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贺知行将方霁脸上的警惕尽收眼底, 耐心解释道:“以备不时之需,我这次一块带了药箱过来,里面装了些可能会用到的常见药, 就放在车上。”
“我刚才去取了红霉素软膏, 你手上的水泡处理一下会好得更快。”
自从他们大学分开再重逢,方霁一直是这样, 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
要说唯一的慰藉, 怕就是他这种情况并非针对他一个人。方霁似乎对所有同性都有着一种抗拒心理, 甚至包括那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蘑菇的真菌。
方霁闻言,过了几秒才恢复正常神态:“算了, 太麻烦了。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放几天自己也会好。”
贺知行却说:“东西我已经都准备好了。”
方霁的目光从那根银针上扫过, 明白贺知行是希望他将水泡刺破挤出积液, 涂上药膏估计三五天就能好全。
可贺知行真的不会趁机公报私仇朝他扎上几针?
方霁不太敢相信, 尤其他今早还差点令贺知行断子绝孙, 如果换了他被人这样对待, 肯定是要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他没那么善良和宽容大度。
“你给我就行,我自己来。”方霁伸出手。
贺知行已经考虑到了可能发生的情况, 问:“你左手扎水泡能稳?”
方霁两只手上都磨出了水泡, 右手拿针给左手扎水泡对于他来说不难,但反过来左手给右手扎, 就未必能有那么顺利了。
贺知行没有将针给他,像名武士一样武断地做出了决定,又去搬了张凳子过来, 示意方霁坐下。
方霁:“……”
这家伙是属狗的, 听不懂人话情有可原。
犹豫片刻,方霁注视着贺知行那张勉强能够入眼的脸, 没看出狡诈或者心怀不轨,最后还是一咬牙信他这一回。
事实上,许多时候贺知行都表现得太过冷静,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破绽或者弱点。
方霁跟他在商业上打交道的次数不少,可谓次次都是不欢收场,否则他们的关系也不会跌到如今这样的冰点。
屋内唯一一张凳子被方霁坐了,因为是矮木凳,贺知行便在他面前蹲下身。
方霁觉得这个姿势挺奇怪的,要是放在电视剧里,对方十之八九就该在下一秒掏出钻戒盒了。
贺知行却不一样,他掏出了针,在暖黄的白炽灯下散发着不一样的银色。
“会有点疼,我尽量轻点。”贺知行事先声明,给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扎个水泡而已,方霁心想自己连腿都摔断过,还会怕区区一根针?
真男人就不存在怕疼一说,他方霁更是男人中的男人!
“没事,你直接扎就行,速战速决,弄完我好休息。”本来不是很困的,但刚刚在前屋陪小孩玩了会,过盛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
贺知行先捏住了他右手的大拇指,针尖很稳,只刺破最外层表皮,没有扎进底下皮肤内。
刺破的那一瞬间其实并不疼,真正疼的是贺知行收紧两指间的力道。
“嘶。”方霁皱起了眉头,“你别用力挤,待会先给你挤断了。”
“?”贺知行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看他。
方霁顿时反应过来这话的误会性,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是说你就不能轻点?”不是因为怕疼,就是觉得贺知行的手法不对。
“积液要挤出来。”贺知行已经将力道放得很轻。
方霁扭过头去默不吭声了,将两只手彻底交给贺知行捣鼓来捣鼓去。等全部处理好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上完药,他的指节上还留着挤压导致的红痕。
贺知行没想到他是容易留印的体质,道:“抱歉。”
方霁抽回了手。一个大男人身上容易留印挺奇怪的,尤其还是被贺知行盯着看,叫人莫名的烦躁。
“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这是……”
哇啊——
方霁话到一半就被一道倏然爆发的孩童啼哭声给打断了。
两人相视一眼,意识到哭声的来源也没心思再继续聊天,不约而同地起身朝外面快步走去。
哈里拜那张稚嫩的脸颊已被泪水浸染得通红,晶莹剔透的泪珠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往下掉落在地面,擦都擦不及。阿依拉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边哄着一边去看他的左手小臂。
衣服上赫然显现出一个缺口,直径约莫拳头大小,边缘处尚存着几缕被火烧焦的黑色纤维。
阿依拉小心翼翼地卷起残破的袖管,展现在眼前的是皮肤表面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肿区域,颜色深沉,与周边健康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至于会不会出现水泡,要等大概十个小时之后才能观察并确认。
贺知行用一口还能听出些许生涩的维吾尔语向阿依拉询问发生了什么。
阿依拉心疼并自责于小儿子的受伤,神情很是焦急,先用维吾尔语回答了贺知行的话,随后意识到对方可能听不懂,才改为用所知不多的汉字发音和手势重复了一遍想表达的内容。
其实就算没法完全理解她的每一个字,方霁和贺知行也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应该是哈里拜贪玩,趁着阿依拉正在缝补衣服没留神的间隙又偷溜出来,拿着树枝挑了火堆,结果火星不小心蹿到衣服上,这才酿成了他们看到的事故。
胜在现在是冬季,哈里拜身上穿的衣服厚实,有着这层防护在,加之阿依拉发现及时,只是轻度烫伤,皮肤组织没有看到焦化。
但对于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来说,忍痛能力不及成年人,被这么烫一下,痛是肯定的,应该还被吓得不轻。
方霁想起贺知行给他使用的药膏,好像也可以治疗小面积烧伤,具有抗菌消炎的作用。
“你刚才给我用的红霉素软膏还有吗?给哈里拜抹一下吧。”方霁向贺知行征询道。
贺知行自知拒绝不了方霁,但想到他手上刚刺破的水泡,点头的同时提醒道:“我只带了这一支,你的手这几天不要再搬重物,尽量保持干燥,小心感染。”
“放心吧,一点小水泡而已,我还没精贵到那种程度。”
贺知行却并不赞同,神情变得严肃道:“你知道一个人在野外,一旦受伤没有及时处理,因为细菌感染的致死率能够达到百分百吗?”
方霁一怔,觉得他说得未免太严重了些。何况他的水泡和野外受伤压根就是两码事,就算这里的条件确实比城里差了些,但也不至于说真在这里丢了命。
只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方霁没再反驳。
“知道了。”
贺知行这才满意,将剩下的红霉素软膏交给了阿依拉,并告诉她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
阿依拉感激地看向两人,嘴里不断重复着同一个词汇。
方霁猜想应该是表达“谢谢”一类的词-
村上更是没有像样的医院,只有一个需要步行一小时才能抵达的小型卫生所,只能看些普通小病小痛。但凡一个家里有人染上重病,就能将所有的积蓄掏空。
次日早上醒来,看到男主人感冒了却坚持用土法子治疗,方霁突然就明白为什么李颖要那么拼命了。
李颖有一点说得很对,他确实对于贫苦人家的生活了解得不够深。
他知道这里的人节俭,却不知道上了年纪的老人会为了换取一点钱财,甘愿扛着比自身还要重的东西,徒步几个小时到最近的集市去贩卖。一天下来或许就能卖个一两百块,直到天黑又重新走回来。
他们的脚底经常磨损,皮肤角质层在长年累月中增生,形成我们口中的“茧子”,不会轻易再长水泡。
他知道这里的人生活艰难,却不知道他们会为了填饱肚子,去食用带有微毒性的野草。就连城里人视为垃圾食品的泡面,到了这里,也会成为不常食用的奢侈品。
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真正明白幸福的来之不易。
普通人的生活是“活”,底层人民的生活是“生”。
方霁在这里待的越久,心中越是五味陈杂。
自己只是陪着拍摄团队过来住上一阵子,最多一个月就会离开,回到那个锦衣玉食的晋城,而这里的人们却要继续以这种方式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脱离苦海。
方霁和殷导进行商量,带走了两名助理。他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到市里,自掏腰包购买了不少东西,等再回到乌什湾村已是傍晚。
马青听到需要帮忙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就带了人到面包车前,但当看清一车的物资时还是不由得瞪大了眼。
方霁根据村民们的所需,买了一些常用的药物以及便于保存的食物,每家每户都可以分配到至少两箱。
“这、这些真是太破费了。”
“放心收下吧。”方霁拍了拍今年才二十出头的马青,道:“东西不贵,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之前你们不也给我们送来了食物。”
马青眼眶发红,感激地点了点头,招呼身边的人一起将物资送到每户门前去。
村民们收到时都表现得非常高兴,有些甚至找到方霁,当面向他表达感谢。
马青说这是村民们对他的祝福。
方霁心想如果真有“祝福”的话,他希望能够多降临在乌什湾村,眷顾这个淳朴且努力的地方。
确认所有东西都送到每家每户,方霁才拖着疲惫了一天的身躯回去。本想躺在床上假寐十分钟简单休息一下就去洗漱,却不料真的睡了过去。
这里的冬季寒冷干燥,身体表面并不容易出汗和分泌油脂,也就不需要频繁洗澡。一般五到七天一次即可,还能起到保护皮肤的作用。
贺知行今天又去帮忙修缮沙目斯爷爷的房子了,出了不少汗。用完晚饭后半小时,拿上自己的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
方霁是感受到有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被闹醒的。
第32章 第 32 章
屋后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作为浴室, 不到五平米。里面没有一打开开关就能自动出水的花洒,没有排气扇,只有一张表面带着裂纹的凳子。
就连洗澡用水都是在院子里现烧, 倒入塑料桶后配上一些冷水。
男主人告诉贺知行可以将衣物放在凳子上, 然后提着水桶进去冲洗。
他事先准备好了需要用到洗澡用品,进入浴室, 打开灯。光线比其他屋子里的还要黯淡, 好似下一秒就要因供电不足彻底熄灭。
洗澡用的是肥皂搓洗身上污垢。贺知行先脱去上衣, 将肥皂沾了些水在手臂上尝试清洁能力,准备放下时, 肥皂却从五指间滑了出去,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贺知行弯腰捡起肥皂, 放回面前嵌入在砖缝之间的简易架子上。
方霁就是被他弯腰的动作猝不及防顶了一下腮帮, 感觉自己的面部都快变成对方的搓衣板。
贺知行开始脱去余下的衣物。方霁被他摸得浑身不自在, 像是有一双大手与他之间毫无阻隔, 游弋于每一寸皮肤。
但比起继续待在贺知行身上, 能够分开简直求之不得,忍忍也就过去了。
经过这几个月, 方霁对贺知行的精力有了更进一步认识。这人杏欲旺盛, 简直像是在棺材里憋了千年被放出来的老妖精。
他有时真挺好奇,既然贺知行是个重/欲的人, 为什么不找人好好谈恋爱?
他这年纪也该考虑结婚成家了,总是手yin对身体不好,听说最后会导致尿路感染、功能障碍等一系列危害。
再说他那“五//指//姑娘”真比找一个老婆要好?
还是对自己没点清晰的认知?
对于前者, 方霁是不信的。
他不止一次瞧见贺知行曾因手法达不到需求而久久无法发泄出来, 最后只能借助外物增加摩擦力……
导致他没少跟着受罪,无形之中不知道误食了多少**。
难道是因为贺知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比如只有自己能弄出来, 一看到别人就阳wei了?
