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纤尘不染
魂颠梦倒之时, 崔景纯隐隐约约觉得身体都轻了。
也许是坠入天河之中了,崔景纯迷迷糊糊地想,那样亮的月光, 与水波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朵轻飘飘的云似水藻一般柔软地浮动着, 仿佛要来触碰他的脸, 崔景纯从未叫任何人这样亲近过, 即便是云也不成。
他想退, 却觉得手脚发软,难以掌控, 一时间跌跌撞撞,似乎撞到什么。
崔景纯抬起头来,望见任逸绝的脸。
这月色已是极美,崔景纯想,心被佳酿一蒸,几如火烧, 这世外的仙君沐浴着月光, 神色温柔而冷峻, 似隔着万重蓬山,却更胜天上冷月。
对不住。
崔景纯结结巴巴着想要道歉, 又觉得对方不会责怪自己, 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底气, 他索性不说话,想要先站起身来。
“你醉了。”
任逸绝的声音从蓬山那一头传来, 朦朦胧胧的, 隔着云山雾影, 听不怎么清晰。
一股力量推着崔景纯轻轻站起来,他的手搭在一片丝滑的绸缎上, 在月夜下发着再柔和不过的亮光,仿佛正莹莹地融化成水,贴在燥热的掌心里,真凉快。
崔景纯“唔”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大概是天河有尽头,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沉底了,背脊贴着青石板,窜过一丝寒颤。
那流水带过,崔景纯伸手去抓,像抓紧自己的一丝绮梦。
隐约间,他听见有人在笑,那水流自五指流去,手空荡荡地垂落,只余丝缕凉意。
崔景纯的大脑已钝,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松快地入梦了。
掩上房门后,任逸绝重新回到院子之中。
一枝花,一壶酒,仍静静地摆放在庭院的桌子上,任逸绝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这甜如蜜的甘泉不能令他心中生出豪气,只有无限缠绵。
他撑着脸,睇向那枝娇柔的花,忽用手指拨了拨。
水玉的灵气蔓上花枝,花忽地绽放,远比先前更娇艳地盛开,花苞一层层展开,串如累珠,纤尘不染地落入任逸绝的掌心之中。
“你这煞星啊。”任逸绝不知想到谁,轻叹一声,“我何必讨好你。”
他叩着桌子,似笑非笑,似醉非醉。
第二日的清晨,任逸绝前往明月烟楼,天已大亮,日光于树影之中晃悠,碎金般落在臂中挽着的花枝上,照出一点暖香。
花仍怒放着,靡丽而秾艳。
明月烟楼鲜少关门,无人敢入内的居所,开启与关闭似乎并没有任何差异,任逸绝脚步轻盈地入内,并不在乎主人是否欢迎自己。
登上楼梯时,任逸绝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他放缓脚步,在门外停了片刻。
小楼里回荡着淡淡的香气,是之前的熏香,已几日未焚,残留的气味仍然眷恋不去,任逸绝冷静片刻,才问道:“玉人起了吗?”
“你有事?”千雪浪在房内问。
任逸绝微微一笑:“大事没有,小事不少。”
“哼。”千雪浪淡淡道,“进来吧。”
任逸绝欣然应邀入内,脸色却忽然一僵。
千雪浪才刚睡醒,神色懒倦,抬起一只手正挽住纱帘一角,探身出来,霜白的长发从他身后倾泻,如新雪般铺落。
“去打盆水来。”千雪浪随口吩咐,“冷水即可。”
“哎呀。”任逸绝这才回神,他将花枝放在镜台上,端起脸盆,慢悠悠道,“难道任某天生是来伺候玉人的吗?”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你若不来,就无此事了。”
这冷心雪性的隐客不紧不慢地说话,不像交代一样任务,倒似给予任逸绝一桩恩赐,他下了床榻,走到屏风后穿衣。
床边有一座山式屏风,屏风上绘着几株白艳艳的牡丹,细叶绿云,丹青墨浓,描出这一屏的绮罗娇春,瑰丽绝色。
素色的衣裳落在屏上,如突来的一阵云雾。
任逸绝慌不择路地去打水了。
等水端回来时,千雪浪正坐在镜桌前赏花,他将花枝横端,这支花在指间失了妖艳,显出几分端庄秀美来。
千雪浪低垂眼睫,嗅到昨日犹存的芬芳,终于疑惑。
“我未曾瞧出这花有什么奇诡之处。”
任逸绝搁下水盆,不免觉出几分好笑:“这花奇就奇在赖上了任某,牵着袖子不肯放,倒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千雪浪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枝稀松平常的花,没有什么难题可解。他于是起身洗漱,不去理会任逸绝突起的兴致,长发垂落,像悬挂一树雪色牡丹。
任逸绝生根般站在原地,忽然询问:“玉人昨日这般操劳吗?既有要事,怎么……怎么没来找我?”
“我哪也没去。”千雪浪擦净脸,淡淡道,“只是不想打坐。”
任逸绝闻言,声比蜜更甜:“哦?愿意放下苦修,玉人心境果又开阔了。”
千雪浪回头看他一眼,似是无奈:“你在挖苦我吗?”
“怎会呢?”任逸绝懒洋洋地回答,“修行自当勤勉,可到了玉人这般境界,苦修并无益处,玉人而今放松下来,自是心境开阔了,怎会是挖苦呢。”
千雪浪重新坐回到镜桌之前,不再絮叨,缓缓道:“既然此花没有什么问题,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只是觉得……”
任逸绝站在后方,望见镜中照出二人面容,千雪浪神色从容,他却似流露些许惶恐。
“玉人缺一根簪子。”
这次轮到千雪浪重复他的话语:“缺一根簪子?”
“是啊。”话一出口,任逸绝的心也轻快起来,他撑过身体来,掌心压着桌子,指尖点了点花瓣,缓缓道,“一根木簪。”
千雪浪沉默半晌:“所以,这是礼物?”
“玉人要是接受,自是一份礼物。”
千雪浪实在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这样一枝花,怎值得任逸绝这样一大早送过来,神情中还带有少见的殷勤与期盼,仿佛生出什么不同。
绿茎峭立,花枝柔曼,千雪浪瞧了片刻,掠过似锦花朵,捏住坚韧枝条,将头发一挽,斜斜簪入:“纵有水玉,它也活不了多久。”
簪花在装扮之中虽已不再盛行,但谈不上是什么奇诡之事,最盛行时还曾有花冠替了帽子,那才是真招摇。
一枝花簪,不过是小添时节风情。
千雪浪十年一入人间,见过不少奇特流行,倒也不甚在意。
“这有什么。”任逸绝漫不经心道,显出别样的残酷,“待它凋谢,我为玉人再带新簪。”
任逸绝收着双手,仔细端详,许是花过于仓促地绽放,瓣还未被春意染透,只有尖端染着胭脂色,消消点点,半遮半掩于霜雪之中。
“哎……”任逸绝忽道,“这簪子歪了,我来为玉人调整。”
别在发后,千雪浪难以看见,只好允了任逸绝动作,其实簪子哪有什么歪斜,任逸绝只是想碰一碰。
千雪浪问道:“这是什么花?”
一缕雪丝绕着指尖,任逸绝心底那点多情缠绵终于落定,轻轻道:“花间露照欲休春,染透胭脂未画成。骨清神秀,花堆锦绣,自然是花中神仙梦中人。”
“噢,海棠。”千雪浪道,“原来春期快过了。”
任逸绝哑然失笑:“是啊,春期是快过了,说不准……呵,玉人所期待的夏蝉将鸣了。”
他声音之中,自有无限揶揄。
“敢在东浔城里如此调侃崔玄蝉。”千雪浪望着镜子里的任逸绝,“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任逸绝笑吟吟地取过梳子,干脆帮千雪浪顺理起头发来:“任某可是什么都没有说,分明是玉人意有所指,怎好来栽赃陷害我。”
“你要是说话总这般不知分寸。迟早是要出事的。”千雪浪冷哼一声。
打出生到现在,还从没有人说过任逸绝说话不知分寸,他不禁觉得好笑,心道:“你这天人,不落凡俗,难道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也不明白吗?你何曾见我在别人面前这般说话。”
然而对千雪浪而言,这实在是一句了不得的关怀,任逸绝倒也要求不高,他欣然收下这份好意,又忍不住玩笑。
任逸绝微微俯身,搭在千雪浪的肩膀上,看着镜子之中的两人:“玉人不是愿意与任某同死吗?难道我出事,玉人会袖手旁观?”
千雪浪拂去他的手,站起身来:“你我总有分别之期。”
那枝海棠在雪发间飘荡,花苞盈盈欲坠,可千雪浪神色淡淡,并无任何反应。
任逸绝望着他,心底陡然生出一丝莫名恨意,脸上却只越笑越欢畅。
“这倒不错。”任逸绝道,“咱们总有分别之时,要是玉人离去了,任某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的确无人庇佑了。”
这话生出怨气,难免夹枪带棒。
千雪浪淡淡道:“你又不高兴什么?”
“原来玉人听得出来。”
任逸绝简直要大笑三声来表现自己的愤怒,他深吸一口气,忽感觉一阵无力。
“这下可糟了,我喜欢玉人,要多过玉人喜欢我了。”
他哀哀切切的,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
千雪浪心想:你确实是个好人,可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
转念之间,他忽然明白。
任逸绝原本是不喜欢他的,现在却有一些些喜欢他了。
只是一些些而已,这也要争么?任逸绝真是个贪心的人。
第042章 随缘之人
任逸绝并没有生气很久。
难道他不是在来之前就明白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吗?难道他心中不清楚这人本就是个煞星吗?
难道说, 他是第一天才知道这玉人这般扫兴吗?
早在小院之中,任逸绝本有许多办法说服自己,可他偏偏就是要做, 就是想让千雪浪瞧一瞧这枝海棠。
他自己心中不是早就有数的吗?
海棠易谢与终需分别, 又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一样的煞风景, 何必为后者如此介怀, 玉人所说的本也就是世间常理。
花有谢, 人有别,不过长短。
想要结交这样一位无情的朋友, 自要做好被无情所伤的准备,不过即便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在接下来的数日里,任逸绝仍不再前往明月烟楼。
崔景纯倒是第二天就回到城主府中,他这一番来去匆忙,没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动静, 也不知道城主府中有几人觉察出连日来的异常。
任逸绝当然也没有去见他。
不论是施恩, 还是点拨, 他对这年轻人所做的都已足够,倘若再过度接近下去, 难免有些不合适了。
如此又过去几日, 崔玄蝉终于忙完, 请千雪浪与任逸绝到厅中会面。
能进东浔城城主府大厅的人并不少,可是能让崔玄蝉作陪的却不多, 厅堂里并没有别的人伺候, 香茗糕点早已备下, 只等客来。
崔玄蝉正在厅中等候,正捧着茶吹去热气, 见任逸绝入内,不禁探着脖子往后观瞧,忽然一乐:“嗯?不见小玉人跟你一起来,怎么,你们俩闹脾气了?”
“这是说哪里话。”任逸绝轻飘飘,冷淡淡地把话拨开了,“玉人与任某也并不是总要待在一起的。”
正逢千雪浪走进来,神色自若,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又听去多少。
在这张沉静冷漠的面孔上,任是谁也休想探查出半分虚实来。
原本崔玄蝉只是玩笑,见他们二人如此模样,虽不知道千雪浪那边如何,但任逸绝想来是真闹了别扭,不由得大感幸灾乐祸。
崔玄蝉正要开口打趣,千雪浪忽然看向他:“你留我们至今,到底有什么事?”
哎呀呀,这话要是回得不好,进来时不痛快的只有任逸绝一个人,出去时只怕还要捎上他崔玄蝉了。
崔玄蝉喝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装模作样地抚了抚长须:“本来我与任逸绝这小子待在一起还能说点乱七八糟的闲话,磨炼磨炼我多年不用的嘴皮子。不过料想这些官腔打不了几句,小玉人肯定就要起身走人,到时再请你回来就要费劲了,索性省却这些功夫了。”
千雪浪神色仍是冷淡。
任逸绝在旁险些笑出声来,心道:崔玄蝉这脾气真是有趣,明明就知道玉人不耐烦这些,还偏要逗他。要真打起官腔,说起场面话来,只怕他跑得比玉人还要快。
崔玄蝉见千雪浪不动声色,甚是失望,可再说下去,不耐烦的就成他自己了,干脆道:“打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结束后,当年我亲眼看见和仙君与他同归于尽,我们便当天魔已死,魔祸已除。可如今想来,他既能重生一次,为何不能重生第二次。”
“咱们这次的麻烦更大了。”崔玄蝉苦笑道,“眼下杀了天魔还不够,还要查出如何才能真正杀死他的办法,否则要是每六十年都卷土重来一次,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人。”
千雪浪沉吟片刻,问道:“你有办法?”
