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肺腑之言
两人在破庙之中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天才亮,就一道睁开眼睛。
再是怎么有本事的和天钧,推着他们走完这几步已差不多了, 接下来的路还是要自己决定。
篝火早在半夜就熄灭了, 任逸绝将几块没烧完的木头踢进灰烬堆里, 免得待会儿绊到脚, 又抬头去问千雪浪:“玉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本来两人是想来问未闻锋有关天魔的线索, 现在线索没问到,除魔宝剑倒是得了一把。
不能说毫无收获, 倒不如说,正因为收获太多,一时间才有些不知所措。
千雪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奇怪任逸绝为何要问这样一目了然的事,可还是答道:“寻痴人、救剑尊、杀天魔。”
真是……没有一样简单,更没有一样有头绪。
“玉人所言, 当真是清楚明了。”任逸绝苦笑, “不过太简洁了, 事情是没办法这样做的。人海茫茫,寻人之事还是听天由命, 可寻不到人, 我们就不能诛杀天魔。再退一万步来讲,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天魔在何处。”
千雪浪道:“你的意思是,先救剑尊?”
“如果能够救醒母亲, 我当然很高兴, 不过玉人所学乃是无情道, 又不是杏林中人,斩妖除魔容易, 治病救人却难。”任逸绝神色无奈,“为母亲寻药治病一事,难道是我与师父不成,玉人来就成的吗?”
千雪浪皱起眉头:“那你意如何?”
“我意是一举两得。”任逸绝狡黠一笑。
“一举两得?”
“我在流烟渚多年,除去名声之外,也为母亲寻来一些宝物,不知功效如何,总要拿回去尝试一下。原本我担忧被人追杀,不敢再涉险地,如今有了玉人,自是无所畏惧。”任逸绝微微一笑,“二来嘛,情魔与血魔皆受天魔掌控,同名的欲魔岂会对此一无所知?”
眼下左右没什么头绪,倒不如听任逸绝的安排来行动。
更何况即便欲魔一无所知,就当为未闻锋报仇,也不算白走一趟。
千雪浪点头道:“好。”
任逸绝又道:“不过前往流烟渚之前,咱们还是先下山一趟,告诉镇民往后不会有什么悲声了,只是也没有未前辈了。”
“你怎么说得好似未闻锋死了?”千雪浪微微蹙眉。
任逸绝沉默片刻,无奈笑道:“那玉人要怎样说呢?难不成对他们说,未前辈受情伤太重,自此之后不再现世吗?”
有时候,千雪浪会觉得任逸绝的尖酸刻薄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也罢,随你心意。”
千雪浪没有追究,也不知道任逸绝心中同时舒出一口长气。
他对千雪浪有时候喜欢,有时候生气,总忍不住想逗逗人,一来二去,嘴巴难免就没把门。
要是千雪浪方才真慷慨坦荡地说出“事无不可对人言”诸如类似的话来,那倒大霉得绞尽脑汁说服千雪浪收回想法的人就变成任逸绝了。
想也知道,去跟镇民交涉的一定是他,不会是千雪浪。
未闻锋的事是能坦白直言的吗!
这对师徒生性虽有差异,但是都有一身叫人流冷汗的本事,不过有和仙君珠玉在前,玉人还是显得可爱许多。
两人一路下了山,镇子里人烟多了起来,街道上起码有人在行走了,任逸绝到之前的那家饭铺之中说明情况。
饭铺迎来送往,消息散播得当然也快。
眼下客人还是不多,千雪浪顺其自然地落座,伙计忙着去听消息,心不在焉地给他上了茶水就溜走了。
千雪浪啜饮一杯茶水,又想起未闻锋当时的神色来。
一夜静坐,未能消除千雪浪的困惑,他往日所见之爱,多是温柔款款,细心体贴,涓流似水;当日未闻锋展露之爱欲,如焚身烈火,又夹杂无尽恨怒,令人感到威胁与恐惧。
师父用仙骨铸剑,本就是将身后事置之度外。即便未闻锋要做什么,倘若能偿还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想来师父也不会介怀。
这就是千雪浪虽感忧虑,但没有坚持带走和天钧的理由。
可是,他还是想不通。
这又能如何呢?
未闻锋的怒火会因此平息吗?
未闻锋的恨意会因此停止吗?
那……未闻锋对师父的感情呢?
千雪浪冥思苦想,仍不得其解,忽觉身边坐下一人,只见任逸绝笑吟吟地为他盛粥道:“玉人呆着无聊么?”
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大盆热粥,还有几道小菜,鱼肉腌货,一应俱全。
千雪浪微微皱眉,本想拒绝,任逸绝已不容拒绝地将那粥碗递到面前来。
“哎,掌柜听闻喜讯,执意要请咱们吃这一顿,玉人难道不赏脸么?那岂不冷了人家知恩图报的好心肠。”
千雪浪转头看去,见掌柜果真喜上眉梢,笑意盈盈地向他们二人拱手,心下一动,不便再拒绝。
“说不过你。”
千雪浪无奈摇头,刚舀起米粥,只见晶莹剔透的米粥上不知何时被添上一口腌萝卜,他不在意,一道入口。
米粥无味,萝卜酸辣微甜,尝起来倒是开胃,千雪浪对口腹之欲兴致不大,并不在意滋味,因此没有动筷,倒累得任逸绝在旁忙上忙下,换筷添菜,生怕他尝得不够。
伙计在旁看了,忍不住心里偷偷窃笑:“这位仙家看着风流倜傥,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没想到服侍起人来倒也像模像样的。”
他这一偷懒,头上就挨了掌柜一记脑瓜崩,赶忙活动起来,干自己的事去了。
千雪浪尝过一碗,就不肯再动,任逸绝也不再勉强,笑道:“玉人喜欢吗?比之前那碗云吞面呢?”
“差不多。”千雪浪淡淡道。
这怎么会差不多呢?白粥腌菜,爽口开胃;云吞鲜面,汤清味美。
要是差不多的话,那卖白粥的就喊自己卖云吞好了,这其中五味变化,天差地别,怎么会差不多,是差很多才是。
任逸绝心中无奈,柔声道:“看来这人间滋味,玉人还要再多尝啊。”
千雪浪心下一跳,几乎以为任逸绝看出自己的心思,可当他抬头看去,不见任逸绝有什么变化。这多情之人只是低头喝粥,津津有味,仿佛不是在吃一碗清淡的白粥,而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跟千雪浪不同,任逸绝的胃口倒好,将菜肴一扫而空之后,又要了一盘馒头,几块面饼做干粮。
掌柜的笑脸立刻哆嗦起来。
出门时,任逸绝扎紧口袋,悄悄对千雪浪道:“好小气的掌柜,我那两锭银子买这十桌饭菜都够了,更别提咱们还解决了麻烦,我没肉疼,他倒来肉疼。”
千雪浪淡淡道:“他不过是有心卖你个好,又怕你蹭吃蹭喝,赖上不走,凡心忧虑而已,你何必故意欺负他呢。”
“不为什么,也许我就是想这样做。”任逸绝吃吃一笑,低声道,“别人对我好,我也百倍千倍的对他好。可人家要是不那么好,我就难免想叫他尝一点小小的苦头。”
尝到苦头又怎样呢?
这又不是渡化,更不是教训,不过是叫这掌柜小小的不快活一下,难道能改变他的习性吗?
也许是因为任逸绝是个好人,逗起人来也轻轻的,不痛不痒。又也许是任逸绝穷极无聊,只是想捉弄人了事,只管自己高兴,并不在意结果如何。
千雪浪难以避免地又想到师父。
十八日来,剑上清正之气保护了未闻锋,也保护了山下的镇民,到最后更保护了他。
也正是这把剑,险些酿成一场灾厄。
任逸绝对掌柜的戏弄,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玩笑,谁也不会因这小小的插曲受到难以挽回的伤害。
可是师父对未闻锋的“戏弄”呢?纵然是为了苍生,是为了天魔,可未闻锋的心碎呢?未闻锋的绝望呢?
难道这就是必须舍去的东西吗?
难道说,未闻锋甘愿除魔,就必须将性命、心爱、情意都为此尽数付出吗?
往日无论和天钧有什么指点,千雪浪都能很快心领神会,可是他如今怎么都想不通。
难道爱一个人,不是爱自己眼前所见之人,爱自己所知之人,因此才爱众生,就像……就像他感念师父与父母的恩情,才会指点崔慎思那样。
师父既怜悯苍生,又为何不怜悯未闻锋?
“玉人怎么不说话?”
任逸绝忽然将脸凑了上来,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千雪浪回神过来,跟任逸绝正对上眼神,皱眉退后一步。
“你做什么?”
任逸绝也倒退几步,嘻嘻笑道:“我瞧玉人想得出神,快要变成一尊石像了,就凑上来瞧瞧看,要真成了神像,就将玉人送到庙里,正好换下那尊半身菩萨,早晚三柱香上供。”
“那岂不是没人随你去流烟渚。”
任逸绝惊奇道:“怎么回事,玉人今日竟会接我的话了。也不要紧,玉人成了神像,左右去不成流烟渚了,我也无颜回家,到那时就做你的庙祝,怎样?”
“胡言乱语。”
千雪浪心想:果然不该理会任逸绝的,跟我想得一点不差,这人惯会得寸进尺。
“这怎是胡言乱语。”任逸绝道,“这是肺腑之言才是。”
千雪浪微微挑眉:“任逸绝,你似乎放肆许多?”
“这嘛,毕竟之前我实力不济,需以情字攀附玉人,自然伏低做小,不敢惹玉人生气。”
千雪浪听来,还以为自己先前什么蛮横霸道的大恶人。
“现如今情况不同了,咱们是志同道合之交,我又何必怕玉人悄悄地溜走呢?”
任逸绝倒退而行,灿灿烈日在他身后如罩一层金色的光晕,眉眼含笑,是红尘中再俊秀清雅不过的贵公子。
未闻锋与师父因志同道合而陷于情,他们二人却因志同道合而脱于情困,冥冥之中,倒也有趣。
千雪浪心中烦恼暂歇,淡淡笑了一下。
第052章 百无禁忌
流烟渚此地, 向来是听说的人多,见识过的人少。
路上左右无聊,任逸绝干脆一边赶路, 一边跟千雪浪介绍起流烟渚的情况来。
尽管都叫做流烟渚, 可流烟渚边上与流烟渚深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按照任逸绝所知, 直至他离开, 还没有人真正能深入到流烟渚中心, 亲眼见识那具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天魔尸骸。
为了区别魔气的程度,流烟渚人士将流烟渚分为五层, 因此当地泛言为“五重烟”,正如九重天一般,烟则代指魔气。
来流烟渚避灾的人有,隐居的人有,想无拘无束的也有,不论什么目的什么心思, 想要一个混乱场所生活的大有人在, 因此算得上繁华热闹。
最外围的荒野不算在内, 五重烟是外围魔气最稀薄的所在,往往是修为尚可的修士选择落脚之处, 修为较低的修士如果有仇家, 也会冒险进入, 与外围荒野的村庄相通,算得上比较热闹的区域。
四重烟则是任逸绝藏身之处, 也就是镜渊所在, 从四重烟开始, 居住的大多不是半魔,就是修为极高的魔修。
任逸绝能在四重烟久住, 倒不是他掩藏了多么深厚的实力,而是早年因缘际会之下,他意外发现镜渊的特殊之处。
由于地势缘故,镜渊底下的魔气并不深厚,大多时候与五重烟相同,有时候会因天象变化而浓郁些,也可结阵法结界阻挡。可旁人进入镜渊,非得经过四重烟不可,任逸绝借镜渊地利之便,抵挡过不少外敌。
至于欲魔花含烟,任逸绝跟她只打过两次交道,她住在四重烟与三重烟的交界处,一处叫做“孽海情天”的所在。
千雪浪听到此处,生出几分好奇:“如此说来,从三重烟开始,应都无人居住了?”