方霁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大概是心理疾病,得治。
贺知行用杯子从水桶内舀了一勺热水,哗啦,冲刷走身上的汗液,同时中断了方霁的思绪。
贺知行今夜难得的没再打手枪,方霁就待在一旁的凳子上。
首先出场面对他的,是贺知行的屁股蛋子,手感怎么样尚不清楚,反正看起来挺翘的,有去参选“最美屁股”的潜力。等贺知行转过身去拿肥皂,紧接着出场面对他的,改为了平台不让详细描写的部位。
这是方霁第一次目睹贺知行正常洗澡的全过程。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水蒸汽,男人宽肩窄腰,胸肌饱满而不臃肿,腹部自带一种顶级雄性的力量感,身形在光影交错间逐渐清晰起来。
水珠沿着流畅的肌理轨迹滑落,留下道道闪亮的光迹。再往下,尺寸骇人。
视觉上的冲击仿佛将方霁的视线锁死,怎么也无法移开分毫,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贺知行过去使用手掌的画面。
浓郁的腥味、性感的手背、粗重的呼吸……
一分钟后,察觉到自身变化,方霁强行闭上眼的同时低骂了一声。
操。
他为什么会冒出那些画面来!?-
贺知行洗好回到屋内,就看到方霁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衣服和鞋都没有脱,向后一躺就那么赤条条晾在那里。
倒是那双手还刻着中国人骨子里的DNA,交叠着放在肚脐眼的位置上。
挺安详一睡姿。
不知道做的什么梦,方霁就算处于睡眠中,眉心都是皱起来的,像是思虑过度。
贺知行走上前,帮他脱了鞋子,随后伸手扯过里面折叠整齐的被子要帮他盖上。一低头,却瞥见方霁□□的异样。
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又看了好几秒,贺知行才终于确定方霁那里确实向上隆起,形成一个不正常的高度。
方霁:“……”
贺知行:“……”
做的春梦吗?
贺知行收回视线,动作略显僵硬地帮他盖好被子,出门去了。
要不是方霁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又被顶住了,还真以为贺知行是个正人君子。
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男人*起不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这都能看ying?
方霁无法解读贺知行的心理路线,自己倒先越来越烦躁。
贺知行到院子里散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步,直至确认完全冷静下来才重新进门。
方霁是在十分钟前醒来的,坐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被子,看清自己那没出息的玩意后,懊恼地咬紧了牙关。
难不成真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发*过了?
没错,这肯定是正常现象,他从出生开始就是直男,不可能对贺知行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一定是过去那些心魔遗留下来的影响!
恰在这时,屋门被人敲响。
方霁一开始以为是贺知行,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去开门,后面又突然发觉不对。
要真是贺知行的话,应该直接就推门进来了,毕竟这个房间是他们两个人在住,不分主次。
那么只可能是屋子的两位真正主人。
方霁迅速整理了一下裤子,穿了鞋下床去。果不其然,当他打开门,就看见阿依拉站在门口,于是他用新学会的维吾尔语询问对方有什么事情。
“艾包了克所?”
阿依拉将一个用厚毛巾包裹着的东西递给他,又用手指了指他的双脚,意为可以将这个东西放在脚下,这样夜晚睡觉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冷了。
方霁刚接过,感受到上面的温暖,立刻心下了然,明白这是装满了热水的暖瓶。
他不确定是有人向她说了晚上很冷的事,还是阿依拉非常细心地察觉到了,但经历了昨夜的寒冷后,这个暖瓶对于他来说确实非常需要。
方霁向她道了谢。阿依拉让他不用客气,如果后续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再告诉她。
当然,后面这部分内容方霁没太听懂,只是在阿依拉微笑时回以同样的笑,然后看着对方转身离开。
方霁将暖瓶放进被子底下,旋即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品,去洗涑完了才回来继续休息。
再进屋时,贺知行已经从外边回来了。他没有直接在床上躺下,而是坐在凳子上看手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方霁看到他,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最后落在贺知行的裆部打量。
高度不是很明显,看样子邪火是消下去了。
至少他后面可以睡个安稳觉。
“快十一点了,休息吗?我去关灯。”
“好。”贺知行站起身,提议道:“今夜你睡里面?”
看似在问人,方霁却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为什么?”方霁其实对睡里侧还是外侧没有特别的执着,但对贺知行突然挑起这个话题却感到意外。
贺知行已经先去关了灯,啪嗒一声,房间内陷入一片漆黑。他借着手机屏幕散发出的亮光照明,一边朝床这边走来一边道:“里侧比较暖和,更适合你,我晚上睡觉有些热。”
“你觉得热?”方霁感到不可置信,眼前过了几秒才恢复清晰。
到了夜晚,屋内虽然门窗紧闭,只留有一道一厘米高的门缝供气体交换,但寒潮还是能够透过土坯墙面缓慢渗入进来。
方霁心想自己晚上盖实了被子都还觉得冷,贺知行居然觉得热?
这混账真是火焰山转世不成?
“嗯。”贺知行却没再过多解释,站在床边等着方霁先上去。
方霁见他态度肯定,僵持良久,只好同意了跟他换。反正里侧较为暖和,他没有非得拒绝的必要,脱了鞋子和外套到里面躺下。
贺知行也躺了上来,随着手机屏幕熄灭,房间内最后一丝光线也瞬间溜走。
有了提前放进来的暖瓶,被子底下分明比昨夜暖和许多,方霁却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自己起反应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下去,只能侧身背对着贺知行。
贺知行似乎也没有睡,沉默片刻,道:“车上有板蓝根,我明天给你拿点过来?”他语气平缓,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板蓝根最出名的功效就是清热解毒,方霁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穿成他贴身内裤的事,只能将所有愤怒和不满往肚子里咽。
一个整天甩着他那几两重东西到处罚站的人,居然还有脸来揶揄他?!
“不用。”方霁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重。
“贺大总裁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我无福消受。”
贺知行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将人惹恼,细想了好一会,问:“你不喜欢喝板蓝根?”
“我还带了些菊花茶。”
“你他妈的。”方霁猛地转过身来,瞪着他:“能睡睡,不能睡就给老子滚下去!”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贺知行有这么啰嗦!
“……”
贺知行这回如他所愿不说话了,心想方霁应该是这几天太累导致的火气旺盛,决定明早还是给他冲泡一杯菊花茶压一压。
第33章 第 33 章
方霁一行人是在一月中旬抵达的这边, 半个月后便是新年。
沙目斯爷爷的房子赶在除夕前两天修好了,为了感谢众人的帮助,他决定杀了其中一只羊赠送给大家。
岁月并未磨去沙目斯爷爷当年的军旅锐气, 即便手握屠刀面对的是自己悉心照料两年的羊儿, 依旧保持着军人特有的果断与效率,一刀封喉, 羊儿瞬间归于宁静, 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
村民们对此事浑然不知, 待惊觉之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唯有接收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在这片土地上,家中养有牲畜的并不普遍, 沙目斯爷爷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户。这两只羊还是他用军人的退休金买的, 从手臂大小的小羊羔一直养到现在, 每一步都倾注了老人的心血。
沙目斯爷爷在杀完这一只羊后便离开了, 守着另一只羊在外面啃饱草皮才回来。
羊是几位村民一起帮忙处理的, 剔除羊毛,清理内脏, 架上炭火, 做了一顿不那么正规的烤全羊。
乌什湾村规模不大,只有约六七十户, 总人口加在一起还不到三百。
但到底有百来张嘴,一只羊肯定无法令分食到的每一个人都吃饱。正好今晚就是除夕,便有人提出每家每户贡献出一些食物, 一起筹办一顿以全村为单位的年夜饭。
在节日氛围的推动之下,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众人的赞成,就连村长最后也觉得不错, 答应下来。
晌午过后,整个村子都忙活了起来,每家每户尽可能拿出最好的食材。殷导招呼摄像师录下这些珍贵美好的画面,随后也作为一个普通人,一块加入到了帮忙之中。
到了晚上,一村子的人聚集在一块,气氛热闹。
……
“今年没法跟家人一起迎新春,后悔来这边了吗?”方霁走上前来,将一瓶今早买来的罐装啤酒递给他。
贺知行接过,噗嗤一声拉开易拉罐,淡淡道:“他们在国外,留下和来这边没有多少区别。”
早在出发来这边之前,他们就通过拍摄计划大致猜到今年没法结束工作赶回去。不仅如此,包括殷导陈淼他们,同样做好了牺牲与家人团聚时间的心理准备。
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生活自愿的,没什么好抱怨。
“你呢?”贺知行反问道。
方霁的父母如今都居住在晋城,如果他选择留下,想必肯定能与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方霁闻言却没有急着回答,在贺知行身边坐下。上一次他们这样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喝酒还是大学的时候。
他仰头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从咽喉一路凉进胃部,令他不由得跟着打了个寒颤。过了一会,才说:“留下又能怎么样?反正也不会再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他的父母已经离婚,虽然是和平结束,现在还存有联系方式,但已经很少再干涉和进入彼此的生活。
方霁当初既然尊重了他们分开的选择,如今就更加不会再逼迫他们坐在一起,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
贺知行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试图捕捉对方眼中的波澜。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方霁主动提起家事,在此之前,他对这些并不了解。
男人的五官在朦胧夜色中仍旧轮廓清晰,身上的休闲装令他多了几分随和的气息。在说出那句话后,神色如常,好似浑不在意。
看着方霁连干几口啤酒,贺知行竟有种同感,未尝一滴酒液的舌尖感受到了丝丝苦涩。
“其实……”
一刹那,贺知行生出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只是刚说了几个字,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是贺知行的母亲打来的视频通话。
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先看向身边的方霁。
方霁接收到他在向自己征询的意思,道:“没事,你先接。”反正这段时间不用上班,后面有的是时间聊天。
于是贺知行当着他的面点下了接受。视频接通,手机屏幕上很快出现另一端的画面。
在柔和的灯光映衬下,贺母身着一袭精致翠绿旗袍,流畅的剪裁勾勒出她注重管理的身姿,搭配着淡雅的流苏披肩,整个人气质超群。
当目光触及屏幕上的贺知行,她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立刻喊了一声儿子,声音温柔关切。
贺知行微微点头,喊了她一声妈。
“我怎么感觉你又瘦了?”贺母双手捧着手机,凑近了些瞧想要亲自抚摸儿子的脸颊,发现隔着屏幕后又重新拉远了距离。
“是不是最近的工作很辛苦啊?”贺母满脸心疼。
贺知行向她回答了最近的工作情况,详细端正得简直像是在同上级领导做汇报。
方霁都听笑了,不经意间瞥见贺知行的手机,对面看起来好像是在一所医院内。
他很快收起视线,心想贺知行跟他妈妈长得还真像,不仅是容貌上的出挑,还有那份难以言表的高贵气质。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阿姨喊了贺知行儿子,说这是贺知行的姐姐他都会相信。
就是贺知行那张脸,不知道是不是早年确证过面瘫,要不就是有什么面部肌肉的后遗症,家里人都主动打了视频过来,居然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好似下一秒就要甩出一份合同勒令对方签署。
电话那头的贺母在对贺知行嘘寒问暖,方霁估计他们母子俩一时半会没法结束,识趣地站起了身准备离开,留给他和父母通话的私人空间。
“你把手机拿远一点,我检查检查你到底瘦没瘦。”
贺知行见母亲执着于此事,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口气,还是配合地将手机拿远了些,足以将上半身都录进去。
贺母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贺知行确实比上一次见瘦了的结论。
贺知行自己对此倒是没有太大感受,人的体重会出现波动再正常不过,只要在一定健康范围内就行。
“哼,我就说我眼睛利着呢,你爸爸前天居然还说我认错一个小明星,他下一次要再说我一次,我就不给他做饭了。”贺母语气中带着被幸福滋养出来的娇嗔,听起来并不令人讨厌。
她将手机拿到丈夫面前。父子两人前几年虽然产生了些许隔阂,但毕竟血浓于水,在今晚这样一个日子,贺知行还是对着父亲说了一句“除夕快乐”。
贺父不苟言笑地嗯了一声表示听见,没有下文。
贺知行丝毫不意外。
家里有两座冰山,贺鸿志这座大冰山,以及贺知行这座小冰山。偏偏两人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儿子,都跟心头肉似的割舍不下。
贺母已经习惯两人沉默寡言的相处模式,拿着手机在病床旁边坐下,“对了,你这是在哪?这么黑,看起来也不像公园啊。”
贺知行告诉她自己是在西北地区出差,有意隐去了具体位置以防她担心。
贺母心思单纯,只以为他现在是在外边放松心情,没有想到会是偏僻的乌什湾村。
方霁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贺母道:“知行,你后面的是你朋友吗?”