崔玄蝉果断摇头:“我很想告诉你有,可实际上就是没有。他这番卷土重来,先选东浔城下手,派魔奴来惹是生非,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他是有意报复当初除魔大战之中参与的正道中人。”
其实殷无尘与凌百曜是为任逸绝而来,可天魔到底要任逸绝做什么,又有没有交代殷无尘与凌百曜趁机给崔玄蝉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了。
原本还能拷问一番殷无尘,可如今殷无尘已死得不能再死,说也无用。
“当初活下来的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则如我一般,继承偌大家业,发扬光大,还有些归隐山林,好比大铸师那般。”崔玄蝉思索一番,“眼下能说得上话的大门大派,我都发了信去,与我有旧的定然会信,与我没什么交情的,爱信不信,我人情做到就足够了。”
千雪浪在旁听着,始终未发一言。
倒是任逸绝目光一转,微微笑道:“看来崔城主有意留我们,就是为了归隐山林的这几位同袍了。”
“不错,你小子脑子转得快。”崔玄蝉赞许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能找到的,我自然会派弟子,真正麻烦的是有几人连我都不知道其行踪,也不知天魔能不能找上门去,可总不能不管他们。”
已过去六十年了,竟还这样牵肠挂肚吗?
任逸绝忍不住看了一眼千雪浪,千雪浪正垂着头,不知思索什么,发间一朵海棠微垂,春色染透,已成粉白二色。
他心中忽然一动。
“当初我们分别,互相赠了信物,差点没把我身上的东西掏光。”崔玄蝉道,“不过说到头来,其实也没剩几个人了。既然小玉人认得大铸师,我也就不拿什么信物证明了,剩下要你们去找的也不过两人。”
任逸绝便问:“不知是哪两位前辈?”
崔玄蝉从袖中一摸,掏出条鲛绡,光动波转,似手中捧着一截水,盈盈欲流:“第一位就是这条鲛绡的主人,说起来她与你小子还是本家,你们二人都姓任。”
任逸绝奇道:“噢?”
“哎……不知她现在如何……”崔玄蝉未尽之语中,不知多少感慨,多少追忆,他轻轻抚摸着鲛绡,“其实我倒不怎么担心她,她于当世乃是剑道第一人,本事只稍逊和仙君一筹,你们找得到她自然好,找不到也不必强求。”
千雪浪问道:“何人?”
“剑尊任苍冥。”
任逸绝的手一僵。
千雪浪道:“原来是她,五十年前,我在碧水潭与她有过照面,她之剑意的确惊人。”
“没想到你们两人还有如此缘分,可惜四十六年前剑尊在云外天失踪后,就不曾再有她的下落了。”崔玄蝉轻轻一叹,“依她的本事,许是有什么奇遇,或是突然领悟什么剑法,闭关去了,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这儿还有一条线索,云外天之后半载,有人说曾于半缘居见过她的剑光,欲去求见,却见半缘居中遍地死尸,剑尊不知道去向,此事不知真假,所知者也极少。”
任逸绝的茶杯忽然一抖,发出磕碰之声,两人齐齐看向任逸绝,却见他很快放下茶杯,皱眉道:“抱歉,茶太烫了。”
这显然不是真正的答案,不过已算得上一个合格的敷衍。
任逸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对云外天略有耳闻,却不知半缘居是什么所在?”
“难怪你们这些小辈不知道,半缘居是寄云君游萍生的住处,他与剑尊曾一同求学于不通先生。”
不通先生倒是人尽皆知的一位奇修,他不爱动武,不爱论道,只爱画符看相,炼丹占卜,杂学方面研究颇深,因此众人才称他不通先生。
通,亦不通,无事不通,事事不通,乃为不通先生。
任逸绝道:“如此说来,二人有同门之谊。”
“算是吧,剑尊的事并没多少人知道,而寄云君更甚。他生性恬淡,所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无所困厄,嘿,寄云二字就从此中而生,意思也就是……找不见这个人。”崔玄蝉想了想,“别说找不见了,只怕见过他的人都不多。”
千雪浪将鲛绡接过:“剑尊若真出现在半缘居过,说明她当时定与寄云君待在一起,两人既师出同门,想来本事纵有差异,也不会太大。你说下一个人吧。”
“第二位则是这块血云母的主人。”崔玄蝉动了动唇,神色略有些复杂,“他是大妖,这颗血云母就是由他的血化成的,找他倒是简单容易,什么时候云母动了,他就在附近。他这妖吧,记性不太好,常更换身份名字,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你们也随缘吧。”
三个人,未闻锋不提,剑尊任苍冥与这位不知名的大妖竟然都是随缘。
崔玄蝉自己说到这儿,也不禁有些尴尬,索性将血云母塞进千雪浪手中。
“要是运气好,我们几个老人家还能把这事儿处理了,用不着你们小辈接手。可要是运气不好,这事儿只怕就要托付在你们身上了。”
千雪浪点了点头:“我会先寻未闻锋。”
“也好。要是能请大铸师出山,胜算又添许多。”
两人性子都颇为利落,说话爽快,如此一来二去,就敲定了行程,再没什么问题了。
千雪浪正要起身,忽想到任逸绝不知有什么安排,又问道:“还是你有什么打算?”
“嗯?”任逸绝这才回过神,他摇头微微一笑,“没有,玉人安排得很好,咱们就先去寻未前辈吧。”
就在这时,两人忽感一阵毛骨悚然,转头看去,只见崔玄蝉笑不露齿,活像一只上了年纪的狡猾大猫,满眼都是不怀好意。
在他说出什么话之前,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告别了。
第043章 天伦亲情
两人来也潇洒, 去也潇洒,得了两样新信物,就这样离开了城主府。
千雪浪与略有些心不在焉的任逸绝同行, 忽道:“你听见任苍冥的反应不对, 她与你有关系, 是吗?”
任逸绝看他许久, 忽然一笑:“玉人还记得我曾说过一个无缘认识的亲密之人吗?”
千雪浪道:“是任苍冥?”
“不错, 她是我的母亲。”
任逸绝不愿意对旁人开口,却不意味着不愿意对千雪浪开口, 只是说完这句话后,他仍肉眼可见地心烦意乱起来。
“自我出生起,母亲就被魔气所侵扰,陷入长眠之中,无法醒来。待我能照顾自己后,师父一年总有数月在外为母亲寻药, 我正是为此事才前往流烟渚, 流烟渚是魔气聚集之地, 我想也许能找到什么克制魔气的宝物,要是能找出重伤母亲的仇人就更好了。”
“呵, 我说为何这么多年全无线索, 原来是天魔……原来是天魔。”
他不住冷笑。
千雪浪认同任逸绝的猜测:任苍冥既是为魔气所侵蚀, 令她重伤者必是魔族。以她的修为来看,除天魔外不做他想, 寻常半魔纵有机会, 也绝无这般本事。
“如此说来, 你师父就是游萍生。”千雪浪道,“他难道未曾告知过你这件旧事的来龙去脉吗?”
任逸绝摇摇头, 眉头紧蹙:“此事令师父很是不快,我每次问起,他都拂袖而去,我不愿惹他不高兴,就没再多问了。”
千雪浪沉吟片刻:“那你父亲呢?”
“从我记事起,就是师父独自照顾我。”任逸绝轻轻一叹,“我依稀还有些年幼时的记忆,那时师父常抱着我坐在母亲身边垂泪。他从未提起过我父亲的只言片语,我六岁时曾问过他是不是我的父亲,他只说不是,我再问下去,他便不答了。”
这样看来,任苍冥曾出现于半缘居应是事实。
“要是崔城主所言不差,母亲很可能是身怀六甲时在云外天遇袭,无奈避入师父的半缘居后,仍被天魔找到,迫不得已在快要临盆时迎敌,因此受到重创。”
任逸绝的脸上已覆上一层寒霜。
“师父不愿意告诉我,也许是不希望我为此自责,又或是……其中还有内情。”
任逸绝虽说得含糊,但千雪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这件事里,任逸绝缺席的父亲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显然成为一大关键。
游萍生不愿意多谈任逸绝的父亲,也不愿意多谈任苍冥的意外,很可能是因为这两件事本来就是一件事。
又或者连游萍生本人也未必清楚其中端倪。
至于任逸绝为何不在崔玄蝉面前说出此事,想来也有这一层顾忌,他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也许没有多少感情,可绝不愿意母亲成为被人猜测非议的对象。
千雪浪边走边想,不住思索:“你认为,会是天魔的报复吗?”
“玉人是指我娘,还是我?”任逸绝淡淡一笑。
“都有。”
“不过十五年光阴,天魔当年遭和仙君重创,即便能再复生,想来也需要时间恢复力量,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任逸绝缓缓道,“我虽不了解母亲当年旧事,但崔城主既称她为剑尊,玉人也曾见过母亲一面,知她剑意,想来她的本事绝不差了。”
千雪浪道:“不差说得太轻了,她剑意浩瀚,是我平生见过之最。”
“是吗?”任逸绝怅然若失,望向天边,苦笑道,“连玉人这般隐士都有此缘分,我是她的亲子,却比任何人距离她更遥远。”
他的声音之中半含嘲弄,半带悲哀。
世间万般情意之中,唯有天伦亲情是人自出生起就倾慕渴求的。
上天正爱这样捉弄人,千雪浪想起自己自幼得父母宠爱,却视若无睹,甚至当做囚笼意欲脱困,再思及任逸绝自幼失去双亲,数十年来不曾与母亲相处哪怕片刻,不由得心中一怜。
“也罢,不谈此事。”任逸绝很快回过神来,颔首以示歉意,“我一时忘情,叫玉人见笑了。”
千雪浪道:“没什么。”
两人又走了几步,快出城时,任逸绝才再度开口。
“母亲如此实力,纵使是要报复,也不当是在第一位。天魔再蠢,总不至于拖着伤躯寻她拼命,那与寻死无异。”任逸绝道,“按我猜想,恐怕是母亲察觉不对找上天魔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能等母亲醒来才能知道了。”
反过来吗?倒也不无可能。
千雪浪皱眉道:“眼下线索太少,一时无法断言,红鹭是战后沐魔血而铸,也许未闻锋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等先见过他再说吧。”
任逸绝这时才稍稍提起一点兴致:“我虽耳闻过大铸师的风采,但还不曾亲眼见过,这次倒是托玉人之福了。”
千雪浪见他总算打起些精神,也不去计较他的话,只道:“走吧。”
出了东浔城的地界,两人便径直赶路,任逸绝身上还有伤,平常无碍,却不能耗费灵力久行,需时不时停下来休息。
好在两人都是修士,并不介意宿在荒郊野外,也省去许多麻烦。
就在二人快赶到未闻锋所归隐之地时,任逸绝无端旧疾突发,迫不得已,二人只暂且滞留在附近的一处小镇之中。
千雪浪依稀记得,上次来此时,小镇还算繁华,不过眨眼过去几年时光,竟已变得格外荒凉。
而且现在才将近黄昏,家家户户竟然都已紧闭房门,路上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任逸绝倚靠千雪浪怀中,单手捂住胸膛,脸色苍白道:“玉人小心些,这镇子有古怪。”
他身上伤重未愈,旧疾又复发得突然,一时间唇上血色尽失,脸色更不必多提,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路上还吐过几次血,看起来命不久矣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任逸绝仍不愿千雪浪为自己疗伤,只说寻个僻静所在休息一会儿就不妨碍了。
“确实古怪。”
千雪浪倒不是说镇子的气氛古怪,他是奇怪镇民何不向未闻锋求助。
未闻锋本不住在此处,自和天钧死后,他就归隐山中,对外封炉,可仍在铸造兵器。有日不知铸造了什么异兵,引动天火雷霆,硬生生被劈去半个山头,就无可奈何地搬了家。
未闻锋因铸造的缘故,向来住得偏僻,附近唯一有人烟的所在就是这座小镇。
有一次千雪浪来找他,未闻锋便是在此镇上接待。
难道是未闻锋这几日没有下山?
千雪浪带着任逸绝来到这镇上唯一的饭铺中,这饭铺还充作客栈,勉强能在小镇里有个休息落脚的地方。
他没住过,可见人住过。
饭铺当然也关着门,千雪浪敲了敲房门,听见屋内有响动,几人开始说话,竟隐带哭腔,念念叨叨的却是什么“今天怎么这么早?”“什么时候也开始会敲门了”之类不知所云的话。
千雪浪冷冷道:“店家既在,为什么不开门做生意?”