“准确来讲,是二重烟开始。”任逸绝的脸色微微变化,慎重起来,“三重烟有人,而且只有一人居住。也是因为此人,才会诞生五重烟之说。”
“哦?”
任逸绝神色略显复杂:“此人名声之盛,想来玉人应听说过,他就是魔君百无禁。”
这个名字让千雪浪皱起眉头,好半晌才道:“我确实识得。”
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之后,天魔消散,和天钧等人身陨,事情并没有因此落下帷幕,各大仙门因受害极深,纷纷联合起来,试图斩草除根,彻底剿灭效命天魔的余孽。
魔修本就是人人喊打,如此一来,情况更是如履薄冰。
更不必说在剿灭之中,难免有许多与天魔并无干系,也没有什么关联的魔修被殃及,以至于为了活下来,魔修不得不抱紧成团,方能杀出一线生机,如此过了五年左右,众魔之中就出现了一位新主。
这人就是魔君百无禁。
百无禁以流烟渚为据点,收容了各路无处可去的魔修与半魔,更杀了不少追击而来的仙门修士,其中不乏各仙门的中流砥柱,不少门派因此一蹶不振,不要说追杀魔修了,就连延续都成了问题。
修仙门派与凡人之间的派系最为不同之处就在此处。
凡人所差,无非是权势地位,哪怕是帝王至尊,双拳仍难敌四手,蚁多总能咬死大象,可这套规则在修士之间不起作用,修士之间的修为差距并不是几人甚至几百人几千人能够弥补上的。
对仙门来讲,一个鼎盛的门派,有时候只需要一人就能撑起,甚至维持不败。
这对凡人来讲,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场景。
就在各仙门以为百无禁会选择趁机壮大魔修时,他又突兀地单刀赴会,与众仙门协议双方免战一事。
局面如此僵持,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更何况以百无禁之强悍,杀他只怕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还会迎来魔修的拼死反扑。
众仙门商议之下,最终同意了魔君百无禁的罢战休兵之请。
百无禁虽为魔君,但并没有成立什么门派势力,更没有什么职务之分,众魔修之间也没有什么同门之情,彼此仅尊奉百无禁一位魔君。
休战之后,就鲜少再听到百无禁的消息了。
至于仙门魔修之间,自四十五年前的休战之约后,尽管仍有摩擦,可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这情况维持至今。
“你是说,百无禁独自住在三重烟?”千雪浪问道,“也是他定下五重烟的界限吗?”
任逸绝点头道:“不错。百无禁将一重烟定为天魔尸骸所在之处,他一直在深入二重烟,可始终没能进到一重烟之内。这数十年来,他偶尔会外出搜寻突进之法,五重烟之说才慢慢流传开来。”
“他想进入一重烟……”千雪浪思索道,“一重烟内藏有上古留下的天魔尸骸,百无禁想做什么?”
“不知道。”任逸绝道,“以百无禁半魔之身,又是那般修为,四十五年来也不过是勉强深入二重烟,更不要提一重烟了。实难想象一重烟中的魔气到底多么浓郁,想来不管他要做什么,一时半会都是无法如愿了。”
以往日作风来看,百无禁不是什么嗜杀残忍之人,也不醉心权欲,否则早在几十年前大可统御魔修再掀起一场战火,趁机立足于世,还可以借此扩大势力,将天下魔修纳入麾下。
到那时,必定又是一场苍生浩劫,可百无禁当退则退,全无争霸之意,足以令人心生敬意。
因此,承止战之情,仙门中人往往也敬百无禁一句魔君,鲜少有人喊他恶獠。
擅自断定百无禁不怀好意,似乎有几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正如任逸绝所言,无论百无禁要做什么,一时半会都无法如愿,那么是好是坏都暂时不必在意。
因此千雪浪并没有纠结太久,他之所以一言不发,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天命。
千雪浪并没有见过魔君百无禁,只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头而已,可是严格来讲,他是见过魔君百无禁的。
更准确来说,是见过天命之中的百无禁。
他依稀记得,对方手持一柄重戟,双耳小枝薄如蝉翼,蔓延着血色经络,微微跳动,似如活物,煞是夺目。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任逸绝确实是口称此人为“魔君”。
除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位魔君,否则那个男人只可能是百无禁。
为保险起见,千雪浪还是询问道:“任逸绝,百无禁是不是惯用一支血戟?”
“听说是如此。”任逸绝略显讶异,“难道玉人与魔君也曾照过面?”
看来真的是百无禁。千雪浪的目光不禁望向一脸诧异的任逸绝,心想:而现在的任逸绝还没有遇见过百无禁。
这就奇怪了。
天命之中的百无禁对任逸绝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跟执着,可是无论千雪浪怎么看,都实在看不出任逸绝身上有什么值得百无禁追逐的地方。
任逸绝被瞧得毛骨悚然,不禁从袖中抽扇掩面,清咳两声:“玉人怎么这样看我,看得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没什么。”
千雪浪收回目光,决定顺其自然,就如搁置百无禁一般,暂时也不再追究此事。
流烟渚之中龙蛇混杂,人多则繁华,修士之间性情不同,也常互通有无,外围人群聚集处没有村庄,倒有个常年开着的闹市,不见牌匾,也没门号,只竖着块一人高的石碑,写着“无常”二字。
时人就将此唤作无常集。
“无常?”千雪浪站在石碑前,看着气势磅礴的二字,缓缓道,“取自人生无常之意吗?”
任逸绝仍以扇子掩面,生怕自己又被瞧得心慌意乱,大大出丑一番,一边与千雪浪同行,一边闷声闷气道:“是取人生无常之意,不过恐怕跟玉人所想的无常之意大有不同了。”
“噢?我想得如何?”
任逸绝笑道:“玉人见碑上书丹均衡若拙,遒劲流丽,想是一位大家激愤所书,感叹人生无常,我猜得对么?”
“难道不是?”
“这嘛,玉人只猜对一半,却没猜对另一半。”
千雪浪挑眉道:“愿闻其详。”
“留书之人的确是心中激愤,不过这无常集嘛……”任逸绝在扇后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微微弯起,让人能想到那扇后是何等狡猾的一张笑脸,“贵贱价无常,生死命无常,此谓无常集。”
千雪浪评价道:“听起来很无耻。”
任逸绝忍不住大笑出声:“确实无耻,不过玉人进到其中还是不要这样耿直爽快,毕竟无耻之人只是‘无齿’,不是无脸无皮,好歹也要几分面子。玉人纵有如此本事,也实在没必要沾惹无端的麻烦。”
“你的诙谐,用得只剩下谐了。”千雪浪皱眉道,“不好笑。”
任逸绝故作失落:“真的不好笑吗?”
千雪浪一本正经地重复道:“不好笑。”
“哎,不好笑就不好笑。”任逸绝悻悻,“明明是玉人无趣至极,欣赏不来我的笑话。”
千雪浪看出他大概已经准备好了十来句话等着自己接,干脆闭口不言。
“玉人不反驳吗?”
果然——
“你说得是实情,我为何要反驳?”
“哪有人会说自己无趣的,听了真叫人伤心,倒像是我故意欺负玉人了。”任逸绝流露怜爱之色,“我不准,玉人快反驳我。”
千雪浪不动声色:“我若反驳,你又准备说什么?”
“嗯……那当然是……既然玉人如此有趣,就罚玉人说个笑话给我听。”任逸绝被他瞧破心思,也不在意,笑吟吟地说出心中算盘,“要逗笑我才算数。”
千雪浪不由心想:若不是任逸绝实打实是个好人,以他心性之玲珑,看起来就不是眼下这般可爱,而是可怖了。
第053章 欢情先生
两人越过无常碑, 很快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小路弯弯曲曲,狭窄非常,好在没有其他岔路, 不至迷失方向。两人走了一会儿, 两旁杂草渐多, 松竹交映, 点缀成林, 满目浓绿嫩黄,于残春初夏之时, 别有一番萧然淡雅。
不多时,林中香气渐浓,闻之不似花味,倒像脂粉香料,氤氲林中,形成一片甜甜的淡粉雾气, 尽头被粉雾所掩, 似已至尽头。
千雪浪停下脚步:“嗯?任逸绝, 这是什么?”
“噢!”任逸绝观此粉雾,猛然回过神来, “原来都走到这里了, 这是无常集的欢情先生所布下的繁花迷雾。据说是早些年有凡人砍柴打猎误入无常集, 闹出一些小麻烦来,因此才有了这迷阵, 玉人不必担忧。”
山风轻拂, 甜香送入口鼻, 千雪浪不禁皱眉。
“才只是外围而已,花香已如此令人沉醉, 更不必谈还要入内,这香阵的威力连一些小修士也未必能够抵挡,不止是为拒绝凡夫入内吧。”
任逸绝轻笑一声:“这嘛。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足见手段,要是这点手段也无,进入无常集也是有去无回。”
“如此说来,这位欢情先生倒是贴心。”千雪浪淡淡道。
任逸绝摸了摸鼻子:“贴心与否,倒是不好说,不过咱们接下来正要拜访此人,从他那里探听欲魔花含烟的下落,倒不妨多说几句好话。”
还不等千雪浪说什么,任逸绝忽然一拍额头,又道:“对了!险些忘了要事。”
“什么要——”
千雪浪话音未落,脸上一凉,柔软的白纱自脸上飘拂而过,霜发被微微带起,由山风吹得略见凌乱,却是帷帽叫任逸绝摘去了。
任逸绝左手摘帽,右手不知打哪儿掏出一张狰狞无比的青铜面具给自己戴上,左右手齐出,半点没耽误做事,欢快雀跃道:“好了,咱们走吧!”
千雪浪一动未动,目光对上任逸绝的眼睛:“解释。”
任逸绝的神情尽数掩藏在那张面具之下,连声音似都被藏得更低沉稳重许多:“玉人生得如此貌美,叫无常集的人开开眼界,难道不好吗?”
面具虽能稳重声音,但显然不能稳重性情,任逸绝一双眼睛里尽是戏谑愉快,不知是想到什么歪点子。
千雪浪知他有时做事没什么正形,左右是问不出什么,干脆随了他去。
两人度过繁花迷阵,总算来到无常集中。
无常集是贸易往来之地,无人久住,因此不像东浔城那般有稳定的高楼店铺,处处都透着随时卷铺盖走人的简陋。
不过繁华热闹之处,丝毫不逊于东浔城的闹市。
无常集之中,最常见的摊位是马车,稍微奢华些的会搭个简陋的棚屋,还有人挑担拎笼,随地一摆,就当生意开张。
人来人往,处处是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看货就怎么看货,看似混乱,路人行动之间却井然有序,想来各家摊位是特意安排过,并非真如眼前所看见的这般随意。
千雪浪目光扫过众人,只见无常集中人皆藏头遮面,气息之中妖邪混杂,知此地是个实打实的大杂烩,除去寻常修士、魔修、半魔之外,恐怕还有不少精灵妖怪混入其中。
他在看人,人家自然也在看他。
千雪浪身形高挑,又生得貌美,配上他难以亲近的模样,塑出冷雪一般的天人,一件坠入无常集之中的无主珍宝,难免引来觊觎。
在这无常集之中,人人都是货物,人人都是买主,也人人都是卖主。
任逸绝本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目光,眼下只能及时止损,苦笑道:“玉人这双妙目,还是不要到处乱看为好,恐怕会引火上身。”
千雪浪对他人目光视若无睹,也浑然不在意任逸绝的告诫,察觉到两人七弯八拐,似在附近打转,不禁皱眉问道:“你说的那位欢情先生在何处?”