贺知行这才注意到屏幕右上角出现了方霁转身离开的身影。他放下手机起身,走到方霁旁边,问:“可以向我父母介绍你吗?”
方霁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觉得贺知行这话听起来挺奇怪,而且这种事情还需要事先询问吗?
但想到视频那头还有人在等,先答应道:“可以。”
贺知行这才将手机重新举起来,镜头面向两人,向电话那端的贺母道:“这是我大学时期的室友,叫方霁。”
方霁听他居然报的这个关系有些错愕,仿佛“室友”这个词已经距离他十分遥远,但转念一想,他们也只有这个关系看上去还算和睦,便没有反驳。
“原来是知行的大学室友,那感情好啊,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有联系,想必平时关系很不错吧?”
“知行你也真是的,居然从没向家里提起过,不然前几年还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可以先跟小方见一面了。”
当视频那端的贺母以无比的热情向他打招呼,方霁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阿姨好”,随后低下眼,表现得像很多孩子第一次面对朋友的父母,露出紧张和局促,与平日在商海中运筹帷幄、锋芒毕露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真不怪他,他连贺知行都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更别说他的父母了。
趁着方霁没有看镜头的间隙,贺知行不动声色地同时按下手机侧方的音量键和关机键,截了张图。
画面上,他们的肩膀因为错位看起来像是挨在一起。
唯独贺父在听到方霁的名字,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审视的目光在方霁身上反复徘徊。
贺知行注意到父亲脸上的微妙变化,语气变得认真,提醒道:“爸,当年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接下来的路我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方霁偏过头,不明白贺知行怎么突然说到这个,就连视频那头的贺母也是一知半解:“你们父子俩又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呢?”
贺父却冷哼了一声转过脸,明显不想再与视频对面的两人有任何交流。
有了贺母的对比,方霁逐渐品味出:贺知行的父亲好像不喜欢他?
“没什么。”贺知行转移了话题,“妈,你和爸在那边注意身体,有什么需要的就联系我。”
贺母应下他的话,道:“你也是,马上又是新的一年了,好好照顾自己,就算工作再忙也要留出时间休息,咱家还没穷到需要你拼上命的程度。我在这边买了些不错的新年礼物,过几天寄给你,你可别再忘了签收。”
“另外下次如果有机会,可以带小方来家里吃饭。”
贺知行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没有兀自替方霁答应,说:“如果他有时间愿意和我回去的话。”
挂断电话,方霁不解地向他问:“你最后为什么要说一句那样的话?”
什么叫有时间愿意和他回去?
以他现在跟贺知行的关系,就算真有时间,他也不会跟他回去。
“你不愿意见我父母?”贺知行收起手机道。
“不是。”方霁觉得贺知行简直是在混淆概念,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该怎么解释。“我就是觉得你那句话听上去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贺知行的心情瞧上去不错,问:“误会什么?”
“当然是误会我们……”
恰在这时,阿依拉的女儿艾玉小跑了上来,冲着两人脆生生地喊道:“阿卡,开西提尼可以尼!”
两人在这里待了一阵子,学会不少常用维吾尔语,明白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哥哥,可以吃晚饭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岔,方霁也忘了再继续回答贺知行的问题,先对着艾玉应了声好。
“走吧,先去吃年夜饭。”
第34章 第 34 章
方霁是在跟着过去的路上接到的电话, 他心头一紧,迅速摸出手机,看清来电显示为“甄均”两个字时先是一愣, 随后苦涩地笑了一下, 收起自己那些实现概率渺茫的幻想。
贺知行瞥见了他手机上的来电人信息,跟着停下来, 道:“殷导他们应该在等我们了。”
方霁思忖片刻, 还是拒绝了电话, 紧接着进入微信界面给那边发去了消息解释。
【方霁:我这边准备吃饭了,如果不是什么急事的话晚点我再回你电话。】
对面很快回复了他。
【甄均:没事, 方哥你先吃。还有除夕快乐。】
方霁也发了个“除夕快乐”,然后跟着贺知行离开, 到大坪去和众人一块用年夜饭。
大坪是人们代称一个地方的方言, 大概指面积较为开阔的平坦地, 和城市里面的广场较为类似, 但乌什湾村的大坪明显小许多, 只有半个操场大小。
方霁是来了这里才头一回听见“大坪”,听殷导说这个词在农村地区比较常见。因为夜间活动相对匮乏, 不少人吃完饭就喜欢到大坪去扎堆聊天或者做些小游戏。
年夜晚开始前, 陈淼找了个远离人群的清净地,坐在一张矮凳上, 正耐心教导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编织象征着节日喜庆的花环。
遗憾的是冬日严寒,万物凋零,这个时候连绿叶都难得一见, 更不用提鲜花了。所谓的“花环”, 不过是利用韧性十足的藤条,卷折成圆环形状, 再点缀些从废旧衣物上拆卸下来的五彩布条,以此寄托对新年春暖花开的美好憧憬。
尽管材料朴素,工艺简易,在孩子们眼中却十分喜欢,甚至将陈淼亲手打造的花环称为“幸福的王冠”,争相佩戴。
陈淼温柔地提醒着:“小家伙们,慢一点哦,小心点不要摔跤了,每个人都有一份专属礼物。”此时的她,无疑成了这群孩童心中的明星,备受追捧与喜爱。
当最后一个花环顺利完成,戴在一个小姑娘头上时,那双清澈的眼眸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伸出小手指了指陈淼的面庞,口中蹦出一串陌生的词语。
恰巧,马青手捧着热腾腾的菜肴从一旁经过,见状立刻解读了小女孩的意思:“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
陈淼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正好撞进了马青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或许引起误会,马青急忙补充:“不是,是她刚刚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想耍流氓。
“当然,我也觉得你今天很漂亮。”
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逗乐,陈淼嫣然一笑:“谢谢你帮我翻译,还有你的称赞,我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
她今天的装扮的确颇为用心,一件简约大方的白色羽绒服配上紧身黑裤,编着鱼骨辫,再加上淡淡的妆容,让她浑身散发出清新自然的魅力。
面对陈淼的感谢与笑容,马青反倒害羞起来,支吾着:“我去把菜端上去。”说完,他匆匆离开,背影中带着几分仓皇。
陈淼看着他走路的姿势,觉得很有趣,又兀自笑了好一会-
大坪中央,八张圆木桌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它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尺寸各异,形态万千。至于椅子,则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现代工厂批量生产的塑料椅,有的则是村民手工自制的。
众人聚在一起,尽自己所能,拼凑出了这么一顿虽不奢华却饱含烟火气的年夜饭。
沙目斯爷爷家中那只烤全羊无疑是今晚餐桌上的焦点。它被稳固地安置在铁架上,火焰在其下欢快跳跃,赋予其外皮一层金黄诱人、光泽熠熠的色泽。
每当油脂沿着肉质纹理滑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空气中便会弥散开一股浓郁而醇厚的羊肉香。
方霁跟贺知行抵达时,所有菜都已经差不多端上桌,只需等人来齐就可以正式开餐。
方霁去帮忙给每桌分发买来的饮料,最后由村长宣布开餐。
热闹仿佛将所有寒冷驱散,温暖起整个村子,就连他们这些外来人都被现场气氛感染,融入其中。
到了分羊肉环节,马青非常幸运地分到了一根肥瘦相间的羊排。他走出拥挤的人群,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再抬头,就看见坐在小土坡斜面上的沙目斯爷爷。
夜空下,火光映出老人沧桑却目光坚毅的脸,他坐在人群的最外围,一手捏着手卷烟,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膝上,目光停在那只渐渐被瓜分完毕的烤全羊。
受到好奇心的驱使,马青走向沙目斯爷爷,关切地问道:“沙目斯爷爷,你不去和大家一起吃点吗?”
老人在吐出一团袅袅烟雾后,缓缓摇头,“你们吃好就行,我不爱吃羊肉。”
马青心中满是疑惑。如果不是为了吃羊肉,当初又为什么要选择养羊?光是每日的照料都非常辛苦。
马青看了一眼手上的羊排,道:“要不我分您一半尝尝吧,我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烤全羊。”
不止是他,村上很多人大概也是第一次吃到羊肉。在烤全羊抬上来的那一刻,就有不少人眼巴巴望着,咽了咽口水。
老人再次婉拒了他的好意,脸上绽放出慈祥的笑容:“不用,我吃饱了,你就放心吃吧。”
马青见他一再推拒,不好继续劝说。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马青便回到同龄人中去。一群小伙挤在一起插科打诨,像是回到了在村口玩泥巴的幼稚年纪。
方霁坐的那一桌离这边不远,在看到马青朝老人走去时便留意到他们的动静。
等马青离开,方霁走上前,从烟盒中递出一只烟。
他其实不太爱抽烟,也知道这玩意抽多了对身体不好,故而只有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才会偶尔抽上一两只。这盒烟是他上回去市里采购物资在结账时随手拿的。
正好中国很多地区都有过年递烟的行为,算是一种不成文的礼仪。
沙目斯接过了他的烟,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方霁微微一愣:“您会普通话?”
烟头的火星继续在老人布满皱纹和疤痕的手上燃烧着,他又吸了一口,道:“以前为了方便和战友沟通,住在一起慢慢地就学会了。”
方霁想起马青似乎说过沙目斯曾经当过兵,那么会讲一些普通话也就不奇怪了。
他回到刚才那个问题,道:“可能下个星期就准备离开,殷导他们拍摄的素材已经足够了。”
沙目斯望了一眼只有零散星辰的天空,掐灭手中的烟,说:“你们走的时候将另外一只羊带上吧,我给你们杀了处理好。”
方霁从这句话中意识到什么,考虑到老人本就条件困难的生活,道:“还是您自己留着吧,我们那比这里买羊肉要方便许多,您养了这么久的羊,一只已经分给了村里人,另一只要再叫我们带走,岂不是都白养了。”
“嗐,哪有什么白养不白养的,只要能吃进人肚子里就成。你们来者是客,总不能叫客人空着手走。”沙目斯已经下定决心,“就这么说好了,过几天我给你们装上。”
方霁还想劝他改变决定,沙目斯却站起身,拍了拍身后沾上的灰尘,率先告别道:“年纪大咯,经不住熬。我也该回去休息了。”
除夕夜守岁是中国人迎接新年的方式之一,但对于上了一定年纪的老人来说,平时休息的较为早,生物钟响了,也活了大半辈子,已经很少再掺合到守岁当中来。
方霁知道老人肯定不单是为了休息才提出的离开,但有些事情戳破了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他望着沙目斯爷爷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说不上是何滋味,或许有同情,或许有不解。
又或许……他只是在幻想自己今后的生活又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沙目斯爷爷今年已经有七十多岁,却仍是孤身一人。方霁不清楚他是否后悔当初未有成家的决定,以至于在每一个新年来临之际,只能冷清地守着两只羊。
刚才往大坪这边来时,他其实目睹了陈淼与马青交谈的一幕。青年的心思简直太好猜了,一个脸红耳熟就轻易暴露出来。
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摆在方霁面前,他无法评判哪一种是对,哪一种是错。
未来会怎么样,谁都无法确定。他唯一确定的一点是:人生这条路,无论怎么选都注定会留下遗憾-
小肖他们白天开车到集市采购食材时就一并买了几箱烟花回来,除去上了年纪不适合熬夜的老人,绝大多数村民都齐聚在一起,谈笑中共同等待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
还剩最后一分钟,陈淼打开了手机倒计时。
“30,29,28……”她是做主持的,声音中宛如自带一种凝聚力和感染力。
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20,19,18……”
由于城市严格限制烟花爆竹的燃放,方霁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眼见过烟花了。
尽管他认为通过电子媒介观赏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然而,在这不平凡的夜晚,受身边村民高涨情绪的感染,一种久违的期待在他的胸膛之下悄然萌芽。
“15,14,13……”倒计时继续推进,每一个数字的减少都预示着新一年的接近。
贺知行去送一位老人回家了,一时没有留意时间,当他恍然惊觉新年即将来临,只剩寥寥几分钟,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折返回去。
“10, 9, 8……”
每一丝风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枯枝败叶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作响。贺知行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茫茫一片,每一次深吸都能感受到肺部传来干涩与刺痛。
“7,6,5……”
汗水浸透了衣衫,却又在接触冷空气的瞬间冻结成冰,贴附在皮肤之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
最后几秒,贺知行气喘吁吁地停在了目的地前。他努力平复着狂奔后的气息,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人群中的方霁。
“……3,2,1!”
