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最终,叶采薇还是给叶琛买了他喜欢的狸猫面具。
虚惊一场。
也许是她被面具勾起往事而心神荡漾,竟然会把佟归鹤的声音和手型,都认做了容津岸。
从前她也这样,被容津岸的一举一动而牵动神思。
第一次,是她在街头两次偶遇他、请他单独吃饭却不欢而散之后。
连续好几日,叶采薇都沉浸在莫名的闷闷不乐之中,想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叶渚亭从国子监带了人回到叶府。
国子监的课业清闲,叶渚亭惜才,让这几人在以后的空闲时日都到叶府上来,他为他们专门开授私课。
其中就有容津岸和奚子瑜。
叶采薇是由叶渚亭手把手教出来的“关门弟子”,面对几名突然多出来的同窗却并不排斥,反而表现款款,大方得体。
奚子瑜不似容津岸那般冷淡,圆滑热情,主动向叶采薇问好,还说希望叶大姑娘之后看在同窗的薄面上,对自己的文章口下留情。
也正是在此时,叶采薇才恍然大悟,原来她随口对容津岸文章的那句“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批评,不仅被他本人听到,还在那日来叶府的所有国子监新生之中,传了个遍。
所以,那顿不欢而散的饭,是容津岸恼怒她,明明不喜辞藻华丽的文章,却撒谎敷衍?
可是,既然恼怒,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而是憋在心里,故意冷待她呢?
一副道貌岸然的臭皮囊,凭什么敢这么对待她?
她当时并不知晓,这几乎成为了他们两人后来相处的常态。
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清楚,容津岸心里有没有她。
牵着叶琛的叶采薇回过神来,买下了另一张仿兰陵王入阵的木制面具。
她忽然发觉,自己思虑了两日的另一个问题,已经因着这场偶遇,迎刃而解了。
既然撞破了她与儿子出街,想必佟归鹤会知难而退,再不去想那个考取功名后向她提亲的大胆决定。
这个刚刚弱冠的青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何况照顾叶琛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孤傲男孩呢?
***
之后的日子平淡无波,但却忙碌充实。
叶采薇答应了梅若雪,要在学生们科举后离开东流,她需要为此做许多准备。
在东流购置的所有店铺和庄子,尽数低价转让给梅若雪。
庄子一向是由梅若雪在打理,左手倒右手的事,自不必说;
至于那些店铺,则主要由叶采薇的另一名婢女见雁在管,转手之前,自然是要将钱货等等统统计算清楚。
见雁与问鹂一样,从小服侍叶采薇。
两人的名字都是叶采薇所起,一个出自“楼倚暮云初见雁1”,一个出自“除非问取黄鹂2”。叶采薇在东流落脚之后,见雁便发挥了自己善于经营理财的长处,将叶采薇的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
可以说,当日的池州,叶采薇能在容津岸与康和县主面前豪掷千金,见雁功不可没。
但饶是厉害如见雁,多少间铺子的重任陡然压下来,她长了三头六臂,也难以从容应对,好在叶采薇未嫁时早早掌握了理家之技,对见雁的忙碌操劳又心疼又愧疚,索性将大半时间都用在分担见雁的压力上,时常与她一同熬到深夜。
抽空时,叶采薇处理了与书院相关的事。
当初能来青莲书院教书,全靠奚子瑜的引荐保举,这次叶采薇却要绕过奚子瑜去向书院的山长请辞,好在山长通情达理,甚至还答应了她,在她离开之前向书院所有人保密。
忙忙碌碌之余,叶采薇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书信。
是温谣寄来的,厚厚一叠。
信上,温谣只字不提她当年滑胎一事,反而事无巨细地说起了她和孟崛在前年初生的女儿。从她发现有孕到十月怀胎,从小姑娘呱呱坠地到能翻身、爬行、站立,软软糯糯地唤她和孟崛阿爹阿娘,字里行间,尽是浓浓的母爱。
叶采薇一字一句地读着信,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到底何德何能,能够在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里,遇到温谣、梅若雪这样的知己好友?
