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感情用事
如此耽搁, 任逸绝自然是不知去向。
千雪浪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以任逸绝行事之谨慎, 既然敢单人前往, 说明事情并不算太过麻烦。更何况在没有千雪浪的时候, 任逸绝也不曾被任何难关打倒, 没道理认识千雪浪之后, 反而越活越倒退了。
于是千雪浪干脆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等待。
没料到任逸绝这一去,直到天亮方才心事重重的回来, 见着千雪浪在外面等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强撑笑脸道:“玉人没有休息吗?”
“你闹得动静太大。”千雪浪淡淡道,“何以如此愁眉苦脸?”
任逸绝摇摇头,显然无意告诉他这件事,故作调侃:“没什么, 倒是玉人, 决战前夕还如此操心, 不怕分神输给璞君吗?”
“小蛇品性不差,可实力远不如我。”千雪浪淡淡瞧了他一眼。
言下之意, 就是璞君不必他全神应对。
任逸绝一心为他考虑, 见他如此高傲, 心中不免来气,不由得冷笑一声:“璞君确实不如玉人, 可世事无常, 若玉人有一日跌落云端, 又会如何?仍能有今日这般桀骜吗?”
千雪浪见他生气,也并不在意, 只道:“那时你就会知道。”
如此一番交谈,两人自是不欢而散,正待任逸绝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却被千雪浪唤住:“停下。”
任逸绝真痛恨说停就停的自己,他有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在千雪浪面前任性妄为一次,要能见着玉人错愕惊诧的模样,那真不知道多么开心。可他心中非常明白,千雪浪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到头来会为错过而悔恨,会为自己的不甘而生愤的,永远只有自己。
“何事?”任逸绝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无明剑匣在我手中,不如在你手中。”千雪浪将剑匣递过来,淡淡道,“拿着吧。”
任逸绝低头见着这支无明剑匣,一时间忽然有些拿不准千雪浪的心思,总不见得是让自己保护匣中诛魔剑,哪怕是以实力来区分,也只有这柄诛魔剑保护他的份才是。
那么再退一步,是关怀、是信任,还是……
任逸绝犹豫不过片刻,还是将剑匣接下,随后就见千雪浪回身进屋,什么都没有再说。
也不再问。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剑匣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剑匣,慢慢地想起来之前的事。
当任逸绝赶到的时候,蚕老的马车已自内而外泛为焦黑,还不等他奇怪,正在此时,车内忽然走出来一人,掀帘火起,滚出一股浓烟。
任逸绝这才明白过来,这火咒仅仅留在马车内部,车内熊熊燃烧,车外渐成灰烬,等到烧空时就成一团灰烬。
蚕老本人与那些可爱的小皮影只怕已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葬身火海。
来不及伤感,任逸绝很快追上那人,才发现此人正是白玉骷髅,还不待追出几里,对方发觉任逸绝的行踪,两人短暂地交了几回合手。
任逸绝现身时已想好力拙不支时利用玉人恐吓对方,却没想到这名白玉骷髅实力与他相差不远,两人僵持片刻,对方似怕他有同伴在侧,仓惶而逃。
当日杀死骨伶仃的白玉骷髅要是只有这样的本事,玉人当天就抓着他回去见水无尘了。
看来在流烟渚现身的这名白玉骷髅,虽然自称白玉骷髅,但恐怕只是个冒牌货,只是在为真正的白玉骷髅做事。
流烟渚走漏璞君报仇决战的风声、危石想知道他们的本事多高、近日有自称白玉骷髅的人现身过……
任逸绝思索片刻,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内容重新拼凑了起来。
白玉骷髅一定被九方策绊住脚步,因此无法跟他们一同抵达流烟渚,不过确实探得他们的行踪,于是命令在流烟渚之中的手下自称白玉骷髅,一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为了吓出危石。
得知仇人在此,危石必然方寸大乱,露出马脚。
除去危石之外,最令白玉骷髅忧心的恐怕就是玉人,他动作越多,暴露的可能就越大,而且以玉人的修为不知能破坏掉多少计划,必然要想办法针对玉人。
恐怕璞君就是因此被盯上,他曾在蚕老与欢情处问询过玉人的行踪,恐怕漏出过破绽,纵然没有,也一定流露出过敌意——
欢情还好说,蚕老却是买卖人,只要价格公道,没有什么消息不敢卖。
恐怕这也是蚕老招致杀身之祸的主要原因,他既能卖出璞君与玉人的消息,当然也能够卖出白玉骷髅的线索。
任逸绝想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脸色大变:“如此说来,最好的动手机会岂非就是今日?”
璞君性情中正,必定不会与白玉骷髅联手。这一点任逸绝倒不担心,真正令他忧心的是白玉骷髅恐怕会在今日决战赶到,在旁等待最佳时机入场。
为报父母之仇,为断一身罪孽,璞君绝不会留手,他与玉人所约下的是生死局,而非点到为止的比试!
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果然是白玉骷髅的风格。
突然间,金铃摇动,预示着决战拉开帷幕。
任逸绝心下惊骇,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时间太短太短,已容不得他再做任何谋划。
屋外推门声响,千雪浪已踏上赴约的道路。
幽影泉乃是流烟渚之中少见的一口灵泉,不过早在百年前随着四重烟的扩散就已干涸见底,只剩一个如盆的圆滑凹陷处,百年来常有人在此决战,不知留下多少痕迹,倒成一处天生的战场。
任逸绝带着剑匣上到最高峰处,俯视着幽影泉之中两人的身影,只觉得四下雾气氤氲,远方隐约又行来一人。
雾气之中难以辨别方位,任逸绝不知是谁到此,只感觉到雾动风摇,不多时赶来一众好奇的观战者,正絮叨着蚕老之死。
这些观战者有一些是来凑热闹的好事者,有一些则想看看能否从他人决战里增其感悟阅历的求进者,还有甚者会在旁点评。
情况实在太杂乱了。
任逸绝忧心忡忡,俯观全局,只见幽影泉中荆璞与千雪浪互相示意,不再多言,很快璞君伸手摸向腰间,伸手一抖。
只见得头顶茫茫雾气之中,忽嘶鸣声起,竟从中破出一条呼啸的螭龙来,众人大骇,惊叫诧呼之声不绝,只见螭龙一身烂银鳞甲,自云雾中盘旋而起,隐见头尾,却无法窥探全身。
荆璞这条长鞭是以他自身蜕下的蛇皮炼制而成,与之心神合一,如同另一个蛇身的他。
任逸绝不觉握紧了剑匣,只见战场之中鞭影盖如天网,可红光乍现,螭龙长啸一声,顿遭重创,鞭网瞬间被破去。
方才螭龙之威,众人才领教过,不由得心有余悸,却见场下刀者顷刻间化解攻势,顿感惊骇,不由得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流烟渚何时来了这样一位高人。
战况瞬息之间变化,攻守交换,只见那名雪衣刀者化守为攻,倒逼得虚影般的螭龙腾空而起,闪避腾挪,偶见主人拙力,方才扫尾相助,一旦不成,即可退去护身。
连挨几下刀痕,螭龙非是真实躯体,可与荆璞心神相连,顿噬己身,荆璞身上裂出数道伤口,骨子中的凶蛮妖性顿发,也化作一条雪白巨蟒反扑而去,攻势骤烈。
众人见他们你来我往数百余招,直看得心惊肉跳,互相交头接耳,其中有人曾与荆璞交过手,或是相识之人死于他手,狠狠吃过一顿苦头,见他落于下风,不由得点评起来。
一龙一蛇心神相通,两相夹击,眼见千雪浪被缠绕其中,难以脱困,众人声音更显嘈杂,仿佛自己置身险地一般。
哪知千雪浪身法飘逸,已闪避而开,不见半点仓惶逼迫。
修为较低之人见他避闪容易,只当是荆璞本事不济,大声谩骂起来;修为较高之人虽看不清楚明白,但知自己绝无避开的本事,不由得神色凝重万分。
如此过去几个时辰,已陆陆续续有观战者受不了四重烟的魔气侵蚀,纷纷退出,场下打斗仍在持续,可荆璞眼见力拙。
又过半个时辰,剩下的几人也坚持不住,见虽未结束,但胜负已定,便走得几乎一个也不剩。
任逸绝眼见众人离去,荆璞受伤,知白玉骷髅出手之机快要到来,不住地摩挲剑匣,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战场之中突入一人,来势汹汹,一掌击在荆璞后心处。
荆璞猝不及防猛受一击,体内三枚剧毒无比的护心针遇险顿发,却见瞬息之间,来人击得他身躯翻转,直扑千雪浪。
任逸绝反应过来,失声道:“不!”
“混账!”
只见战场之中,千雪浪反应过来有人插手,神色一凛,正欲伸臂揽住荆璞,忽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打中,顿时痛彻肺腑。
好在千雪浪应变极速,抱住重伤的荆璞暂且退后一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百骸如遭火焚,只见小蛇倒在自己怀中,生死不明,忽反应过来是小蛇的三枚护心针。
护心针并无意识,遇险而动,这人瞧出自己对小蛇有留手之意,势必去接……
千雪浪遇事从来不慌,纵然眼下遭此暗算,仍然不急不缓,他抬眼去见眼前之人,纵然眼前已开始黑白交错,难以分辨,好在尚能勉强看出是岱海那名白玉骷髅,冷冷道:“你是来杀我的?”
白玉骷髅微微笑道:“是,不过不止。”
千雪浪又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阁下还有余力。”白玉骷髅道,“我听说这三枚护心针,寻常修士挨着就死,可阁下还能与我说话,所以我在等。”
“等我毒发?”
“要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我并不是很想杀你。”
千雪浪笑了一笑,他竟还有余力笑,唇边溢出黑血来,白玉骷髅显然也没想到他到此刻还能笑得出来,惊诧道:“你在等你那位朋友吗?恐怕他救不了你了。”
千雪浪没有说话,而是将小蛇放倒在地,慢慢站起身来,他此时已渐听不清声音,双眼也不再有光。
他在一片黑茫茫之中冷声道:“我从来不等任何人。”
千雪浪拔刀而斩,一道惊天动地的红芒直逼白玉骷髅的面容而去。
白玉骷髅心中一惊,紧急闪避而开,却见刀芒深入泉壁,顿时将山壁斩开一道巨大的裂痕。
千雪浪挥完这一记,顿时吐血不止,已觉手脚开始发软,失去意识时,他忽想到任逸绝生气的模样,只盼这人手脚跟头脑一样利索,跑得快些,不要浪费什么时间生气了。
情况瞬息转变,任逸绝心头巨震,脑海之中清明无比,手下剑匣忽震动起来。
该走——现在就该走——玉人与璞君已受重创,我一人决计打不过白玉骷髅,我与他厮杀也无好处,何必感情用事。
何必感情用事!
就在任逸绝欲冲入幽影泉之时,脑海之中忽响起一个声音。
“你想保护他们吗?”
任逸绝惊骇回头:“谁?!”
