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这就是地狱里恶魔捞人进岩浆汤的手吗——”
墓园更远些的地方里, 洛温和布兰迪见到了阔别几天的西里尔。
对方坐在块宽厚的墓碑上面,身上还是参加吊唁的那一身。
她正在和身旁的黑袍人争吵什么。
声音很低,虽然模模糊糊, 不过能明显感觉出两人吵得非常沉浸, 语速飞快,根本容不得旁人插嘴。
忘我到根本意识不到几码外多了三个人。
布兰迪停在墓碑旁,侧耳细听了片刻。
“这是在聊什么?”洛温问。
布兰迪摇了下头:“没听到句子,似乎都是些血腥恐怖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
洛温眯眼:“那我们凑过去听。”
梅贝思:“……”
为了维护学生的声誉,她掐着嗓子重重地咳嗽了声:“人到了。”
争吵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停了口。墓碑上的西里尔最后瞪过黑袍人后,才转过头,望向来人。
黑袍人也冷哼一声, 甩甩袖子偏过了头。只是他的面孔隐藏在大兜帽下, 不仅旁人看不清他,他自己的视线中,也只有一团漆黑。
西里尔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洛温,布兰迪……”
“洛温?”
黑袍人大喊一声, “呲啦”一下便把兜帽摘了下来。
洛温朝这位神秘人士的脸望了过去。
黑袍之下,没有血肉,只空有副森白的骷髅头张着嘴,尽力做出了张惊讶万分的表情。
显得他双眼格外空洞, 面部异常不详。
洛温愣了愣,真心实意地问道:“这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布兰迪淡淡看她一眼。
“那能一样吗?”某位没有呼吸的庄园主压低声音, 振振有词道, “我又不是没有声带。”
骷髅架子:“……”这两人在说什么?
他举起含钙量极高的右手食指, 抖着朝洛温指了过去,高声道:“洛温·格林?”
西里尔呵呵了声:“没见识。”
骷髅架子:“……”
“你是?”洛温问。
“你不记得我了?”骷髅架子愣了下, “我是詹姆斯……”
“我应该记得?”洛温眯眼看向这颗粗糙的人类头骨。
“在吊唁会上悼词很长的那位。”布兰迪低声道。
洛温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吊唁会上又不是没碰过面,那会儿不惊讶,这会儿这幅惊天动地的样子……
詹姆斯头骨颤抖了下,脸上剩余的骨头艰难的摆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表情。
虽然没人能看出来他的情绪,但并不妨碍在他旁边的西里尔怪笑一声:“罪有应得。”
他神奇地咳嗽了下,转移话题道:“真不记得了?总是带着占卜书的詹姆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
这句恐怖的话效果卓然,甚至沉默了他说一句骂他一句的西里尔。
“这有什么?”梅贝思淡定地看向洛温,“如果这么算,那我也抱过。”
“……”洛温缓缓看向布兰迪。
“我没抱过。”布兰迪沉声道。
“……”
“总之,”骷髅架子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能再次见到你说话的样子,真是令人感到怀念……”
“毕竟,你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嘛。”他笑呵呵道。
满墓沉默。
骷髅架子两双骨手局促地互相挠了一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问道:“怎么,这是想起我了吗?”
洛温幽幽地抬起眼:“在想怎么灭口。”
布兰迪:“可以火化。”
西里尔眼睛发亮:“那我负责按住他。”
骷髅架子:“……”
在谋杀案开始之前,梅贝思提着捡来的棍子,“砰砰”地在某个墓碑上敲了两下:“都停。”
她先看向洛温:“不用担心,在无人知晓之地里,每个人都会恢复记忆,也就是……都知道你不是活人。”
“还有西里尔,脾气收一收。”梅贝思严肃道,“虽然詹姆斯是因为离得近才被顺带拉进来的,但他也主动为我献出了皮肉和鲜血——”
西里尔撇了下嘴:“本该是我奉献的。”
事情到这一略显滑稽的地步,确实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在。
吊唁会当天,梅贝思正悠哉在墓园里喝茶时,突然上空中伸出了只苍老的手。
看架势……想把她当场弄走。
不过这样却正好打破了莱布德镇和外界的连接。
梅贝思略一思索,便反伸手回去捞了一把。
正好就捞回来了站在墓地旁的詹姆斯和西里尔。
詹姆斯先看地再看天,当时就腿软跪地上了:“这就是地狱里恶魔捞人进岩浆汤的手吗——”
实际上么,大差不差。
手一定要捞走一具□□,否则决然不走。
知道她在哪的人就那么一位,梅贝思深知她想做什么,摇了下头,就准备上去。
西里尔不怎么清楚情况,但见老师想上去,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我来!”
两人推拉几秒,詹姆斯被激得热血沸腾,大喊了声:“还是我来吧!”
梅贝思瞬间闪到了一边。
电光火石间,手准确无误地卡上了詹姆斯。
一秒后,这位惊奇的发现……自己就剩下衣服,以及一具骨质疏松的骨头架子。
“这完全就是安吉丽娜的能力。”梅贝思说,“不过她竟然没下杀手。”
洛温意外道:“她竟然知道你还活着。”
在监狱里,那位明明是副怀念故人的模样。现在想来……有这演技做点什么不好?
“但我们看到的,确实是您在乱跑乱砸。”布兰迪看向梅贝思。
梅贝思嘴角抽了抽。
语气挺恭敬,内容怎么这么难以入耳呢。
“她不仅可以伸手到自己捏成的地方里,有了现成的血肉,还可以捏出一个新的身体来。”
梅贝思解释道。
洛温拧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的墓园是她捏的?”
“你不知道?”梅贝思目光在她和布兰迪的身上来回滑了两圈,“布兰迪和安吉丽娜做的交易,就是这座墓园啊。”
“都在一起了,竟然不知道这事啊……”梅贝思嘟囔道。
布兰迪沉吟两秒:“我也不太清楚。”
洛温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追着梅贝思的眼睛:“你知道具体的交易内容?”
梅贝思指向布兰迪:“他,丧失所有和你有关的,正面的感情记忆。”
她又看向愣神的洛温,微笑道:“我还知道你的呢。”
洛温麻木地指着自己:“我?”
“是啊……”梅贝思笑了声,“你当时命不久矣,有多少人都来找安吉丽娜帮忙,最后,生生将你的复生拉到了个微乎其乎的代价上。”
骷髅头见缝插针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
“只要你醒来后,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梅贝思顿了下,“不过也没那么简单……如果太长时间不在莱布德镇里,你很快就会消解在阳光里。”
洛温心说还好,她棺材里有莱布德庄园的产权证书。
产权书这么一放,是个人都想去看看上面的庄园。
虽然……
她差点没去。
“我无法相信你的话。”布兰迪突然道。
梅贝思扭头看他。
“如果这所墓园是我交易来的,”布兰迪说,“我怎么会让它离莱布德镇这么远?”
依照他的想法……
墓园建园地必须在莱布德庄园的后院。
“因为不是你要求的啊。”梅贝思意味深长道。
洛温了然地眯了眯眼:“是有人不想让我回来?”
“是啊。你们来这里,正好也是为了她的事。”梅贝思微笑道,“——伊丽莎白·史密斯。她和安吉丽娜做出交易,要求墓园离莱布德镇越远越好……”
“我们是有什么仇?”洛温啧了声。
梅贝思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如果你不回来,就会消失的事情。”
那也很奇怪——
洛温突地颤了下。
如果,伊丽莎白在很早前就计划覆灭莱布德镇呢?
照这个角度来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拦着她不让她进莱布德镇的伊丽莎白,也算是……挺贴心的?
“几年前我自愿到这里的原因,也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梅贝思悠然道,“你们所说的药水雨一定会下,污染水源,覆灭整个镇子。”
“这是老师的占卜之一。”
沉默良久的西里尔开口道。
她努力了很久去打破梅贝思的占卜预言,除了想找到老师外,还有……她也不想看到莱布德镇的灭亡。
但事与愿违。
梅贝思所做的“没人能找到她”的预言,是信口胡诌的。有这样的预言,才会吸引西里尔一直朝外探索。
最终离开莱布德镇。
虽然西里尔努力的方向有些偏差,但阴差阳错,她还是被带到了无人知晓之地。梅贝思想。
或许这就是命运使然。
被老师坑了五年的西里尔皱着脸:“但我不理解。不提伊丽莎白恨莱布德镇的原因,安吉丽娜为什么会同意制作药水?”
洛温“啊”了声:“因为她的能力在衰退吧。她很迫切的,需求一个新的‘安吉丽娜’。”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伊丽莎白不可能给她找一个‘安吉丽娜’出来,这是切斯特·史密斯才做得出来的事情。”西里尔皱了下眉,瞳孔突然紧缩,“除非……”
她忽地一下从墓碑上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洛温:“除非,她知道,这么做能逼出来某人。”
“……什么?”
“肯定有人手里有‘安吉丽娜’。”西里尔来回踱步念叨着,“安吉丽娜在等,直到对方把人交出来……”
在西里尔想明白的前五秒里,洛温用两秒的时间赞叹了声这位实在聪明,又用三秒时间思考,天上能不能出现一下安吉丽娜的手,把她捞走。
西里尔边走边想:“所有和政府有关的建筑,不管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都有过安吉丽娜的参与……又或者说,整座镇子,除了街道,几乎全在她的监控之下。”
除了一个地方。
莱布德庄园。
第63章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西里尔:“……”
洛温:“……”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 又都默默偏过了头。
“假设。”西里尔慢吞吞地说,声音很是沉着,“假设新的‘安吉丽娜’在莱布德庄园里, 你会把人交出来吗?”
然而说这话时, 西里尔全程和空气严肃对望,目光没有丝毫偏向洛温的趋势。
这是什么新型的威胁方式?
洛温眨了下眼:“你是在问我吗?”
西里尔彻底泄了气:“……算了。你不可能会答应。”
她旁边的骷髅头也上下点了点头。
洛温:“……”
意料之中的诘难没出现,在场的三位全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很轻松的便决定放弃说服她的念头。
有种在墓地里见不到鬼似的诡异。
“莱布德镇完蛋了。”西里尔面无表情道。
“不见得。”骷髅头说。
“你有拯救那边的方法?”西里尔翻了个白眼。
“……”
“算是有?”洛温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之一,其实就是想问问……怎么才能解除伊丽莎白和羊角辫之间的限制。”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最可能导致伊丽莎白对莱布德镇的恨意的, 就是羊角辫的失踪。
猫头鹰也去找过伊丽莎白, 在她面前仔细描述了番羊角辫的面貌,然而那位和羊角辫茫然的脸如出一辙,句子滑过耳朵,不留一丝痕迹。
虽然事情的结果不如人意,不过或许也能解释, 为什么伊丽莎白会和安吉丽娜达成合作。
——她八成根本没有对方夺走她孩子未来的记忆。
“没可能。”梅贝思直截了当地说,“交易给出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收回?”
“……?”洛温扯过布兰迪,将人往前推了一步。
布兰迪:“……”
了解完捞娃娃的过程后, 梅贝思只是笑吟吟地看向布兰迪,不紧不慢地问道:“你真的恢复记忆了吗?”
洛温当即就回了声:“当然——”
梅贝思但笑不语。
洛温愣了两秒, 看向保持沉默的布兰迪。
“交易的是有关于你正面的记忆。”梅贝思说, “那么那个玩偶里, 只可能是……他对你产生负面想法的一切。”
布兰迪瘫着脸:“没那么负面。”
“那你就不会想起来。”梅贝思淡定道。
负面记忆。
洛温百感交集。
家里艾伯特和格蕾丝的警告竟然真是有理论依据的……所以这位是忍着想杀了她的念头,在尽职尽责地当管家?
