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胡闹什么
尽管地母胎池并非是两人居所, 千雪浪这句回来也无他意,可魔者心中仍是受用。
果然,千雪浪很快就又开口:“我的伤快要好了。”
“是么?”魔者当然为他欣喜, 可天魔体一事又叫他心烦意乱, 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随口道, “那很好。”
千雪浪听魔者的声音不对, 自胎池之中慢慢走了出来,小婴灵正趴在他的头发上玩闹, 将一头雪发扯得乱七八糟。
“胡闹什么?”
魔者看得无奈,伸手将那小娃娃提起,倒也不放回池子,只是搁在千雪浪的肩膀上,免得他待会儿回不去胎池之中。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谁。
千雪浪与他贴得极近,这下就瞧清楚魔者脸上的忧色, 心中思量:“这魔者时疯时癫的, 脑子不甚清醒, 好赖救过我的性命,我若当真为了些小事与他斤斤计较, 反而夺去他的性命, 未免有几分不是。也罢。”
初时, 千雪浪确实大动肝火,可时日一长, 怒气消退, 又渐渐想起任逸绝与荆璞来。
两件事尽管全然不同, 可他宽恕念起,心中不复往常刚硬冷酷, 就将那点杀性暂且放下了,只是这番盘算,他却不准备让魔者知晓,免得对方得寸进尺。
其实千雪浪与魔者并不熟悉,他脾性如何,所知不多,只是将自己认识的人之中最为麻烦的任逸绝拿来当个参考。
任逸绝惯会得寸进尺,缠人至极,有时候纵然是千雪浪都不得不做好万全准备,免得被对方带着走,他料想魔者应当不会比任逸绝更麻烦。
千雪浪冷冷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不单做派像主人,就连说话的口吻也总这般高高在上。
魔者对他又爱又怜,本想有意叫他了解世间炎凉,可到头来却是自己在这件事上栽个大大的跟头,全没动摇千雪浪的道心。
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也许——也许更好一些。
魔者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千雪浪,他来时路上,脑中想过许多事,当中忽闪而过一个念头:“要是玉人将我杀了,那可有趣了。我是天魔体,倘若死去,天下人省去一个忧虑,只是师父与娘亲难免要伤心欲绝,不过他们要是知道我破了封印,应也在意料之中。倒是玉人……不知玉人找不着任逸绝,会是怎样?会再找下去,还是随便找找就算了。”
这生死大事,等闲开不得玩笑,可魔者如今骤然知晓身世谜团,总算明白天魔为何要活抓自己,生父来历虽不清楚,但想来是个大奸大恶之人,而且即便杀了天魔,自己仍可能成为天魔再度降临人世的契机,一时间心灰意冷,倒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心愿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魔者态度略有几分冷淡,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站立片刻,好半晌才淡淡道:“还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
魔者微微一笑:“你不是答允放我一命了吗?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我见过你与百无禁打斗,你的本事不差,放你一命是我夸口。”千雪浪淡淡道,“我不爱占人便宜,因此换个条件。”
“道君真是光风霁月,坦荡磊落。”
魔者摇头轻笑了一声,他的心愿自然有很多,做人时还能勉强遮掩,做魔时就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可其中又有几样能告知千雪浪呢?
最终他轻轻一叹道:“没有,我没有什么心愿。”
魔者再度伸出手去,这次他将生死抛开,总算有勇气摸上千雪浪的脸颊,目光极是复杂。
作为人的任逸绝纵然得不到情,得不到任何回应,心中仍还存留着几分义,期盼千雪浪能够领悟,甚至得道。
可是魔,魔又岂是如此心胸豁达的存在。
魔者心道:“我要你就此停下来,回到你的山上去,不要再探究红尘,不要再摸索人心,别去懂什么七情六欲,难道你肯允准吗?你一直以来都不明白感情是什么,可并不是没有,要真的没有,你就不会为和天钧伤心,为未闻锋动怒,为金佛女解释,更不会对璞君留情……”
“我恼怒你不懂,可我更怕你懂,你要是永远不懂,我不过是得不到而已,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得到。那……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起码很公平,公平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即便人人都无法满足,可谁也无法打破这一平衡。”
“但你要是真的懂了,由我亲手雕出的玉人却去爱上别的什么人,我怎能甘心?我岂能甘心?你又要我如何甘心?”
在千雪浪恼怒之前,魔者很快就收回了手,等待着千雪浪的讽刺,却不料他只是沉静地问道:“魔者,你有心事。”
玉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格外敏锐。
魔者苦笑道:“道君目不能视,从何得知?”
“有些事,并不是只有眼睛才能瞧见。你失去神智时,确有几分癫狂无智,可你保持神智以来,除去一开始,鲜少再有如此忘情的时刻。更何况……”
“更何况?”
千雪浪淡淡道:“你似乎十分难过的模样。”
难过伤心四字,千雪浪在旁人身上看到得多,自己身上经历得少,不过纵然再少,到底也是几分经历。他两次心痛晕厥后醒来,总是任逸绝陪在身旁,虽不知人们为何总要相伴在一起,但那时心中的确感到温暖安慰。
千雪浪当初只对任逸绝道谢,从没对他说过心中这点柔情,如今用在魔者身上,也仍是一副冷冰冰的做派。
意乱情迷做出冒犯之举与伤心欲绝而寻求安慰,本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情,有时看起来竟然如此相似,千雪浪心中也颇感奇妙。
魔者闻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怔怔地瞧着他。
好半晌,魔者忽然道:“我想到了一个心愿。”
“嗯?”千雪浪奇怪,“你想得倒快,说来一听。”
魔者慢慢将天魔体的事道出,千雪浪听后仍面不改色,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想求我帮你摆脱这天魔体么?还是要我杀了天魔?这可不算,你不必求我,我本也要去杀天魔的。”
“不是。”魔者的神色动了动,微微偏过脸,叫千雪浪难以分辨神情,“我的心愿是……一旦情况有变,请道君诛杀我。”
千雪浪明白过来:“你是担心天魔附身的事?”
魔者点点头:“不错,我希望我永远只是自己,就算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起码我可以终结它。”
千雪浪思索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魔者瞧着玉人毫不动摇的神色,忽然大笑起来,眼中又再含泪,望着他柔软红润的嘴唇,想要再凑上去,吻上一吻,留下最后一点记忆。
千雪浪见着他靠过来,本想将人击退,却见着他双目之中晶莹剔透,纵然看得再不清楚,也明白那是什么,一时间怔愣片刻,忽然想道:“这魔者必然是很不愿意死的,他先前拿生死来恐吓我,只是因为人人都怕死,那为什么还要求我杀他呢?”
他陷入思索,一时间倒忘了动手,只见着魔者与自己几乎要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可从始至终,魔者什么都没有做。
那两滴盈盈的泪珠,自眼中滚落而下,径直滴在地上。
慢慢的,魔者撤回身去,就像从没有做过任何事一般,他又缓和片刻情绪,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好半晌才道:“道君回到胎池内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千雪浪见着魔者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回到胎池之中,肩上那名婴灵早已累了,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将他一截头发咬在嘴里,一下子睡着了。
又有一名无忧无虑的婴灵顺水飘到他的胸口,撅起小屁股,像只动物似得俯身熟睡着,忽然张开五指,搭在了千雪浪放于腹部的手指上。
千雪浪细细瞧了瞧他们,忽然想道:这些婴儿无法长大,也不再死去,永远地停留在这一时刻,他们喜欢魔者,也喜欢自己,不管自己与魔者是好人还是坏人。高兴了就与自己嬉闹,不高兴了就咬上自己几口,或是扭打在一起。
他们什么也不懂。
什么都不懂。
千雪浪慢慢闭上眼睛。
那么魔者呢?他既然如此怕死,如此眷恋人世间,唯一的心愿却是为了求死,这是因为悲悯天下的人,还是为了自己不被取代,又或者,他也与自己一样,只是做对的事情。
要是任逸绝在这里就好了,任逸绝一定看得明白,他那样聪明,一定知道魔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魔者又为什么要这样选。
只是情况有变该怎样算呢?千雪浪感受着身体里逐渐恢复的力量,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好在眼下已能驾驭红鹭,想来只要魔者一旦显露异常,直接将他杀死就是了。
这魔者虽轻浮浪荡一些,但并不是什么坏人。千雪浪心中略有一丝遗憾,决意杀他时尽量快一些,免叫他遭受太多痛苦。
他安然陷入长眠之中。
第092章 花罗青帐
月光如水, 映照在花罗青帐之上,彩线所绣的蛱蝶似翩然欲飞,骤然吹起一阵香风。
帐中人露出面容, 面貌枯干, 身材高大, 正是先前重伤奔逃的白玉骷髅, 他正闭着眼睛在罗帐里疗伤, 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 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额间流淌下来。
过了一阵,白玉骷髅方才收回玄功,慢慢睁开眼来,他的脸干枯至极,实在瞧不出脸色是苍白还是红润,伤势恢复得又如何。
他自床榻上下来, 斟满一杯冷茶, 径直喝下肚去, 腹间一道创口仍隐隐作痛,久难愈合, 是被那柄诛魔剑所伤。
白玉骷髅摸了摸腹间伤口, 这些时日来不知道吃了多少灵丹, 抹了多少妙药,这道伤口也不过微微缓和, 恢复极慢, 倒似一个凡人遭遇重创, 无法短时间内好转。
他轻轻一叹,到柜中取了伤药灵丹出来, 先服下一枚,又将创口上的血污药渣擦干净,重新敷药包扎,这些药粉其实用处不大,只是敷上伤口时能暂止苦痛,聊胜于无。
上药时,白玉骷髅始终望着门外,他心知肚明,时辰将近,那女人八成会再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只见她满面春意,眉梢眼角自然流露风情,掩唇笑道:“你今日起得倒早。”
白玉骷髅正要上前来见礼,却不料药布扎得太紧,一时间扯到伤口,身子顿时痛得倾倒,还不等他站稳,忽觉腰肢一紧,已被对方搂住腰身,整张脸被按在她的胸脯上。
初时这把戏还能吓得白玉骷髅惊慌失措,令花含烟开怀大笑,可眼下他已麻木无比,只努力偏开脸去,重新站起身来。
眼下见礼也省却了,白玉骷髅干脆重新落座:“多谢花夫人援手。”
“花夫人听着真生疏,你睡了妾身的床,咱们也算是同床共枕的情谊,叫我一声夫人又如何?”花含烟腻在他肩膀上,甜声道,“就算你觉得叫夫人实在快了些,也可以叫妾身含烟嘛。”
夫人有时是外人的尊称,有时却是对自己妻子的称呼,花含烟有意含糊暧昧,故意逗弄白玉骷髅。
白玉骷髅无动于衷,好像靠上身体来的不是一个妖娆多情的美娇娘,而是一只不知分寸的野猫。
花含烟在白玉骷髅身上腻歪了好一阵,这下白玉骷髅看上去比死人还要像死人了,他只是冷冷地说道:“花夫人来此,是有什么正事?”