身后不见人影。
“贪嗔痴三念,你贪在不愿割舍,非救不可;你嗔在怒火烧心,意气用事;你痴在不知所谓,妄图以弱抗强。”
那声音似是笑了一下。
任逸绝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剑匣“咯啦”一声,突然打开,一道黑白二色的光柱直冲云霄,四周魔雾霎时间消散。
诛魔剑悬空而起,驱散诸邪,凛然生威。
第082章 半生半死
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
千雪浪自昏沉之中醒来,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记不得, 只觉得大脑之中空空荡荡, 就连自己是否真的醒来, 是否睁开双眼, 也不知道。
他双手微动, 只觉得一股懒倦之意涌上心头,伸手想去触碰脸颊, 也不知摸到的是不是自己的,好半晌,那触感才传入脑海。
指尖已碰到了眼睛。
是睁开的。
看来是我瞧不见了。
千雪浪轻轻地叹一口气,不知自己究竟倒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很温暖,很舒适, 这种感觉让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母亲的怀抱来。
不, 比那还要更愉快, 还要更安全。
就像是重归孕育之时,回到了母亲腹中, 被羊水包裹的感觉, 仿佛什么都不必去想, 什么都不必去做,大脑之中并没有什么念头, 只要这样睡下去, 这样快活安逸地被保护着就很好了。
千雪浪觉得自己仿佛变回很小很小的模样, 比八岁还要更小,也许五岁, 也许三岁,他坐在母亲的膝头,被不住亲吻着,那温暖柔软的怀抱传来淡淡的香气,听见母亲甜蜜温柔的呼唤:“为娘的小雪儿,可爱的小雪儿,娘真爱你,乖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笑一笑好吗?”
即便千雪浪从不回应,可母亲也不以为意,她总是这样搂着千雪浪,坐在秋千下微微晃动,哄他睡觉。
那儿时的光阴,仿佛总是充满着光照,凝结成一个晴朗的午后,和煦的微风吹拂着一架小小的秋千,眼前有一方微动的清池,池中有几条游鱼。
盛装的女人抱着他走来走去,神色怜爱至极:“不说话,不爱笑,又有什么要紧的,天底下说话爱笑的孩子那么多,很稀罕吗?不说话不爱笑的却只有为娘的小雪儿。唉,乖孩子,都是娘不好,叫你听见那些话,我明天就不准他们再来。”
千雪浪枕在她的怀中,突然地很想喊一句“娘亲”,叫母亲开心开心——
他还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儿,对她笑一笑,可他这样小,小得做不了任何事,只能慢慢睡着了。
睡梦之中,只听见娘亲温柔的声音:“乖孩子,好好睡吧,娘会永远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你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担心。”
半梦半醒之间,正如半生半死之间。
不知过去多久,千雪浪隐约感觉到身边传来婴童——不,是婴儿的嬉笑声,他的身体上似乎被几个婴儿当做什么玩具爬来爬去,还有一个躺在他的胸膛上,仿佛等待着一个怀抱。
千雪浪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环起双手,抱住怀中这个婴儿,对方发出快乐的呢喃,咂咂嘴,吐出一连串的口水泡泡来。
这是哪来的孩子?
千雪浪困惑不解,忽然感觉全身上下一阵疼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住,当即松开手去,怀中婴儿顿失温暖,哇哇大哭起来,可他一哭,又引起许多开怀的笑声来。
这婴儿失了怀抱,自然哭泣,可那些孩子又为什么笑?
难道这孩子哭泣,竟能让他人开心吗?
还没等千雪浪想明白其中关窍,只感觉四肢疲惫无比,躺在地上再度沉沉睡去了,一动也不能再动。
这次在黑暗之中走来的是师父,他很怜惜地看了自己一眼,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走过自己的身边,要往那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走去。
“师父。”千雪浪问,“你要到哪里去?”
和天钧当然没有回答,他就这样离开了,就在千雪浪伤心的时候,母亲又来了。
天仍是那般蓝,光仍那般刺眼,秋千吱吱呀呀地叫唤着,几尾小鱼泼溅起水花来。
娘亲将他搂在怀中,柔声道:“为娘的好雪儿,乖乖睡吧,娘会永远保护你,娘会永永远远在这里。”
就在千雪浪想要再度陷入沉睡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师父。
他忽然想起爹娘已经死去许久了,就连师父也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久到这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于是千雪浪从她怀里睁开眼睛,他温柔地看着母亲,母亲凝视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渐渐变得心痛起来。
娘亲那纤长美丽的手指轻柔地爱抚着千雪浪的脸颊,花汁染的蔻丹正娇艳,这一次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就像许多许多年前分别时的那样。
千雪浪终于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耳力倒是恢复一些,不过比之往常也薄弱许多,包括触感也是,这一失衡让千雪浪感觉到有些不适应。
很快,千雪浪就听见了许多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并不是在说话,是婴儿那般哇哇哒哒的叫声,有些叫声尖锐,有些叫声平和,由于耳力的衰弱,他无法分清方向与距离,不知道这些孩子在叫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
对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千雪浪稍稍动了动身体,只觉得身体一阵剧痛,五脏六腑好像都被利刃贯穿过,他的五感薄弱,痛觉却似被加强数倍,几乎要疼得昏死过去,只听见孩子们一阵躁动,有人慢慢走到自己身边来。
来者身上带有一股强烈的魔气——
魔气?我怎么会到魔者身边来,等等,魔气……是了,这是流烟渚。
流烟渚。千雪浪忍着剧痛不住思索着:我为何会在流烟渚?任逸绝跑了吗?奇怪,任逸绝又是谁?
他实在疼痛难忍,肩膀耸动着竭力想要起身来,因着想起任逸绝,记性这才接二连三地苏醒过来,想起来大概的前因后果。
小蛇遭受白玉骷髅的暗算,自己被三枚护心针打中……
任逸绝……
千雪浪忍痛摸索着身旁,并没有感觉到第二个人,反倒是有一只手忽然钳住他的手腕,将他硬拽起来,动作粗鲁凶猛,倒似一头猛兽。
“你在找什么?”那人道。
千雪浪浑身上下剧痛,对方体温甚高,只觉得手腕被拽住的地方好似火烧一般,加上覆来的魔气,几乎难以抵抗,不由得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不知是嫌脏,还是为着什么,忽然松开千雪浪的手,只站在边上,又问道:“你要找什么?”
“任逸绝。”千雪浪冷冷道,“还有一条小蛇。”
那人答道:“噢?找那条蛇,怎么,你要报仇吗?”
“小蛇身中白玉骷髅的血咒,体内妖血逆行,因此护心针才会伤到我,我为何要报仇。”千雪浪忍痛道,“我与他并无仇怨,更何况他是任逸绝的朋友,一问生死罢了。”
白玉骷髅果真是九方之人,要是小蛇咒术难解,倒可以找九方策帮忙。
那人嗤笑一声:“有人将他救走,不过生死不知,看天命吧。”
千雪浪又问:“任逸绝呢?”
这次没有回答,千雪浪知他要么是不想回答,要么是没有答案,便又问道:“既然不答,那我换一个问题,我为何在此?”
那人突兀冷笑了一声:“直至如今,你还是这般高傲,身陷险地,仍不愿将身段放得柔软一些。千雪浪,你是真的不在乎,还是看不清现状?”
千雪浪听对方言辞不善,陡然生出一丝疑惑,不知自己何处结了这样一个仇家。
不过从荆璞来看,他所结下的仇家大概要远比自己所想得更多,里面再加一两个魔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千雪浪冷笑一声:“你有此疑问,难道是真想听我的答案吗?想要我屈服你,何必问得如此冠冕堂皇。”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树敌当然不是明智的举动,不过千雪浪从来不是低头的人。
他心中清明无比:“对我如此憎恶,又何必施救?若非善心驱使,就是有所交易,亦或是图我报恩。”
纵然是善心驱使,千雪浪又凭什么要为他人意愿扭转。
那头沉默片刻,没有人出声,不多时,一群孩子们又再度叫唤起来,那人这才粗暴地发出声音来,震怒无比:“都走开!”
原本千雪浪只以为他在大发脾气,可听其动静,似乎痛苦难言,似乎是怕伤到那群孩子,不由得摸索一阵想要起身来,做好准备,以免被对方所伤。
“不准动!”那人吃力地怒喝起来,“你们过去……不要再跟着我!”
半晌,只听那人凄厉痛苦地嚎叫起来,宛如野兽一般,千雪浪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感觉脚边忽然凑上来一群小娃娃,正贴着他瑟瑟发抖,似乎被吓坏了。
伴随风声,千雪浪能听见那人在剧痛之下乱打乱砸,碎石崩飞,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往自己这边行凶。
又过好半晌,那人似乎总算冷静下来,对他开口:“我劝你不要做任何事。”
听他的口吻已是十分疲惫,却还强撑着精神说话。
“什么?”千雪浪不解。
那人冷笑了两声:“你如今身处三重烟之中,这群魔婴多是胎死腹中,怨气凝结成形,你若稍稍偏爱某一个,他们立刻就会生出嫉妒之心。当然,你要是乐见厮杀,也随你,不过你如今的性命与他们息息相关,别怪我没提醒你。”
千雪浪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那婴儿哭泣引来其他孩子的欢笑声。
还没等千雪浪再问什么,那人已狂奔远去。
第083章 自幼多情
任逸绝奔回镜渊, 猛然吐出一口血来,灵泉清澈,血色如蛛丝般洇入水中。
他望着水中倒影, 只见水中人不复往日俊朗面容, 生成一番可怖的魔相, 肤色黝黑带鳞, 更为可笑的是, 这具被囚困多年的魔身居然远比人身更为高大强健。
昔日折磨着任逸绝的魔气,在这一刻尽情释放而出, 彻头彻尾在身躯里自如地游走着,带来强大的力量。
也一点点吞噬他的人性——
任逸绝头痛欲裂,仰天长啸一声,竭力回忆起先前的记忆,不愿意被魔气完全吞噬。
当日在幽影泉内,诛魔剑感念任逸绝一片赤诚, 愿暂借他驱使。
可是驱使仙器, 又岂是简单容易的事。
诛魔剑几乎抽空了任逸绝所有的灵力, 到后来,任逸绝根本不知道是自己在驾驭诛魔剑, 还是被诛魔剑所驾驭。
任逸绝只隐约记得, 自己重创白玉骷髅之后, 对方见势不好遁逃而去,之后又有一条青龙来卷走了璞君, 他有心阻止, 却无奈体力不支, 无法追上。
而随着灵力的耗尽,诛魔剑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
等任逸绝松开手时, 他的皮肉已被剑灼烧得几乎见骨。
之后任逸绝的大半意识就被体内的魔气所吞噬,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不希望怀里的人就此死去,而冥冥之中流烟渚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
于是任逸绝在昏昏沉沉之时,将诛魔剑留在了幽影泉里,抱起千雪浪奔入茫茫烟雾,随后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等到任逸绝勉强恢复神智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与千雪浪在一处异常陌生的地洞之中。
地洞非常巨大,不见有打扫的痕迹,却洁净无尘,下陷着一方略小于地洞的胎池。
说是胎池,是因为此处观之犹如一个鸡卵,水光萦绕其上,形成薄膜,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脉脉跳动着,几名婴儿蜷缩身躯,在水中飘荡,令人想到女子的胞宫。
任逸绝挣扎着从温热的水中醒来时,发觉千雪浪正漂浮在身侧沉沉熟睡着,神色宛如婴儿一般天真,不见半点中毒的模样。
苏醒的婴儿正在他们身旁嬉戏玩乐,将他们二人当做桥梁一般爬来爬去,不住啼叫,玩得尽兴之后,就俯在两人身上休息。
任逸绝瞧见其中一名魔婴小手小脚,行动笨拙,甚是可爱,不由得将他抱起,伸指一点他的鼻头,微笑道:“是你们将我跟玉人带到这儿来吗?”