洛温纠结了那么零点一秒, 还是没有后退。
布兰迪回身,抬手牵住了她。
力道很轻,像某种安慰和保证。
“安吉丽娜是个很恶趣味的人,她很想知道,一个人在想不起任何正面回忆的情况下,仅凭一点点的自我警醒,能坚持守候另一个人多久?”梅贝思说。
“自我警醒?”洛温问。
“每天摸摸你的墓碑,对着空气说情话啦。”梅贝思耸耸肩。
“……”洛温遥望了眼远处的墓碑。
怪不得碑上文字模糊。
“铁手?”她心平气和地问。
“……可能带了些情绪。”布兰迪低声道。
救助莱布德镇无果,个人感情危机却腾升,洛温木着脸,开始思考这趟旅程的意义。
布兰迪:“真的没那么负面。”
洛温:“直说吧,什么程度……我晚上需要睡得浅一些吗?”
“……”
顶上阴云破碎。
凄凄惨惨戚戚。
“我们莱布德镇真的要完蛋了。”西里尔仰天长叹。
这话没来得及引起任何共鸣,就被旁边接话极快的骷髅头打断了:“真不见得。”
“……”
“你们似乎陷入了某个误区。”骷髅头掏了掏脑壳里的空气大脑,“作为见证了莱布德镇百年历史的老人,我有义务纠正一下……”
安吉丽娜在莱布德镇里,并不是一直处于一手遮天的状态的。
这里有一个前提——莱布德镇不同于外界小镇,大多数人其实不怎么像人。
他们在莱布德里,必须得自食其力地正常劳作;如果在外面,则是耀武扬威,睥睨一众人类(被抓到实验室前)。
基于此,各类怪谈实际上一直自命不凡,不大喜欢人类的生活方式,但为了避免全身被插满管子,他们又不得不拘在莱布德镇里。
说是镇,其实当时就是片杂草横生的草原。居住在此的,一般会刨个泥坑把自己塞进去,讲究些的,会刨的漂亮些。
好景不长。
几百年前,某位神经兮兮的强大怪谈,先是带领这些人走出随地大小便时代,又在短短几十年里,一手建成了莱布德镇的雏型。
……包括政府系统。
怪谈吃人,视情况坐牢,怪谈吃怪谈,酌情坐牢。
相当反怪谈性。
但对方强大到不讲道理,不服的全去见了它的胃酸,于是慢慢的,基于人类的劳动换得报酬和社会地位的运作模式,就这么确立了下来。
这位怪谈后面脱离了镇长的身份,身体力行地自己扛着砖和锄头,历经十年,建成了座精致阴森庄园,并特地命名为——
莱布德庄园。
它死后,萦绕在莱布德镇怪谈头顶的阴云却没散。
想趁机推翻政府作乱的,在青天白日下,迎着烈日,被冻成了冰雕。
太阳没那么无能,这些人……很快化成了水。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遵守制度的怪谈慢慢发现,原来除了在山洞泥坑里蹲着等杀人外,还有更体面的生活。
他们第一次躺在土地上时,看到了头顶的星空。
更别提认字后,各类小说有多有趣了。
啃人是生存。
莱布德镇本该就这么乐呵乐呵地过下去,但就在一百多年前,某位能力比肩第一位镇长的人出现了。
安吉丽娜。
她一到莱布德镇,就肆无忌惮地吭哧吞了二十个怪谈。
结果么……
终身监禁。
听说这位被扛进监狱里时,非常茫然。
——“为什么我想反抗那些警员的时候,我的手动不了了?”
被冻得。
其实按理说是死刑。
但这位到底有能力,用能动的眼睛投过去,宣判结果的法官嘴一拐,当场就放了她一条生路。
再后来……
莱布德庄园日渐式微。
二十多年前,这座荒废已久的庄园里,走出了一位红头发的幼童。
不过第一任镇长的身世只有些老人(骷髅头在“德高望重”上特地加了重音)知道,更多的人,都以为这个红头发是什么镇长来蹭房的落魄亲戚。
很奇怪的是,在红头发的成长过程中,她并没有展现出和第一任镇长相同的能力。
甚至像个普通人类。
不过现在是和平年代,也并没有人在意这回事,努力了几年后,大家再去莱布德庄园,只是聚聚喝喝茶,权当放松。
即使红头发是个普通人类,她的地位仍旧摆在那里,稍微有点家族底蕴的带着头尊敬她,连带着和一般的怪谈也维持住了友好关系。
知交遍天下。
无论是人类还是伪人,低级怪谈还是高级怪谈,统统都在她的交友圈里。
与此同时么,监狱里的安吉丽娜有了动静。
她在监狱里如鱼得水很多年,甚至能称得上句管理层……即使有人声称在镇子里看到了她,众人都没当回事。
不知何时起……
她和莱布德镇的政府达成了合作。
原因无他。
安吉丽娜能通过做出一座“玩具屋”后,在镇上的某处同步放置一个大几十倍的,真正的房屋。
这简直不要太省心。
大家族基本上都拒绝了此番合作,毕竟住的房子是别人捏的这事……听起来实在不是很高雅。
但凡是进政府工作的,和政府有意图合作关系的,房子全都必须经过安吉丽娜的手。
这事的弊端很明显。
安吉丽娜随时可以像伸进墓园里一样,向着“玩具墓园”伸出手,随意地捣毁它。
但政府——也就是镇长切斯特·史密斯,号称他有办法控制安吉丽娜。
这事就这么确定下来了。
一周之间,全镇几乎翻新了个遍。
没妥协的各个庄园主心里和明镜似的,表面好意翻新,实际上就是切斯特和安吉丽娜联手控制整个莱布德镇。
但还是那句话。
拳头硬的才能说话。
而就在此时,又传过来个噩耗。
他们照顾了二十年的洛温·格林,极其突然的,命不久矣。
再后来的发生的事就是他们知道的了。
两拨人全体失忆,等着这位在远方复生的人,在无人寻找的情况下,能爬起来找到自己的家。
“一定要墓园在远方的伊丽莎白,并不会是你现在所想象的,会为你考虑的那种人。”骷髅头看向洛温,“她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铁石心肠是美德。”
“但她又确实放了我们出来……”洛温若有所思道。
“如果这么说,只有一种可能。”布兰迪说,“她,或者安吉丽娜在忌惮你的存在。”
这事不大好证明。
但确实有方法。
一小时后,洛温和布兰迪站在了车票窗口外。
前者嘴角勾着,眼里没多少笑意:“麻烦您再说一遍?”
“真的查不到莱布德镇。”售票员耐心道。
他一向对面容姣好的疯子有更更高的容忍度。
洛温态度认真:“我们就是从莱布德镇来的……再查查呢?”
售票员点点头,手里假装忙碌翻找底下的资料,口里和两人闲聊道:“嗯嗯,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洛温:“……”
差点把找墓园的事抖出来。
布兰迪淡声道:“探望朋友。”
售票员眼神变得有些同情,轻声道:“朋友不愿意让你们继续待着吗?”
“……”
第64章 ……相当折磨人。
如果能买到车票, 之前的理论便可以直接推翻。
不过即使不能……
那条“忌惮洛温论”也有可能不成立。
只是可能性在瞬间拔高到了十有八九。
并且照这个思路走,之前搁置的某些细节也昭然若揭。
——乔斯无缘无故消失的房子。
——镇长委托他来寻找的“东西”。
倘若没有房子只是借口,借着房子消失, 入住莱布德庄园寻找“能冰冻人”的东西才是其背后的真正原因……
那房子一定是安吉丽娜亲自拔走的。
至此, 洛温能对抗安吉丽娜的可能性到了百分之百。
当务之急,是回到莱布德镇。
不过是否能买成票,火车开不开,都决定不了两人能不能回去。
从墓地往东直走,左右右左这么拐上几次,就能看到一条狭窄的,布满荆棘的小道。
宽度正正好好能塞下两个人。
——布兰迪严选。
荆棘长得极高, 如拱门一般向下弯着。
倘若这些藤条上没那么多刺, 这趟旅程兴许会更闲情雅致些。
而单纯走路是件很枯燥的事。
洛温勾着布兰迪的手,闲闲无事地半开玩笑道:“我是不是该让你走后面?”
“走得下。”布兰迪摇头。
两人肩膀轻轻挨着。
“我的意思是……”洛温慢悠悠道,“这样等会你暗杀我的时候,我逃跑的优势更大。”
“……”
管家先生冻着张脸,仿佛刚刚生吞了猫头鹰。
洛温指尖蹭蹭某人的掌心, 笑眯眯道:“不过我也真的很好奇——”
“嗯。”
“你到底都想起了些什么?”
布兰迪默了片刻。
半响后,他将目光投向头顶,望着上方毫无变化的深绿色藤条道:“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
洛温也装模作样地抬眼望了眼,心说这和他们进门时的荆棘……区别在哪?
不过面上她仍淡定点点头:“竟然还挺快。”
“我们还需要走二十分钟。”布兰迪说。
“那就是半夜两点到。”洛温嘴角勾了下, “镇长的演讲时间在下午,我们甚至还可以补觉。”
虽然毫无救镇方案, 但胜在心态乐观。
洛温朝布兰迪看过去, 对方眉头皱着, 见她看过来,视线顿了顿, 朝着另一边转了过去。
洛温:“……?”
布兰迪又沉默了七八秒。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有些……惧意。
“负面情绪,有很多种。”
布兰迪的声音放得既温和又缓慢。
仿佛在教书。
洛温神色正经了几分:“我还是很相信你的。”
“悔意、悲伤、占有欲……”布兰迪垂着眼。
洛温咳了声,停在原地。
“……我差一点,再也无法见到你。”布兰迪轻声道。
交易达成后,他并没有失去多少记忆。
早在洛温第一次认识布兰迪之前,后者便已经悄悄地混在人群中了。他眨着那双雾沉沉的灰眸,用视线冷冷地缠着她。
负面情绪。
他厌恶了洛温的宴会总是人挤着人。
尤其……她总是和别人在说话。
虽然他们那时候并不认识。
等他默默挤走一众人靠过去后,这位却完全一副很熟悉他的样子,愉快地问他要不要来点食人鱼。
“纯素食喂养,更有机。”
“……”
这就是洛温·格林。
一个根本没法让你的阴暗情绪有生长机会的庄园主。
布兰迪披着阴暗套子来了几趟宴会,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开始时只是帮忙留下来收拾餐盘,到后面,甚至表面矜持地提——宴会开始前的准备工作,他也可以做。
那会儿的洛温:“你是想在我这里打零工吗?”
布兰迪沉思两秒:“长期的行么?”
这些回忆……虽然和甜蜜挂不上勾,但看着似乎也和负面扯不上关系。
所以在发觉自己没忘记多少时,布兰迪还以为安吉丽娜临时反悔,交易没有真正成功。
但凡事都有代价。
得到交易成功的答案后,布兰迪拎着铲子到了墓园。
铲子还没挥动多少下,他便挖不下去了。
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日从来没有这么刺眼过。
站在这座墓碑前,那些在美好回忆里曾一闪而过的阴暗情绪……现在成了他脑海里唯一的东西了。
每挖一铲子,那些情绪便出来讥笑他——
你凭什么以为你是特殊的?
她永远不会喜欢你这样阴沉的人。
如果她知道你真正的不轨想法……当初还会朝你笑吗?
……相当折磨人。
但挖坟不能停。
土会重置。
如果哪天她醒来,却推不开棺材……
他就可以当场去见上帝了。
这么挖了三年坟后,布兰迪终于快被自己的话折磨进坟里了。
棺材他都准备好了。
在这时候,某只终于看不下去的猫头鹰带着布兰迪,去找了安吉丽娜。
他们拟定了份新交易。
以布兰迪失去所有记忆为代价,加速洛温·格林的苏醒。
而墓园里的墓,全部无须手动挖开。
醒来即是醒来。
猫头鹰甚至用自己的名字和记忆,为布兰迪又争取到了一条——
每月的一天里,他都可以恢复所有的记忆,只是仅限在墓园里。
*
荆棘丛里。
“所以,你其实都记得……”洛温在原地来回踱步。
布兰迪低低“嗯”了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洛温心情复杂道。
只是话问出口的同时,她自己想通了答案。
这位一直被这种负面情绪裹挟着,经年累月地缺乏安全感……种种因素下,很难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又或者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怕你有负担。
布兰迪抬起眼,见着的就是满脸写着“这也太苦了”“人怎么能这么苦”的洛温·格林。
布兰迪:“……”
如果不是伊丽莎白非要提那么一嘴……
他清清嗓子,垂着眸:“其实……我还瞒了你一件事。”
“什么?”洛温忐忑道。
“镇长确实意图莱布德庄园,但真假产权书那件事,主要责任……并不在他身上。”
“……?”