若非任逸绝实在提不起气力,简直要笑倒在千雪浪怀中,哪有人来住宿吃饭说得好似强买强卖似得。
店内又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是人,你去看看。”
“不,你去。”
“我不敢去,时辰快到了。”
“那你去。”
……
千雪浪略感不耐,正要推门而入时,却被任逸绝止住,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碰了碰,虚弱道:“掌柜的,我二人路过贵宝地,只想吃口热饭,有个休息所在,你若做这生意,那我手中两锭银子都归你了。”
他将银子投入纸糊的窗中,只听得银子咕噜噜滚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过一阵,饭铺门开了一个小缝,将他们俩迎了进去。
掌柜迎入他们之后,脸上谄媚笑容立刻变化,对着伙计挥手道:“快快!把窗户糊上。”
一个年轻伙计顿时拿上纸张米浆,赶紧将破洞之处厚厚糊了一层。
两人入内,发现这饭铺之中只有三人,除去掌柜伙计之外,还有一人看打扮应是店中大厨,不知怎么也到柜台处来了。
将两人迎入店中后,掌柜又再度藏到柜台之后,只指挥大厨与伙计招呼他们二人。
“店里现在不便动灶火,只有几个馒头,二位相公先垫垫肚子。”
大厨从后厨端了一大盘冷馒头上来,伙计则提了一大壶茶水放在桌上,接口道:“水来了,这馒头吃不吃还不要紧,两位记得多喝水,要不然明早轻则难受,重则丧命。”
任逸绝脸色严肃:“当真有人丧命?死了多少人?”
“那……那倒还没有。”伙计被他吓住,讪讪一笑,“不过那滋味也差不多,嘿嘿。”
“怎么回事?”任逸绝哭笑不得,知是这伙计嘴巴没把门,这才放下心来,疲惫道,“我二人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不知贵宝地怎是这副模样?”
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代表的灾厄程度截然不同。
既还没有出人命,想来此地的麻烦无非是什么鬼魅精怪的骚扰,不值一提。
“本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伙计招呼客人习惯了,躲回柜台边掩着嘴对他们说话,“我们这镇子最近这几天,每到入夜时分,就闹鬼!”
任逸绝微微一笑:“闹鬼?”
“是咧!还闹的是个丧气鬼!”伙计啧啧有声,“算起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也没看到影,就是到了时辰,人心里啊就突然难受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一下子出来了,只想哭。”
掌柜纠正道:“哪来的一个月,是十八天前,我亏了十八天的钱了。”
看掌柜拉着脸的肉疼模样,大概丧气鬼还没来,他已想哭了。
“除了想哭,还有什么吗?”任逸绝又问。
伙计想了想,直摇头:“那倒没了,不过那股难受劲一起来啊,不管你在干什么,都一下子心死了,那叫个……哎呀,反正就是心死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哭晕过去的——”
大厨忽然伸出手来一拍他的背,打断伙计的声音,隐约已带哭腔:“快快,喝水。”
只见掌柜、伙计、大厨三人各端起一碗水,猛地喝下去,紧接着三人忽然跟讲好了似得,放声大哭起来。
同一时间,任逸绝心头一震,只觉得万般伤痛悲苦涌上心头,几乎难以自己。
不对!这绝不是寻常精怪!
千雪浪淡淡道:“凝神。”
任逸绝素来多情,受影响更甚,不禁抓紧千雪浪的胳膊,靠在他怀中忍耐道:“玉人……”
千雪浪眉头微蹙,见他实在痛苦难当,长袖一挥,只见光华转动,形成一片小小的结界,顿时阻断这莫名悲意。
第044章 半身菩萨
掌柜三人正放声大哭, 情绪忽失,顿成干嚎。
“嗷嗷”叫了两声,三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 又听外头悲声此起彼伏, 不由惊诧万分。
掌柜拍了下伙计的脑袋, 叫道:“奇了, 没事了?”
“哇!”伙计惨叫一声,哭丧脸道, “掌柜的,是没鬼的事了,但我人要有事了。”
任逸绝心绪舒缓,顿时好受许多,改抓为握,仍借着千雪浪支撑自己, 脸上流露迷茫之色:“玉人, 多谢你帮忙了, 不过……这是什么回事?”
掌柜三人本在互相惊奇,听闻任逸绝此言, 才知是千雪浪所为, 更是讶异。
“您……您会道术?”掌柜推搡一把伙计, 搓着手走上前来,一脸讨好。
伙计倒是眼睛明亮, 他仔细看千雪浪半日, 忽道:“哎!我说怎么面熟呢!这位仙家不是那位……那位跟山上的仙家来过一次的那一位吗?”
大厨正拿围兜抹眼泪, 闷闷道:“是吗?你可别看错了。”
“长成这样的人物,我能看错?”伙计反驳道, “你在后头被油熏花了眼睛,我这对招子可是亮闪闪的,要不是刚刚情况急,我早认出来了!”
掌柜的眯眼一瞧,惊道:“哎呀,还真是!亏你小子记得住,这位仙家大概得有十年没来了,你那会儿也才十岁啊!”
千雪浪不理他们耍宝,只是站起身来,问道:“未闻锋没下山过吗?”
“没有。”这般口吻,更坐实千雪浪的身份,掌柜听他问询,连忙摇头,“未仙家已经有三个多月没下来过了,要是他出来,我们怎么着也不能坐以待毙,肯定凑些银两请他老人家出手了。”
此处小镇颇为偏僻,可人气充足,常有山精野怪过来骚扰,未闻锋帮忙解决过几次。
“不该这样。”千雪浪皱眉。
任逸绝宽慰他道:“许是大铸师在内闭关,不曾发现;或是他外出云游去了,因此不知情。玉人不必太过忧心。”
“你不明白,他的居所之前引过天雷,险些损毁师父的尸身。”千雪浪道,“后来未闻锋搬到了这里,就没有再长时间离开过居所。这般惊人的悲意,他断不可能毫无察觉。”
任逸绝心中忽升起一个猜测,却不好说出口来。
千雪浪脸色凝重:“我能感应到这股悲意离小镇非常遥远,此地所受影响不过是些许一点余波,因此才没闹出人命来,要是这股悲意来源接近小镇,绝无人能幸存。”
掌柜三人虽没听懂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但无人幸存四字听得明明白白,当场脸色大变,腿脚一软,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求救起来。
“噤声!”任逸绝头痛欲裂,喝道。
他纵一脸病恹恹的模样,可怒喝起来却极有气势,不若千雪浪那般冷峻,但自有一番威严。
掌柜几人哭哭啼啼地收住声音,不敢再叫唤。
任逸绝这才问道:“那玉人知是什么东西吗?”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是极可怕的东西,甚至很可能是活物。”千雪浪淡淡道,“十八天,这悲意既没行动,未闻锋也没下山,最坏的结局便是……未闻锋已察觉到此物,他没有下山,是因为他困住了此物,可是他只能困住,无法解决。”
这也是现今最大的可能。
“你可以吗?”千雪浪问道,“不然,你留在此处等我?”
任逸绝摇头道:“此物既如此悲哀,想来也许是心结难解,对于活物,任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准。更何况眼下情况未知,你我要是分开,万一有个意外,只怕会殃及这群百姓。”
之前殷无尘就在村中吸尽人血,如今难保不是又一个魔物,要是天魔有意找上未闻锋的话,任逸绝留下反而是害了这镇子。
“你说得有理。”千雪浪道,“那我等你到天亮,然后我们就启程。”
任逸绝也不多话,就地打坐起来。
掌柜三人频频张望,不知如何反应,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说完后就自顾自打坐起来,也不敢出声,又委委屈屈地缩到柜台后去了。
寅时一过,那股悲意自然而然淡去,众人在结界里不察,可听见外头哭声渐止,就知道是到时间了。
任逸绝正在此时睁开眼睛,脸色果然恢复许多,与千雪浪微笑道:“玉人,咱们这便启程吧。”
他将另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两人走出门去,见天光已亮,整座小镇却还没从一夜悲痛之中恢复过来。
“夜间哭成这样,白天怎有精神做事。”任逸绝连连摇头,“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只怕早晚是要闹出人命的。”
千雪浪并不答话,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玉人是在担心大铸师吗?”
“嗯。”
“玉人放心好了,大铸师吉人天相,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既未夺去他的性命,想来老天爷对他另有安排。”任逸绝宽慰道,“咱们现在上山一瞧,看看是什么情形。”
千雪浪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上山,因不知夜间莫名放出悲意的东西是什么,行动间颇为谨慎,避免打草惊蛇,就这样一路前进。
任逸绝起初还能与千雪浪说几句笑语,越往山上走,脸色却越是苍白,便不再多言,到后来全身颤抖,脚步不由得停下。
千雪浪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他没有跟上,不解地转过头去。
“玉人,对……对不住了。”任逸绝连嘴唇也失却血色,干干笑道,“任某怕是……怕是……”
他没能说完,唇边就溢出鲜血来,整个人瞬间软倒下去。
千雪浪目光一凛,上前接住任逸绝,只见他头枕着自己胳膊,整个人显然已失去知觉。
先前任逸绝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他非是逞强之人,若这顽疾真这般严重,绝不至于一路上一言不发,显然是伤势突然加重。
千雪浪将突然昏迷的任逸绝抱在怀中,寻觅荒郊落脚之处,找了一处破庙暂且栖身。
庙已荒废多时,供奉一尊半身菩萨,大概是因时日久长,已残缺不全,千雪浪抬起头来,正对上那神像的目光,不禁大皱眉头。
不知是当地人无钱请名匠雕琢,还是光线所致,神像面容竟透出几分邪气,半边脸已模糊,仅剩的那一只垂眸仿佛正玩味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千雪浪略感不快,不过眼下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他将人放倒在地,顾不得任逸绝那许多规矩,欲为其疗伤。
任逸绝却似全身没了骨头一般,不管怎么拉他坐起立定,只要失了外力,整个人不是向前倾,就是往后倒,脸色愈发苍白不提,面容上隐隐还笼罩一层黑气。
没奈何,千雪浪只得扶住他一只胳膊,单掌抵在胸前,运起庞大真元往任逸绝体内送去。
千雪浪多年修行,心静气清,体内真元何等纯粹,送入任逸绝体内时却忽感到另一股澎湃真元相互吸引。
“咦?”
千雪浪心中暗惊,只觉浑身真元受其牵引,两相交融,隐隐汇聚,知是任逸绝修行的法诀有异,令他昏迷之中仍运行周身真元对抗什么。
下一刻,他顿感到一股更为庞大的魔气反扑而来,以任逸绝的身体为战场,两股力量互相对抗碰撞。
任逸绝体内的真元多了千雪浪相助,威力更胜往常,可那股魔气不知为何,愈发疯狂起来,几乎要拼命的架势。
千雪浪担忧任逸绝会爆体而亡,顷刻间收回掌来,神色莫名地看着眼前满面是汗的任逸绝。
这股魔气绝非任逸绝受的那点伤所致,由方才千雪浪运转所感,其庞大恐怖之处,宛如天生,难以根除,只能由他自行压制,恐怕已是旧年沉疴,甚至是自出生起就伴随任逸绝——
难怪,难怪他会说任苍冥是在即将临盆时迎敌。
也难怪,难怪他不准他人察看自己的伤势。
想来天魔当年那一击不止打伤任苍冥,同样也重创了腹中的胎儿,任逸绝这几十年来同样被魔气缠身,只是比他母亲好一些,凭借体内真元竭力压制,尚可行动。
难以想象任苍冥为爱儿性命付出多少,游萍生又为一个被魔气重创的婴儿做过什么尝试,才终于换得任逸绝如今新生。
而任逸绝又经历过何等苦楚,才有如今走跳跑动,变得与常人一般。
看来任逸绝的昏厥是因体内暴动的魔气导致,只是,为何此地会牵动任逸绝体内的魔气?
千雪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胸口没由来得一窒,似万般悲痛涌上心头,四肢不住发起抖来,心碎之感令他几乎要哀鸣出声。
昨日悲意,与此刻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不过这情意是外来而致,倒不是他心中自生,千雪浪虽感窒息,但一运转起心法,并不觉多么难以抵抗。
只是如此悲意,任逸绝伤重绝难承受,千雪浪正要查看他的情况,忽感一阵惊惶,猛一回头。
却见庙外缓缓走来一条高大身影,逆光而行,手中持着一柄滟滟长剑,剑似光照无形,又如霜霰凝身,虚实之间,若隐若现,不知道是真是幻。
剑上正徘徊着一股墨黑的浑浑郁气,宛如活物般来回萦绕,仿佛挣扎哭嚎。
这分明是正午时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太阳似都冷了下来,天地似笼罩于心死般的寂然之中。
哀到极致,痛到莫名,便尽数成空。
来人神色木然,双眼空茫。
竟是未闻锋!