“难道没有正事,我就不能来见你了?真是没良心的小骷髅。”花含烟声音柔媚,伸出手去轻轻勾住白玉骷髅的下巴,叫他偏过头来瞧着自己,眼睛沉沉的,不漏半分光,她凑近了脸,吐气如兰,“你难道不曾记得,是谁将你救回来的?你这样对我说话,实在叫我很伤心,很难过。”
她的话语虽那么亲切、那么柔婉、那么温顺,可是听起来与这三者全然无关,反倒叫白玉骷髅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威胁、警告、敲打。
花含烟对白玉骷髅的确有救命之恩,这点倒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当日在幽影泉里被任逸绝重伤后,白玉骷髅不敢停留,径直往回折返,可是行到半路就已觉得情绪翻涌,止不住的心焦躁动,几乎站立不稳,还没等他唤人前来接应自己,就彻底晕厥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白玉骷髅已在一间富丽堂皇的闺房之中,他身上的剑伤被换过药,一个小童坐在自己身边,见着他醒来,就外出去喊来花含烟。
花含烟虽非炼丹师,对如何疗伤所知也不多,但胜在她珍藏不少,人脉极广,更何况她本事极大,在孽海情天之中疗伤远安全过他处。
因此与花含烟见面之后,白玉骷髅就在这孽海情天之中养伤至今。
“花夫人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白玉骷髅仍然面不改色,不过他那张脸本就没有什么脸色可言,“可为何要帮我的忙,花夫人应心知肚明。”
花含烟靠在他的肩膀上,咯咯一笑,声音酥软入骨:“我知道吗?”
她微微仰起头来,似乎仰视着白玉骷髅,可那双眼睛里兴致盎然,洋溢着审视他人的愉快感。
白玉骷髅嗤笑道:“你若不知道,那只能证明你是个蠢女人,花夫人是吗?”
“何必说得这样难听。”花含烟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慢腾腾道,“难道妾身就不能是善心发作,一定要为着什么利益才来救你吗?”
白玉骷髅终于看了她一眼,这下他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嘲弄之情:“夫人真要我讲得这般透?你救我,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对上诛魔剑能有几分把握,若遭重创,又能如何活命,有什么办法才能免去一死。倘若我领情,还与夫人有共同的敌人,夫人的胜面自然又高一分。”
“利益好还,人情难偿,花夫人两个都要,未免太贪婪了些。”
“你真是个死人,为什么总要将话说得这样破,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花含烟幽幽一叹,神色略见哀怨,“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咱们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妾身不过是想叫咱们俩都有赢面,你说得这般难听,好似妾身别有居心似得。”
白玉骷髅淡淡道:“花夫人未必别有居心,不过你的人就像你的手一样不老实,习惯往不该去的地方试探,看看自己能占多少便宜。”
他伸手钳制住花含烟往自己胸口滑去的手指,冷冷道:“自重。”
花含烟被抓个现行,也不惊慌失措,只媚笑起来:“你抓痛我了。”
白玉骷髅将她的手甩开,站起身来,花含烟失去依靠,一下子扑在座位上,慵懒卧倒,腻声道:“哎呦,你这狠心的人,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开了,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见白玉骷髅不理会,花含烟也不恼怒,只是支起脸颊来笑盈盈地瞧着他:“我说你们男人啊,风流成性惯了,也会为人守贞吗?”
白玉骷髅身体一滞,回头看去,只见花含烟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长发,甜腻腻笑起来:“瞧我做什么?你当妾身看不出来吗?你这张死人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你的眼睛总还是有情的,你常常想着另一个人,想得很深很深,只因你怕自己死了,永永远远再见不到那个人了,是吗?”
出乎意料,这次白玉骷髅竟回应了她:“不错。”
花含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神色玩味:“你就这样对我说了,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你虽得不到,但别人未必得不到。”白玉骷髅淡淡道,“一次次告诉你,我也厌烦得很,不如索性将话说开。花夫人要是有什么别的所求,我自然鼎力相助,可要是只求春风一度……”
他又露出那般讥讽的神色来。
花含烟脸色微微一凝,打量了白玉骷髅片刻,见他并非撒谎,莞尔笑道:“你好俊俏吗?妾身非得与你这死人春风一度,你不爱占这便宜,妾身还不爱叫你占便宜呢。”
她果然端庄正坐起来,白玉骷髅知花含烟已有计较,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正待花含烟又要说话时,外头小童忽然来敲门,乖顺道:“主人,魔君来了。”
花含烟与白玉骷髅对视一眼,她起身来,对着门外道:“我这就来,赶快奉茶,不可慢待魔君。”
外头童子应下,脚步声渐远,白玉骷髅神色凝重:“嗯?魔君百无禁何以来此,我听闻他住在三重烟内,久不与外人来往,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去见过不就知道了。”花含烟笑吟吟道,“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待我去见他一面。”
花含烟与白玉骷髅说话虽是轻松,但真到门外,脚步就急忙起来,她对着池水抚了抚云鬓,瞧了瞧花容,确保没什么问题后,这才来到前厅之中。
才一入门,只见小童们缩居角落之中,香茗热气飘荡,百无禁正负手站在美人画前观赏,看得人心惴惴不安。
花含烟提裙入内,玲珑心思不知转过几筹,这才温声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想起我来了。”
“你贵人事忙,我是个粗人,怕来错时候,扰了你的兴致,索性就不来了。”百无禁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好久不见,含烟,你仍是这般玉貌花容,甚至更胜往昔。”
花含烟掩嘴一笑,身体一转,裙摆飘风,人已依偎在百无禁的肩膀之上,多情妙目似怨似嗔地看了百无禁一眼,忍不住伸手去点他的嘴唇:“这般嘴甜,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请我帮忙?”
百无禁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的手。
他手掌宽大温热,从未有过这般亲近,花含烟只觉得身体一软,眼波一荡,正柔情似水地要往他怀中倒去,却觉得肩膀被那只手牢牢擒住,整个身子一时间动摇不得,脸色不由得一僵。
“一点没错。”百无禁似全无所觉,“正是有事要请含烟帮忙。”
花含烟抽了抽手,没能抽回来,悻悻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百无禁甚是爽朗:“我想请你动用追魂之术,帮我找一个女人。”
花含烟脸一沉,刚要发性子拒绝,转念又想:“正好借此机会探问失踪的那两人,还有幽影泉中那把怪剑……百无禁生性爽快,比那斤斤计较的白玉骷髅强得多,任我多讨些好处也不会在意。”
心念转动,脸上不快已换作嗔怒。
第093章 路不拾遗
诛魔剑仍在幽影泉中。
这当然不是因为流烟渚中人人都是路不拾遗的大圣人, 而是因为没有人拿得动这把剑。
当日看戏的众人虽离去不少,但总还有那么几个有本事的人愿意看到最后,自然也看到了任逸绝用剑重创白玉骷髅随后发疯进入三重烟的场景。
其实当时决战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后, 就有人想要将此剑拔走, 却落得疯魔之余爆体而亡的下场。
被吓到的剩余几人不敢妄动, 就将这消息传回流烟渚之中, 数日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幽影泉中尝试取走这把诱人发疯的邪剑,可惜无一例外, 无人能拔起此剑。
大多数人甚至当场身死,令此剑沐血,只有寥寥数人勉强挣脱此剑束缚,不至横死当场,可也精力大去,宛如重伤。
侥幸存活的这几人修为各有高低, 男女不同, 相貌更是各有千秋根本找不出什么共同点来。
为此, 花含烟特意找上他们问询过一番,发现这几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生还, 只是脑中隐隐约约想着要放手, 也就放开手来, 仅此而已。
想着要放手,于是也就放开手来?
花含烟不敢自己轻易尝试, 本想找找看什么冤大头能帮自己蹚这一趟浑水, 没成想百无禁就这么巧地撞上门来。
这把剑是否能以蛮力拔出驱使?
从花含烟轻巧地答应帮忙找人那一刻起, 百无禁就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跳进了一个大坑,只不过天魔这个深渊在前, 任是什么大坑也得捏着鼻子往下跳。更何况花含烟行事虽然放荡不羁,有时候甚至有些……呃,但总体来讲,算得上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不但有本事,也有分寸。
大概……是有分寸的吧。
百无禁看着花含烟一路将自己带向幽影泉,脑中不禁冒出一个疑虑来:“难道花含烟如今已经不再垂涎我的……嗯,这个修为,转而垂涎我真正的本事了?她要是真想请我与她比试,那我是全力以赴呢?还是让她几分,叫她打我几下。女人家的心思难猜,花含烟的心思更难猜,我要是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只怕她要哭闹说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肯帮忙……”
他性情向来直率刚毅,也不去想想花含烟没事讨他一顿皮痛做什么,只不住地琢磨着到时候真要比试该当如何,与人打斗本是他所爱之事,因而脚步越走越轻快。
“到了!”花含烟欢喜道,“就是这里,应当就在附近。”
百无禁忍不住嘟囔一句:“我当然知道就是这里,这地方我比你熟多了。说罢,你想怎么打,今日我都奉陪。”
他生性好战爱战,不知道在幽影泉中与多少人交过手,哪怕在三重烟里待了几十年,可闭着眼睛仍能走到这儿来,一时间手痒起来,就要唤出血戟——
花含烟忍不住白他一眼:“做什么,谁要与你打了?”
百无禁茫然道:“不与我打架,那你找我来这儿干什么?”
“魔君啊魔君,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不解风情,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的事儿。”花含烟牵着他的衣袖找寻片刻,终于走到诛魔剑前,“我是叫你来瞧这把剑的。”
花含烟非是魔身,直面诛魔剑倒还好些,百无禁却是难以忍受,当即蹦出去两步,大喊道:“这是什么东西?!”
“怎……怎么?”花含烟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百无禁冷汗潺潺,围绕着诛魔剑转来转去,跑了好几个大圈也不曾停下,目光不住地打量这把凛然生威的宝剑,只觉剑身之中隐隐蕴含着一股极庞大的清灵之气,偏又散发出来一股极强的怨毒凶煞,仿佛勾动着他内心深处的贪念。
一时间,百无禁脑海之中倏然翻转过许许多多的幻想,他仿佛坠身于黑暗之中,看见自己与天魔对峙着,他握着那把诛魔剑,斩下了天魔的头颅。
直到一阵剧痛焚烧着百无禁,他倏然清醒过来。
剑本身并没有动。
百无禁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接近诛魔剑,而剑光已开始摧毁他的身体,他总算停了下来。
裸.露在外的手掌正重复着摧毁愈合的过程,百无禁感觉自己被剑光割裂开,体内的魔力正源源不断地修复着身躯。
他沐浴在剑光之中,神色大抵十分骇人,因为花含烟看起来有些惊恐。
百无禁退出了诛魔剑所笼罩的范围,眉心有一滴血落下来,淌过他的鼻尖,被随手抹去了。
如今所伤倒是皮毛,不过是此剑警示之意,倘若自己真的将手握上去,只怕不是当场清浊之气冲击后爆体而亡,就是被此剑操控成为剑奴,四处发狂杀戮,直至力竭而亡。
“你驾驭不了它。”百无禁转头看向她,目光冷厉,“花含烟,如果你想得到这把剑,那是你痴心妄想,当世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驾驭它。”
花含烟起初不以为然,可瞧着百无禁的模样,也不禁变色:“听起来倒是吓死人了,真……真有魔君说得这般要紧吗?这简直……它也不过是一把剑,难道以魔君您如此的本事都不能掌控吗?”
