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还能用脚


    佟暄也没想到,自己不过给她上个药,竟能上得满头大汗。


    他用帕子把手指擦净,药盒盖回去,却见拱起的被窝里,终于慢慢露出张小脸。她面色潮红,眸中还泛着水光,头发被捂得毛躁躁的,轻咬下唇,哀怨地看过来,倒真像是被自己欺负了一顿似的。


    “你做什么呢?说好的给我上药呢!”她玉足一蹬,踹在了他的大腿上,却被一把反握住脚踝,手指绕着她的脚窝轻轻打旋儿,“我是认真上药,也不知怪谁,碰一碰就受不住了。”


    他真是上道很快,立马就懂得如何挑拨她,只手指轻轻一摩挲,便激得她浑身酥酥麻麻,连话也凶不起来了。


    范灵乐哪是那肯轻易就范的,脚伸到他下身,圆润的小脚趾隔着裤子,一下下去拨弄他。果然不一会儿,立刻就昂扬了。


    “看看,这碰一碰就受不住的人,可不只我一个呢。”


    佟暄实在地被气笑了,这小妮子胆大起来,是真泼辣。


    他抓过她的小腿,整个人倾身上去,搂着她在被窝里又啃又咬,两个人腻出了一身汗,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亲够了,他靠她在的颈窝处喘气。


    “好了,快去洗……”范灵乐推他,推不动,又用膝盖窝去顶他,被他抓住膝盖顺势摸到大腿根。


    又是笑闹了好一阵,佟暄才终于舍得起身。他扯了扯被弄皱的学子服,眼睛对上正笑眼眯眯的范灵乐。


    “乐乐,明日同你回过门,我打算去书院留宿一段日子。”


    “啊?”范灵乐听后,立马盘腿坐起身。“为什么?!”


    “前些日子你也知道,因为林林总总的事儿,我耽误了许多课业。还有不过月余,就要举行乡贡了,为了全心备考,我想从明日起到乡贡结束前,都宿在书院处。”


    “那你……岂不是有一个月,都不在家里了。”


    他默默点头。


    范灵乐小嘴一瘪,不乐意了,恋恋不舍望着他,脸颊上的绯红和鼻梁连作一处,像被刷子在脸上胡乱涂抹过,瞧着真真懵懂可爱。


    有一刹那,佟暄心里升起一股冲动,差点就要把她搂过怀里,说声“不去了”。


    哎,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何那些精怪故事中,书生明知会被妖精取了精气去,还是会忍不住死在她们身上。


    范灵乐这一眼,差点没把他瞧心软了。


    “你放心,乡贡结束后我就回来,只是这一个月,我必须……”他勒住缰绳,将“清心寡欲”换了个词儿,“必须全神贯注,争取在乡贡取得一个好名次。”


    范灵乐点头,脑袋蔫儿蔫儿地垂在胸前。她理解,她都明白,也是支持他的,可心里就是会抑制不住地失落。


    刚成婚,就要分别一个月。虽说她对佟家人都算熟悉,相处起来不难,可她就是舍不得。譬如今日早晨,他不过去了一个白天,范灵乐心里都把他想得不行。午休的时候躺在这张床上,一想起他,身子都酥软了半边去。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佟暄,我会想你的。”撒娇声瓮声瓮气,似还嫌不够,又偏要夸张道:“会很想、很想、很想你的。”


    他无声笑了,揉揉她的发顶,落下一道轻吻。


    夜间。范灵乐卧在佟暄怀里,睡得香甜。她惯是个存不住心事的,白日里就算有天大的烦恼,夜间灯一灭,眼一闭,就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


    与范灵乐的好梦不同,佟暄却是怎么也睡不好。他昨日刚开了荤,方才食髓知味,眼下玉柔花软在怀,闻着怀中人馨甜的香气,却又碍于她的伤势不能碰,只得强忍着。


    范灵乐睡得沉,她哪里知道,身旁的人夜里爬起来两次,去了净室冲冷水。


    婚后第三日,便是回门日。


    佟暄只得又跟书院告了一早上假,提了一些水果糕点、捆一沓新鲜的烟叶、拎上两只佟母娘家人从乡下送来的鸡,和范灵乐跨进了范家大院。


    范屠户今儿早上铺子也没开,老早就在家里准备着,厨房里备下了切好洗净的鸡鸭鱼肉、时蔬小菜,从灶台排到案板,只是堆不下了。只等着女儿女婿一进门,就开始下锅,给他们做一顿好菜。


    “爹!”


    范灵乐刚一跨进院门,就像只归巢的小鸟,扇着翅膀往范屠户怀里扑棱。


    范屠户从厨房迎出来,手上都是油腥,只能架着胳膊,佯装嗔怪:“都嫁了人的了,还老这么跟爹爹撒娇,像什么话!”


    “等我哪天都不想跟您撒娇了,您才该难受哩。”


    她打小一张不让人的巧嘴,范屠户懒得理她,看向身后的佟暄,少年清俊挺拔,左右手都拎满了东西,却仍是不减骨子里的贵气。


    “爹。”他开口唤他。


    “哎!”范屠户实在被这一声叫乐了,想起这样一个俊秀的人物成了自己女婿,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这人平常看着冷淡,也不知对女儿是否是那知冷热的人。


    范屠户接过女婿手里的礼,招呼他在院子里吃瓜喝茶,又去了厨房忙活。范灵乐非要跟进去帮忙,被范屠户赶了出来。


    “去!别跟我这儿添乱,照顾好你相公就成。”


    她无法,只好回了大院,拽起佟暄,要带他看自己以前的闺房。


    范家大院跟佟家的院子差不多大小和格局,只是因为范家人丁寥落,许多屋子空置了起来。范屠户那间主卧虽大,但布置简单,而给范灵乐留出的这间厢房,却是极尽用心。


    只是范灵乐出嫁后,许多东西给搬走了,屋子一下空旷了不少,连带着中间那张挂着湘妃色海棠刺绣帷帐的桃木床,都孤单了起来。


    佟暄拨了拨那花哨的纱帐,心中不由好笑。想象着她以前躺在这里头的乖觉模样,眼神再一扫到床上的水红被子,上面似还残留着少女的脂粉香。


    范灵乐瞧这空荡的屋子,心里正感慨,鼻子酸溜溜的,却被拽进一个宽阔的胸膛,两个人跌落到床上。


    “做什么?”她伸手推他,使不上力。


    灼热的气息撩拨着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水润的唇畔被含住。他口中柔软又濡湿,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激得她一抖,脚指头都蜷了起来。


    “别……别在这儿……”被他抱着歪缠了一会儿,范灵乐红着脸,气都喘不上了,趁脑子还没彻底糊掉前,手去推他胸口。


    想起这是自己出阁前睡过的床,现在却要和他在上头行那事,她就羞耻心爆炸。


    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佟暄就是想在这上头要了她。


    他憋了一晚上,觉也没睡好,现在进到她的闺房,看到她以前睡过的床,周身都被她的气息包裹,实在地忍不住想要发泄一番。


    范灵乐看他起身在解腰带,真真地吓怕了,“我不行……还疼着……”


    这家伙真可恶,他忘了吗?自己昨儿晚上才上过药,那药又不是什么神仙玉露,抹一下就能好了吗?