为了让洛温醒来后知道她要去哪,下葬时,布兰迪往棺材里放了唯一的一份真的产权证书。
但他又怕洛温失去记忆后,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
“……所以?”洛温挑了下眉。
“我往你周围的墓里,全都塞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产权书。”布兰迪说得极为坦荡。
“……”
布兰迪继续道:“产权书只在你的墓里,你可能不会看。但每个人的墓里都有一份,我想,你很难不去好奇。”
洛温:“……”
是,她是想过去挖别人的坟,看看有没有人和她一样复活的。
“现在想想,”布兰迪轻笑了声,“我那时还是不怎么了解你。”
“嗯?”
“挖棺材……对你来说,太费时间了。”
洛温一梗。
能把“懒得继续挖”修饰成这种话,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那乔斯他们,为什么会认定假产权书?”
“在我去和安吉丽娜做第二次交易时,镇长也在场。”布兰迪眉梢扬了扬,“他们要我把产权书拿出来,让镇长做唯一一个能鉴定产权书的人。”
“然后……你给了假的?”
“嗯。”布兰迪淡声道,“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调包真的产权书。”
原来是这样。
洛温暗自思考道。
起死回生的那十几位“继承人”,拿着棺材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产权书,以为能白得一座庄园。
这怎么说……
还好莱布德庄园奉行的只是“赶走”,而非“赶尽杀绝”。
站在她面前的管家一眼看出庄园主在想什么,态度坦然道:“他们并没有失忆,也不是莱布德镇里的人。我只是把捡便宜的人送走罢了。”
洛温:“……挺聪明。”
布兰迪笑了下:“所以,等待的日子,其实也挺有趣的。”
洛温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拉住后者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从前太苦闷,太无趣。
以后可以有趣些……甜蜜些。
*
夜半三更。
十几分钟前才长谈过的两人,此时站在荆棘路出口处,沉默得像两个哑巴。
或者说,本该是荆棘路出口的位置。
他们眼前的是片高两层楼的灌木迷宫。
左右两侧像是有无限的灌木,洛温只眺望了一眼,就打消了贴墙绕过整个迷宫的想法。
绿墙外还是绿墙。
这迷宫摆明了是镇里的那两位搞出来的动静,为的就是阻止他们回去。
不过她也没打算正经走迷宫。
她两步迈到灌木墙边,抬手扒拉了两下灌木,准备直线穿过去。
几秒后,她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又退了回去。
“……”
除了墙边缘的叶子还给面子的颤动了两下,其余的枝干么……比混凝土浇筑的还要结实。
不当建筑材料,实在屈才。
“走迷宫吧。”洛温耸耸肩,云淡风轻道,“听说只要一直朝左走,什么迷宫都能解决。”
布兰迪微微颔首,头朝迷宫入口处偏了偏。
“有动静。”他低声道。
天边微微泛起的亮光下,细微的哭嚎声从墙中飘了过来。这声音一次比一次高,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嘹亮。
洛温:“……”
实在呕哑嘲哳难为听。
两人侧耳听了会儿,里面那位似乎也喊累了,声音又弱了下去。
“有点耳熟。”洛温恍然道。
“在哪儿听过?”
庄园主摸着下巴徘徊了几步,最终眼神飘忽道:“好像在梦里?”
“……”
不过哭声而已,威胁性基本为零。
除非里面是乔斯·费舍尔在拿着喇叭念手稿。
灌木迷宫,听着搭上了自然的名头,但本质上……也是迷宫。
换言之,只要略微懂点走路,这地方就困不住人。
出口很好找。
然而么……
实在太好找了。
四面八方全是出口,两人在迷宫里统共走了不到半小时,出口就遇见了十三个。
整整十三个。
出口之外还是出口。
但从这些出口望去,外面却又都只是片平静和谐的大草原,和他们的目的地丝毫不沾边。
洛温木着脸。
布兰迪同样冻着脸。
“难道说……其实入口才是答案?”洛温瞎猜道,“其实我们不进迷宫才是对的?”
“最好不是。”布兰迪默了片刻,说道。
洛温暗道一声不好:“难道……”
布兰迪缓缓道:“刚刚我们已经路过入口了。它……封闭了。”
“……”
莱布德镇。
来世再见。
就在洛温闷着张脸,计划墓志铭时,绿墙的那边又响起了那阵哭声。
听着似乎还隔着段距离。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始侧耳听着。
权当在调剂心情。
这哭声确实不同寻常。
忽远忽近,有时甚至还会忽上忽下。
仿佛……发声的那位在开什么巡回演唱会。
能飞的东西。
洛温眯了眯眼。
“猫头鹰?”她做了个口型。
布兰迪摇了下头:“它发不出这么恐怖悲伤的声音。”
第65章 “比纸都薄……”
恐怖悲伤么……
洛温摇了摇头:“不如说是亲切感。”
强弱分明, 还怪有节奏的。
“想去看看?”布兰迪挑了下眉。
洛温摊手:“总归是个新东西。”
继续在这里绕圈子,只能找到通往草原的假出口。
在迷宫里寻找声音的来源,其实是件很复杂的事。
听着声音在对面那堵墙的后面, 但因为墙不能直接过去, 等两人好不容易找对方向绕过去,声源又跑了。
并且无论怎么喊,那道哭声都自顾自的哭,丝毫不搭理两人。
“……”洛温靠着灌木墙,手指扶着喉咙,幽幽道,“至少可以说明, 这东西不是想来害我们的。”
否则何至于双向背赴。
布兰迪靠过来, 低声道:“我先去找吧。”
洛温眯眼看他片刻,抬手放在对方的额头上:“和平常温度一样高……也没发烧啊。”
“……”
“不如我们打个赌?”洛温笑眯眯道,“就赌分头行动后,我们两个多久后才能在迷宫里遇到?”
说错话的某位管家偏开头,一声不吭。
“我猜八百年。”洛温不紧不慢道。
“……”布兰迪上前一步, 俯身抱住了她。
他轻轻圈住洛温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头发蹭着她的颈窝。
“我只是感觉……这些灌木里没什么危险。”布兰迪说。
颈边气息温热。
洛温含混地“嗯”了声。
“而你又看着很疲倦。”布兰迪头抬起了些,声音仿佛贴着她耳边, “……很抱歉。”
某位庄园主身体徒然僵硬,应下也不是, 不应下也不是。
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布兰迪手仍扣着洛温的腰, 上半身又稍微退了些, 直到和她四目相对。
洛温轻咳了声:“我只是说说,没有真责怪你的意思。再说啦, 如果这回换你消失,我也会一直找你的……”
称得上句双向奔赴。
非常可惜的是,此番甜言蜜语没能感动管家半分,反而让对方的眼神越来越暗。
他扳着洛温的肩膀,将人轻推到了墙上。
嘴角。
唇上。
舌尖。
颊边的软肉。
砰砰的心跳声,顺着布兰迪温暖的身体传了过来。
仿佛要带着她的心脏也一起跳动的力度。
意乱情迷中,洛温抬手捧住布兰迪的侧脸,意志不怎么坚定地将人推开了几分。
“我们还要拯救莱布德镇呢。”她说。
布兰迪:“……”
他默默给切斯特·史密斯又记了一笔。
一墙之隔,那道被两人忽视已久的哭声仍在高昂吊着。
近在咫尺却碰不到,洛温心塞几秒:“走吧,迟早能遇见。”
话音刚落,哭声快速地飞远了些。
洛温:“……”
懂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
两人顺着条长线,追着声音又绕了一圈。
洛温木着脸:“我现在觉得,守株待兔的成功性可能会更大一些。”
布兰迪微微颔首:“不过,如果对面也是这么想的……”
“……”
哭声仿佛就在眼前。
洛温并没报多大希望。
她揣着兜,脸冷冷的,活像仇人欠了八百万后,人却轻松快乐地去了地狱一样。
而后——
“呜哇啦!”
布兰迪将人一把拉在了身后。
而他结结实实的,被迎面飞来的褐色玩意儿,撞了个满怀。
洛温探出头:“还真遇见了?”
什么转角遇到爱的情节。
布兰迪弯腰捡起地上这位半死不活的肇事者,有些意外地眯了下眼。
竟然是猫头鹰。
不过更准确的说,它还带了位随行的,而后者则是那道哭声的来源。
——一个穿着礼服,正眼冒金星的小人。
洛温:“钢琴家?!”
怪不得这声音耳熟……每天晚上八音盒都会准时演奏,兴起时,钢琴家偶尔也会开嗓唱上两句。
充当安眠曲。
猫头鹰张开嘴,似乎是想在说什么。
它鸟喙上下动来动去,但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布兰迪淡淡道:“什么时候进修的哑剧?”
猫头鹰:“……”
它悲愤地戳了戳地上的钢琴家。
钢琴家揉揉额头,泪眼汪汪地看了眼两人,随即便开始干嚎:“呜啊——”
洛温无奈笑笑:“听不懂啊。”
布兰迪和猫头鹰对视道:“你可以飞上去吗?”
后者冷着张鸟脸往上飞,还没到飞过墙的顶头高度,鸟头就和撞上透明玻璃一样,卡在了上空中。
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不是自己不聪明。
布兰迪仰着脸,淡淡道:“羽毛长出来了些。”
猫头鹰满含热泪地飞了下来。
它指指自己的嗓子,从洛温手中一口叼起钢琴家,再霸气地挥了挥翅膀,朝两人比了个跟上的姿势。
不过背影略有些沧桑。
飞过几码远后,它又默默掉了头。
洛温:“……走错了?”
布兰迪:“大概是智商回笼。”
猫头鹰目光深邃,将口中的钢琴家吐了下来。后者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一个身,跳在了洛温手心里。
……都这会儿了,就别炫技了。
怪危险的。
不过洛温只是温柔地摸了摸钢琴家的脑袋,转手将人塞进了自己兜里。
猫头鹰一路横飞直撞。
不知道多少个弯后,它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只不过……
虽然面前的还是灌木绿墙,但却隐约透露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尤其当猫头鹰开始叼拽这面墙上的绿叶后。
布兰迪上前帮着动作。
月色下,一扇颜色和绿墙尤为相近的门显了出来。
这里……就是出口?
洛温眉头微微皱了些。
几番清理过后,门开了。
猫头鹰率先飞了过去,又朝两人挥了挥翅膀。
门外……
还是绿墙。
洛温:“……”
布兰迪:“……”
眼见着这两人疑似产生暴力倾向,猫头鹰张喙空叫几声,指指绿墙,翅膀又合拢了两下。
钢琴家也跟着哇啦的哭。
两人还在猜测这两位到底在搞什么鬼动静时,窸窸窣窣的动静,从绿墙中传了出来。
猫头鹰在左右两边绿墙飞速地来回转,翅膀也不断地做出合拢的动作。
“墙会收缩?”洛温福至心灵道。
猫头鹰拼命点头。
洛温和布兰迪对视一眼,当即便奔跑了起来。
边跑,她边问:“目的地怎么走?”
前方飞翔的猫头鹰顿了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
挺好,有死亡线才能激发人的斗志。
空气愈加阴冷。
灌木间的收缩速度惊人地快。有时他们刚迈出某条短道,才跑出几步,那条道便倏地收缩了个彻底。
“十、九、八……”洛温轻声道。
当尸体的优势之一,是跑步时说话也没事。
“在数什么?”布兰迪声音平稳道。
体力惊人啊。洛温想。
“在数时间。”她停了片刻,“三、二、一。”
两人一鸟的身后,他们才离开不久的那条通道,快速地合并了起来。
“不用跑了。”洛温停了下来,冷静道。
“好。”布兰迪说。
猫头鹰不知所措地挥着翅膀……这两人不会要在这里殉情吧?