百无禁沉默了许久,沉沉道:“它虽不是上古遗物,而是一柄当世之剑,可却是为诛魔而铸造的剑。铸师若非是血祭了大量的修士,就是投入了一名真正的仙者,方才能铸成如此神器。你瞧不出它的来历,我不怪你。”
花含烟的笑容看起来几乎有些勉强了:“什么,诛魔之器,大量的修士……一名真正的仙者……怎有可能,真有这样的动静,怎么可能从不曾听说……”
可这把剑就在眼前,容不得任何人不信。
花含烟悚然想起退隐山林不知下落的大铸师未闻锋,还有当年发狂追杀魔修的那些名门正派,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要是这群名门正派表面隐匿不发,暗地里铸此神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这些疯子,为了什么苍生天下的,本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肯牺牲的。
一群比魔修还疯的疯子。
百无禁喃喃道:“这柄诛魔之器,不是为了诛杀我这样的半魔,也不是你这样的……连魔人都算不上的魔修,而是真正的魔族,这把剑是为诛杀天魔而生的。你对抗它,犹如对抗天魔一般,你明白了吗?”
花含烟脸色一变,声音都几乎有些发颤:“天魔……天魔……他们……我是说,天魔不是早已死去吗?他们居然还要铸剑,这群正道人士在想什么?”
“是谁把它放到这里来的?”百无禁却没回答,而是厉声问道。
花含烟试探性地问道:“魔君不知道吗?之前有两人闯入三重烟中,难道魔君不曾见过他们俩?”
两人闯入三重烟……
百无禁心念一动,想起那冷冰冰的道者与自己那名小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可这下脑海里又出现更多想不通的事了。
不过此事倒暂且不急,百无禁顿了顿道:“含烟,我要你以我的名义发令告诉所有人,不得再擅入幽影泉,他们要是卖我几分面子,听自然是好事,不听也罢,大不了多死几个人,只不过……”
花含烟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是有几个撞上大运的,能被这把剑认可,就会受它驱使,成为它的剑奴。”百无禁冷冷道,“此剑怨愤极深,说不准是那些被血祭的修士心有不甘,因此能够迷惑人心。它是为除魔而生,倘若有了剑奴,那乐子就真正大发了。”
要是剑奴持着这样一把剑在流烟渚里到处乱走乱杀,只怕用不着名门正派出手,流烟渚就要迎来又一次灭顶之灾了。
剑奴可以更换,这把剑却难摧折,到头来是流烟渚内自相残杀。
花含烟脸色大变:“好阴险歹毒的一招!这样的邪剑也敢送到流烟渚来,这些名门正派好不要脸!”
百无禁沉吟片刻,冷静道:“唔,不急动怒,含烟,我要你将详细尽数告知于我。”
那名叫千雪浪的道者不像如此阴险凶恶之徒,魔者与他相伴多时,二人显然是仓惶逃入三重烟中,这把剑要是他们随身携带,恐怕另有缘由。
神器再如何神异,也有自己的局限之处,就好似这柄神剑挑剔异常,仿佛有意考验人的心性。
它留在此处,固然是对流烟渚中魔修半魔的一大威胁,可反过来想想,却是对付天魔的一大助力。
世情万般变化,不能一概而论。
百无禁与花含烟为诛魔剑的存在而忧心忡忡,另一头在地母胎池中的任逸绝也遇到了难题。
千雪浪伤势愈合,眼睛自然也会好转,任逸绝有心想要去见他一面,却怕被瞧见眼下这副尊容,可若不去见面,两人相处的时日原本就愈发短暂,只怕就此错过。
他这些时日来神智日渐清醒,只偶尔失控几次,偏又起了惧心,拖延着不敢与千雪浪相见。
千雪浪虽不在意美丑,但任逸绝又怎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这几日任逸绝倒并非只在家中自怨自艾,而是借机去寻找自己魔身时所见的那个人,他有预感,地母胎池是来源于那人的指点。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魔雾之中不辨日月,任逸绝脚步愈发沉重,他怕回到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早已离去多时,可要是对方不曾离开,瞧见自己如今的面貌,那也不好。
更何况两人已许下生死之约,早晚要见上这一面,任逸绝啊任逸绝,你如此犹豫徘徊,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如此,但犹豫仍是犹豫,若世人都能这般果决了当地处理世事,岂非人人都是玉人了?
就在任逸绝准备回转之时,远方魔雾涌动,渺渺荡荡地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他下意识循着乐声走了过去。
第094章 雪浪云涛
涌动的雾气之中, 悠扬温柔的乐声飘然送来,任逸绝感觉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引力,将他带向远方。
这种引力并非来自于乐声, 而是在他的身体之中鼓噪着, 在他的血液之中流动着, 潜藏在皮肤之下不安地四处游走, 强烈地驱动着任逸绝。
任逸绝走得并不快, 他这一生常常有许多一时兴起的念头,可并不是每个念头都非要实现不可。
就在任逸绝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时, 乐声已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何时夹杂起一阵女子轻灵的歌声,如泉水冲洗去心头的焦躁不安。
如此宁神之曲?是何人……
任逸绝闯入魔雾之中,不知道自己前往何方,只跟着音律不断地行走下去,不知过了多久, 他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大片空地, 地上散落着些许尸骸,时日都已久远, 被岁月吞噬得只余累累白骨, 有些白骨已生孔洞, 风一吹,竟发出呜咽之声。
骨声伴着柔和的歌声, 实在说不出的诡异奇妙。
任逸绝心中纳闷, 听见歌声就在附近, 避开白骨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岩石后发现个洞窟, 他迟疑片刻,仍然往山洞之中走去。
山洞内布满半透明的石英,就连石壁上都丛生着红似蔷薇的晶石,黑暗之中并不见如何皎洁,可当任逸绝举火观瞧时,只见整座晶洞都显出流光溢彩,红光流动,仿佛石壁之中鼓动着人的心跳血流。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几乎以为自己并不是走入一个石洞,而是走入一具鲜活的身体之中。
石洞之中道路曲折,可并不难分辨,越是深入其中,墙壁上丛生如刺的透明石英就越是平滑,甚至打磨得如同镜子一般,让任逸绝想起镜渊的石壁,还有那个出现在石壁上的奇怪魔人,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魔人。
说来……也算是难得有缘。
不知是不是任逸绝的错觉,想起那奇怪魔人时,他仿佛听见了锁链喀拉抖动的声音,很快,他又听见了铁链的声音,而且这次更明显,更巨大,甚至打乱乐声的节奏。
歌声忽然停下,似乎有人觉察到不速之客的到来,还不等任逸绝入内一观,只听洞中女子乐声突催,这宁神之曲已然变化旋律,任逸绝闻之只觉得全身一震,似四肢都为之所控,不由得甚是惊异。
弦声铮铮,听得任逸绝心脏砰砰直跳,血流上涌,四肢不受控制,仿若要随之起舞,神识更是浑浑,正要就此睡去时,他下意识咬向舌尖,剧痛之下这才回神,伸手封去自己的听觉,虽仍能感觉音波震荡,但影响已远不如之前乐声入耳。
任逸绝急忙坐下调息,心中不免歉疚:“我走错地方了,怕是搅扰了人家的要事。不……不对,这是三重烟,百无禁曾说过无人在此,为什么会有人在此地,这倒怪了。”
他才缓过气来,转念又想:“也没什么奇怪,难道只允我与玉人来此,不准别人到此吗?不过此地奇特非常,洞内又有铁链声响,想来是困着什么,只是不知是困着人还是妖兽?那女子又为什么要来此地安抚?”
想罢,任逸绝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三重烟何时成了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
任逸绝心中虽是奇怪,但眼下麻烦众多,更何况洞中女子并不欢迎他到此,实没必要擅闯,倒不如换个时间再来探查。
他打定主意正欲离去时,忽见转角处出现一个隐含怒气的妩媚女子,她怀抱月琴,正冷冷觑着任逸绝。
任逸绝瞧着她一怔,她瞧着任逸绝却从柳眉倒竖,慢慢变作神色凝重。
“你是何人?”
任逸绝心中一惊,又反应过来自己眼下乃是魔身,难怪花含烟认不出来,他沉声道:“过路之人。”
“过路人。”花含烟愣了一愣倒也回神,妩媚一笑,“好一个过路人,如何过路到人家的洞府之中?”
她脸上虽带笑,但心中已不知道骂出多少句话来:“该死!这三重烟什么时候成了人人都能进来的地方,怎么我这几日尽撞大运,先是遇到那个难啃的白玉骷髅,又撞上拿不到手的诛魔宝剑,现在更好,直接遇到个魔人!这挨千刀的是真路过还是假路过,又瞧没瞧见我在做什么……”
任逸绝心中冷笑一声,沉声道:“你生得如此美貌,竟肯住在这种地方煎熬苦修吗?”
花含烟神色一动,双眸流转,忽变得水汪汪起来,她单手抱着月琴,另一只手去撩动长发,腻声道:“你……你真的瞧我美吗?我一直在这洞府里清修,从没去外面瞧过一眼,什么煎熬,什么苦修,我全不知晓。你愿意带我出去瞧一瞧吗?”
若非任逸绝亲眼所见,他简直想不出花含烟竟还能装作这般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他钦佩之余,心中已生疑窦。
花含烟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到这洞府里来,那洞府里又关着什么?百无禁知情吗?
“好,我带你出去。”
任逸绝心知肚明她是阻止自己入内,只是不知是忌惮内部被铁链所束缚的存在,还是忌惮自己,想来应是前者更有可能一些,他也无意勉强,两人心怀鬼胎地一同出去了。
正当任逸绝思索之时,忽觉得臂上一沉,只见花含烟全身依偎过来,那把月琴不知何时已被收起,她搂着任逸绝的胳膊,已松开脖上的一颗衣扣,露出片雪白白的肌肤,精巧的锁骨起伏,笼起一片深深的阴影。
任逸绝瞧了她一眼,只见她仰着脸,温顺乖巧地望着自己,甜蜜道:“我从来也没到外面走过,怕跟丢了,我这样抱着你的胳膊,就不会分散了。”
要不是任逸绝对花含烟还算熟悉,几乎要被她蒙过去了,就算不被蒙过去,瞧着这样一个妩媚俏丽的女子软绵绵地同你撒娇说话,任何男人也没办法狠下心来揭破她的谎言。
任逸绝并没多看,只见着晶石上映照着两人的身影,互相交叠,两相依偎,忽然想道:“要是玉人来挽我的手,我真不知道有多么开心。不过,他只怕是不肯这样靠着我的,想来换我靠着他,他都不一定愿意。”
他心中忽生惆怅之感,只见花含烟眼波流动,神态娇羞,软绵绵,柔腻腻的,神色实在动人心魄,纵然任逸绝心有所爱,也不自觉对她怜意大起。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花含烟垂下脸去,头枕着任逸绝的肩膀,一头如瀑的长发披落而下,再乖顺温柔不过。
洞内红光流转,映照在花含烟的长发之上,任逸绝心想:“我以前总觉得中美人计的人蠢得很,如今想来,要是玉人用美人计来勾我,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跳下去,他压根不必像花含烟这般,就如平常那般高傲地指使我,我又怎能不听?”
任逸绝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花含烟又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你虽生得美貌,但你久居洞中,这种事只怕是不懂的。”任逸绝有意转开她的注意力,故意说道。
花含烟轻嗤一声,没有发出声来,只柔腻腻地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就算我真的不懂,你一个人憋在心中也甚是不快活,不如说出来,心里也松快些。”
话到此处,两人已至洞外,只见满地尸骸,花含烟脸上一僵,正思索着该如何编造自己杀人不眨眼但天真烂漫的隐世女修这一形象时,只见魔者面不改色地跨过尸骸,一时无言,这才想起半魔有时候与人的所思所想差距甚大,不能一块儿相提并论。
任逸绝故作思索,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花含烟也奇怪这能随意进入三重烟的魔者有什么秘密,笑吟吟道:“那我就洗耳恭听。”
“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却不喜欢我。”任逸绝这话说得倒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你一直待在洞窟之中苦修,怎么会知道人世间的情爱之事呢?”