两人言语间,身前身后忽然走来两名大汉,越走越急,正直直往千雪浪身上撞去,不知是想趁机上下其手一番,还是更具野心,揩油外加顺手牵羊一番。
就连任逸绝都看到这两人了,没想到千雪浪不为所动,他眨了眨眼,心中忽生迟疑,一时难以决断是玉人已有打算,还是玉人对此一无所知。
任逸绝打不定主意,正要伸手揽人时,眼前却没了身影。
那两名大汉本是一人来抱千雪浪,一人去挡任逸绝,却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一时间收势不及,径直抱滚在一团,好不亲热,旁边看热闹的摊主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哼,你们无常集中人,倒是有趣。”
千雪浪送两人凑堆,腰肢一转,已飘落任逸绝身后,头轻轻一侧,凑在他耳边淡淡说了一句。
这玉人的身子略带凉意,语气也没什么温度,落在肩上的手指纤长雪白,仿若一条白蛇轻搭肩头,嘶嘶吐信。
任逸绝现在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觉得色授魂与,还是应当不寒而栗,这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要是忽想拧下自己的脑袋,只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于是苦笑:“趁着现在没彻底乱起来,咱们还是快走吧。”
以两人修为,甩脱几人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等看热闹的与那两名寻衅的大汉转过来找人时,他们俩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逸绝微微叹气道:“本还想带着玉人到处招摇一番,如今看来,还是先找欢情先生吧。”
“你到底做什么打算?”千雪浪淡淡道,“任逸绝,你并非蠢人,如此做派,想来是别有所图吧。”
任逸绝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玉人,无常集里的买卖向来有时限,这会儿作数,也许下一刻就不作数了,咱们找欢情先生是一招,可总不能只仰赖他,说不准他也会撒谎,会使诈,会有别的念头。”
千雪浪蹙眉:“重点。”
任逸绝微微笑道:“要是欲魔能主动来找我们,那不是更好么?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无常集这些年来进这么多蠢人,摸不清底细就敢乱来,不知有没有惊吓到玉人?”
除去之前未闻锋狞烈沉重的恨意,千雪浪这一生还未曾被什么东西吓到过,他淡淡道:“没有。”
“那就好。”任逸绝轻轻将此事揭过,牵住千雪浪的手道,“我这就带玉人去见欢情先生。”
这下任逸绝走得就谨慎多了,多是挑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或是马车之间夹缝而过,行动又速,除去几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还黏在千雪浪身上不肯放之外,倒没再引来什么大麻烦。
欢情先生所在之处也是一辆马车,不过是一辆华丽至极的双驾马车。
两只鹿头马身的妖兽一卧一立,卧着的已睡得人事不省,鹿口流了一地的涎水,立着的那只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不断回头咀嚼身上的皮具,见着他们两人到来,也不理会。
任逸绝带着千雪浪绕到车后,只见车厢下放着一截供人踏步的短阶梯,红木制成,漆得油亮,隐隐生香。
千雪浪四处环顾,发现这马车单独立在一处,并不像无常集其他摊位挤作一块,也没什么人流,不禁奇怪:“这位欢情先生卖什么?”
还不等任逸绝回答,只听车内传来一阵温润笑声:“既叫欢情,自是卖一段欢情。凡物有价,欢情难得,世间豪客能有几人。”
这时车厢门倏然打开,淡淡花香飘荡而出,举目只见一团黑暗,无法看清厢中天地。
“二位,请吧。”
任逸绝无奈摇头,拉着千雪浪上阶入车,车厢不大,内在却是别有洞天,两人躬身进入车厢,车厢之中是一处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奢厢房。
这须弥芥子的神通不足为奇,千雪浪观此处摆设甚是富丽奢靡,金珠锦绣不绝,此地主人的爱好倒与他幼时的一位姨母颇为相似,都是惯会奢华享受之人。
房中以明珠为烛,照得光耀如昼,鲜红毛毯铺地,盖出一片朱色,又佐以名花艳草,绰约至极。
外头要上阶,里头却要下阶,千雪浪步下阶梯,纵隔着鞋袜,仍能感觉脚下毛毯软绵之处,似赤脚踩入花蕊之中,旖旎顿生,不由得心中一荡。
他心神一凛,察觉出此地异常来,任逸绝倒是习以为常,只牢牢牵着千雪浪的手往里走去。
“藏渊好友。”欢情先生正在摆弄瓶中花枝,利落剪断指尖握着的一枝花苞,搁置在旁,又将剪子放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
“真是好久不见。”
他虽对任逸绝道好久不见,但转过来的目光却相当诚实地落在了千雪浪的脸上,倏然动容。
“不知这位美人是?”
任逸绝下意识看了千雪浪一眼,不知要如何介绍,千雪浪神色淡漠,也回望他一眼,似将此事全盘托付给他。
“他嘛……”
“噢,我知道了。”欢情先生将二人举动尽收眼中,揶揄道,“能令天不怕地不怕的藏渊好友如此拘谨羞窘,不敢做主,这位必定是嫂夫人了。”
任逸绝头一次感到这位知情识趣的好友如此无德且无脑,顿感脖子一凉。
第054章 无瑕之躯
千雪浪已顾不得二人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现在只感觉浑身都不对劲。
这妖娆之花不对劲, 这金碧之舍不对劲,这绵软之毯不对劲,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淡淡甜香更不对劲。
这空气之中的甜腻气味, 过了口鼻, 进入体内, 似蒸融了千雪浪的骨头, 叫他的肌肤隐隐渗出热汗来。
分明没有饮酒, 可千雪浪已感微醺醉意,他用手指抵住额头, 勉强还能保持清醒。
“任逸绝,我到外头去,你说完话来找我。”
他往日声音如冰碎玉敲,煞是淡漠,此时不知为何染上几分柔媚之意,倒似情人榻间私语, 绵软无力之时略见声嘶的沙哑。
这声音本也没什么, 欢情先生与任逸绝二人非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更不要提欢情先生于此道可谓翘楚,可配上千雪浪冷淡至极的模样, 皆不由得直起身来。
千雪浪这话当然不是问询, 而是命令, 除了嗓音变化,他看上去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
二人目送着他离开车厢, 均陷入沉默之中, 好半晌, 欢情先生才幽幽道:“藏渊好友这回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了不得的麻烦。”
任逸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闻言落座在欢情先生对面, 侧身望向门外,明知千雪浪修为高深,少有敌手,可眼中一失去对方的身影,仍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煎熬之感,回应难免带上些许漫不经心。
“何意?”
欢情先生取出瓶中一枝芍药,吟道:“雪色醉浓露,妖娇净少情。我若没有看错,嫂夫人只怕是无情道中人吧。”
如此艳言——
任逸绝猛然回头,微微眯了眯眼,声音仍显玩味,却隐带戾气:“……不错,不过为了好友的性命,我奉劝你还是说话谨慎些,玉人的脾气可不太好。”
“以好友现在的模样……”欢情先生伸手抚过芍药绿枝,打量他两眼,又摇头一笑,“呵,不知到底是嫂夫人的脾气不好,还是好友的脾气更不好些。”
任逸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淡淡道:“你我相交这么多年,我的脾气难道你不知吗?”
欢情先生仍不紧不慢地修剪着芍药,轻飘飘道:“正是因为相识多年,我才明白藏渊好友的性情是何等阴晴不定啊。”
任逸绝默然无语,过了片刻才道:“不要叫他嫂夫人,他……”
如何解释,却忽感迟疑。
“哦?我瞧得出来他还不是,不过好友之意,是不敢?不想?不愿?还是不能呢?”
任逸绝眉头一轩,淡然道:“我无意扰玉人清修。”
欢情先生的手一顿,终于惊诧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打量任逸绝半晌,好一会儿才突然笑起来,摇摇头道:“好一个风雅的藏渊先生,既不愿干扰清修,那你怎么将他带到我这儿来了?我还以为你本就是要扰他的清修。”
“带到你这儿……”任逸绝略感困惑,“什么意思?你这儿……”
他忽然想起方才千雪浪流露出的异常,几乎想起身追去,硬生生按捺住,看向欢情先生的目光顿时一沉。
“哎呀呀,别这么看我,原来你真是一无所知。”
欢情先生以花掩面,芍药在他指尖微微颤抖,似如妩媚人面,娇憨惹人怜爱。
“容殊色!”
“居然连我的真名都喊出来,看来你是真的动气了。”欢情先生挑起一边眉头,懒洋洋道,“不调侃你了,也不必如此紧张,你在我这儿来来往往这么久,何曾见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就算做了,也不当只有那位修为比你更高的嫂……咳,玉人受害。”
任逸绝从袖中取出扇子,轻轻一敲掌心,不动声色地威胁道:“正是因为这一疑点,我现在才有耐心在这里坐着,而不是翻了好友的桌啊。”
“真是见色忘友的恶友啊!”欢情先生挽花捂心,扼叹交友不慎,“如此维护,你还说你没动春心。”
任逸绝挥扇轻摇,自成风流:“你要是没有合理的解释,就是胡乱对我带来的人下手,这与我动春心有何干系,分明是好友辜负我的信任才对。眼下好友竟还胡乱诬陷于我,真是让我伤心啊——”
“好,慢,免,可以了,不必再讲下去,你这副口舌我领教过,再听还是这样心惊肉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再听下去我只怕要欠上你一大笔债。”
任逸绝收起扇子:“解释。”
两字刚落,任逸绝心下倏然一动,想到先前千雪浪这般对自己说话,自己此时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真不知是不是待在一起久了,性子都相近了。
欢情先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慢悠悠道:“我这欢情之名,意为欢爱之心,欢喜之情,说到底还是男欢女爱那些事。你我都是精壮男子,这方面的事不必我多说什么吧。”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任逸绝淡淡道,“人之常情,我当然明白。”
欢情先生神色愉快:“我这风月之地,难道只有情,没有欲吗?你我都是多情之人,血热欲浓,闻其香最多只觉心神放松,可对那忘情之人就不一样了。”
他俊俏风情的脸上忽显露出一丝邪气。
“一具无瑕之躯,断情绝爱,从未沾染过世间的烟花风月,可到底并不是一具尸体,一旦欲念勾动,自然比常人更难抵抗。”
“毕竟……”
欢情先生将芍药重归瓶中,意味深长地看向任逸绝。
“这可是平生从未尝过的滋味。”
任逸绝神色微凝,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如此说来,只要离开此地,玉人就能恢复如初,倒的确不必担心。
欢情先生见他不语,只当他还在担心,又添道:“你放心好了,此香不过是勾动他的天性,到外头走上两步,香气散去也就没事了。”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任逸绝道,“我是想问好友另一件事。”
“噢?”欢情先生笑道,“什么?”
任逸绝缓缓道:“你之前见过的那位无情道人是谁?”
欢情先生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这一下二人之间的形势骤然逆转,任逸绝不紧不慢地用扇子敲向桌面,缓声道:“一语道破玉人的来历,你要是说他是个雏儿,或是个清修之人,我倒可以理解,怎么偏就是无情道人?”
“还是了不得的麻烦。”任逸绝微笑道,“听起来,好友似乎在此人手上吃了很大的苦头啊。”
欢情先生的脸黑了下来,不情不愿道:“陈年往事,何必要问?”
任逸绝笑了笑:“此人本事这样大,我要是不问个清楚,玉人不巧与那人有旧,来日岂不是害我进退两难。”
“这你倒是不必担心了。”欢情先生眉目微松,忍不住流露出些许小心翼翼的恶毒快意来,“无情道人素来独来独往,哪有这么巧的事。更何况那人本事虽不小,但名声不显,眼下又死得不能再死了,想来与你那位玉人也不会有什么交情,就算有,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事儿只怕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任逸绝心里顿时一沉,故作轻描淡写地问道:“该不会与当年大铸师一事有关吧?”
已死,名声不显,本领又大,任逸绝虽不知道无情道中能符合几人,玉人曾提过未闻锋与花含烟曾经有过一段摩擦,和仙君很有可能是为救他而来。
“你怎么……”欢情先生脱口而出,又及时刹住,“你从何处听来的?”
任逸绝笑道:“这世间何曾有过秘密呢?大铸师如此盛名,总难免有几人说漏嘴。”
“他虽没死,但也封炉,带着这一身本事归隐山林,眼下与死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就更用不着担心了。”欢情先生冷笑一声。
如果说方才还有猜测,那现在他已能够确定,这位叫欢情先生吃了大苦头的无情道人一定是和天钧。
欢情先生疑窦忽生:“不对,你怎么会突然打听起未闻锋来?”