第045章 如血残阳
千雪浪缓缓起身, 红鹭已握在手中。
未闻锋猛然挥剑,剑上悲郁之气骤然扩散开来,只见草木尽数枯萎凋零, 鸟雀纷纷坠落绝声。
转瞬, 天地颜色尽数淡去, 黑未浓, 白未显, 化为阴翳所覆盖的一抹黯然之影,铺天盖地而来。
悲郁之气漫入庙宇, 不见丝毫减缓,更不见消散。
居然有这般威力!未闻锋到底铸出了什么怪物!
千雪浪心中骇然,却又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在这清正剑气之中流淌徘徊,他来不及多想,以红鹭为核心, 张开灵力为罩, 将任逸绝隔绝开来。
悲郁之气撞上红鹭血障, 不消片刻,血障已听见迸裂之声, 虽未完全破损, 但细缝已生, 碎裂不过是时间问题。
千雪浪神色一凝,喝道:“未闻锋!”
好在未闻锋似还没有完全失去神智, 闻声后神色微微变化, 抬起头来, 二人正对上双眼。
未闻锋眼中,正熊熊燃烧着六十年前的战火。
千雪浪当机立断, 趁着未闻锋短暂失神之际,神识离躯,毫不犹豫没入未闻锋的识海之中。
失去元神的身躯持刀而立,双目微垂,神色安静从容,血障自主人身躯之中汲取灵力,源源不断地维护修复。
被入侵识海的身躯持剑欲挥,双眼空洞,神色痛苦莫名,悲郁之气暂止攻势,只幽幽围绕血障身侧。
天地滞于这瞬间片刻。
庙外茫茫乾坤,庙内半身菩萨,正垂首端详。
千雪浪最先听见的是一声琴弦绝响,他抬头望去,只见残阳如血,空中高悬一人,单腿盘起,以托琴身,此时正闭目凝神,一弦一音,断去身旁数名魔人的性命。
是师父……
和天钧近成仙身,其音是何等威力,魔人尸首分离,血液冲天而起,化成漫天血雨淋淋而下。
“众人且退!”
和天钧不知感知到什么,忽然睁开双眼,起身不再恋战,他单臂挽住长琴,拈指挽弦,拉若满弓,瞬息便整张琴断裂爆开,无形音波爆卷八方,不分敌友。
没有反应过来的几人顿遭重创,呕血不止。
问天破琴而出,和天钧握剑追去,瞬间不见踪影。
“留神!”
耳边忽来一声呵斥,千雪浪顿觉手腕一紧,只见万千剑光如天网覆盖,将袭来的数名魔人尽数绞杀,银光之中,血沫横飞,惨状令人心惊胆战。
千雪浪回身站定,自系腕的拂尘看去,望见身旁站定一名神情肃穆的蓝衫女子,左手执着拂尘,右手凝作剑指,长眉凤眼,顾盼间别有一番端庄威严。
是任苍冥。
如此看来,任逸绝与他娘倒是生得有些相像。千雪浪没由来得想。
任苍冥剑指向天,目光凛冽,剑意引动天地,无数兵刃嗡嗡作响,她转脸道:“魔主实力过于强悍,由我助阵和天钧,你去支援解博识。”
“走!”
任苍冥将拂尘一扬,千雪浪只觉得身子一轻,往师父相反的方向而去,他回头观瞧,只见鲛绡长裙于风中烈烈作响,很快化作天边一道青光。
大地上,众人交战不止,金戈不绝,焦土绵延,满目尽是疮痍。
这……是未闻锋的记忆。
就在此时,千雪浪忽感脑中一阵针扎般的剧痛,未闻锋的声音好似自幽冥之中传来,在脑海中回响。
“滚·出·去!”
他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坚定,千雪浪只觉得身体被什么力量轻飘飘地推出,直直跌坠入万物不复存在的无间之中。
不知坠落多久,千雪浪见到一点光芒,双脚终于又站定下来。
千雪浪重回到了大地之上。
比起方才的惨烈厮杀,这次的大地寂静许多,只有火焰燃烧,偶听几声欣慰欢笑,也很快转于悲嚎。
不知过去多少日,满地都是残肢断首,还有无数死不瞑目的尸体交织在一处。
千雪浪轻轻迈步,走在这片死亡的大地上,他素白的衣摆很快被染成血红,行动间如血花四散,仿佛这场杀戮还未停下。
他看见了伤心欲绝的崔玄蝉,此时的崔玄蝉面容倒还年轻,正俯在一名书生打扮的修士胸前痛哭,哭声凄厉痛苦,犹如野兽哀鸣。
任苍冥一身蓝衣已被血染透大半,她似也无力支撑,滑落在地,靠在一柄剑上闭目养神,胸膛不住起伏,脸色苍白无比。
还有许许多多,伤心之人,木然之人,悲哀之人。
最后,千雪浪走到了这片大地的尽头,如血残阳之下,他看见了未闻锋。
未闻锋跪在地上,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
千雪浪很快就看到了这具尸体的面容,是和天钧。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师父向来注重仪容风雅,几乎从未有狼狈不堪的时候,而此刻,师父的发冠断裂,长发蓬乱而垂,衣裳已被鲜血浸透,脸上竟仍带着温柔笑意,顺从地倒在未闻锋的怀中。
未闻锋眼神空洞,脸色平静到近乎冷漠。
千雪浪站在他们二人身旁,略有些不知所措,未闻锋却忽然抱着和天钧站起身来。
“未闻锋。”千雪浪唤道。
“太阳还没落下。”未闻锋恍若不觉,“我不信,我不信,只要太阳还没有落下……”
他忽抱着和天钧狂奔起来,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中,追逐着将坠的残阳而去。
天色越发暗了,残阳终于开始坠落,暮色追着未闻锋的脚步,最终吞噬了他与和天钧二人的身影,未闻锋终于停了下来,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停在无垠旷野之中。
暮色之中,任苍冥缓缓走来,她的手轻轻搭在未闻锋的肩上,声中隐有不忍:“大铸师,放下吧。你看……仙君的命星已经陨落了。”
她指向天际,满天星斗,忽有一颗流星跌坠。
千雪浪曾经听师父提过星宿之说,三垣四象,可观吉凶,推定未来。天上的星子便是每一个人,世间大能为者,大功德者,与天地相通,其星芒就越盛大明亮。
他这才明白过来,未闻锋追逐残阳,并非失心疯狂之举,只是不想见到师父的命星陨落。
坠落的太阳,一并带走了未闻锋的光芒。
“为什么?”未闻锋侧了侧头,对着任苍冥木然道,“剑尊,我拯救了苍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心爱的人。”
他的声音空空荡荡的,仿佛自很远的地方被风吹来,越到后面,越是小声,仿佛哽咽在喉中,无法发出声音。
听闻此言,任苍冥面上略显诧异,随即化为怜意,柔声道:“将仙君给我吧……大铸师,你累了。”
她轻扬拂尘,挂于肩上,单臂来搂和天钧,动作和缓柔慢,并不曾与未闻锋争夺,就这样细心拉锯着,终于将未闻锋自这具尸体中解困出来。
任苍冥以拂尘携住未闻锋右手,这才将和天钧尸身抱起,低声道:“咱们走吧。”
未闻锋如幽魂般跟随在任苍冥的身后,齐齐远去。
“我方才与未闻锋灵识相撞,入侵记忆之中,分明已被发现。”千雪浪轻轻叹息,“如今落入此境,他却浑然不察。师父,是你吗?”
和天钧的身影忽然从千雪浪身旁浮现,带着一丝微笑,沉静地一同凝视前方二人的离去。
“你很敏锐。”和天钧缓缓叹息了一声,“多年不见,你仍如往昔,真不知是福是祸。”
尽管如此,和天钧脸上的笑容依旧未曾淡去,他神态淡然而潇洒,越过千雪浪,缓缓往这片战场上走去。
千雪浪只好紧随其后:“那把剑乃清正之器,让我感觉莫名熟悉,师父,与你有关吗?”
“你已见到我。”和天钧道,“为何还有疑问?”
千雪浪停下脚步,寒声道:“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未闻锋失心疯做出这件事,还是你……是……是师父你提前做出的安排。”
和天钧的身影微微一顿,他侧过脸来,神色模糊不清:“那你认为呢?”
千雪浪默然不言,他看着眼前焦土,好半晌才道:“师父,当年并不是未闻锋引动天雷,是你逆天行事,死后引来了雷劫,劈碎你的仙骨。借由雷火,让剑胚与仙骨相融,才令未闻锋铸出这柄……剑的。对吗?”
他也不知应当怎么形容这柄满怀悲郁的清正之剑。
和天钧神色平静:“果然,无法瞒你。”
“师父……你……你为什么……”千雪浪惊怒道,“你为什么这样……”
他突然卡住,那个词汇在喉咙之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他隐隐约约觉得这种行为很不应当,却怎样都无法说出。
千雪浪将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忽想道:“要是任逸绝在此,他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和天钧半垂眉眼,神色竟有几分如庙中的那位半身菩萨,只是眉宇之中全无邪气,显出高深莫测来。
“这样残忍。”
他为千雪浪添上了这句话。
千雪浪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赞同或是否认,和天钧倒甚是欣慰,他的神色之中带着逝去之人的安宁与平淡。
“你如今已识得爱了吗?很好。”和天钧道,“你是个极有悟性的孩子,有时候却难免被这悟性阻碍。我心中本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千雪浪只道:“师父,你不应当这么对未闻锋。”
“那就去唤醒他吧。”
和天钧道。
“去做你认为应当做的事。”
千雪浪再度坠入一片虚无之中。
第046章 千光万色
未闻锋很伤心。
自师父死后, 千雪浪去见他那一日起,对此就一清二楚,可到底是何等伤心, 又到什么地步, 却非是他能够理解感受的。
直到今日, 千雪浪才意识到, 未闻锋掩藏在欢笑与关怀之下的那些悲痛从未蒙尘, 更不曾消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最终结出这枚苦果。
千雪浪的心中忽涌起一种歉意,他本该早就发现这件事的,可正如任逸绝所言,他从没有看见过未闻锋。
无论这个人怎样关怀他,怎样照顾他,他从未看见过未闻锋, 当然也无从发现什么。
千雪浪看到了一处铸炉, 铸炉才刚熄灭, 炭火仍不时噼啪作响,未却热气。
未闻锋正呆站在一旁, 望着一把成形的赤刀。
是红鹭。
“你来了。”未闻锋头也没转, 轻描淡写地说, “来,坐吧。”
千雪浪走过来跟他一同坐在栏边, 二人一同望着红鹭。
这是未闻锋的识海, 从记忆中离去后, 映照的就是他想让千雪浪看到的东西,正如眼前所见, 千雪浪除了红鹭与铸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这也许正是千雪浪昔日所见,他在未闻锋身上,从来只看到过红鹭与铸炉。
“你清醒了。”最终,千雪浪道。
未闻锋笑了笑:“清醒?什么叫清醒呢?去做别人眼中的未闻锋就是清醒吗?走出来就是清醒吗?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就是清醒吗?那我恐怕清醒得太久太久了。”
千雪浪淡淡道:“清醒就是你自己悲痛,而不是拖无辜的他人一同悲痛。”
这句话让未闻锋的神色变得茫然:“我……”
“这把剑——它的威力远超出你的想象。”千雪浪道,“未闻锋,不要被自己所铸造的兵刃驾驭,清醒过来。否则,你会杀了我,然后成为苍生浩劫,或者运气足够好,我们俩同归于尽。”
未闻锋看着他,浑身一震,流露出无限痛楚悲伤来。
无论认识这对师徒多久,未闻锋仍无法接受他们对生死所展现出的淡漠。
在退出识海之前,千雪浪又再开口:“对不住了,未闻锋,我知道……纵然痛苦,你也很想留在这里,可是……可是那是不成的。”
千雪浪重新睁开双眼。
庙仍是那座破庙,任逸绝犹自昏沉,菩萨垂目低首,除去未闻锋一剑未落,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
而未闻锋的眼中,战火已然远去,再度倒映出现世之人。
“是……是你……”未闻锋嗓音干涩,他放落手中长剑,看上去还未完全从梦境之中醒来,难以置信地打量双手,“我……我居然要杀你?”