砰——砰砰——砰——
成排烟花如约而至,划破寂静的夜空,照亮了小村的每个角落,绚烂夺目。
“新年快乐!”
在这片欢腾之中,所有人无不仰望天空,沉浸在烟花带来的视觉盛宴中。方霁敏锐地感受到某人的目光,看了过去。
贺知行的脸颊因剧烈运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火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
在彼此的凝视之下,时间好似停滞,一切喧嚣都化作了背景音乐。
最终,两人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时张开嘴唇,想要表达些什么。
尽管周围充斥着烟花升空的巨大声响,他们无法清楚听到对方的话语,但是,他们都明白对方要说的内容。
只因这一刻,他们的默契频率难得共振。
新年快乐,方霁。
新年快乐,贺知行。
第35章 第 35 章
大年初一这天早上, 陈淼和团队里几名其他年轻员工主动上门来拜年。
“集市离这里太远了,我来不及去准备像样的年货。这是我自己带过来的零食,有些寒碜, 还希望老板们不要嫌弃。”陈淼不好意思道。
她给方霁跟贺知行带了东西, 数量不多,也挺普通平常的。
但两人都知道情有可原, 自然不会嫌弃, 甚至觉得挺戏剧性的。这大概会是他们过得最特别的一个年, 或许多年后再回想起来,都将成为一段难忘的回忆。
陈淼等人离开后, 方霁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立刻走进房间, 确保不会有人打扰才郑重地摁下接受。
方父先是向他道了新年快乐, 方霁回以同样的祝福。随后父子两人随便聊了一些近况, 方父便以还有学生的作业需要指导先挂了电话。
方霁保存通话录音, 将这份不到五分钟的录音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确认没有遗漏缺失的地方,分类放进了文件夹中, 这才收起手机从房间内出去。
出于对长辈的尊敬, 方霁跟贺知行一起到殷导那去拜年。
他们此行到西北地区主要是为了工作,为了减轻负担, 所有人行李箱里面几乎装的都是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没有太多多余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像样的新年礼物。
二人抵达门口, 说是两手空空都不为过。
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致歉。
殷海瞧见两个人都亲自登门拜访, 表现得受宠若惊,非但没有介意礼物不礼物的, 反倒非常高兴。
真要论起来,方霁和贺知行还都是他的上级,光是过来一趟,就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因为今天还有拍摄工作,两人并未留下叨扰殷导太久,简单寒暄了半个小时便离开。
路上,方霁也没忘了其他人。他们这次的拍摄团队建有一个微信群,方霁直接在群里发了一个金额随机的拼手气红包。
数额不大,只有一千,但并不妨碍一众人抢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团队里较为年轻的几人,积极性非常高,抢完后还不忘刷屏几个标着“谢谢老板”字样的表情包。
群里一共十一个人,除去方霁自己还有十人,故而他发的是一个十人红包,二十分钟内全部领取完毕。
底下有一排灰色领取提示,贺知行是最后一个领的,半分钟后,他也在群里发了一个红包,顺手艾特了全体成员。
【陈淼:哇,今天这是过年了吗?】
【肖肆:哈哈哈淼淼姐是抢懵了吗?今天就是过年啊。】
【陈淼:哎对哦,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哈哈哈。】
方霁看到众人都在抢,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点了进去。
他运气是真挺差的,同样是一千块的红包,他只抢到两块多,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妥妥的垫底王。
【肖肆: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方总这肯定是事业运要爆棚的前兆!】
方霁笑了笑,心道这小子还挺会拍马屁。
【方霁:@肖肆借你吉言。】
红包都抢完了,正要收起手机,手机屏幕上却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是贺知行发过来的,方霁点进去,就看见一个封面上写着“新年快乐。”的红包。
那个句号就很符合贺知行的风格,严谨。
【方霁:?】
贺知行没事单独给他发红包干什么?他们既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也不是上下级。
【贺知行:其他运气。】
方霁一愣,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直到肖肆那句事业运的话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方霁退出跟贺知行的聊天界面,点进刚才的群聊,找到自己发出的那个红包点开一看,发现贺知行的微信头像后面有个金色皇冠,写着“手气最佳”。
所以贺知行这是专门来给他送刚才缺少的那部分运气?
为什么?
方霁一头雾水,再返回到贺知行发来的那个红包,绷紧了下颚线,不管接不接受,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
秉持着不跟运气和钱过不去的原则,方霁还是收下,发了个谢谢过去。
796块,好在金额不是很大。
方霁第一想到的是自己上回弄脏贺知行的那套衣服,价格好像也是这个数字?-
晚上,方霁又接到母亲的电话,与上午父亲的那个加在一起,两个电话的通话总时长不超过十五分钟。
方霁理解父母工作的繁忙,也不反对他们将更多时间投入在其上,能够接到他们主动关心的电话就已经很满意了。
瑞雪兆丰年,今天下午的时候下了场雪,不是很大,在大年初一这天倒算是个不错的征兆。
吃完晚饭,方霁帮忙一起收拾碗筷以及清洗。
屋子的两位主人见状忙不迭拒绝,认为不应该让客人来做这些事。
“没关系。要让我在这一直白吃白喝不干活的话,我才真会过意不去。”
见方霁一再坚持,夫妻两人相视一眼,面色为难,最后也只好松口答应了。
将碗筷清洗干净,摆放在阿依拉自制的木架子上沥晒,见时间还早,方霁出门到附近走走消食。期间遇上马青,还跟他站在路边聊了半个小时的天。
这种慢节奏、轻松的生活,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方霁几乎没有体检过,上社会开始工作后更是,每天连轴转,恨不能将时间掰成两半来使用。
说实话,他还挺喜欢这里的,没有那么多利益所趋和勾心斗角,大多数村民保持着从祖上传下来的淳朴,安安分分地过好日子。
一村子的人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没事就串串门,唠唠嗑,比晋城已经完全城市化的生活更有人情味,不至于发生住了好几年,都还不知道邻居家叫什么的情况。
想到这,方霁突然就有些明白爸妈为什么要离婚了。文人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虽然当今社会结婚生子的人不在少数,但未必所有人的真正志向与目标都在于组成家庭。
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听说爸妈是因为年纪到了,家里人帮忙做媒相亲认识的,在此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相处一段时间后觉得能够接受就结了婚,确实显得有些草率。
可能他们确实真心相爱过,作为他们的儿子,他能够感受得到。只是比起爱情,他们更加看重事业,才发展成了如今的局面。
和马青聊完,方霁的晚饭也消化得差不多。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他的作息时间跟着有所调整,从过去的将近零点才休息到现在的九十点。
两人简单告别分开。
村上的道路是村民们自己铺成的石头路,部分路面因常年人来人往的踩踏,地面已自然形成坚硬的面层,则直接保留了下来使用,无需再额外铺上石子。
夜色如绸,覆盖了整个村子,路边没有一盏路灯,方霁是借着手机灯照明摸索回去的。
即将回到阿依拉家时,不远处的黑夜中同样有一束亮光在缓慢移动,正朝着这边过来。
方霁猜想可能是贺知行回来了,于是停下,打算在门口等着他一块进去。
贺知行下午接到一通电话,貌似是工作上面的事情,说要去找殷导跟副导他们协商沟通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结果这所谓的“很快”就是从下午一直到现在,晚上甚至还给他发消息说不回来吃饭了,让他们不用等。
随着那束光亮与他之间距离的缩短,方霁逐渐看清了贺知行。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又成天穿得跟个公孔雀似的花枝招展,他那个身形简直太好辨认了。
很快,方霁捕捉到另一道身影的存在。
对方身形小巧,只到贺知行肩膀的高度,身上穿着件白色羽绒服,乍一眼看过去,跟贺知行身上的黑色棉服还挺登对。
方霁认出另一个人是陈淼,看到两人并排而行挨得很近,莫名有些烦躁。
所以去找殷导他们协商工作只是幌子,把妹才是贺知行的真正目的?
啧,满口谎话的骗子。
陈淼低垂的眉宇间流露出温柔神色,不知两人聊到什么,她突然抬头望向贺知行,嘴角扬起甜美的微笑。两人站在一起,男才女貌,宛若画中璧人。
贺知行也微微朝她偏过头,嘴唇翕动,似乎在回答她的话,手上虽然拿着手机照明,却并未立刻注意到站在前方的方霁。
方霁的目光只在二人身上稍作停留,下一秒就抬步进入大门之内。
贺知行路过阿依拉家时没有停下来,将陈淼安全送回借宿的那户人家家中,才重新折返回来。进门后没多久,就看到双手抱臂、依靠在前屋墙边阴影中的方霁。
贺知行差点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杵着个大活人,停下来后不解地望着他,好似在问怎么站在这里。
方霁本来是想直接洗漱进屋休息的,但一想到贺知行骗了他的行为,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讨个说法。
他这人向来不接受吃亏,更不接受欺骗。
“怎么样,跟殷导聊得好吗?”方霁皮笑肉不笑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加重了后半句话的语气。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关心,反倒更像是兴师问罪。
“你在生气?”贺知行道。虽然不太确定方霁生气的具体原因,但这人此刻是什么心情,都直接写在了脸上。
“因为我晚回来了?”
“呵。”方霁抬起眼来,冷笑一声,“少往自己贴金了,你不回来都可以。”
甚至贺知行要想死外边,也跟他屁点关系都没有,他还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去放鞭炮帮忙超度。
他只是在意贺知行为什么要对他撒谎,跟陈淼在一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毕竟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办公室恋情再寻常不过。
另外,他也没有很在意贺知行这么晚才回来。
贺知行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是真惹到他了,但指望方霁告诉他原因是不可能的。这人的嘴就跟鸭子一样硬,他要真不愿意说,其他人就别想从他嘴里撬出半句话。
第36章 第 36 章
院子中央矗立着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树, 枝干苍劲,裸露的枝杈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树影投射在地面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上, 形成一幅斑驳陆离的画卷。
“下次我会注意。”贺知行突然道。这个时候说多错多, 安抚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他来,对于方霁更是如此。
谁知方霁却压根不吃这一套, 没好气道:“烦请贺大总裁说说看, 需要注意什么?”
贺知行一时语塞:“……”
他只确定方霁生气了。
方霁斜乜他一眼, 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冷笑,话语中带刺:“你今晚别跟我睡一张床。”他不跟骗子挤一张床, 嫌膈应。
面对这样的决定,贺知行显得有些无奈:“那我去哪睡?”
“你爱睡哪去哪睡。”方霁冷淡道。如果贺知行提出想要换到和陈淼一个地方休息, 他都没有任何意见。
贺知行觉得今晚的方霁挺霸道的, 像只炸毛无差别挠人的大猫, 却不怒反笑:“哥哥, 整个屋里只剩下这一张床了。”
前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 猝不及防得令人意外。
“你刚刚喊我什么?”方霁的声音中带着疑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贺知行在话音落下后也跟着一怔, 立刻否认道:“你听错了。”
刚才那一声“哥哥”里不带任何撒娇的语气, 甚至堪称平淡,好似下意识脱口而出再平常不过的一声称呼。但方霁清楚地知道, 贺知行从来没这样喊过他。
莫名有些爽是怎么回事?
真要论起来,他确实比贺知行大了三个月,这人叫他一声哥哥也没毛病。
方霁刚要开口, 贺知行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 迅速撕开,将一个黄色片状物送到他嘴边, 道:“殷导给的芒果干。”
“我记得你大学时期经常吃。”
方霁嗅到了鼻翼下芒果干独特的清香,被他突然一打岔忘了原本想说的话。他视线下敛扫了一眼芒果干,下意识先问:“真是殷导给的?”