    “我知道,不会弄疼你的。”他衣带解开了,松垮垮披在身上,不复往日的衣冠齐整,白皙的脸被情欲沾染,倒真有几分风流纨绔的样子来。


    “不一定非要用那里。”


    手摸到她的脚踝,纤细小巧,不盈一握,两根手指都圈不满,仿佛一折就断。脚踝凸起的圆骨都透着莹润可爱,指头绕着打一个圈圈,身下的人儿就会瑟瑟抖一下,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你做什么……”眸中已经被揉弄出了水光,她只是痴望着他,见他跪在床上,衣袍胡乱地堆叠在膝盖处,压出层层褶皱,两手分别掌住她的两只脚踝,往上一提,脚心落在了“炭火”上。


    “呀……!”范灵乐咬住唇,闭眼偏过头去,又不敢看他了。


    脚踝被他控在手中,挣脱不掉,他手掌着她细嫩的脚背,缓缓揉搓。


    喘气声越来越重。


    他垂眼,十只白嫩的小脚趾踩在身下,指甲剪得齐匀,透明淡粉,圆润饱满的指头肉乎乎翘着,实在地玉雪可爱。


    他也是昨夜被她踹那一下才发现,原来连她的脚,都是这么温软可人。


    “放开我……”


    她小脚左右扭摆,企图甩开,这点力度却如隔靴搔痒,倒是将他踩得舒服。


    “乐乐,就这样……”


    他手又用上点力,紧紧按住她的脚背。


    好热,好烫……


    “不行……”她头在枕头上摇摆。


    “乐乐,很快的……就一会儿。”他哑着嗓子道。


    哼,又来哄她,她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他那哪儿是“一会儿”就能完事的?


    “不行……一会儿……该叫吃饭了……”她真的是哭出声来了。一想到爹爹就在不远处的厨房忙活,她就更加羞臊欲死。


    “没那么快,不怕的,你爹那一大桌子菜,还早着呢。”他明明是哄人的语气,却把范灵乐彻底说哭了,眼尾都被泪渍浸红。


    看她哭得可怜兮兮的,他忍不住托着她的脚背,在那倔强的小脚趾上亲一口,“乐乐,乖,帮帮我……”


    他极富耐心地,一个一个脚趾吻过去,轮到大脚趾了,舌头一卷,湿滑温热的口腔将她脚趾整个含住。


    身子一个猛颤,她彻底崩溃了,差点就想叫他进来,也不管那痛不痛了。


    一番搓弄,可算是叫她舒服了,这时再连哄带骗地抓着她的小脚,她也头脑昏昏地,闭着眼只好去配合。


    她被他握着脚,一下是脚心、一下是脚踝、一下是脚趾,举着的腿很快就受不了了,又酸又痛,还要被迫来回拉扯。


    “你快点……快一点!”她拧着蛾眉催促。


    可他像是不知疲倦般,偏要拿她的脚把玩,手指抹开脚趾,一个一个变潮湿。


    终于,脚心又胀又热,也愈来愈快。


    要到了……


    “乐乐!佟暄!吃饭啦!”


    范屠户洪亮的声音从大堂直穿而来。


    她身子一弓,紧张得心脏都开始皱缩。


    一滴,两滴,滚烫的汗液落在小腿上,身上的人压抑着低/吼。


    “人呢?又给我到哪里皮去了?!真是的,嫁了人还这么不稳重……”范屠户的声音嘟嘟囔囔,渐渐淡去,似乎开了院门去寻人了。


    情绪在这一刻堆积到顶点,脑子轰然炸裂,世界空茫到只剩一泉喷涌的生命之源。


    佟暄卸了力,终于放开她的脚,手撑着床板,直喘粗气。


    范灵乐像一只被人揉搓坏了的泥娃娃,腿软软地垂着,只能面无表情地瘫软在床。


    半晌,她恢复点过来,脚一伸,猛踹到他胸口处,“佟暄!你混蛋!”


    范家堂屋。


    小方桌上摆满了各色菜式,腾腾冒着热气,说一声色香味俱全,一点也不为过。简直是拿出了年夜饭的架势。


    范屠户的手艺比范灵乐好,这些年拉扯女儿长大,为了让乐乐吃得香,他被迫苦练手艺,终于从一开始煮个粥都能将手上烫出泡,到最后练出了大厨风范。


    范屠户瞧着女儿蒸红的小脸儿,只知埋头扒饭,忍不住给她碗里夹了快红烧蹄膀,“多吃点肉。”


    说完,又觉不能太厚此薄彼,也往女婿碗里夹了一块,“佟暄,你也吃。这个我在灶上炖了两个时辰呢,看看软烂不?”


    “谢谢爹。”佟暄夹起那块蹄膀,连啃肉的模样都斯文得很。


    “你俩刚刚在后院做什么呢?我叫半天没有人应。”他往嘴里送一口肉,问得随意。


    范灵乐心咯噔,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


    “乐乐带我去她房间,给我看她幼时的玩具,我还说呢,乐乐真是幸福,有个疼她的好爹爹。她这一个人的玩具加起来,都比我们三兄妹多。”佟暄张嘴就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范屠户被他说得哈哈大乐,这话真是夸到他心坎儿里了。他此生没有别的骄傲,就是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愿意掏心掏肺去疼她。


    “嗨呀,那是你们仨兄妹懂事儿,你看我家这个,以前在路边看着个想要的,非让买,不买不成,她就闹呀、她就哭,在街上缠得我呦……”他无奈地摆摆手,“有一次过路的人还来问,说这娃是不是我拐来的呢?”


    佟暄噗地笑出来。


    “爹……”范灵乐从饭碗里抬起头,嗔他一眼。


    范屠户没理她,跟佟暄把话匣子打开了,“所以我就说,这女娃是打小给我惯坏了,她呢,不像你,为人那么稳重,又识字通礼。有什么不懂事的,还得你多担待些。”


    范灵乐听爹爹这么一说,忍不住抬头,悄咪咪用眼神去剜旁边那个面不改色的“衣冠禽兽”。


    就他?还稳重?还通礼?爹爹那是不知道,他这人……其实恶劣着呢,就会在床上欺负自己,哼!


    佟暄认真聆听岳父大人的教诲,感受到右边投来的愤恨视线,一边颔首回应岳父,桌下悄悄摸到她的小手,每一个指尖轻轻摩挲过,随后裹在掌心。


    第32章 当她死了


    她的手握在佟暄掌中。


    像是有羽毛在心上拨弄,范灵乐被他弄得心痒痒的,那气焰瞬间就弱了下去。


    耳边听着父亲不放心的唠叨,左手被他用力握在掌心,她嘴角掩着笑,专心低头扒饭去。


    三餐四季,家人围桌而食,能和他携手此生,春日赏花,夏午扑蝉,秋夜听雨,冬日观雪。


    她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足矣。


    她范灵乐从不祈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这一生无波无澜,无怨无恨。


    佟暄陪范灵乐回过门,当夜就收拾了东西,宿在琅岳书院去了。


    范灵乐被留在佟家,按捺了几日,实在忍不住,左右放心不下爹爹,便跟婆母请示了下,得她点头后,这才乐颠颠装上一篮子饭,提着去了肉铺。


    “爹爹!”


    范灵乐趁上一个顾客买肉走开的空档,跳着进了肉铺。


    范屠户忙抹了把嘴,把东西往身后藏。“乐乐!你怎么过来了?!”


    “爹……你藏什么呢?”


    她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儿。


    “没……哪有什么……哎,你这给爹爹提了什么好东西过来啦?”


    范灵乐身子一矮,就把他身后的东西夺在了手里。


    烧饼还泛着热乎劲儿,上面被啃得七扭八歪,芝麻掉得满袋子都是。


    眼眶一热,她瞬间就不依了,“爹爹!你整日就吃这个吗?!这……这怎么能成呢?你这不胡来吗?”