花含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仍做天真烂漫之态:“既然她不喜欢你,那你去找喜欢你的不就好了?”
“要是真有这般容易就好了。”
花含烟本将他视作猎物,可见着又是个傻乎乎的痴情种,心下顿生厌烦,干脆换个话题问道:“对了,走了这么久,还没有问你叫什么,我叫阿烟。”
任逸绝心想:“藏渊与任逸绝这名字都不好再用了,嗯……我得另想个名字才行,玉人叫做千雪浪,有了,我就叫万云涛。观雪浪,望云涛,也不知日后是否真有这等福气。”
“万云涛。”
花含烟不明所以,只微笑赞道:“真是个好名字,那我叫你万大哥好吗?”
任逸绝似笑非笑,好在他现在这具身体足够高大,脸上又瞧不出许多情绪,没有暴露在花含烟面前,沉声道:“你爱怎样叫,就怎样叫好了。”
“对了,万大哥。”花含烟试探问道,“你之前进来时,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任逸绝一怔:“异常?什么异常?”
花含烟沉默片刻,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我以前随手布了个结界,看来时间太久啦,已不在了。”
那山洞外的结界没起作用。
任逸绝与花含烟的心里同时一沉。
第095章 噬心反逆
千雪浪并没有等待魔者, 伤愈之后,他就离开了地母胎池。
临行之前,千雪浪曾想过要如何安置这些婴灵, 他本想将他们带离地母胎池, 留在此地终究危险。若有机缘, 也可叫这群孩子重新投胎转世为人, 可婴灵不懂人语, 只有最简单的情绪表达,因此无法跟他们沟通交流。
千雪浪万般无奈之下, 又不能直接拘走魂灵,那样会吓坏这群婴灵,迫使他们反击,只好自己独自外出,起初婴灵还跟在他身边,以为是在外嬉闹, 好不开心。
可随着路程越来越远, 千雪浪显然无意折返, 婴灵们就逐渐生出畏缩退却之情,想要将他拽拉回去。
千雪浪原以为是魔气的缘故, 因此张开灵力结界, 将婴灵笼罩其中, 避免他们受魔气侵蚀,哪知婴灵更为躁动不安, 不多时就撞起结界来。
他们本就生活在三重烟之中, 何曾畏惧魔气, 更何况越往外行,魔气越轻, 是出来太久,已令这些孩子心生不安了。
千雪浪心中了然,撤去结界观察,婴灵果然平息下来,重归安宁,只是仍不住拉扯他的头发跟衣裳。
看来并无这等缘分,千雪浪心下一叹,再往外走上数十步,只见身旁已经一名婴灵也不剩,无人寻求他的庇护,也无人要与他一同离开。
他顿了顿,回头望过最后一眼,这才往外走去。
之前虽然答应魔者要在情况有变时将他诛杀,可如今既然情况没变,想来也不用日日跟随在魔者身边,等他魔化后再斩不迟。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失踪的任逸绝,除此之外,还有诛魔剑的下落。
千雪浪不知道任逸绝到哪里去了,盘算一番,正准备前往镜渊时,忽又想到荆璞当时也身受重伤,也许任逸绝带他前去求医了,就转变脚步,往幽影泉一行。
说不准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才来到幽影泉边缘,见着两个无所事事的魔修正在闲聊,那两名魔修的修为寻常,并没发现千雪浪的身影,只听一人说道:“你说里头那把剑,真有魔君说得那样厉害吗?”
另一个说话:“不知道,不过死了那么多人,想来不是假的,不然你去试试?”
先说话的那人立刻摇头:“我才不试,面子事小,性命事大!”
另一人笑道:“瞧你那怂样,魔君既然这样吩咐,那咱们这么听就是了,非要进去不可的,死了也不关咱们的事,倒是要担心对方不死不活变成了剑奴,那可真是要倒大霉。不过这把剑来得莫名其妙,这么大的威力,居然没人发现,真不知道是什么本事的人才能做到。”
先说话的那人也笑:“不过,拔剑不敢,可要是真有剑奴,我倒想见识见识,说起这剑来得奇妙,我这儿倒是有个小道消息,你凑耳过来。”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对千雪浪的修为而言,这点小声嘀咕跟对着他说话也没两样。
只听先前说话的那人道:“我听说有人在幽影泉附近捡到个剑匣,是顶好的材料打造,不知道是哪个厉害铸师的手笔,他拿去卖,可没几样刀剑能够进匣,还弄断了人家不少兵器,两人打得头破血流。”
另一人吃了一惊,又问:“那剑匣呢?”
“闹成这样,欢情先生都惊动了,最后当然是被他买去了,呵,你也知道他这人惯爱充大头蒜,其实还不就是傍上了孽海那一位……要是我也……”
“笑死我了,你也不看看你的德性,情主能看得上你?”
两人之后又说了些闲言碎语,千雪浪并没有再详听,他心中有些奇怪:“幽影泉何时有了什么剑,还有人在此把守,看他们本事如此差劲,说什么剑奴的,难道是横空又出世了什么魔剑?莫非是天魔所为?”
他要去什么地方,全天下有几人能拦得住,更何况两名修为浅薄的魔修,他们甚至全无察觉,已叫千雪浪进入幽影泉之中。
偌大的幽影泉之中空空荡荡,千雪浪转了一圈,四下观瞧,很快就找到了那柄剑。
可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未闻锋递给他的那柄诛魔剑。
诛魔剑与魔剑虽只差了一个字,但意义截然不同。
千雪浪看得一怔,只见诛魔剑凛然威立,四周地面布满大片大片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化为几大团不怎么分明的黑斑,想来是动过干戈了,而且动得不小。他又想起之前那两名魔修闲谈所言,这柄剑下已丧了不少人命,心下一动。
我让任逸绝带着这柄剑防身,它怎会出现在此?
他们说什么剑奴?什么死了人?谁死了?任逸绝吗?
千雪浪一阵恍惚,想到要是任逸绝已不在人世,叫人害了性命,倒也不必再找他了,可谁杀了他,却要查个清楚。
哎,任逸绝是个很好的人,他竟死了。又也许未必死了,他聪明狡猾得很,指不准是弃了诛魔剑,挑动别人鹬蚌相争,自己逃命去了。
千雪浪将诛魔剑提起,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晃了一晃,纳闷道:“怪啦,我的伤已全好了,怎么还是这样不舒服。”
他虽知喜知悲,知生知死,但从没忧虑,生来不曾心急如焚,担忧旁人生死,临到头来自生感应,也全无所觉,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可哪儿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只觉得不舒服,只是一阵阵的喘不上气来。
千雪浪站在原地缓和片刻,将诛魔剑从地上拿起,眼下没有剑匣收敛,他只能暂时将诛魔剑拿在手中。
这剑与红鹭不同,与他并不心念相合,无法自然收起。
外面两名魔修仍在转悠,千雪浪走到外头来,将他们两人制住,淡淡道:“我问你们一件事,你们两人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两人忽然不能动弹,下意识就要反击,却忽感全身一重,使不出一点本事来,知身后这人必是位大能,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忙道:“妈哟!您老人家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只管问,只要我们知道的,一定都说。”
另一个也是吓得魂不附体,体似筛糠,接口道:“哪怕是我们俩不知道的,也给您老人家打听去。”
要是任逸绝在这儿,也不知要说什么俏皮话。
千雪浪想到此处,轻轻一叹。
那两名魔修不知他叹什么,几乎要吓得尿裤子,不多时,两人身上一松,可仍迈不开腿,只望见一柄剑递到眼前来,身后那人问道:“这柄剑是谁送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会在这儿?”
两名魔修不敢怠慢,细细看了两眼,才发现竟是幽影泉里那柄突然出现的奇剑,两名魔修这下腿都软了,几乎要全身都淌到地面上去,又被千雪浪提溜起来,一人结结巴巴道:“您……您老人家竟然能拿起这把剑吗?”
另一人眨了眨眼,神色略有变化,不知想些什么,下意识去碰了碰这柄诛魔剑。
顷刻间,血肉爆裂,泼了剩余那名魔修一身,只听他大声惨叫起来。
千雪浪退后两步,避开横飞的血肉,不由一皱眉,这才将诛魔剑收起,先是“嗯”了一声回答拿剑之事,才又说道:“这把剑寻常人碰不了,你的朋友为这个害了性命,你不要再妄动了,且回答我的问题。”
他犹豫片刻,虽已将诛魔剑收到身后,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许是在地母胎池与婴灵相处过久,千雪浪说话耐心不少。
剩余那名魔修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了千雪浪一眼,神色绝望,喃喃道:“不……不是假的,是真的……真的会杀人。”
千雪浪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那魔修神色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不知道,不过听其他人说,是藏渊先生先中了招,当初这儿有人决战,是藏渊先生拿这把剑发疯伤人,然后就跑不见了。”
藏渊,是任逸绝。
他为什么中招?是谁胁迫他了吗?他身内有魔气,若强行催动诛魔剑,岂不受噬心反逆之苦……
奇怪,决战之日,我不曾感觉到有另外的人……
千雪浪想到此处,忽明白过来:“是了,我那日与荆璞在魔气之中久战,已生几分倦怠,与白玉骷髅骤然交手失了先机,被其重伤。任逸绝在旁观看,纵然心里生我的气,也必定心急如焚,不肯逃跑,所以才冒出点傻气,强行催动诛魔剑来救我。”
唉,这傻人。
“跑不见了?”千雪浪又问,“跑不见是什么意思?去哪儿了?”
那魔修摇摇头,支支吾吾道:“这……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听说是往魔雾里跑了,可这儿这么大,我们也不清楚到底人去哪里了,只知道那之后就没藏渊先生的消息了。”
任逸绝催动诛魔剑,只怕已经重伤,他修为不济,必然不会在流烟渚中久呆,不知道在哪里疗伤。
千雪浪掠身而过,带着诛魔剑急速赶往镜渊,镜渊之中空无一人,平水无澜,他下到泉眼,在小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将每个房间都细细看过,见有桌椅翻倒,不知道该觉得安心,还是忧心。
“任逸绝定然回来过,只是不知与谁起了争执?”千雪浪观察小屋,不见打斗的痕迹,稍稍放下心来,“不对,这儿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应该是任逸绝回来,许是太焦急,或是魔气噬身,不甚打翻桌椅……没来得及收拾。”
既能回到镜渊,也没有尸体,应无大碍,想来任逸绝是寻地方疗伤去了。
人只要活着,总能有再相见的一日。
千雪浪不再多心,而是在小屋中寻了些布料与皮革将诛魔剑藏起,负在背后,免得招惹麻烦。
接下来,就是去找剑匣了。
第096章 稀宝奇珍
之前那两名魔修说剑匣被欢情先生取去, 欢情先生所在之处似有风月迷障,千雪浪心中不喜,可为剑匣, 也只能走上一遭。
无常集之中仍是那般模样, 千雪浪如今手边没有斗笠帷帽, 想起先前惹过的麻烦, 便伸手在脸上一抹, 用灵力掩去面容,如此一来, 寻常修为见着他的脸,只觉雾里看花,看过就忘记。
千雪浪回到无常集之中,果然不受注目,他仍记得当日任逸绝所带的方向,辨明方位后就往欢情先生的马车之中走去。
才进马车, 千雪浪身感凝滞, 知是欢情先生眼下应是有客, 不便再见外客。
他本有心在外等待,又转念想道:“未闻锋所铸的剑匣固然不如诛魔剑这般珍贵, 可也是难得的佳品, 诛魔在匣中多时, 剑气残留,因此迫使那些刀剑自断, 要是欢情先生将剑匣易手, 未免又生麻烦。”
这般想定, 千雪浪将外设屏障视若无睹,径直走了进去, 只见着欢情先生怀中正搂着一个娇媚艳丽的女子,两人神色轻佻,似嗔似喜,甜言蜜语不知道说了多少,见人已到眼前,脸上浓情才消,将将显露出错愕来。
马车屏障被破,千雪浪又来得极快,欢情先生自然大惊失色,双臂之中还搂着那名女子。
反倒是那女子搂住欢情先生的脖子,好整以暇地戏谑看来,不见半分慌张失措的模样,腻声道:“好不懂礼的客人,这般长驱直入,真是粗鲁蛮横。”
欢情先生谨慎道:“不知阁下是?”