“我们在某条道上待多久,”洛温说,“在我们离开后,它会使用同样长的时间合并。”
空中的猫头鹰愣住:“……”
那它之前玩命似的飞了一路……算什么?
“其实慢慢走,和快速地飞,都一样。”洛温揉了把蔫下来的猫头鹰,“如果我们不是顺着完全正确的方向走,迟早会被困在某个死胡同里。”
上一个迷宫给一堆出口,容错率相当高。
这一个么……完全不给人试错的机会。
猫头鹰心惊胆战地转动了两下脖子。
这事仿佛是个必死局。
这么说来……
它之所以来这里一次便顺畅找到了门,可能是用尽了鸟生的幸运……
洛温说话时,灌木丛里的窸窸窣窣响声更甚。
那声音是贴着地的,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滑……
在两人一鸟的目光注视中,一条青绿的蛇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有毒。”布兰迪皱眉道。
他一转头,洛温木着脸,似乎灵魂已归天际。
蛇吐着芯子,悠哉悠哉地朝着两人的方向滑行。
它能闻到恐惧的味道。
周围空气仿佛被冻住了般。
布兰迪轻声问:“你的能力?”
自己左手摸右手,感觉不出温度。洛温摸摸布兰迪的手腕,触感滚烫。
“看来是。”她说。
然而地上的蛇还在滑行,不仅没有被寒气波及到,甚至还颇有几分戏弄猎物的姿态。
洛温敢怒不敢动:“……我们得走了。”
布兰迪反握住她的手腕,淡定道:“不用。”
他瞥了眼某位以小型哺乳动物为食,尤其是蛇一类动物的鸮形目猛禽:“别神游了。”
猫头鹰:“……”
还在地上蛇形的这位,突地感觉寒意袭来,脊背也一凉。
它偏了偏头,猫头鹰两只爪子抓在它身上,正深情地望着它。
并咽了口口水。
蛇:“……”
猫头鹰微笑:“……”
一生有许多美好之事,譬如清晨的早餐,午间的中餐,以及凌晨送上门的纯天然甜点。
不过等猫头鹰吞食完整只蛇后,灌木迷宫里的冷意还是没减弱。
冷得甚至布兰迪都颤了两下。
洛温脱下外套:“你要我的衣服吗?”
这外套被冻得像出生在冰窖里,布兰迪默不作声地接过去,搭在手臂上,眨眨眼:“很温暖。”
猫头鹰以为是真的暖和,一头蹭过去,当即被冷意灌了个从头到脚。
“……”你们就离谱。
不过受冻的不止他们,灌木迷宫的树墙也未能免俗。
四周没风,这帮树叶也碰瓷似的抖得稀里哗啦的,从顶上开始,叶子开始壮观地往下落。
兜兜转转的,叶子一堆堆地落在了他们脚边。
布兰迪拾起一片,仔细望着上面的根脉。
洛温也眯眼看过去。
说起来某些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可能不信……
这些叶子,全是被些细小的冰晶切开的。
洛温茫然看看自己的手,恍惚道:“我干的?”
“嗯。”布兰迪勾唇道,“真厉害……我们莱布德的洛温。”
洛温故作谦虚地挥了挥手:“还好还好。”
猫头鹰:“……”
谁来管管这里快感冒的可怜小鸟。
只在短短七八分钟内,灌木迷宫里的树叶就掉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褐色干枯的树枝还顽强撑着,不过根本遮不住视线。
周围的一切全都一览无余。
猫头鹰盘旋在空中搜索。
现在只剩下细小的枝干,那么……那处大的突出的地方就该显现出来了。
它余光中捕捉到了某个方向。
找到了。
“跟我来!”它无声喊道。
底下无人搭理。
“……”猫头鹰飞了下去,忍气吞声地给两人头上一人来了一下。
“走了。”它冷酷比划道。
*
他们的目的地……是半颗树。
树像是被某种怪力巨人用蛮力拦腰撕开的,只堪堪高过人的半身,边缘尖扎异常。
猫头鹰转头无声嚎叫一声,飞了进去。
洛温快步到了树便边,垂眸望了眼,里面不是木头的残骸,而是黑漆漆水光粼粼的一个圆。
仿佛是口井。
洛温表情凝固道:“……不会是让我们跳进去吧?”
这路像人一辈子只能走一回的路。
有去无回。
外套被布兰迪拎着,钢琴家从兜里窜出来,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洛温:“……”
她倒没事,但是……
布兰迪淡声:“我肺活量不错。”
洛温又往下望了眼,心说如此深不见底……
不过这是猫头鹰指的路,它也不可能把布兰迪往死路带。
想到这儿,洛温稍微安心了些。
布兰迪脱了外衣搁在地上,又将钢琴家转移到了衬衣的口袋里。
准备工作差不多,就只剩下纵身一跃了。
洛温刚扒在树井边又望了眼。
水面“咕噜”地起了波澜。
两秒后,浑身带着水珠的某只弱禽冲了出来,嘴里还新叼着盏灯,以及张湿漉漉的纸。
差点被撞到的洛温:“……”
她接下纸抖开,在昏暗中仔细辨认字迹道:“食人……鱼?”
猫头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伸翅膀指向布兰迪。
布兰迪默了片刻:“这里,通往的是庄园后院的湖吗?”
猫头鹰点了点头。
洛温当即便扯住布兰迪的胳膊:“……你留在这。”
“然后八百年后再见?”布兰迪说。
“……”
其实不管怎样,布兰迪都得进去。
一是灌木迷宫掉完叶子后,他们能清晰地看到,这地方就没有边界。
布兰迪只能通过这个方法回去。
二是……
洛温莫名有种预感。
这个通道不会一直开启。
“嗯。”她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别担心。”布兰迪笑道,“我们的食人鱼吃素。”
“……”
或许是直通湖水,树井里的温度很冷。
一片漆黑中,对方向的辨认只有猫头鹰叼着的那盏灯。
游姿相当矫健。
洛温时不时地回头望望布兰迪。
虽然什么也看不大清。
游着游着,她能感觉到湖水的温度热了些。
到湖里了。
她想。
鱼群蜂拥而至。
它们先是闻了闻猫头鹰的味道,只闻出了丝鱼腥味。
同类。鱼首领说。
赞同。鱼军师说。
紧接着是在水里飘散的红头发。
这人……没什么味道。甚至感觉还有些危险。
下一个。鱼首领说。
它们围绕在了布兰迪身旁。
只几秒后,某只鱼便咬了上去——
布兰迪眼神发冷。
免不了要一场缠斗。
然而这鱼在被水里掐死之前……呸地松了口。
布兰迪:“……”
味道不对。鱼军师说。
可是他香香的。鱼首领犹豫道。
香个屁!鱼军师怒道,我有幸吃过真正的肉,只一小口就让我魂牵梦绕地想死!那才是真正的食物!
鱼群还在争论时,洛温和布兰迪已经悄然游到了岸边。
骤然脱离湖水后,即使只是微风,也能将人冻得够呛。
赶在某位管家被冻硬之前,猫头鹰叼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直直盖在了他身上。
布兰迪拉过一看,是件黑袍。
……去黑庄园洛温给他的那身。
这边猫头鹰好不容易能说话,异常乐呵道:“怪不得你之前说这衣服有用……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天了?”
布兰迪:“……”
洛温闭了闭眼:“比纸都薄……”
“壁炉烧着!”猫头鹰意识到不对,连忙道,“浴缸里热水也给你放好了——”
洛温掏出钢琴家递给猫头鹰,拉着某位身体凉到某个程度的管家,迅速进了庄园里。
四处的壁炉全烧着,庄园里暖烘烘的。
而洛温这时候并不觉得讨厌。
她一路跟着布兰迪,直到亲眼见着人进了浴室,浸在暖水里……也没走。
布兰迪捧起热水往脸上泼了一把:“放心,我的身体没那么差。”
“那些鱼,”洛温犹豫了下,还是没走,“咬你了吗?”
她是没看见什么明伤,但保不齐哪里有暗伤。
布兰迪微微一顿,刚想摇头,眸光却在对方关切的眼神中暗了暗。
“……有。”他说。
“在哪?”洛温更靠近了些,紧张道。
布兰迪手指灵巧地解开一颗衬衫扣子,而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从胸肌到腹肌,以洛温的视角来看……
这才是真的一览无余。
洛温:“……”
她这会儿才品出了几分不对来。
布兰迪双眸湿漉漉地看向她。
第66章 “找几根绳子来,要挣扎不开的。”
洛温眸子颤了下, 还是靠近了些浴缸。她的手抬起,停在水中人的栗色头发上方,将落不落的样子。
“你身上也是湿的。”布兰迪哑声道。
庄园主闻言恍惚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湿衣服贴着皮肤, 触感着实不怎么美妙。
刚刚一直在担心面前这位吹冷风会不会生病, 完全忘记他们是从一个湖里游出来的了。
“水温不错。”布兰迪轻轻拨动了下水面。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眼神朦胧,动作语气,无不和某些航海时代里的海妖沾亲带故。
不过么……
说话的内容着实不大中听。
洛温咂摸两秒,理智瞬间回笼。
“扑通。”
她一把将某位红着耳朵的人摁了下去。
布兰迪:“……”
他默默地浮了上来。
洛温淡定收回手,随即手指用力地蜷缩了下。
“不要紧。”她说。
浴室里潮湿又温热,一股冷气却没由来地悄悄增强, 但却又仅仅只包裹在洛温身上。
约莫十几秒后, 她衣服上,头发上还残存的湖水,通通结成了冰。
洛温捋了把头发,冰便小块小块的碎在地上。
“干了。”她微笑道。
布兰迪:“你学会控制了?”
“似乎是?”洛温说,“但你别想走捷径……这些冰会让你受伤的。”
布拉迪眨着眸子看她。
“冻伤。”洛温补充道。
“……”
离开浴室后, 洛温靠在门上,拍了拍自己略有些红的脸颊。
不是不动心,只是正经事要紧。
她边往窗边走,边想, 天杀的切斯特·史密斯,如果他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
洛温脸色低沉, 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这位镇长的名字。
顾及布兰迪还在浴室里, 她的声音并不大, 却阴差阳错地显得很有气势——尤其对某位刚扒上窗外台子,正打算翻身进来的切斯特·史密斯本人来说。
镇长仰着头:“……”
不是说洛温·格林和布兰迪已经坐火车走了吗?
只是想吹风冷静冷静的洛温:“……”
这窗景, 冷静效果拔群。
镇长扒着窗沿,僵着张镇定自若的脸看着洛温:“晚上好,格林小姐。”
后者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
“我……”镇长舔了下唇,“似乎是走错了。”
不怎么高明的口不择言,但听者认真地点了点头,还勾唇笑了一下:“是吗?”
镇长有些怀疑地跟着配合:“呃……是啊,你不会想让我摔下去吧?我很老了,不经摔的……”
“怎么可能?”洛温大度地伸出手,似乎下一个动作就是要把人拉上来。
“不用不用……”镇长根本不信她,“你退后一步。我可以自己翻进来。”
洛温耐心地后退了两步。
窗外的切斯特·史密斯低头望了眼下边,心一横,义无反顾地松开了手。
他摔下去时带着自信的微笑,心说开什么玩笑,夜闯别人庄园,对方还想好心拉他上去?
鬼才相信她在真情实感。
人在落地前的那几秒,会觉得时间格外漫长,情绪丰富的,甚至可能会闪回一辈子的走马灯也说不定。
镇长瞪着眼,脑子里胡乱地哐啷闪回记忆碎片……伊丽莎白的脸,五颜六色的小绳圈,以及——
从窗户边一跃而下的洛温·格林。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但当洛温真的降落在地上,并追上他,亲切地扭着他胳膊,让他的脸无限接近地面后,这种幻觉才有了实感。
这人疯了。
切斯特·史密斯想。
二楼说跳就跳?