还有问鹂和见雁,不止是她的左膀右臂,还是陪伴她走过艰难岁月的姐妹至亲。
她本性疏狂,是只下山猛虎,她们包容她的横冲直撞、对她不离不弃。
温谣的信上还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说,这五年来每逢清明和忌日,温谣与孟崛都要到城郊,为叶渚亭的两座坟祭扫,每次容津岸都比他们早一天去;
第二件是说,今年雨水充沛,京城的冬天会下大雪,温谣非常希望,叶采薇能够到京城和她一起过年。
叶采薇却不知该如何回信。
她想念温谣,也知晓温谣很想念她,然而这次回到东流,她却面临了许多措手不及的变故,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必须得斟酌应对。
这一斟酌,便斟酌到了八月,这一届青莲书院的学生纷纷准备出发赶赴应天,参加即将到来的乡试。
叶采薇答应了梅若雪要在此时离开东流,却选择将叶琛留下,仍由梅若雪照料。
动身的那日,叶琛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男孩的眉宇凝结着愁苦,分明是不舍的,却又兀自想起上次自己失礼后娘亲的严厉斥责,默默隐忍,实在忍不住,只能站在叶采薇的脚边,定定望向她:
“阿娘,这一次你去应天,还会和上次去池州那般言而无信吗?”
叶琛的皮肤很白,和他父亲容津岸一样,也正因为如此,他圆圆的瞳孔就更像一口幽深的黑井,叶采薇心头猛地一缩,主动蹲下来,与他平视: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3。上次是阿娘的错,这一回,若阿娘再次言而无信,还怎么对容安以身作则?”
“容安要阿娘平安回来。”说完,叶琛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只是陪学生们参加秋闱,容安放心,阿娘不会有事的。”她忍不住摸了摸叶琛的小脑袋。
但……真的只是陪学生们参加秋闱吗?
那不过是她为了让叶琛放心的幌子。
这一趟离开东流,带上问鹂和见雁,她并不去应天,而是为了寻找,她们一家四口新的落脚之地。
等到一切落实,她再将叶琛接走。
但离开东流,叶采薇决定先回一趟绩溪。
绩溪是叶氏的祖地。但早在几代以前,叶家一门便因为在京任职而购置了京宅、举家迁至京城,后来嘉泰元年,祖父被迫退出内阁,被贬至徽州任知府,便再次举家迁回绩溪祖宅,一直到叶采薇出生的第二年,叶渚亭被嘉泰帝亲自召回京城,绩溪的祖宅才再次成为空宅。
那里已经久无人居,叶采薇三人刚到绩溪,见雁便说自己先回去清理打扫,等到她们从姚氏的坟前回来,刚好可以入住。
叶采薇一心挂念生母姚氏,嘱咐了见雁两句,带着问鹂匆匆离开。
与容津岸和离之后,她因担心容津岸的骚扰,五年来都再未回过绩溪,这次有了机会,她自然是马不停蹄,带着祭品奔赴姚氏的坟茔。
谁知道,却遇见了她意想不到的人。
她十分庆幸自己这趟没有把叶琛带出来。
容津岸刚刚祭扫完,清冷淡漠的眼神扫过来,和那日在青莲书院里拂袖而去的失态模样完全不同。
“今日是叶夫人的生忌,大人刚好来绩溪办事,顺路过来看看。”他身后的容文乐对叶采薇主仆二人解释。
其实不难理解。
叶采薇的祖父,当年在任徽州知府期间,曾经数次资助过容津岸父亲的学业。而叶渚亭不仅因此早早便与容津岸父亲相识,两人还是同科进士,后来又先后遭遇贬谪、外放回到家乡。
姚氏从前是见过孩提时的容津岸的。
“家母仙逝多年,容大人有心了。”这一次施礼,叶采薇全是出自真心。
“大人会在绩溪多留两日,若是姑娘……哦不,先生,若是先生有事,可以到寿连客栈找他。”容文乐又道。
等到那两人离去,叶采薇这才收敛心神,郑重走到姚氏的墓前。
姚氏在她一岁那年离世,算起来,这座孤坟已有二十三个年头。但仔细观察,墓碑干净,周遭平整,祭品和香烛纸钱都收拾得一尘不染,定是有人经常打理。
可是,谁又会对姚氏的坟茔如此上心呢?