他不动还好,如此一动,身旁魔婴倏然纷纷转过脸来,天真可爱的小脸顿显露妒火恨意,齐齐上前来扑住任逸绝,要抢占他怀中这个位置,一时间婴啼不绝,雪藕般的小胳膊互相挥打撞击,不甘示弱地在胎池里缠斗起来。
任逸绝只得急匆匆地将怀中孩子松开,任由他在胎池之中飘荡,这群婴儿这才松开抓握的手脚,安详平和地在胎池里再度陷入熟睡。
如此不明不白的情况,叫任逸绝摸不着头脑,他生来性子执拗,遇到不解之事非要查探个一二,绝不肯稀里糊涂,更何况眼下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随意。
因此任逸绝挣出胎池,重新落地。
才刚离开胎池,任逸绝就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再度苏醒,正向全身蔓延,可他感觉不出是什么,只好先就近观察附近。
才要出洞口,任逸绝就被浓郁的魔气逼得回返,体内躁动越发严重,可却全无苗头,他坐在胎池旁缓和片刻,这才发现胎池之内并非清气,也非是浊气……
这种异常之地,任逸绝记得自己曾听师父说过一些,自天地混沌初辟,世分清浊,可有些所在格外特殊,仍能留存下最为原始的鸿蒙之气,因地利而成万种形态。
有些鸿蒙之气会吸收身旁清浊二气,形成巨大的风暴;或有一些潜伏于地心之中,运气好一些化为地气,坏一些就成为毒火烈焰等等。
正在任逸绝冥思苦想之时,忽然听见一声嬉笑,只见一个魔婴飘荡在自己身后,蹬腿摆手,欢快不已,他无奈地摇摇头,正要伸手去捏那小脸:“好坏心眼的孩子,你来调侃我是不……”
他声音忽止,只见自己的手掠过了这婴儿,似完全触碰不到胎池,不由得一怔。
那婴儿好奇地睁大眼睛,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水,咯咯一笑,伸出小手来抓住了任逸绝。
任逸绝这才被拽进胎池之中,不知为何,一进到胎池之内,他忽觉心神安定,朦朦胧胧得又想要睡去,不由得一凛,挣扎起身。
花费半日功夫,任逸绝总算闹明白情况。
这群胎池之中的婴胎与其说是魔婴,倒不如说是婴灵,多是因意外胎死腹中,或是出生时不幸夭折,且已生出灵识。
他们的身体要么是被分娩出安葬,要么就与母亲共同死去,可初生的意识均不认为自己已经死亡,以至于魂灵飘荡世间,恍恍惚惚之间受此地鸿蒙之气所引,以为这是母体,均没入鸿蒙之气中沉睡。
鸿蒙之气无始无终,无清无浊,正是大道最原始的面貌。
而胎儿在母亲腹中生长,溺于羊水之中,不受清浊所区分,同样是最为原始的模样。
这些婴灵不知在这道鸿蒙之气中沉睡多久,在三重烟内至今不曾消散,想来是鸿蒙之气与这数名婴灵相连,受其影响变化,最终成为他们共同的地母,异化之后形成眼前这方胎池,永远地孕育着这些终生不会长大的孩子。
婴灵们常在胎池之中玩耍,偶尔也会外出,受魔气沾染,因此性情格外善妒好斗,而胎池与婴儿紧密相连,若非他们允准,常人根本无法接触胎池。
任逸绝不由想道:“不知百无禁知不知道此地。”
他才从胎池之中出来,能感觉到胎池之内的鸿蒙之气是极佳的疗伤圣物,眼下别说体力,身上的伤势都已恢复如初。
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一股不祥之感隐隐自心头升起,却说不出来缘由。
之后任逸绝短暂失去片刻记忆,等到再醒来时,他已不知何时回到镜渊之中,且模样大变,成为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魔人。
不过数日,任逸绝又再度失去过两次记忆,只能勉强记得自己与某个人见了几面,对方交代了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对方又是谁,却根本记不清楚。
虽有许多要紧事该想,但魔性带来的狂暴情绪与强烈的爱憎之心,几乎将任逸绝的神智冲垮,他如今远比之前更躁动、更易怒、也更容易嫉妒与好斗,分不出半点精力思考,只能将眼前要做的事暂且做完。
偶尔有几次,任逸绝趁着神智还清楚时勉强修行师父传下的心法,就感觉体内魔气涌动,痛不可当,不由得怒火大起,杀意骤盛,只觉得心头一团烦躁,恨不能大开杀戒。
如此一来,也只好暂罢修行。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魔身非常适应魔气,因此能够长时间地出入甚至滞留在三重烟中,任逸绝花费了几日功夫就找到了地母胎池所在。
不过任逸绝连日来被自己的异常折腾得晕头转向,怕误伤婴灵与千雪浪,通常只在神智还算清醒的时候来到胎池探望。
他虽不知银环生的本事如何,但璞君曾在生死搏斗时发过几次护心针,敌人均化为一滩血水,知其毒性甚是剧烈。
千雪浪中针之后仍能说话甚至挥刀,已是远超出任逸绝的想象,可纵然他再有本事,剧毒侵入心脉,也得想办法化去才是。
地母胎池如胞宫孕育新生,任逸绝知能疗伤,却不知道能否解毒,即便再是心焦如焚,也只能暂且等待效果,好在千雪浪的面色一日好过一日,想来再多温养几日,就能够完全祛毒。
就在这时,几只婴灵又爬到任逸绝身上来,抓着他的头发衣服玩闹。
任逸绝望着他们,脑海之中忽然转过几个疑团:“我当时为何会往三重烟奔来?这些婴灵又为什么待我这般亲热?纵然他们喜欢与我玩,可力气不大,如何能生拉硬拽得动我,必然是我主动带着玉人入这胎池之中。”
“而我……那个我又怎会知道三重烟内有这方胎池?”
正当任逸绝头痛欲裂之时,千雪浪终于醒了过来。
任逸绝见着他清醒过来,只觉得喜不自胜,长久以来一人独处,不知多么孤单寂寥,这一下欢喜之情实在难以压抑,恨不得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当任逸绝走到千雪浪身旁,见他双目无光,眉头微蹙,显然是正在忍耐痛苦,忍不住看了又看,既觉心痛,又感到诡异窃喜,可见着他不理会自己,心中暴戾顿生,不由得抓住他的手喝道:“你在找什么?”
不……不对劲。
明明是想关心玉人,可与千雪浪一说起话来,任逸绝就克制不住自己。
任逸绝松开手倒退两步,硬生生忍住胸中愤懑,只想道:“玉人没听出我的声音来,他没认出我,他也看不见我。”
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站着,突觉得有些伤心,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伤心过了。
任逸绝胸口如堵,顿时提掌打在山壁上,吓得婴灵顿时窜动起来,不知所措地飘在空中,他们还不知什么叫愤怒,什么叫悲伤,只是被巨响惊吓到。
任逸绝见着他们也远离,郁气更浓,连击数掌,几个婴灵怯生生地想过来搂着他,可任逸绝眼下心智混乱,如何敢与他们亲近,便将其喝退,又竭力告知千雪浪详情,才奔逃出去。
说是告知,倒像恐吓。
游萍生是位极儒雅的君子,任逸绝自幼为他教导,生性虽是跳脱,偶尔爱戏弄人一番,但也从未如此失礼过。
任逸绝只觉得心跳不止,他自幼多情,可除去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再没像眼下这般情绪强烈过。
七情六欲似完全脱出管束,彻彻底底地失控了。
第084章 爱欲情火
又过几日, 千雪浪渐感好转,他本目不能视,连日来已隐约能看到些许光明, 知是毒性正在消退。
那魔者来过数次, 千雪浪与他说过两回话, 只觉得这人性情古怪至极, 几乎算得上喜怒无常, 他心中不由想道:“真该叫任逸绝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麻烦人物。”
不过还有一点, 叫千雪浪格外奇怪。
这名魔者有时候暴戾非常,有时候却文质彬彬的,千雪浪曾在昏沉之间,听他逗弄过身旁那些婴灵,与他们亲昵说话,模样很是正常, 可不过片刻又会勃然大怒, 像是完全无法自控。
千雪浪本以为这人只是性情特别尖酸刻薄, 不好相处。后来忽然想到,这魔者举止如此怪异, 也许是神智有缺, 因此清醒时言语条理清晰, 犹如常人,发狂时又似濒死野兽。
眼下魔者虽能克制, 甚至好心带自己来此疗伤, 但他一旦失去神智, 难保情况会如何。
要是在平日,千雪浪当然全无畏惧, 可眼下他重伤在身,余毒未消,那魔者魔气甚浓,想来是个强敌,更何况还有这群无忧无虑的婴灵在身旁,纵是再如何高傲,也不至于全然看不清形势。
于是千雪浪轻轻抖动着胎池之水,婴灵迷惑不解地凑近他身旁,好奇地伸出小手触碰他的脸颊与身体。
千雪浪挨个抚摸婴灵的小小脸蛋,淡淡道:“下次那人再来时,你们不要再凑过去,知道了吗?”
婴灵不解地嘀嗒叫了两声,凑在他脸颊上撒娇,显然没有理解。
没被摸到脸蛋的婴灵顿时恶狠狠地咬在千雪浪的手指上,千雪浪眼中只是隐约有光而已,还无法完全看清,难免有所遗漏,他不由得皱皱眉头,并不着恼,只是挣脱开来,又去抚摸被自己落下的那几名婴灵,这才将这群孩子安抚成功。
他在此沉睡多时,对这群婴灵已有简单的认知,他们无法长大,当然没有什么趋利避害的念头,更没有善恶之分,甚至也不会掩藏自己的喜憎之心。
与这样一群孩子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如此脆弱、单纯、柔软的生命。
“你说,他们能够听懂吗?”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忽然涌入千雪浪的眼中,他模模糊糊看到身旁坐下一个颇为高大的身影,背挺腰直,似乎微微侧过脸看过来。
常人说坏话叫人抓包,难免心虚,千雪浪却没什么歉疚感,淡淡道:“若不教,他们怎能听懂?”
“呵,你是在教他们吗?”
那黑影忽然凑近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胎池膜与千雪浪对视,千雪浪本就不善察言观色,如今眼中只有光影交错,更是浑然不觉对方的心思。
“只是教导,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逃开我?”
魔者声音愈发冷厉起来,隐有发怒的痕迹。
千雪浪淡淡道:“有什么区别?你性子如此阴晴不定,前日忍得,昨日忍得,哪怕今日还是忍得,或许这一生都能忍得,也可能有一日忽然忍不得。不是吗?”
那魔者呆了半晌,浑身发起抖来,显然已是气急。
千雪浪自然感谢他救过自己的性命,若只有自己一人,倒也无碍,这身旁这群无忧无虑的婴灵已是魂魄,不过是滞留此间,要是就此魂飞魄散,未免无辜了些。
这些话本不该叫魔者听见,可既然他已经听见,千雪浪也不会否认自己所言。
魔者怒极反笑,声调渐高:“好!好!你说得一点不错!”
随着他的声音,紧随而来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千雪浪只觉得握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沉重如铁,钳制得生痛。
千雪浪目不能视,可触感仍在,脸颊清晰感受到对方传来的热气,似乎还能听见对方皮下涌动的血液与鼓噪的心跳声,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身形远比自己高大,几乎将自己全部覆盖住,不由得一阵不自在。
“提醒有何用?就算我现在就杀了他们,你又能怎样呢?”魔者阴冷冷地说道,“更甚至,哪怕我要对你做些什么,你又能如何呢?”