耳鸣中,他听到洛温呼唤法兰克的声音:“找几根绳子来,要挣扎不开的。”
镇长:“……”
他终于晕了过去。
事实上么……他的想法确实有失偏颇。
首先,这只是庄园的二层,找准姿势跳下去,很难会摔出事来。
更何况洛温本身就是具尸体。
再者说,洛温本来也是要赶在演讲开始前去找他的。
这位大半夜的自己送上门来……
得来全不费功夫。
忙忙碌碌后,洛温只有一个想法。
伪人确实不经摔。
这位被绑在椅子上,用种常人轻易无法做到的睡姿,昏迷了已经快有个半个小时。
似乎再也无法醒来。
洛温愧疚心为零的移开目光,视线又落在猫头鹰和钢琴家的身上。
据这两位所说……
它们共同收到了某种预兆。
冲进湖里进到灌木迷宫,并一路找到洛温和布兰迪,就像刻进了它们大脑,是本该去做的事一样。
灌木迷宫里它们没法说话,只有钢琴家能抵达人内心的歌声才传播的出去。
但单凭她一个人,又不可能再偌大的迷宫里穿梭。
而正好的是,猫头鹰又能飞。
两相配合,才能找得到他们两位。
不过这件事并不是最奇怪的。
那条蛇才是问题。
——莱布德环境特殊,从来便没有过蛇的存在。
而洛温怕蛇,似乎是因为曾经看过的某本书中,对蛇的描写相当可怖。
虽然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导致的如此,不过那会儿似乎是她想象力最丰富的幼年时期。
但这不就见鬼了么。
她的记忆不是被安吉丽娜清空了?
并且因为以上原因,她能确保怕蛇这件事,一定被保存的异常私密,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洛温心事重重地撑着脸。
这么一想……
进了迷宫的人,除了万中挑一的幸运儿,似乎就只有她能通过。
毕竟很难有直接将叶子冻掉的存在。
并且就算是幸运儿,等到了半颗树那里,还有满是食人鱼的湖水等着。
似乎这迷宫是为她量身定制。
桌上杯里的冰块悄无声息地消融了些。
洛温瞥了眼,拿起杯子,冷霜迅速地爬满了杯壁。
从迷宫出来后,她释放冷气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如果……
这迷宫根本就是她自己布置的呢?
洛温偏着头转杯子,里面的水已经结成了一大块冰,在旋转碰撞中哐啷作响。
那条悠哉滑行的蛇,既是她的梦魇,也是启动她能力的开关。
喜阴的冷血动物……
洛温眯了眯眼,甩开了脑中的想法。
壁炉旁,瘫在椅子上切斯特·史密斯眼皮轻颤了下。他很快又保持住了半死不活的姿态,连呼吸的节奏都没什么变化。
醒了啊。
洛温朝猫头鹰抛了个眼神,后者很快便会意地大声道:“格林小姐,您放心,在其他镇民那里,你目前是出镇状态,拥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再说啦,镇长半夜到这儿来,肯定也没敢让别人知道……”
“那还等什么?”洛温幽幽道,“去叫格蕾丝,把这位直接运到后院活埋好了。”
镇长一动不动:“……”
他没相信。
虽然他对洛温·格林了解不深,但如此惨无人性的话,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就当……”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了切斯特的身上,他呼吸不显,心跳却下意识加快了几分。
“为羊角辫报仇。”洛温淡淡道。
切斯特·史密斯猛然睁开眼。
他脸色瞬间惨白,后脑勺在无从察觉的情况下变软了些,软塌塌地耷拉了下去。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尽力维持着声音的镇定。
第67章 “顺便竞选一下镇长。”
洛温:“……?”
她就随口这么一猜。
不过并不是毫无缘由的瞎猜。
安吉丽娜预定好了羊角辫的未来, 而安吉丽娜又在同时期和政府做成了新建房交易……
推行者又刚好是这位镇长。
于情于理,这两者不像看着没有关系的样子。
洛温撑着脸,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起居室的落地窗外, 正扫地的羊角辫望向她, 如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招了招手。
她意识不到镇长的存在。
即使昨晚镇长被摁倒在地,身上捆着几层绳子,不怎么体面的呲牙咧嘴时,她也看不到。
当然,这反应在情理之中。
但面前这位就不是了。
切斯特·史密斯瞳孔紧缩,后脑勺像个果冻一样一甩一甩的,似乎再这么聊下去, 待会儿能拉出个椭圆来。
他这会儿看到洛温勾唇笑了下, 神情更紧张了几分。但除了滴水的后脑勺外,他面上表情并没有外露任何情绪。
“我们迟早会抓到那个在街上溜达的祸害……”切斯特舔了舔唇。
“祸害?”洛温收回看向羊角辫的眼神,转而饶有兴致地看向切斯特。
“不然呢?”他镇定道。
明摆的在胡扯。
洛温想。
她眼珠一转,没接话:“所以你大晚上鬼鬼祟祟翻窗进来,是为了什么?”
镇长做了个翘二郎腿的动作, 不过法兰克绑人着实牢固,这动作落在其他人眼里,只是他的大腿微微挪动了下。
“在约定好今晚举行晚宴的情况下,我却在昨天得知了你出镇的消息……你还不了解我, 我一向看重小镇居民的生命安全……我只是来看看庄园里是否还安好。”
洛温耐心点点头:“找到答案了吗?”
“见着你一切安好,我很放心……”镇长撑起一个慈祥的微笑, 不过这笑容没能坚持几秒。
绵长刺耳的呲啦声在走廊上响起。
镇长用眼神问道:“这是?”
不用洛温张口, 走廊上被喊来的女佣已经到了门口, 亲自给求知欲旺盛的镇长做了回答。
“……”
金属铲子从格蕾丝的手里松开,砰地声磕在墙上。
“格林小姐,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格蕾丝问。
“先等等。”洛温说。
镇长立马露出一个微笑来。洛温·格林怎么可能激情杀人……
洛温转向镇长,微微欠身道,“我很荣幸,您最后的遗言竟然和我有关。”
“……”
“动手吧。”洛温下巴抬了抬。
格蕾丝登时拎着铲子就走了过去。
“如果我下午没有在广场准时出席,警局迟早会找到你们这边来。”镇长语速飞快道,“谋杀镇长,你觉得你还能继续在莱布德镇里待下去吗?”
这话仿佛切中了洛温·格林的痛点。
她一把喊停张口想为她说话的格蕾丝,将人请了出去。
起居室内只剩下了她和切斯特·史密斯。
洛温扶着铲子,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对面:“你就拿这件事来说服我?”
“……”
镇长愣了下,现在还有比这个后果更具有说服力的事么?
“你下午不是要试用药剂?”洛温说,“怎么看都是活死人这事更紧急吧。”
“……”镇长清清嗓子:“对,如果没有我去以身试药,就没人相信这药是真的……”
又在胡扯。
洛温漫不经心地想。
她小瞧了这位了。
药水是真还是假,切斯特·史密斯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
“安吉丽娜允诺了你什么?”她问。
还在描述外边形式严峻的镇长收了声。
“或者说,你和她又交易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洛温幽幽道,“这次,你还可以拿你女儿的未来去交换吗?”
壁炉上方,十二点的钟不合时宜地敲了两下,钟声落在洛温话后,悠长而激荡。
切斯特·史密斯一阵恍惚,在某一刹那内,仿佛抵达到了某些审判现场。
他颓丧地垂下了头。
两人说话时,相隔着间餐厅的厨房也正在滋滋运转,如出一辙的冒着火星子味。
更多的是香味。
“格林小姐……这您真是误会我了。”镇长重新抬起头,眉眼间有些疲惫,“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缔成新的交易了。”
“多久?”
“……”镇长深吸口气,严肃道:“别管这些了,你最好快点放了我,如果我不去做成某件事的话……莱布德镇会真的灭亡的。”
洛温很无所谓地“哦”了声:“别担心,我会替你去的。”
“……什么?”
“演讲啊。”洛温捋了把头发,“你没发现我穿的是正装吗?”
长西装,灰色法兰绒。
优雅且正式。
镇长八风不动的脸终于裂了道极深的口子,控制不住地大叫道:“我以为这是你的穿衣风格?”
“我为什么没事要穿西装?”洛温奇怪道。
镇长面如死灰,心说你们庄园平时就走这种装酷路线,再说……谁能从件衣服看出人的目的来。
“你去干什么?”他不死心的追问道。
“去公布一些你藏起来的事。”洛温笑眯眯道,“顺便竞选一下镇长。”
“……”
“开玩笑的。”洛温边戴手套边说,“我去帮伊丽莎白助一下威。不过你都不出场,她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输吧?”
切斯特·史密斯的脸彻底垮了下来。
人身威胁,刺探情报、甚至挖到他藏的最深的,关于女儿的内容,这些都没能让他有大的情绪波动。
但……
触及权力。
不行。
不可以!
“你要帮她?”切斯特急切地喊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最想让镇子完蛋的人!药水一旦进了水源,一切都会来不及了!”
他果然知道药水有问题。洛温垂眸想道。
“镇子完不完蛋,对我有什么威胁吗?”她不紧不慢道。
镇长愣了下:“但……但你是莱布德庄园的继承人……”
洛温转过头,笑容阴测测地道:“我一个人类,对我来说,你们这些怪谈死了不是更好吗?”
镇长瞠目结舌。
“再说了,”洛温迈步到绑着切斯特·史密斯的椅子旁,低声道,“我真的是继承人吗?”
镇长瞳孔一震:“你知道……唔唔?!”
——你知道你的产权书是假的?
洛温比了个“嘘”的手势。
不过更起效的是她手里的大号胶带。
“再见,”洛温随手将胶带扔回沙发,微笑道,“无论是你还是这庄园里的别人……都没法阻止我。”
这位白发老人傻眼似的看着她。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走向这种发展。
但事实摆在眼前。
他眼睁睁看着洛温走出起居室,并清晰地听到她叫回格蕾丝的声音——“铲子在餐桌边上,先打晕再活埋。”
天杀的洛温·格林!
切斯特·史密斯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但没什么用。
就像他知道的那样,法兰克干活,一向稳扎稳打的踏实,不会给人有挑刺的余地……
挣扎中,椅子侧翻在地。
刚好很适合让铲子从天而降,一下打晕他。切斯特绝望地看着起居室的入口,这会儿他只能看到一些地板了。
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是双皮鞋,并且脚边也没带着铲子。
切斯特愣愣地看了过去……天旋地转中,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是布兰迪。
这简直比见鬼还惊悚。
切斯特心惊胆战地等着布兰迪的下一步动作,不过心中已经想好了坟头要朝东还是朝西。
“镇长。”布兰迪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带。
“你是来……救我的?”镇长咳道。
他这会儿无比接近一个老人最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佛推一把骨头就会散架。
布兰迪淡淡道:“不是。”
“那是来杀我的?”镇长弱声道。
“也不是。”
“……”镇长脸色像被人来了一拳。
布兰迪无声站着,目光越过落地窗,投向大门的方向。
半响后,他低声道:“我的目标是洛温·格林。”
“她!”镇长咧着嘴,“你知道她不是真的继承人吗!”
“嗯。”
镇长一时语噎:“那你知道……她昨晚进了你的房间偷东西么?”
“知道。”布兰迪淡淡道,“她想拿走产权书。”
“而你对此的态度是……”切斯特试探地问道。
布兰迪背过身,声音绷得冷冷的:“她越界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镇长身心舒畅,这么多年来终于又有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乔斯·费舍尔还没背叛时,曾经传过几则消息。
一是因为洛温·格林的固执己见,布兰迪不得不调整了他的薪资,打破了自己坚持已久的原则。
二是由于一,布兰迪隐隐地对洛温有了杀心。
旁人或许只会这么浅显的理解,但他切斯特·史密斯,却能更深层次的理解布兰迪。
这位在庄园里守望这么多年,等候的又只是虚无缥缈的“继承人”,难保心态不会发生变化。
比如……
将莱布德庄园占为己有。
这事不仅有乔斯·费舍尔的证明。他昨晚潜藏偷听时,也听到了格蕾丝和艾伯特的谈话。
他们在担忧洛温·格林的生命安全。
而这,对于布兰迪来说,一定更为难以接受。
——这么一个后到的“假继承人”,直接抢了他在庄园里佣人心中的地位。
切斯特·史密斯越思考,笑容便越深,直到布兰迪又出声道:“你昨晚又是在找什么?”