叶氏一族人丁单薄,连续数代单传,如今在徽州姓叶之人,能与叶采薇有血缘的,查查族谱,也早已出了五服;
姚家并不在绩溪,何况当年姚氏是不顾家人反对嫁给叶渚亭的,姚家人不可能来;
而这周围的邻里,当初叶渚亭在朝中蒸蒸日上时倒把绩溪的一切经营得井井有条,叶渚亭一朝失势,这些人也对叶家避之不及,更不可能还像从前那样对待姚氏的坟茔。
叶采薇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
香烛熊燃,纸钱一遇上火苗,便迅速窜成了黑黢黢的灰烬,向上飞舞,叶采薇在姚氏的坟前跪下,面容沉肃,重重磕了三个头。
“阿娘,是女儿不孝,已经有六年没有回来看过你了。”
“阿爹那边,谣谣和她的夫君念着旧情,时常会去探望,女儿也不打算将他迁回绩溪来。虽然女儿原谅了他,但他是阿娘的夫君,阿娘你一天不发话,女儿就不可以代替阿娘原谅他。”
“阿娘,你是不是在怪女儿不回来看你?你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入女儿的梦了……”
叶采薇擦了擦眼泪。
“至于容安,下一次,女儿一定带他来看你。”
“刚才来看你的那个人叫容津岸,是容安的父亲,他还是个四五岁小屁孩的时候,阿娘你见过他的。女儿和他已经和离五年了,就是因为他,害得女儿一直没敢来看你……他不知道容安的存在,阿娘最疼女儿了,女儿求求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在他那里说漏了嘴。”
问鹂在一旁兢兢业业烧纸,听到此处,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能陪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每一天都是开心快乐的。
主仆两人在姚氏的坟前待了很久。
叶采薇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完,又和问鹂一起将坟前全部收拾一新。等她们走回叶家祖宅的时候,却看见那扇漆黑的广梁大门,挂着一样十分惹眼、又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走近一看,是见雁的手帕。
见雁的女红手艺特殊,一眼便认得,绝不会错。那手帕包着的还有一封信,说是见雁已经落到了他们的手中,若要赎人,必须在两人内拿出五千两来。
见雁被人绑架了,绑匪知道她们有钱,一来便狮子大开口。
叶采薇五雷轰顶。
“见雁她、她不过就是先过来打扫宅院,怎么就……”问鹂心急如焚,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她与见雁从小就跟在叶采薇的身边,把彼此视作姐妹,一想到见雁可能得遭遇,眼泪便如瀑布一般哗哗外流。
叶采薇的心揪在了一处,每一下都在疼。
她不可以再失去任何人了。
“姑娘,报官吧,我们报官吧。”问鹂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一次出来,与上次带学生去池州府城不同,只有她们三个女子同行,所带的银票不多,而绩溪距离东流接近五百里路程,若是返回东流取钱,一来一回,见雁早已命丧黄泉。
“我是罪臣之女,”叶采薇银牙咬碎,
“纵然,当初因着婚嫁逃过一死,但毕竟身份特殊,绩溪的县令也早已不是当初受过阿爹提拔的那位。如今,我以民妇的身份报官,以他们的作风,必不会好生对待。”
问鹂抓紧了叶采薇的手,两人的掌心俱是一片冰凉。
“只有两日,时间紧迫。”叶采薇一顿,
“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容津岸,上次我帮他的红颜知己康和县主一个大忙,这一次,也该他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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