    她心里头那叫一个酸啊,果然自己嫁人了后,爹爹连照顾自己都不会了。


    可不是,他一个老光棍,没了女儿在身边,哪儿有拾掇自己的心思?


    “哎呀,我这是……赶巧了不是?我平时都中午都吃得好着呢,前几日还叫了那个……那个酒楼的外送。不信你问那隔壁铺子的廖大叔?哎呀,我就是吃多了好的腻乎,这才今天想着啃啃烧饼,对付对付过去就是了。”


    眼见得要把女儿惹哭了,他胡乱解释一通。


    范灵乐抬起袖子,抹掉眼角的泪花,食盒往小桌板上一放,一层层打开,“喏……给你送的饭,还热乎着呢,快吃吧。”


    “哎,好好好,还是闺女知道心疼她爹。”


    范屠户乐得合不拢嘴,连忙夹起一筷子菜,还没往嘴里送,又有人上门来切肉。


    他扭头,却见女儿已经卷起袖子,从善如流地抄起杀猪刀,就去给那人砍猪骨头去了。


    他心里感慨万千,觉得今日这窘况被女儿看去,很是愧疚。他想拼命向女儿证明,自己过得很好,一个人也能把自己料理好,不要让她嫁了人还替自己担心。


    可他完全做不到想象中的举重若轻,反是叫她看出了自己的吃力来。


    哎,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成了女儿的负担。


    今日范灵乐不过突发奇想一来,没成想,爹爹竟这么叫人不省心。她心里一合计,晚上辗转想了许久,把心里的主意同婆母打了商量。


    没成想,陈玉珠只略作思考,竟是痛快地应下了。


    第二日,她又提着食盒,去了欢乐肉铺。


    范屠户见女儿又来了,赶忙洗把手,将她一把拽过来。“你怎么回事?见天儿地给我送饭?你现在已经嫁了人了,吃的是婆家的饭,总这样怎么成呢?岂不是叫人家挑毛病?!”


    范灵乐手肘支开他,径自把食盒放下,“您就放心大胆吃,我已经同我婆母说好了,日后呀,你就在佟家每月交份伙食钱。我呢,就来每日中午给你送饭,送完了便走,保证不耽误那边的事儿。”


    “晚上关了铺子回家,你再把这食盒捎回来,反正就顺带手的事儿嘛。”


    她说得轻松,范屠户却听得傻眼。


    “不是……这能成吗?”


    “成呀!”她转过身,眨眨眼,“我婆母都已经点头答应了,能有什么不成的?您只管交伙食费就成。”


    范灵乐系上围裙,清洗起了案板,她瞧范屠户那颓丧样儿,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您要是真怕给我添麻烦,就赶紧地把芳姨追到手。反正我现在也已经嫁人了,她那混账儿子奈何不了我。您要是再磨叽,就怕芳姨哪天就成了别人的媳妇儿了!”


    她用力擦着桌面,嘴里说个不停。


    父亲却是没回话。


    转头,留给她的只是一道沉默吃饭的背影。


    她这时才注意到,爹爹是真的老了。


    那曾经宽厚的肩膀,如今却是缩着往里耷拉了,背也没有之前挺直,微微佝偻着。在这间黑洞洞的小屋子里,显得那样伶仃,那样孤单,好像随时都能被吞没了去。


    泪水模糊了眼睛。


    爹爹怎么一夜之间就老了呢?仿佛就是在自己嫁人后,之前那股子强撑着他的气再也没了,人生了了一大桩心愿,却少了一个盼头,心气儿便弱了,人便也委顿了下去。


    可就是那双苍老的肩膀,过去,又宽又有力,总爱架着她,将她抬得高高的,让她做闹市里看得最高、最远的小孩儿。


    也有邻舍笑话他,说他当爹没有当爹样,叫个女儿骑在自己脖子上,这像什么话?


    可范屠户只是笑笑,不说话。


    小乐乐用手拍拍他的头,手指着前面,“爹爹,我想去吃那边的糖人。”


    “好勒!我们乐乐坐稳了,走咯!”范屠户嘻嘻一笑,手稳稳把住她的两条小肉腿,架着她快步走去。


    就是那双肩膀,扛起了她的童年,扛起了她的快乐,扛起了她所有的幸福。可现在,它们却仿佛再也坚强不起来了。


    或许是觉得,终于有另一个男人来接替他守护他的宝贝,而自己,却再也不中用了。


    泪水从眼眶里迸出,她抬手抹啊抹,抹了一手背的泪。


    “乐乐啊,我吃完了,你赶紧地回去,别惹得你婆母生意见……”


    他起身收拾食盒,待转头看时,却发现案板前早已空空如也,哪儿还有女儿的身影哩?


    这丫头,真是的,人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他摇头苦笑,把食盒盖回去。


    范灵乐哭着从肉铺跑开,她怕爹爹看了又瞎操心,只好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哭完,待收拾好了心情,这才快步往佟家赶。


    范屠户接受了女儿的建议,晚上特地去了趟佟家,给了佟母半钱银子。佟母推说这太多了,一个月的午饭要不了那么多钱,范屠户却把银子往桌上一丢,二话不说,瘸着退就跑了出去。


    夜色仓皇,陈玉珠见他这一扭一拐的背影,心没来由地泛酸。


    一个瘸腿的鳏夫,把女儿在这儿无亲无故的异乡拉扯大,这其中的艰辛,陈玉珠自然是不能知晓。


    都是为人父母,她理解范屠户的心情。本就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眼下又是结了亲家,自然是能帮便帮。


    夏末已至,树梢上的蝉鸣声都无力了起来。


    秋风还未起,有那心急的人家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冬衣了。


    佟母几乎不下织机,手脚越发勤快,织出的布一匹又一匹。范灵乐和佟雪则承包了家里大部分的活计,姑嫂俩还一起手挽着手,趁着赶圩那日,扛了些布匹到集市上卖。


    调皮捣蛋的佟岳也非要跟着去,佟雪甩又甩不掉,只好拿出一匹布让给他扛。


    谁知他一路就光顾着和范灵乐说话,个子又短小,那布从手臂缝里溜出去了也不知。待得佟雪发现过来,却见一大截布早在地上拖了许久,沾满了泥巴。


    佟雪气急,跳起就要去抽他屁股,碍于手里堆着布,不好施展。范灵乐立刻笑盈盈给她接过,佟雪袖子一卷,夺过那匹被他弄脏的布,兜头就抽。


    佟岳被姐姐抽得像只不倒翁,左摇右摆,东倒西歪,毫无招架之力。


    范灵乐在一旁,笑得肚子痛,手里的布都快要抱不住了。


    佟雪在父母面前向来是个软性子,一个“不”字也不敢说,一个屁也不敢放,可她就敢对着她这个弟弟使横。无法,就因为佟岳实在是太调皮,连佟母都觉得他欠收拾。


    最后几个人鸡飞狗跳、吵吵闹闹地,竟也将那匹布全都卖完了。


    从集市上散后,天都已经擦黑。


    三个人一合计,最后还是买了根糖芦葫,一人两颗,慢慢舔舐,细细品尝,谁也不舍得先吃光。


    平摊过后,还剩一颗。六只眼睛圆鼓鼓,盯着那颗裹着糖衣的山楂。


    范灵乐觉得,还是给最小的孩儿吃,谁知佟家姐弟这时倒是默契,纷纷表示要让给新嫂嫂。


    范灵乐不好意思,可小佟岳踮着脚,执着地举着串儿,将那颗仅剩的山楂怼到范灵乐……的下巴边。


    她实在地笑了,弯腰俯身,将那颗山楂咬到嘴里。


    牙齿一用力,外层的冰凌碎裂,酸与甜一起迸发进嘴里。


    正如这生活的滋味,酸酸甜甜。酸的,是因为想他,甜的……也是因为想他呀。


    佟暄去书院闭关静修,去了十日有余,竟是真舍得一日都未曾回来过。


    范灵乐一开始生气,后来又成了赌气。哼,你不来,我也不去。家里热热闹闹有人陪着,挺好的。


    可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孤零零躺在床上,她竟有了点辗转难眠的意味。


    她只偎着他睡过两晚,这就贪恋上了。他胸膛太暖、太烫,有时候手臂一曲,将她卷进怀里,就像小船靠进了港湾,这感觉,说不出的安心。


    她就是喜欢,哪怕和他并肩躺着,什么也不做,她也喜欢。


    可那人就不一定了,有了孔夫子,忘了小娘子,哼!