千雪浪脸上障术倏然消退,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松开一只手,双脚正跷在琴案上,她睇着眼来瞧千雪浪,松开的那只手轻佻滑落,摸到欢情先生的胸膛处。
“原来是……”欢情先生被摸得呼吸一乱,险些又把‘嫂夫人’一词喊出口来,咳嗽了一声道,“是玉人同道。”
那娇媚女子听了这称呼,忍不住噗嗤一笑,甜腻腻道:“好个玉人,起名起得当真不错,果真生得玉人一般。”
她眼波流转,正往千雪浪脸上瞧来。
千雪浪听他说得乱七八糟,知必定又是任逸绝胡说八道的缘故。
这些小事,他向来不怎么在意,可许是在地母胎池里呆得久了,心神沉闷,听到这不值一提的称呼,竟也觉得新鲜有趣,不由得淡淡一笑。
两人本各怀心思,可瞧见千雪浪这一笑,皆不由自主地屏息静瞧,只见他神色冷然犹如冰雪,本如一尊神像,雕刻虽美,但眉宇神色之间未免过于的庄重冷肃,叫人心生惧意敬畏。可这点愉悦之色忽生光彩,整个人平添几分活气,他那苍白的脸上,鲜红的唇色仿若流动起来,占据二人全部的注意。
欢情先生瞧得一呆,回忆起初见时对方柔媚嘶哑的呢声,那时千雪浪还不曾对他笑过,他已觉得任逸绝捡到了个大大的便宜,如今见千雪浪展眉欢颜,方知自己还是将这便宜想得小了许多。
他呆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佳人在怀,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瞧,好在佳人比他瞧得还直眼,至今还没有回神。
他忍不住揶揄道:“好了,还不回神,别叫人家看笑话了,要流出口水来,我可不帮你擦。”
“你拈什么酸。”女子轻拍了拍他的脸,甜笑道,又转脸来看千雪浪。
他们二人姿态亲热无比,换做旁人,不是避开,也要感到羞窘,可千雪浪对此浑然不在意,见着两人戏语调情,只觉得与自己不相干,全无半点反应。
千雪浪本想接口一句‘是任逸绝与你胡言乱语的吧’。
可说了胡言乱语之后呢?难道对欢情先生拉一番家常闲话,将自己的真名告知于他,两人因着任逸绝稍稍亲近起来吗?
那又何必,只谈任逸绝倒还好,要是说起别的人与事,却是无聊。
他心下略感厌烦,神色复于平淡,只冷冰冰地道:“是我,听人说,你近来得了一支剑匣。”
听人说?是听谁说?不过剑匣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听谁说都不足为奇。
两人听他语调淡漠,神色也转得不近人情,均觉心中一冷,欢情先生更是心中咯噔。
所谓看人先看心,听话需听音,欢情先生细细打量千雪浪,又想起当初任逸绝问的那些问题来。
那支剑匣是出自未闻锋之手,欢情先生见过他的作品,一眼就瞧出来了,两人之间曾有深仇大恨,如今未闻锋的铸品遗落流烟渚,说不准是个预警,因此他才特意将剑匣收入手中,细细检查一番。
这名无情道人却是为了什么找上门来的?
任逸绝当初好巧不巧地问起未闻锋来,如今想来说要什么趁手武器只怕是搪塞,恐怕是为了讨这位嫂夫人的欢心。
唉,见色忘友,真是天下男人最致命的缺点,这实乃颠扑不破的真道理。
千雪浪淡淡道:“给我。”
他要得实在直接,欢情先生与那女子已算得上八面玲珑,仍被他这份率直惊得目瞪口呆,差点说不出半句话来。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准千雪浪算是有礼还是无礼,要是以一个凶蛮暴徒的水平来讲,千雪浪当然算得上是彬彬有礼;可要是以一个君子的标准来衡量,千雪浪现在又实在粗鲁蛮横至极了。
问题就在于,千雪浪是哪一边的?
需知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小人有小人的计较,暴徒有暴徒的盘算,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利益。
那娇媚女子舔了舔唇,瞧着千雪浪的脸看了许久,单手按住要说话的欢情先生。
这天底下的事大多按照规矩来办,有本事不遵循规矩的人总比常人来得更为棘手,她曾经在这类人身上吃过大大的苦头,差点被毁容倒是小事,险些被削去一条胳膊,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条自左肩至腰腹处的可怖剑痕,始终无法消去。
想起那人,女子就觉得伤口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沉吟片刻,歪在欢情先生身上,甜腻腻地问道:“不知道阁下要那剑匣有什么用处?”
千雪浪淡淡道:“藏剑。”
“那把剑匣可不是什么刀剑都能放得下。”女子娇媚笑道,“莫怪妾身没有提醒,不管是怎样的名锋,我们皆都试过,寻常凡铁自行断裂,纵是好一些的宝剑名器,也颤栗不敢入匣。欢情若非是不忍那些人争执,本也不会花大价钱收下这昂贵至极的无用宝物。”
千雪浪睨她一眼,瞧得女子微微心惊,只听他冷淡道:“我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
女子神色一僵,又转口道:“这倒是叫妾身有些好奇了,不知能不能赏面叫妾身瞧一瞧阁下要收入匣中的爱剑?”
千雪浪摇了摇头:“它不是我的剑,现在还没有人是。”
女子与欢情先生暗暗腹诽:“你这般心高气傲之人,竟也说得出这般谦辞。”
不过正因如此,两人心中都暗自生奇,不知将看到怎样一把神兵,女子思索道:“这人修为超凡,他都如此夸赞的神兵,不知道能否与幽影泉的那柄怪剑匹敌。”
她想完也觉这念头可笑,哪知定睛看去,千雪浪解下的这把剑熟悉至极,正是百无禁强调不可靠近的那柄怪剑。
女子倏然站起身来,倒吓了欢情先生一跳,忙问:“怎么了?”
“你……你将这剑拔出来了?”女子声音发抖,身躯微颤,实是难以置信。
千雪浪见她反应极大,只当她与之前遇到的魔修一样不曾见过世面,淡淡道:“这把剑与剑匣虽非一对,但只有那把剑匣能勉强接纳此剑之威,它在剑匣之中遗留剑气太重,才使凡铁断裂。此剑失了剑匣,威力一日胜过一日,到后来只怕会误伤无辜,因此我才来索要剑匣。”
女子很快镇定下来,满脑子只想先将这煞星打发离开,要是他与未闻锋当真是一伙儿的,联起手来可了不得,思索片刻后忽道:“你去将剑匣取来。”
欢情先生也不怠慢,立刻转身离开,去里屋捧了剑匣出来,千雪浪这才知道这马车之中原来还另有房间。
女子示意欢情先生将剑匣放在琴案上,用手按住:“如此大事,要是名门正派,自然义不容辞,可惜这是流烟渚,不谈买卖,就要谈人情。”
她顿了一顿,眼波流转,忽然暧昧道:“就是不知道阁下是选哪个?”
千雪浪神色淡漠:“买卖如何?人情如何?”
“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人情自是你我交个朋友,往后有什么相帮,尽管开口,你我有情有义。”女子慢悠悠道,“买卖嘛,银货两讫,这剑匣我愿意给你,只是你也少不得要为我做些事情。”
千雪浪冷冷道:“你有何事要我帮忙?”
女子走到千雪浪身前,仰头着迷地来瞧千雪浪的容颜,慢悠悠道:“且慢,我说做些事情,可没有说几件。”
千雪浪微微皱眉:“贪得无厌,身富心贫,易招杀机,姑娘还望谨慎。”
女子掩唇笑道:“妾身看起来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人吗?妾身要求倒也不多,这剑匣本是我与欢情易于阁下,阁下既未强夺,想来是位谦谦君子,我二人心甘情愿割爱,实在……”
她还未说完,千雪浪反问道:“你不是说剑匣是无用之物吗?”
“这普天下的无用之物何其多,何曾妨碍别人将其视若珍宝。只要自己心中喜爱,路边青石,泥间落叶,这般随处可见的无用之物何尝不是稀宝奇珍。”女子倒也狡黠,面不改色道,“常言说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不正是此理。”
千雪浪本欲反驳,可想到当年太叔生与五怪人之间的争执,心下一叹,冷冷道:“你无非要我领你易物之情,可以,不过仅此而已,我答应为你办两件事。”
女子顿时喜上眉梢。
第097章 龙脑芳香
两件事听起来自是不多, 可谁来做,如何做,要做什么, 却能变化出无数玄机来。
千雪浪追问道:“你要提什么条件?”
女子沉吟片刻, 指尖不住地敲击着剑匣, 她尖丽鲜红的甲面敲在沉闷的金木之上, 倒不觉吵嚷, 反倒生出一段奇异的韵律:“倒不急着谈条件,我有一事不明, 此事可大可小,且要先问个清楚才是。”
千雪浪心想:“这女子于乐律之上造诣不浅,这段宁神之音想来是为抚平我的躁意,不过我并未动怒,她心思倒是白费了。声乐之能,入人也深, 化人也速。乐肃而人正, 乐媚而人邪, 却不知道她所擅是哪一种,也不知水无尘与她之间, 谁的造诣更深。”
他习琴只为修心, 并不深入钻研, 心音易懂,技巧却是难明。纵然他再如何有天赋, 不感兴趣的技艺总难免比精于此道的人稍逊一筹, 因此不将自己与这女子相作比较。
千雪浪心中想得周道, 面上倒不显露,只道:“你说就是。”
至于要不要回答, 一来看千雪浪的心情,二来看这女子的问题值不值得了。
“这支剑匣乃是大铸师未闻锋所铸。”女子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忽然走下台阶来,甚是黏腻地开口说话,“你带来的这柄剑么,我瞧也八.九不离十,同样出自大铸师之手,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这女子说话本就浪荡轻佻,到了此时,声音竟甜美得好似能淌出蜜来,千雪浪只见她眉目含情,说不出的娇艳妩媚,倒是略感新鲜,他少与这般大胆的女子相处,虽觉得她神色缠绵悱恻,但也未生出异心,只是点了点头。
女子将他瞧了又瞧,见他神色冷若冰霜,不消说动容,就连半分动摇也不曾见到,一派平静无澜,不由得更感兴趣,又伸手去摸千雪浪的肩膀。
千雪浪冷冷地瞧着她,目光忽移,落在了她的腕上。
出于某种直觉,女子隐约感到自己这只手要是真的放上去,只怕离断腕的时刻不远了,她敏锐地停在半空,又毫无窘迫地收回。
“对。”
女子见他没有下文,目光一转,又问:“听闻大铸师曾是除魔卫道之人,如今怎铸出这般惑人心智的邪剑——”
千雪浪忽打断她道:“它不是邪剑。”
诛魔剑在千雪浪背上一动不动,千雪浪的嘴唇动了动,想起为此而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的师父,又想起心神狂乱的未闻锋,难得流露出些许难堪来:“它……它并不是惑人心智的邪剑,而是一把有情之剑。”
话才出口,千雪浪心中忽然一片雪亮,正如在黑夜之间行走,陡然见光,纵然这念头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可他冥冥之中似乎觉得自己已领会了什么,只是尚且不能完全明白,更无法说出口来。
只是他心中已然清楚一件事了,至于是什么事,他还不知晓。
于是千雪浪又再开口:“清圣之地,污浊之气,寻常人皆难在其中存活,可清就是清,浊就是浊,从来不同。”
女子见他神色严肃之余略带压迫,似动了真怒,顿时收起嬉笑之色,咬了咬下唇卖乖道:“哼,你们这名门正派说得好听,什么有情之剑,却害死了我们流烟渚中好几个人,难道几条人命是你随便说说就能抵消的吗?”
