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县县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通体灰色马车的车轮卷积着路面上的黄土,所过之处皆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马车外,少年六七有一下没一下的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神情有点子百无聊赖。
在他身侧坐着的陆彦则是全程没什么反应,垂眸把玩着那条属于亡者的半个络子,不知心底正在盘算着什么。
马车内,青芜略显好奇的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林安宁,最终率先开口打破了空气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安静:“倒是甚少会遇见女人当仵作,林仵作这可是家族世代传下来的手艺?”
林安宁闻言放下了挑起窗上布帘的手,也顺势收回了望出去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回应:“是,却也不是。”
见对方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她难得有耐心的继续解释了两句:“这门手艺是我师父家中世代传下来的,可惜我师父没有后人,于是就便宜了我。”
竟不是祖传?
青芜吃惊的瞪圆了眼,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若非家中强逼,你竟也肯干?”
虽然大晟朝近年屡次推行新政,底层民众的日子已经好过了不少,但仵作这一行当却仍属贱籍中的贱籍,男入行都常被世人所指点,女人怕只会更加艰难。
“当年草民家中忽遭大难,就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是师父收留了我。”林安宁嘴角瞧着是笑的,可眼底却没有一点温度:“在旁人看来,死而复生之人本就不祥,草民能有口饭吃就已经非常感恩了。”
许是没想到她的背后还有着这般凄惨的故事,青芜的那张圆脸上露出了些许抱歉,思索再三才再一次的张了张嘴:“应是你师父捡到宝了,林仵作在验尸一技上可谓颇有天分。”
“多谢大人。”林安宁淡笑着颔了颔首,也没谦虚。
青芜却不自在的摆了摆手:“我和六七都只是跟在陆大人身边的护卫罢了,实在当不起林仵作的这一声大人,你若是不嫌弃,大可唤我一声青芜姐。”
“对了,听你的口音不似永嘉县本地人。”
林安宁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不着痕迹的朝着马车前方瞟了两眼,透过那层薄薄的、上下翻飞的布帘,隐约能够瞧见一左一右坐在外面的两个身影。
不过很快她就收回了视线,语气毫无波澜的回道:“草民本是长平县人。”
长平县?
青芜下意识的也往外面看了看,他们一行人若非在永嘉县遇到这档子事,这会儿怕是已经快要抵达长平县了。
也不知外面的二人有没有听到方才她们的谈话,马车内很快就重新恢复了沉寂,只余下车轮倾轧在黄土块上发出的‘嘎哒’声,配上晃动的车身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之后在林安宁的指引下,马车精准的拐进了一条小路里,在更加剧烈的颠簸了半柱香后,一行四人终于抵达了左边军位于山脚下的驻扎地。
可还没等马车停稳呢,军营的大门内就冲出了四名军爷,他们手中所持的长枪在头顶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了令人胆寒的精光。
“此乃宾阳都督旗下左边军驻地,前方来者何人?”右手边的那名军爷上前一大步,瓮声瓮气的喝道。
六七先一步跳下了马车,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四人眼前晃了一圈。
这时陆彦也缓步走上前去,声音清朗温润:“还要劳烦几位进去帮忙向武校尉通传一声,就说大理寺陆彦求见。”
四位军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眼底仍旧有些狐疑,但不管是刚刚的那个令牌还是大理寺的名头他们都得罪不起,最后还是右手边的军爷一个转身回到了军营里。
好在众人没有等上太久,军营里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在离着马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为首的那个身着真皮轻甲胄的大胡子男人就双手一抱拳:“左边军武岩见过陆大人!”
陆彦见状也是一拱手,接下来就是一阵热烈的寒暄。
几乎没怎么浪费口舌去解释,林安宁就借着陆彦的这股子东风得以顺利的进入了左边军校尉的主营帐。
甫一进门,武岩便引着陆彦来到了右上位,至于他自己则是识趣的在左边坐定,殷切的开始了叙旧:“说起来,上次下官见到陆大人还是在前年回京述职的时候,是以方才有人过来禀报,我还以为听错了!”
耳边听着男人那过于热情的声调,林安宁在粗略打量了一番营帐内的环境后,便有样学样的随着六七和青芜站在了陆彦的斜后方。
“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那边话音刚落,陆彦就从广袖中掏出了那个残缺的络子,轻轻的放置在了手边的木桌上:“还请武校尉好好儿瞧瞧,这是不是你们左边军的东西。”
武岩听话的拿起了络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最终不确定的出了声:“材质和形状倒是相似,就是有些看不出颜色了。”
“陆大人,可是下官手下的人冲撞了您?您只管说,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左边军一向因纪律森严而闻名,自是不会发生这种事。”陆彦先是不轻不重的恭维了一句,随后正色问道:“不知近两日,武校尉这里可有失踪了的兵?”