贺知行看出他眼底的怀疑,耐着性子解释道:“嗯,殷导有些晕机,来的路上提前备了一些酸甜类的零食在包里。我过去的时候他刚好在整理行李,收拾出没有吃完的芒果干就分了一包给我。”
殷导晕机?他怎么不知道?
方霁想了没几秒,猛然发觉自己今夜似乎太钻牛角尖了,显得他有多关注贺知行似的。
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成年人,不是十九岁一言不合跟人打架,更不是九岁会为了买一个玩具死命纠缠家长的他。
贺知行还保持着递芒果干的姿势。方霁不想再因为一个成天跟他作对的人弄得自己心烦,同时认为一个大男人就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吃东西太奇怪,于是抬手接了过来。
上大学那会,他确实经常吃芒果干,软糯酸甜,夏天饭前挺开胃的,还是单独包装,方便携带。有时带到教室去,第二节课实在饿极了就摸出来偷吃,因为没有气味又不会产生太大声响,也不会被老师发现。
所以他常常一囤就是一大箱,当作零食,隔三岔五就开一包。
不过大学毕业后他就没再囤过了,就像上班的人不会再穿校服,有些喜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留在过去。
现在贺知行拿出芒果干,倒是令他突然有些怀念当初不用为了生计苦恼的校园生活。
他读的大学离晋城不远,现在交通又这么发达,或许空闲了他可以抽个时间回去看一看。
方霁咬了一口芒果干,一边咀嚼一边状似无意道:“你刚刚喊的,再叫一声?”
贺知行看破他的心思,没中招,径直进屋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品走了。
方霁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不屑地嘁了一声。
总有一天,他会让贺知行心甘情愿地喊出来。
将手上的芒果干吃完,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休息-
此次拍摄行程即将正式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沙目斯果真杀了最后一只羊,在方霁等人清点行李的时候亲自送到面包车前来。
方霁看着一大袋子分装好的羊肉,立刻便拒绝了,想让老人留着自己吃。
以目前的天气,就算家里没有冰箱,羊肉也可以储存很长一段时间。
沙目斯还是当初那句话,一定要将这只羊送给他们一行人作为感谢。
方霁闻言挺过意不去的,他们来这里一个月,说实话除了拍摄,并没有给村子带来实际性的经济效益,就连这部纪录片,他也不敢保证在上映后真的能够为村民们带来帮助、改善如今的生活状况。
沙目斯看出他心中所想,宽慰道:“你一个年轻人怎么比我个老头思虑还重。事事尽力而为就已经是成功,剩下的就都交给时间去吧!”
“再说如果没有你们的到来,这地儿连被更多外人知道的机会都没有,不晓得还要熬多久。”
方霁一听,豁然开朗。
是啊,在来这边之前,他不是对自己和整个拍摄团队都有着足够的自信吗?
怎么才待了一个月,心境就下坠到这种程度。
他是方霁,二十三岁开创方天娱乐公司,人生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二字。
他相信这部纪录片就算不能火遍大江南北,也一定能引起社会不少人士的重视。
再不济,他回去后也会着手成立一个以西北贫困地区为中心的项目。
“受教了,谢谢您。”
方霁等人最后还是接受了沙目斯赠送的羊肉,但方霁向来不爱白拿别人的东西。
他知道如果当面开口提起的话,以老人的性格定然要拒绝。故而他将一笔现金交给了村长,希望他能够在他们离开后帮忙转交到老人手上。
村长也爽快答应,并郑重保证一定会亲自完成这件事。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行人与乌什湾村中的村民相处得不错,仿若真的融入其中成为一分子,更结识了马青在内的不少朋友。
但真正知道他们明天就要离开的人其实并不多,除了在除夕夜提前知晓的沙目斯爷爷,就是村长和愿意借宿的那五户人家。
原因很简单,这里的人都太热情客气,担心他们知道后都像沙目斯爷爷那样赶过来送东西,拒绝起来会非常艰难。
就连他们现在收拾东西,都是挑的人少的晚上进行,将设备一一装上车,明天吃过早饭便可立刻起程离开。
装点完毕,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方霁和贺知行一道进门,就瞧见屋子的两位主人都在前屋,神色异常凝重。
男主人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外套,一刻不敢耽搁,一副要外出的模样。阿依拉则一脸焦灼不安,双眸闪烁着无法掩藏的恐惧。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语速奇快,如同疾风骤雨交织在一起,远超方霁能够理解的范围,最后只好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贺知行。
贺知行听了一会,走上前,询问夫妻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经过一番简单交流,这位临时充当翻译的贺大总裁终于带回了答案,并向方霁传达了那个令人心头一紧的消息。
恰在此时,男主人已迫不及待地踏出了家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什么!你是说艾玉到现在还没回来?”方霁的震惊溢于言表,难以置信地追问着。
贺知行点了点头,说:“嗯。她今天晚上去帮忙给村西的一户人家送东西,一来一回最多半个小时,但现在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人还没见回来。”
“难道是在朋友家玩耍忘记了时间?”方霁尝试寻找合理的解释,但内心的担忧却愈发浓烈。
现在这大晚上的,又是冰天雪地,如果真发生什么,对于一个没有太多自保能力的孩子来说无疑极其危险。
“迷路的可能性呢?”他又提出了另一种假设。
贺知行立即给予了否定:“艾玉从小生活在这,对村里的道路都非常熟悉。”
方霁闻言,自觉先前的两个想法过于愚蠢。
艾玉今年有十一岁,已经能够记事,放在城里,这个年纪都可以上初中了。她又拥有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与独立,不像是会贪玩不回来的性格。
“我也过去看看。”方霁放心不下。
“我跟你一起去。”贺知行毫不犹豫道。
方霁没拦着他,和阿依拉说了自己的决定,尽力安抚她的情绪后便跟贺知行再次出门去。
目送二人的背影同样融入夜色,阿依拉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她很想一起跟随上去,但一想到不能将需要照顾的小儿子独自留在家中,还是忍下了冲动,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女儿平安回来。
二人追赶上了忧心忡忡的哈里克,一同抵达村子西侧。
那户人家已经歇息下,听到敲门声,被迫中断了睡眠,又重新披上衣服爬起来开门。
门扉打开的瞬间,哈里克直奔主题,急切询问艾玉的行踪。
“艾玉?她给我送完东西就回去了啊,临走时我还特意叮嘱她小心路上安全,赶紧回家,不要耽搁。怎么,她还没到家吗?”
对方的回复让三人均陷入了深深的缄默,尤其是哈里克,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颤抖的唇瓣反应着内心的恐慌。
“她、她还没有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中充斥着无助与紧张。
就连那位被吵醒的村民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哎哟,该不会是叫人带走了吧!”
第37章 第 37 章
尽管有国家和社会各界的严厉打击, 拐卖儿童的案件依旧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对于偏僻贫困的地区,人贩子则仗着法律制度不完善以及文化教育缺失更加猖獗。
当然, 艾玉究竟是不是被人贩子带走的, 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他们刚才赶过来的路上就一并留意了周边情况,没有看到小姑娘的身影, 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员或车辆。
“我们先挨家挨户找找看, 说不定艾玉就在附近。”方霁道。
“那我去跟村长说这件事, 让大家伙一块帮帮忙。”
哈里克很不愿意麻烦大家,可一想到此事事关女儿的人身安全, 最终没有拒绝好友的提议,并说了声谢谢。
“嗐, 都是一个村的人, 说什么谢谢不谢谢的, 艾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叫我一声阿伯, 也算是我半个侄女。咱不废话了,当务之急先把人找到要紧。”
哈里克感激地点头。
几人分头行动。村上共有六七十户人家, 数量上来说算不得多, 但因为各家之间并非挨在一起,屋与屋之间存在不小的距离, 找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
哈里克努力回想了一下艾玉平时都有哪些朋友,然后告诉方霁跟贺知行,三人各自先去进行确认。
大年初五虽然过了, 但受制于地理位置影响, 这里还是保持着较低的零下气温。
方霁没有手电筒,利用手机充当照明, 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因为心急,在经过一个水沟一时疏忽没看清,一脚塌了进去,踩碎冰面浸入冰水中,湿了半条裤子。
这是村民们自己挖建的水沟,水位不深,只到膝盖的位置。方霁迅速将腿收回来,咬了咬牙有些懊恼,在折返回去换一条裤子还是继续找之间犹豫片刻,还是朝着下一户人家的方向去。
他这一路基本都是用跑的,身上散发热量,应该没那么快会冻伤。
方霁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觉得人不可能真倒霉一辈子。
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他去了七户人家进行确认,得到的都是没有看见艾玉的结果。
贺知行那边没有给他发消息过来,估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村长那边得到有孩子失踪的消息,马上发动不少村民帮忙寻找。一时间,大半个村子都亮起了手电筒的灯光以及对艾玉的呼唤。
雪虐风饕,却无法阻止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搜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还是不见女儿的身影,哈里克如同一棵被暴风雨摧折的老树,骤然失去往日的挺拔。他再也无力支撑,脚步蹒跚间,绝望地重重跌坐在雪地中,身体随着呼啸的北风颤栗不已。
周围的好心人连忙伸出手,关切之声此起彼伏:“哎哟,没事吧?”
哈里克拒绝了搀扶。少顷,他猛地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懊悔与自责在他的眼中燃烧:“都怪我,不应该让她一个女娃这么晚还出来送东西。”
清脆的耳光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震撼着在场每一位。这是第一次,他们瞧见沉着冷静的男人展现出脆弱的一面,那份颓废的神情让人心疼不已。
村长目睹这一切,缓步上前,试图以长辈的身份给予安慰。
养育子女不易,身为父母的他,完全能够理解哈里克此刻的心情。
认识艾玉的村民不少,打心眼里都不希望小姑娘出事,心甘情愿放弃睡眠时间加入寻找的队伍,开始扩大搜索范围至村外。
殷海他们在发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帮忙报了警,只是乌什湾村作为连导航都能搞错的地方,等警方赶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方霁找到村子边缘时,收到了贺知行发来的消息,阅读完毕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贺知行:村里都找完了,没有找到。】
方霁握紧手机,朝掌心呵出一口热气,白色的雾霭在冷空气的包裹下散开,落在冻红的皮肤表面,带来转瞬即逝的温存。
【方霁:知道了,我去村外看看。】
这句话刚发出去,贺知行在同一时间给他发来新消息。
【贺知行:你现在在哪?】
方霁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腿,上面的泥水冻得梆硬,致使那半截布料看起来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穿在身上并不舒服。
方霁忽然觉得,这情况要是被贺知行看到了,以他那爱小题大做的啰嗦劲,十之八九又要以长辈的语气来说教他,估计还得叫他先回去换身衣服。
【方霁:不用来找我,分开行动效率更高一些。】
贺知行看到这条消息时,村长正提醒众人注意保暖,要是有身体出现不适者可以先回去。
这里到了晚上的温度明显比白天低更多。方霁来这的第二天起,几乎每晚都会在睡前提前往暖瓶里灌好热水,洗漱的时候塞进被子底下,这样等躺上床就不是冷冰冰的了。
或许是这样做已经足够暖和,倒是不会再半夜往他这边靠近了。
【贺知行:这里晚上气温太低了,我去给你送衣服。】
现在是送衣服的时候吗?方霁觉得贺知行简直分不清轻重。
【方霁:贺知行,你也二十九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爱粘人?】
方霁不耐烦地发完消息便熄灭了屏幕,至于贺知行后面回的什么,他没再注意。
收起手机,一抬头,就看见前方似乎有个白色光点。
因为在黑夜中,那一点亮光哪怕距离他有五六百米的距离,仍旧显得十分清晰。方霁半眯了一下眼,似乎是一辆银灰色面包车,更多的内容则看不清了。
若是放在平时,他或许会选择视而不见,但现在艾玉不见了,这辆车恰好出现在这附近,说没有丝毫怀疑是不可能的。
担心车辆开走,方霁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妈的,你究竟是怎么开的车,这么大个坑看不见啊!”虎背男猛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下来,看清陷入坑中的前车轮后怒不可竭。
后备箱内,隐约传来低声呜咽,如同夜空中飘忽的猫儿叫,让人心悸。
熊腰男同样是粗犷的体格,此刻满脸愧疚地下车解释:“这不是开了一天的车有些困,没想到一打盹眯了下眼的功夫就摊上这么个事。”
虎背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少说废话了,赶紧推车先上公路,一会叫人找来了,今天这批‘货’交不上,就是上头亲自来收拾咱们俩!”
