魔渊内部害他重伤失忆的那伙反叛势力,而魔尸便是那股势力搞出来的鬼东西。


    现在来看,那股势力果然和贺家有关联。


    她神情凝重的继续看向接头人的方向。


    接头人身前正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而立,借着昏暗的光,晏青棠瞧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贺长老神情极为难看,沉声质问:“查清是谁干的了吗?”


    “这——”接头人迟疑一瞬。


    他停顿的那一刹,晏青棠心头陡然一惊。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连亭在今日的宴席上露过面。


    他是以“失忆”的青山宗弟子阿朝的身份而来。


    贺家往年从不请五宗入境,此次却破天荒的邀请众人共赴观神大礼,这其中想来必然有要让他们来的理由。


    她和连亭赌的就是观神大礼在即,为了不影响贺家最终的“目的”,贺绥在面对连亭这个失了忆,毫无威胁筑基弟子时,会选择暂时放下杀心。


    毕竟如今五宗之人皆在贺家,若是在他们贺家的地盘上死了人,难免会人心震荡。


    可若是连亭在魔渊绞杀魔尸之事败露,那他“阿朝”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成立,贺绥定然会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他一定会对连亭出手,且不死不休。


    ——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到贺绥耳中。


    这一瞬间,晏青棠甚至把接头人和贺长老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却见连亭握住了她的手,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放心。”连亭传音。


    他既回了青山宗,魔渊里的事自然已经处理干净,这些人再怎么探查,也不会查出他的名字来。


    见他连亭般淡然,丝毫不担心的模样,晏青棠疯狂跳动着的心也缓缓恢复了平静。


    不远处,接头人已然继续开口。


    “这……似乎是魔渊内又起了争斗。”接头人硬着头皮解释,“毕竟魔族天性好斗,尤其是魔尊连亭失踪之后,魔渊下各个魔君原来被连亭镇压的心思又冒了出来,都妄想着取而代之,在此之前也争斗过不少次,只是这次闹的动静格外大些。”


    “听说魔都之中血流成河,除了双面魔那一批人,还死了不少部族。”


    贺长老果然被接头人的话气的胡子倒竖。


    “一群没用的废物!”他冷声道,“当年都帮着他们将贺连亭那个狗崽子弄了个半死,那群废物却还是让他逃了,都替他们扫平了前路,结果这么久过去不仅没收拢住魔渊的政权,居然还死在了其他魔族手里!”


    贺长老这话叫晏青棠刚歇了的埋人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当年连亭伤重之事贺家居然也有插手。


    贺长老丝毫不知道土已经悬在了自己头顶上,还在怒骂。


    “尊主极为重视魔渊下的那批人,现在那些人都死了,这该如何交代!”


    他气到头顶冒烟,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被尊主骂到狗血淋头的未来了。


    贺长老要被骂了,晏青棠就开心多了,但同时她也有些不解。


    晏青棠摩挲着下巴:“贺绥为何那般重视魔渊?”


    “魔渊?”连亭垂下的眼底隐有暗色,“或者是说他重视的是一股有机会镇压魔渊的势力。”


    而想要做魔渊的实际掌权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他这个“现任魔尊”。


    所以贺家才会联合双面魔等魔族伏击于他,致使他负伤外逃。


    晏青棠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神情不禁凝重了几分。


    “贺绥胃口倒是不小,连魔渊都想收入囊中。”


    这几句话的时间里,地牢之外的禁阵忽的一阵波动,随即,熟悉的浩大气机强势冲入,贺绥的身形瞬息间便出现在了贺长老面前。


    贺绥不比贺长老,晏青棠立刻敛息,不敢在妄动灵力传音。


    她听见贺长老将魔渊之事原原本本的重复一遍,又看见贺绥的神情霎时阴森下来。


    他拂袖,许久都没出声。


    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良久之后,贺绥才重新开口。


    “后日观神大礼都准备好了吗?”他语调森寒,“魔渊下的势力没保住,若是五宗这边再出了问题——尊主定然不会放过我们。”


    晏青棠悚然一惊。


    什么意思?


    贺绥不是尊主?


    晏青棠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事情查到这里基本已经明了,魔蛊之事整个贺家都逃不了干系,所以她就先入为主的将身为贺家家主的贺绥当成了“尊主”。


    可现在来看——


    “尊主”另有其人。


    那该是谁……能让渡劫境的贺绥都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第87章 “我是你爹啊。”


    晏青棠想不通,她下意识的偏头去望连亭,见他只是稍稍挑了挑眉,须臾之间便又恢复了平静,看上去似乎丝毫不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多么心惊。


    她抿了抿唇,暂时压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的看向贺绥等人的方向。


    “家主放心,观神大礼早已安排妥当,”贺长老恭敬出声,贺绥闻言才略感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难看的神情稍稍舒缓,一边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接头人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凑上前去刷脸熟。


    “肖晦那个废物搞砸了云州城的事,险些坏了尊主大计,幸而家主运筹帷幄,借由观神大礼之机再请诸宗,只待祭礼当日,借由神赐之机,送灵蛊潜入,届时这些宗门长老弟子都将为我们所控。”


    “怕是那些人祸到临头,都想不明白家主的深远大计!”


    接头人奉承的笑着,跟在贺绥屁股后边逐渐远去,地牢之中再次寂静下来。


    隐藏于暗处,不小心听见了惊天大消息的晏青棠陷入沉思。


    “为他们所控?”晏青棠摸着下巴,“我们吗?”