她虽不知千雪浪为何动怒,不过无非就是那几样理由,要么事事都紧着名门正派的名号,要么就是自我感动,再不然就是这群正道疯子觉得为了除魔卫道做什么都成,她懒得知晓详情,只是不愿惹怒了千雪浪。
女子甚是聪慧,察言观色之间摆出生死大事来,意图勾起千雪浪的愧疚之心,纵然不曾道歉,可也绝口不提什么邪剑魔剑了。
千雪浪淡淡道:“心生贪念,力有不足,难免危及性命。”
女子听出端倪,不动声色道:“你们将此剑故意遗落流烟渚中,却怪流烟渚中人心生贪念,好大的派头,好大的口气,就不能是我们流烟渚中人好心想要帮人收起东西来?难道他们活该失了性命?我还说是你们名门正派想要寻个什么理由,来找我们流烟渚的麻烦呢!”
这话说得比之前更加胡搅蛮缠了,流烟渚中人是否好心暂且不提,可谈流烟渚中人人都有路不拾遗到为人看守财物的这般品格,未免有些好笑。
千雪浪无意与她纠缠,也听出这女子担忧之事是流烟渚与各大名门正派再起纷争,这才明白这许多弯弯绕绕,摇摇头道:“你不必忧心,这实是一桩巧合。”
他将诛魔剑为何遗失的缘由告诉了这名女子,说到任逸绝时顿了顿,他不知道任逸绝愿不愿意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于是改口成藏渊。
这事儿与女子所知倒是相去不远,只是她一直担忧二人是否另有他意,可瞧眼前这位玉人天生一张不会撒谎的脸,想来说得就是实情。
如此说来,这不过是一桩巧合至极的乌龙,倒用不着太担心。
女子收起轻浮神态,走到一张美人榻旁卧倒,伸手取来榻边一颗金色的香薰球在手中把玩,望着千雪浪不住眼观瞧。
近日来无风无浪的流烟渚里来了三个麻烦的刺头,千雪浪、万云涛、白玉骷髅。
那天杀的藏渊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只盼着要么逃得远远的,终生别再回来流烟渚中,触她的霉头,这小子鬼灵鬼精,麻烦得要死,占他两分便宜倒要再倒贴上三分,实在叫人头疼,杀又不能杀,活抓哪有这样轻松容易。
她本有意与白玉骷髅联手,欲先解决了护卫在藏渊身旁的千雪浪,可如今藏渊失踪,情况已大有不同,得换个思路了。
最好是将千雪浪远远支开,叫白玉骷髅自己忙去。
自己好腾出功夫来处理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三重烟中的万云涛,这魔者的狡猾实在罕见,在她所见过的人当中,只怕唯有藏渊那小子勉强能匹敌,只是本事却大大不如。
不过……藏渊的性子却也好上不少,那魔者性情阴晴不定,之前不知发什么疯,痴痴在三重烟中游荡,似在寻找什么,倒像有几分癔症。
女子越想越头疼,索性不再多想,含笑道:“那么,妾身现在就要提那两个条件了。”
“但说无妨。”
女子抬起眼来,金薰球在她双掌中不住滚动,她慢悠悠道:“大铸师既将此剑赠予阁下,想来阁下与大铸师之间纵没恩情,也有几分交情。妾身曾与大铸师结下些许仇怨,这第一个条件嘛,就是要阁下不准卷入妾身与大铸师的恩怨……嗯……不,不是恩怨,而是因果之中。”
要说她没想过让千雪浪去斗大铸师,这当然不可能,不过这玉人如此冷肃高傲,难以亲近,只怕很难欣赏她的“玩笑”,要是一个不好,替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可就不妙了。
此言一出,千雪浪立刻就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了。
欲魔花含烟。
千雪浪顿生迟疑:“不准卷入因果……”
因果二字说得就重了,这意味着未闻锋与这女子之间发生的一切,甚至牵连而出的他人恩怨,他都不能插手,更不能干涉。
花含烟嗔道:“这第一件事,阁下都不肯答应,那妾身怎能相信你有诚意与妾身交易,看来这剑匣到底不甚重要,欢情,你去——”
“且慢,我答应。”千雪浪道,“你说第二件吧。”
花含烟微微一笑:“这才对,这第二件嘛……叫妾身想一想,嗯……为了不叫外人说我流烟渚中人人都是冷血无情之徒,妾身这第二件事,便说一件你们名门正派分所应为之事。自流烟渚西南方向前去五百里有个小村子,叫做白石村,受魔气所染……”
千雪浪看了她一眼:“你如何知道?你与天魔为伍,也是魔奴?”
花含烟被他瞧得心惊肉跳,掩住慌乱,叫起天屈来:“你呀你,怎想到那地方去的,岂不是屈煞了妾身。流烟渚这地界,有什么想知道的,总是能知道的,妾身也是才得的消息,请阁下去走上一遭。再说来,要是妾身真是魔奴,天魔以魔气渗透各地,妾身为他遮掩还来不及,怎会请你去除魔呢?”
千雪浪巍然不动,淡淡道:“只走一遭?”
花含烟幽幽一叹,神色隐见悲悯:“不错,只走一遭,若能救得人当然很好,若是救不得,那也是各人命数了。”
千雪浪道:“将剑匣给我。”
欢情瞧了一眼花含烟,得她允准,这才将剑匣递出。
千雪浪收剑入匣,径直走出门去。
两人瞧见千雪浪的身影消失在马车门口,皆都松了口气,欢情先生随着一同偎上美人榻,俯在花含烟腿边,轻叹一声道:“你难道不怕主人恼怒吗?”
花含烟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蛋,神色之间充满轻蔑,她柔媚婉转的声音再度响起:“嗯?主人为何要恼怒?妾身做了什么吗?我的小欢情。”
欢情先生嗅到女子裙上浓浓的香气,那沉沉的,冷冷的龙脑芳香,如蛇一般,钻入他的脑中。
极度的危险令欢情觉得全身都刺痛起来。
他微微一颤,立刻摇头道:“没有,是欢情失言。”
第098章 不可动手
等千雪浪从马车里出来, 已过去小半日。
守卫幽影泉的那名仅存魔修早已连滚带爬地赶回流烟渚来传消息,一时间人人自危,皆知有人将那柄惑人心神的邪剑带走了。
因此千雪浪出来时, 只见流烟渚中冷清不少, 他浑不在意, 按照花含烟所指明的方向, 向着白石村出发。
五百里对于凡人来讲, 也许是好几日的路程,可对千雪浪来讲, 不过是片刻脚程。
他不知道白石村具体在何处,走走停停,待到傍晚时分,渐感四周的气氛幽静凄凉起来,植被稀疏,远处有个小小的村落, 笼罩着湿润的夜雾之中, 若隐若现。
村落之中, 不见火光,不知道是早成了死村, 还是村人早早睡下。
千雪浪心中一奇:“方才在云间怎么不曾见到这座小村落?”
他有意问路, 就径直走向村落, 可走了许久,那小小的村落隔着夜间涌动的雾气, 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仿佛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
千雪浪明白过来:此地被人设下了阵法, 自己在云间所见乃是虚景。
阵法并非千雪浪所长,他正思索该如何突破之时, 忽听见夜雾之中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只听一人甚是不耐烦地说道:“大师兄,你到底看不看得准?”
又有人仗义执言:“汤师兄,不然你来好了!大师兄有伤在身,这破地方看着依山傍水的,可是进到其中才知道地形是何等奇诡,又密布阵法,别说是人兽了,就连天地云岚都被锁入此山之中,若非大师兄破去阵法,咱们现在还在那悬崖上打转呢!”
“好啊!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汤师兄阴阳怪气一笑,“我就说——”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被一人打断:“莫再争执,如此紧要关头,还闹什么意气!”
这人说话颇有威严,果真没人敢再多嘴什么。
千雪浪听出是一脉名门弟子到此历练,那为首之人对阵法似乎颇为精通,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称得上精通阵法的只有好友水无尘的丈夫九方策。
眼下远水解不了近渴,总不能回去岱海将人抓来,倒不如与这群弟子结伴而行。
千雪浪不避不让,循着脚步声跟上了这群年轻人,他并不曾遮掩身形,因此很快被人觉察出异常,众弟子纷纷亮剑,摆出剑阵,喝道:“什么人?!”
待众人见着千雪浪时,一时间又颇感诧异。
只见这几名弟子身穿葛黄短衫,各个模样精明干练,为首的一人神色略见憔悴,嘴唇微白,显然体内有伤,生得清癯俊秀,脖颈纤细,确有几分鹤骨。
千雪浪颇有些意外:“鹤云涛?”
鹤云涛被这个陌生人一语道破姓名,不由一怔,心中顿生戒备,若从衣裳分辨出来历,倒是不怎么奇怪,可对方如何认得出他来?
对方如此形貌,叫人过目难忘,鹤云涛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他淡淡道:“不知前辈是?”
千雪浪不善解释,总不能说曾在天机之中窥见过你,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众弟子面面相觑,也感不知所措。
只听有个年幼的弟子与身旁人窃窃私语道:“长得这么好看,该不会是山野间的精怪来勾魂的吧?可……可怎么是个男人啊。”
纵是如今紧张的局面,众人听在耳中,也难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年幼弟子遭人训斥了一句,也不再出声了。
这时剑阵之中一名年长弟子突然惊呼起来:“是!是他!”
鹤云涛谨慎道:“宁舟?你识得他?他是何人?”
“是……是……”那叫做宁舟的年长弟子却支支吾吾起来,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众师兄弟不住催促,他才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豁出去道,“他就是二十年前那个人!”
照影剑门在二十年前曾有一桩奇耻大辱,门中弟子人人都知道,可具体是谁,当时情况详细如何却大多不清楚,只知有人在照影剑门之中大败萧悲声,叫照影剑门颜面扫地,因此众弟子听闻此言,人人都是惊愕非常。
众人忍不住去瞧千雪浪,见他站立夜雾之中,如梦似幻一般,真不知是人是鬼,皆觉得神思恍惚,如坠梦中。
之前那名汤二师兄壮着胆子问道:“你找我们干嘛?难道还想再打败一次萧师叔?”