他这才收了疯子似的笑容,眨眼道:“你知道你们庄园里,有一个传说般的存在吗?”
“说。”布兰迪懒懒道。
“像我们这种人一靠近,轻则全身发冷,重则……甚至可能直接冻碎在原地。”切斯特声音越来越兴奋,“有这种力量后,我……我们根本不需要被禁锢在这里,别说小小的莱布德镇了,就是更大的城市,也尽在掌心啊——”
“太危险了。”布兰迪摇头。
切斯特拧起眉。怎么会有人听到这种力量后,都不动容?
“没法控制。”布兰迪补充道。
这样啊。切斯特松了口气,“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操纵它的办法。”
第68章 恶人先告状?
走廊里, 格蕾丝趴倒在地上,俨然已经昏迷不醒。
切斯特·史密斯蹲下身,怀疑地观察了两眼。
当然, 他并不是医生, 对昏迷的人该有什么反应也一窍不通。
但这并不妨碍他进行判断。
切斯特拇指摁住中指,用力地在格蕾丝耳旁连打数个响指。
几秒后……格蕾丝眉头皱紧,眼皮也左右颤了颤,一副要睁不睁的样子。
那估计是真的了。
装晕的人应该会装作听不见。
“走了。”布兰迪靠着墙,淡声道。
切斯特应了声好,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没下死手……就把她放在这里吗?”
“法兰克会处理。”
切斯特抱臂站着,有些意外:“法兰克和洛温·格林也有矛盾?”
“后院有个坑。”布兰迪头也不回道。
这下说通了。
切斯特放心地跟了上去。
他太知道法兰克的脾气了。昨晚哪怕是偷摸翻进来, 他都有小心注意着不要踩脏车道, 毕竟……被提着领子扔出去的经历,实在称不上有多愉快。
上二楼要路过厨房。
一只粗糙的手躺在厨房门口处,手主人也处于昏迷状态,手指没了力气,只松散的维持着扒门框的姿势。
状态看着比格蕾丝凄惨得多。
“这是艾伯特?”切斯特震惊道。
“嗯。”
“为什……”
“他问我在厨房里做什么。”布兰迪掀起眼皮, 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切斯特:“……”
他默默把同样的疑惑吞了回去。
不过,切斯特大概也能模拟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厨房里一定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有多严重呢……艾伯特甚至可能当场点出了那些布兰迪心中幽暗的想法。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艾伯特被击倒前, 一定也曾试图逃亡过。
但即使拉住门框也没用。
他还是被布拉迪硬生生拖了进去……直到彻底一动不动。
死不瞑目。
布兰迪这是要彻底清洗莱布德庄园啊。
切斯特漫不经心地想。
尽管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按耐不住好奇, 想亲眼认证一下。
趁着布兰迪拐上楼梯道, 切斯特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厨房里探头看了眼。
地板上干干净净。
除了洗手池旁堆着的, 血一般的暗红色抹布。
换气扇不知道启动多久了,但空中仍旧有股挥之不去的阴森气息, 无法不让人联系到死亡和墓地。
这是莱布德庄园厨房里最常见的气味。
切斯特迅速抬手捂住鼻子。
他可不想闻着闻着就去自杀。
也是因为这么一捂,空中唯一一点淡淡的烘焙余香,被他年迈的手遮了个彻彻底底。
“闻到什么了?”台阶上,布兰迪冷声道。
“……”切斯特嫌弃地抽了抽鼻子。
“品味呢?”洛温扬了扬手中的褐色贝壳状的小蛋糕,“刚出炉还没一小时的蓝莓味玛德琳蛋糕,真的不想试试吗?”
冷风中,她提着只水桶站在莱布德监狱的大门口,一头红发被吹得有些凌乱。
一别数日,这里的铁丝网加固了不少。
至少翻网过去,已经不是个靠谱的主意了。
大门也没为洛温敞开。
隔着扇铁栅栏门,七八名狱警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双目青白,瞳孔发散,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
洛温耸耸肩:“不想试就算了。”
他们估计现在也没什么美食鉴赏能力。
多么可惜……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和他们分享一下布兰迪的厨艺。
洛温捏出一块,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的狱警们。
这帮人全端着同一张棺材脸,似乎只要她敢上前一步,他们就会群起而攻。
基于此,洛温朝前挪动了一步。
狱警们也跟着晃动了下身体。
洛温又朝后退了一步。
狱警:“……”
“你们是安吉丽娜的人偶。”洛温点点头,“但连一点自我意识都没剩下吗?”
回答她的,是狱警骤然发出的狂躁低吼。
洛温定定地看了几秒这帮活死人。
这……还有救么?
她往前一大步,离铁门只剩下了一点点的距离。
活死人蜂拥过来,紧紧贴着铁门,手指胡乱地从缝隙中朝外伸着。
要抓住她。
不能让她进去。
狱警们浑浑噩噩地摸索着,关节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甚至连堪堪摸上对面人都做不到。
他们没有冷热之感,也没有痛觉,但脊背上莫名地升起一阵寒意。
明明是骇人的冷,却冻得人几乎能回想起一些……本该消散的记忆。
白色的街道,红绿的圣诞挂饰,厚重的棉袄。
莱布德镇的雪天。
“哗啦。”
水声将狱警们生生从回忆的土壤里浇了出来,及其猝不及防。
他们手上推搡捉人的动作没停,但全都愣了愣。
洛温很有耐心的,将水泼在铁门杆上,同时也不忘给狱警们洗洗手臂。
狱警们摸不清她想干什么,不过清不清楚,没什么差别。他们做不出自己的动作,只有上面的安吉丽娜想走,他们才有机会逃跑。
“在这儿守着吧。”洛温说。
她微笑了一下,开始不疾不徐地……撬锁。
你疯了吗?狱警们睁着干涩的眼,呃呃啊啊地提醒洛温快跑。
他们受了控制,可控制不住门被打开后会发生什么。
莱布德监狱一向不怎么需要锁。即使出于紧急情况,安吉丽娜也只从仓库里翻出来了把旧锁。
因为这些活死人才是防范的墙。
锁很好撬。
“咔哒”一声。
老旧的铜黄锁掉在地上。
快跑。狱警们无声道。
门向着两侧打开,他们的瞳孔也跟着偏移,天似乎也在旋转。
青天白日……见鬼了。
洛温很友好地朝两侧的狱警们挥了挥手。
“待会见。”她说。
狱警费力地斜眼追着洛温,目光却只能看见监狱外包围的坟场。
去追她。安吉丽娜怒声道。
不是不追。活死人们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们手上的水和铁杆上的水结成了冰,牢牢地彼此连接,只剩下脚还能扑腾两下。
挣脱到断手,再去追她。安吉丽娜给出解决方法。
寒意从手掌心开始,一路钻进他们的血液中。
狱警们紧紧贴着栏杆。
早在几日前便失去生命体征的他们,在这时,真正得以死亡。
监狱深处,摇椅“砰”地声倒在地上。
安吉丽娜翻身爬起,十指钻心的痛。
她每根指节上都有细密而透明的线,这会儿断了一小片,很快血色便漫了上去。
安吉丽娜暗骂一声没用。
她抄起桌上的剪刀,干脆地将那些红线连根全剪碎了。
本来也没期待他们真的能拦住洛温·格林。
“您没事吧?”狱门外,有听到声音的伪人急匆匆奔过来问道。
“……我能有事?”安吉丽娜转了转手腕,突然改了主意,“对,腰有点痛,你过来。”
伪人充满关切的去了。
安吉丽娜扶着伪人的手,用充满诱导性的口吻问道:“你还记得,你是因为什么进的监狱吗?”
是暴力的警卫队,还是心怀不轨的莱布德镇居民?
伪人眼珠闪烁了下,很快又恢复了天真烂漫:“记得啊,我自首进来的。”
“……”
“差点以为没有犯罪记录就进不来了,”她继续道,“还好警长他们很通情达理。”
“……”
安吉丽娜深吸口气。
选错对象了。
“你出去吧,帮我随便叫个伪人进来。”安吉丽娜甩开伪人的手,冷漠道。
伪人懵了下,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安吉丽娜在她身后补充道:“不要自首进来的。”
伪人:“……”
都是监狱里的一份子,竟然还搞歧视。
她退了出去,心不在焉地低着头,决心找一个监狱里最烦人的家伙送进去。
……让安吉丽娜知道她的好。
伪人正想入非非时,肩膀突然被只冰冷的手拦了住,吓得她脑袋一激灵,差点当场融化。
拦人者声音倒是充满温情:“扒手?”
伪人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恶人先告状?
洛温勾唇笑了下,目光看向她来时的方向:“你刚从安吉丽娜那边出来吗?”
伪人后退一步,报臂张着口,飞快地思考要不要高声嗷一嗓子,警醒一下安吉丽娜。
这是个防御性很强的姿势。
洛温收了笑容,看向浑身警惕的扒手:“你不认识我?”
“谁会认识一个刚见面就污蔑人的家伙?”伪人很没气势的弱声道。
“你是说‘扒手’?这是你的名字啊。”洛温说。
伪人哈哈笑了两声,说怎么可能会有人起这种奇怪的名字,骗人也想个高明点的说法吧。
洛温:“……”
她无奈笑笑:“那你叫什么?”
“安吉丽娜。”伪人认真道。
洛温端详着扒手,她的神色不似作伪。
“你叫安吉丽娜。”
“是呀。”
洛温抬手指向扒手来时的背后:“那里面那个老太太叫什么?”
“老太太?”伪人皱起眉,“你是对她有意见吗?”
洛温闭了口。
伪人也抿起了唇。
整座监狱瞬间安静下来,像从来没有过活物一样沉默。
两人在这种死气沉沉中互相对望。
“除了你……”洛温缓缓道,“这监狱里还有多少个安吉丽娜?”
伪人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这个怪人要问什么呢。
“大家都是安吉丽娜。”她认真道,“所以如果你想找人,一定得具体描述特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走廊暗沉沉的灯光下,伪人滔滔不绝的说着,似乎一定要让这位不速之客懂得找人时的基本步骤。
对面人点了点头,突然道:“刚刚没发现,现在这么一看,你比之前似乎……”
不速之客斟酌了下用词,说出的话还是很不中听:“——老了不少?”
伪人:“……”这人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吧。
她有些生气道:“这很正常……别说的你好像认识我似的。”
洛温拍了拍她的肩,说别生气啊。
伪人:“……”
她梗着脖子,自己并不清楚为什么愿意和这位笑眯眯的红头发在这里纠缠,明明对面人说话并不好听。
伪人正想着,红头发朝她手心里塞了件东西,触感松软。她拿起一看,是块小蛋糕。
“我去找里面那位安吉丽娜了。”洛温说,“你在这里等我吧。”
“等你?”伪人捧着蛋糕,迟疑道。
“你接了我的蛋糕啊。”洛温理直气壮道。
伪人心说这不是你硬塞给我的吗?但她鬼使神差地乖乖“嗯”了声,就这么傻站在了原地,愣愣地注视着洛温离去的背影。
安吉丽娜久久没等到人来,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
她拨动了下手指节上的线条,又发现了一条泛着浅粉色的,不由得烦躁地闭了闭眼。
“笃笃。”
牢房门被象征性的敲了两下。
安吉丽娜背对着牢房门坐着,提着茶壶往空茶杯里倒了杯新的茶水,镇定道:“你来了。”
半响后,洛温拉开椅子坐下,笑了声:“你是安吉丽娜?这是返老还童了?”
她面前的这位十几天前还在扮演慈祥的老人,今天再见,已经是位金发茂密中年人了。
安吉丽娜摆摆手:“都是暂时的。”
她伸出右手,给洛温展示其中一根手指,它明显不同于她其它的皮肤,瘦削而苍老。
“这就是交易的内容吗?”洛温看了会儿,微笑道,“用另一方的过去,换你的未来?”