    被接头人这么一提,晏青棠不禁想起来他们在云州城中所遇之事。


    那时肖先生借云晋之手,诱五宗弟子前往云州城,彼时他们想不通肖先生这般做的目的,但放在如今倒是看出了几分门道。


    “云州城里肖先生就曾祭出魔蛊,若那时我们没能逃脱,等着我们的恐怕就是被魔蛊入体,受母蛊所控。”


    这便相当于在五宗埋下了一颗暗钉,可以随时监视掌握各宗行动。


    但那一次肖先生弄巧成拙,不禁没能控制住他们,还不小心暴露了魔蛊的存在,引得五宗联手追查。


    如此一来,就算短时间内贺家能藏住狐狸尾巴,但时间一长早晚会露出马脚,这就逼得他们不得不剑走偏锋。


    “只埋暗钉终究成效较慢。”连亭沉声,“不如直接夺了五宗的权。”


    这样一来自是不用再担心被查出什么破绽来。


    所受邀的各宗长老弟子在宗中地位实力都不算低,只要掌握了这一批人,再徐徐图之,五宗迟早名存实亡,尽数落于他们的股掌之间。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晏青棠冷嗤一声。


    她复而将目光落在了连亭身上:“你似乎并不惊讶贺绥不是‘尊主’。”


    连亭早知她会有此一问。


    “先前只是怀疑,所以才一定要冒险亲自来这一遭,寻个答案。”他解释,“当年联手伏击我的除了贺绥,还另有一人。”


    晏青棠这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当年之事,神情凝重了些许,不自觉的侧耳屏息。


    “我记得他的气息,且后来我又再次遇见过那股气息。”连亭沉目,垂落的目光落在晏青棠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上,他眸色深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提醒,“你也见过。”


    晏青棠怔了一瞬。


    也就在她思索的片刻中,悉悉索索的吵嚷声蓦地撞入耳中。


    晏青棠陡然回神:“怎么回事?”


    她眉心微蹙,神识寻声扫去,便见回廊尽头处原本紧闭的牢门轰然大开,罩着宽大黑袍的贺家人踏入其中。


    “这段时间人匣消耗的速度有些快。”其中一人说。


    他身侧便有人回道:“人匣而已,用光了再寻便是。”


    贺家几人毫不在乎的笑谈着,目光扫过惊惶失措的人群。


    他们无比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


    每一次被这样带走的人都再未回来过,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血腥气,那些凄厉的哀嚎声更是日夜都回响在他们的耳畔。


    可他们挣不脱走向死亡的命运,只能被铁索缚身,毫无尊严的被牵扯出了牢门。


    “求求你别杀我——”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可他们的哀求、恐惧落在贺家人眼里却激不起丝毫怜悯,反而只得到了一句:“一群庸才而已,灵根在你们体内也是浪费。”


    “能为我们贺家而死,也算是你们的荣幸。”


    他们残忍的斩断了这些凡人的生存希望,那些溢满了惊惧的眼霎时黯淡下来,只剩一片死寂。


    晏青棠站在原地。


    “修真界被他们搅的乌烟瘴气,那‘尊主’却至今仍隐于幕后稳坐高台。”


    她声音微冷,目光与连亭撞到了一处,连亭轻笑一声,显然理解了她的意思:“那我们自是不能叫他太过得意。”


    他不是要藏吗?


    那他们就逼他出来。


    现如今已知那尊主手下有两股势力,魔渊之下的那一方已然被连亭拔除,若是贺家再出了问题——


    她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继续藏下去。


    况且她虽不知接头人口中的‘神赐之机’是为何物,但五宗也绝不会任由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所以观神大礼上,贺绥的谋算终究会落空,五宗和贺家之间粉饰的太平也会碎去。


    他们会是敌人,不在乎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


    现在出手,还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她无意识的摩挲着指尖,想来想去还有贺绥这个大麻烦没法解决。


    虽说连亭可以出手挡住他,但……连亭如今身份有些尴尬,更何况幕后还有个“尊主”尚未现身,总要留个后手。


    晏青棠沉思片刻,决定去坑她最亲爱的好朋友。


    她当机立断,指尖勾起玉筒,莹莹微光亮起,接通的那一瞬间,晏青棠嘻嘻一笑。


    “在?”


    ……


    ……


    地牢之中,那几个贺家人还丝毫不知自家马上就要被掀翻天了,他们心情极好的牵着身后的“人匣”,锁链相撞的响动中,忽有极轻的脚步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某一刻,回廊的拐角处转出两道身影,为首的贺家弟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晏青棠见状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她在人群惊愕的神色中抬起手,指尖轻点虚空,天地灵气被她轻柔的拨动,须臾之间化符成阵,牢牢地锁住了那些贺家人的身形。


    贺家人大骇,想要开口质问,却惊恐的发现自己连声音都被剥夺了,只能任由着那股不知来处的力量将自己缚在虚空之中。


    晏青棠毫不客气的引动灵力,侵入那几个贺家弟子的身体之中,一路冲撞进他们的灵府。


    她看见了灵府深处摇曳着的一点暗光。


    灵根是大道规则的投影,拥有世间最本源的清正之力,可眼前这道灵根却流动着浓稠的暗色,隐约可见其中纠缠着的奇诡绮丽的花纹,散发着极为不详的气息。


    晏青棠眉目稍冷,灵气毫不犹豫下涌。


    那几个贺家弟子蓦地睁大了眼。


    他们感受到自己的灵根被无比庞大的力量震碎,浑身灵气一散,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成了一个废人,甚至连生机都在快速流逝。


    为首的贺家弟子艰难的动了动唇。


    晏青棠看懂了他的话。


    他在问:“你是谁?”


    晏青棠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的垂眸,真诚道:“我是你爹啊。”


    贺家弟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他霎时头一歪咽了气。


    晏青棠按下眼底的冷色,蓦地抬手,灵气震断了箍住凡人们的铁链,又震开了所有牢门。


    铁索坠地,叮叮当当的响动中,众人懵然的垂头,看着在无任何束缚的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们不禁喜极而泣,甚至跪倒在地。


    晏青棠扶起倒在地上的人。


    她朗声道:“贺家于北境一手遮天,私底下不知残害了多少条人命,现如今五宗皆在北境之中,正是寻一个公道的时机——请诸位随我一同前往五宗驻地,揭露贺家所行恶事,以惩奸佞!”