这话说得无礼,不管是否有意,都充满了对萧悲声的恶意,鹤云涛面上隐见薄怒,强自忍耐。
千雪浪听他说话甚不客气,先前针对鹤云涛倒罢了,照影剑门传承千年之久,竟如此犯上,连萧悲声也不尊重,难道照影剑门如今内斗已如此严重。
他哪里知道,自二十年前大败之后,不单萧悲声自己心魔深种,就连剑门中也隐约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千雪浪用刀,无非切磋本领,萧悲声修为不如人,却不是照影剑术不如人。
另一派则认为输就是输,萧悲声这一输,就显得照影剑术大不如人。
照影剑门素以剑为尊,因此萧悲声的威望有时更胜过掌门,汤问贤为掌门之徒,早已觉得一股恶气压在心头,萧悲声败后,他顿觉师叔无非是欺世盗名之徒,心中大大松快,再无尊重。之后鹤云涛又为剑门魁首,这口恶气不减反增,越生越浓,因此明争暗斗,处处与他们师徒过不去。
鹤云涛性子虽凌厉,但萧悲声处境尴尬,他也不愿让师尊操烦这等小事,因此对汤问贤的挑衅处处隐忍,维持表面的平静。
千雪浪淡淡道:“我为你们而来。”
众弟子呆呆地看着他,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千雪浪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不识得此地阵法,可是我要去白石村一趟。”
之后无论他人再如何问询,千雪浪都不再回应。
“不知前辈为何要前往白石村?”鹤云涛问道。
千雪浪淡淡瞧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其实白石村中到底有什么猫腻尚无人知晓,花含烟所言未必为真,要是与鹤云涛解释起来,只怕又要花许多功夫,他也懒得说明自己为什么与流烟渚中人有交易。
汤问贤见鹤云涛没讨到便宜,一时间来了劲儿,也问道:“喂喂,要是我们不准你跟来呢。”
千雪浪道:“你说得算数吗?”
他虽回答了汤问贤,但这回答却更像羞辱。
汤问贤顿时涨红了脸,他平生最不服气输给鹤云涛,纵知千雪浪压根不知道照影剑门中的纠葛,这话想来没有那层意思,可这话仿佛扇了他一个火辣辣的耳光,狂怒之下,顿时拔剑出鞘,怒喝着劈去:“我让你看看算不算数!”
这剑出得冲动,弟子一阵哗然,鹤云涛阻拦不及,只能喊道:“汤师弟!不可动手!”
一剑劈落,却见千雪浪化为云雾流散,倒是汤问贤收势不及,险些栽了个跟头,千雪浪自旁边再度浮现身影,淡淡道:“我说过,你们说的不算数。”
他无意伤人,更何况有求于人,过高姿态也无益处。
众人瞧他修为如此高深,皆心中生出惧心,一时间退却之意大起,皆去瞧鹤云涛,齐声道:“大师兄。”
倒是鹤云涛心思清明,暗想:“纵然这人真是当年打败师尊之人,可他又怎么认得我,又怎么一样要去白石村?他修为如此高深,却不曾伤及汤师弟,只怕是山间鬼魅的幻术,洞察我等心中幽微之处,化做此等形貌来恐吓我们,叫我们知难而退。雾山阵法奇多,有这般阻碍,倒也不足为奇。”
想到此处,鹤云涛深施一礼道:“前辈,我等正好要前往白石村,晚辈对阵法略知一二,若蒙前辈不弃,就与我等同行吧。”
千雪浪淡淡道:“好。”
鹤云涛不再与他说话,只当此人并不存在,汤问贤被千雪浪鬼魅般的身影吓住,一时间狼狈不堪,也不肯再出声,这支队伍自进山以来,倒是头一次显露出难得的安静来。
众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全凭鹤云涛破解阵法,他体内有伤,精神不济,就有弟子关切道:“大师兄,时间已晚,不如停下休息一会儿吧。”
“是啊是啊。”
“大师兄就休息一会儿吧。”
“就是,师兄要是倒下了,那更麻烦了。”
……
众弟子齐声赞同,可所有人的眼睛却都不住地往旁边的千雪浪身上转去,知眼下的麻烦不在于鹤云涛与汤问贤二人的争执,而是落在这位神秘莫测的前辈身上。
千雪浪淡淡瞧着远方,好半晌没说话,倒没想别的,只是觉得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实在用不着他操心。
说来也怪,往年下山游历,怎么从没这样的烦恼。
好半晌,千雪浪才道:“这迷阵麻烦至极,想来急也无用,你们修为低微,且休息片刻吧。”
他心中却想:“照影剑门与流烟渚相距甚远,鹤云涛当初被魔所袭击,既是侥幸遇到任逸绝才活命,如何带伤再来此地。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念念叨叨,问个不休,将他们统统套出话来,比方照影剑门难道没什么可用的弟子了之类的问题。”
这些怪异之处,千雪浪心中从来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从来不曾将它们拿起。
如今终于因为任逸绝拿起,千雪浪又将它们轻飘飘放下,他并非真的好奇在意。
第099章 惺惺相惜
与先前和九方弟子同行一般, 千雪浪仍单独呆在一处。
照影剑门众弟子待在一处,就地生了火取暖,他们年纪都轻, 皆未辟谷, 因此又烘烤干粮果腹, 大概是口粮实在粗糙, 难免发起牢骚来。
有一名好心的弟子忽瞧向远处的千雪浪, 只见那名前辈身藏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仿佛幻影一般,犹犹豫豫道:“那人……那前辈好像还没吃东西呢,我们要不要送一些过去……”
他虽有心示好,但想到千雪浪的模样,又觉得甚是害怕,因此支支吾吾地看着众师兄弟们, 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话音刚落, 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见是二师兄汤问贤瞪着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 只听他冷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那名好心弟子年纪还小, 被师兄这般一吓, 就不敢出声了,只在心中委屈。
汤问贤又斜眼去瞧鹤云涛, 阴阳怪气道:“这有你什么事儿, 得叫大师兄拿主意才是。”
方才汤问贤在千雪浪那边狠狠丢了一回面子, 因此想挤兑鹤云涛过去一样找个不痛快,那人性情冷漠怪异, 少不得给鹤云涛吃个苦头。
鹤云涛想了想,淡淡道:“小师弟说得对,既然我等同行,理应互相照料。前辈那里由我去送,大家快吃吧,吃过后休息一会儿,好好恢复体力。”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果真走到千雪浪身边去,询问他是否要吃些干粮。
千雪浪本无甚胃口,更何况他辟谷多时,已无饮食的需求,可他既有求于鹤云涛,倒也不好拒绝,便答允下来。
众弟子正挤在一块儿偷瞧,见他竟同意收下干粮,皆大大松了口气,只有汤问贤冷哼了一声。
鹤云涛捧着油纸,正等千雪浪接过,哪知他瞧了瞧,忽伸手拈起一块。
这干粮反复烤过,有些破碎,吃起来倒仍是硬邦邦的,千雪浪捡了一小片塞进口中,只觉得牙齿好似在咬一块石头,又干又涩,只好慢慢用唾液将它含化,倒也无甚滋味。
鹤云涛本想将一油纸干粮递给千雪浪,见他捡了一片,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这位前辈还要不要再吃,犹豫片刻,仍站在原地。
汤问贤按着几个师弟正伸长了脖子观瞧着,见鹤云涛傻站原地奉着那包油纸,忍不住偷笑起来,心道:“你是魁首又如何,遇到有本事的人还不是要低声下气,给人家当牛做马,为奴为仆的!”
千雪浪已吃了一块干粮,见鹤云涛仍不肯走,不由微微一怔,忽然问道:“你伤势未愈,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什么?纵然一心除妖,也未免也走得太远了一些。”
散修虽无依靠,但来去自由,可名门正派之间条条框框的规矩不少,门派之间各有地界,当然也有自己管辖的范围,要是被其他门派管了闲事,难免要丢面子,因此千雪浪才有此言。
千雪浪顿上一顿,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你们门派之中有人相逼?”
鹤云涛连忙否认:“自然不是,是晚辈执意请求,门中长辈才勉强同意,此地祸端是因晚辈而起,因此晚辈才想有始有终,前来解决。”
“是你自己硬要来的。”千雪浪原本平静的脸色略见冷淡,“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救你之人考虑吗?”
鹤云涛一怔,重复了一遭:“救我之人……”他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强作克制,“前辈……前辈认得恩公?”
千雪浪点头:“是,我认得。怎么?”
“不知……不知道恩公下落在何处?”鹤云涛激动道,“我醒来时,师长说恩公已随凤前辈而去,不知在何处仙境疗伤,我醒来太晚,来不及道谢,更是……更是难以还报他万分之一的恩情。”
千雪浪想了想,他已许久不曾见到任逸绝,听到他的事倒觉得很是新鲜,这事儿虽已知情,但仍道:“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听人说起任逸绝,好似他人也在这儿一般。
鹤云涛不明所以,不过倒也顺了千雪浪的意,将二人当初的详情尽数道来。
有关鹤云涛受伤之事,在照影剑门之中算得上机密,除去掌门长老之外,还没有其他弟子知道过,加上鹤云涛向来守口如瓶,不谈闲事,因而弟子之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弟子们只知有个人带着重伤的鹤云涛而来,又随做客的凤前辈离去,早就对此事好奇至极,不由得纷纷竖起耳朵。
当日鹤云涛重伤逃入流烟渚之中,被魔气所迷,神思浑噩,只知追杀自己的魔人到此就止步不前,只是他也无力再起,就此昏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间,鹤云涛只觉得有人细心妥帖地照顾自己,一个温润轻柔的声音偶尔在耳畔响起,支撑着自己,体内魔气日复一日地减少,伤势也渐好转。待他醒来之时,只见着一个青衫男子正在窗边摆弄一支花,那细颈花瓶秀美亭立,瓷面光滑,而男子飘逸清俊,并在一起,倒似一副画卷。
那男子觉察到鹤云涛醒来,回神来对他微微一笑,倒也不曾介绍姓名,鹤云涛平日只管他叫恩公,一时也未敢冒昧问他尊姓大名。
恩公生性温柔体贴,处事周道,说话做事皆斯文端正,鹤云涛心中虽有挂碍,但在恩公照顾之下也皆都慢慢放下,如此养伤了几日,恩公却有仇家找上门来,二人被迫离开小屋一路逃亡。
追杀来的魔人,鹤云涛并不认识,恩公也不曾说——
鹤云涛才说到此处,千雪浪忽道:“且慢,他救了你许多日后,那魔人才来追杀吗?”
“不错。”鹤云涛点点头,“前辈为何有此问?”
千雪浪想起山上杀死凌百曜时的情况,那时他知任逸绝惹上一个大麻烦,就问任逸绝是不是为了向照影剑门求救才帮助鹤云涛。任逸绝既是先救鹤云涛再遇凌百曜,为什么不说真相,却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地要自己误解呢?