    她没发现,自己这心态已然起了变化。


    过去,她是个大心脏的,面对着佟暄十几年如一日的臭脸,从来不往心上放,权当看不见似的,持之以恒地追着他跑。


    可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夫妻,一起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她开始想要的更多了。想要他热烈的回应,想要他一整颗心。


    广元府,宣王宅邸。


    看门的小厮迎进来一个俊秀少年,少年人虽气质贵雅,可那一身风尘仆仆,破旧的学子服被汗水打湿,脚上的布鞋也已洗得掉色,寒酸又狼狈。若不是王爷之前打过招呼,他怎么也不敢放这种人进府里来。


    佟暄和家人称说要去书院闭关一段时日,可他并未急着上山,而是立即赶来宣王府。


    他连个马车也不舍得租,雇了辆驴车,慢悠悠行进。倒是也不荒废,来的路上,他便坐在车板上,手肘搭着膝盖,举一本书静静观览。


    那赶驴的车夫平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总忍不住转头去瞧,却见他八风不动,岿然坐定,万事万物都不能侵扰。


    车夫开道玩笑,说他就活似樽玉观音。


    驴车走得慢,中道在溪平县歇了一晚,第二日继续赶路,这才到了宣王府。


    宣王早等得不耐烦了,这小子,接连耽搁了这么多日,他也知道还有自己这么个三叔呢!


    宣王攒了一肚子气,牛气冲冲走过来,却在见到少年的那一瞬,还是愣了。


    少年人满身尘土,寒酸破旧,只有那脊背,挺拔如雪松;那双眸子,清亮如溪水。


    心一下酸痛了。


    再一听他赶路的曲折,竟是连马车都舍不得雇,客栈也只敢住那最下等的,不由更是没了气,只余心疼。


    哎,瞧瞧,有哪个皇子,活得像他这般模样嘛?!落魄颠沛,节衣缩食,那下意识地俭省,简直就活脱脱一个贫民了!


    宣王没别的说了,一挥手,就是叫管家去账上支银子。


    “多谢三叔好意,侄儿心领了。”


    这钱他不能收,拿回去也没处使,倒叫家人疑心,他哪里弄这么多钱来?


    宣王瞧他那倔样,不想跟他犟,摆摆手,又叫管家下去了。


    屏退了其他人,他这才敢开口呵斥,“煊儿,你究竟怎么回事?当初信誓旦旦跟我说要娶崔家女的呢?现在……怎么又从民间弄了个娘子回来?”


    “三叔,这件事,确实是我莽撞了。”他虚心承认错误。


    “你呀……知道就好。”


    “那崔知月,可是崔氏的嫡女,从小被人千疼万宠地长大,明珠中的明珠。你若以后还想娶她,就算是将现在这个纳为外室,都不成!那简直就是打崔家的脸嘛!”


    临汾崔氏百年世家,名望甚高。他们李家还未称帝时,崔家就已历经两代王朝而不倒,最鼎盛之时,皇族甚至都以能和崔氏联姻为荣。


    尽管势力不如当年,可崔家门楣不倒,依旧是本朝最大的望族。


    要娶他崔氏的嫡女,即使是太子,也不能在成婚前先纳了其他女子。


    “这事儿,同你父母说了没?”


    见他恍惚了,他立刻强调,“宫里那对!”


    佟暄点头,“已经在大婚前去了一封信,估摸着……也快送到了吧?”


    他也不知道,皇帝皇后见着这封信,要不要管他,想不想管他?


    宣王见这小儿表情茫然,不由叹气,拍拍他的肩,“三叔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我都懂,谁还没个情窦初开时喜欢的姑娘嘛?”


    佟暄抿抿嘴,稀罕见地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


    宣王勾着唇,眼神明晃晃的戏谑。


    瞧见没?十七八岁的少年,哪有不动春心的?


    可叹,总是春风误。


    年少时的喜欢,最真挚可贵,却也最不值一提。


    “以后进了京,你便知道,花花世界迷人眼,这天底下好姑娘多得是,而且……”他重重拍他胸口,放低笑声:“任君挑选。”


    佟暄听着,眼神不为所动。


    这穷小子,就是被养在民间久了,没见过世面,才会傻乎乎被一个村妇迷了心神去。日后待他进了京,脑子便能恢复过来。


    “不过你现在嘛,娶了也就娶了罢。”一个屠户女,好解决得很,权当给这小儿开开荤,过过瘾。若是好打发,给她点银子,便也去了;若是不好打发,一刀下去,便也去了。


    麻烦是麻烦了点,倒也没甚么难的,难的还是要搞定崔家这边,可不能叫看出了端倪。


    “日后进京,你千万记住,要和这头断干净咯。”他端起茶杯,掀开盖儿,递到嘴边吹散茶热气。


    佟暄终于有了反应,嘴唇煞白地抬头,如鹰的眼神钩住他,“什么叫,’断干净了‘?”


    茶碗儿重重一盖,坚硬的眼神从他脸上剐过。


    “就是要当她,死了。”


    第33章 树林阴翳


    琅岳书院。


    自打从宣王府回来,佟暄有点心不在焉,他耳边常常响起三叔那句“当她死了”,心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同自己消解。


    他知道三叔说得是对的。


    可果真要如此做吗?他也不知道,他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佟暄行事一向果决,可此刻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起来。


    这无异于是对范灵乐的始乱终弃。


    算了,想不清楚的事便不必再想,等到了眼前再说,眼下全力以赴乡贡才是正经。


    似乎是为了躲开范灵乐一般,佟暄怕见了她把自己本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搅得越发乱,愣是一直借宿在了书院,一次也没有下山回家看一眼。


    “要我说呀,还得是咱佟兄,一看便是以后能做大事的人。”课余间隙,有去吃过喜酒的学子对着佟暄调侃,“这才刚娶了小娘子过门,新婚燕尔呢,就能忍得住接连都十日不回家。你说说,咱兄弟里头,几个人能有佟兄这样的定力呀?”


    无视佟暄冰冷的脸,他举起袖子,挨个指一圈,“你有吗?你有吗?”


    “哈哈,我没有。”


    “我可也没有。”


    “要我,我都干脆地不来书院了,这破书,有什么好读的?”