未闻锋脸色一片煞白,忽然松开手来,那柄悲郁之剑铿锵落地,脸上神态极是复杂,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对,我怎会杀你,我竟想杀你……不可能……我分明是感觉到魔气……等等,我……我还做了什么?我杀了人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
进入他人神识之中,消耗极巨,而且甚是危险,若非千雪浪信任未闻锋的为人,绝不敢冒此危险,他眼下状态也未必比另外两人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仍存有些许余力罢了。
“是吗?”未闻锋低低道,“是吗?我还没……”
铸师话未说完,只觉得浑身不适,心头剧痛,眼皮更为沉重,眼前一黑,顿时晕厥了过去。
千雪浪:“……”
他本想告诉未闻锋,此剑实际上是冲着任逸绝身上的魔气而来,而不是他,不过这悲郁之气再散发下去,的确是快要出人命了。
可惜两样都没来得及。
千雪浪试探着碰了碰剑,虽感有异,但影响远不及未闻锋那般严重,于是将剑拾起,又携着昏迷的未闻锋与任逸绝二人前往弃刃居。
弃刃居便是未闻锋所住的地方,他自归隐后,就在门外牌匾上写了四字,为“弃刃封炉”,以表退隐之念坚定。
只见弃刃居中一片凌乱,剑炉大开,工具散落一地,想来是剑成之日,未闻锋就被此剑控制了心神,陷入悲痛回忆之中,之后再未能清醒。
千雪浪将剑随手放在一旁,带着未闻锋与任逸绝入内休息。
未闻锋极少接待外客,住处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他自己的,一间留给了和天钧,还有一间则留给外客——通常是千雪浪。
千雪浪便将未闻锋放回主卧,将任逸绝放到客房之中,自己离开住处,往后山的弃刃池走去。
弃刃池本是一座清可见底的小小池塘,原本未闻锋欲将此地作淬火之用,可后来又改变心思,将自己封炉后的所铸之兵器尽数弃于此池之中。
至于他为什么改变心意……
千雪浪来时,沉于池底的众兵已感应到强者气息,齐齐共鸣,仿佛要破水而出,声势骇人至极。
众兵虽未杀出,但金戈之气极具威慑,千雪浪望着一池兵刃,默念口诀,伸手抚向池中,灵力所动,水池竟如被切开的镜面一般分离开来。
水池分开后,众兵顿止杀气,安静沉入池中,做回塘底锈铁。
千雪浪自分离的空隙处入内,直直坠落而下,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落入一处幽深寂静的山洞。
这山洞原是一座萤石矿脉,萤石又称作月光石、明月珠、夜明珠等,在暗夜里也光亮如昼,前人常用来在陵墓之中代替膏烛,如悬星月,因此价值连城。
水池分离,光照落入此间,萤洞顿放幽冷之光,此间萤石颜色略有差异,触之冰冷,观之剔透,行动之间只见千光万色,影复影,重交映,无穷无尽,行人似走入一场迷幻梦影之中。
千雪浪缓缓前行,很快就来到山洞的深处,此处顿时开阔,宛如一处天然洞室,摆设与和天钧的住处并无不同,衣橱镜台,书案桌凳,甚至还有一方空荡荡的剑架。
该是拔步床的地方却以一处寒玉石榻替代,玉枕温润,正躺着一人。
千雪浪走上短阶,坐在石榻边观瞧和天钧。
和天钧发冠高束,神色温和,衣着干净,双手置于在腹上,满洞萤石交映,潋滟如波,映照得他眉眼似笑非笑,似一时午后酣睡。
其实千雪浪心中已有定论,下来观瞧本是为了确定而已。可望见先师面容,不知怎么,心中好一阵感伤,又突感疲惫,竟只是定定看了和天钧一会儿,伏下身边,贴着他的胳膊小睡了片刻。
洞中没有时辰,等千雪浪幽幽转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他将脸儿抬起,觉得仿佛又回到八岁时的模样,睡在师父身边,还没有什么天命,也没有难关。
千雪浪握了握师父的手,已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早已明白的。
轻轻叹过一口气后,千雪浪伸出手来解开了和天钧的衣裳。
非是夸张,也非是奉承,和天钧曾是最为接近仙道之人,可以说已修成半仙之身,仅差一步而已。
醉酒时,未闻锋偶尔也会与千雪浪唠叨,要是和天钧当时成仙了说不准就不会死了,可成仙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师父的机缘未到,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仙。
不过,师父修为已满,仙骨已生,只除一道雷劫。
千雪浪挥去那些琐碎片段,将最后一件衣物拉开,手便停住了。
和天钧本该无瑕的肌肤上,果然烙着蛛网般的雷印,血痕密布,红疤虬结,四散而开,牢牢网住了和天钧的身躯,其他地方不必再看,绝不会相差多少。
千雪浪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握紧成拳,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去触碰和天钧的胸膛。
肌肤之下,已是一具凡人骨髓,清气不复,果然与他的猜测相同,雷劫剔除了和天钧苦修而成的仙骨。
剑上庞大清气,当真来自和天钧。
心中明白,跟亲眼看见,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千雪浪轻声道:“师父,你早已想到这一日了,竟连自己的尸身都利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
电光火石之间,至今所得的所有线索忽然浮现脑中。
大凶占卜、天魔复生、任苍冥的意外、未闻锋手中的诛魔神器等等碎片,瞬间拼凑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你……”
千雪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骇然站起,可要他对恩师说出什么恶言来,实在也说不出来。
他将和天钧的衣服重新穿回系好后,在石榻前徘徊了一会儿,才走出萤石洞,回到弃刃居之中。
千雪浪现在只有一个疑问。
未闻锋知情吗?
千雪浪守着两人直到天黑,未闻锋才终于醒来,他自床上一跃而起,惊慌失措:“雪浪!雪浪!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我在。”千雪浪从任逸绝身边起来,往外走去,淡淡道,“未闻锋,我没事。”
正赶上未闻锋心慌意乱,一头撞在门框上,发出好大一声动静,气氛顿时沉默下来。
半晌,未闻锋才喏喏道:“呃,我……忘记点灯了。”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夜间视物更是稀松平常,这实在不是个巧妙的借口。
好在千雪浪无心调侃,神态自若:“我来吧。”
两人一道将四周的烛台点上,有几处已经烧尽,只剩累累蜡油,未闻锋大概是心中厌倦,既没清理,也没更换,就索性不去管了。
“未闻锋,你手上有什么东西能封住那柄剑吗?”千雪浪道,“若不封住它,我的朋友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有,不过这把剑的威力超出我的预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封住。”未闻锋应下就往回走,随口问道:“嗯?你交了新朋友吗?真是难得,还是说,仍然是之前那只小凤凰?等等……你朋友该不会是我打伤的……吧?”
“不是。”
第047章 不准偷听
世间邪祟众多, 除去八字较轻的薄命人与喜欢降妖捉怪的修士之外,就数铸师最容易撞上。
说来奇妙,其实细想之下倒不以为怪, 矿物久埋深山地下, 沾染秽气凶性, 实属平常。
有时候铸师为求挑战或是突破, 也会刻意铸造邪兵妖刃, 更有甚者,本就是为了杀人之器, 特意求其威力,更不在乎是否清正之器等等。
因此略有些道行的铸师,往往会做好万全准备,随时封锁出炉的兵刃——未闻锋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在房中挑选半晌,最终捧出一样沉甸甸的玄玉剑匣,将其打开后, 匣中已悬有三柄神兵, 剑身上皆缚有一条纤细的玄黑铁索。
这匣中三柄神兵, 都是未闻锋平生得意之作,左起是一对情人剑, 名为“掩日”与“蔽月”, 掩日身若红霓, 光芒耀眼,为至刚之剑;蔽月剑身黝黑, 纹带银光, 为至阴之剑。
这两柄剑心意相通, 不愿分离,因此至今还未曾找到主人。
右起则是一柄重剑, 名字倒也简朴,名为“无锋”。无锋形状朴拙,乍一观之甚是粗野,其性沉如山岳,又甚是凶戾,若无它认可,寻常人莫说提他,连欲碰上一碰,都会为剑气所伤。
未闻锋神色疲倦,只将剑匣放下。
“雪浪,这剑除你之外,任是谁都会被迷乱心智,只能劳你来封剑了。”
千雪浪方才就有感觉,这剑在他手中,悲郁之气远不如在未闻锋手中,他奇道:“为何?”
未闻锋一边拆卸剑匣之中空置的七杀索,一边解答千雪浪的问题。
“人有心,剑当然同样有意,铸师在铸造时是什么心思,兵刃就会呈现何种模样。”
未闻锋轻轻叹了口气:“这柄剑沾染了我的三毒,因此成了一把迷乱神智之剑,无论落入何人之手,都会迷失剑主心意,而且情意越是丰沛,受影响的程度便越大。唯独对修行无情道的你无用,谁叫你心清性定,不受丝毫阻碍。”
千雪浪心想:原来如此,是以师父的仙骨与未闻锋的贪嗔痴相融,难怪诞生出这柄迷乱心智的清正之器。
这柄剑既成神兵,也为魔刃。
伴随着“咔”的一声,未闻锋将一条七杀索卸下,递到千雪浪手中。
七杀索是取天矿或煞气极重的矿物所炼制成的铁索,由于多是取边角料锻成,因此本身没有什么威力,可借其煞气,能够震慑凶性极强的兵器。
“你先将七杀索捆缚剑身之上,再将它藏进这支无明剑匣之中,想来能封其七八成的威力了。”
这剑匣是未闻锋精心打造,专为藏纳神兵利器,又有这三神剑在旁,若还不能压下这柄悲郁之剑,只怕天底下也没有什么能压制住它了。
“好。”千雪浪点头答应。
在千雪浪取剑时,未闻锋犹豫片刻,神色凝重道:“雪浪……你师父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嗯?”
千雪浪持剑之手微微一顿,他抿了抿唇,将七杀索缠绕剑身,悲郁之剑在手中颤动,似是不满。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样与未闻锋说这件事,未闻锋倒是主动开口了。
未闻锋一直很习惯千雪浪的表达,过去几十年来,大半时间都是他说,千雪浪在听,只当是随口回应了一句。
“我是说——”
正当千雪浪想要送剑入匣时,悲郁之剑忽飞身而起,同样打断了未闻锋的话。
二人脸色顿时一变。
就在千雪浪想要动手时,却见悲郁之剑高悬于剑匣之上,剑身微微晃动,七杀索摇曳而舞,只听得“铿”一声,掩日、蔽月、无锋三柄剑竟爆开七杀索,一同出匣。
千雪浪隐感红鹭正在不安躁动,可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并未放它出来。
掩日、蔽月、无锋三柄剑各有灵性,此时浮于空中,颤抖不止,似是被什么束缚,不得解脱。
悲郁之剑没入剑匣之中,“咔咔”两声,剑匣倏然合拢并起,同一时间,空中三剑应声而碎,倏然断作数截,散落一地。
剑匣孤立于一地残刃断剑之中。
千雪浪与未闻锋对视一眼,皆觉背后发寒。
这时千雪浪心中一动,明白过来:倘若方才红鹭出鞘,想来也是断刀的下场。
未闻锋则连痛惜三把毕生心血损毁的心思都没有,又觉狂喜,又觉古怪。
这柄剑其性极傲、极冷、极独、极戾,颇有自己的主张,恐怕离生出灵识已不远。
任何铸师能铸出此等神器,焉能不欣喜至极,可铸师对自己所铸之剑全无了解,又焉能不感古怪。
未闻锋犹豫片刻,伸手去碰剑匣,还未碰到就已感心神大乱,不由得浑身一震,顿时丢开手去,远远走到另一头。
千雪浪观他神色,心中便已明了:“此剑绝不能留在弃刃居中。”
二人各怀心思之时,忽听屋内传来任逸绝的声音,对视一眼,一同进入内室,只见任逸绝果然转醒,神色苍白,正谨慎扫视周遭。
见着千雪浪到来,任逸绝脸上微露喜色,柔声道:“原来玉人还在。”
他声音之中,说不尽的情意绵绵,因为虚弱至极,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依赖之情,男人做这般小儿姿态,未免有些腻歪。可任逸绝不卑不亢,满目欢欣,却像发乎天然,并不叫人讨厌。
未闻锋生性磊落爽快,较于崔玄蝉的跳脱,要更多几分正经,见任逸绝这般模样,不禁皱皱眉头,不过并没说什么。
“你好多了吗?”千雪浪坐至他身边。
任逸绝脸色一僵,显然是想起方才千雪浪为他疗伤之事,见眼前玉人没有流露什么嫌恶之情,心下一暖,微微笑道:“好多了,玉人不必担忧。”
他又看向站在门后的未闻锋:“想来这位就是大铸师了。”
“这里没有什么大铸师,只有未闻锋。”
未闻锋神色冷淡,目光在任逸绝身上打转片刻后,又看了一眼千雪浪,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略有些犹豫,很快还是开口。
“你身上有魔气,是吗?”