“失踪了?”武校尉神情迟疑:“并没有人上报这等事啊!”
言罢,男人即刻扬声冲着帐外守着的人吩咐:“还不快去仔细查探一番?”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远去,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帐外突然就传来了一道有些惶恐的男声:“校尉大人,队正王仁求见!”
在得到武校尉的应允后,一个身着左边军常规作训服的中年男人便弯腰走了进来。
土灰色的常服衬得中年男人此时的脸透出了十分的灰败,林安宁的目光逐渐下移,最终停在了对方腰间所悬挂的那条墨绿色的络子上。
的确如陆彦之前所说的,络子下方还缀着一块左边军的令牌,牌子不大,周边的莽纹却是熠熠生辉。
武校尉似乎对男人眼下所表现出的窝囊样很是不满,但碍于帐内还有其他人,也只能勉强按捺住上涌的火气询问道:“有什么事儿就赶紧说罢!”
未曾想那位自称叫王仁的队正竟忽然‘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开始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就在刚刚,属下发现队中有一名唤卢向全的兵已经有两天未归队了!”
“那你怎的才放屁?!”武校尉‘蹭’的一下就站起了身,一只有力且粗糙的大掌重重的拍在了一旁的木桌上。
“校尉大人恕罪!因对方早就买通了属下手下的一名伙长,那伙长帮着欺瞒这才……”队正王仁说着又重重的磕了两个头,无比期待上方的男人能够对他从轻发落。
可惜此时的武校尉对于男人的哀求却只觉得心烦,王仁既说出这种话来,想来整个军营里这种事早就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回想起自己刚刚竟还安然的坐在这里接受了陆彦对左边军军纪严明的恭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混帐东西!来人呐!还不把他拖出去同那个伙长一起,处以三十军棍!”
原本就在帐外守着的几人动作倒是迅速,很快就将人给拖了出去,约莫几个呼吸的功夫远处便模模糊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陆大人,您看……”武校尉没敢第一时间坐回去,而是侧过身小心翼翼的看向了身边的人。
陆彦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昨日申时,城中西侧广寒巷发现了一具男尸,亡者身高八尺余,已过而立之年,全身有多处旧伤。至于这半条络子,就是仵作在验尸之时从尸体上发现的。”
“您的意思是……怀疑下官帐下的兵死在了城里?”武校尉足足震惊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磕磕巴巴的追问:“那县衙那边可有说法?”
“案子目前还没什么结果。”陆彦一摇头:“只是牵扯到左边军,我想着应该是要尽快告知武校尉一声的。”
“还有就是,在凶案现场发现了九锻铁,此物常用于何处想来武校尉必然是不用我多加提醒的。”
果然,武校尉一听顿时目露凶光:“是北边的那群杂种!陆大人,您的意思是我的兵是被蛮子给害了?!”
“单凭九锻铁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过于草率了,我也只是想要提醒一下武校尉,今后左边军在外行走务必要更加当心一些才是。”陆彦说完便起了身,稍微整理了一下那有些皱了的衣衫。
“险些忘了,虽说校尉营中确有人失踪,但因亡者丢失了头颅,所以身份还未能够确定。望武校尉这边行个方便,我需要同与卢向全相熟的人见上一见,以最终确认亡者到底是谁。”
“自然,自然。”武校尉哪有不应之理,连忙叫过一人,并百般叮嘱对方一定要令陆彦感到满意。
随后男人一抱拳,络腮胡子下那张粗犷的脸满是歉意和遗憾:“军中还要一些要是需下官前去处理,只能暂时委屈陆大人了。”
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陆彦掀开了面前厚重的帘子,躬身离开了这个主营帐。
林安宁自然紧随其后,几人从一堆营帐之间穿过,很快来到了校场附近。
刚好一阵凉风吹过,伴着缓缓从上方飘落的黄叶,她敏锐的从空气中嗅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微微侧过脸,林安宁只一瞬间就精准的瞧见了校场中央被强押着趴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二人下ti皆是血淋淋的一片,已然是一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的凄惨模样了。
其中一人正是方才在主营帐中苦苦哀求的队正王仁。
一旁的青芜不由得出声叹息:“左边军……果真是名不虚传。”
少年六七自然的接过了话茬:“这样的伤势,大概要好生养上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行走了,好在死不了。”
陆彦没应声,一双眸子则状似无意的瞟向了几步开外的林安宁,意料之中的没能在对方那张秀丽的脸蛋儿上看见半点恐惧。
只不过……这人好似在神游?
他复又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入目的是几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精壮军爷,还有他们肩上扛着的、重达上百斤的六环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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