千雪浪见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忽然升起,知必是那魔者的手掌,想来他是要怒极扇自己一记耳光,哪知那只手却轻轻落在肩上,反倒是唇上一热。
千雪浪本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炙热的舌尖顺着缝隙钻进来,他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与欲自这一长吻里流淌过来,千雪浪蓦然睁大空洞的眼睛,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那人一巴掌。
这一下扇得魔者偏过脸,牙齿刮破千雪浪的唇瓣,激起一阵刺麻的疼痛感,千雪浪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他出生至今从不曾被人这般冒犯过,几乎想要唤出红鹭,可体内灵力混乱,急躁之下只觉得喉间腥甜翻涌。
那魔者沉默片刻,缓缓道:“直到此刻,你还要坚持你的高傲吗?”
千雪浪怒极攻心,闻言冷笑:“魔者,你是太不合群,才不惜扭曲他人意愿顺从自己吗?”
良久,魔者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之中说不出的萧索伤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慢慢踱步出去。
千雪浪听他远去,终于忍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鲜血染红胎池,四周婴啼顿起,纷纷环绕千雪浪身旁,千雪浪将他们拨开,疲惫至极道:“不要过来,我身上有血。”
随即又想,只怕这口血已是污染胎池,千雪浪脑中混沌一片,骤然昏厥过去。
昏沉之中,千雪浪见着任逸绝向自己慢慢走来。
他神色略带忧愁地凝望着自己,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说道:“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千雪浪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正想要与任逸绝说话,却见他十分伤心地离去了,一时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的。
“任逸绝。”
千雪浪呼唤道,身旁却不见任何人影,好像任逸绝不愿意再听他说话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变得有些疲惫。
这时候,师父忽然出现在远方,背对着自己。
“师父!”
千雪浪再度欢喜起来,他走上前去,可怎么也拉不近距离,突然想道:“师父已经死了,只是我梦见他,这是个梦而已。”
他心中骤然冷了下来,师父却慢慢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和天钧缓缓道,“雪浪,你如今卷入红尘之中,可有什么感悟?”
千雪浪想了想,他方才遭人轻薄固然感到难以置信,可仔细想了又想,眼下确实无力反抗。
正如那魔者所言,纵然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纵然要报仇,纵然要叫对方尝尝这一苦头,也要等到自己恢复为止,虽不知魔者的实力如何,但既能从白玉骷髅手中救下自己,想来绝非泛泛之流。要在魔气弥漫的流烟渚之中决战,全盛时期的自己未必就能轻易取胜,更不必说眼下了。
如今自己与那群婴灵又有什么差别。
千雪浪怔了一怔,觉得似乎明白许多,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他淡淡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和天钧淡淡一笑:“雪浪,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他很快转身离去,千雪浪就这样静静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和天钧道:“你不服气是不是?”
千雪浪神色淡淡:“没有。”
“这就是你的孩子脾气。”和天钧顿了顿,侧过脸来瞧他,“你自小就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旁人说什么也好,做什么也罢,与你全无半分关系,所以你才能一心一意地向道,一心一意地走到如今。”
千雪浪没有说话。
和天钧又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蛇。”千雪浪答,“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任逸绝说到小蛇的事,想起来他要是没有运气,被别人擒了去。旁人待他好,那自是再好不过,要是旁人待他不好,他为求生存,也只能屈服。”
“你果然没有闹脾气。”和天钧不知是愉快还是叹息地出了一口长气,他停下了,“你瞧,这就是人世间的因果,你将它斩断了,它却又把你缠上了。你叫这因果缠了又缠,依你的性子本该尽数斩去,偏又起了一点怜心,反遭暗算,你后不后悔?”
千雪浪道:“世事不尽如人意,师父,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和天钧轻笑一声,没叫千雪浪瞧见,又问:“叫人轻薄了也不后悔?”
千雪浪一时窘迫,没接上话。
和天钧不再说话,又开始在这片无尽的虚空里走下去。
这次千雪浪却跟不上了,他唤道:“师父,师父……”
和天钧没有再回头,无论千雪浪如何加快脚步,他都追不上去,只能见着师父在一片白光之中慢慢消去身影。
千雪浪苏醒过来,他仍沉在胎池之中,胎池已将之前吐出的血污排除清理,水仍清澈无比。
他伸手摸了摸,唇上伤口已然痊愈。
那魔者亲吻他时,深深的热情,深深的绝望,还有强烈的爱欲仿佛一股脑地传过来。
千雪浪对于爱欲情火了解得并不深,他突然有些遗憾,没能看见那魔者的面容,要是看见了,就能知道他的神情如何了。
分明这般愤怒,为什么落下来的不是巴掌,而是亲吻?
他是心中爱我?还是心中对我有欲?
千雪浪慢慢地垂下头,觉得有些新奇,在杀死这名魔者之前,也许他还可以多了解一些。
第085章 牵挂惦念
数日来, 千雪浪醒来修炼,累了便睡,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耳力也日渐恢复。
与全盛时当然是无法相比, 可比之先前盲眼一般要大大好转不少, 不但有光, 隐隐约约也能看清大致的东西, 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地洞之中。
这日醒来,千雪浪发现身旁婴灵少了数名, 等了又等,才见着他们自顶上嘻嘻哈哈地飘落下来,重新落入胎池之中蜷缩熟睡,伴随而来的还有魔者。
迷雾漫漫,那魔者自天而降,五官朦朦胧胧得瞧不太分明, 只见得一片黑黝黝的轮廓, 身周衣物飘荡, 倒似烟尘未消,果真十分高大。
“你……你在等我?”
魔者走过来坐在胎池旁边, 口吻似乎有些犹豫, 又隐含惊喜。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魔者看了他好一阵, 想要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摸一摸他的脸蛋, 却迟疑片刻又收了回去, 被千雪浪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想到什么, 魔者略显踌躇地动了动身体,好半晌才强硬道:“我之前那般对你, 难道你心里不生气?不愤怒吗?”
千雪浪冷淡道:“有甚么可生气,可愤怒的?”
他性子向来平定漠然,不上心的事犹如过眼云烟,决定好的事则无人能够更改,眼下敌强己弱,妄自吵闹不休,消耗神思,又能有什么意义。
魔者却没这般定力,闻言甚是不快,他压抑片刻,终究沉不住气道:“难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难不成旁人也能这样对你?”
千雪浪听得好笑,不禁语带讥讽:“旁人能不能这样对我,与你何干?还是你以为做了这件事,我就此要为你守贞不成。”
魔者顿时一窒,仿佛口舌被叼去,半晌才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你救我一命,我原本很是感激。”
魔者古怪一笑,忍不住接口:“我可瞧不出玉……你有什么感激之情。”他说话间突然打了个磕绊,千雪浪并未听清,也不以为意。
“你瞧不出来,就是没有吗?”千雪浪道,“不过这也不甚重要,正如你当日所说,你纵然想对我做些什么,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由你。你要辱我也好,杀我也罢,甚至要万般折磨我,我如今也不能怎样。如此说来,你救我也没甚么恩情。”
魔者轻轻“啊”了一声,声音之中充满无限悔恨不忍:“我……我并不是……”
随后,他便瞧着千雪浪那双无神的眼睛睁着,打断了自己。
“是不是都不要紧,你并没折磨我,想来不是恨我至极。可你做那般事迫我屈服低头,存心恐吓乃至操控我,总不是我冤枉你?”
千雪浪说话之间,总有一番坦荡自然,好似整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倒叫别人羞愧难安。
魔者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早该明白的。”
他站起身来,在地洞之中来回踱步片刻,不知是抒发心头闷气,还是不愿意跟千雪浪继续这番对话下去,千雪浪也静静等待,并没有说什么。
“不,并不是冤枉我。”魔者很快就回来,声音再度变得冷酷,他粗糙的手触碰到了千雪浪的下颚,模糊的视野难以分辨目光之中的深沉,“我确实随心所欲地摆布你,强迫你接受我的想法。仙君,你生来剔透通澈,无法理解凡人的软弱无助,你不怕死,也不怕羞辱,我盼你知道这番无助,才施如此作为,却没想到不是对你的折磨,而是对我的折磨。”
魔者的手指微微滑动着,却不带半点亵玩轻蔑的痕迹,倒像在抚摸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品。
千雪浪平静地注视着他,感觉到了来自魔者的焦虑与不安。
很快,魔者的手指滑落,指在了千雪浪的胸膛处,沉沉道:“你从未向他人低头,也不曾为任何人屈膝,想以外力胁迫你,你至多动怒,却绝无恐惧屈服之心。”
“我如今才明白,对你做什么也是枉然。”
“你……不必忧心了,我不会再做任何事了。”
魔者甚是怅然,望着眼前如冰如霜的容颜,心中忽然想道:“玉人这一生不曾有过任何依恋,不曾有半点牵绊,因此对深受其困者,自是视若无睹。无论是璞君,还是我……唉,任逸绝啊任逸绝,纵然玉人有所依恋,有所牵绊,难道就非你不可吗?你为自己私心玷污他,难道有什么道理吗?”
难道……难道不是私欲作祟,这才假借教训之名,假借不忍之情,轻薄于他吗?
这行为既不君子,也不合适,要是叫师父知道,定要受一番教训。
可魔者回想起来,不管重来几次,不管心中多么悔恨,仍会如此选择。
千雪浪却觉有趣,也在心中想道:“这魔者虽不擅长口舌争辩,但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像任逸绝。”
魔者万念俱灰之余,转念想起千雪浪所言是“原本很是感激”,正想询问,只听千雪浪道:“你虽不会再做,但我仍要杀你。你救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日后我遇着你,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魔者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不愤怒,不生气,原来是心中已做下决定。
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悲伤痛苦,还是应该放声大笑,魔者瞧着千雪浪全无血色的脸,清清冷冷,浑然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又想到自己眼下成魔的模样,忽伸臂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凑到耳边说道:“好,很好,那咱们俩这一生就如此不死不休,由你亲手来杀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自使用诛魔剑后,他褪去人身,显出魔形来,偶有神智之时,魔者就不住地询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诛魔剑再是神通,也决不能无中生有,原来自己体内魔气并非胎中受损,而是因着半身是魔才源源不断生出。
师父照顾自己长大,要自己勤修功法,压抑魔气,想必是早已知情,才撒下这个谎言来,准备瞒他一生一世。
想来师父从不肯说起父亲来源,也是因自己是个魔胎的缘故,他自幼到大知母亲受魔气侵害,心中早生暗恨,没想到如今自己反倒成魔,往昔认知一朝尽数推翻,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
除去自己之外,还有悠悠众口。
世人眼中正邪有别,不说远的,就近水无尘就是一例。
如今天魔再度袭来,就算自己能令母亲苏醒,可旁人要是知道母亲诞下一个魔胎,又会如何看她,会如何说她?人言可畏之处,岂是洪水猛兽可比的。
浑浑噩噩之间,魔者常想起师父与娘亲,有时候也想起玉人,却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到什么主意办法,能让自己重新变回任逸绝。
就算身体变回去了,难道他仍能做那个一无所知的任逸绝吗?
如今听千雪浪要杀他,混乱的心绪忽觉快意起来,玉人最是公允,他决计不会为着人与魔之类的事轻蔑自己,他要杀自己,只是因为自己轻薄了他。
是了,是了。魔者心中畅快起来,若非这般机缘,谁能沾到这云中人的衣袖,一亲芳泽呢?
他并无求死之心,只是想到化为魔身后,脱去束缚,倒敢做许多先前不敢的事,颇为畅快。
听魔者话中痴态毕露,倒似疯癫,千雪浪顿生不快。
“放肆!”