“好友该不会是装傻吧?我最近惹上些麻烦,正缺一柄趁手的兵刃。”任逸绝知不能再多问下去,面不改色道,“自然要多方探听铸师的消息,若能得神兵法器,总好过现在这样。”
欢情先生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可不是我装傻,是你心眼忒多,又好手好脚地站在面前,我一时竟没想到那上头去。”
“噢?花含烟不曾提吗?”
欢情先生神色微微一动,又很快归于平静,他拨弄了一会儿花瓣:“你应知道,我们俩不过是朋友的情况下,多出一重享受欢乐的情人身份。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她的事又怎会对我说呢?更何况依你我深交,她纵真有什么盘算,也要第一个避着我。”
“那我倒是有一言相赠好友。”任逸绝道,“情魔与血魔已死于我手,不知这消息能为好友从花含烟那里争来多少好处。”
一片花瓣顿时凋零,欢情先生摩挲着软嫩的花朵,似笑非笑地看着任逸绝。
“看来,这才是好友来此的真正目的,如此诚意,我自当投桃报李,好友想交换什么呢?”
“我想知道当今世上是否还有魔奴的存在,亦或者,与魔奴有所关联的人。”
欢情先生的脸色终于严肃了起来。
第055章 蚕花皮影
从欢情先生口中, 任逸绝得到了一个略感陌生的名字。
任逸绝才退出车厢,就见等在车外的千雪浪站在不远处,观赏着手中的一样物品。
这让任逸绝心中顿时一紧, 连忙走上前来, 生怕这玉人不懂规矩, 莫名其妙被人送了什么“定情信物”, 无常集的东西可不是好拿的。
“玉人手中拿着什么?”
千雪浪转头看他一眼, 将手中东西递过,冷淡道:“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不知是什么,没毒,也没咒术。”
原来玉人方才是在检查。
任逸绝心下稍安,仓促握住手中事物,方才看得匆忙,只隐约见是金灿灿的东西, 如今仔细观瞧一番, 才发现竟是一颗小小的金色蛹壳, 金壳入手温润,模样完整, 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不知交东西给玉人的是什么人?”任逸绝将金蛹藏入袖中, 不紧不慢道, “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家,还是一张皮影人?”
千雪浪挑眉道:“是位老人家, 是你的熟人?”
看来是了不得的麻烦。
任逸绝不由得“啧”了一声。
“怎么?”千雪浪疑惑道, “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高兴。”
任逸绝揉揉眉心:“要是玉人摊上一样意外的麻烦, 想来也绝不会高兴的。不过再不高兴,也要去看看, 眼下无端与人结仇实在不是明智的决定,起码要去见人一面。”
“我没听懂。”千雪浪道。
“不急。”任逸绝道,“我会一路上慢慢解释给玉人听,无非是些无常集的琐碎规矩罢了。”
两人又重新起步。
“无常集里有些人不便出面做事,就会找一位中间人帮忙互通信息。”任逸绝边走边说,“原本中间人倒是有不少,如今只剩下几人,来找玉人的就是眼下做中间人最久的蚕老。他擅皮影,要是寻常小事,往往会派手底下的蚕娘来请,既是自己动身,想来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买卖。”
千雪浪淡淡道:“找中间人互通信息,听起来像是藏渊先生平日要做的事?”
“藏渊先生的确做过此事。”任逸绝笑道,“牙行的行老也做此事,这天底下最是不缺这样的人了。眼下蚕老亲自动身,又有金蛹为证,看来那位朋友虽羞羞答答地不敢见人,但出手倒颇为大方。”
蚕老到底为谁邀请任逸绝,只有到了他的地盘才知道,多问无用。
千雪浪不再多问,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任逸绝正想着事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他才又道:“那欢情先生……”
“嗯?”任逸绝回神道,“欢情先生如何?”
“他那车厢中所燃香料,有风月之效。”千雪浪神色不见异常,嗓音也恢复往日冷清,看着一本正经,“可见不是什么好人,你往后还是不要与此人相交过深。”
任逸绝哑然失笑:“玉人可知这是什么地界?”
“无常集。”千雪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任逸绝又笑道:“那么无常集是什么所在?”
自是龙蛇混杂……
千雪浪明白过来,沉默不语,只听任逸绝道:“玉人真心劝告,任某哪敢不听,可既是龙潭虎穴,怎会有谦谦君子迎来送往,那还叫什么龙潭虎穴,不如改名叫做书香门第好了。欢情先生为人虽……确实随性了些,但算不上罪大恶极,至于香料之效……”
任逸绝忽有些动摇。
他对着欢情先生说话倒是痛快,什么雏儿、清修之人都可随意出口,可对着千雪浪实在说不出来,除去害怕红鹭加身之外,另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教他无法开口。
“你说得有理,是我想得少了。”千雪浪不怎么在意他的未尽之语,“只是与虎谋皮,到底危险,不过……你生得这般聪明,只怕也没人能骗到你。”
任逸绝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不该觉得欢喜。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辆简陋至极的篷顶驴车面前,与欢情先生那两匹威风凛凛的妖兽不同,车前捆着匹瘦骨嶙峋的驴子,仔细一瞧,却是一团灰扑扑的皮影,身躯皆由线绳连缀而成。
千雪浪可以理解任逸绝的做派,正如他往日怜悯众人弱小一般,可要他放下身段去认识这些人,却是万万做不到。
更何况他因欢情先生的马车才受过其扰,无意再知晓其他车里头有些什么玄机,神色颇见冷淡。
“你自己去吧,我仍在外头等你。”
任逸绝柔声道:“方才欢情先生倒也罢了,如今要见蚕老,不知他是为谁做中间人,要是意欲对我不利,玉人不肯跟在我旁边,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是好?”
还没等千雪浪回答,车厢内就传来苍老的笑声。
“没想到藏渊先生如今也有这般小儿女情态,倒叫老朽开了眼界。”
随着话音一落,这驴车的布帘上忽然光映出两个绿鬓簪花,红裙委地的秀美女子来。
这两名皮影女子五官相似,神情却各有不同,一人裙上着花,另一人裙上落鸟,纤腕红甲盈盈一抬,正笑盈盈地撩动布帘,欠身请二人入内。
二女唯有半面,一点黑睛转动,眼波流转,妩媚多情,开腔便是软糯婉转的吴侬软语,恭恭敬敬道:“二位贵客,请~”
千雪浪心中明白:看来这就是任逸绝所说的蚕娘了。
既任逸绝话到了此处,千雪浪也不好再拒,干脆跟他一同进入车中,车内果然又是另一方天地。
车内有一方戏台,不知在上演什么,几只皮影正咿咿呀呀叫个没完,打来斗去,看起来煞有其事。
一名老人正坐在桌后吃着水煮蚕豆,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出戏,不时鼓掌喝彩,见着他们进来,又搬出两张小凳来。
“坐。”
等二人落座,老人又颇为热情地推过水煮蚕豆,任逸绝跟这人打过不少交道,对他的作风早习以为常,就往嘴里丢了颗蚕豆,皱眉道:“蚕老,年纪这样大还吃这么咸,注意身体啊。”
“请你吃还这么多话。”蚕老笑骂道,“不然下次你来煮好了,只是你小子每次都煮清汤白水的,有什么滋味。”
千雪浪静静坐在一旁,他神色冷峻,气势惊人,一看就是脾气够坏的大人物,能不惹最好不要惹。
方才给金蛹时没讲话,不代表是好讲话。
蚕老嚼了嚼蚕豆,本有心招呼,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太多事,于是把好奇心重新吞了回去。
任逸绝吃了两颗才问:“还按惯例,先看戏吗?”
“是,看戏多有乐趣,也免我老头子再废口水。”蚕老笑得脸上发皱,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蚕,“今日这出唱得是‘真堪怜五兄弟行院殒命无,谁料想我金蝉尸躯脱壳归’。”
任逸绝将一颗蚕豆捻在手中,微微眯起眼睛。
千雪浪左右无事,干脆耐心看戏,却见这粗简的戏台布置倒精致,有山有水,有桌有椅,看起来是在一处园林之中。
那五只打来打去的皮影之后是一波波人影,这五人武器各异,手足共舞,翻来覆去,时上云端,时落山峦,各自展露神通。只见电闪雷鸣之下,层层人影尽数倒伏,从右侧布中跑出一柄持着双剑的书生,与五只皮影打斗一番,仍是不敌倒地。
那五只皮影里的一员倏然口吐真火,将满地人皮烧作骸骨。
一开始二人还看得不太明白,此刻却已了然,这皮影上是一桩灭门逼杀。
演到此处,还未结束,满地火焰骸骨之中,忽然行来一名黑衣骷髅,黑袖如云,舞动之间似烟雾四起,一下子罩住五只皮影,此时火焰骤大,却见黑云拂过,留下五具完好尸身受烈焰焚烧,也化白骨。
那黑衣骷髅缓缓走动,双手抚脸,仿佛描眉画眼,脸上顿生皮肉,又换一身紫烟般的衣袍,眉目含威,竟转眼成了位华服雅士,慢慢走出火场。
戏台上尸体抖动,一具尸骸顿起,跪倒在地,对着另四只皮影哀哀哭泣,仓促逃离了这处行院。
血案诡异,皮影演来活灵活现,更是渗人无比。
“看来寻我之人,便是这位金蝉脱壳的朋友了。”任逸绝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不知道这位朋友想要我做些什么?”
蚕老呵呵一笑,拍手降下戏台帘幕,霎时间三人进入画中,茫茫一块白布,左右可见尽头。
“这就由他自己同你讲了。”
很快,另一头走来只红巾罩头的皮影,身形摇摆,脚步沉重,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
距离不远,四只“皮影”很快会面,任逸绝的扇子在画布中已镂空得不能再空,遮脸也无用,他无奈收起来:“藏渊本事平平,承蒙厚爱,不知能帮上阁下什么忙。”
那红色皮影双手舞动,气势惊人:“藏渊先生过谦了,被情魔与血魔追杀,还敢再回到无常集,想来那二魔已死于先生手中。”
任逸绝没有回应。
“我那仇人本领极高,又颇有声望,以我这等本事只怕此生都杀他不死。”红色皮影只当他是默认,神情愈发激动,双手几成残影,也不知是在表达什么,“听闻藏渊先生在寻疗伤圣物,我手中正有一样宝物,可令人脱胎换骨,只要留一口气不死,就能蜕变重生,当年我正是靠此宝捡回一命。要是你肯答应为我报仇,我就将此物作为报酬。”
任逸绝的神色终于动摇。
第056章 浮蝶之蜕
扇子缓缓收拢, 任逸绝若有所思,仍是一言不发。
红色皮影沉声道:“藏渊先生见多识广,想来我不说得更清楚些, 您恐怕也看不上眼, 我手中宝物正是浮蝶蜕。”
这下另外三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红色皮影。
在修道之中, 蝉蜕蝶变别有深意。蝉蜕意为生命新旧交替, 以此为名的宝物往往已是非常难得, 而蝶变则意味着脱胎之后,躯壳还能更进一步。
任逸绝的扇子一下子砸在手心之中。
蚕老摸摸胡子, 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吃起自己的蚕豆来,也不知皮影蚕豆吃起来是什么滋味。
“原来是五怪人。”千雪浪道,“山水云林石,不知你是哪一个。”
红色皮影不禁一怔,忽放声大笑, 又潸然泪下:“多少了!六十一年了!足足六十一年过去了,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们五兄弟……我……我是……不, 不,我不是。我是瘦山, 我是枯水, 我是乱云, 也是僻林,更是危石!”
“我就是五怪人!”