随着这句话落,室内仿佛涌入一股寒气,叫人不禁打个冷颤。
未闻锋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任逸绝微微一怔,他的确有想过未闻锋对于魔人的厌恶,可没有想到会深到这种境地,未闻锋又是如何知道……
他转念一想,忽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千雪浪站起身来,隔绝他们二人对视,淡淡道:“任逸绝,未闻锋并不是外人,也非多嘴多舌之辈,你娘的事……你愿意告诉他吗?”
这让任逸绝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好,只是我有些累,请玉人转述,好么?”
千雪浪点点头,便将任苍冥的情况与任逸绝身染魔气的猜测一并告诉未闻锋,未闻锋起初只是直起身来,越听到后面,脸色越是难看。
“你是说,剑尊她……她身染魔气,昏迷不醒至今?”
任逸绝轻轻一叹:“不错,我自出生起,就未见母亲醒来过哪怕一次。”
未闻锋思虑片刻,目光如电般看向任逸绝,忽道:“可是,我怎知你有没有撒谎?”
“大铸师信也好,不信也罢。”任逸绝冷笑一声,下床起身来,神色之中难得流露寒意,“对你们而言,她也许是高高在上的剑尊,可对我而言,她不过是我的母亲罢了。我并不图求阁下什么,即便阁下认定我是个魔人,我也不曾为恶,更没有伤人,怎么,阁下是要除恶务尽吗?”
他往日亲切微笑,柔情万千的模样,与任苍冥全无半分相似,可一旦板起脸来,立刻有其神韵。
未闻锋在他身上见到故人模样,心中已信了大半,神色缓和不少,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住你,我这人不大会说话。”
“没什么……”任逸绝一怔,还是接过这个台阶下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未前辈与我素昧平生,原也没有什么。”
故人如此遭遇,令人痛心,而故人之子竟受这般戕害,若非机缘巧合相见,说不准哪一日未闻锋与他相遇,会意外将他错杀。
未闻锋心中悲怒之情不免又起,只觉得胸中如沸,头痛欲裂,太阳穴霎时间鼓胀而起,突突跳动。
“未闻锋!”千雪浪一喝,“你才脱困,心神还正散乱,不可随意动念。”
未闻锋猛一回神,不禁悚然,怒气还未消退,胸膛不住起伏,人已觉出几分后怕来。
任逸绝心下一动,只觉得这看起来不是个好时机,却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很快捂胸坐下,神色隐忍道:“见未前辈安然无恙,想来玉人也放心了。说来不怕前辈笑话,我二人匆匆忙忙上山来想要助阵,也不知我刚刚是怎么了?竟成了拖累。”
他此话一出,未闻锋立刻显露窘迫之色。
果然如我所料。任逸绝垂眸暗想。
这件事倒也不怎么难猜,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能引动魔气如此反噬的必是纯粹无比的清正之器,他半昏半醒之间,除去感受到千雪浪的真元,还有一股庞大悲意夹杂清气而来。
未闻锋与玉人眼下都没有大碍,那般威力的东西,竟没有发生恶斗厮杀,想也知道定是未闻锋搞出的乱子。
千雪浪道:“未闻锋,你先到外面走走,我来与他说明情况,不准偷听。等我与他说完,我们再谈那柄剑的事。”
未闻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好。”
说罢,直接离开门口,脚步声渐远,很快就没了动静。
“你为什么故意要未闻锋不痛快?”千雪浪这才开口,“你明明猜出与他有关了。”
“噢?任某有吗?”任逸绝心中一惊,勉强笑了笑,有意想说个俏皮话想揭过去,“倒是玉人对未前辈如此贴心。真叫人吃醋。”
千雪浪并没放过他,更没理会这些颠三倒四的戏言。
“你想叫他愧疚,想叫他难过,这样一来,他自然就会补偿你,对你妥协。你是这样想的,是么?”
早在初见时,任逸绝就感觉千雪浪的洞察令人感到恐怖,此刻他又再度体验到这种深深的恐怖感,叫人如坠寒窟。
任逸绝手心不自觉捏了把冷汗,心已提起,紧绷着唇道:“玉人既已这样断定,又希望我说什么呢?”
夜幕低垂,明月洒入窗中,正攀在千雪浪的衣摆边,他淡然道:“未闻锋已很可怜,你答允我,不要欺侮他。好么?”
任逸绝被识破心思,本已毛骨悚然至极,正拼命想着其中有何生路周转,没料到竟听到千雪浪难得的一句温软之语,还是这般恳切的请求,全无要与他计较的意思。一时间陷入恍惚之中,几乎没反应过来。
千雪浪见他没有动静,疑道:“任逸绝?”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对你请求,对你软语,你能有什么法子拒绝呢?
任逸绝平生难得身子比脑子动得更快,快步走了过来,心中忽然柔情满溢,有些想去碰千雪浪,却又觉得唐突,半晌只好屈膝跪下,抬头去看千雪浪的眼睛。
“好。”
任逸绝轻轻柔柔道:“我绝不那样对未闻锋了。”
他忽慢慢的,将头枕在千雪浪的膝上。
千雪浪不明所以,只当他又累了,倒也不曾将人推开。
第048章 诛魔之心
不过要是如此容易满足, 也就不是任逸绝了。
任逸绝俯在千雪浪膝上好一会儿:“有些话虽已没必要再问,但任某还是想知道答案。难道……难道玉人不觉得我的心思可鄙吗?”
“你不过图存之余,期望旁人待你好一些罢了。”千雪浪道, “无甚可鄙。”
任逸绝轻轻道:“是么?”
他脸上露出醉人的笑容, 忽然成为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任逸绝, 在今日之前, 他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这样就被打发了。
“你若想休息, 我们就明日再谈。”千雪浪道。
方才晕厥过去已是休息,任逸绝如今只想知道来龙去脉, 他眼下虽已猜到连日来的灾厄是由未闻锋一手造成,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因此摇摇头:“不必,还是早些说明吧,否则难免牵肠挂肚。”
“好。”千雪浪点头,“你起来收拾一下, 我去叫未闻锋进来。”
不多时, 三人一并来到大厅之中, 弃刃居的布置当然没有东浔城的城主府那般奢靡精致,处处透露着铸师的简朴实用。
三把竹椅, 围坐一张圆桌之前, 未闻锋又打了一壶沁凉的井水, 用以解渴。
千雪浪将剑匣取至屋内,仍能感觉到剑匣之中散发出愁郁之气, 不过此感已削弱不少, 若非修为极高, 只怕什么都感觉不到。
“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怪物邪祟,只有未闻锋与这匣中之剑。此剑虽在铸造之时受未闻锋情毒所染, 散出悲郁之气,但其身清正,乃是一柄诛魔利器,较红鹭更甚,它觉出任逸绝体内庞大魔气,因此带着未闻锋前来诛魔。”
千雪浪简洁扼要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番,确保二人听得清楚明白。
任逸绝心下一动:“未前辈,如此神兵……不知铸造此等神器的奇铁,是何处得来的?”
没有人会比任逸绝更了解自己体内的魔气是何等霸道猖獗,他幼时仰赖游萍生输送真元,懂事之后就自行运功压制,自小到大,从没有过一次遇到魔气如此惊惧反扑的情况。
还未照面,就能引动魔气如此反噬,这柄剑非是赞誉上的神兵,而是真真正正的仙神之器。
要是这柄神剑是上古遗留,倒还罢了,却是未闻锋封炉后所铸,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倒不是任逸绝看不起未闻锋的本事,而是神器本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把剑定是近期才出炉,可之前在饭铺之中那嘴碎的伙计却没提起半点异象,实在不合常理。
铸出这把神器的未闻锋,神色并不见任何喜悦得意,反倒流露出惆怅空茫之色。
“是他给我的。”
分明回答的是任逸绝的问题,未闻锋看向的却是千雪浪。
这回答虽听起来语焉不详,但落在三人耳中再是清晰不过。
和天钧。
未闻锋道:“除魔大战之前,他来找过我。我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那块异铁,可的确是块绝佳的铁料,他将此物赠予我,让我等事情了结后用此铁为自己打造一柄剑。”
“为自己打造一柄剑……”千雪浪低低道,不禁闭上双眼,“所以剑上才会沾染你的三毒……”
未闻锋拿出这块石头时,必定会想起师父,铸师悔恨至今的诛魔之心,佐以仙骨融合的清正之气,当然会是一把诛魔神器。
已不必问,未闻锋根本不知情。
未闻锋眼中掠过一丝刺痛,又如满足一般,其神色复杂,纵是任逸绝也一时难以品味完整,只觉得这位铸师对于和天钧的心意又怎是千言万语能说清的。
“我当时玩笑,既是要送我礼物,怎么还让我自己打造。”未闻锋脸上难得浮现出笑容来,他垂下头去,凝望着杯中冷水,又再坠入一场美好的镜花水月,“他对我说: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师。”
与未闻锋不同,千雪浪只觉得寒气自地底升起,一路窜入脊髓,爬上后脑,冷得几乎他全身都要颤抖起来。
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师。
师父……师父……
未闻锋如此痴情,任逸绝的确颇感动容,心中倒也明白过来千雪浪何以维护大铸师,一个心碎之人,何必再多添他的痛楚。
他心中一叹,转头去看千雪浪,却见玉人脸色煞白,不像听到一段可怜人的痴情往事,倒活像见着什么极可怖怪异的景象。
以千雪浪哪怕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心性来看,任逸绝实难想象这段话有什么能吓到他的地方,除非……
除非这块异铁并不完全是一份礼物。
“不知这柄剑是何时出炉的?”任逸绝不动声色道。
未闻锋看了他一眼,面露赞许之色:“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实我方才正想跟雪浪说这件事。”
“不瞒你们,我虽于六十年前就开始铸造此剑,但直至十八日前这柄剑才终于出炉。”未闻锋微微皱眉,“可……很怪,这般威力的剑出炉时往往会天生异象,它出炉时却毫无反应,我那时并未察觉有异,许是早已心智沦丧。现在细细想来,总觉得这把剑就像……就像早已成剑,我之后多番再铸,不过是打磨而已。”
千雪浪沉默不语。
“他……有对你说过什么吗?”比起方才,未闻锋此刻的态度要犹豫许多,“雪浪,他是不是还交代了什么事?”
至今发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外,未闻锋已猜测到这份礼物恐怕还带有其他的意图,只是当时和天钧出于种种原因不便交代。
纵然知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可未闻锋心中仍泛起一丝落寞。
千雪浪僵硬道:“没有,不过……我知道是为什么……”
果然如此。这在任逸绝的意料之中,他挑动眉梢,端起冷水来啜饮一口。
任逸绝实在有些好奇,这位早就死在六十年前的和仙君究竟是如何留下这般后手。
“可是,你当真想知道吗?”千雪浪问道。
他神色一贯冷淡,此时严肃认真起来,看起来既叫人敬畏,又叫人心头难安。
未闻锋甚觉奇怪,感到一阵不祥,反问道:“什么意思?你为何问我想知道吗?”他猛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抓千雪浪的手腕,面色沉沉道,“雪浪,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千雪浪对他的行为并不介怀,提出心中疑问:“我先来问你,雷劫之后,你再铸造此剑,难道不觉有什么异感吗?”
未闻锋的手微微一松,点头承认:“是有不同。雷霆本就是至刚之物,击于铁物之上,如天火冶金,能得其淬炼不坏,品质自然更上一层,它确实变化极大,可那又如何?这事虽是少见,但也不怎么稀奇啊。”
“竟是如此,师父连这一点都算到了。”千雪浪喃喃道。
这次千雪浪干脆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以他清淡淡的性子都如此难以启齿,可知其后定然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任逸绝倒还好些,未闻锋实在心急如焚,他心知此事定然与和天钧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这片刻等待如受无穷无尽的酷刑折磨,煎熬似拉长千年万载。
他也忙跟着站起来,一把扯住千雪浪。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和天钧生前,未闻锋与千雪浪的关系称不上多么亲厚,可自和天钧死后,未闻锋就待千雪浪如珠如宝,几乎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从没有过这般粗鲁莽撞。
千雪浪的神色变得平静内敛,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来:“你真要知道?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千雪浪的声音已漠然得如同刚下山时一般:“好,那我就从头将此事说起,不过这之前,我要先说另一件事。”
未闻锋道:“你说。”
“天魔复生了。”千雪浪一顿,将一路上的种种向未闻锋简介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原来崔玄蝉还记得我……他倒是有心了。”未闻锋若有所思,对于这事,他倒并不是不上心,只是更着急千雪浪接下来所言:“然后呢?”