    众人又是一阵抚掌大笑。


    这些个酸腐学子,各样的年纪都有,但多得是未及弱冠、还未成婚的毛小子。有那胆儿大的,便去窑子里头瓢,有那胆儿小的,便自己个儿偷着在被窝里解决。总之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都明白大家心里那股子躁动,没事也常爱拿这个开开玩笑。


    只是今日,这玩笑总算是开到了佟暄头上。


    大家知道,他素来是个脾性温和的,从不与人起什么冲突,便也不太顾及什么。


    佟暄果然只是淡淡一笑,“为大丈夫者,岂能因小失大?”


    若连那下半身都管不住,又何谈威治天下?


    “呦!这可不是小事呀!”那打头起哄的人越发来了神,“这若要是憋坏了,日后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哈哈哈哈!”


    “行了!”正笑闹间,斋长戴哲将书一摔,


    大家立时噤声。


    “这里是书院,是读书人修养身性、增长学问之地。”说着,朝前面的孔夫子牌位拱了拱手,“孔圣人在前,更应注意言行,文雅肃穆方是,你们却在此口出秽语,不知收敛,简直地丢尽我们读书人的脸!”


    斋长一番呵斥,有些人羞愧地垂下头,默默翻书去了。那打头挑起话题的人却是不忿,脸色虽作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老实把嘴巴闭紧了。


    戴哲做这斋长,确实还有几分威严在的。


    佟暄目露欣赏之色,方恺仍是不屑,暗自骂道“假正经”。


    学堂里终于清净下来,有人自顾自温书,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絮絮低语。


    “佟暄!”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学堂的宁静。


    佟暄持书的手一顿,“唰”地抬头望去。


    范灵乐挎着个饭盒,呼呼喘气,小脸蛋子蒸得红扑扑的,视线寻到他的刹那,嘴一咧,笑得眼睛都没了。


    佟暄浑身的血液凝固了般,呆坐在桌前。这些天来所有的克制自持,都在触到她笑容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


    她笑眯眯瞧着他,嘴一张,腿一迈,就要奔过来。


    “你别跑!把东西还我!”


    院子里,响起一阵无奈的控诉声,范灵乐还未及回头看,却见“歘”一下,一道身影从身后闪出来,手中举一根拐杖,直直冲到学堂最后面。


    那货不是王允又是谁?


    他杵着拐杖回转身,幸灾乐祸地往门口瞧,却见吴松明果然愁眉苦脸地扶着门框,单腿跳进来,“王允!快把我拐棍还给我!”


    “我也没说不给你呀,我人就在这儿,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呗!”


    “你!你欺负我只有一条腿!有本事你就别跑啊!”


    “我发誓,就站这儿,绝对不跑,谁跑谁孙子!能拿着,算你的本事。”


    吴松明单腿追了一路,那只完好的右腿微微曲着,直打哆嗦。


    没成想,刚跳没两步,竟看到了站在学堂前的范灵乐,他吓得腿一哆嗦,直接“啪叽”,在范灵乐脚边摔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学堂里爆发出哄堂大笑,有的人甚至蹲在了凳子上,拍桌大叫。


    王允更是得意,直拍腿跺脚,“吴松明,你可真行!别人都是拜天地、拜父母、拜圣上。你倒好,就爱拜那嫂子,哈哈哈!”


    他这一揶揄,学子们更是笑得放肆,有人甚是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吴松明手撑着地坐起,涨红个脸,头也不敢抬。


    方恺连忙就过来搀他,佟暄微微蹙眉,方要开口,就听得“啪”一声,一本厚厚的《中庸》砸在了王允嚣张的脸上。


    “……”


    书本沿王允的身上滑落,封印了他错愕的脸。


    众人也是一时惊住了。


    “范灵乐!你敢动手打我!”


    “怎么了?姑奶奶又不是没打过。”她一手拎着食盒,一手叉腰,嚣张劲儿不比王允差。“我说过,以后你要是再敢欺负吴松明,姑奶奶我见一次打一次,决不轻饶。”


    她范灵乐,可是那说到做到的人呢!


    “嘿!”他气急了,手指着范灵乐,情知自己打不过,也不占理儿,只好脑筋一转,嘴里开炮道:“范灵乐,你一个妇道人家,都嫁了人的了,还在这儿管一个外男的事儿,还是一个之前跟你有过婚约的外男,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瞥一眼面色铁青的佟暄,又添柴加火道:“你都有相公的人了,还当众护着别的男人,你懂不懂得避嫌?懂不懂得礼义廉耻?”


    “我呸!”范灵乐啐他一口,“’礼义廉耻‘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到底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你王允成天就知道霸凌同窗、欺负弱小,我这叫路见不平、替天行道!这跟被欺负的人是男是女、跟我范灵乐嫁没嫁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说得义愤填膺,乌溜溜的杏眼瞪圆了,正面迎击王允的目光。


    王允被她说得气结,卷起袖子,也不管那佟暄还在一旁坐着,“你……好!你这么护着他是吧?这让我不得不往歪了想了……你和他吴松明怕不是……”


    “呕!”范灵乐装出作呕样,出声打断,“所以这有的人啊,就是心眼长歪了,便看什么都是歪的。人姑娘不过卷了卷袖子,他便觉着人家是想要扒光了给他瞧;看到两个男女并肩走在一块儿,便想象着人家滚到床上的模样。啧啧啧。”


    她连连摇头,“这人的心是脏的,便瞧什么都是脏的;这自己心术不正,便想着处处避嫌。我范灵乐坦坦荡荡,行得正坐得端,便敢当众给他吴松明伸张正义,这又怎么了?谁还能挑出我个不是不成?”


    一群学子都被她说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屠户家的女儿就是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出说,但竟还叫你觉着她说得在理。


    甚是有人交头接耳、暗暗点头。


    王允气得脑袋直冒烟。自己打不过就算了,连吵嘴都吵不过!这女的,也太彪了!


    “你……你……真是孔夫子说得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范灵乐竟是笑了,这一笑,还叫人觉出几分甜来。“是,我是女子没错,那你呀,就是那小人!”


    “哈哈哈哈!”


    大家又是被逗笑了。


    王允面皮儿发红,像只被烫熟了的虾子,脑门上汗都急出来了,“悍妇!你就活脱脱一个悍妇!”


    “呦,那我谢谢您嘞!我爹从小就告诉我,女孩子在外头不能叫人欺负了,那可不就是做悍妇好吗?”


    众人又是几声笑,又都不约而同悄悄瞥一眼佟暄,那眼神仿佛都在说:哥们儿,娶这么个娘子,这下可有你受的咯。


    佟暄只是面不改色,双手揣进袖子里,端坐椅子上。


    想来这个场面,并不需要他出面撑腰,乐乐自己一个人就已经把王允斗得无力招架了。


    心中暗笑。


    这丫头,真是吃不了一点亏,挺好。


    王允说她不过,简直地气晕了,丢下一句软弱无力的“好男不跟女斗”,甩着袖子逃了。


    范灵乐见自己又赢了,小脸儿昂得更高了,那一副胜利者之姿,小尾巴在身后得意地摇啊摇。


    “乐乐……”


    在一旁观战许久的吴松明终于弱弱地出声,范灵乐这才正眼瞧他,他素来软白的小脸不知怎的,瘦了一大圈去,人也没精打采的。


    “乐乐,是我对不住你。我做过这么过分的事,你还想着帮我,我……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来着的,可……”


    “行了。”范灵乐把他的话头截断,“咱们俩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事儿早都已经翻篇了,你也无需放在心上。”


    虽然当时吴松明退亲确实叫她生气,可正是因为这一举动,才叫自己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佟暄。这才是真正的得偿所愿吧。如此一来,她竟也不想再去怨他了。