他说话之间, 神态疯癫, 时哭时笑, 皮影也神色变幻,看起来甚是吓人。
千雪浪沉默片刻, 缓缓道:“方才皮影所演,想来就是你们五怪人与太叔生之间的恩怨了。”
“你……你知道太叔生……”皮影看不出脸色,却能如实反应在细微之处,五怪人四肢紧绷,头手摇摆,顿如惊弓之鸟,他连连退后两步,“你……你是谁?不对,你是他来抓我的吗!你是……你是他的人!”
红色皮影惊慌失措之下,在画中不断弹跳,很快消失在画布之中,不管蚕老怎么呼唤,他都不再出现。
“他走了。”蚕老叹气道,“不应声了。”
蚕老挥挥手,戏台帘幕卷起,三人重新回到车中,任逸绝看着自己手脚,又瞧了瞧千雪浪,微微笑道:“玉人的皮影虽也漂亮,但还是这副模样更习惯。”
“蚕丝为引,皮影为神。”千雪浪淡淡道,“难怪你能做这中间人,老人家好本事。”
入内时千雪浪就已意识到,这戏台织布乃是极特别的丝线制成,丝丝缕缕皆与蚕老相连,想来吐丝之蚕是他由自身灵力养育而成。
这方画布就是蚕老的私人天地,一旦有意外,他可借这方画布从中调解。
而皮影是寄托神识的借物,合作双方如果谈话不顺,只需舍弃皮影,就能立刻离开这方画布,如此来去自如,自是安心。
蚕老也是第一次被人看破神通,不由一惊,随后笑道:“你也好本事,只进一次就看出了老朽这点手段。我这人平生没别的能耐,只会养蚕与做皮影,蚕丝罗织戏布,皮影演绎人生,因此也只有这点听故事的爱好,要是阁下不介意,愿不愿意让老朽的囊中多一个“五怪人斗太叔生”的故事?”
“有何不可?”
千雪浪正要重新落座,忽见脚边走来两个皮影小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衣摆:“嗯?”
皮影小人指了指远方,千雪浪顺着看去,只见不远处四个大力士皮影抬着一架精致华美的贵妃榻而来。
这贵妃榻做得颇为精致,单翘头雕作枕状,形如祥云挽起,靠背为卷草纹透雕,好似一丛丛摇曳的牡丹、兰花等花草繁复叠生,富丽至极。
任逸绝看得错愕,不动声色道:“蚕老,我来此数十回,你还未曾这般招待过我。唉,看来是咱们之间的感情淡了。”
“哼,你小子嘴里没半句实话,请你吃蚕豆还不知足,这么贪心,我老人家哪敢给你看什么好东西。”蚕老摇摇头道,“不像这位仙君,看起来就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绝对一字千金,人家愿意给我讲故事,当然是要好好招待。”
斗嘴间,皮影小人又在塌上摆了一张雕漆小几,流水般送来瓜果糕点,还有鲜花香茶。
千雪浪从容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太叔生曾是岱海一带颇有名气的一位散修,几十年前,他妻子身患不治之症,访遍名医不成,太叔生就开始四处搜寻疗伤圣物。不知找了多少灵草仙丹与法宝神器,到头来统统无用,太叔生只能眼见着妻子一日日衰弱下去。”
任逸绝道:“想来干戈就是因此而起了。”
蚕老拍了他一下,“嘘”了一声。
“不错,太叔生急公好义,朋友如云,有人不忍见他如此,就告知他在五怪人手中有一样宝物,名为浮蝶蜕。”千雪浪淡淡道,“浮蝶蜕是天地造化意外所成之精,不但能够令人脱胎换骨,再生血肉,还能使修为更加精粹,如蜕壳蝶变。”
方才蚕老不让任逸绝说话,这会儿自己倒不由自主地脱口询问:“那五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宝物?”
之前做工的几只皮影坐在戏台上,晃着脚,捧着脸,闻言也点头应和,同样疑惑不解。
“五怪人寄情山水,常居于荒野之中,与野兽为伴。五人之首为瘦山,此人擅风水,识地脉,有搜寻珍宝的奇能,浮蝶蜕生于天地之间,也由这五位天地过客意外所得。”
任逸绝道:“原来如此,如此宝物,本应珍藏,又是怎么为人所知的呢?”
“有说是年纪最小的危石生性好显摆,与仇家赌命,瘦山为救危石性命,只好使用浮蝶蜕救其一命,因此暴露。也有说是乱云为报恩情,曾将浮蝶蜕借于外人才泄露;还有说是枯水好色,没管住自己,对心仪的女子炫耀浮蝶蜕这一宝物……”
“此事众说纷纭,你自己选一个听吧。”
蚕老闷笑道:“天下何曾有过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有此秘宝,珍藏不发,岂非如锦衣夜行,谁能忍耐得住。”
这时戏台上光影变化,之前挽帘的花裙女子突然扶了扶绿鬓,细声细气道:“哎呀,你们这些大男人,说来说去,都只惦念着宝物的下落来由。我瞧这告诉他浮蝶蜕下落的朋友不怀好意,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鸟裙女子一提衣摆,袅袅娜娜一动,纤纤红指自自己鼻尖往外一挑,柔声道:“你何必将世人想得那般坏,也许这朋友只是好心提醒,不忍让太叔公子眼睁睁地看着爱妻死去。”
这两只皮影讲话,江南口音甚浓,又提着调子,倒像在唱戏。
“这就不知了。”千雪浪摇摇头道,“总之,太叔生找上了五怪人,请求他们交易浮蝶蜕。五怪人生性散漫,并无欲求,拒绝了太叔生。太叔生讨求不成,便起夺宝之心,双方就此结下仇怨。”
任逸绝目光渐冷,心中想道:“好在他有求于我。”
“太叔生之妻的病情每况愈下,他对五怪人的追杀也越来越急迫,到后来已不再留手。”千雪浪道,“在这时,来了一名叫做水无尘的女子。”
任逸绝一愣,忽然道:“玉人知道解忧夫人水无尘?”
“解忧夫人……”千雪浪皱皱眉头,“这称呼我不知道,不过水无尘此人,我确实认识。”
皮影顿时嚷嚷起来:“别吵别吵!让他继续讲下去嘛!那叫水无尘的女子又怎么样了?”
任逸绝心下稍安,微微一笑:“那好极了,对不住,是我扰兴,请玉人继续吧。”
“水无尘来到岱海之后,听闻此事,便找到太叔生,劝他放缓了对五怪人的追击,更为双方调解纷争。”
任逸绝神色微动,心想:“能消解这般恩仇,这女人本事不小,难怪称她为解忧夫人。”
花裙皮影嫌弃道:“那太叔生莫不是看上了这水无尘?想着以新换旧,否则怎肯言和,他那妻子的病难道不治了?”
鸟裙皮影道:“你做什么总想人家的坏处,这太叔公子因情入魔,能被劝回来不是很好吗?”
千雪浪也不理会众人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却谁也不曾想到,这水无尘竟是半魔,调解纷争之时五怪人与太叔一家皆死,唯她一人存留,便以为是她凶性大发,将太叔满门灭口,五怪人也未能幸免。”
蚕老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瞠目结舌道:“半魔?”
任逸绝不动声色:“那后来又怎么了?”
“水无尘自述不曾伤人,只是她也不知惨案如何发生,何况身为半魔,在魔祸严重的当下更是百口莫辩,闹得满城风雨。就在此时,一人以其身家性命将她担保了下来。”
任逸绝轻笑了一声:“五怪人与太叔满门,好值钱的性命,不知是何人?”
“九方策。”
这个名字出口,任逸绝跟蚕老都甚是惊诧,倒不是为了这个名字,而是因为这个姓:“九方?”
修士之中也不乏高门大户,这些家族与寻常师门传承不同,以血缘为重。
其中最出名的三家就是清阳崔氏、岱海九方、乌原司徒三大家族。其中又以九方在三家之中最为注重血脉纯正,许多修行的秘术均需血液发动,因此九方家自视甚高,家风不但保守,而且极为严苛,鲜少与外婚配。
千雪浪淡淡道:“九方策少年游历之时,曾与水无尘结伴而行,二人早已定情。水无尘被抓的第二日,他孤身前来,于众人眼前一掌劈开海中翻卷而来的波涛,扬言道要么他们夫妻二人为求生机,将岱海杀作一片血海;要么给他一些时间,证明妻子的清白。”
任逸绝心想:“本只是定情,孤身前来便成夫妻二人,倒是个痴情男子,不知道九方家会如何反应了。”
花裙捧着脸,陶醉地“哇”了一声。
蚕老不禁问道:“那找到凶手了吗?”
任逸绝微微一笑:“当然没有,否则五怪人何必找上我们,又何必让我们看那一出戏呢?倒是九方家竟无反应吗?”
蚕老“嘁”了一声:“老朽还以为你多本事,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
“九方家主当然大怒,只是谁也不知九方怎么处理,只知本是继承人的九方策虽没被彻底除名,但往日殊荣也尽数不再了。”
这下鸟裙皮影也捂住嘴巴,惊呼一声。
“而五怪人与太叔生已死,现场全无线索,九方策查不出凶手,又坚信妻子清白,最终在重重压力之下与水无尘退隐海居,画地为牢,再不问世事。”
第057章 深仇大恨
“太叔生惯使双剑, 那皮影之中的双剑书生想来就是他。”
千雪浪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可当那双眼睛专注地转过来时,被注视的人总难免产生一种莫大的恐慌感。
蚕老当然也不例外。
“现在, 我想知道那位五怪人又告诉了你什么?”
比起千雪浪的信息, 蚕老得到的故事就简单粗暴得多, 也许是因为仅存的那位五怪人已经神智有点错乱的缘故。
“他倒是没有跟老朽说起过这些结仇的来由, 说来说去都是一名幕后黑手。”蚕老轻轻叹了口气, “这单买卖是这活死人……啊,也就是那位五怪人很早就寄下的了。唉, 敢问阁下,这五怪人是否以长幼排序?”
千雪浪淡淡道:“是,瘦山、枯水、乱云、僻林、危石,从长到幼。”
“那我知道他是谁了。”蚕老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摇头叹息道,“他是五怪人里的危石。”
“哦?”
“你有所不知道, 活……危……哎!罢了, 我还是管自己叫顺口吧。活死人他神智有些混乱, 事情并没能讲得很清楚,反倒是常常提起灭门之事, 兴奋得意无比, 不断与我说明他那几位兄弟何等厉害, 怎么了不得。从大哥讲到四哥,他定是那个小弟了。”
千雪浪与任逸绝对视一眼, 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皮影之上会演出灭门逼杀的模样。
寻常人讲述事情, 往往有前因后果, 可危石许是因为打击过大或是其他的缘故,神智时好时坏, 不断回忆五兄弟生前最后一次联手,描摹着其他几位兄弟还在世的模样,因此在蚕老的皮影上才会显现出那样一幕。
“我边听边问,才算知道个大概,他们五兄弟与一人结仇,这仇家叫什么,他也不曾说,只道是个可恨的仇家,如今想来,就是这位太叔生了。”
任逸绝听了,感到奇怪:“那皮影上有五怪人,也有太叔生,还有一位黑衣男子,怎么没有提到水无尘吗?”
蚕老摇摇头:“若非你们提起,我压根不知还过调解一事,不过现在想起来倒的确是很奇怪,活死人说自己五兄弟将仇家满门全杀了,没料到那仇家突然出现,也就一起杀了,我只当是他们挑了个仇人不在的时候,现在想来,其中恐怕还有内情。”
任逸绝转头向千雪浪深深瞧了一眼,见这玉人端坐在贵妃榻上,神情波澜不惊,半点不见异色。
他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想道:“要是崔家那群小娃娃在此,听到这样一番话,定是要吱吱哇哇得叫个不休了,哪有杀了人家全家的混账东西还好意思发疯的。怎么玉人一点也不在意,他与愿意以身殉世的和仙君是不是也差别太大了些。”
如此想来,任逸绝不禁一乐,又听千雪浪道:“他可曾说那黑衣骷髅是谁?”