    晏青棠纵身而起,见君现于她掌心之中,天地灵气被她凝于笔尖之上,寥寥几笔便破开了地牢出口处的禁制阵法。


    ——现在已经不怕贺绥发觉了,她要的就是这件事闹大。


    越大越好。


    连亭断后,护送着牢中人群自炸开的口子中逃了出去,这动静早便惊动了不少贺家人,晏青棠避也不避,神识散出,低境界的弟子霎时被这股强横的神识威压压倒在地,晏青棠趁势出剑,不知春剑光如虹,一剑开天山扫出一条坦途。


    她剑意起的那瞬间,九曜生灼亮的剑光立即应和,一路向着她们的方向而来。


    五宗人赴邀北境绝不是为了来看什么观神礼,多多少少是为了来此探查魔蛊之事,收到晏青棠传音之后,便迅速自南阁迎来。


    从玉筒中听晏青棠描述时还能勉强压下心头惊怒,但直到此刻,真的亲眼看见那密密麻麻的凡人之时,众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他们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了。


    如果不是还需要他们活着作为灵根的容器,怕是贺家真的会任由他们饿死在地牢之中。


    乱轰轰的动静中,庞大的威压自天而落,毫不留情的碾在众人身上。


    贺绥来了。


    容潋向来温和的眼中也泛起一抹寒意,九曜生翻转,连同段长老一起,一剑斩开那厚重的威压。


    贺绥如今是渡劫中期,强行对抗这一击,容潋也有些吃力,但他握剑的手仍旧平稳,声音微冷:“贺家主,你应当给这些被你所囚之人一个交代。”


    对峙间,没人发现晏青棠鬼鬼祟祟的躲在了容潋身后,又鬼鬼祟祟的摸出了人群,一路奔向夜色深处。


    第88章 缺了大德的晏青棠


    连亭隐于人群之中,抬头望着晏青棠逐渐融于夜色之中的身形。


    他并没有跟着离开,毕竟贺绥还在此地,他需得留下来以防万一。


    连亭不动声色的扫过眼前众人。


    九曜生战意盎然,连段长老那柄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黑剑也有凌厉剑气环伺,各宗长老弟子面沉如水,紧盯着贺绥的一举一动,浑身灵气尽都数被调动,生生不息的奔流在经脉之中,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谁都清楚贺绥的境界,也知道渡劫中期的大能翻手间便可移山覆海,但——


    起码在这些刚逃出牢笼的凡人们离开之前,他们不能后退。


    凡人们被护送着迅速退离此地,贺绥冷眼看过,神情阴鹫。


    他想不通为什么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分明他入地牢之时牢中尚且一派平静,但转眼之间,人匣出逃,还被五宗之人撞了个正着,直接毁去了他所有的谋算,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贺绥神情阴鹫,蓦地冷笑一声。


    “我有说过让他们离开吗?”他语调森寒,眸中暗色翻涌,目光扫过五宗众人时带着深刻地杀意,显然是真的动了心思想将他们诛杀在此地。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才能够保守住贺家的秘密。


    届时推几个替死鬼出去,再嫁祸在魔族身上。


    ——是魔族夜袭杀人,与他们同样受袭的无辜贺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算盘打的哒哒响,段长老被吵到了一般抱着剑抬抬眼皮。


    “噫——”他拉长调子,带着满满的嘲讽意味,捏着嗓子扭着腰,屁股撞得身侧的容潋和玄剑宗长老一个趔趄,叽叽咕咕的重复了一遍贺绥的话,“我有说过让他们离开吗——”


    末了他翻个白眼,对着贺绥吐了一口瓜子皮:“呸。”


    贺绥:“……”


    他额角青筋一跳,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都没遇到过这么讨厌的人。


    ……


    ……


    晏青棠觉得,一个人能讨厌到让别人看见就会觉得恶心反胃,也是一种本事。


    都怪她太过于不忘初心,百忙之中还没忘记抽空过来偷浮云殿中悬着的那截灵脉,才让她得了这等报应。


    晏青棠垮着一张脸,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一字一顿:“贺尧风。”


    见到贺尧风虽然意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小须弥境后,贺尧风名义上是被撸掉了少主身份,送进了崇云山下锁仙牢中禁闭百年,可他身体里流的血、他贺家嫡系的身份不会变。


    贺绥能在贺尧风未出生之前就替他精心挑选灵根,为此将连亭养在贺家十年,以他对贺尧风的重视程度,将贺尧风偷放出来倒也没那么难以理解。


    贺尧风像是没看见晏青棠冷淡的神色一般,自顾自的上前几步。


    “晏师妹,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还有重逢之日。”他声音很轻,乍听上去恍若情人间的呢喃之语,极尽温柔。


    “我也没想到。”晏青棠抱臂,越看贺尧风越觉得他不顺眼,尤其想起连亭被剜灵根就是为了要给这个大傻蛋换灵根,她顿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真诚的问候并诅咒他,“你怎么还活着呢?你什么时候去死一下?”


    贺尧风并没有为晏青棠的出言不逊而感到愤愤,反而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看向她。


    “我以为我会活的比你长久。”他仍旧端着那副熟悉的矜贵有礼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缱绻潋滟,看谁都是多情又温柔,但眼底藏着的却是深深地恶意,微微俯下身靠近晏青棠,在她耳边吐息,“毕竟我还想亲眼看着你死,再亲手将你挫骨扬灰,洒在黑河里,喂——鬼——蛸!”


    晏青棠眸光骤沉。


    “那个面具人是你——”


    所以云州城中和肖先生在一起的年轻人是他;抽走了杜星原的灵根剑骨,用作己身的也是他;打伤苏群玉,毁掉鬼蛸封印,致使他们、致使那一船人险些丧命的人都是他!


    晏青棠的神情霎时冰冷下来,杀意层层攀上心头,她毫不犹豫的挥剑,斩出了一剑晚来风。


    周遭空气须臾之间便凝滞下来,北境极为凛冽刺骨的寒风被她压在剑下,剑气搅起满地尘土,飞扬而起的每一粒尘埃都是她的剑,沾染上了沉沉杀意,前赴后继的斩向贺尧风,直刺他的命门。


    贺尧风心头微肃,面上却是大笑着跃身避过。


    “你说你怎么不死在黑河上呢。”他恶劣的勾着唇,眼神黏腻恶心的扫过晏青棠,“不过今日也不晚,黄泉路上还有这许多人和你同行,也不算孤单。”


    晏青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是觉得我们今日必死无疑么?”她出了一剑,这会反倒重新平静下来,目光打量着贺尧风被剑气绞出口子的衣角,饶有兴致以剑点地。


    剑尖触地的那刻,贺尧风面色微变,下意识的闪身后退。


    晏青棠挑眉。


    贺尧风逃跑的姿势太快太流畅,看上去就是一副害怕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阵法符箓缠上他的模样。


    晏青棠蓦地笑出了声。


    “原来你这么怕我。”


    躲了半天最后却发现无事发生,自觉丢了面子的贺尧风额角青筋一跳,直接阴下了脸。


    “可笑。”他拂袖,“我何须害怕一个将死之人!”