熊腰男不再为自己的过失辩解,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坚定地说:“放心好了,一定将这些孩子按时送到买家手中。”
方霁悄无声息地接近,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观察二人的面貌,显然不属于本地,他们所说的普通话中带有浓厚的地方口音。
方霁立刻猜到两人的身份。
没想到艾玉真是给这些挨千刀的人贩子带走的。
他简单环视了一圈周围环境,这里离乌什湾村不远,看车辆的行驶轨迹,显然是从村子那边开过来的。
这段路未经硬化处理,仅仅是一片稍显平坦的开阔地带,可能是有人在这儿挖过东西,事后忘记将土坑填补回去,然后阴差阳错地导致人贩子的车辆陷入进去。
这块地区植被较为稀疏,方霁关闭手机光源,藏在一簇枯萎的灌木丛背后。只要这两人稍微回头,就能轻易发现他的身影。
幸运的是,他们的全部精力集中在推车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方霁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伙藏匿于车内,他现在只身一人,又不是练家子,冲出去跟人硬刚简直就是纯送人头。
但他也清楚,一旦这些人脱困上路,想要再找到他们将会变得非常艰难。
面包车上没有挂车牌,方霁尽可能记住车型特征及车外两人的容貌,随后用身体遮挡光线,快速在手机上草拟了一条信息,发送至拍摄团队的微信群。
群内当即有人看到消息,带着人在往这边赶。
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眼见两名人贩子就要将车成功推出来,为了尽可能给其他人争取过来的时间,方霁不得不采取行动。
“我操,这车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推了?”
“你去前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熊腰男点了点头,绕到车前去查看。
左车轮还死死陷在坑内,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
车辆前方亮着远光灯,熊腰男围着车身转了大半圈,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卡住车轮。
“奇怪,那怎么会推不动。”他喃喃自语,忽然,地面投射出一道不属于他的阴影。
一条沾满泥泞的裤腿闯入视野,鞋子上满是污秽,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熊腰男顺着腿线向上望去,尚未看清对方面容,那双腿已化作致命武器,抬腿、屈膝、踹出,动作行云流水,势如破竹。
熊腰男没有丝毫防备,一击正中裆部,疼痛难忍,双眼圆睁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双手死死捂紧男人最为脆弱的地方,喉咙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在那儿瞎嚷嚷啥!”虎背男闻声走上前几步,只见熊腰男双腿并拢呈内八字站立,一副便秘模样。“你这姿势搞什么,尿急了就去旁边解决。”
虎背男烦躁地说,“再这样磨蹭下去,等会儿村子里的人发现孩子不见了,肯定要找上门来!”
熊腰男保持原位,对虎背男的催促无动于衷。
“嘿,我跟你说话装耳聋是吧!”虎背男怒火中烧,准备动手教训,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侧有东西飞过来,本能地转身。
紧接着,一股强劲的力量冲击而来,正中要害,虎背男的反应与熊腰男惊人相似,一声嘶吼,随即蜷缩成一团。
“卧槽……”
通过刚才熊腰男那一声嚎叫,车上却没有下来其他人,方霁也确定了此番作案的只有这两人,令他原本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从容许多。
虽然数量上他依旧不占优势,但他的本意不在将两人缉拿归案,而是拖延时间。
虎背男首先从剧痛中恢复,面容扭曲,眼中迸发出仇恨的火焰:“他妈的,没想到还真找上门来了。”
与此同时,熊腰男也缓缓放开了捂住要害的手,意识到了方霁孤身一人:“看我不弄死你。”
方霁没有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两个人,早在踹完熊腰男那一脚,他就撤退到了后备箱前。
伴随着车盖的掀起,一股混杂着多种怪异气味的恶臭扑面而来,方霁看清里面的景象,内心为之震颤,呼吸顿止。
狭小的空间内,堆积着各式凌乱物品,几个稚嫩的生命蜷缩其间,与周遭的肮脏形成了鲜明对比。
方霁数了一下,除了正处于昏迷不醒的艾玉,还有另外两个看起来年纪比她要小一些的孩子,身体蜷缩成“N”形,躲在角落。
其中一名衣衫单薄的孩子睁开双眼,目光中满含恐惧,脸上残留着干涸的泪痕,裸露的皮肤表面还能看到大块淤青。
方霁对上那名孩子的视线,握紧了拳头,血压直线飙升。
这些混账真是死不足惜!
两名人贩子从左右包抄逼近方霁。方霁深知以他一个人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救三名孩子,确认艾玉他们没有大碍后,瞥见后备箱中躺着一根可用的木棍,立即拾起,作为自卫工具。
两人扑了上来,方霁手中的木棍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第一棍落空,被虎背男的手指划破了脸,第二棍则准确无误地落在熊腰男左肩,引发一道哀嚎。
见方霁手上有工具,两人在对付他时多了几分忌惮,但仍旧步步紧逼。
“胖子,想办法抓住他!”虎背男下令。
熊腰男揉搓着酸胀的肩膀,怒气值达到峰值。
方霁用手背擦了擦脸上血迹,退无可退,面对左右夹攻,局势岌岌可危。他与二人之间的距离仅为棍子长度,神经紧绷至极。
熊腰男再次发动冲锋,方霁欲用木棍将其阻隔,然而对方似乎铁了心要制服他,即便遭受连续打击,步伐却未停滞。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方霁既要应付熊腰男,又要警惕虎背男的偷袭,局面一度陷入被动,开始力不从心。
须臾,一个不察,叫熊腰男成功锁住他的腰部。
方霁敏捷挣扎,摆脱了束缚,却不料虎背男伺机而动,一记重拳轰然砸下。
腹部猝然承受重击,方霁顿时感到五脏六腑都跟着错位,张了张嘴无声地干呕两下,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疼痛令他几乎窒息。
“操。”方霁一手捂住痛处,骂出一声,被激怒后也彻底豁出去了。
正当三人缠斗之际,远处倏然传来一道强烈光线,笼罩住三人,迫使他们暂停动作,抬手遮蔽眼睛。
半分钟前,方霁就听到了有脚步声在靠近,对方奔跑而来,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但他忙着打架,无暇去确认来者究竟是敌是友,直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警察马上就来。”贺知行一眼识破两名人贩子的身份,斩钉截铁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条规定,拐卖儿童罪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拐卖儿童三人以上,最高处以死刑。”
方霁听到他最后一句有关法律的话,佩服其记忆的同时不由得腹诽一句。
这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忘装逼。
只可惜他耍帅的对象找错了。方霁觉得自己顶多感谢贺知行的及时赶来,不会有半点爱慕情节。
虎背男道:“你、你在这吓唬谁呢!”这话明显底气不足。
他确实对法律一窍不通,不确定贺知行说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却知道自己的行为触犯法律。
贺知行挑了挑眉:“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等警察来了亲自问问不就知道?”
虎背男与熊腰男面面相觑。他们只是这条产业链上的“供货人”,至于买家和真正的卖家,并非他二人。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不如博一把,这票要是干成了,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两人在交换眼神的间隙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方霁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不肯死心的意图,率先挥动手上的木棍,不忘冲着贺知行道:“先去救车上的孩子!”
贺知行担忧地蹙了蹙眉,最后还是趁着方霁将两名人贩子驱退到一旁翻身上了后备箱。
好在人贩子用的迷药剂量不大,艾玉在贺知行拿着手电筒赶来的那一刻便转醒了。
贺知行先给她解开绳子,用她能听懂的维吾尔语道:“带他们先往村子的方向走。”
艾玉到底是一个孩子,脸上还流露着心有余悸的惧怕,但她的表现已经比同龄人冷静许多。听到贺知行的话,她点了点头,从后备箱下去后立刻牵着另外两个孩子的手,往村子的方向拼命跑去。
“哥,人要跑了!”熊腰男在和方霁纠缠间注意到后面的情况。
虎背男刚又挨了方霁一棍子,他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却未追逐逃跑的孩子们,反而将目标锁定在方霁身上。
“让你再多管闲事!”虎背男怒吼着,持刀直取方霁。
方霁闻声回首,目光与冰冷的刀尖相遇,心跳在刹那停止。
噗呲,一道沉闷的肉/体穿刺声在面前响起——
第38章 第 38 章
“贺知行!”
那一抹鲜红如同深夜绽放的妖艳花朵, 肆意蔓延,血水顺着水果刀滴落在雪面上,染成一片猩红。
一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 万物俱寂,唯有方霁的心跳, 在短暂地停了一秒后如同战鼓般擂响, 震撼着每一寸空气。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怦怦怦……怦怦……
来自胸口的每一次强烈撞击,都在残忍宣告着眼前并非梦境。
贺知行的身体轻微颤抖, 视线从腹部伤口缓慢上移,与人贩子错愕的目光交错, 好似两股力量在这一刻碰撞。他反手紧握水果刀的刀柄, 用力将刀刃抽离皮肉, 伴随而来的是一脚猛踹。
人贩子啊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雪渣飞扬。
恰在这时, 殷导他们一行人根据方霁手机上的定位找了过来。两名人贩子看到乌泱泱一大片人朝这边过来,仓皇而逃, 只是没跑出几步, 就被几名健硕的汉子合力制伏在地,挣扎徒劳。
“老实点!”
贺知行的脸颊因失血变得苍白, 如同色彩褪去,只剩下一张了无生气的透明画布。没多久,当着方霁的面双腿一软, 滑到了地上。
方霁扔掉手上的木棍, 迅速跑到他身边。当距离拉近,更加清晰地看到贺知行腹部被捅了一刀的地方。
最先流出来的血液在严寒中有了凝固的迹象, 附着在衣物边缘,而那个漆黑的洞窟,已经被血污糊住。伤口非常深,依稀可以看到一点褐色的内脏。
方霁顾不得再去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器官,死死盯着,表情难看到了极致,只觉胸腔中怒火与恐惧交织,情绪复杂难辨。
“我发消息让他们马上开车过来!”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
贺知行察觉到方霁的视线,似乎也觉得伤口太过丑陋,怕吓到方霁,不露声色地用手臂遮挡住。
“你他妈的故意找死是不是!”方霁在下一秒恶狠狠道,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男人,眼眶却先一步红了,令说出来的话显得毫无威严。
“不是。”贺知行尝试举起手,中途停顿,目光触及掌心的猩红,只得重新收回。他挤出一抹安慰的微笑,声音诚恳:“我真的不想死。”
他想做的事都还没完成,说出来的这话并不是在骗方霁。
方霁心如刀绞,简直快被他气死了,咬牙切齿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你要是真敢死了,看在大学室友一场的份上,我一定拿着成功收购知谦的合同盛装出席你的葬礼。”
贺知行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能够感受到方霁对他的在乎,即使那份情感或许与爱情无关,但至少证明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的关系不再像过去几年的疏离与僵硬。
这么一想,只是被捅一刀还挺划算的。
当然最后不死的话。
方霁觉得贺知行这人脑子有病,不然就是被刚才那一刀给捅傻了。
“你他妈能不能别笑了!”