“没有。”蚕老摇摇头道,“他平日提起此人,只用幕后黑手的称呼,并不说身份名姓,说是以后遇到可信之人才能讲出。我也仅仅知道他们当初惹上一个麻烦的仇家,为摆脱这仇家,叫幕后黑手所利用,他们杀死仇家满门之后,自己也被灭口,唯有活死人自己侥幸逃生。”
千雪浪淡淡道:“蚕老,你见过危石本人么?”
“见过,他有时会来我这儿看皮影,方才看的那出戏就是他最爱看的。”蚕老轻叹摇头,“他每次看了都几乎发狂,又不准我删去那黑衣骷髅。每来看戏,他都死死地瞪着那黑衣骷髅的皮影,那黑衣骷髅如何变作华服雅士,也是他一一告诉我的。”
这般心思,任逸绝倒是听得清楚明白:“危石虽生犹死,他这些年来只活在五兄弟缘尽的那一日,而这黑衣骷髅正是缘尽的根源,自一日也不肯懈怠,生怕自己忘却仇恨。”
千雪浪对这些琐事全然不关心,又问道:“他修为如何?与你相比呢?”
“远高于老朽。”蚕老道,“就因着这回事,他找起人来甚是挑剔,说他自己这样的还不足够,还要再找更有本事的人,而且非得有胆有识,还有智谋不可。挑了这许多年,总算挑到藏渊这小子了,却又被仙君吓走了。”
任逸绝道:“玉人问这个做什么?”
“他手中的浮蝶蜕是真的,功效也是真的。”千雪浪神色淡漠,“以皮影所描,他们五人与太叔生战过,纵然略有失力,可按照五人默契,不至于一招也难以走过,足见这幕后黑手修为远超出五怪人许多。”
“重伤濒死,难得捡回一命,还能在六十年内将修为进步到如此境地,浮蝶蜕此宝也许真能应你所需。”
蚕老在前,千雪浪并未将话说得太明白,任逸绝才知他连番询问是为了什么,胸中不由一热。
千雪浪很快站起身来,越过二人:“走吧。”
眼见着千雪浪离去,任逸绝只好跟上,又转头来对蚕老笑道:“蚕老,且叫那活死人将浮蝶蜕筹备好等我,我定会来取的。”
“啊?”蚕老目瞪口呆,“可现在活死人不肯出声,你们到哪里去找线索?”
任逸绝大笑道:“线索不就在眼前吗?解忧夫人水无尘啊!”
蚕老更糊涂了,刚要再问,却见任逸绝已钻出车外,不见人影了,不由得连连追喊两声:“喂!藏渊!喂!这臭小子!哎!罢了,等他们将故事集好再听也不迟,反正也要再来找活死人要浮蝶蜕,我不妨那时候再问。”
两人走出车厢后,任逸绝又追了几步,与千雪浪并肩而行,这时无常集里身影渐多,热闹起来,他忙请千雪浪重新戴上帷帽。
任逸绝胸中热意未消,脸上红晕浮现,还好被面具遮挡,声音化成水一般流淌而出:“玉人……多谢你,多谢你记挂我娘。”
“既是志同道合,有甚可谢。” 千雪浪的面容掩藏帷帽之后,看不清神色。
任逸绝定了定心神,继续道:“说起来,我方才向欢情先生询问现还在世且与魔奴相关的人物。玉人猜他说了谁?”
“解忧夫人水无尘。”千雪浪转过来看他,隔着白纱,目光并不明朗,“你对她一无所知,见我知情,就说好极了,这也用猜吗?”
任逸绝闷声一笑:“哎呀,玉人聪明得紧,倒叫我苦恼了。”
魔奴也好,五怪人与太叔生之旧怨也罢,眼下都与水无尘有关,看来无论如何是要去拜访解忧夫人一趟了。
怎么他们这些时日总是在拜访一些不问世事的退隐之人,打扰人家的安生。
不过……呵,想来水无尘不会介意,毕竟她可是被迫退隐的。
“不管是五怪人,还是太叔生的情况都已明朗,唯剩下那不明身份的幕后黑手。”任逸绝有意逗千雪浪,问道,“玉人觉得在这之中,水无尘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千雪浪冷淡道:“不知道,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哦?不知道是何事?”
千雪浪皱起眉头:“此人既能利用五怪人,对他们应有所了解,却没有拿走浮蝶蜕,可见目的并非是浮蝶蜕。但……”
“但就算不为浮蝶蜕而来,杀人灭口,总要彻底斩断后路才可放心。”任逸绝接口,“这黑衣骷髅却在杀人后立刻离去,显然当时有外力干扰,让他无法久留。”
千雪浪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奇怪这一点。”
“玉人认为是水无尘?”
千雪浪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认识水无尘,她细心谨慎,要是有什么端倪,一定察觉得出来,到如今还未能还以清白,可见幕后黑手比我们所知更为谨慎。”
“玉人忘了还有危石此人,他既看到那面容变化,又如此谨慎,想来是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任逸绝微微一笑,“要是水夫人那边实在没有线索,咱们还能折返回来询问,那时他应冷静下来了,咱们直接杀过去就好了。”
千雪浪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又也许只是任逸绝的错觉。
他看着帷帽恍惚片刻,立刻将心神重新归到正事上来:任逸绝啊任逸绝,少想些有的没的,想想正事,事情发展至今,说明朗也足够明朗,唯一奇怪的就是水无尘这块空白。
只要水无尘没有蠢到惊天动地的程度,总应明白一点,杀人要避嫌。如果是一心求死,干脆找绳索挂在树上,死起来不是更简单。
能令痴情的太叔生暂放仇恨已是很了不起,居然还能跟玉人交上朋友,能做到这两点的水无尘绝不会是个蠢女人。
失去意识,不知缘由。这句话对水无尘的处境毫无帮助,拙劣到这般程度的谎言,倒不如相信是真话。这样看来,这位水夫人的性格恐怕是很刚正不阿的,竟然连半句狡辩都没有。
在魔祸期间作为半魔行走世间,又得玉人亲口肯定是个谨慎细微之人,却这么凑巧在太叔生与五怪人死后,就被识破了半魔之身,加重嫌疑。
巧到这种程度,就绝不会是巧合了,整件事根本就是一场故意为之的陷害,而且是针对水无尘的陷害。
五怪人与太叔生都不过是引诱水无尘的棋子而已。
以当时的情况,若非九方策力保,水无尘必死无疑。幕后黑手既下如此杀招,想来是对水无尘仇怨极深,非要她身败名裂,含恨而死不可。
可既是这般深仇大恨,为何几十年来都没任何动作?
是担忧九方策?还是这杀招不过是因水无尘当时碍了幕后黑手的事,只要退隐,他也就随水无尘苟活世间了?
任逸绝的扇子轻轻敲着掌心,无数可能在脑中徘徊,脑中鬼使神差地想道:“玉人如今还记得水无尘,依他的性子已算好朋友了,不知两人是怎么认识的,那杯喜酒可有喝上?”
第058章 施以惩戒
两人一路东行, 往岱海而去,每到一处村镇市集就驻足几日。
一来岱海极大,两人皆不知道水无尘夫妻隐居所在, 有心在当地打听;二来岱海风土人情与别处大有不同, 正好欣赏游览一番, 顺道满足任逸绝的馋虫。
这日两人在酒楼之中吃饭, 千雪浪辟谷惯了, 只点一壶茶作数,任逸绝倒是喜欢新鲜, 有什么没见过的菜肴就想试试。
酒楼沿海而起,正临近商港,每日都有大量的海货上岸,新鲜到现点现烹,前头才下单,后厨直接从海里捞一条活鱼上来炮制。
任逸绝在尝试新事物上拥有相当惊人的勇气, 鱼脍蚝生统统点了个遍, 最后凑上来一桌寒凉之物。
鱼生偶有吃到, 这生牡蛎却是头一次见,碎冰铺地, 蚝肉盛放壳中, 微微缩动, 飘散出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任逸绝颇有兴致地用筷子拨弄一番,将其夹入口中, 只觉得肥厚软嫩的蚝肉尝起来滑软饱满, 溢满腥甜, 弥漫着淡淡锈气,仿佛正在嚼一块鲜嫩无比的血肉。
他愉快的笑脸一凝, 神色慢慢变作平静,将筷子搁下。
千雪浪正在看窗外海景,礁石潜伏,粼粼碧波接天一色,只见远处风摇幡动,船只小如杯盏,听见响动便转过头来。
“怎么?”
任逸绝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没什么胃口了。”
千雪浪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淡淡道:“你既吃不来生食,让后厨支个小锅吧。”
“这倒是个好办法,虽失鱼脍之鲜美,但总好过白白浪费。”任逸绝哑然失笑,“只是没想到会从玉人这里听到这主意。”
“在我十岁的时候,与师父住在江边,他常去钓鱼,也爱什么都试试。”千雪浪淡淡道,“要是实在吃不完就煮做一锅鱼粥,那时所住的地方附近常有些乞儿徘徊,师父就会请他们喝粥。”
任逸绝正要说话,忽听外头呼喝,只见门外走进来一队人,穿着一样制式的暗红衣衫,纹路繁复,制式精巧,原来是九方门人。
这一队足有二十余人,占下四张桌子,为首者看上去似乎与酒楼掌柜很熟,只沉声道:“掌柜的,照旧安排。”
酒楼之中本是非常热闹,这行人一进来落座,其模样威严肃穆,竟震慑得众人鸦雀无声,不是赶紧结账走人,就是静默无声地加快速度吃饭,前后不过上菜的功夫,大厅里就走得七七八八。
几名年纪尚小的弟子大概是刚下山门,不由得心生好奇,不住打量来去匆匆的人。
有人去看出门的,自然也有人去看留下的,有几个眉眼还没长开的少年人与任逸绝对上视线,见他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也忙点头示意,生怕堕了师门名声,倒显出几分拘谨可爱来。
为首者训诫道:“收心!不必去管人家的闲事,莫忘了这次下山的任务,明日黄昏之前要赶到潮汐小筑,见到定涛君。此事不容有失,切不可胡乱分神,贪恋繁华。”
那几名脸嫩的弟子收回心神,乖乖应声:“是,大师兄。”
店家很快上了饭菜,这群人低头吃饭,也不再多说什么,那大师兄则不动筷,只是静静打量四周,以防意外。
任逸绝看他们这模样,便知这群弟子里只有这大师兄的修为够格修炼辟谷之术,其他的恐怕都是毛没长齐的小娃娃。
他正想着,身旁千雪浪忽然起身询问:“定涛君……你们要去的潮汐小筑是不是九方策与水无尘的住处?”
这话问得突然,一时间所有弟子皆都抬起头来,齐齐看着他,那大师兄也缓缓站起身来,他虽然看不出千雪浪的修为,但知眼前这人实力深不可测,出口谨慎许多:“晚生拜见前辈,前辈与定涛君有故吗?”
“没有。”千雪浪道,“不过水无尘与我是故交,我这次是要去找她的。”
任逸绝注意到就在玉人的“水无尘”三字出口时,这二十余名弟子脸上掠过愤怒不屑的神色,纵然很快反应过来,尽数压下,可仍看得出不快。
那大师兄脸上也略见愠怒,却不好失礼,这时有一名弟子插嘴道:“哼,原来是跟水无尘有故,难怪藏头遮脸的,一看就跟那女人是一路货色。”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话不知轻重,这大师兄顿时紧张起来,喝道:“住口!谁准你说话了。”
那弟子一脸愤愤不平,咬牙忍下了。
对水无尘有意见倒是不妨事,可如此迁怒到玉人身上……
任逸绝目光一暗,他本有意上前解围,此时却失却这番体贴温存的心思,只把玩着自己的扇子,释开身上灵力。
众弟子忽感到一阵如山倾倒般的压力涌来,可酒楼之中别无异常,除去这浓郁到几乎要凝成实力般的压迫感,连一阵微风也没进门。
大师兄脸色顿变,正要开口说话,胸中凝结的一口气才吐,顿感剧痛,只听一下“噗”的喷血声,唇边已见朱红。
这压力不但没有消散,甚至还在增加,大师兄尚能勉强支撑,众弟子尽数倒在桌前,身体不住颤抖。
掌柜与几名伙计神色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可大概有过相关的经验,一下子窜到柜台之后装聋作哑。
千雪浪看出端倪,淡淡扫了一眼任逸绝,既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哎呀。”任逸绝终于站起身来,扇子摇曳风流,温声细语,“小孩子说话总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还当悉心教导,是吗?”