他心念稍转,很快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将他想做一个小人,他就当一个小人给我看,懒得与我解释。就像任逸绝自己说的:别人对我好,我也百倍千倍的对他好。可人家要是不那么好,我就难免想叫他尝一点小小的苦头。”
千雪浪微感歉意:“我那时将他瞧得小了,他竟从没怪责我。”
“没什么。”千雪浪摇摇头道,“你继续说吧。”
鹤云涛这才又说下去,恩公本不欲拖累他,想要分头行动,可鹤云涛又怎能在如此危急时刻弃他而去,便强要留下,商议往附近仙门求个庇护。无可奈何之下,两人仓促之间需得磨炼默契,共同抗敌,鹤云涛擅长剑术阵法,恩公却是样样精通,两人互相学习,一路上排下不少阵法,确实阻碍了凌百曜追杀的脚步。
偶然几次,凌百曜几乎逼命而来,二人生死边缘磨合一遭,倒总能得机缘巧合,逃得一命,可惜就在即将赶到附近的修仙门派时,凌百曜还是追了上来。
鹤云涛本欲布阵阻碍,可时间已来不及,两人只好正面迎上,好在动静很快就惊动了附近仙门,不多时就有弟子前来相助。凌百曜愈发急躁,见今日不能善了,干脆一掌打在鹤云涛身上,他本就受伤,又挨了凌百曜一掌,自然昏死过去,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照影剑门之中了。
这故事叫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以身相替,也来上这般热血沸腾,情深义重又惊险刺激的一段经历。
汤问贤自也不例外,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嘁了一声道:“大师兄这般好本事,关键时刻却是一点儿忙都没帮上,要不是你那恩公,只怕你是回不来了。”
有名弟子为鹤云涛愤愤不平:“二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师兄的阵法之术也为恩公前辈争取了不少时间啊。”
千雪浪这才知道自己于天机之中所见,误以为鹤云涛与任逸绝二人于剑道上惺惺相惜,互相许诺的剑约,实乃是生死之际的互相鼓励,他二人当时笑得洒脱,实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知前因,一直以来只以为二人另有因缘,从没放在心上过,如今知道,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机非是书籍,不会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修者,修者所见也极为有限,贸然定论就跟断章取义没什么分别。
当年和天钧不知道提醒过多少次这一道理,千雪浪没想到自己仍未能逃过这点臆断。
难不成自己之前的猜测全是错的?
至今走来,千雪浪已见过崔景纯、鹤云涛、百无禁三人,百无禁尚未与任逸绝见面,而崔景纯与鹤云涛二人都多多少少印证天机之中的内容。
直到现在,千雪浪仍然对天机所示毫无头绪,他的天命为何会与任逸绝有关,难道是因为天魔复苏,任逸绝体内的魔气与此有关,天机之中与任逸绝有关的这些人都能在诛魔之战中派上用场?
可是,要是与天魔有关,魔者不是更适合?
他曾以为天命是在暗示自己所欠缺的是感情,然而如今,千雪浪又不那么确定了。
第100章 白石桃源
照影剑门的弟子休息了几个时辰, 鹤云涛又开始破解阵法,觅路前进。
众人盘旋复进,似将这山间的几条小路来来回回走了十余遍, 举目不是山峦岩石, 就是几株花树, 雾气忽浓忽淡, 而远处的村落也随之忽远忽近。
不知道过去多久, 只听汤问贤抱怨道:“大师兄,你到底行不行, 这阵法你走了半天,到底是破解得开,还是破解不开?”
鹤云涛额间隐约见汗,脸色凝重:“这阵法从未有过记载,我也只能按照所知常理来破解,好在它历时多年, 已非当年完整的大阵, 阵法有损, 才能叫我寻出生机。”
汤问贤大叫起来:“你是说一个残破不堪的遗阵就把你难倒了?”
“蠢材!”鹤云涛终于忍受不住,回头斥责了一句, “你以为阵法是什么?此阵依附天地自然所设, 毫无外物咒术相辅, 你明白这是多大的本事吗?锁云岚,定山岩, 排花草, 天生万物, 息息相连,要真是完整的阵法, 只怕会随着此地变化,别说是我了,就算是最擅阵法的九方家到此也未必能走出去!”
汤问贤一时哑然。
千雪浪却是不解:“既随天地自然变化,那此地大阵为何又有缺损?”
鹤云涛没料到他竟也有这般好奇,微微一怔,随即解释道:“排设阵法之人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凡身人胎,前辈所说的那种阵法,只怕唯有老天爷才能排下。”
还没等千雪浪说话,只听汤问贤冷哼一声道:“那你又说什么天生万物,息息相连,吹得好大牛皮,我还以为真这么大本事呢。”
“人心再是无垠,到底寿命有限,难抵挡苍天之无穷。我说的天生万物,息息相连,是指布下阵法的那位高人以当时的天地布阵。时人常以海枯石烂来表此心不渝,然而时移世易,海水枯竭,山石朽烂,也并非奇事,我等修仙之人,难道不正是为勘破此障吗?”
之前那名小师弟恍然大悟:“我听懂了,大师兄你的意思是,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是吧?”
又有人笑骂道:“我本来听懂了,你小子这样一说,反倒听不懂了。”
鹤云涛微微一笑,耐心教导起众师弟来:“此阵十分久远,不知已历经多少岁月,短则百年,长则千载,都有可能,这其中草木生发倒是平常,可山石崩塌,地势变化却是难以预料。我现如今甚至称不上破阵,勉强只能说是寻残漏之处觅得生机。”
“大师兄,你有没有说得太谦虚了些,这人真这样有本事啊。”一名弟子咂舌道,“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难道咱们今人还比不过古人吗?”
鹤云涛摇摇头:“狂傲!你我如今所学,不过是站在先人的经验上,如何敢如此妄言?此地阵法散佚多年,我从不曾在书籍上看到过,只能遵循常理勉强摸出一点眉目,要我重现却是不能。需知阵法一学,千变万化,丝毫不可轻忽。倘若你等抱着此等轻慢之心,纵有生机,也成死路。”
众弟子道:“谨记大师兄教诲。”
千雪浪在旁瞧着,只觉得鹤云涛与任逸绝一定很说得来,难怪他提起任逸绝时一脸喜色。
师父曾经说过,人世间的情感有长有短,有些人相见恨晚,有些人白首如新,还有些人得到了反而心生怨憎,亦有人化恨仇为痴爱。
人心之七情六欲,只言片语难以说清。
任逸绝从没提过鹤云涛,不知他心中又是怎样想的。
与任逸绝分别多日后,千雪浪忽然发现,自己对任逸绝所知竟这般稀少,少到他对任逸绝的许多事都一无所知,什么答案也没有。
众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雾气愈浓,鹤云涛忽然站定脚步,道:“众人拉着身旁的人,不要分散,咱们暂且坐下休息。”
弟子依言而行,正欲盘坐于地。
“怎么?”千雪浪问道,“你身体不适?”
鹤云涛摇了摇头道:“山锁云岚,眼下雾气正浓,方位难辨,只能等待天时变化,直到雾气消散方能寻觅生机。此阵本是借天地造化而成,可也正因此,才只能被天地造化所破。”
千雪浪轻轻“喔”了一声:“你是说这雾气太浓了,不利于你瞧见方位,是吗?”
“不……不错。”鹤云涛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言语之间略见迟疑。
千雪浪道:“这倒简单。”
简单?如何简单?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见千雪浪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汤问贤故意道:“怕不是这位前辈瞧大师兄走得忒慢,自己独行了吧。”
他话音才落,只听见一阵呼呼风响,不知从何处而起,直吹得遮月之云尽散,掩夜之雾皆开,满地尘土飞扬不提,树摇花倒,唯见得一地凋零。
如此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众弟子紧紧牵手伫立,最外围几人抽剑入地,定住身形,谁也不敢开口,生怕吃进满嘴的风沙。
大风才过,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自空中降落,正是那位如鬼似魅的前辈,只见他肤色更白,目色更黑,颊上稍许血色尽数消退,愈发瞧着冷若冰霜,难以亲近。
“如何?”千雪浪道,“瞧得清了吗?”
众弟子才知这风咒为千雪浪所施,皆是面色骇然,五行咒术对各家仙门弟子来讲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咒术,几乎人人能使,夏日行个凉快倒是容易,可要引动天地,催倒山岚,却是谁也做不到。
鹤云涛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回应:“瞧得清了。”
他到如今起码能确定一件事,这位不请自到的白衣前辈必定不是众人出现的幻觉,因为幻觉绝不会有这般的本事。
如此一来,众人脚程大大加快,弟子们本就不敢随意说话,此后更是噤若寒蝉,倒是苦了鹤云涛带伤破阵,心神耗费。
好在鹤云涛似乎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熟悉的所在,顿时喜笑颜开道:“正是此处。”
他命几个弟子拨开花丛,只见东南方向的花树后出现一个幽暗无光的山洞,不知通往何处,鹤云涛激动不已,一时间心血上涌,脸上露出病态的嫣红,微笑着又重复道:“就是此处。”
千雪浪不明白:“什么意思?”
“咳——”鹤云涛掩口咳嗽了一番,“那村落应只是虚景,这阵法除了所知者,外来者根本无法破解,已成死阵,这里才是真正的入口。”
千雪浪微微蹙眉:“你如何知道?”
鹤云涛略显歉疚:“我当日与师弟们分别,是为救一个被豹妖袭击的幼童,他的衣饰十分古怪,且对外界一无所知,不管看到什么兴趣都甚浓,我除去豹妖之后,陪他游玩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他发现时辰已晚,哀求我带他来此,我将他送到此地,才要折返,就迷失在雾山之中,花费了一番功夫才离开。”
汤问贤忙插话:“是他自己迟迟不归队,错过时日,可不是我们存心不等他。”
千雪浪道:“然后呢?”
鹤云涛继续说下去:“我才出雾山,就遭遇了一名魔人追杀,说来奇怪,我与此魔素未谋面,也不曾结仇,无论我如何询问,他也不曾开口。我思来想去,许是与那名孩子有关,因此十分忧心,想来查探一番。”
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孩童,无冤无仇却狠下杀手的魔人,花含烟提到的白石村,还有……这奇异的阵法……
千雪浪沉吟片刻:“你与那孩子上山来时,难道不曾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不曾。”鹤云涛道,“与那名幼童一同上山来时,雾山十分寻常,小路清晰,一眼到头,似乎从未有什么迷障法阵。”
千雪浪缓声道:“在你所知之中,这种情况出现过吗?”
鹤云涛正要摇头否决,忽然一怔,恍惚道:“没……不,不对,有过,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这种情况……”
他心中早有怀疑,只是没想到这一层。
那名认出千雪浪身份的年长弟子宁舟奇道:“这种情况?大师兄,是什么情况?”
鹤云涛脸色煞白,一时间竟分不出他与千雪浪的脸色哪个更白一些:“此地的法阵是为排除异族,本族当然不受任何影响。”
小师弟怯生生问道:“什……什么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那名幼童是魔,因此雾山法阵对他丝毫不起作用,而鹤云涛知道了此地入口,那名魔人是来杀他灭口的。”
众弟子大惊,汤问贤更是往后跳了一下,惊诧道:“你……你的意思是这个洞口是通往一个魔村?”
千雪浪并不回答,孤身一人走了进去,留下照影剑门的众弟子在外讨论不休,到底是该进该退,该走该留。
山洞巨大,应是人为开辟,其中全无光明,千雪浪催动火咒,掌心燃起焰火,四下观瞧,只见山洞极长,尽头处是一扇并不厚重的石门,只是这扇石门看起来却有些古怪。
千雪浪看了又看,才发现是石门下有个漏洞,被重新封堵住,因此显现出异色来。他观察片刻,发现是一个不大的缺口,大约能容留小猫小狗,甚至一个身形极小的孩子进出。
想来当时鹤云涛所见的那个幼童,正是从此处逃出。
千雪浪沉吟片刻,推开了这扇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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