“很公平。”安吉丽娜说,“不过,还不够恰当。”
不是用过去换取未来。
那些对当事人都可能陈腐的记忆,对她来说,更不可能有趣多少。
……是用未来的可能性,换取她的寿命、能力一类的所有事物。
未来由过去决定。
举例来说,因为扒手不记得洛温·格林,在未来的某个选择面前,她将会坚定的选择另一方,在这种连锁反应下……她将就此殒命。
并不一定是殒命,但或多或少的都会减少寿命。
安吉丽娜所得到的,就是这些多出的时间。
“并不保险吧。”洛温说,“如果有人因为忘了某些记忆,反而延长了寿命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那么老啊。”安吉丽娜摊手道,“命运这种事情,不赌一把,谁能知道呢。”
当然,赌命这种事,还是太过于冒险。
她并不只有这一种能力。
名字和实打实的寿命,高于记忆。
切斯特·史密斯曾经用羊角辫的名字,和她交换下了一座几乎由他掌控的小镇。不过她那时并不知道羊角辫的能力,疏忽中便让她跑走了。
为了泄愤,几年来,她总是安排切斯特·史密斯住最脏最差最乱的房子。这是个不成熟的动作,但对方并不在意。
权力。
高于切斯特·史密斯的心中的一切份量。
这位镇长为了补偿他做出的疏忽,不仅努力追捕羊角辫,还不断的重复将寿命输送给她。
短短几年中,伊丽莎白·史密斯还处于风华正茂的年龄时,切斯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
头发少了一半,身高也大幅度的缩水,却仍旧保持着年轻时俯视别人的习惯……
何其讽刺。
“他确实惧怕流失权力。”安吉丽娜喝了口茶,嘴角勾着,“你知道他最近想和我达成什么交易吗——他想把交易过的寿命从我这儿拿回去。”
“有可能?”
“白日做梦。”安吉丽娜嗤笑了声,“他很气急败坏呢,说这天下不可能没有制裁我的力量……不过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伪人这种生物,从来便不可信。
切斯特·史密斯,原名“诈骗犯”,巧舌如簧地和伊丽莎白缔结婚姻,成功加入伊丽莎白的姓氏,改成了名。
这两位也曾是一对相当配对的夫妻,均是野心勃勃,工作至上。
与之相对的,大概是身为人类的伊丽莎白,还保留了一丝天真的人性。
这种人性是莱布德政府奉行数百年的纲领,在当时,她一路高升,眼看着就将以最历史最年轻的年纪,得到镇长的位置。
——切斯特·史密斯找到了安吉丽娜。
羊角辫失踪。
切斯特让镇上绝大多数人都忘记了羊角辫,但却唯独没有抹去伊丽莎白的记忆。
最终,她被医生鉴定“压力过大,产生幻觉”,被迫放弃了镇长的竞选。
而切斯特·史密斯靠着安吉丽娜,在一年后成功上位。
伊丽莎白在痛苦中,找到了安吉丽娜。
她想用这段关于羊角辫的,虚假的记忆随便交换些什么。
安吉丽娜本已经答应了,但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于是……
伊丽莎白·史密斯,忘记了羊角辫,却知道了切斯特·史密斯拿她一位重要的人,去交换了他的前途。
戏剧就此开幕。
“你知道我到了莱布德镇,听到的最可笑的话是什么吗?”伊丽莎白摇晃着手指,“怪谈和怪谈之间能和谐生存。”
这事就和有人号称食人鱼能改吃素一样难以理喻。
“我给了伊丽莎白看世界的新角度,她很快便意识到了新世界。人类不可能和怪谈和谐共处,她也永远不可能找回羊角辫,这就是怪谈的处事原则,妄图用人类的律法去制衡,就是胡扯。”
洛温默了半响:“为什么切斯特·史密斯能直接用羊角辫做交易?”
“不能啊。”安吉丽娜笑了笑,“不过在疏于管教下长成的小孩,你知道会有多好骗吗?一个鲜明漂亮的红气球,一句‘奶奶来帮你梳头吧’就能骗到她。”
虽然没彻底骗到就是了。
洛温垂眸,没作声。
绕扯这么一堆……
她来,是想知道伊丽莎白不得不颠覆整个镇子的原因。但她现在甚至不能和伊丽莎白共情。
冤有头债有主,直接去杀切斯特·史密斯和安吉丽娜不好么?
不然……她直接提着这两位的头去见她。
安吉丽娜察觉到对面人危险的眼神,顿了顿:“我和羊角辫是单方面绑定的。”
“什么?”
“意思是,她死了,我不会死,但我死了,她一定会死。”安吉丽娜悠悠道。
洛温:“……”
那杀了切斯特·史密斯也行。
“你不会想谋杀镇长吧?”安吉丽娜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洛温,“你以为伊丽莎白是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当然是因为她没办法杀掉切斯特,却还要忍受着切斯特在他面前晃悠……”
洛温:“……你促成的?”
安吉丽娜但笑不语。
“一切都将按照梅贝思所做的预言发展。”安吉丽娜不以为然道,“我建议,你还是坐在这里,和我喝喝茶,愉快地度过莱布德镇的末日吧。”
洛温扶着椅子靠背,静静地看着安吉丽娜。
几秒后,她大步出了狱房。
伊丽莎白会恨上这座小镇,是安吉丽娜的全力促成。切斯特·史密斯以为自己是利益既得者,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的工具人。
失去记忆的伊丽莎白,痛恨莱布德的伊丽莎白,将让几乎整个莱布德镇消亡的伊丽莎白……
这些逝去生命的寿命,将如数转移至安吉丽娜的身上。
几百年?
或许有几千年。
第69章 “原主人的态度。”
洛温出来时, 扒手正靠墙扣着手。
见着人,她立马上前一步,比划着解释道:“我可没在这儿等你。”
洛温:“……?”
扒手声音弱了些:“其它的安吉丽娜都不见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监狱里已经没什么活人了, 不论是伪人还是狱警。
安吉丽娜用这一帮人换回了她身强力壮时期的体型容貌, 接下来,便等着莱布德镇把寿命输送给她。
扒手挣扎了下:“你要带我去哪?”
洛温回过神,才意识到她无意识拽着这位,已经快走出莱布德监狱了。
“你竟然没死。”她感叹了声。
“……”
西里尔做过占卜,只要扒手进监狱,她的性命就能无忧……全监狱几乎全被安吉丽娜吸收干净了,但就这位没事。
占卜又被证实了。
这是否也说明, 梅贝思的占卜一定会成真?
——药水雨一定会下, 污染水源,覆灭整个镇子。
所以安吉丽娜才格外的有恃无恐。
她根本不担心洛温会做什么,因为占卜的结果无法违抗。
这所小镇对她来说,只是座巨大的储备粮库。
洛温闷着脸。
她不辞辛劳地跑这么一趟,就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你怎么又不走了?”扒手懵着脸问。
“看开了。”洛温面无表情道。
话是这么说, 她还是顶着张郁闷至极的脸,准备去莱布德广场。
毕竟……她和某位管家约定了在那里见面。
洛温放开了扒手,但后者非常自然地跟上了她,边走边试图和她交流:“你之前真的认识我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 是我送你来的监狱。”洛温眨了眨眼。
扒手肃然起敬。
她竟然把自己的恩人忘了。
走到门口,扒手还是停了下来。
莱布德监狱的大铁门上, 狱警们挂得整整齐齐, 门如何被洛温推开, 他们便如何跟着滑行。
“我不能出去了。”扒手小声道,“在外面不能呼吸……”
洛温“嗯”了声, 冲她摆了摆手。
“那……再见?”扒手说。
洛温望了眼这座几乎没人的铁丝网监狱,心说还是不要再见了。
不过……
她微笑了下,突然扒拉住扒手的肩膀,冲她低语了句。
扒手瞪着眼听完:“不太好吧?再说,我怎么可能在安吉丽娜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情?”
“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洛温说。
“扒……扒手?”
“对。”洛温点头,鼓励道:“正好发挥你的特长。”
“我的特长?”扒手怀疑地重复了遍。
“有些事,你上手后才知道你有多擅长。相信自己,如果你做不到,你怎么可能会被抓这么久?”
扒手听得眼前发晕,但直觉这技能没什么好骄傲的。
“安吉丽娜的壁炉开着,小东西直接扔进去,大的么……你酌情试试。”洛温拍拍扒手肩膀,很是详细地出谋划策道。
扒手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
监狱深处,正往行李箱慢悠悠塞东西的安吉丽娜背后一冷,莫名的全身跟着抖了一抖。
年轻的身体,也这么不好用?
安吉丽娜锁着眉,随手拎起块柴便往壁炉里扔。“哐啷”一声,灰尘飞扬而起,呛得她当即咳嗽几声。
安吉丽娜木着脸:“……”
把人全霍霍完,似乎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她正懊恼时,身后突然地插过一道声音:“您放着,让我来吧。”
安吉丽娜转过头,此人正是先前那位自首的伪人,两只眼珠叽里咕噜地乱转,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很是觉得兴奋。
“让你带来的人呢?”安吉丽娜问。
“没有活人了。”伪人回答。
竟然全没了。
安吉丽娜心不在焉地扫了伪人一眼。
不过这事在她的意料范围之内。
除了这个。
不知道这位是真傻还是假傻,除开她开始时用诱哄手段,成功刨除了些她的记忆外,接下来再怎么诱导她,她都始终不愿意继续达成交易。
很离奇。
但这个伪人还在活蹦乱跳,不加以利用利用……实在可惜。
安吉丽娜放慢了收拾的动作,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去接管火的事了。
柴一把一把的添,伪人的脸也被映得红彤彤的。
壁炉的火还不够旺。安吉丽娜抽了抽鼻子,喊道:“温度不够!”
她所感受到的寒意并没有被驱散多少。
伪人点点头,勤勤恳恳地在狱房里跑东跑西,往炉膛继续塞东西。
有时她会笨手笨脚地绊倒在安吉丽娜的行李旁,但很快,她又会爬起,朝刚有些生气的后者扬起一个有些愚蠢的笑来。
氛围……
甚至称得上句温馨。
*
莱布德广场中央。
横幅、演讲台、话筒,一应俱全。
不过这会儿离镇长定下的药物演示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广场上几乎没有居民,只有十几个警务员正闲逛着巡逻。
离广场稍远一些的地方,是莱布德镇少有的,非安吉丽娜捏造而成的建筑,也是伊丽莎白·史密斯的私人住宅。
她此刻拧着眉,相当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人。
对方相当轻车熟路地穿过客厅,架势和来过千百回一样。该不速之客眉眼微微抬着,格外亲切地看着她。
伊丽莎白吸了口气,闭眼缓声道:“洛温·格林。”
“怎么了?”洛温歪了歪头,“我的老朋友?”
这个用词……
伊丽莎白瞳孔颤了颤:“你恢复记忆了?”
“是啊。”洛温侧过头,开始打量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灯换了?”
“……”伊丽莎白又闭了闭眼,“我没换过吊灯。”
洛温态度坦荡:“那你保养的不错,这灯很新。”
伊丽莎白沉沉地朝她望了过去。
看表情,像下一秒就想拿着趁手东西砸过去。
“好吧。”洛温淡定站起身,很机智地绕到了沙发背后,“我什么都不记得。”
伊丽莎白:“……”
“但即使我不记得——”在伊丽莎白开口赶人前,洛温迅速开口道,“我也并不相信我现有的判断。”
“什么判断?”伊丽莎白淡声道。
她脸色不佳,但神奇的保持了继续交流的耐心。
洛温勾了勾唇,又回了沙发坐下,问话的双眼近乎澄澈:“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这可能是天下第一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伊丽莎白眼神柔软下来,连带着脸上的棱角也放松了些。她轻声,温柔道:“蛇。”
“蛇?”布兰迪轻啧了声。
切斯特·史密斯点头:“真的是蛇。”
可惜对面人不为所动,只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莱布德镇没有蛇。”
切斯特:“这事是我从伊丽莎白那里听来的。”
蛇喜阴,是种冷血动物,常常作为童话中阴狠反派之类的存在。
切斯特这会儿正在布兰迪的房间翻箱倒柜,而房间主人只神色冷淡的靠着墙,由着他乱翻。
“伊丽莎白告诉的你。”他淡声道。
这声音一听就没相信他。
切斯特站在他捣鼓出的一片狼籍中,解释道:“当然不是她主动和我说的,我用了一些手段……”
“我的房间里没有蛇。”布兰迪不置可否道。
“不可能啊。”切斯特·史密斯嘀咕道,“伊丽莎白说过,庄园的原主人非常器重这间房……”
“哦?”