    他讨厌死了晏青棠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对她那种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做派更是厌恶至极。


    人匣而已,这世上多的是,死上百千个又何妨?


    偏生晏青棠看不得,她要救人,她要暴露自己的行踪,就不怪累的他们这些人葬身于此。


    晏青棠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将死之人?”她语调微微扬起,声音含笑,“不,今日我们不会死。”


    她的话被风送至贺尧风耳边,晏青棠在他微变的神色中笑意盈盈的挺直了脊背,眼角余光却是落在了广袤深邃的夜空上。


    她看到了一柄剑。


    那柄剑自遥远的中土而来,跨越山海,带着万钧之力,以雷霆之势狠狠刺下!


    正欲对五宗诸人出手的贺绥被震退数步,虚空都在这一剑之下坍塌,又有极浩大的灵气涌入,稳住不断崩碎的空间,化出一条丈高的通道。


    “带人走。”平铺直叙的声音撞入众人耳中,虚空中缓缓现出一道身影,背负剑鞘,白衣长发。


    玄剑宗长老蓦地睁大了眼。


    “宗,宗主?”


    他也只惊愕了这一瞬,便反应了过来,立刻遣出部分弟子护送凡人们渐次踏入那条空间通道。


    踏进去的那一刻,众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落到了贺都城外三十里处,逃离了那处吃人的魔窟。


    有仙光乍起,仿佛极温和的风拂过,融进他们的身体之中,驱散了满身伤痛疲累。


    他们终于再也闻不到那股渗人的血腥气,也终于得以重见天光。


    贺家之中。


    玄剑宗主负手而立,他并未动手,只是指节轻扣着剑柄,显然是在威胁贺绥。


    ——只要贺绥敢出手,那他的剑定不留情面。


    贺绥面色阴沉,十分不理解这个闭死关的家伙怎么突然出来了。


    苏群玉也不太理解。


    他躲在玄剑宗主身后,顿时觉得安全感爆棚,屁颠屁颠的凑到了陆闻声身边。


    “你不是说你们宗主要闭关一百九十八年吗?怎么现在就出关了?”


    陆闻声沉迷于看玄剑宗主那柄剑光四溢的剑,恨不得冲上前去摸摸绝世大宝剑的剑身,正蠢蠢欲动的时候就听见苏群玉这一嗓门。


    他神色中染上了淡淡的无语。


    “……闭关一百九十八年,出来后给全天下上坟吗?”


    若真的任由*贺家这么杀下去,一百九十八年之后,这世上的人真就该绝种了。


    全世界最后一个人给所有人上坟,想想就感觉凄凉。


    “……你这个上坟的笑话真的一点也不好笑。”苏群玉搓掉被冷笑话激起来的鸡皮疙瘩,“答应我,下次不要再讲了。”


    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落在玄剑宗宗主耳朵里,玄剑宗主看似冷漠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空白。


    他确实是在闭死关。


    修士之闭死关,顾名思义,入定的那一刻人的五感就尽数被封闭,不闻、不察外界之事。


    他并不知修真界中发生了如此大事,直到他感应到自己留在宗中的命牌出了问题。


    命牌与他气息相连,纵使闭死关,他也依旧能本能的察觉到命牌的状态。


    他惊醒的那刻便蓦然发现,自己还没死。


    ——就有人捏碎了他的命牌给他上坟。


    被他当场抓包的楚西征还慌里慌张的推卸责任:“不知道啊!是陆师兄传信教唆我这么干的啊——”


    玄剑宗宗主只觉得楚西征在瞎说。


    笑话!


    就陆闻声那个闷葫芦的臭德行,怎么可能想出这么损的馊主意来!


    出这主意的人真是缺了大德!


    而浮云殿前,出了馊主意,缺了大德的晏青棠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有些影响她的气势,她有些尴尬的重新找了找感觉,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你看,”晏青棠声音深沉,装了贺尧风一脸,“我说过,今日我们死不了。”


    贺尧风:“……”


    他脸一绿。


    属于渡劫境的庞大威压出现的那刻,贺尧风就已经暗道不妙。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位已有数年未曾出世的玄剑宗宗主竟然也掺和了进来。


    “怪不得你如此嚣张,”贺尧风冷嗤一声,“原来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


    晏青棠笑眯眯的弯了弯眼。


    “倒也不止如此。”


    她在贺尧风疑惑的神色中缓缓开口:“其实……你怕我是对的,你躲那一下也是对的。”


    贺尧风心中霎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什么?”


    第89章 鬼哭渊。


    那一剑晚来风卷席而起的沙砾簌簌落地,又在剑尖触地之时与悄然融入地底深处蔓延开来的灵气所勾连,化成了一副庞大的符文,仿佛一张大网般将方圆数丈都笼罩在内。


    而贺尧风就是身处于猎网之中,无路可逃的猎物。


    这是晏青棠第一次尝试勾画这般庞大的符箓,稍稍费了些力气,但好在成效不错,她有些糟糕的心情霎时变得轻巧起来。


    “你应该再躲远一些的。”晏青棠勾起唇角,揶揄道。


    虚空中乍然而起的浅淡纹路映在贺尧风眼底,他第一时间便想后退,但晏青棠哪能给他这个机会,几乎是在他跃身而起的同一时间,便单手掐诀,催动符箓。


    顷刻间,巨大的爆鸣之音充斥耳畔,数丈之内的亭台楼阁轰然坍塌,大地被震出数道丈宽的裂纹,四周烟尘漫天。


    贺尧风身在半空之中,首当其冲的便被爆炸的余波冲击。


    被符箓引动的狂暴灵气争先恐后的冲进他身体之中,搅乱了他原本灵气的运行轨迹。他内息霎时一乱,竟控制不住身形的直直的栽落在地,坠进了满地废墟中。


    晏青棠没给贺尧风调息的时机,他落地的瞬间,便持剑而上,一剑扫开砖石碎屑,直斩贺尧风。


    贺尧风匆忙压下翻涌的内息,聚起灵气堪堪挡住了这一剑,却还是被逸散的剑气割裂了衣袍,划出了数道细密的血痕。


    “熟悉吗?”晏青棠冷笑,“当年在小须弥境中,你是不是也是被我这爆炸符,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赶出了小界地宫?”