他是没在意昨日那个吻,可也不意味着能任人戏弄狎昵,眉头顿拧,蓄起气力将那魔者一掌击开。
正当千雪浪举起手来想再出一招,却觉得提运灵气时胸口一窒,是毒气四散开来,腥气再涌,又慢慢将手放落下来,将翻涌的怒气渐渐平息下去。
魔者虽应承过不再做任何事,但出尔反尔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他神智错乱,许诺自然不能当真。
千雪浪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心中怒气,模糊之中看见魔者呆呆站在原地,心中又生疑窦。
“我说要杀他,他刚刚为什么那般开心?哎,要是任逸绝在此就好了,他聪明机警,反应要比我更快。不过,依他性子,说不准又要啰里啰嗦地说这魔者对我有救命之恩,再来就是可怜人家神智混乱,叫我多生怜悯了。哼,若旁人也这般吻他抱他,不知他是什么反应了,恐怕他生性慷慨,好心叫人占了便宜也不计较。”
想到此处,千雪浪心下微微一动:“不知道他如今到哪里去了?”
冷不防之间,魔者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千雪浪答复道:“我在想一个人。”
魔者才与他亲密搂抱过,叫其一掌推开,见着他面上厉色渐化平和,还以为是想到什么事,却没想到是在想人,登时嫉妒心起:“你在想谁?”
“与你有什么关系。”
魔者并不理会,又追问:“你是无情道人,难道也有牵挂惦念之人吗?”
千雪浪心想这魔者所知倒是不少,不过他从没掩饰过,并不曾多想,只答道:“无情道人便不可以有牵挂惦念之人吗?”
魔者问:“他叫什么名字?”
千雪浪听他越问越急,渐渐无礼,冷冷道:“任逸绝。”
魔者突兀陷入沉默之中。
第086章 不清不楚
闲暇之时, 千雪浪猜测过这名魔者的来历。
如此魔气,又有这般实力,最有可能的人选无疑是魔君百无禁。
只是如此一来, 想不通的地方又多了几处。且不说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情, 就算百无禁当真对自己一见钟情, 好心帮忙, 可按照传闻来看, 他的性情也不当如此怪异不定。
不过这样说似乎有失公平,魔者在正常时算得上文质彬彬, 通情达理。
百无禁久滞于三重烟内,许是性情受魔气影响,或者有什么为旁人所不知的缘故,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好在无论魔者是不是百无禁,都并不影响千雪浪最终的选择,因此他不再多做纠结, 安然闭目养神。
他的身体这些时日来大有好转, 想来再过一段时日, 就能彻底化去剧毒。
正当千雪浪休息时,忽觉得肩头一动, 他本以为只是婴灵习惯性的嬉笑打闹, 不愿理会, 哪知越来越多的婴灵一起涌过来,居然将他在胎池之中推翻过身去, 有几名婴灵干脆凑在他的脸颊边嘀嗒大叫起来。
“怎么?”千雪浪这才神色诧异地坐起身来。
婴灵吐了几个泡泡, 啪啪哒哒的乱叫一通, 像鱼群似得游过来,小小的手指抓着千雪浪的衣袖, 像是想将他提起来。
千雪浪不解其意,只好顺势而为,按照他们的心意站起身来,慢慢走出胎池,几名婴灵见他领会意思,当即咯咯欢笑起来。
“嗯?莫非他们要赶我离开胎池?”千雪浪才刚落地,被婴灵又推了几步,险些踉跄跌倒,他站稳身体,心下微感歉疚,“小蛇的护心针剧毒无比,我占此地多时,不知胎池化解毒液时有没有伤着他们,难怪他们要赶我离开。”
转念又想:“不对,这群婴灵若感不适,早早就当将我推出去,何以会今日才做这件事?”
千雪浪眼睛已能感光多日,尽管看起来仍是模模糊糊,并无神采,可已大致能看清这群婴灵的动作,瞧他们像是想带着自己去什么地方,心中略一思索,就紧随着指引而去。
才入魔雾之中,千雪浪就感不妙,此地魔气浓厚更胜四重烟数十倍,依眼下伤躯,只怕是难以支撑太久。
“你们要带我去何处?”千雪浪问道,“我如今可撑不了多久。”
婴灵怎听得明白他说什么,哇哇哒哒叫了几声,只赶着他往前走,千雪浪见他们模样焦急,心下一动,忽想道:“是不是魔者出了什么事?”
魔雾之中幽深非常,虽不是全然无光,但也算得上昏暗莫名,唯有婴灵身上发出略微的亮光。
千雪浪料想婴灵们难以跋涉太远,想必魔者必定就在附近,也就不再多言,随着他们往前行去。
远远的,千雪浪听见一声低吼,不知是谁发出,神识已感觉到不远处有两名强者正在交手,绝不可擅入。
可婴灵们骤然兴奋起来,不住地扑在他身上,将他往场中推去。
千雪浪心中明白过来:“想来是魔者与人争斗,落于下风,这群婴灵见势不好,请我过来帮忙。”
场内红黑色的煞气腾腾翻涌,千雪浪看到一柄沉重的血戟挥舞如满月,带起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
两边人影交错,一时间难以分清谁是魔者,谁是外来者。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好!痛快!痛快!再来!再战!”
那血戟舞得更急,更猛,几乎要织出一道密不透风的猩红天网。
千雪浪分辨了一阵,才觉出笑声并非来自熟悉的魔者,而是另一个人。从声音来分辨,对方酣战畅快,不但打得尽兴,而且有越战越猛的架势,倒是魔者一直沉默不语,想来是感到危机,凝神招架。
纵然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可从两人的气势来看,魔者的落败已成定局。
视野之中,忽见一蓬血雾弥漫而开,不知是来自谁的伤口。
另一人痛嚎一声,随即狂笑起来,笑声之中犹带兴奋,带着浓烈的战意与杀气:“来得好,伤得好!我已经很多年没受过伤了!”
婴灵被吓得瑟瑟发抖,尽数蜷缩在千雪浪身后。
千雪浪难以看清战局,却知魔者眼下恐怕不是感到危险,而是无力再分神说话,如此下去,只怕要力竭战死。
另外那人不知道来意,也难辨善恶,看起来倒像个好战的疯子。
趁着攻势未起,千雪浪往前踏出一步,顷刻间进入战局,拦在二人当中,挥袖一振,化去双方魔气,淡淡道:“停手。”
那好战者虽没使上全力,但仍吃了一惊,疑道:“嗯?你是谁?”
千雪浪倒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轻松,他有伤在身,又在这深重魔气之中,只觉得胸口微微一痛,决意快速了结此事,因此并不理会他,只淡淡道:“魔者。”
那好战者误解了这个回答,更感困惑:“你身上并没有魔气,看着应是名门正道的路子,怎么称自己为魔者?”
千雪浪不紧不慢道:“你如何了?”
好战者这才明白自己误解,讪讪起来:“……原来你是在说他。”
魔者并未回应,只是低下头来沉沉地看着千雪浪,千雪浪这时才感到不对劲,眼前之人并非他所熟悉的那个魔者,而是魔者一直避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面。
简单来讲,魔者失控了。
即便是以千雪浪眼下算得上发钝的鼻子,仍能闻到来自魔者身上浓烈的血腥味,看来他受伤不轻。
千雪浪冷淡道:“听得到我说话吗?”
魔雾之中晦暗至极,千雪浪怕自己看漏,只好伸出手去,怏怏不乐地捧住魔者的脸,冷冷道:“听得见就点点头。”
魔者并无反应,倒是那名好战者奇道:“原来你是个瞎子啊!可惜了,你生得这么漂亮,居然瞎了一双眼睛,不过也好,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看习惯了自己,以后只怕是很难找到道侣了。”
他的目光在魔者与千雪浪身上打量来打量去,忽然大笑起来:“噢,我明白了,我说他为什么要跟我打起来,原来是为了你。”
“啧。”
千雪浪微微皱起眉来,他并不擅和颜悦色地引导,因此对失控的魔者没什么办法,他正要转过身去与另一人说话,忽觉得腕上一紧,被魔者紧紧拉住,可对方仍是什么都没说,也并没有点头。
嗯?失控之中仍然记得我吗?
千雪浪对情爱并无了解,可听之前魔者的一番对话,知此人涵养极佳,且对自己有一番莫名奇妙的执着痴念,没想到他失控之后,这点痴念还在。
好战者又再探过头问道:“你们这般关系,怎么还叫得这么生疏,什么魔者魔者的,他没名字吗?”
“我们什么关系?”千雪浪皱起眉来,“再来,他也不曾告诉过我姓名。”
那头被问得一怔,神色看不出诧异与否,声音却是大大的惊奇:“啊?这是什么话,感情你们不是两口子啊!那你这名门正道怎么跑来三重烟里,又打断我跟他的战斗,看起来好像还跟这魔者不清不楚的,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于世不容,私奔来的。”
千雪浪冷冷道:“当然不是。”
“啊这……”那人一愣。
千雪浪道:“正好你来,省得我叫你,百无禁——”
认出百无禁不需要多少气力,血戟在手,又在这魔雾里来去自如,身份已不言自明,千雪浪这下倒是真有些奇怪魔者的身份了。
百无禁一笑,打断他的话:“真是有意思,你叫不出他的名字,倒叫得出我的名字,可惜你生得再漂亮,我也不想跟你做两口子。这位朋友,你大可放心。”
他前一句话是对千雪浪说的,后一句就显然是对魔者说的。
千雪浪冷冷道:“你们魔者总是这般口无遮拦吗?”
百无禁嘿嘿一笑:“看你怎么想,按照你们人的说法,骂人的时候是叫口无遮拦,夸人的时候就叫心直口快。我也没打算冒犯你,不过魔者刚刚为了你跟我打了一架,我总是要让他先放心再说。你若不快,大可扇他几个巴掌,我瞧他应该是不会反抗的,要是反抗,正好我们三个一起打一架。”
千雪浪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与他的事倒不急着说,你们为何而起争斗?”
原来百无禁才从二重烟退回不久,正在三重烟的住所内休息,忽听见外头有些动静,三重烟内向来没有人烟,他心生好奇,就追出来一路寻觅,这才发现了魔者,哪知魔者突发凶性,就跟他打了起来。
百无禁摸摸鼻子,有几分不好意思:“现在想想,他大概是瞧我靠近这里,不知我是敌是友,才跟我动手。”
千雪浪这才知道自己身处三重烟中,他问道:“三重烟内除你之外,从来没有旁人吗?”
百无禁道:“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除非你觉得你身后这群小娃娃也算。”
“你识得他们?”
“认得,怎么不认得,一个个见我跑得比见鬼还快,不知道还以为我会生吞了他们。”百无禁啧啧摇头,“真是魔情凉薄啊,不过他们帮不上我什么忙,我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只做个好好的邻居,算不上熟悉。”
千雪浪顿生疑虑,暗想:“百无禁住在三重烟中数十年,不曾见到旁人,也未与婴灵有什么来往,魔者怎么知道此地有个疗伤之地?”
不知是不是百无禁跟千雪浪聊得太过火热,魔者突生不满,紧紧攥住千雪浪的手,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千雪浪一时不察,居然被得了手,一下子坐在魔者怀中,他倒也不急,只侧过身去,看似柔情蜜意地依偎在这个怀抱之中,雪白的手抚上魔者肩膀的伤口。
下一秒魔者悲鸣一声,血流如注,肩膀顿失气力,松开了双手。
千雪浪这才不紧不慢地重新站起,冷峻淡漠的脸上毫无波动,配上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简直不像个活人。
随后他从袖中掏出手帕,擦拭起手上的血迹,似乎在思索什么。
百无禁看得伤口一痛,瞧他们俩情人不像情人,仇敌又不像仇敌的,心中不禁纳闷:“难道我太久没出去,人世间的关系已变得如此复杂了?”