    准确来说,是没工夫搭理他了。


    范灵乐揉了揉小脸,缓和一下脸上的神情,好叫自己看起来别像个母夜叉似的,这才敢对上佟暄的目光。


    少年眼神清冷冷的,看不出是喜是怒。


    她连忙奉上一个乖巧的笑,眼弯弯的,绵软极了,提溜下手上的食盒,活像只发着咩咩叫的小羔羊,温顺又甜美。


    “相公,我来给你送饭来了。”


    佟暄一下就绷不住,气笑了。


    琅岳书院食堂。


    范灵乐打开食盒,在佟暄面前摆了满满一桌,“这一道糖醋小排,小妹做的;这一道韭花鸡蛋,娘做的;还有这一道清蒸鲈鱼……”她娇羞一笑,“我做的。”


    “呦!”方恺手肘架着佟暄的肩膀,怪叫一声,“看来你们家的女人,个个都有掌勺呀,就是为了能让咱子言兄,吃上家里的好菜好饭。”


    “还不止呢。”她笑着,小虎牙露出一角,“这条鲈鱼,是爹前日上河里钓来的,这食盒,是小弟亲手一盘盘装好的。”


    这一食盒的饭菜,一家人都有份。


    方恺一听,拍拍佟暄的肩,“子言兄,幸福了啊?真是羡煞我等呀。”


    佟暄淡淡一笑,眼底流泻出几丝温情,“康之,一起吧。”他将菜往方恺面前推了推。


    “那……弟妹,我可就不客气啦?”他筷子悬在那条鱼上,眨巴着眼问一句范灵乐。


    “你等会儿。”范灵乐拿起筷子,夹起一只鱼眼睛到佟暄碗里,又翻过面儿,把另一只鱼眼睛也夹到他碗里,这才发话道:“可以了,你们俩吃吧。”


    被糊了一脸恩爱的方恺:“……”


    他撇着嘴,夹一块鱼肉送到嘴里,“嘶!我怎么吃着这清蒸鲈鱼,它就这么酸呢?”


    “啊?不会吧!”范灵乐慌了。难不成是自己蒸的时候把醋错放成酱油了?


    她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没有啊,味道正正好好的呀,鲜嫩着呢。


    见她小脸儿疑惑,佟暄实在绷不住笑了,“你甭理他,他拿你逗趣儿呢。”


    范灵乐方才反应过来,鼓着脸儿,把鱼从方恺面前挪开。“这道菜不许你吃了。”


    “哎!子言兄,你瞧瞧,我这还什么也没说呀,管不管了你还?”


    佟暄笑笑,把碗里的鱼眼睛分一只到范灵乐碗里,“听我娘子的。”


    再次被糊了一脸的方恺?汪汪?丑角竟是我自己。


    吃过饭,范灵乐又去了趟佟暄的斋舍,将她带来的厚衣服一件件给他码好。


    “娘说了,这些都是去年的旧衣,你先穿着,等去府里头乡贡了,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讨个好彩头。”她把衣服在柜子里头放好。


    “天气马上就要转凉了,你可别整日光顾着读书,连衣服都不晓得添,你自己在书院要照顾好自己。”


    佟暄听她这一本正经地叮嘱,只觉得好笑。她还学着小大人模样来关心自己了,和他比起来,她才是更需要懂得照顾自己的那个吧。


    这么想着,手就捏了下她的小肉脸,“不错,没瘦,好像还胖点了。”


    看来自己娘将她养得不错。


    范灵乐拍开他的手,嗔他一眼。


    这一幕恰巧被进来午休的同窗看见,几个人又开始打趣儿小夫妻俩。范灵乐红了脸,佟暄倒是镇定,牵起她的手,“走,我送你。”


    佟暄牵着范灵乐,出了书院大门,人还不撒手,径自牵着她往山阶上走。


    “行了,就送到这吧。你快回去睡一觉,别下午上课没精神。”


    佟暄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手牵得紧紧的,小臂绷得笔直,带着她快步踏上山阶,脚下越走越快。


    “哎,你干什么呢?慢一点。”范灵乐踉踉跄跄,跟在后面抗议,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脚步一转,拽着自己进了旁边的小树林里。


    “你……做什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范灵乐这才红着小脸儿,弱弱地诘问。


    她被压到一根粗壮的杉树桩上,后背紧紧贴着老树皮,肩膀被他钳制着,烫热的掌心贴着她的麻衣,骇人的体温传导至她肌肤上,体内瞬间升起燥热。


    他的唇就悬在离她额头一寸远处,急促的呼吸从头顶落下。比这正午的艳阳还要灼人。


    她垂着眼皮,在他掌中缩得像只小鹌鹑,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小巧如珠的耳垂洇上粉红,鸦羽长睫垂下,颤颤巍巍的,像遭了欺负般,每扇动一下,就在他心尖撩拨一下。连呼出的气息都馨香,彻底淹没所有的理智,让人只想去低头攫取她口中的甜美。


    小腹一坠,他喉结咽了咽,口干舌燥。


    从在学堂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佟暄就想按着她……


    脑海中只有她的唇,她滑嫩如豆腐的雪肌,甚至她激动时身上洇出的香汗,他想要,他都想要。


    去他妈的乡贡!去他妈的联姻!


    他低头,恶狠狠攫住她的唇。


    “嘶!”范灵乐吃痛,秀眉细蹙,手又要去推他,却被他双手揽住腰,紧紧按在怀里,狡诈地冲破齿关,在她口中横冲直撞,采撷花蜜。


    “唔!”身体贴得更紧了,那挺立的欲望,磨得她心颤。


    “不要……在这里……”她发出细弱的申诉,害怕了。


    她领教过佟暄在这事上的疯魔,一点也不似平常外表的文雅正派,就上次在闺房那回,已经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了,只怕他在这树林子里,也真干得出。


    可她不行啊,她范灵乐是要脸面的人啊。


    “真的不要嘛?”他手撑住树桩,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耳垂,嘴唇贴上耳廓,暗哑的嗓子如同恶魔低语。


    眼角噙着泪花,她死命摇头,可越摇头,她越想哭。身子已经很不争气地起了反应,她气自己这么没有出息。


    “乐乐,我真的好想你,你都不想我的吗?”


    伴随着他这句话,烫意也逐渐攀升。


    范灵乐气得咬牙,在他脚背上狠狠一踩,“你还有脸说!真想我了,你还一次都不回来看我!”她气势拿得足,实则语气中的委屈,幽怨极了。


    佟暄没废话,狠狠吻住她。


    裤带被一阵拨弄。


    “啊!”她惊叫,在他口中呼出声。


    第34章 林中潮湿


    一滴晶泪从范灵乐眼角缓缓流出。


    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满足。


    他手掌托着她的脊柱,将她两条腿绕到自己腰上,方才让姿势舒服了点。


    野兽出笼,在找好了最精准的角度和方向后,终于腾跃飞奔,向着猎物的所在勇猛挺进。脊背绷紧、笔直,蓄满强大的爆发力,一次次,永不疲倦般,扑向猎物。


    范灵乐手指抓着他宽阔的背肌,隔着衣料,又还嫌不够般,手去挠他的脖子。


    她蹙着眉,脊背撞到树干上,粗糙的老树皮磨得她背后发疼。


    “疼……”她声音被撞得支离破碎,佟暄忙空出一只手,贴着她的背,隔在她和树桩间。


    “舒服了没……”他吻去她鬓角的湿汗,哑着嗓子问。


    范灵乐紧咬着唇,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眼角渗着泪花,明明舒爽得脑子都发蒙了,就是咬紧牙关不答应。


    佟暄没管那么多,额头青筋裂开,只觉得弦快要崩断了,只能把所以的爱意都倾注在她身体里,就仿佛他和她,永远都不会分开那样。


    正午的烈焰毒辣,蝉鸣愈躁,学子们正倒头躺在斋舍里,呼呼大睡。


    树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像被蒸发了水分般,蔫头耷脑的。


    可无人知晓,今日午间的书院小树林里,落下了一片潮湿。


    “唔啊……”


    吴松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揉睡眼,从床上支起身子。满屋子的大通铺,睡了五个学子,只他一人醒来。


    正要下床穿鞋,却见佟暄推门进来,神色餍足,很是清醒的模样。


    “咦?子言,你中午没歇息吗?”