    贺尧风被晏青棠戳到了痛点,气的脸红脖子粗,一张脸都微微扭曲。


    这大概是贺尧风这辈子最不想提起的事。


    有那枚化神妖丹在手,他本可以轻轻松松的破境元婴,届时他就是仙门年轻一代新的传奇,名扬天下。


    可晏青棠却横插一脚,毁掉了他所有的一切,叫他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甚至行走在外都要覆上面具遮遮掩掩。


    贺尧风恨得牙痒痒,气急败坏的拔剑出鞘,浑身灵气毫无保留的倾注入剑身之中。


    晏青棠这才发现,他竟然也入了化神中期。


    ——怪不得敢独身一人来见她。


    她神色没什么波澜的抬眼,脚下轻轻一踏,步法诡谲轻盈的避开了绞杀而来的剑气。


    贺尧风拎着剑的小手一僵。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晏青棠方才腾挪间的步法有些眼熟,不自觉的瞪大了眼,面上一派不可置信。


    察觉到贺尧风惊愕的目光,晏青棠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哎呀,”她没什么诚意的懊悔出声,“一不小心被你发现啦。”


    贺尧风气的手脚发颤,说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你——你方才,你为何会我们家的无踪步?”


    晏青棠似乎词穷,她沉思片刻,犹犹豫豫开口:“可能……大概、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儿啊。”她向着贺尧风张开双臂,看上去是想要给他一个母爱的拥抱。


    可惜贺尧风这个逆子不太孝顺,二话不说就抬剑。


    他的剑是贺家独一无二的无量剑法,剑气生生不息,剑锋所指之地,道道剑气迎面袭来,差点把他娘亲给撞翻。


    晏青棠不悦的抬剑,准备暴打不听话的傻儿子。


    “生生不息么?”她哼了一声,“那你也来看看我的生生不息。”


    不知春在她手中挽了个剑花,剑身轻盈一震,抖落了一束剑光。


    这是点苍剑法第四式。


    夜潮生。


    剑气仿若磅礴的海潮一般的涌向四方,生生不息的浪潮带着澎湃的天地之力撞向贺尧风,一浪强过一浪。


    这一剑极重,逼得贺尧风连连后退,一个闪避不及,剑气便撞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唇齿间霎时便多了些血腥气。


    晏青棠眯眸,紧接着指并剑诀。


    不知春倒悬在她身后,剑化万千,于是厚重的海潮中便突兀的多出了点点锋芒。


    那万千道青绿柔润的剑身上沾染了刺目的猩红,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空气中。


    贺尧风被晏青棠这一招万剑归宗打懵了。


    晏青棠一个青山宗弟子,为何又会他们贺家的无踪步,又会玄剑宗的世传剑诀?


    贺尧风百思不得其解,但身体上的刺痛让他骤然回神,无量剑意倾刻间便迎上了那千百柄剑。


    他有天生剑骨,所有的剑在他眼中都有迹可循,虚幻剑影被他一一破去,他准确的寻到了不知春的真身,手中长剑一挑,不知春被斩飞数十丈,重重的刺落在地。


    贺尧风狞笑一声。


    他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势,趁着晏青棠失了剑的这一刹那冲上前去。


    这一剑几乎调动了他全身的灵气,剑下压着的是狠厉的杀意,显然是想让晏青棠血溅当场。


    巧的是,晏青棠也是这样想的。


    天地灵气被聚于脚下,她径自迎着贺尧风那一剑而去。


    死亡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晏青棠却眼也不眨的掏出了重剑。


    经历过天雷锻击,它整柄剑都呈现出如金如玉的质感,美轮美奂的剑身出剑却毫不柔美。


    晏青棠握着它,挽出一式开天山。


    这一剑本就又疾又暴戾,搭配上重剑门板宽的剑身,落下时虚空都仿佛被剑气压的塌陷,发出刺耳的剑鸣之音。


    贺尧风的剑落在了晏青棠身前,却有不知何时勾画出的道道防御符突兀的出现,被凌厉的剑气斩破几道,须臾之间再次符成,将他的剑阻离在了据她半指处,再不得寸进。


    可重剑却毫无滞涩的迎面劈下。


    贺尧风瞳孔骤缩,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萦绕心间,他惊恐的侧身躲避。


    可漂亮的剑锋还是吻上了他的躯体,带出一道血线。


    万籁俱静的夜色中,晏青棠听见了清脆的一声。


    “叮——”


    贺尧风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却还是丢了自己握剑的手臂。


    剑与手一齐掉落,沾染上一片血色的泥泞。


    那一瞬间,贺尧风的大脑似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连断臂之痛都没能叫他醒过神来。


    ——他没有手了。


    ——他再也握不起剑了。


    他喜欢追逐浮名虚利,可什么样的浮名虚利是一个断臂之人能抓住的?


    他怔怔的垂眸,眼角余光似乎又见到了那如金如玉的剑身。


    晏青棠一击未成,又起一剑,铁了心要痛打落水狗,送他上西天。


    可她的剑却陷在了一片氤氲的雾气里。


    比夜色更为黑沉,比寒风更为冷冽的黑雾霎时凝聚成束,顺着剑身迅速蔓延而上,不在连亭之下的威压漫开,毛骨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乎没有犹豫的,晏青棠立刻弃剑后撤,浑身灵气皆被调动,凝于指尖之下。


    符纹不过起笔,没名字却蓦地冲出芥子戒,挡在了晏青棠身前。


    宽大的袖袍拂过虚空,连亭径自将晏青棠揽在了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剑柄,一剑平斩而出。


    这只是最基础的剑招,但在连亭手中却剑光如虹,一剑劈散了那团黑雾。


    雾气霎时弥散,停顿了一息之后,毫不犹豫的迅速后撤,卷起贺尧风便遁入虚空,再不见踪迹。


    晏青棠:“……”


    对她就是一副蠢蠢欲动想要出手的模样,对上连亭却只思考了一秒就迅速逃跑。


    “他是在欺软怕硬吗?”