“好。”贺知行很快答应,按照他的意愿有所收敛,只是嘴边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多时候,对于方霁的要求,贺知行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只要方霁愿意开口,他可以倾尽所有满足他的愿望。
可现实是,以方霁那不屈好胜的性子,不可能主动有求于任何人,更不可能接受别人的施舍或可怜。
他只会利用自己的方式,像是一头年轻气盛的猎豹,纵使厮杀不断,也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去征服目标。
贺知行想,这兴许也是当初他会被方霁吸引的原因之一-
等肖肆将车开过来,众人合力将贺知行抬上了了车,陈淼和另外几人留在这里,协助村长他们等待警方的到来。
“……方总,您要亲自来开车?”肖肆不确定道,他刚准备上车,就被方霁叫住了。
方霁身上的狼狈程度,说实话与贺知行不相上下,浑身血渍,触目惊心。
“嗯。”方霁见肖肆注视着自己身上的痕迹,简洁道:“不是我的。”说罢拉开车门,坐上了主驾驶座。
贺知行当初带来的药箱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里面除了常用药物外,还有一些用于处理伤口的医用纱布。
殷海之前系统性学过急救措施,熟练使用纱布为贺知行实施临时止血,奈何贺知行这一刀实在中得太深了,纱布治标不治本,仍旧有血水在缓慢地向外渗出。
一个成年人失血量若是超过总血量的20%,便会引起失血性休克。
一路上,车是由方霁开的,后座上的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尤其在目睹了方霁近乎失控的一幕后,都有些担心他现在的状态。
途中,肖肆主动提出接替开车:“方总,要不您休息一下吧?”
这条路实在太过漫长,根据导航显示,最近的一所医院距离这里有五十多公里。
“不用。”方霁双眼平视前方,拒绝得很干脆,不愿让出方向盘,更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车辆终于驶上沥青马路时,贺知行已经开始意识模糊、皮肤发白。殷海等人怕他撑不到上医院,让其保持平卧姿势,又是掐人中又是摁虎口的,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担心发出声音会令开车的方霁分心,谁都没有开口转告贺知行此刻的情况,但方霁却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将手下方向盘握得更紧。
比起温暖的环境,寒冷更能刺激血管收缩,令神经兴奋保持清醒。方霁将车上暖气关了,摇下所有车窗,一瞬间,大量冷空气灌入进来,殷海和肖肆都跟着打了个寒颤。
他们明白方霁这么做的原因,没有反对,甚至对于今晚发生的一切五味杂陈。
路面开始变得平坦,油门被方霁一脚踩到了底,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倍,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当车辆驶入城市,更是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绿灯。
显示屏上的车速高得令人心惊,但方霁似乎专门练过,车技好得出人意料,说是堪比职业选手都不为过,一路上没有出现打滑或碰撞的情况。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猜错,方霁闲暇时候有玩赛车的爱好,尽管是业余,却请过私教学了三年。
之前他还特地买了一辆暂存在朋友的车库里,但后面因为工作繁忙,开的次数渐渐减少,赛车就转卖给了那位朋友。之后再想开,则是直接到车场租用,更为划算。
抵达医院,坐在后座的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没有耽搁太久,赶紧帮忙将贺知行送入医院内。
直到看着贺知行被四名医护人员推进手术室,方霁高度紧绷了一路的身体骤然被抽去所有气力,顺着墙面滑到了地面。
肖肆就跟在方霁身后,被他突然倒地的动作吓了一跳,在愣了几秒后想要去扶他起来,却被拒绝了。
“抱歉。”方霁嗓音沙哑,一并抬手捂住了双眼,也不在意手心的血污和泥污弄脏脸颊。
肖肆没明白方霁为什么要冲着他们道歉,明明他没做错什么事啊。
殷海却知道方霁这是指刚才高速驾驶的不安全行为。
方霁仍旧坐在地上,肖肆看了看方霁,又看了看一旁的殷海,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先出去买几瓶水吧。”殷海在这时给他指派了任务。
“好的。”肖肆点点头,忙不迭跑出了医院,寻找最近的商店。
手术室门前,红色警示灯持续闪烁,一门之隔的另一端,正上演着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生死交锋。
方霁不敢放下手,像是想借此来封闭自我,逃避现实。
他不禁在心底幻想和盘问:要是贺知行没能扛过这次怎么办?
如果一开始他没有莽撞地选择用搏斗的方式拖住人贩子,贺知行是不是就不会为了帮他挡刀受伤?
这个疯子,没事冲上来逞什么英雄!就非得让他欠下人情不可嘛!
如果真交代在了这,他保证说到做到,回了晋城就立刻召开收购知谦的会议,哪怕是向银行贷款!
少顷,殷海走上前来,注意到方霁正抑制不住发抖的双手,轻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方霁的肩膀。此时的他们没了上下级的界限,只有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辈在安抚一位陷入迷惘的晚辈。
“没关系的。吉人自有天相,知行会平安无恙的。”
“这事谁都料不到,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去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会吧。”他的声音平静,沉淀着来自岁月的和蔼,与业内严厉的模样判若两人。
“……”
在殷海的耐心陪伴与言语安慰下,方霁逐渐冷静下来。在殷海的搀扶下,他从冰凉的地面站起身,想要出去抽一支烟,却突然感受到腿部传来不适与僵硬,限制了他的行动。
正是不慎踩入水沟的那条腿。
殷海立即察觉到方霁的异常,没有松开扶着他的那只手。
肖肆在这时带着三瓶矿泉水回来,就看见殷海一脸严肃地对他道:“小肖,快去叫医生。”
第39章 第 39 章
贺知行很幸运, 因为抢救及时,加上医院恰好有匹配的库存血量,已成功脱离生命危险。
昏迷了两日后, 贺知行在一个傍晚醒来。
彼时, 金黄色的残阳从玻璃窗口洒进来,映在方霁线条流畅的侧脸上。
房间内暖气充沛, 静谧安详, 能够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这是贺知行第二次看到方霁为他守床, 第一次是在晋城他发高烧的时候。
没有太多窃喜,反倒是心疼更多, 如果可以,他希望方霁永远不要看到自己羸弱的一面。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后, 贺知行伸出手。
与许多人不同的是, 方霁的发质其实很软, 哪怕是留着一头短发, 每一根也无法很好地竖立起来, 看起来显得有些塌。方霁知道这一点,所以从很早起, 便习惯性备一瓶发胶, 喷上一些后再打理头发。
贺知行却觉得方霁未经处理过的发型也挺好看的,不失清爽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慵懒。
但这几天, 方霁显然没心思在打理自己上,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肉眼可见的憔悴,头发凌乱, 这里一个旋, 那边翘一撮的。
贺知行不确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手指刚触碰到一截碎发, 趴在床边的人便有了反应。
方霁睡得并不沉,尤其心里装着事情的时候,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马上作出反应。他感受到有一股温热的触感落在自己额前,痒痒的,旋即坐起身来,睁开眼。
数秒间,意识逐渐凝聚。方霁看清面前终于醒来的人,怔愣了好半晌,直到贺知行率先开口,听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他才确定这次真的不是在做梦。
“怎么睡在这里?”贺知行利用余光瞥了一眼方霁的手背,都被压紫了,估计趴在这里的时间不短。
方霁没有回答,视线挪不开似的盯着贺知行那张还有些虚弱的脸,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瞧见贺知行干到起皮的嘴唇,他迅速站起,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过来递给他:“先喝点水吧。”
“谢谢。”贺知行接过,一口饮尽,滋润了干燥的口腔与喉咙。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此刻整个房间内只有他二人。方霁重新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双手交叠搭在与肩同宽的双腿上,微微低着眼似是陷入沉思,不再像刚才那样一直注视贺知行。
贺知行在他去倒水的间隙就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这次换做他将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方霁身上,好像要将昏迷这段时间欠下的都给补回来。
方霁离他不远,自然能够感受到那道炙热的视线,难得的没有阻止他。
良久,两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开口,却出奇的不觉尴尬,犹如多年知己,各怀心事,独自消化着内心的想法,思忖该从何说起。
病房内的陈设简单,空间不大,远不如私人医院,但环境比之前方霁爬山受伤住的那家要好一些。
“你昏迷了两天,医生说如果你能正常醒来就没什么大碍了。”约莫过了十分钟,方霁开口打破沉寂,“最多再住院一周就可以回去。”
贺知行其实很想问方霁是不是守了他两天,但一方面,他觉得方霁大概率不会承认,另一方面,他在醒来看到方霁的那刻,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手上还扎着点滴,透明输液管的另一头连着一袋葡萄糖氯化钠注射液,贺知行闻言只是简单“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另外你这次的出血量有点大,保险起见,最好在出院前再安排一个全身检查。”
“好。”
二月份正是昼短夜长的时段,窗外的落日撤退得很快,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天边就变成了淡淡的蓝紫色,夜幕将倾。
“殷导他们不久前出去买晚饭了,你饿了吗?我给他们发条消息,再多带一份回来。”方霁抬起头征询他的想法,不经意间注意到支架上那袋尚未输完的液体,心底不是滋味。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对于救命的恩情更是,可偏偏那个人是贺知行,还是两次。在贺知行昏迷的这五十多个小时里,他想了很久,想该怎么偿还这份人情,以及……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正如贺知行早就识破他的紧张和在意一样,方霁在开车送他来医院的这段路上,就知道对方在他心底不再是商业上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但究竟是朋友还是去拜把子的兄弟,他没想好。
“可以。”贺知行道。
他刚醒来,身体机制没完全恢复,并没有觉得很饿,但他想借此和方霁再多待一会。
然后贺知行就看着方霁掏出手机,给那边编辑消息。
从屏幕反射出来的亮光打在方霁脸上,令贺知行更加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乌青。
他知道方霁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守两天这种事他也真的做得出来。
在肖肆那边回复了一个“好”后,方霁收起手机,准备起身去喊医生过来。
贺知行看破他的意图,想要挽留住他。谁知动作幅度太大,又动得快,牵扯到腹部尚未彻底愈合的伤口。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尽管没有抓住方霁,但方霁在听到身后动静为他停了下来,一脸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去给你喊医生。”
趁着方霁主动靠近,这次贺知行成功抓住了他的手,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没事。”
方霁却不信他这是没事的样子,脸色差得快能盖上棺材板。
“能不能不走?”贺知行继续道。
方霁意外地从他语气里品出一丝哀求,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再看一眼确认……是贺知行没错。
这对方霁来说十分罕见,若是放在平常,绝对可以成为他破天荒发条朋友圈炫耀的资本。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方霁不想欺负一个病人,最后败下阵,叹了口气,“我不走。”他直接摁了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
或许贺知行现在对他的依赖只是源于病人的求生本能,正如身处悬崖边缘的人,会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吊桥效应。
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很快有负责的医生赶过来,看了贺知行的伤口,又给他做了一些基础检查。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什么问题,这几天注意伤处不要沾水。”医生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方霁悄悄记下医生的话,一偏头,就见贺知行的目光始终停在他身上,没有分给医生半个眼神,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方霁不悦地皱了下眉:“?”
你不好好听医嘱,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是开了朵大红花还是会放新闻联播?