    “歇了。”他勾着唇,回他一句。


    今儿中午歇的,可比倒在床上补眠要叫人精神得多。


    他在衣柜里翻箱倒箧,寻一条干净的新裤子。


    “哦。”吴松明往脚上套着鞋子,人还睡迷糊着,话也说的含糊,“那怎么中午没见你睡在铺子上呢?”


    佟暄抽出一条裤子,“我就在学堂里趴了会儿,醒来又温了会儿书。”他胡话张嘴就来。


    “我的天呐。”吴松明连连摇头,“学神就是学神。”他向佟暄拱了拱手,“向子言兄学习。”


    佟暄哼笑,没说什么,执起裤子要往净室去换。


    “哎?子言兄!”吴松明忽然惊叫,指了指他脖子,“你这……怎么抓伤了?今儿早上我还没瞧见呢!”


    佟暄手摸了摸脖子,只一瞬的慌乱,很快又淡定下来,“我打蚊子时不小心抓的。”说完绕过他,往净室去了。


    下午的课不是山长的课,是一名专责讲解经注的毛夫子,经书解读本就枯燥,毛夫子上课又总是平腔平调,尾音拖得老长,叫人听来更是昏昏欲睡。


    虽则歇了一个晌午,可大家还是抵不住瞌睡虫的来袭,纷纷勾着头,小鸡啄米、奋力挖起茅坑来。


    只佟暄,精神抖擞,是少有几个不打瞌睡的学子。


    课后,睡了大半个下午的吴松明借佟暄的笔记来抄,望着他工整秀逸的小楷,他不由感慨,“佟兄,看来还是你那个午休的法子好,下午听毛夫子的课都不会犯困了,改明儿我也学你,也不去斋舍午睡了。”


    佟暄:“……”


    “还是算了,我那个法子,你学不来。”


    吴松明抬头,眨巴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睛,“为啥?”


    把书盖在脸上仰头眯眼的方恺撇撇嘴,嘀咕道:“猪脑壳。”说完换个姿势,继续眯眼睡去了。


    范屠户最近很是苦恼。


    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出了嫁的女儿,还老爱往肉铺里钻。


    一开始说得好听,只是来给他送个午饭,送完了就走,也就是趁他吃饭之时搭把手,临时顶上给顾客切一下肉。


    可后来,她赖在铺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挨到了快晚饭的时候才回。这怎么成呢?嫁了人还总是倒贴娘家,这不是叫婆家看了红眼吗?


    范屠户赶她几次,都赶不走,终是有一次绷不住,发了大脾气,刀往案板上狠狠一排,面红耳赤道:“范灵乐!你再敢胡闹试试?我是不是惯的你了?!赶紧给我滚回你家去,这是我范家的肉铺,同你没关系!”


    范灵乐听爹爹“你家”“我家”的,两行清泪唰地流了下来。


    “爹……难道我嫁了人,就不是你闺女了吗?”


    范屠户见女儿被自己说哭了,心揪得那叫一个疼啊!


    “乐乐!”他重重叹气,“做人要拎得清呀!你既然嫁去了他佟家,就是他佟家的人了,做什么都得跟他们齐心。他们才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家人,若是你现在总想着往娘家帮忙,惹了他们不痛快,这下半辈子难过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所以在这时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范屠户就算再心疼女儿,也不能拗得过这风俗。非要对着干,到时候苦的只能是自己闺女。


    范灵乐听了,更不依了,飙着泪大喊:“什么叫’他们才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家人‘?!我跟爹爹也是要过一辈子的!也是一辈子的家人呐!”


    她抹着泪水,呜呜咽咽,范屠户瞧了心里难过得呀,连忙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哄着,“好了好了,别哭了。爹爹不是这个意思,爹爹是说,你得分个轻重缓急。他们佟家,是你第一位的家人,爹爹呢……”他还是忍不住哽咽了,“只能是你第二位的家人了。”


    “我不要!爹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第一位的,谁也替代不了!”


    范屠户被说得老眼生泪,心里那叫一个熨帖,那叫一个暖呀。


    这闺女,他范岩这辈子真没白疼。


    范灵乐哭得差不多了,这才静下心来,同爹爹解释,“爹,我只知道你一个人守铺子难,可没成想这么难。”


    范屠户本就是个跛子,久站了极其累人。当初为了让他能够站得舒服点,还特地打了一个小圆木墩子,用来搁置他短了一截的右腿。为了让小圆木墩子存得更持久,还是八岁的范灵乐亲手一点点,在上面刷的漆。


    “我知道您腿脚站久了,肯定不舒服,可那日若不是芳姨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您的腿脚现在每日都那么疼……”说着又哽咽了,她甚至都已经在脑海中想象,爹爹每晚自己在床上偷偷按腿的样子,第二天还是要咬牙去开门。


    范屠户叹气。这个阿芳,怎么什么都跟乐乐说呢?说好的不叫乐乐担心呢?


    范灵乐心里歉疚,都是为着疼自己,爹爹才一直没有续弦,连个儿子也没有,以致自己嫁出去后,身边连个可帮衬的人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强撑。


    爹爹如今年岁渐老,也逐渐力不从心了,若是自己现在就缩回婆家去,届时爹爹年纪再一大,谁来给他养老呢?


    范屠户和女儿争执一番,这事还是无疾而终。


    夜里他回了家,独自守着空落落的院子,抽着烟叶沉思。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想了个法子,既能全了女儿的孝心,也不叫婆家厌烦了她。


    第二日下了铺子,范屠户把门一关,没有先回家,却是径直敲响了隔壁的门。


    开门的是佟雪,她见是范屠户,忙叫一声叔,乖巧地迎进门。


    范灵乐正在厨房做饭,听着佟雪叫她,从厨房迎出来,看见范屠户刹那,呆住了。“爹?!”