    到手的贺尧风狗命飞了,晏青棠心情极差,埋在连亭怀里气了一小会,方才抬起头。


    “不过你有一点是说对了。”她的目光落在了黑雾消失的方向。


    她和连亭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引出那个幕后黑手”,而若不出意外,这团藏头露尾的黑雾就是那位“尊主”。


    毕竟天底下的渡劫境不多。


    尊主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身边,晏青棠抬指拂过,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叹一声:“我原来真的见过他啊。”


    或者说,不仅是她和连亭,就连明禅等人也曾遇见过他的气息。


    她神色忽然一凝:“糟了!师父他们!”


    既然已经救走了贺尧风,那他的下一步多半是去捞他的下属们!


    晏青棠下意识的便抬步向着容潋等人的方向赶去,却被连亭拦了一拦。


    他神色有些古怪。


    “他已经走了。”


    “走了?”晏青棠错愕,半晌忽然叉腰,忍不住笑了出来,“好有意思哦。”


    尊主确实是被逼出来了。


    可他却弃整个贺家于不顾,独独只带走了贺尧风,甚至连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贺家其余人。


    似乎贺家的死活存亡,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贺尧风来的重要。


    晏青棠慢慢吞吞的捡回不知春,不忘初心的自废墟里刨出那截灵脉,忍了半晌,还是偷偷凑到了连亭面前:“你说贺绥头顶有没有可能有点绿?”


    他最钟爱的儿子其实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那尊主的儿子?他替他尊主养了个儿子?


    连亭垂眸看着她眨着眼求知若渴的模样,不禁失笑,屈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不会。”他解释,“贺家有融血之阵,可分辨是否是本族血脉——贺尧风的的确确是贺绥的儿子。”


    晏青棠啧了一声。


    这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而此刻,拍拍屁股逃走的尊主二人已然跨过大半个修真界。


    这里是一片荒芜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息,阴暗的洞府之中,黑雾轻柔的放下贺尧风,钻入了上首高坐的人躯之中。


    须臾之间,那具方才还和死了一样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忽然动了一动,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声。


    尊主抬起头,宽大的黑色罩袍下是一张惨白的脸,其上深红色的斑点极为刺目,大片大片的蔓延到衣袍之下。


    贺尧风挣扎着爬起身,此时他才迟来的感觉到一阵剧痛,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极为诡异刺鼻的气味便随之冲入鼻间。


    他有些反胃,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强忍恶心疼痛匍匐在地。


    却有一双手蓦地扶住了他完好的半边肩。


    那双手有些肿胀,腕间有一道极为深刻的伤痕,看上去隐有腐烂之相,随着他的动作扑簌扑簌的掉下些许肉块。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尊主神色阴沉,紧盯着他肩臂上鲜血淋漓的断口。


    “你的手臂……你的身体——她居然敢伤你!”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上去恨不得将晏青棠撕成碎片,以解心头之恨。


    贺尧风也恨的咬牙切齿。


    脱出了死亡的威胁之后,他渐渐的也冷静下来。


    ——不过是手断了而已,他今日既逃出生天,一定还会有办法接上!


    他努力安慰自己,同时也心惊于晏青棠居然能这般轻易的破开他的防御,斩断他的手臂。


    明明他和她是同等境界。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将这一切归咎到晏青棠独一无二的双生灵根身上。


    贺尧风一时也顾不得鼻间那股诡异的气味,扑倒在尊主脚下。


    “晏青棠那个贱人暗算于我,害我丢了一臂,”他仰起头,眼底是刻骨的怨毒,“您答应过我,晏青棠的灵根会是我的——请尊主看在我贺家供养了您这么多年的情分下,助我剜其灵根,碎其尸骨,以报今日之仇!”


    他一定要亲手折断晏青棠的四肢,也叫她体验一下他今日之痛!


    尊主盯着贺尧风的脸,因为怒气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缓缓平静下来,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贺尧风一眼,开口:“好。”


    敢伤他的身体,自然应当付出代价。


    尊主隐于兜帽之下的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随着他这抹笑,遥远的北境,贺都内城中。


    乌云蔽月。


    精美的雕梁画栋忽然震颤起来,对峙中的众人惊愕垂头,眼见着大地坍塌,脚下瞬间悬空,露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极为熟悉的阴寒气息蔓延开来,苏群玉霎时头皮发麻。


    “魔尸!”


    这哪里是坑洞,这分明是关押魔尸的巨大牢笼。


    活人的生气让魔尸们疯狂,发出诡异的嗬哧嗬哧的声响,他们踩着前人的肩膀头颅,一点一点的爬出囚笼。


    魔尸上涌。


    三百年间贺家害了多少人?