扇子轻轻敲在那大师兄的肩上,这下落定,压迫之感顿消弭无踪。
“是……是,多谢前辈。”大师兄面若金纸,神色萎靡。
众弟子脸色惨白地回过神来,纷纷行礼:“多谢前辈施救。”
任逸绝见他们神态有异,不由得一挑眉,心中起疑。又见千雪浪上前一步,众弟子脸色顿变煞白,这才反应过来。
呵……这群孩子的修为太差,分不清是谁散发出来的灵力,看来是误以为玉人有意教训,反倒是我好心解围。
任逸绝啼笑皆非,总不好再多余解释一番,就不紧不慢地收起扇子,微微笑道:“我们二人有要事去寻解忧夫人帮忙,不识道路,不知能不能与诸位同行?”
他声音款款,语带笑意,再是君子端方不过,九方家规严苛,崇尚风度仪表,路上遇到谈吐不俗的雅士往往要比常人更敬重三分。
任逸绝仪容风流俊秀,谈吐优雅从容,令人观之心仪,弟子们见他模样已生出三分好感来。
那大师兄才拭去唇边血迹,立刻理了理衣冠,神色严肃地应下此事。
等众人吃饱饭后重新上路,队伍里已无声无息地多出两人来。
千雪浪生性冷淡,不爱与人相近,更何况先前酒楼之中曾言说自己是水无尘的故交,弟子们已存三分恼意,之后又恃强武威吓众人,心中更添厌憎。
眼下纵然打不过他,可弟子们心中仍是不服,因此谁也不愿跟他说话。
反倒是真正恃武行凶的任逸绝大受欢迎。
这领队的大师兄生性拘谨,不苟言笑,赶路时难免枯燥乏味。
弟子们正是年少好动的时候,遇到风趣多情又见多识广的任逸绝,实在难以抵抗,除去崇拜之外,也好胜心起,想要考倒这位不见经传的雅士。
哪知无论是谈诗论经还是辩题赏乐,都难不倒他,纷纷败下阵来,到最后真不知是在考验任逸绝,还是聆听教诲。
弟子有心,任逸绝有意,不一会儿双方就熟络了起来。
众人行至荒野,月儿渐升,众弟子要驻扎休息,这才纷纷散去做事,任逸绝终于脱身出来。
千雪浪懒得与他们一道,寻了棵老树休息,这会儿正坐在一枝纤细的树枝上,任逸绝飞身而上,坐在他身边。
两人身下的枝条纤细非常,轻轻晃动,连带着两条人影也如打秋千般摇曳。
任逸绝这一日都与九方家的弟子们畅谈闲聊,将千雪浪忽略一旁,纵然事出有因,也不禁心生歉意。
“玉人之前为什么不揭穿?”
千雪浪不知他在说什么,问道:“什么?”
“这群少年人以为是玉人施以惩戒。”任逸绝微垂下头,落了一缕头发,他伸手挽过,神态柔和顺从,“玉人瞧得清楚明白,为什么不说呢?”
“他们配吗?”千雪浪道。
任逸绝闻言一怔,想要笑却没能笑开来,只端详着千雪浪的模样,缓缓道:“我当然明白玉人之骄傲,可是这怎么能行呢?要是以后人家栽赃你,诬陷你,难道你也问他们配吗?”
就像……就像水无尘那样。
“那你是吗?”
“什么?”
千雪浪道:“你做这件事,是想栽赃我,诬陷我吗?”
“这怎会一样,他们出言不逊,我知玉人不在乎,因此才想……”任逸绝一时语塞,苦笑起来,“我如今叫玉人做了这个恶人,为接近他们,没有明说,其实倒也差不了许多。”
千雪浪淡淡道:“是吗?我倒是认为,你既是为我动手,那与我所做并无差别。”
任逸绝听了,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伸出手去,落在树枝上,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千雪浪的手。
那是一只冷如冰,柔如云的手。
任逸绝心底瞬间起了一种冲动,想将这只手捂在自己的胸膛处,慢慢捂热了。
十指连心,最好暖到那颗冷冰冰的心都化开,然后生根发芽,长出花来才罢休。
第059章 解忧夫人
九方家的弟子手脚利落, 很快就生起火堆来,烤热干粮,又过来请任逸绝一道过去。
任逸绝正要下去, 忽想起什么, 转头看向千雪浪道:“玉人一起么?”
眼下两个人一个唱红脸, 一个唱白脸, 正是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要是请千雪浪一道过去,只怕什么都套不出来, 可任逸绝就是想问。
来请任逸绝的年轻弟子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不知是碍着平日家教还是之前的威慑,什么都没说出口来。
“我不爱热闹,你去就是了。”千雪浪仍是那般冷淡,“更何况在这儿, 我什么都听得见。”
任逸绝只好一人下去, 那弟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显然是为千雪浪没有跟来而心花怒放,不多时就带着任逸绝回到火堆边。
众弟子分了些干粮给任逸绝, 任逸绝也不拒绝, 之前在酒楼出言不逊的那名弟子忽出声问道:“对了, 任前辈,你怎么会结交那……那种人?”
他示意了一眼树上的千雪浪, 神色仍见愤愤不平。
那叫做九方师玄的大师兄淡淡道:“子鸣, 食不言。”
九方子鸣好像就在等这句话, 将自己的双手展给他看:“大师兄,玄哥哥, 你瞧我已经吃完了。”
“那也不可造次。”九方师玄无动于衷。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不妨事,小友天真烂漫,我心中甚是喜爱,既有好奇之心,本应作答。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子鸣小友先回答。”
九方子鸣立刻来了兴致:“前辈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此番是随友而行,对这位解忧夫人只是略有耳闻,定涛君则是闻所未闻。我这好友虽生性高傲,少与人结交,但生性磊落高洁,绝非恶人,我相信与他结交之人也定非凡俗。何以诸位提起解忧夫人,皆是如此愤愤不平?”
“这……”九方子鸣下意识看了一眼九方师玄,神色顿见迟疑,“大师兄?”
九方师玄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说就是了,只是背后道人短长非是君子所为,不可添油加醋。”
“没问题!”
九方子鸣猛一击掌,吓得身旁弟子一阵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饼掉到地上去,不由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既然任前辈一无所知,那我就从头说起。”九方子鸣道,“百余年前,我们九方家出了一位神童,他年少时就聪颖过人,二十岁时已将族中功法融会贯通,到四十岁时另创功法辅以九方血术——任前辈应知九方家修行之术以血脉纯正为核心,越是纯正,修行越速。”
任逸绝点了点头:“确实略有耳闻。”
“他另外改写的功法,大大减轻了血术对纯正血脉的苛求。”九方子鸣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憧憬之色来,“是以族老对他十分器重,家主虽有子嗣,但意选贤与能,定他为继承人。”
九方家主竟有这般大气?
任逸绝不由一挑眉:“哦?这倒是……出人意料……”
九方子鸣冷哼一声:“出人意料的还在后头呢。九方子弟到了一定年纪,便要外出历练,他不喜虚名,因此纵在人世间行走,往往也隐姓埋名,不留痕迹,是以谁也不知道他历练时去到哪里,做了什么。族老们商议等他归来时,为他定一门婚事,人选都已备好……”
“咳。”九方师玄提醒了一声。
九方子鸣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不谈这个,都是过往之事,反正也无关紧要,总之等他回来后,这门婚事已谈得差不多,只等他点头同意。”
任逸绝目光一动:“想来定涛君拒绝了。”
九方子鸣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望着跳动的火焰:“不错,定涛君拒绝了,他说自己已有心上人,此生除了她之外,不会与第二个人成婚。”
有几名弟子发出叹息声来,不知是感慨于定涛君的痴情,还是觉得他冥顽不灵。
“那么,想必就是这位解忧夫人了?”
九方子鸣点点头道:“是,就是这位解忧夫人。”
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又流露出一丝嫌恶之情:“她本是半魔,却伪装成常人欺骗了定涛君,两人定情之后,杀害了太叔生满门与五怪人,寻求定涛君的庇佑。定涛君为这女子所惑,不惜以自身性命担保,前途断送不说,更甚险些沦落魔道,要为她杀出岱海……”
“好在家主及时赶到,才免去血流成河的惨状。之后定涛君受了家法,几乎要被逐出九方家,幸有族老为他求情,勉强留名,可时至今日仍自囚于潮汐小筑。”
“定涛君聪颖过人,本就是九方家的继承人,若他能继任家主,想必九方家定会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也不必老家主至今苦苦支撑。他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直,唯独受了那淫媚魔女的蛊惑,犯下这件错事,既使九方家蒙羞,也叫自己半生尽毁。”
九方子鸣越说越是愤愤不平,隐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声音自然渐大起来,生怕千雪浪听不见一般。
“他是一片痴情,这原也没什么,要是个名门闺秀,想来是一番佳话,可惜真心错付,终至现在这般模样。”
有名弟子小心翼翼地看向千雪浪处,又收回目光来,扯了扯九方子鸣的袖子:“好了,你小声些,小心被听见。”
九方子鸣扯回袖子,倔强道:“听见又怎样,我说的话没有什么不能听的,他就是听不惯,我也要说。”
九方师玄这才开口打圆场:“其实太叔血案一事,至今还不知结果,不过已过去几十年,只怕找出真相的可能性也已小了,真凶到底是谁,也不是我们能分辨的。族中弟子对定涛君甚是爱戴,言行之中难免迁怒解忧夫人,还请任前辈不要见怪。”
他这话说得虽然中肯,但既没有阻止九方子鸣的讲述,可见心中对水无尘也颇有怨恨怪责,只是看在千雪浪的面上,将话说得委婉一些。
任逸绝笑了笑:“我明白。只是,不知道这两个称号又是如何而来?”
“这嘛。”一名弟子揪了地上的一把野草,兴奋地接口道,“据说当日定涛君英雄救美,于众目睽睽之下,自天而降,救出了受困的水夫人,然后抱着水夫人对众人道:我夫妻二人一体,我妻子既说没有杀人,那就是没有杀人,各位要是不肯讲理,那么我也不再讲理。随后一掌劈开岱海浪涛,喏,就像这样!”
他将野草自中间撕开,一分为二。
九方子鸣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见过似得。”
“说书人每年都有讲,还出了书呢。”那弟子忍不住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有偷偷去买!”
九方子鸣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瞥了一眼温润微笑的任逸绝,更觉羞愧难堪,脑子一热,扑上去跟那弟子扭打起来:“谁买了!不准胡说!”
两个人一块儿扑倒在草地上,眼见着九方师玄的脸一下子黑下去,其他弟子察言观色,纷纷过来拉架:“喂喂!别打了。”
说是拉架,倒不如说是凑热闹,这群半大小子连日来跟着九方师玄一起行动,话不敢多说,步不敢踏错,紧绷得厉害,眼下难得有活动可以松动松动筋骨,还不撒开了性子,都纷纷上前“热心帮忙”拉开两人。
任逸绝侧身一避,闪开不知是谁的一记拳头,还听见有人偷偷撺掇:“快!子鸣,来一记水底捞月!”
任逸绝:“……”
果然是大家族出来的,用词就是文雅,把猴子偷桃说成水底捞月。
九方师玄:“……”
“混账东西!”九方师玄怒喝道,“还不快起来给我坐好!”