第087章 爱生恶死
正当百无禁不住瞎琢磨着, 千雪浪又再开口,不过这次并不是对着他们俩说话。
“你们瞧见了,只是魔者与百无禁打斗而已, 并没什么稀罕, 不必太过大惊小怪。”
百无禁本想这人前来, 就算不结识一番, 怎么也该将魔者一道带回去, 哪里料到他竟然真是只为了安抚身边这群婴灵,不由得大感诧异。
见着千雪浪转身就要走, 百无禁只能自己喊住他:“哎,你这就不管他了啊?”
千雪浪这才停步,侧过脸来,略带疑惑:“管他做什么?他要是受不了此地魔气,自会离开,等他恢复神智之后, 也自会来找我。”
百无禁一时语塞, 深感有理, 又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做恢复神智?难道他现在这模样是全无神智?我还以为他天生这样呢。”
千雪浪淡淡道:“我还以为魔君应更懂得察言观色。”
“嘿, 这叫什么话, 且不说这魔君不是我乐意当的, 你何曾听说过魔君需要察言观色的,那当这个魔君还有什么意思?当魔君不就是为了让别人去察言观色吗?”
千雪浪无意对百无禁解释人世间的权力是如何互相牵制, 因此他什么都没有说, 自顾自走了下去。
百无禁见他全然不理会自己, 一时错愕,不禁搔了搔头, 对那无名魔者说道:“他还真走了,这事儿可有点难办了,那咱们还打不打?不过按照他的说法,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打你算不算是欺负你?”
自千雪浪离开,魔者就一直呆呆瞧着他,直至那人身影完全在雾气之中消失,也不做任何反应。
百无禁这下才瞧出他不但有几分傻劲,还有几分痴意,一时间实在莫名其妙得很,三重烟里好端端来了这样两位人物,不弄个清楚明白也说不过去,可惜一个现在正痴着,另一个性情又冷漠怪异,看起来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会说话的总比只会喘气得强,百无禁笑道:“这位朋友,我要去追你那位不知道是情人还是仇敌的道君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魔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往前走去,倒吓了百无禁一跳。
百无禁见着魔者不多时也要消失在魔雾之中,突然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难得来了两个有趣的邻居,这下就算是不爱讲话,我也要强迫你们陪我说上几句了。”
他自数十年前隐入三重烟后,就少与外界来往,一人虽然自在,但有时候难免无聊,眼下又没什么正事在身,偶然遇到这般怪异离奇的事,顿时来了兴趣。
别说魔者先来打他,就算不打,他也非要纠缠一番不可。
两魔并肩而行,在魔雾之中奔去,遥遥只见着千雪浪素白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下一刻却倏然消失无踪。
百无禁惊道:“咦?他难不成不愿被咱们追上,缩地成寸而去?”
魔者甚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迈步往前走去,也顿时没了影踪,百无禁这才瞧见地上有个地洞,暗暗好笑:“好家伙,不知是谁缺德,在这儿刨个土坑充大坟,省人埋了吗?”
他也径直跳下去,只见得山洞深邃,入内忽无魔气,幽光荧映,洞中有一处覆顶的圆池,那位道君正浸入其中。
百无禁心中惊讶,不禁伸手捞了一把,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触碰不到这水,更别说是水中之人了。
魔者则沉默地坐在水边,未发一言。
“过来。”
千雪浪瞧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进来,倒也不急,只轻轻一唤,将想要凑到魔者身边的婴灵唤回池中,他将百无禁方才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明白过来,若婴灵不愿与百无禁玩闹,百无禁想来伤不着他们。
婴灵们皆来与他撒娇,千雪浪也不理会,只垂着脸淡淡道:“你们要打就去外面打,不要弄脏这里。”
百无禁左右打量,他虽觉此地特殊非常,但人世间异常之处多了去了,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笑起来:“我到此来,不是为了打架的,是想问个清楚。”
“问清楚什么?”
百无禁道:“你是谁?从哪儿来?与这魔者又是什么关系?干什么要待在这儿?”
这些问题都不难,百无禁虽是魔君,但昔年所为颇见正气,千雪浪虽没多么喜欢他,但也并不讨厌他,因此耐心同他一一说清楚。
“原来如此,你是决斗时遭人暗算,中了剧毒,这魔者在你昏迷之间将你带到这儿来。这就纳闷了,我在这儿几十年,都不曾知道这群婴灵有个疗伤之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千雪浪道:“我也想过,却不知道答案。”
百无禁失笑:“我自言自语罢了,并没有要你回答的意思。”
他转过脸去看了看魔者,又有几分纳闷:“你说这魔者时而清醒,时而疯癫,难不成是修行时走火入魔,以至于神智错乱不成?嗯……待我来瞧瞧。”
百无禁正要上前,忽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却见魔者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显然不乐意接受这个提议。
“他好像不高兴。”百无禁暗自提防起来,口吻仍轻松自在,好像在说件小事。
千雪浪淡淡道:“既然他不高兴,那就算了。”
“说得也是,我虽然偶尔爱做勉强人的事儿,但吃力不讨好,可就不是我的兴趣了。”
百无禁微微一笑,没再继续上前,不过心中暗暗纳闷,不知为着什么,他瞧见这魔者时总感觉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感,不愿做什么太为难人的事,以免惹得两边都不高兴。
难道这就是一见如故?
还没等百无禁想通,眼见他无意再进,魔者又转过头去一心一意地瞧着千雪浪了。
百无禁:“……”
忍了又忍,百无禁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当真是第一次认识?我怎么瞧他对你情根深种的模样,现在这副痴呆模样都不忘了你。”
“我从没见过他。”千雪浪淡淡道。
百无禁心下好笑,暗想:“你什么都看不见,如何算得上见?”不过这么想委实恶毒刻薄了些,他很快摇去这想法,又想道:“难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寻常,这下我知道为什么情人不像情人了,却不知为什么还有几分仇敌的模样?”
“如此说来,他大抵是对你一见钟情,半魔虽不似天魔那般情感极端,但情意也远比常人充沛。”百无禁抱胸道,“不过我瞧你对他下手如此狠辣,全没半分感激之心,又是为什么,他哪里对不起你吗?”
百无禁瞧他冷冰冰的模样,全无半分喜怒之情,别说是什么风骚妖娆了,连可爱也欠缺,不知魔者为什么鬼迷心窍喜欢这样一个人,难道魔者天生就好这一口?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魔者是一厢情愿,也不应当对他如此冷酷才是。
百无禁难免打抱不平起来。
千雪浪冷冷道:“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诚然不假,难道为这救命之恩,我就要以身相许吗?”
百无禁心想:“这倒不假,就算是以身相许,也最多是供其驱使,哪有真出卖色相的。要是个漂亮姑娘还好,偏是个硬邦邦的男人,这位冷道君生得虽俏,但也不至于俏到男女通吃,魔者啊魔者,你算是踢到铁板了。”
这下可棘手了,怎么两边都占着道理。
百无禁左顾右盼,不由得庆幸起这桩没头没脑的事与自己无关,于是很快高兴起来,又笑道:“话是这样说不错,可他现在毕竟拿捏着你的小命,凡人有句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难道道君没学过吗?”
千雪浪不解:“为何要低头?”
“你若不低头,他将你杀了,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百无禁沉吟片刻,轻描淡写道,“你暂且屈就,往日还能百般千般得还回去,可要是当日一死,岂不是一切成空了?”
千雪浪听百无禁口吻虽仍平静,但与方才大有不同,想来必定是有什么往事隐在心中,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要问个究竟,不过此地只有他在,倒没什么兴趣知道。
他本懒得再说什么,可鬼使神差地想起师父的遗言来,忽问道:“成空又怎样?”
百无禁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是回答:“成空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很不好嘛?”千雪浪又问。
“不好……这……”
百无禁也被问得一下子怔住了,他这一生从没想过这些事,生与死的边界向来分明,他爱生恶死,可细细想来,自己这半生不也是在死途上追寻,要是真如当年那般,焉知自己会选生还是死,不由得恍惚片刻。
过了半晌,百无禁才道:“这,倒也说不上什么好还是不好的,对有些人来讲,死意味着终于可以歇一歇,可对有些人来讲,死自然是不甘心的。”
这听起来,都不是师父的选择。
千雪浪有些遗憾。
第088章 磊落踏实
两人闲聊一阵, 千雪浪说话冷淡,好在百无禁独居已久,倒也不嫌无趣。
如此一来二去,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魔者不知是不是觉察出百无禁无害, 浑噩双目之中渐复光彩, 属于任逸绝的神识再度苏醒。
“他果然醒了。”百无禁一心二用, 一边闲聊说话,一边分神关注魔者的情况, 见他神色变化,当即明白过来,喜上眉梢道,“你还真没骗人。”
如今一番话说下来,千雪浪是一问三不知,真正要点最终都落在眼前这名魔者身上, 见着他转醒, 百无禁当然欢喜高兴。
千雪浪微微拧眉:“我骗人作甚?”
百无禁摆摆手, 对这句话不做理会,千雪浪余毒未消, 方才又拦下他们二人的杀招, 体内灵力正动荡, 索性不再多说什么,只顾自己闭目养神去。
魔者真正清醒过来, 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回到地母胎池之中, 还未来得及惊骇, 眼前竟又多出个面貌陌生的人来,一惊再惊, 反倒没什么好惊的了。他瞥眼见千雪浪与婴灵皆不曾受到影响,犹自睡得甜蜜,心下稍安,却又陡然生出些许忧虑来。
难道他失去意识时,竟悄悄地来到地母胎池——那他……那个他,没有对玉人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吧?
魔者能感觉到,自从自己变成魔身之后,许多情感思绪皆压抑不住,这固然是很畅快的,可是他无意强迫玉人做些什么来满足自己的畅快。
想到此处,魔者心中忽涌起一阵寒意。
“喂喂……”突然一只手出现在魔者眼前,阻拦住他看向千雪浪的视野,随后那陌生人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朋友,少看几眼不会要了那小道君的命的。”
魔者:“……你……你是何人?”
“百无禁。”百无禁奇道,“有意思,那名道君不知道这地方是三重烟,都能认出我来了,你身为魔者却认不出来,这是什么道理?”
魔者脸色微微一变,端详着百无禁道:“魔君来此有何见教?”
百无禁一怔,急忙转头去喊千雪浪:“快醒醒,快醒醒,可别睡了,千雪浪,你没跟我说他醒过来会记忆全失啊!”
千雪浪心道:“我怎会知晓?”
自他与魔者认识以来,魔者从未忘记过自己,闻言失忆也睁开双眼,心中还未想好要不要放过这疯癫失觉的魔者,只见着眼中两个高大的身影,魔气一般浓郁,分不清是谁,索性不去看,只淡淡道:“魔者,你还记得我吗?”
百无禁不知嘟哝一声什么,忽然拽着刚清醒的魔者站到千雪浪眼前来,笑道:“这才对嘛,你看不见,说起话来不对着脸,看起来总有些别扭。对了,我瞧你修为不低,眼睛虽看不见,但为什么不用神识?”