    答案是……不计其数。


    这些魔尸平日被封在地底之下,如今重见天日,宛如过境蝗虫般席卷而来,不分敌我的开始撕咬所有活人。


    五宗之人宛若落入汪洋中的蚂蚁。


    晏青棠避开身前抓来的锋利的尖爪,眼见着越来越多的魔尸侵袭而来,眉头不禁蹙起。


    她和连亭跃身而起,高高立于树梢之上。


    晏青棠垂眸,但见原本繁华的贺家此刻却是一片尸影憧憧。


    这里是人间,却又像是活地狱。


    她曾听过魔渊之下凛冽阴风撞在崖壁间的嶙峋怪石上,发出的尖锐、幽咽的声音,那时只觉得像极了厉鬼哭泣,不负它的浑名。


    可直到今日,听见嗬哧嗬哧的异响,看见脚下万尸游荡,毫无意识、不分敌我互相啃噬的场景,晏青棠才恍然明白。


    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


    鬼哭渊。


    第90章 感谢贺家主打赏的一个灵脉


    这个传说里的世外之境,昔日繁荣昌盛的贺家,一夕间便沦为了炼狱。


    耳边哭嚎之音声声不绝,连涌入鼻间的风都带了一股腐朽的气味,厚重的乌云压顶,天地间再不见一丝光亮,只隐隐约约能看见攒动着的黑影。


    这些魔尸数量繁多,且无知无觉,就算缺胳膊断腿,只剩半截身子照样能爬起来到处乱窜啃人。


    他们中大部分都是由普通人转化而来,对五宗弟子而言攻击力并不算强,可一旦叫任何一只冲出内城,那对外城百姓就是灭顶之灾。


    云州城中百人丧葬、满巷空室、血腥气数月不散的惨案将再次发生。


    故而,他们必须要极仔细的清理掉每一点威胁,确保这些尸体彻底动弹不得,再次死去。


    这无疑极耗时耗神。


    晏青棠眉目间也沉了几分,她脚下轻轻一点,纵身跃下树梢,天地灵气追逐在她的身后,行动间带出一道御火符。


    甫一落地,周遭魔尸迅速被她的气息吸引,前赴后继的朝她扑过来。


    迎面拂来的腐臭的气味中,晏青棠不动如山,御火符被她催动,指尖向前轻点,霎时间,赤红色的火龙随着她的动作冲撞向前,焚去道道尸影。


    不知春顺势出鞘,剑气撂翻四周的漏网之鱼,身后连亭紧接着出手,掌心下压,直接将那些魔尸碾成了齑粉,散入虚空。


    清理完这方地域,确保无一遗落,二人这才迅速向着容潋等人的方向赶过去。


    这里更是尸潮的重灾区,五宗之人已经彻底陷在了尸海里,除了时不时炸开的仙光,根本寻不见他们的踪影。


    苏群玉置身其中,猝不及防和一个尸体脸对脸,险些被对方的血盆大口非礼。


    他脸一下子就绿了,鬼叫一声,一符箓贴在了对方脑门上,霎时便有长风汇聚成索,把那魔尸的头给拧了下来。


    无头尸身撞在了向晚身上,她害怕极了,哭的梨花带雨的一锤子将他锤飞,不小心砸死了一片。


    这又哭又叫的鬼动静引得明禅频频侧目,护身的佛光一不小心又现了原形,尖锐的长刺将周边魔尸扎成了糖葫芦,还险些将他师父圆空长老捅了个对穿。


    圆空长老:“……”


    他一拳锤在了明禅头上,把这个逆徒锤出去了二里地,刚好摔在了赶回来的晏青棠和连亭身前。


    明禅苦着一张脸把自己从砸出来的人形坑洞中拔出来,再抬头时突然看见了被连亭半揽在怀里的晏青棠。


    他呆呆的眨了眨眼。


    虽然现在情况很紧急、很混乱、很糟糕,但明禅还是忍不住愣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连一边扑上来的魔尸都不管了,任由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咬在佛光上,崩碎了一口牙。


    “呃。”他可疑的停顿了一下。


    晏青棠:“……”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这个姿势过于暧。昧了些,不禁老脸一红。


    那丝红晕隐藏在了深沉的夜色中,没叫明禅看见。晏青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结巴了几息,脑子忽然一抽。


    她麻利的扒开连亭的手,自顾自的跳到了地上,三下五除二将明禅塞进了连亭怀里:“你不要羡慕,你也可以有。”


    明禅一呆:“……啊?”


    连亭:“?”


    他脸色隐隐泛黑,嫌弃的将明禅一脚踢飞。


    可怜的明禅跟个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最后不小心落到了叶眠秋巨大化的丹炉里。


    正拎着丹炉暴力砸人的叶眠秋忽然觉得手中的炉子一沉,有些震惊的看着从天而降的明禅。


    “我没有拿人炼丹的爱好,”她为难的皱起了眉头,“你要不去问问江云淮,看他有没有这个打算?”


    明禅:“……什么?”


    你们丹修除了拿丹炉砸人,拿丹炉煲汤,还有拿丹炉炼人的吗?


    这是什么五毒俱全的一群修士!


    可怕!


    明禅真信了叶眠秋的鬼话,顿时大惊失色,手脚并用的从炉子里爬了出来,跑的跟身后有鬼在追一样。


    赶过来的晏青棠:“……”


    明禅大笨蛋。


    她笑的肚子疼,也没耽误了手中挥剑。


    不知春剑身一颤,剑光疾起,夜潮生厚重的剑气碾在了扑过来的魔尸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崩裂声,重压之下,这些尸体很快便失去了活动能力,瘫倒在地。


    晏青棠立刻乘胜追击,一一补刀,挥出的剑气却诡异的停滞在了虚空之中,紧接着就被打散在原地。


    她神色一动,蓦地仰起头,正瞧见黑沉的夜色深处,矗立着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晏青棠挑了挑眉:“谁在哪装神弄鬼!”


    赤红色的火龙再次炸开,跳跃的火光下,晏青棠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见晏青棠愣在了原地,叶眠秋也下意识地随着晏青棠的视线望去,随即也是一怔。


    “贺西风?”她声音不自觉的大了几分。


    他们与贺西风打过不少交道,印象里他也是贺家嫡系,是贺绥的第十七子。


    但此刻,那张熟悉的脸庞上血色散尽,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着惨白的色泽,一双眼被染成了最漆黑的深色,不见一丝眼白。


    他动了动唇,诡异的声音自喉间溢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叶眠秋错愕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贺西风也变成魔尸了?


    可是以贺西风的身份,他在贺家也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受供方,肯定不会被当做供体剜去灵根,又怎么会变成化成“魔尸”?