就在这时,夜空之中忽然电闪雷鸣,想来将有一场大雨而至。
伴随雷霆之声,三人往外望去,皆不由心惊肉跳。
“师父当年修行已满,只差一道玄关就能成仙,可单论修为,已与仙人无异。”千雪浪深吸一口气道,“他的身躯生出仙骨,无非在等玄关之后的雷劫。此事你是知情的。”
玄关就是修仙者的考验,除去受到历练的本人,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大到苍生浩劫,小到个人情劫,都有可能。
因修为足以沟通天地,仙者能够在机缘之下观望到天命所在,不过看到的命数不一定能指点迷津,也许会将修士引向更深的谜团。
如千雪浪闭关时看到任逸绝,就是一种上天的启示,可具体要告诉他什么,却需要他自己参透。
“我知道。”
未闻锋的不祥之感越发严重,雷劫二字勾动当年难以抹灭的记忆,为不表现出什么异常惊动千雪浪,他双手紧握,静默地聆听着前因后果。
“除魔之前,师父占卜一卦,结果是大凶。”千雪浪道,“我不知他曾在天命里看到什么,不过,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天魔会再度复生,更甚……任苍冥极有可能也是因此出事。”
未闻锋的手不禁收紧,口中已尝到一丝血腥味:“继续。”
任逸绝脸色微微一变。
“师父曾叮嘱过我,你若向我讨要他的身体,就给你罢了,不必纠缠。我想他就早就开始着手安排自己身死之事,听你所言,恐怕师父早已算准当年那场雷劫,甚至设法瞒过天机,令雷劫延迟,我不知师父做了什么,不过天罚确实顺他心意,直至死后多年才降临。”
只听云层之间“轰隆”一声,雷光劈裂云层,将众人面容照得雪亮。
未闻锋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千雪浪的眼睛在雷光下愈见明亮通透:“无论你是否铸造剑胎,定因思忆故人珍留那块异铁。那块异铁想来也被师父动过手脚,那一日,雷劫不但劈碎了他的仙骨,同样炼化他带来的异铁,这两者在天火之中融合重锻了。”
其实他说到此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可未闻锋晃了晃身体,面无表情道:“继续。”
此事虽与任逸绝毫无关系,但他听到此处,脸色不觉扭曲,他原以为千雪浪已算铁石心肠,可比起这位和仙君……简直算得上温柔敦厚。
“一位仙人……哪怕是已死去的仙人,用自己祭剑,融合铸剑师的诛魔恨意,最终铸造出一把诛魔利器。”
“它并不是在十八天前出炉,在当年那场雷劫之中,这把诛魔神器就已诞生,只是异象被雷劫所掩盖。”
“你的感觉并没有错,未闻锋,你铸出了剑形与剑意,助它彻底脱胎。”
“剑胚则早在当年,由师父借那场天罚雷火炼成。”
只听“咯啦”一声,伴随着倾盆暴雨,未闻锋身下的竹椅哗啦啦散落滚远,他缓缓起身,双眼通红,神色极是骇人。
“你撒谎!”
未闻锋一字一顿,陡然发怒,也许是心头剧痛过度,他怒极反笑,浑身都随笑声颤抖起来:“哈哈哈……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师!谁让我是天下第一的铸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单手按住自己的脸,只觉得天旋地转,连连倒退两步,全身气血翻涌,腥气涌上口鼻,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会的……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
他飞也似得奔入雨帘之中,似悲似嚎的声音远远传来。
“和天钧!”
第049章 那倒痛快
春夏之交, 正是多雨时节。
雷声大作,未闻锋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竹屋之外, 雨茫茫, 夜寂寂, 仿佛踏入的是幽冥世界。
“不追吗?”
任逸绝心下戚戚, 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
“追?”
千雪浪反倒重新落座, 看向地上散架的竹椅,忽闪的雷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格外冰冷:“何必要追?追上了, 又能如何?追不上,更是徒劳。”
每当任逸绝觉得千雪浪有情之时,这位玉人总会恰好到处地展露出无情的一面。
不过……他纵无情,也不及和天钧万分之一。
任逸绝端着水杯饮了一口,井水入喉,不过是身寒, 可和天钧给人的感受却是冷意沁骨, 令人心寒。
要是和天钧只是无情, 也许今日局面反而不至如此,正因他深知未闻锋之痴情, 方能做到这般算无遗策。
知情之人, 怎会无情?可和天钧的有情, 不过是令他的决定显得更加残忍。
自小到大,任逸绝自负练达多思, 他缓缓放下手中茶杯, 不住推演局面, 思索自己能否做到布置此局,最终都未能想下去。
下狠手摧毁自己的尸身倒也罢了, 人死魂消,并不是什么不可牺牲的筹码,倒不如说,要是死人还有利用的价值,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要是利用师父对自己的关心爱护来做这种事,任逸绝实在做不到,他做不到。
光是一想师父何等伤痛,母亲醒来又会如何悲戚,任逸绝怎能忍心。
正当任逸绝胡思乱想之际,千雪浪忽然开口。
“任逸绝,你认为……”千雪浪顿了一顿,他望向门外溶溶大雨,神色平淡,“或者我应当问,如果是你,你会说出真相吗?”
任逸绝错愕至极:“玉人的言下之意……是后悔了吗?”
“不。”千雪浪摇摇头,“我已问过未闻锋,他选择知情,何来后悔?我不是他,不应为他决定任何事,因此我才觉得……”
我才觉得师父残忍。
千雪浪及时住口,并没有说下去,任逸绝疑道:“觉得什么?”
“没什么。”千雪浪道,“也罢,是我多问,其实你的选择,本也与我无关。就像师父不死,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可毕竟师父已死,因此假设无用。”
真是现实又冷酷的想法,连一丝幻想也不抱。
任逸绝不由得苦笑,他又看向安静待在原处的剑匣,缓缓道:“其实,早先玉人不当问我是否想要休息,真正该休息的人应是大铸师才对。他才受剑所控,眼下又心绪混乱,恐会伤身。”
千雪浪默然不语。
“也罢,正如玉人所言,假设已是无用,追悔更是莫及,且不谈这些空语。”任逸绝疲惫至极,起身时身体都有些摇晃,“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想来都累了,我体内魔气翻涌还未平息,需再打坐几个时辰,玉人请自便。”
目送任逸绝回到客房之后,千雪浪仍然端坐在大厅之中。
屋外雷鸣电闪,雨声未绝,他暂且放下未闻锋,心中突对另一件事生出疑虑。
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逆天之举?
逆天而行四字,说来简单,听来容易,桥段常见到凡人的话本里要是没有几个逆天之人只怕都卖不出去。
可逆天二字,足以说明这件事是何等困难重重。
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人们也不会拿出来夸口本事了,更不会对此举大为赞赏了。
除去逆天之外,掩盖天机同样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纵然是师父这般修为,能够拖延雷劫一年半载也是极限。
如此拮据的时间足以让千雪浪断定,和天钧是在除魔大战之中做出了这件事。
若是在除魔大战之前,师父不可能出门时毫无异常,需知天谴虽为惩罚逆天之举而来,但逆天之举本身也会损害修道者的心境修为。
在千雪浪的记忆之中,并没有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
不过说到底,做下安排与真正实施计划,本就完全是两回事。
如今想来,只怕从送给未闻锋一块异铁乃至更早的时候,师父就已预留下除魔身死的后手。
可是直到在除魔大战来临时,师父才真正做好掩盖天机的准备,最终在除魔大战时做出逆天之举。
如此一来,自然不露任何破绽。
时间已知,地点也知道,问题是,师父究竟做了什么?
千雪浪仍然想不出来。
总不可能诛除天魔是逆天之举,那有一个算一个,崔玄蝉跟未闻锋等留下来的一干活人都应该挨上几道雷劈。
眼下未闻锋与崔玄蝉都不曾提起过只言片语,想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这件事恐怕只有死去的和天钧与复生的天魔……
且慢!
千雪浪略一沉吟。
还有一个人有可能知情——剑尊任苍冥!
师父死后铸诛魔之剑,而任苍冥又在除魔之战后数年受魔气重创,这两件事摆在一块,说只是单纯的意外也没人信。
而且在未闻锋的记忆之中,任苍冥曾支援过和天钧,如果和天钧有什么遗留下来的安排,她一定是最有可能知道的那个人
不过剑尊至今昏迷不醒,还需再想办法才是。
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停歇,任逸绝仍在打坐,千雪浪则坐在大厅之中守着剑匣守了一夜。
如此又再过去两日,任逸绝借由水玉疗伤,情况大大好转,总算从房中出来,见屋内仍只有千雪浪一人,询问道:“未前辈还没回来吗?”
“没有。”千雪浪摇头。
任逸绝望了望天,缓声道:“玉人已等了多久?”
“三日。”
“三日。”任逸绝思索片刻,“三日已有些久了,未前辈修为虽高,但他哀痛欲绝之下,不知会发生什么,咱们去寻他如何?”
千雪浪将剑匣负在背上,颔首道:“好。”
那剑匣铸得精巧非常,并不显粗重拙笨,不知道其中所藏剑器是什么模样。
任逸绝当日还未见到剑的全貌就已昏厥过去,不由得心生兴趣,可也知此剑一出,自己只怕难以抵挡,暂且按捺下好奇心,想到往后总有见识的机会,不过这机会最好来得越晚越好。
毕竟他现在的本事还不到家。
未闻锋所住的弃刃居在深山之中,本无道路,二人出了大门,四下观望,各选定一个方向开始寻找。
以千雪浪的脚程,只要他愿意,用不着半日时光就能把整座山都翻过来找上一遍,因此找到天黑时分还不见未闻锋人影时,他便知未闻锋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弃刃池下,萤石洞中!
不知道未闻锋愤怒伤心之下,会对师父做些什么,千雪浪脚步一转,迅速折返回弃刃居。
人还未入内,只见不知何时归来的未闻锋坐在院中,呆望着剑炉。
他头发零散,神色萎靡至极,衣裳发皱,干巴巴地贴在身上,想来是之前大雨被淋湿后没有管过,看上去仿佛苍老了许多。
“未闻锋。”
千雪浪走上前去,未闻锋恍若不闻,好半晌才干哑着嗓子,木然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要我做什么?或者说,和天钧还要我做什么?”
还不等千雪浪说话,又听未闻锋继续喃喃自语。
“不,和天钧根本没有要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照顾你……他根本不必叮嘱我做什么,他知道我舍不得,所以他才这样舍得。”
千雪浪无话可说,半晌才道:“我会带师父走……”
话音刚落,未闻锋忽然抬头死死盯住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噬人的光芒,比所见魔人更似恶鬼,仿佛随时要暴起伤人。
两人相识数十年,千雪浪从没有在未闻锋身上感到过什么令人不快的气息,可眼下,他忽觉一阵恶寒蔓上心头,几乎想下意识唤出红鹭。
“你要带他走。”
未闻锋重复了一次。
千雪浪一凛,轻声道:“未闻锋,我知道你很伤心,也很愤怒。可师父已死,他与你毕竟是……曾是朋友。你难道……”
未闻锋忽然一笑,在他冷冰冰的脸上显得既荒诞又怪异:“难道?雪浪,你担心我会报复和天钧吗?”
千雪浪没有说话。
“你们师徒二人,是一样没有心肝。”未闻锋厉声道,“不论别人对你们多好,永远也暖不够,永远……永远都暖不够你们的心!一旦利用完别人,就轻而易举地抛在脑后。我真该亲手掐死和天钧!好让今天所得到的一切痛苦,当做是我该偿还的报应!”
“不过,要真是那样,想来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是杀了我。”未闻锋自说自话,很快又高兴起来,“那倒痛快。”
他说话间,口吻带着轻飘飘的欢喜跟极端的恨意,令那张脸看上去异常扭曲。
看着未闻锋的模样,千雪浪忽感到一阵惶恐。
“济世救人,诛戮天魔,既有这般大爱,又何必去修什么无情道?”