“要么就在书库。”切斯特嘴角撇了撇,“我们再去那里找找?”
“怎么器重的?”
“啊?”
“你刚刚说的。”布兰迪面无表情道,“原主人的态度。”
切斯特愣了下,刚想说这又不重要,话到嘴边,突然又反应了过来。
——即使布兰迪不记得原主人的样子,但讲一些原主人对他的态度,正好能促进他驱逐甚至铲除洛温·格林的决心。
“噢,这事啊。你知道伊丽莎白曾经和这里的原来的庄园主关系匪浅吧?她说过,这间房的布局是由庄园主亲自设计的,为了让你住得愉快些,还专门打听了你的个人喜好……”
对面人嘴角不受控制地轻扬了下。
成了。
切斯特·史密斯想。
“去书库吧?”他说。
布兰迪看他一眼,脸色又冷下来,说了声“好”。
“如果庄园里真的没有蛇,其实我自己从别的镇里也养了些。”切斯特·史密斯叨叨道,“但我认为,这种蛇的控制效果肯定不如庄园里的蛇……”
第70章 “这就是切斯特·史密斯的计划。”
莱布德庄园的书库暗沉沉的。
切斯特·史密斯眯眼提着灯, 视线在书脊里来回穿梭,看得十分艰难。
“书里会有蛇?”布兰迪微嘲道。
“或许。”切斯特说。
不是或许,是一定没有。
他知道蛇不会在书页里夹着, 正如怕蛇的庄园主也不会将蛇养在莱布德庄园里。
找蛇只是个幌子, 重要的是找那股力量。
他太老了,老到寿命无法继续提取,无力再支付任何一场和安吉丽娜的交易。
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如果他活的时间再长那么十几天,就能赶在住进昏暗狭窄的木棺材前,亲眼见证伊丽莎白·史密斯坐进光敞明亮的镇长办公室。
时间不等人。
只有找到安吉丽娜畏惧的那股力量,与之相制衡,他才有重新夺得生命和权力的机会。
“还有别的想找的地方么?”布兰迪突然问道。
“……莱布德湖。”切斯特手里的灯提在半腰, 光从下而上打上去, 脸上的沟壑尤其层次分明。
他和蔼笑了下,人类电影史上最丑恶的鬼魂都显得面目可亲了起来。
眼睛受到污染的布兰迪:“……可以,走吧。”
光很少能穿过莱布德庄园的云,天沉甸甸的,像随时可能落下一场雨。
离开房子前, 切斯特强硬求了把伞撑着。
他一路举着伞不撒手,直到蹲在莱布德湖旁,举伞已经阻碍了他动作的流畅度,他也没把伞收回去。
“这么担心下雨?”布兰迪仰头, 看了眼天。
“防范于未然。”切斯特摇了摇头。
小心谨慎只是暂时的。那股力量到手后,他在药水雨里沐浴都没关系。
切斯特捻了捻土。
湖畔边缘的泥土松软而潮湿, 手抓起一把, 泥里透出的黏稠阴冷便挥之不去了。
“你在做什么?”布兰迪声音冷不丁的在他身后响起。
切斯特一抖, 冷意和悚意夹杂而来,瞬息间便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揉了揉鼻子:“蛇喜阴, 尤其是这种潮湿的环境……”
不过这里够呛能有。
乔斯·费舍尔还住这儿时,每天带病绕湖三圈都没能找到蛇,更别说他这双老眼昏花的模样了。
“那里么?”
布兰迪目光投向湖中央,半冷不热地开口问道。
“什么?”切斯特·史密斯僵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朝布兰迪看去。
布兰迪抬抬下巴,为这位被伞挡住视线的瞎子指明了方向。
湖中央,一条细细长长的,游得格外畅快的蛇正在水间翻腾。
它一上一下,身边水花跟着“呲啦”“呲啦”地激涌,不过在沉闷的空气中,这声音并不突出。
尽管如此,切斯特仍旧相当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东西一直在那里吗?”
布兰迪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它……这是怎么了?”切斯特结巴道。
“溺水了吧。”
“……蛇会溺水?”
“最了解蛇的,不是你么?”布兰迪灰瞳沉沉地向下,淡声问道,“终于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蛇,不去救它?”
切斯特:“……”
看这个态度……假设他这会儿脑袋敢有一点的向下的幅度,面前这位都会当机立断的把他踹下去。
切斯特装聋作哑几秒,最后道:“应该是水蛇,不要紧的。”
布兰迪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
“猫头鹰呢?让它飞过去,把蛇叼过来呗。”切斯特就着蹲坐的姿势,猛地拍了下大腿,“然后我们就带着它到广场去……”
湖中央的蛇对此番言论似有警惕,扑腾的力度瞬间弱了下来。
切斯特眸子暗了暗:“你觉得呢——”
“在你脚边。”布兰迪淡淡道。
切斯特一惊,握着的伞跟着颤了下:“……什么意思?”
“可以刨两下试试。”布兰迪说。
让他堂堂一个镇长去刨土?切斯特低头看土,犹豫两秒,捏着伞柄蹲下身,试探着挖了挖。
土盖得不厚,只几下的功夫,土里的东西便漏了出来。
是褐色羽毛。
不是几根,是一大把。他挖了这么好几下,被埋藏的羽毛都还没见底。
相当触目惊心。
“它已经不为我做事了。”布兰迪冷声道。
切斯特头低着,好半天才重新抬起。他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你和我,竟然是一类人。”
布兰迪皱了下眉:“我只是不想庄园出事。”
“是啊。”切斯特笑容更深,“我也只是不想莱布德镇出事……”
“看不出来。”布兰迪轻啧了下,“你不是一直在做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么?”
“……”
“你甚至不愿意下水救蛇。”
湖面彻底成了一滩死水。
“不要紧。”切斯特摇头,叹了口气,摸着下巴喃喃道,“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他说的小声,布兰迪很配合地当作没听见。
没被观众询问的切斯特·史密斯略带尴尬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恢复了正常人的声量道:“这条蛇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嗯。”
“重要的是它在这里。”切斯特说着,将伞随手放在了地上。
他眯了眯眼,手钻进袖管里一阵摸索,直到摸出了把精巧的小匕首。
切斯特最后看了眼天空。
他握着匕首柄,深吸口气,迅速而有力地刺向他的心脏。
顺带握着刀柄转了两圈。
“长痛不如短痛……怎么还在痛……”切斯特低声道。
匕首掉在地上,顺着滑进了湖里。
切斯特·史密斯捂着心口,跪在岸边,好半响都一言不发。
“你来时开车了吗?”布兰迪问。
“没……有。”切斯特缓缓道。
“如果你现在要去医院,需要步行。”布兰迪客观道,“洛温·格林开走了庄园里唯一的一辆车。”
“……”
切斯特·史密斯慢慢直起身子,心说你们这么大一个庄园,一辆车是否过于节俭了些?
他忽略了没人关心他的境况,说道:“我没事,这只是仪式的一部分。”
伪人被刺破心脏,并不致命。
“嗯。”布兰迪点头。
切斯特手探向伤口,引导着血落进湖里。
他的红血很乍眼的浮在水面上,和周围的水并不相融,并隐隐有自成一道图案的趋势。
“你的血很特殊。”布兰迪饶有兴致地说。
难得观众产生疑问,切斯特面带深沉地开口解释:“今天的情形,其实是我很早以前就铺垫下的结果。”
“除了污染环境还有别的用处?”
切斯特:“……”
这人还不如不问呢。
“你知道在莱布德庄园中,存在一股力量么?它可以轻易让人丧失斗志……”
切斯特声音越来越轻,和失血过多产生的虚弱或许也有关系。
“但这力量……却被最早的庄园主亲手封住了。”切斯特双目滑过了一丝鄙夷,“有力量却不用。”
血像蛛网一般地蔓延,浮动在水的上方。
“所以?”布兰迪也蹲下身,低声问道。
“蛇在,说明那力量已经被逼出来了。”切斯特痴痴道,“这仪式,就是为了吸收这股力量……”
“然后?”
他知道会有然后?
切斯特愣了下,“完成交换……”
他惊觉布兰迪不知何时,已经按住了他剖心的手。
或者用更准确的词……
摁碎了他不断试图自残的手腕。
“你真的疼?”布兰迪垂眼道,“伪人这样也不会死么?”
切斯特想笑一笑,额头却莫名沁出汗来。
布兰迪站起身,垂眸漠然地看他:“你是伪人,还是活死人?”
“你——”
天旋地转。
切斯特瘫倒在地。
他浑身都没了力气,但仍旧努力的睁着眼,直到一道白色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
是卡丽。
带着一推车的急救设备。
“救人。”布兰迪说。
卡丽点点头,一顿操作后,她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如何。
“死了?”
“快了。”卡丽扒开切斯特眼皮,颇为嫌恶地皱眉道,“伤势严重,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衰败。”
布兰迪看了眼表,点点头。
哗啦一声响,猫头鹰从水面窜了出来,高声喊道:“现在什么情况了?”
“失血不是目的。”布兰迪神色冰冷,“求死才是。”
并且一定是在确认“那股力量存在”后,才求的死。
切斯特·史密斯只身潜入庄园,没人没车,唯一藏在腋下的匕首,还刺向了自己。
他也明知一旦自己被庄园里的人抓住,极有可能被限制行动,做不了任何事情。
现在看来……
切斯特·史密斯甚至都没做离开庄园的准备。
专门为了求死而来。
“我们似乎做了无用功。”卡丽说。
“不会。”布兰迪说,“我知道他最终的计划是什么,在哪里了。”
卡丽将车钥匙递给布兰迪:“伊普洛斯已经将车开过来了。”
“电击开到多少都好,拖着,别让他这么轻易的去死。”
布兰迪接过钥匙,拎着猫头鹰,转身大步离开了湖畔。
卡丽:“……”她这里没有这种设备。
她收回目光,转而落在昏迷不醒的切斯特身上。
格蕾丝那边似乎有电熨斗?
*
车上。
窗景闪得飞快
“所以镇长到底是想干嘛啊?”猫头鹰挠头道。
“他早就成了活死人。”布兰迪揉了下眉心,慢慢捋道,“没有痛觉,血不怎么流动……有呼吸,但有可能是后面训练出来的。”
“他——”猫头鹰震惊道,“他才是源头?”
“嗯。”布兰迪继续道:“我之前和洛温参加过一场婚礼,但新娘在开门的时候,便跑了……”
猫头鹰:“那个火车上的,后来骗名字的诈骗犯?”
“是她,也是他。”
布兰迪沉着脸:“切斯特·史密斯或许找到了某种平衡,他成为活死人后,本来空白的‘诈骗犯’便被火车自动填补了上,而火车上的‘诈骗犯’,实则是有着切斯特的记忆的。
“又或者说,他们两人本就是互通有无的一体。
“切斯特·史密斯不仅想复刻他先前骗名字的行为,恐怕还想……生下一个新的孩子,让新生儿像羊角辫一样,成为他新的交易筹码。
“所以新的‘诈骗犯’穿着婚纱到了现场,因为她本身是想完成这场婚礼,最少,也得等到怀孕再走。但‘她’看到了我。
“新郎家族是个非常排外的家族,和政府关系也并不密切,但切斯特看到了我,担心自己暴露,才如此慌张的跑了。当时接应她的司机,就是切斯特本人。
“如果我没想错,当旧的切斯特毙命后,他获得的力量,将转移到新的身体上面。
“这就是切斯特·史密斯的计划。”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