    叶眠秋眉心蹙起,只觉得方理出些头绪的的事情霎时又成了一团乱麻,有极为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


    她的身侧,晏青棠沉眸,试探性的出剑。


    画凌烟挽在她的剑尖,骤然飘起的一缕轻烟便悄然潜入黑暗之中,飘飘荡荡的落向贺西风的面门。


    贺西风阴森森的勾了勾唇,扯开了一抹瘆人的弧度,骤然踏步躲开了晏青棠的剑。


    他脚下的步伐轻盈诡谲,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无踪步法,踏步而起的瞬间,他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晏青棠近前。


    那一瞬间,晏青棠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杀意。


    她面色凝重的抬剑,开天山已经压在了剑尖,却转而又换成了一剑晚来风。


    ——还不能杀他,得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晚来风起,粘稠的、仿若沼泽的空气绊住了贺西风的脚步,虽只有一息,却足以晏青棠疾退两步,高喝:“晚晚!”


    向晚会意,祭出缚仙绳,控制着它仿若灵活的蛇一般绕过人群。


    这绳子平常在他们手里就是防丢神器,刮个大风起个大浪的时候把众人绑在一起,不至于被打散,混的跟普通麻绳一个待遇。


    但它却绝不只是一根麻绳。


    向晚远远掐诀,绳身华光骤起,精准的捆缚在了贺西风身上,缚住了他的身体,甚至连他体内灵气都被死死的压制住,再也无法调动。


    这才是“缚仙绳”真正的威力。


    晏青棠抬步靠近他,缓缓蹲下了身子。


    直到看见贺西风之前,他们遇到的所有魔尸都是毫无意识、只凭借着本能横冲直撞,哪怕是当初的杜星原,他出剑时也是乱七八糟的不成章法。


    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会躲闪、会使用术法的魔尸。


    晏青棠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连亭的话。


    ‘魔蛊不会出来。刚移植的灵根极度脆弱,要靠吸取魔蛊的力量才能存活,待到灵根稳定之时,蛊虫也就差不多被灵根吸干,随之消亡。’


    这些话盘绕在她的脑海里,晏青棠沉吟片刻,指尖虚点在贺西风额间,浑厚的灵气渡入他的身体之中,一路顺着经脉撞进灵府内。


    她曾在地牢之中抓住过几个贺家弟子,见到了他们灵府之中,氤氲着一团暗光的灵根。


    可此刻探入贺西风灵府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连聚起的灵气都险些被吓得散开。


    ——他已经没有灵根了。


    原本灵根的位置,被一只巨大无比的虫子所占据,臃肿的虫身盘踞了他大半个灵府,细细密密的触须自虫身上绽开,扎入了他的身躯之中,绞缠住他的经脉,一路向上,吃空了他的识海。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艳丽花纹,晏青棠几乎不敢确认这是……魔蛊。


    那细细密密的触须甚至向她探进去的灵气扎过来,顷刻间便将那缕灵气吞噬一空。


    晏青棠毛骨悚然的迅速后退。


    贺西风确实不是人了,但他也不是魔尸,而是一个被魔蛊杀死,又被侵入识海之中,所控制住的……傀儡。


    几乎是下意识的,晏青棠迅速将神识铺展开来,笼罩全场。


    她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贺家人失去生机,眼瞳变得漆黑,听见了各宗弟子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这还没完没了了!”


    直面一名贺家长老的倒霉蛋苏群玉头都大了,狼狈的被锤飞,身上防御符碎了一地。


    他活蹦乱跳的爬起身,麻利的躲在陆闻声身后抱大腿,声音崩溃。


    “魔尸才刚杀的差不多了,就新冒出来这些鬼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啊!”


    晏青棠神色凝重,含了灵力的声音响起:“或许该叫他们……虫傀。”


    所以——


    那所谓的“灵根虚弱,需要依靠魔蛊的力量成长”原来就是个幌子,魔蛊也根本不会消亡。


    它们或许是陷入了沉眠,也或许是特意收起了自己的气息,只待着有朝一日重新复生,夺走宿体之躯。


    贺家人以为“置换灵根”是一条登仙路,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捷径,为此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可却不知正是他们亲手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终归是害人害己,报应加身。


    观贺西风的模样,这些虫傀应该保留着自身的境界灵力,记得剑招术法,甚至还有一定战斗能力,显然比魔尸棘手多。


    更让人心惊的是,有多少魔尸,就该有多少虫傀,以及……贺绥。


    ——他换过灵根吗?


    贺绥自然换过。


    体内剧烈的痛苦叫他几乎站不稳身子,只能弓腰匍匐在地。


    到了他这个境界,魔蛊自然不能像操控贺西风一样,轻易且迅速的控制住他。


    所以贺绥能感受到自己的灵根一点点被吞噬,灵府也被侵占,甚至连识海也被“一口一口”的吃掉。


    这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贺绥痛的七窍流血,数度尝试着毁去魔蛊,可被他引动的灵气撞在魔蛊身上,却尽收被蛊虫吞噬殆尽。


    他甚至连自爆也做不到,魔蛊和他的灵根早便长在了一起,化作了他的大道根基,他有本事让灵力沸腾,魔蛊就有能力让它平息。


    直到此刻,贺绥才意识到自己被“尊主”骗了。


    整个贺家都被他给骗了。


    他咳出一口血,眼前逐渐发黑,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贺连……”


    连亭一脚踩在了他的头顶,将他没说完的话都摁进了土里。


    贺绥以为自己会听见连亭愤怒的声音、不甘的质问,问他为何要人杀他的母亲,又为何这般厌恶他这个儿子。


    他连回答都想好了。


    他一定要说——


    因为你的母亲只是个最低等的贱民,因为你的身体里也流着她低贱的血。


    可到最后连亭却只是笑了一声。


    那般不屑一顾、仿佛在嘲笑死狗一般的声音。


    意识的最后,贺绥瞧见了一截浅青色的衣摆,她踩过满地血腥,来到了连亭身边,与他五指交缠。


    贺绥眯了眯眼,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拂开了连亭的桎梏,大笑出声。


    “贱民!你们都是贱民!”他边说话边咳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我死了又怎么样,就凭你们这些人——你们不还是要和我、和整个贺家一起下地狱。”


    晏青棠垂眸,忽然掏出了一截灵脉。


    “眼熟吗?”她问。


    “感谢贺家主打赏的一个灵脉,助我不花一块灵石,就能召唤神兵天降。”


    快死了的贺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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