下一秒,贺知行冲着他笑了笑。
方霁:“……”
“等一下医生,你们之前给他查过脑子没有?我怀疑他这里可能不太正常。”-
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贺知行的意识并不是混沌无知的,而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大学时期,重新经历了一遍和方霁作为室友的日子。
他看到了上课到一半突然低下头,偷吃芒果干的方霁,看到了经常向他推荐学校食堂二号窗口鲜肉馄饨的方霁,看到了只有十九岁,在球场运动后出了一身汗的方霁……
他应该要感谢这个梦的,带他重温了一遍和方霁关系最好的时段。
梦境的后半段,却截然不同。
他来到了那个与方霁分开的关键转折点,与现实不同的是,他追上了即将离开的方霁,将埋藏的心意悉数剖出,得到的却是方霁无情地拒绝和转身离开。
往后,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贺知行不在意现实与梦境究竟是不是相反的,也不想去细究如果当年他真像梦中那样做了,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会将想走的路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无论好坏。
肖肆买了两份饭回来,不是很豪华,更没有总裁标配的香槟或红酒,但味道不错,足够填饱肚子。
方霁替贺知行将一次性塑料饭盒打开,掰开木制筷子,一并送到他手上,自己也在一旁吃起来。
等将东西收拾干净,方霁借着出去扔垃圾的借口,顺便到医院门口抽了一支烟。
这是他兜里最后一根烟,他已经数不清这两天抽了多少,可能加起来比他过去二十九年的还要多。
他本就不是一个爱抽烟的人,这一根只抽了两口便被掐灭,扔进垃圾桶上方的烟头收集器,转身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水果。
病房内只剩下两人,贺知行从肖肆那里得知了方霁这些天的情况。
肖肆事先得了方霁的口令,本来坚持守口如瓶,不打算告诉贺知行的。
奈何贺知行在语言能力上比他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满级大佬回归新手村,单方面碾压,没一会就被贺知行将话全部套了去,就差报银行卡密码了。
半个小时后,方霁买了苹果和梨回来,问贺知行想先吃哪个。
“苹果。”贺知行果断道。
所有水果中,他最不喜欢梨,寓意不好,影响他下嘴。
方霁点了点头,给他洗了苹果,又问护士借来一把水果刀,坐在床边削皮。手法熟稔,没一会一条苹果皮就被他完整地削了下来。
“医生说你这条腿要再晚来一点,可能就会面临坏死截肢的风险。”贺知行倏然道。
要不是肖肆告诉他,他还不知道方霁有条腿在寒冷下暴露那么久的事,更不知道一路上的车都是由他亲自开的。
方霁表现的很平静,不甚在意道:“我这条腿够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上回爬山,他伤的也是这条腿。
“再者,医生只是说了最坏的风险,实际上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去。”他将削好的苹果又分切成小块,装进碗里。
贺知行道:“方霁,生命不是儿戏,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抱有侥幸心理。”
方霁觉得好笑:“贺大总裁好一个生命不是儿戏。明明你受的伤比我还严重,为什么要先关心我?”
贺知行:“……”
“真要说起来,逞英雄帮我挡刀的是你,上回在华拓山也是,明明有安全的地方不待,非要不远万里来山沟里背我。你知不知道一旦台风的情况再严重一点,你就要和我一块死在那里?”
“说教别人的时候挺好,结果你自己呢?”
贺知行哑口无言,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或许是打开了话匣子,方霁蓄积已久的情绪跟着一股脑爆发出来。
他这几天确实是寸步不离地在守着贺知行不假,但同时,他也想寻找一个答案。
方霁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不解和疲惫:“贺知行,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你我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最清楚不做毫无利益的事。”
贺知行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甚至不惜拼上命。
气氛仿佛被窗外的寒冷侵蚀,灯光柔和却无法缓和此刻紧绷的空气。
“如果与利益无关呢?”贺知行的神情变得严肃认真。
“什么?”
“如果我说,我现在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利益所驱,也不是刻意作对。”
第40章 第 40 章
方霁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立刻起身离开,或者阻止贺知行继续说下去。
贺知行却突然抓住了他一只手,握得很牢, 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不至于令他感觉太疼。
与贺知行刚醒来那次不一样, 方霁感觉自己好像能够通过这只温暖干燥的手,从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方霁。”贺知行坐在床上,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声音低沉而真诚:“我没追过人, 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得是正确合适的方式,可能之前确实走了不少弯路, 让你误会或者感到不适,我向你郑重道歉。除此之外, 我想……”
“等等!”眼前犹如万花筒般闪过一段记忆碎片, 方霁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随后目光变得恐惧且警惕, 不再带有之前的冷静与关心, 仿佛在面对某种令人厌恶的存在。
贺知行捕捉到这一变化,蓦地被他的神情刺痛双眼, 话语随之一顿。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迅速从胃部蔓延至喉咙, 方霁什么都没说,逃也似地仓皇奔出病房。
整个转变发生得太过突然, 贺知行自己也懵了,等他再回过神,方霁的最后一抹身影已经消失在病房门口。
肖肆买了点夜宵过来, 正巧在走廊碰见方霁, 察觉其异状,忙关切道:“方总, 您没事吧?”
方霁摆了摆手,继续快步离开,不一会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肖肆一头雾水,最后还是先将夜宵送进了病房,就着看见的内容随口道:“我刚刚在外面遇到了方总,他最近挺辛苦的,每次我们想跟他换班守床一直说不用,这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抗不住啊,我瞧他的脸色都不是很好了。”
贺知行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回忆了一下方霁的反应,就算是发现他有表白的意图,也不该是这样。
大学时期,方霁不是没被人表白过,有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到女生腼腆地走上来,问方霁是否单身,能不能添加联系方式。
方霁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对于一件事,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都会明确和对方说清楚,尽可能避免误会和浪费双方时间。像今天这样突然走掉的情况,还是头一回,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
肖肆一抬头,就发现贺知行的脸色很难看。不过不是虚弱的那种难看,而是眉心紧皱,忧心忡忡快能夹死一排蚊子。
“能麻烦帮我拿一下对面桌子上的手机吗?”贺知行问。
肖肆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哦、哦,好的!”拔下连接着的充电线,将手机拿过来交给贺知行。
贺知行快速翻出方霁的电话号码,拨打出去。
振铃响了许久,直至机械女音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phone you……”-
方霁一路来到卫生间。过去的画面浮上脑海,如同水蛭一样驱赶不去,钻入他的血肉中,胃部的不适不减反增,到底还是没忍住在洗手池旁吐了起来。
这一吐几乎将今夜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头脑发胀,到最后胃酸里都带上一丝淡粉色的血迹。
吐到一半,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方霁却实在没有功夫和精力再去接听。有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炸开一片白光,五脏六腑都快跟着一起吐了出来。
呕吐的感觉其实非常难受,胃部剧烈痉挛不说,食物经过食管反流上来时还会引起呼吸艰难、烧灼感。方霁几次想压制下去,可恶心就跟开闸泄洪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卫生间内都是他的声音。
等电话自动挂断,他也好不容易吐完,最终双腿一软,脱力似的滑到地上,只有一只手还堪堪扶着洗手池的边缘。
电话铃声第二次响了起来,方霁还是没接,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他才勉强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站起来打开水龙头,清理干净台面并用凉水洗了把脸。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眼泛红,头发因为没有打理显得乱糟糟的,像顶着个鸡窝,下巴上长出了一圈青茬,整个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丑,狼狈,陌生。
方霁给今天的自己扔出评价。
从卫生间出去,方霁才将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解锁屏幕,看清是贺知行打来了两个未接电话。
方霁想了想自己刚才的行为,可能不仅贺知行觉得莫名其妙,他自己说实话也挺无语的,于是又重新回到病房。
肖肆在一旁目睹了贺知行打电话的全过程,当第二个也自动挂断时,贺知行的周身登时被一阵低压所包围,连空气都似乎凝固成实质化的压力,让肖肆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在医院暴走。
“贺总,您是要找方总吗?”肖肆忐忑地猜测道。
两位老板各自经营着一家娱乐公司,行业相同,人际交往圈的重合度肯定不低,但此刻他只能想起方总来。
大概是因为他这两天看到了方总是如何照顾贺总的?
贺知行的确有些失控,但尚未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他没有隐瞒打电话的对象,“嗯。”
肖肆也没有追问贺知行找方霁的具体原因,主动提出道:“那我去替您找找方总吧,他刚出去,应该还没有走远。”
贺知行知道自己现在行动不便,点了点头,没拦着他的好意。
方霁就是在肖肆离开没多久踏入的病房,两人完美错过。
一进门,方霁就看到贺知行竟然从病床上下来了。
“你伤还没好,下床来干嘛!一会撕裂了又得重新进手术室缝上。”方霁骤然怒道,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搀扶贺知行。
贺知行注意到他脸上残留的水迹,“你去洗脸了?”
“嗯。”方霁坦言了自己去卫生间的事,但真实原因他不想说,道:“有点困,就去洗了把脸清醒一下。”
方霁的样子一看就不像犯困了单纯洗把脸那么简单。
贺知行没有戳破他,在方霁的搀扶下重新回到病床上。
方霁帮他盖好被子,两人在经历了刚才的状况后,此刻再面对面,都有些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人的一生拥有各种各样的试错机会,可若是缺少迈出第一步去试错的勇气,就永远不可能成功。
这个道理贺知行从很早起便明白,只是过去的十余年里,他缺乏的是这样一个机会。
贺知行想要回到开始的话题:“其实我刚才是想跟你说……”
有些事情还是趁早说出来为好,人生不只有屈指可数的十一年,还有意外事故。
“贺知行。”方霁却打断了他。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就算这么多年没和人正式谈过一场恋爱,但不代表着他真的是一个情感白痴,什么都不懂。
关于人情世故,这些年他已经见过太多。尤其他身边就有一个同性恋朋友,如今对这个群体表现得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他千想万想,就是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他想要找的答案,居然是面前这个男人对他有非分之想。
这么一看,贺知行之前对他的那些行为就解释得通了。
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敢喜欢上自己的死对头。亏他还准备等贺知行出院后,跟他和解拜把子来着!
这会是什么新型的商业竞争手段吗?
“我希望你能清楚,我和你一样,都是男人。”他并不歧视同性恋,但不代表自己能够成为一员。无论贺知行究竟是不是真弯了,自己有一点都必须跟他说明。
“我不反对你找一个男人当作伴侣,甚至愿意祝你早觅良缘,但是我想你有一件事应该搞错了,我是直的,非常直,不会和男人搞在一起,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贺知行的关注点却在四个字上:“祝我早觅良缘?”
意识到喜欢上方霁并产生性冲动的那一天,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有病,更是避开方霁,向辅导员请假去了一趟医院。
但当精神科的医生明确告诉他这不是病,而是一种小众却正常的性取向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方霁能不能够接受。
“我的良缘为什么不能是你?”
方霁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刚才说的那些全都白讲。
“我都说了,我是直男,直男你听得懂吗!不是直接喜欢男的,而是性取向为女性的男性!”
贺知行有一会没说话,像是试图消化和理解他这句话。少顷,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和女生谈恋爱?”
方霁的长相不差,或许无法在历史上排上第一美男,但绝对称得上一声好看。如果不是只想当老板,对演艺事业没有太多兴趣,这个长相完全勾得上进入娱乐圈的标准。
当初他被赵平爆到网上的那张照片,虽然是AI合成的,拍摄的画面较为模糊,但不难看出方霁本身优异的底子,没澄清之前,评论区就有不少人夸赞他长相的,警方出面澄清之后,更是不少人涌上他的微博号,一夜间涨粉近三十万,快赶上人家小明星。
只可惜叫那些人失望了,方霁平时连条朋友圈都不爱发,其他社交平台更是懒得打理。微博号注册五年,总共只有十二条内容,九条是工作上的正事,剩下三条则是系统自动发送的VIP升级提示。
方霁听他这么反问不禁怒了,毕竟这事涉及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你他妈的,老子谈不谈恋爱关你什么事,我就喜欢母胎solo怎么了。”
“我就当今天没听见过你这些话,日后谁也别再提起,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方霁想了想,“如果你后续表现不错的话,好兄弟也行。”
“但我不想和你只当兄弟。”贺知行拒绝得很干脆。
方霁:“……”
他现在严重怀疑,人贩子不止捅了贺知行一刀,另外一刀应该在他的大脑上,给他削成了一个恋爱脑。
自打穿成贺知行的贴身内裤,亲眼目睹这人背地里像是有性//瘾的一面后,他对于贺知行再突然来个性情大变都不感到意外了。
“那就当父子。”方霁不是吃素的,没道理容忍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当爹,你当儿子,也不用你太孝顺,逢年过节记得喊声爸爸就行。”
贺知行简直快气笑了,但是他做不到对着霁发脾气,只是语速变得快了一些。
“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自//慰发泄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脸,你觉得我们还能坦荡地当这个‘父子’或者‘好兄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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