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容津岸一直牵着叶采薇。
离开绩溪的客栈,上马车,去往徽州府城,一路上都没有松手。
等到马车停在了徽州知府衙门前,容津岸这才卸了力。
他从容站起身,快要出马车的时候,回头看向叶采薇:
“在这里等我。”
他在朝堂上也是这么为人处世的吗?
叶采薇咬着牙,捂住自己已然发肿的手腕,一声不吭。
过了会儿,马车之外,传来容文乐向问鹂说话的声音:
“这是大人吩咐小的为先生买的药膏。大人说,事出紧急,冒犯了先生,若是先生的手腕因此受伤,他没办法向奚公子交代。”
问鹂沉默,上马车的时候,满脸都写着疑惑。
她显然对容文乐最后那句话一头雾水,打开药膏的盖子,听到叶采薇低低嘟囔:
“那天他到东流,先去了奚家,刚好七奶奶不在,小厮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他就误会七奶奶是我。”
问鹂哭笑不得:
“这么荒谬的误会,简直不像容大人会想出来的……”
“可是这下误会大了,先生怎么不向容大人解释清楚?”
说着,问鹂手上的力道没控制住,大了一点。
“嘶……好疼……”叶采薇眼眶红红,想把手臂缩回来,又强行忍下。
她气鼓鼓:
“只准他和康和县主制造误会,不准我也制造误会?再说了,这误会不是我造出来、是他自己乱想的,我只不过是没有澄清罢了。”
问鹂往她的腕子上极轻极柔地吹气。
“这些都是小事,跟见雁的性命比起来,容津岸的误会算什么?”一想到见雁,叶采薇长叹一声。
事情到底如何?见雁能不能平安回来?
若是见雁最后真的因为她的谬误而错失了得救的良机,恐怕她后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边,容津岸的进展很快。
徽州知府行事果断稳妥,在得到容津岸提供的线索和证据之后,立刻着人去办。
至于他心中的疑惑,关于这个向来不近女色、甚至身边连服侍的丫头和嬷嬷都没有的容大人,何时有了如此体己的婢女,还让他亲自过来报案,徽州知府来不及措辞细问,先被容津岸开了口:
“知府衙门的后院是有住所的,为容某行个方便?”
再见叶采薇的时候,容津岸站在马车下,隔着帘子:
“绑走见雁的,是从南边来的一伙流寇,他们在徽州已经作乱很久,知府早就筹谋捉拿,这次有了新鲜的线索,更是如虎添翼。”
“我只要见雁平安回来。”叶采薇并未掀起帘子。
她还是没能从他口中听到半句承诺。
如此吝啬吗?
容津岸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见雁出事,需要我找人回东流的奚家报信?”
叶采薇咬唇沉默,又听他说:
“堂堂奚家七奶奶,回乡祭扫,只带两个贴身婢女?奚子瑜就放心你这样出来?”
话里话外都是嘲讽。
此时,突然从衙门口出来一队人马,脚步声踢踢踏踏,领头的大捕头呵斥之声抑扬顿挫,还有小贩路人议论的叽叽喳喳,乱哄哄扫至叶采薇的耳畔。
一想到见雁很快就能得救回来,叶采薇的胸口便不那么紧了。
待嘈杂远去,周遭恢复平静,容津岸又说:
“你和他的事,我不干预。”
“今晚,你和问鹂住在知府衙门里。”
叶采薇说了声“好”。
“我回家里住。”容津岸顿了顿,“容文乐留下来,随时等消息。”
不过,好像并没有人问他他要住在哪里。
之后,再无交流。
叶采薇并未见到徽州知府本人,衙门来的接应之人也只唤她“娘子”,无人知晓她的身份。
与问鹂在衙门后院的厢房落了脚,两人却都因为忧心见雁而根本无法歇息,时辰长了,渐渐抱作一团,连呼吸都在颤抖。
容文乐一直守在外面。
到了后半夜,院子里忽然开始躁动起来,由远及近,说话声脚步声乱七八糟,叶采薇的心口被那些声音扯住,疼得要命,她站起来,脚底发虚,刚好厢房的门被敲响,是容文乐雀跃的声音:
“娘子,见雁姑娘平安回来了!”
见雁已然昏迷,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她被安置在了厢房。
“回来的路上,大夫瞧过了,见雁姑娘只是受了点轻伤,等她醒来,应当没什么大碍。”容文乐疲惫笑着,“谢天谢地,娘子可以放心了。”
叶采薇和问鹂不眠不休地守着见雁,一直到快要午时,见雁悠悠转醒。
“口渴了是不是?”叶采薇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她坐在床头,把见雁微微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问鹂在一旁倒了茶端过来,叶采薇用手心试了试温度,正准备往见雁唇边送去,怀里的人却突然怔愣:
“姑、姑爷……”
叶采薇与问鹂俱是一惊,她们都只顾着见雁,根本没有察觉,容津岸竟然不经通传,便入了这间厢房。
说好的克己复礼的君子呢?
“我的好姐姐,你也是睡糊涂了,这哪里是七爷?”
问鹂面不改色地扯谎,直接定性为见雁刚苏醒口齿不清,把“七爷”说成“姑爷”。
容津岸不会起疑。
“这次你遇险,多亏了容大人出面来请徽州知府,否则我只能老老实实交赎金,祈祷那些歹徒真的会拿钱放人。”
叶采薇也放下茶盏,语气很是自然。
见雁当然是疑惑的。
自从跟着她家姑娘离开京城,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半点容大人的消息,甫一见到他,她神思恍惚,顺口便唤起了从前的称呼,也不算太失礼。
可是,她明明叫的是“姑爷”,怎么问鹂自己听岔了还非要给她扣锅,歪曲她要喊“七爷”?