未闻锋也不在意千雪浪的回应,自顾自地低声说话,破碎的笑声从咽喉之中涌出,他的神态似癫似狂,分明剑已不在手中,可看上去却比之前心智更为狂乱。
【‘剑尊,我拯救了苍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心爱的人。’】
千雪浪想起未闻锋回忆之中的那句话,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仓惶地退后一步。
师父毁了他。
师父……师父死去时,毁掉了那个甘愿救世的痴人未闻锋,而现在,未闻锋对苍生的最后一丝怜悯也被毁去了。
爱……爱竟是这般可怖之物吗?
也许是察觉到千雪浪的异样,未闻锋很快就停下笑声,拂袖入屋。
一股庞大气劲忽然袭来,逼得千雪浪连连后退,他非是不能反击,而是不愿反击。
难道他真要与未闻锋动手不成?
在千雪浪退出弃刃居时,只见竹屋门窗骤然紧闭,屋内传来未闻锋冰冷的声音。
“既然和天钧将自己当做筹码,那这就是一桩交易,诛魔之剑归你,而他归我了。”
千雪浪呆立在门外。
第050章 温柔荏弱
任逸绝回来的时候, 月娘刚从云后探出面容。
幽幽的月光照在千雪浪的身上,这玉人正垂着脸,似是在冥思苦想着什么, 模样有几分失魂落魄的。
而弃刃居门窗紧闭, 显然不再欢迎外客的来访。
任逸绝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他甚至开始有些苦恼, 为什么自从上了这座山之后, 自己每一次都能错过最关键的信息呢?
不是昏厥, 就是没能赶上。是赶路撞到哪位灾星?还是说遇到小鬼遮眼不成?
“你回来了?”就在任逸绝苦恼的时候,千雪浪已发现他, 很快就转身走了过来。
任逸绝道:“是啊。”
千雪浪点了点头:“未闻锋回来了,不必再寻,只是他也不让我们进去了。”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封得严严实实的弃刃居,本想说自己看得出来,可最后还是没能忍心这么对待千雪浪,叹息道:“无论如何, 人平安无事就好, 接下来玉人有什么打算吗?”
“你伤势初缓, 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任逸绝心中一暖,温柔笑道:“好。”
两人一路往山下走, 很快经过之前打斗的那座破庙, 庙宇经过先前剑气的摧残, 模样又凄惨不少,那尊半身菩萨倒仍旧好整以暇地端立着, 看向这大千世界。
任逸绝找了一整日, 大感疲惫, 精神倒是还好,干脆捡了些木柴生起篝火, 大有要与千雪浪烤火夜谈的架势。
千雪浪将剑匣解下,放在膝头轻抚,他的脸被火光照耀着,往日寒意被热火烤化,目光盈盈,仿佛要滴出水一般柔软。
任逸绝坐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这玉人不知道神游天外到何处去了,徒留一具身躯坐在这儿,等他一回神,就绝不是这个模样了。
有趣,到底是什么事,能叫玉人失魂,未闻锋拒客?
心念一转,一个名字就从脑海中跳出。
和天钧。
任逸绝的眉心也不由得一跳,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还好没摸出一头冷汗。
不管是敌是友,这位和仙君无疑都是任逸绝最不想打交道的那类人。
睿智聪慧加超然忘情,这种对手会有人想遇到吗?就算是朋友,是知己,也难免会让人感觉到被一览无余的不快。
更不要提诛魔之剑的事了。
一个死去六十年的人仍操控着局面,叫任逸绝至今想起都感到毛骨悚然。
这样想来,母亲真是个亲切宽容的好人,居然会跟和仙君这种人做好友,甚至继承遗愿,最后还赔上自己沉睡几十年,而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溜之大吉。
任逸绝自认算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比起母亲来,实在远远不如。
不过……
任逸绝拨了拨篝火,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正在神游天外的千雪浪,心中忽然想道:“不知玉人以后得道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也像和仙君那样?大概是不会吧……玉人就算心境再如何澄澈,可生性不爱理会闲事,远没有和仙君那么残忍……咳……以大局为重,更不是一位智者。”
想到此处,任逸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千雪浪疑惑地抬起头来:“怎么?”
“没……”任逸绝骤然语塞,心知肚明要是把刚刚想的说出口来,那离见和天钧恐怕就是前后脚的事,目光四处乱扫试图找个合适的话题敷衍过去,忽捉见剑匣,忙道,“噢,任某是想说,玉人得此神剑,我真为玉人欢喜。”
千雪浪摇摇头道:“我不是它的主人。”
这虽是随便挑起的话题,但是任逸绝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不禁一呆:“啊?怎会如此?”
任逸绝无法感觉到,可千雪浪一清二楚。
匣中之剑巍然不动,既不回应,也无抗拒,他不是剑所选择的主人。
千雪浪默然不语。
任逸绝习惯他这脾气,又问:“可此剑如此特殊,除了玉人,又有谁能掌控呢?”
“救世之人。”
任逸绝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困惑不解:“玉人意欲斩魔,难道不算救世之人吗?”
“天魔复生,苍生有难,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若真为此而行动,早在六十年前应该与师父同赴战场。”
千雪浪嗓音冷淡平静,全无窘迫尴尬之色,显然不以自己的置身之外为耻。
“我只是觉得,师父既为除魔而死,那么六十年前被诛杀的天魔也不应当再复生。”
“既杀一次不够,那么就再杀一次。”
他转过脸来,冷若冰雪。
“仅此而已。”
千雪浪身上不带半分杀气,好像只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常理。
要不是任逸绝确信自己耳朵没出问题,几乎要被他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也以为诛杀天魔不是什么需要和天钧苦心孤诣设局至今的旷世难题,而是明天出去就能切上一整斤的小白菜。
许是过于震惊,任逸绝呆呆地说了一句话:“可是,即便玉人真能成功斩杀天魔,他仍会再度复生……”
才说完这句废话,任逸绝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是啊,我也明白。”千雪浪赞同他的想法,“要如何才能彻底杀死天魔,依现在师父的安排来看,希望恐怕要落在这柄剑之上。”
任逸绝随着千雪浪一同看向剑匣。
匣中剑以仙骨与人心铸成,还没做什么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想来以后在天魔身上也能发挥相应的威力。
“如方才所言,我虽有除魔之心,但并无救世之愿,此剑不肯认我为主。”千雪浪缓缓道,“它与凡兵不同,已融入仙骨清气,又得未闻锋三毒,想是要寻找一名情真意浓,心性坚韧,甘愿踏入苍生之劫的痴人为真正的主人。”
任逸绝不禁苦笑:“好苛刻的条件,难道这就是神兵的脾气,落入手中不能用就算了,居然要人帮它跑腿,跑腿也罢了,还非得挑出一位称心如意的圣贤不可。”
之前得知这柄剑的奇异之处时,任逸绝原以为是和天钧特意为千雪浪所铸,毕竟无情心性天克这柄多情之剑,可没想到连千雪浪也不是剑主。
就在这时,任逸绝心中突兀闪过一个念头,只是来去过于匆忙,一时没能抓住。
千雪浪不去理会他的笑语,神情严肃道:“我想,师父原本是属意剑尊的。”
“玉人今日的嘴好甜。”任逸绝当然知道千雪浪是认真说这句话的,奈何他无法坦然接受,压下心中沉重,故作欢颜,“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母亲的情况眼下只能叫和仙君失望,不知玉人那边还有没有什么备选?”
任逸绝尽量说得轻松,免得流露出些许恨意。
这苍生重担,这层层责任,为何要他的亲人来背负?
任逸绝当然明白,这件事是任苍冥自己同意甚至决定的,就如游萍生照顾他们母子二人一般,是心甘情愿的。
他很明白,本不应生恨,不应为和仙君的无情生恨,不应为错失的数十年亲情生恨。
可人心又岂是说不恨就能够坦然不恨,任逸绝唯有克制,唯有压抑,唯有让这无名的恨意对准真正的仇敌——天魔。
“没有了。”千雪浪想了又想,摇摇头道,“萧悲声剑意差得太远,真将此剑给他,只怕他不仅驾驭不住,还会落得比未闻锋更凄惨的下场,彻底沦为剑奴。”
两人不禁沉默。
“我虽认识的人不少,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名字,但其中有大半的人还不知本事真假,至于剩下的那些知根知底的,也没想出几个能试一试的。”
任逸绝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也罢,此事还得随缘,不如玉人先说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吧?”
“方才?”千雪浪一脸困惑。
“不错。”任逸绝道,“未前辈为何封闭弃刃居,又为何将我们俩赶出来?”
千雪浪脸上流露出了然神色:“原来是此事。”
倒不是任逸绝没事找事,现在他们跟天魔互为仇敌,天魔要抓他,他跟玉人要杀天魔,就算玉人说话再怎么像去菜场买一斤小白菜,有天魔做前缀的白菜也一定是一株吃人菜。
就算一时半会儿拉不起当年除魔大战的惊人阵容,好歹现在有几个人能帮上忙也该数数清楚。
崔玄蝉是城主,有儿孙要护,不能一道同行,大事可找,小事就免,做人清楚干脆,直截了当。
未闻锋又是为什么突然闭门不见客?
所谓有力出力,有脑动脑。
玉人虽然文武双全,但难免有所遗漏,任逸绝也不想当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饭桶,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互相查漏补缺,这才是同伴跟朋友乃至战友的意义。
千雪浪不知道任逸绝在片刻里转过多少心思,老实地说起之前发生的事来。
前面倒还正常,可当千雪浪说到“我会带师父走”时,任逸绝的心已经不觉发出呜咽声了。
等千雪浪继续说下去,讲到“曾是朋友”四字时,任逸绝简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还好坐在地上烤火,否则他只怕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了。
天啊!
任逸绝的心猛然发出一声惨叫。
玉人对情之一字的理解,怎能通透时那般通透,残缺起来又这般的残缺。这到底是老天爷的弥补,还是老天爷的戏弄!
任逸绝抬起手来,暂且止住千雪浪的讲述,虚弱道:“玉……玉人……任某有一句话想问。”
“什么?”千雪浪望向他。
任逸绝奄奄一息道:“你与未前辈……是不是不太熟悉?交往不深?”
快说是!
任逸绝满怀希望的目光看向千雪浪,千雪浪不负期望地点了点头:“我们虽常有来往,但确实不算熟悉。未闻锋性情顺从,几近柔弱,自师父死后,他就对我百依百顺,我……我实在不忍见他那般痛苦。”
这就是了。
难怪,我就说玉人之前似乎也没有这般残缺不全。
任逸绝扶着额头。
铸铁之人,久居火旁,加上筋骨强健,大多性情也带有几分火气,只要见过未闻锋看待魔人的那种眼神,绝不可能有人会认为他性情顺从柔弱。
只有被偏爱照顾的千雪浪会以为未闻锋性情温柔荏弱,才会好心想带和天钧离开,免得这位“心性柔弱”的大铸师看到更感伤怀。
人生性有差,所思所想全然不同,未闻锋说到底是想与和仙君更亲近一些,对玉人当然如珠似宝,不敢高声——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任逸绝捉到了方才稍纵即逝的念头:我既明白……那么和天钧只会比我更明白,更了解未闻锋。
那么今日局面,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是和天钧故意为之。
他死之后,不管是未闻锋送剑来,还是玉人去找未闻锋,最终都一定会撞上这把剑。
此剑本就是要送到玉人手中,因为除了玉人之外,根本无人能从未闻锋手上拿走这把由和天钧殉身铸成的神剑。
玉人与未闻锋也一定会因此发生争执。
如此一来,唯一能让未闻锋入世奔走的玉人也将被他拒之门外,大铸师对人世再无留恋,徒留满腔恨意,又定感快活。
和天钧自此之后,便只是他一人的和天钧,而非是天下苍生的和天钧,更不再是玉人的师父。
未闻锋最后一丝羁绊断去,必定再不过问苍生,也不再与玉人来往。
任逸绝悚然一惊。
至于玉人此处,天魔复生的消息一出,玉人必会报仇,无人能够阻拦,更不必说已死的和天钧。
既要做,和仙君就放手让他去做,他的功体心性天生克制这柄诛魔神剑,可正因无情,无法驾驭此剑,只能寻找他人来做剑主。
那么,玉人再是报仇心切,必定会在找到剑主之前,暂避天魔锋芒。
而以玉人的修为与心性,只要不对上天魔本身,就没有什么危险。
方才未从额间流下的冷汗,此时已爬满任逸绝的后背。
何等残忍、何等决绝的生路……
在这场卷土重来的天魔灾厄之中,和天钧为生平最在意的二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那无情之人所布下的迷局,到头来,竟由他这多情之人看清,更是荒谬,更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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