凡人失了眼睛,就只能依靠耳朵来分辨方位,修行者要稍好一些,还有神识能够分清在场二人,可惜千雪浪余毒未消,一运功就觉得心口如堵,更何况他往往只与魔者单独说话,也用不着耗费心神,因此始终没想起这件事来。
千雪浪懒得解答,倒是魔者慢吞吞道:“他中了剧毒,不可轻易动用神识。”
百无禁闻言咋舌,忍不住将千雪浪看了又看,见他镇定自若,心中好生钦佩。
如此修为的强者失却双目,身中剧毒神识遭封,沦落入这般魔气浓郁的险地,眼前还有个虎视眈眈且觊觎他美色的失常魔者,纵然是换做百无禁自己只怕也要六神无主,千方百计想着逃跑了。
千雪浪竟全然不动声色,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百无禁这下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方才说那句话了。
成空又怎样?想来对他而言,成空确实没怎样。
不过这样说来,这人实在是无趣至极。方才与千雪浪闲谈之时,百无禁还未觉如此乏味无趣,可如今窥到他几分坦然淡漠,倒真觉得穷极无聊起来了。
千雪浪冷冷道:“看来他还记得我,只是忘了你。”
百无禁纳闷:“这是什么道理,打了人就不认账,世间难道还有这么讨便宜的事?”
话说到此处,百无禁已大概明白魔者的情况,无奈将两人相遇的事重新又说了一遍,魔者细细思索一番,问道:“他说得是真的吗?”
“不知道,不过我到时,你们确实正在争斗。”
魔者微微一怔:“玉……”他一顿,忽然来回走了两步,又看着两人道,“如此说来,你到外面去寻我了?”
“不错。”千雪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再问一次。
魔者沉默片刻又问:“你身体如何?”
“还需几日静修。”
魔者“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又去看百无禁,沉吟片刻才道:“咱们到外面说话吧,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百无禁当然答应。
两人重新回到地面之上,百无禁只见这名魔者神色似忧似喜,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不禁好奇:“大好男儿,当哭就哭,当笑则笑,你又想哭又想笑的,在做什么?他为你的小命离开这地方,当高兴才是,怎么你这般不快活?”
半魔之中,痴情扭捏者也不在少数,百无禁当年就见过一人,心中突想:“可别因着那冰坨子似得的道君为他出来一次,他就觉得对自己太好,好到羞愧难安,发起这劳什子的疯来。”
这样一想,想得百无禁全身一阵恶寒。
好在魔者还没这样疯,只是幽幽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他身边本有个叫任逸绝的人。”
百无禁没想到自己才跟魔者认识不到半天,就得帮忙牵线做月老,好在他正无聊,也不嫌这事儿麻烦,问道:“噢,那人又怎么?”
他猜不透魔者的用意,翻来覆去地寻思:“怎么还有一个人?难道这叫任逸绝的是那冰坨子的道侣不成,这小疯子强掳走人家的丈夫……嗯……妻子……嗯……不对,算喽,他们爱怎样叫怎样叫。”
“……里面那人与他失散了,才被我所救。”
百无禁听得一头雾水:“救就救,这是好事一件,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人家是失散,又不是被你杀了……等等,该不会真是你设得什么陷阱,把人家……然后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魔者冷冰冰地看着他。
百无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你还没有那么卑劣,我差点要替天行道了。”
魔者叹一口气,喃喃道:“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与你说这些话。算了,不讲了,我想你一定有许多事要问我……”
“且慢!”百无禁打断,“话都起头了,你这时候不讲了,跟酷刑有什么差别,讲就讲讲完。再说我现在不急,我瞧你除了时不时发会儿疯,也应当没什么急事,咱们先说完任逸绝这件事,再说正事不迟。”
魔者直勾勾地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妥协,缓缓道:“他与任逸绝朝夕相处,两人形影不离,从未有过什么大的争执……”
百无禁乐起来:“你怎么知道,你藏人家屋顶上瞧见了?”
魔者默然不语片刻,并未理会,只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待任逸绝是非常不同的。”
百无禁找了块石头坐下,翘起腿思索:“既然连你都这样觉得了,那想来那冰坨子确实对这个姓任的不太一般,怎么,你是想问我要不要帮你做掉这姓任的小子吗?先说好,情情爱爱的事儿,我是不太喜欢掺和的,再说咱们虽是同族,但并没那么熟,起码不到我能帮你杀人的地步。”
“不是。”魔者侧过脸来,脸色微沉,“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愿意来找我……”
百无禁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虽救了他的命,但屡次轻薄他,他说过会杀了我。”魔者呆呆望着前方,“他拦下你我争斗,无异是救我一命,难道他喜欢任逸绝也好,讨厌我也罢,都是一模一样,并没任何分别吗?”
千雪浪对任逸绝与魔者没有分别,魔者固然不喜;可要是千雪浪表现出分别心来,魔者只怕也大为不愿,情爱二字,本就错综复杂,他自己心中也不知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这下百无禁听明白了,啧啧道:“我还以为你是为情敌抱不屈,刚想说疯到这程度也算少见,只比我那结义兄弟略差一点点,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倒是真麻烦了。哎,我倒是想到个很好的办法!”
“什么?”
“你换个人喜欢呗。”
魔者:“……”
不知怎么,百无禁总觉得在魔者脸上看出几分冷漠的鄙夷来,他悻悻道:“你非要吊死在这冰坨子上,我能怎样,随你高兴就是了,只是别来问我。咱们说正事吧。”
其实魔者本就没想问他,这番话说到底不过是自言自语,心绪难平,被百无禁胡搅蛮缠得倒像他非要人给个说法一般,因此深深叹了口气:“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你问吧。”
百无禁见他不恼,忽然一笑,安慰道:“你小子虽疯疯癫癫的,但性子倒是爽快。我瞧你也不用着恼,那姓任的小白脸再怎么体贴知心,眼下救人的也不是他,这类好话说了一箩筐,关键时刻不见人影的玩意,我不知见过多少,我看你磊落踏实,正是我们半魔好儿郎,远胜那小白脸许多。”
兼职姓任小白脸的魔者实在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沉默:“……”
第089章 血脉传承
百无禁调侃了两句, 见他并不高兴,只当是脸皮薄,就没有再纠缠下去。
“其实倒没别的什么要问, 我只是想知道, 你是从哪儿得知三重烟这地方有疗伤所在?”
姓名也好、情爱也罢, 无非都是些随口闲聊的谈资, 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稀罕, 可三重烟的秘密却涉及一桩百无禁的心事。
哪知魔者脸色略见凝重:“我不知道。”
百无禁眉毛一挑,他早过了大吵大闹解决方式的年纪, 知道这世上的许多话都有更深层的含义,正寻思魔者是哪一种时,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我的魔化是近日突然发生的。”
魔者话音刚落,只见百无禁身体微微一震,忽然间目露凶光, 抢身上来就握住了他的肩膀, 冷冷道:“你说什么?你说你的魔化是近日突然发生的?”
“怎么?”魔者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 瞧百无禁神色复杂至极,不禁咬牙忍痛, 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
百无禁重复了一次, 厉声道:“有什么不对,你说有什么不对!”
魔者心中一动, 他原以为半魔魔化皆是如此, 可瞧百无禁的模样显然绝非这般简单, 他又道:“我自幼与……与我母亲生活在一起,只做个普通修士生活, 因此对半魔一无所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
百无禁脸上血色尽褪,倒退了两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难以置信道:“你这样的半魔,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你……”
另一个是谁,他却久久没说。
“不知道另一人是谁?”他虽不肯说,但魔者却一定要问。
过了许久,百无禁才诡异地笑了笑,瞧着魔者喃喃道:“另一个……另一个眼下就站在你的面前,自然就是我。”
魔者不禁一怔。
自初见至今,尽管魔者没有两人争斗时的记忆,可看得出来百无禁是个潇洒爽快之人,见他如今神色大有异常,一时间倒有些拿捏不准,心中暗暗生疑:“……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不想伤到那洞里性子冷冰冰,身子却娇滴滴的道君……”百无禁忽然站起身来往前疾奔,“就随我来。”
魔者听他说到“娇滴滴”三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先钦佩百无禁的胆大包天,还是该忧心他身上的谜题。
初时百无禁还等了一等,越到后来,只见他活像完全忘记身后还有个人跟着,疾驰狂奔而去,速度惊人至极,魔者无可奈何,不得不放开拘束,一同跟上。
两道身影你追我跑,在魔雾之中忽闪忽现,三重烟之内魔气深厚,修为一旦不足,入内犹如泰山压顶,寸步难行,如何能像他们二人这般行走得畅快自在。
三重烟内迷雾重重,地形山势仍然存在,魔者只隐约觉得有时路宽,有时路窄,还有些时候地形荒诞怪异至极,几乎无法下脚,隐约间似还听见汹涌的水声,不知从何处来。
他的人性一面习惯把控着局势情况,可魔性一面却对此全然不在乎,因此许许多多念头自脑海之中纷至沓来,又尽数消散。
隐隐约约跑了许久,魔者畅快至极,并不觉得苦累艰辛,可见着百无禁停下,也只好停下。
百无禁在这满地魔雾里指了指一个方向,神情严肃地问道:“小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吗?”
魔者苦笑一声,轻叹道:“百无禁,且不说我是否聪明,纵然是再怎么聪明的人,也未必事事都知道。”
百无禁道:“咱们再过去一步,就是二重烟了。”
二重烟与三重烟之间并不像寻常房间一样只隔着一扇门,没推开是三重烟,推开了就是二重烟,而是由层层魔雾积累,三重烟的深处就是二重烟的边界。
没有所谓的差一步。
如此所在,只怕以千雪浪的修为也会感到不适了,可是魔者并未感到影响。
“这就是二重烟……”魔者低头瞧了瞧自己,“可是我没有什么感觉?”
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任逸绝的修为别说三重烟了,就连四重烟都难以久住,可是如今的身体却能轻松进入二重烟之中。
就算半魔天生能适应魔气,也绝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
这具魔身,并不寻常。
百无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厉声道:“我知道,我已瞧见了。你可知若非如此,在路上你已经被我甩下七八回了!”
魔者见着他脸上肌肉扭曲,目光之中似怒火翻涌,知道其中必然有一桩麻烦事,沉吟道:“既然我人已在此,事已发生,感慨惋惜无用,你不如将实情说来,咱们想想能不能一同解决这桩难事?”
百无禁听得一愣,忽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说得好!感慨惋惜无用!”
他这笑声震得地似也动摇起来,四周山璧传来回响,在浓雾之中仿佛呜咽哭泣,腮边宛然流下两道泪来,好半晌才垂下头来,静静闭上眼睛。
魔者见他又是伤心,又是畅快,一时默然不语,两人就这样在二重烟之中呆呆站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百无禁这才抬起头来说话:“这样说起来,你我其实倒算得上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他说这话时,倒恢复之前的潇洒自在了,还伸出手来拍了拍魔者的肩膀。
“怎么说?”魔者问道。
百无禁带着他往回走:“这件事还要从百余年前说起,你知道当年天魔之灾吗?”
魔者沉吟片刻:“知道。”
“你竟然知道?”百无禁瞧了他一眼。
魔者本有心想与他说起天魔复出的事,却也不便打扰,只沉默听下去。
百无禁全身心投入到这件回忆之中,倒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只是不紧不慢地说起这桩陈年往事来:“不过谅你再怎么有本事,所知的也无非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要与你说的却是有关天魔的秘辛。”
“这天魔早已身死,神也好,魔也罢,死后本该消散于天地之间,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魔却如同凡人一般轮回转世,可他又比凡人更为自由……”
百无禁说到此处,微微一顿。
“他能够选择身体。”
魔者的心不由得一紧,似明白过来什么。
“当然,并不是什么人的身体都可以,真正的魔族早已消失,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半魔来作为自己的新身体。你既然知道天魔,应当也知道魔奴吧?”