奚家七爷奚子瑜可比容大人差远了,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度,她再受惊糊涂,也不可能认错人的。
叶采薇自然看穿她的疑惑,暗自懊悔当时回到东流没有将重遇容津岸一事告知见雁,忙起了身,引着容津岸往外走。
他们站在四下无人的廊庑里。
午间日头正盛,大片大片地打在容津岸的身上,他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眉宇凛冽如远山青黛,似笼着渺渺烟云。
“这次谢谢你。”说完叶采薇便垂下头,像个主动对老师认错的学生,“昨天,是我太冲动,你说的那些都是对的。”
容津岸没有接话,就光是站着,已经足以渊渟岳峙。
“那个……你手背上的伤,”叶采薇早已不复伶牙俐齿,“还、还好吧?”
她想起昨天狠狠咬的那一口,心头忽然一荡,耳根也不由发烫。
“反正从前没少挨你的咬,习惯了。”容津岸却淡定得不像话。
叶采薇的耳根更烫了。
他之所以会叫她“小猫”,便是因为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尤其是当他下了狠劲撞得她魂飞魄散,她妖妖娇娇地求饶他却变本加厉时,她气急,便逮到哪里咬哪里。
他不是把她当做奚子瑜的夫人了吗?怎么能突然提起这个?
叶采薇气结,却听他不疾不徐——
“阿娘的新坟刚刚立好不久,难得来一次歙县,去给她上柱香?”容津岸将手背了过去。
徽州的府城就在歙县,容家的旧居不在城中。
“好。”叶采薇同意。
游秀玉的葬地挨着田埂,她与容津岸的父亲合葬,旁边则长眠着容津岸的兄长。
容津岸的父兄与叶采薇的生母姚氏死在同一场瘟疫之中,但直到容津岸将游秀玉接到京城,叶采薇才知晓此事。
叶渚亭瞒着她,容津岸也瞒着她。
甚至,容津岸从小就从游秀玉的口中知道了她。游秀玉除了说她长得粉雕玉琢实在出色之外,对她对叶渚亭,都没有什么好话。
这些,叶采薇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与容津岸本来就不应该开始,都是她坚持一厢情愿。
最终,也是她自食苦果。
叶采薇恭敬严肃地给三座墓碑一一上香,默了一会儿后,容津岸在一旁问:
“要不要到家里坐坐?”
他好像少说了“我的”两个字。
叶采薇摇头:“不知见雁眼下如何了,我得回去看看。”
那是他的家,不是她的。
与她无关。
从前与容津岸热恋时,她说过很多次要和他一同返乡,要看看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
然而,当热恋中无数次想象和期待的憧憬,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候被推到她的面前来,却都早已失去了当年风光无限的模样。
有些事,错过了再来,到底还是错过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相隔一条手臂的距离,人迹罕至的乡间午后静谧,几排错落的矮房陈旧却好似焕发勃勃生气。
方才过来,叶采薇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什么?”她恍惚,不确定是不是容津岸所言。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对他说的话。
那时候,她单纯地认为,他们只是相逢不相识的同乡而已。
容津岸摇头,问她:“你打算哪天回去?”
说话的时候并未停下脚步,但却在眨眼间,与她几乎并肩。
叶采薇突然发觉,这好像是他们自从重遇以来,两个人私下里,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
五年的光阴,彼此都对对方的生活一无所知,突如其来的重逢难以掩盖陌生和疏离,只能选择用刺做武器,把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
她不是强悍到无畏的圣者,她的记忆和思潮也无法被埋入黄土、立碑列传,当猛烈而清晰的雨水一来,便可以破土而出、野蛮滋长。
“暂时先不回去的。”叶采薇平淡回答。
容津岸这才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站在她微微前方的位置,目光投过来,像高峰的雪顶被阳光炙烘后飘起的漫烟。
“要到应天去,陪几个学生参加秋闱。”
她不可能说出实情,只能用离开东流时对叶琛的说辞来搪塞。
父子二人都信了。
“奚子瑜可真是大度,你身为奚家七奶奶,在青莲书院教书、住在书院,甚至学生参加科举,都可以全程陪同。”
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恰若容津岸此刻眼里的迷霾,幽幽传过来。
叶采薇嘴唇发干,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却听容津岸又道:
“应天有两个国子监的旧人邀我,刚好同你顺路。他们还说奚子瑜也要过去,到时候我们几个同窗,好好聚上一聚。”
叶采薇十分后悔说出口的话。
奚子瑜离开东流数月,她不知其行踪,若是果真如容津岸所说,几人相见,该是多么尴尬?
五年来奚子瑜和梅若雪都帮了她的大忙,她却为了跟容津岸置气,背刺了那样恩爱的夫妇二人。
只有到时候先和奚子瑜碰面,跟他坦白自己的过错,求得他的原谅了。
然而到了应天,没有见到奚子瑜,却碰见了刚刚到达的佟归鹤。
看到叶采薇和容津岸一同前来,佟归鹤的面上五味杂陈,然而该讲的礼貌还是要讲,对自己的老师和容大人行礼道:
“这次来的路上,刚好碰见奚家七奶奶,她给了我好多新鲜的豆沙酥让我分给其他同窗,先生和容大人,你们也尝尝?”
叶采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身旁的容津岸却神色淡然:
“哦?既然是奚家七奶奶的东西,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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