众弟子顿时齐齐正坐起来,九方子鸣与另一名弟子被热心帮忙的众弟子压得奄奄一息,好半晌才探出头来,一个脸上青了一道,另一个眼上乌了一块。
众人听声音就知大师兄是动了真怒,纷纷垂头丧气,乖乖认错:“对不住,大师兄。”
九方师玄冷着脸瞪了一眼众人,随后按捺怒火,才对任逸绝拱手行礼:“我管教不严,叫前辈看笑话了。”
任逸绝含笑道:“这有什么,青春年少,玩乐罢了,众人天性烂漫,倒叫我心中欣羡。师玄小友不必为此大动肝火,少年人嘛,理应活动活动筋骨。”
众弟子拼命点头,活像一只只应声虫:“是啊是啊。”
“你们还敢说话!”九方师玄怒不可遏,“前辈好心为你们留点颜面,你们还当真了!”
众弟子顿时又萎靡了下去。
九方师玄胸中怒火翻涌,牵动伤势,不待再骂两句,顿时咳嗽起来。
众弟子忙道:“大师兄!”他们想伸手搀扶,又不敢起来,一时间双手停在半空中晃动,模样十分滑稽。
任逸绝从怀中取出药瓶,递给九方师玄:“你这伤势不重,正好我这瓶中还有一颗药,你拿去吃吧。”
九方师玄迟疑道:“这是……?”
他瞧得出来任逸绝修为远高过自己,当然不是怀疑药有什么问题,只是担心自己欠下太大的人情。
“是毒药。”任逸绝似笑非笑,揶揄道,“吃了立刻要命丧当场的,看你有没有胆子吃了。”
九方师玄脸上顿生红晕:“这……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弟子突然惊叫:“咦!大师兄脸红了!”
九方师玄转过脸去,脸色从红转黑,众弟子颇有义气,纷纷低头看地,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憋不住笑,时不时发出“噗嗤”的窸窸窣窣声来。
任逸绝及时介入,为众弟子挡下九方师玄的怒目:“快吃吧。”
九方师玄这才服下药,药效来得极快,便盘腿打坐,任逸绝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这群看起来端方的小皮猴,不紧不慢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有弟子为他风采所倾倒,举手抢答:“说到定涛君这一外号由来。”
“不错。”任逸绝从袖中转出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我也记得是这里,那谁来继续说?”
九方子鸣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扯到颧骨淤青,痛得龇牙咧嘴起来,那举手的弟子忍笑道:“行了子鸣,还是我来吧。众人为他气势所惊骇,之后才起了这个定涛君的外号,之后……”
这弟子神色渐转黯然:“定涛君虽未被除名,但是他的名字也成了家中禁忌,大家有时候提起来,也只好叫他定涛君了。”
九方家重血缘,九方策本该是众弟子的叔伯乃至祖辈,如今却要随外人起的外号称呼,难怪他们难过。
任逸绝沉吟:“那解忧夫人又作何解?”
“这……水夫人素有才智,事情过去许久后,渐有人觉得水夫人确实是无辜的,偶有难题,就上门求知。”那弟子犹豫片刻,“不过风波至今未平,众人不敢称赞,就以解忧夫人代指。”
解忧之意,是为人排忧解难,如此智者,因一桩冤案致使难有佳誉,世人纵然称赞,也只敢赞她乃是一株解语花。
该说是可怜呢……还是可叹呢……
任逸绝心中叹息,不禁往千雪浪处看去。
只见千雪浪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枝头,站在树下,夜色正朦胧,幽紫的月光照落在帷帽之上,寂静无声。
他正看向何处?心中又想着什么?他也在怜惜水无尘的遭遇吗?还是什么都不曾想?
任逸绝望着千雪浪,如看着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不禁怅然。
第060章 弦声方歇
待到众弟子散去后, 任逸绝才走到树边坐下来,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九方家的弟子与玉人所言, 居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要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六十一年了。
六十年, 足够一个人从生到死了, 方才向他说明来龙去脉的几位九方弟子, 年纪恐怕还不满二十。
除魔大战距今也不过六十年, 时隔十几年出生的任逸绝已几乎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足见时光之残酷, 不是人人都能像玉人那样可以平淡无波地说“我年轻时正好路过”能解决的。
任逸绝之所以要他们讲述六十多年前发生的血案,倒不是无聊透顶想再听一次故事,而是想知道岱海如今对这件血案的认知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六十一年前,正是魔祸当世,这样一名活生生的杀人魔女在九方策的协助下逃脱罪责,几十年来被谣传成什么模样都不奇怪, 恐怕夜间寻常百姓哄孩子睡觉都少不得来一句“别吵, 等会女魔头来吃你了”之类的。
对水无尘的认知一旦固化, 泼到身上的脏水绝不止“太叔血案”这一份,百姓好热闹, 难免会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中添油加醋是必不可免, 最后变样成谁都认不出来的模样。
正是因此,任逸绝才会好奇“解忧夫人”这个称呼是从何得来。
九方弟子虽对水无尘满心怨恨责备, 但除去她的半魔身份之外, 大半是因九方策受了水无尘拖累, 前途尽毁的缘故。
一群年少气盛又爱看话本的少年人,讲述起这个比自己还要大四十多岁的故事时, 撇开个人喜恶,情况居然与玉人所说分毫不差,水无尘甚至连人都没多“杀”半个。
这岂非有意思极了。
即便九方弟子如此憎恶,水无尘也不过这一项未被确定的罪行,作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女而言,这样的战绩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在除魔大战之后,半魔与魔修曾被各大仙门联手追杀,百无禁率领众魔在流烟渚定居,而这阵杀戮之风居然也没有刮到身为半魔的水无尘身上。
好似在岱海此地,水无尘的一切都被保留在六十年前,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终于走出魔祸的阴影,开始思考水无尘无辜的这个可能性。
听起来很合理,可是真的合理吗?
时隔六十一年的冤假错案至今还未有定论,只要一日找不到真凶,水无尘就一日不能摆脱嫌疑。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相信水无尘无辜,不如相信水无尘就是杀人者。
毕竟相信水无尘无辜的风险要自己承担,而相信水无尘是杀人者的结果由水无尘一人承担。
如今的局面定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在岱海之中,有能力且有意图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九方家原定的继承人,水无尘的丈夫,六十多年前一怒为红颜的九方策。
这下,任逸绝的扇子停在了膝头,想通环节后,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众人继续赶路。
任逸绝有心结交,天下哪有几人能抵抗得住,更何况是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不过短短一日,九方家的这二十余名弟子各个都拜倒在任逸绝的风采之下,简直将他当做自家的长辈来看待,一路上热闹不少。
潮汐小筑本就不远,众人沿海走了大半日,终于见到一座极高的海蚀崖,崖上隐约有处云窗雾阁,看不分明。
“任前辈快看。”九方师玄下意识转向任逸绝,欢喜道,“就是那里了。”
这海蚀崖高达百余丈,寻常人要想上去,只能绕远而行,以千雪浪与任逸绝的修为却用不着这么麻烦。
一直以来,千雪浪始终与众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单独行动,直到此时才缓缓走到众人身侧,抬头看向山崖。
“原来就是那里。”任逸绝走出两步,站到千雪浪身边去,微微笑道,“多谢诸位小友指路了。”
九方师玄略感不舍,倒还沉得住气,刚要道别,众弟子已出声挽留:“已没多少路了,任前辈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九方子鸣更是依恋:“任前辈,你学识渊博,定涛君最喜欢结交你这样的君子了,随我们一起吧。你们要是先去见水夫人……就算曾是故交,可无人引见,到底也不怎么方便。”
任逸绝含笑道:“多谢小友好意了,临别前,我还有一言相赠。”
这意思就是婉拒了,九方师玄心中略感遗憾:“任前辈请说。”
众弟子则殷切地看着这位令人倾心的雅士,不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
任逸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容,露出一个极是温柔甜蜜的笑容,叫一群年轻人看得心儿砰砰直跳。
“那一日在酒楼中,不是玉人教训你们,你们虽出言不逊,但他天仙一般的人,怎会理会你们这群小娃娃呢。”
“是我做的。”
这话一出,众弟子兴奋的神色忽然凝滞脸上,急速转为煞白,就连九方师玄也不例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任逸绝,胸口的空药瓶犹带暖意,却觉得腔子里的那颗心骤然冷了下去,遍体生寒。
这两日相处,任逸绝说起话来,总是斯斯文文,体贴温柔,此刻说出这般恶毒的话,也仍是一样的斯文温柔,却听得众弟子头皮发麻。
有几名弟子甚至下意识退后了两步,神色惊惧错愕皆有。
任逸绝瞧着他们的反应,觉得很是有趣,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看千雪浪,腔调才真正柔软下来:“玉人,咱们走吗?”
千雪浪点了点头,两人便飞上石崖,将那群年轻人抛在身后了。
只见石崖上果真坐落着一间华丽雅致的小筑,金庭玉堂,碧林瑶圃,倒像个神仙居所,这般布置不知要耗去多少心血精力,看来此地主人也是个讲究的人。
既是拜访,总得步行入内,要是贸贸然飞到人家家里头,且不谈有没有什么抵御的阵法,追究起来到底也有些无礼。
两人走了一会儿,任逸绝忽然笑起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背地里骂我哩。”
千雪浪道:“你对他们这样好,他们要是聪明,就不该骂你。”
“噢?我对他们好吗?”
千雪浪淡淡扫他一眼:“你虽对他们略施惩戒,但这一日教导又不是虚言,更何况你临别前直白赠言,教导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已算得仁至义尽。”
“哎呀,听得我都要飘飘然了,我真有玉人说的这样好吗?”
千雪浪不再理会。
任逸绝没讨到第二句认可,也不气馁,只伸出手来,不敢去握这玉人的手,只轻轻抓住千雪浪袖子的一角,紧紧握在掌心里。
“你还是孩子么?”
千雪浪被他扯住一条胳膊,不禁蹙眉,挥了一下,见他不肯放开,又没妨碍,干脆这样并行。
任逸绝挥开扇子,遮住半张面孔,眼睛滴溜溜转动,卖乖道:“唔,这要看与谁比,玉人如今多大?”
与任逸绝说话总是无休无止,他总能千方百计将话题进行下去,千雪浪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任逸绝瞧着千雪浪平静冷漠的侧脸,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酸楚来。
他想:玉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那些九方家的弟子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乃至冤枉他,憎恨他,他都全然不在乎。这件事我说也罢,不说也罢,在玉人心里大概都差不多,是我不愿意他受这委屈,是我不愿意就这样将错就错,才非说出口不可。
到头来,只是我心里有情,是我自作多情。
玉人岂止没有俯首将这群孩子看在眼中,只怕这天下苍生,他也从不曾入眼。
他……他会瞧得见我吗?
任逸绝脑海中突兀窜过这个想法,顿时将自己吓住了,只觉得身上似重重挨了一鞭,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任由那截柔滑的袖子从手中脱出。
他在这些小事上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千雪浪倒不怎么在意,很快两人就来到小筑门外。
方才就已隐约听到丝竹之声,铮铮弦响,原以为是琴筝一类,走近了一听,才辨出是箜篌的声音。
弦声忽强,弹奏之人隐有指引之意,任逸绝心下犹豫,却见千雪浪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只好跟了上去。
二人往里走去,小筑之中竟然空无一人,四处只见廊内罗帏绣幕,庭中碧苔花树,轻风送来幽香阵阵,树下设有石桌小凳,落花片片。
小筑内道路复杂,千雪浪跟随弦声穿行,倒是一步也没走错,等二人走过重重曲廊,终于来到一处观海小榭之中。
这轩敞小榭应是为了观海而设,正居于小筑最高处,行路间不但能看到浪涛翻涌,还可听见阵阵潮声起伏,随乐声相合,颇具意趣。
二人登阶而上,弦声方歇。
“好久不见了,雪大哥。”
任逸绝闻声看去,只见榭中摆着一张玉几,几上搁置着一把箜篌,箜篌之后坐着一名紫衣女子。
他瞧着这女子的容貌,心中情不自禁地冒出“轩昂”二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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