魔者缓缓道:“我知道。”
“魔奴不过是天魔选中的奴隶,因此需要漫长的时间变化。在天魔的选择里,还有一类人,他们被称呼为天魔体。”
魔者皱了皱眉头:“天魔体?这个称呼似乎?”
“似乎不好?似乎不合适?天魔体当然是人,可对天魔来讲则不算,天魔体对他就像是凡人对待衣服一般,他需要考虑的只是选择穿哪一件,而不是衣服愿不愿意被穿。”
百无禁冷酷道:“被天魔选定的半魔,身躯会瞬间异化,无限接近于完美的天魔体。不过,即便如此,人世间的身体还是无法支撑天魔太久,一旦被其附身,长则数十年,短则数月,就会彻底崩溃。”
百无禁看了魔者一眼,缓缓道:“恐怕你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天魔选中,成为新的天魔体。”
天魔体……
魔者按着自己的胸膛,神色复杂至极,他脑海之中忽然涌现出父亲模糊的形象,还有师父语焉不详的神色。
母亲与师父绝不会将自己献给天魔。
那么身体内的另一半血脉,还有失踪多时的父亲,无疑是最有可能的存在。
可要是如此……他接近母亲难道是为了……
“天魔体很难选择吗?”魔者忽然问道,“除去半魔之外,还有什么特定的条件吗?”
百无禁思索片刻:“不知道,当年被天魔附身的人叫做厉万劫——”
“嗯?这名字起得好凶煞。”
“是凶煞了点,听说是他那一支血脉的特色,从不知道多少代的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好像他们以不祥为吉祥,反正我当时也没多问。”百无禁摆摆手道,“这倒霉透顶的厉万劫好巧不巧,正好是我的便宜老爹,他找上门来之前,我一直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魔者错愕道:“你的母亲……”
百无禁耸了耸肩:“她生下我后就将我丢了,我是被一个老乞儿带大的,这名字也是他起的。可惜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大概是血肉够香甜,引来一些魔物,他就被那些魔物吃了,那些魔物又被我杀了,我侥幸没死,就到处流浪。”
他轻描淡写道:“然后就遇到了我那便宜老爹,自己被天魔当衣服穿还不够,循着血缘还跑来要将我变成天魔的新衣服。”
魔者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歉疚道:“对不住。”
“行了行了,刚说你痛快,你又婆婆妈妈起来,拳头没人大,难免要挨几顿揍。”百无禁挥挥手,不耐烦道,“你这会儿给老乞儿哭丧也迟了,对我更没意义,更何况我变成天魔体之后倒还运气不错,天魔没等到穿我这件新衣服就被一群正道杀了,说起来也没多倒霉。”
“总之,按照我的经验来讲,天魔似乎有些在意血脉,也许是为了相容,也许就是他的癖好,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条件。”
第090章 缺魂少魄
厉万劫。
骤然知道天魔体一事, 魔者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回忆起过往种种,桩桩件件似都指向自己失踪的父亲。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对母亲尽是虚情假意?这些年来, 他是否还活着?
魔者迷茫不已, 索性不去多想这些毫无结果的问题, 反问道:“百大哥, 你刚刚为什么说大事不好?”
方才百无禁说他们算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实是在说两人同病相怜,魔者干脆打蛇随棍上, 先拉近两人的关系,诛魔大任最需助力,能拉一个帮手算一个。
“当然是大事不好!”百无禁瞪起眼睛,叫道,“原本只有我这件衣裳,当年诛魔之战后厉万劫的身体已毁, 天魔若要再度降临, 最方便就是降临在已成天魔体的我身上。我也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打算等他再度重来时,就将他困在我体内。可是……”
“可是现在又多了我。”魔者道。
百无禁微微一叹:“不错, 他又多了一个选择, 事情难免就复杂起来了。不管怎么说, 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并不欠人什么, 也没人欠我什么, 能自个儿问心无愧的带他下幽冥,可是你么……那冷冰冰的道君虽不爱你, 但是这感情的事,对你自己来讲,想必有滋有味得很,要你牺牲,未免无情。”
魔者听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似浑然不放在心上,心中好生钦佩,随即摇摇头道:“百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魔者沉吟片刻,问道:“是否有旁人施展咒术,令人化为天魔体的可能?”
“好大本事。”百无禁嘲弄得笑了一声,“你当这衣服真是想裁就裁,想做就做的吗?人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只怕也已得道了。天魔体就跟魔奴一样,除了天魔亲临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魔者心中思忖:“如此说来,百大哥,你想错了一件事。”
“我想错了?”百无禁纳闷,“何意?”
魔者道:“从来就不止我们两个天魔体,这世上起码还有第三名天魔体。”
百无禁一惊,忙追问道:“什么意思?你见过?”
“我没有见过,可我并非在六十年前被选中,而是在四十五年前被选中。”魔者不紧不慢道,“如果四十五年前,天魔并没有降临在你身上,那么这件事无疑是由第三名被天魔附身的天魔体才能做到的事。”
百无禁颤声道:“什么,你说什么?你是四十五年前才被选中的?”
魔者点了点头,见着百无禁脸色一片煞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声叫道:“不!不可能!你一定记错了!才十五年……居然只有十五年……可是为什么……不对,不对,那他当时为什么不附身在我身上,不可能……”
狂怒之下,百无禁忽然伸手来抓魔者的衣襟,魔者虽对他颇有好感,但不曾疏于防范,两人顿时打斗起来,只见得魔氛之中浓雾滚滚,掀起好一阵狂澜。
魔者本就不敌百无禁,又无死斗之意,不到十来个回合就被他抓住衣襟,扯到眼前来。
“你将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百无禁冷冷地瞧着他,“只要是有关天魔的,绝不可遗漏什么,绝不可放过什么,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我。”
这倒不难,魔者已对他说过身世,就将任逸绝遭人袭击的事告诉了百无禁。
听着听着,百无禁就感觉有几分不对劲了,他原以为魔者是跟踪在两人身后偷偷摸摸地观察,可说到种种经历,倒似自己身处其中。本想调侃魔者到底喜欢任逸绝还是千雪浪,可其中有关任逸绝的说法未免过于详细了些,细到叫人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这魔者就是任逸绝,感情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想到自己说小白脸的那些话,百无禁下意识咳嗽了一声。
“姓任……你娘当年还能从天魔手底下把你保下来。”百无禁摸了摸鼻子,脑中掠过一个可能性,神色顿显惊悚,忍不住大叫起来,“等等!你娘该不会是剑尊吧!”
这条消息的恐怖程度甚至一定程度上盖过了天魔的威慑。
魔者虽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脑海中均想到最坏的那个猜测。
“我的妈啊……”百无禁脸色大变,想到魔者是出生时被选中,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许多可能来,又想起那个冷傲沉着的剑尊,各色念头摇来晃去,只觉得自己头脑发昏,按住眉心道,“怪了,这不符合天魔的风格,他对情爱全无爱好,更何况,他已有妻子,虽然他妻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不过……”
魔者“咦”了一声,问道:“天魔有妻子?”
“天魔当然有妻子,不然你以为半魔是怎么来的,难道是人跟人生出来的?”百无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你妈妈……哎,你娘……嗯……算了,令堂真是剑尊?剑尊任苍冥那个剑尊?”
魔者并不理会,又问:“他妻子是如何死的?”
“这谁知道,他妻子死了起码有上万年了。”百无禁悻悻道,“我之前不说了吗?那便宜老爹没管过我一口饭,唯一一次找上门来就是为了给他的主上找件新衣裳穿,我在天魔那里呆了几十年,也只是意外得知他有个妻子,而且他妻子是个人族,已经转世不知道几百回了都。”
魔者道:“他既有妻子,你怎么说他无心情爱?”
“哎呀,我虽然没喜欢过什么人,但这双眼珠子也不是白长的,都过去上万年了,我还能知道天魔有个原配妻子,而且他妻子是人族,你猜是为什么?”
上万年的相思,只为一个人。
魔者淡淡道:“天魔待世人虽甚是残酷,但对他的结发妻子倒是痴心。我知道你说的无心情爱是对他人,不过我还是没懂,既有转世,难道他不想再续前缘?你又为什么说她死得不能再死了。”
“哼哼,这点就要说到人与魔的不同了,也许是因为人力有尽,反生贪婪,总想着什么都握在手中,世世都要得到。”百无禁摇摇头道,“天魔对此事倒是豁达,自他妻子死后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虽会找寻那名转世,但也只是想保她一生不愁吃穿,无忧无虑,并无再结眷侣的打算。”
“人魔殊途。”魔者沉默片刻,艰难地吐出这四字,又道,“难道他不怕他妻子转世成自己的对头吗?”
他这话说得虽是天魔与天魔的妻子,但心中所想的却是自己与千雪浪。
“他当然不怕——”百无禁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话音顿止,只诡异得瞧着魔者半晌:“不……不对!你倒是提醒我了……”
魔者困惑地看着他:“提醒什么?”
“原来如此……怪了,我以前怎么一直没想到。”百无禁喃喃道,“我就说缺了点什么,哎,早知道我就不该这么素着过日子,很应该也找几个女修探讨探讨情爱大道,就不会到现在才想起这桩怪事了!”
魔者听得糊涂,问道:“什么?百大哥,你在说什么?”
“他妻子的转世无一例外,皆是个短命的痴呆!”百无禁大叫起来,“我在天魔身边呆了几十年,那人最长命的一次只活了十六年,最短的一次只活到四岁,无论哪一世,她皆是无知无觉,无情无感。”
魔者听闻,心中顿生怜悯,暗暗想道:“天魔固然该死,却不知道这姑娘生生世世如此轮回,往后有谁照顾,苍天如此待她,未免太苛刻了。”
百无禁对他的想法浑然不觉,只道:“我原还想过,就算是造了什么孽,得了什么报应,也不应该现在还在经受,如今才想起来是缺魂少魄的征兆!”
魔者喃喃:“缺魂少魄。”
“天魔不是能死而复生。”百无禁在原地走来走去,神色悚然,“是他人族的妻子将自己的魂魄分给了他,让这本就跳出轮回的所在,意外能够进入轮回,这才是他真正不死的原因。”
他想通这一关节,忽然面露喜色:“好兄弟,我就知道没白认你这个小弟。难怪人家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且先忙那冷道君的事,不必担心我,等我先找到魔夫人的转世验证这番猜想,再来寻你。”
百无禁随手将一样东西塞给魔者,只见是枚小小的刀币,不知何用什么打造,看着甚是精巧可爱。
“我会再联系你的!”
话音刚落,百无禁就已不见了踪影。
他问询魔者有关三重烟的秘密本就是为了天魔,如今有天魔情况的新进展,当然也就将问题尽数抛在脑后了。
魔者拦他不及,只能先苦笑回转地母胎池,心情倒是略微轻松些许。
既然天魔对他妻子如此痴情,过去这么多年也不曾淡忘,想来不会特意用情爱来欺骗母亲。更何况百无禁也说过,这事并不是天魔的风格,他与天魔相处多年,这番言论总比自己的臆测要来得可信。
那么,那个任逸绝本该叫做父亲的男人,究竟在这场迷局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魔者步履再度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地母胎池之中。
只见千雪浪于水中睁开双眼,淡淡道:“你回来了。”
“嗯。”魔者心下一暖,“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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