    陈玉珠恰也闻声,放下织机上的活赶来,热情地拽着他,邀请他今晚就在家里吃晚饭。


    “今日灶上正好多蒸了些饭,我再叫雪儿炒份鸡蛋,把结亲那日没吃完的花生米炒一炒,顶好下酒!等老佟回来了,你们老哥儿俩好整两盅,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范屠户见老邻居还是一日既往的热情,这吊着的心也就放了一半,想着乐乐还没有叫婆家讨了嫌。


    “亲家母,不忙活了,我这次来,就是有个事儿……想和你们商量。”他说着,瞅一眼旁边站着的女儿。


    陈玉珠立时明白过来。“有事尽管说事,不耽误留下吃饭。”


    范屠户正了正身子,正式道:“最近,我们家乐乐因为放心不小我这个糟老头子,日日往肉铺跑,这……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是我这个做爹的没管教好,在这里跟你们道个歉。”


    陈玉珠脸皮一僵,忙又扯出个假笑,“嗨,说这干嘛?都是街里街坊的,现在又结了亲家,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嘛。乐乐这个孩子有孝心,我看了也很感动呢。”


    范屠户当然明白,人家就这么一客气,你要是当了真,那就是一个傻。


    要是乐乐还老这么往肉铺跑,迟早有一天要跟她婆母生嫌隙。


    范灵乐立在一边听着,乖顺地垂着头,只下意识地就站在了范屠户身边。


    “我是这样想啊,乐乐这么长久下去,总也不是个事儿,毕竟嫁来你们佟家,那就是你们佟家的人了,这个道理我也懂。可她又……她又总是放心不下我,我不想她老担着我的心,这日子也没法儿安生过。”


    “亲家母,你看这样可还行?我叫乐乐每日在我那肉铺帮忙,就干下午两个时辰,每月我定时给她三钱银子。”他说着,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就当是我雇了你们佟家的媳妇儿,来给我这肉铺打下手了。至于这三钱银子怎么使……那就是你们自家商量的事儿了。”


    陈玉珠和范灵乐听完,都傻眼了。


    范灵乐刚想张嘴,可立刻明白过来规矩,现在是婆母和她父亲交谈,轮不上她插话,便把嘴闭紧了,紧张地看着婆母的反应。


    陈玉珠手搁在石桌上,沉思半晌,看了眼对面这位满目苍苍的老父亲,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这听起来,范屠户是在问他们佟家要人,实则是在倒贴这个已经嫁了人的女儿。三钱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就是那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去大酒楼跑堂,也不过每月赚得三钱银子回来。


    让范灵乐去肉铺领这三钱银子,可比拘在家里,叫她帮忙干活儿要划算。


    “亲家公,您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没什么可有意见的。只是……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他们夫妻俩有自己的小家,这事儿,总得知会阿暄一声,听听他的看法吧?”


    “是是,亲家母说得在理。”范屠户见她松了口,忙不迭点头。这佟家明显是陈玉珠当家,只要她点头答应了,其他一切都是小问题。


    “乐乐,赶明儿你去趟书院,把这个事儿同你相公商量一下。”


    “啊?哦,我知道了。”范灵乐弱声应下。


    一听起要去书院,她就身子发紧。想起上回,在书院小树林外的荒唐行迹,她不禁面皮发红、浑身发烫。


    离上次去书院,又过了将近十日,只希望这一次,他可不要又发癫的好。她可遭不住,又在小树林来一次。光天化日、白日宣淫,说出去,她都觉着害臊。


    更害臊的是,好几晚,夜里独自窝在被窝,她竟还有点回味起来……


    哎呀!真是丢死人了啦!


    “乐乐!你脸怎么这么红了?”范屠户见女儿脸上烧起来了般,焦急发问。


    “哦……我……日头底下站久了,热的。那个,菜还没备完呢,我先去厨房了。”她说着,转身落荒而逃。


    范屠户还是留在了佟家用晚饭。


    他和陈玉珠说完事儿,起身就要走,陈玉珠非要留,他一边推辞,人还没走到院门,佟立冬刚好推门回来。他见了范屠户,喜笑颜开,铁掌拽着他往回走,说什么也要留他在家里吃饭。


    “喝两盅,咱哥俩喝两盅。”


    范屠户无法,就这么被他架着,坐在了饭桌边。


    今夜的佟家格外热闹,八仙桌上齐刷刷摆了六副碗筷。


    佟父被范屠户拉着,喝得东倒西歪。本是他主人家先留的客人,没成想客人喝高兴了,竟还灌起了他的酒。


    “爹!你少喝点!”范灵乐着急就去拦。


    佟父:“没事!”


    范屠户:“没事!”


    两个爹手一挥,红着脖子齐声回她。


    范灵乐笑了,心里头呀,暖暖的。自己可是有两个爹爹的人了呢。


    老哥俩勾肩搭背的,从家长里短聊到家国大事,甚是到最后手指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四溅,一副指点起江山来的模样。


    范屠户:“你就说那……那当今太子,好些年都没露面了!官家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就说太子病了病了,歇在东宫养病。依我看啊……”他眯着眼,摆摆手,“这事儿,肯定没那么简单。”


    佟父勾搭住他的脖颈,嘴贴在他耳边,用自以为小声、实则整个屋的人都听到的声音说:“你还不知道呐!太子他其实就是……”


    范灵乐和佟雪也来了神,凑过耳朵去听。


    “没了!”


    “梆”!陈玉珠一巴掌拍在佟父后脑勺上,“你个酒癫子!喝了点酒就敢到处胡说八道!那太子也是你能够胡乱编排的?你趁早地给我把嘴巴闭严实咯!别哪天在外头喝多了乱说,连带得我们一家人跟你挨刀子!”


    佟父平常从不敢跟佟母大声出气,但人喝了点酒,被壮了怂人胆。


    “嘿!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那外头都在传,说太子是因为被身边的阉人带坏了,小时候就偷摸溜出宫去逛绣球胡同,惹上了花柳病,人早几年就不治身亡走了!官家和娘娘觉着家丑不可外扬,才一直对外称病,实则,太子早得脏病没了!”


    佟母见他还越说越来劲儿,拿起筷子就要去抽他,也不管那亲家公和孩子们都在场。


    “你再敢胡说!还想不想活命啦!你不想活,自己明儿赶早奔晓月河里跳,别连累我们娘儿几个!”


    范屠户见这娘儿们这样虎,酒登时醒了大半,忙插在两个人中间去拦。


    佟岳见了,在地上笑得直打滚,滚了一身灰。


    范灵乐和佟雪对视一眼,姐俩捂着嘴,把笑声匿在了手心里。


    弯月高悬,悬于万家灯火上。


    今夜的佟家大院,欢欢笑笑,吵吵闹闹,直闹到月亮上升,方才罢了休。


    范灵乐坐在这样的烟火气中,笑得合不拢嘴。


    多年后,哪怕她坐享了世间第一等富贵,也不由感叹深宫寥落。回望起这段清减的日子,她才发觉,这样灯火可亲、家人闲坐的平淡温馨,是她一生,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第35章 万千宠爱


    清晨,阳光稀薄,几缕暖光穿枝而过,衬起鸟啼更为清脆。


    范灵乐今日心情好,她起个大早,坐在铜镜前,给自己绾了个漂亮的发髻,又从首饰盒里摸出了那支小狗木簪。簪子被爹爹摔断后,她硬是捡起,又着人将断裂的地方用线穿起,这才勉勉强强能用。


    她摩挲着那支簪子,湿润了眼眶,小嘴不由一扁。


    早知今日,爹爹何苦要摔自己的簪子?真可心疼死她了。


    她仔细打扮一番,这才清清爽爽地出了房门。


    按照排好的表,今日她负责洒扫清洁的工作,便只管老实去堂屋等饭吃。


    谁知刚坐到饭桌边,佟雪就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放她跟前儿。


    “嫂嫂,生辰快乐。”


    范灵乐诧异,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你怎么知道,今儿是我生辰?”


    是的,今日,便是范灵乐十七岁的生辰。


    “咱都住了多少年的老邻居了,往年,你哪回生辰不是提早好几日就开始提醒我哥了?闹得我们全家也都记住了。”


    范灵乐被她这一说,立马红了脸。


    以前追着人跑的时候还不觉着,现下嫁进他家里来了,被人这么一提,还真是怪不好意的。


    她抿抿嘴,笑笑不说话。


    “这是我娘特地赶早起来,现和的长寿面,你这碗里的,一整根不断哦。”


    江北这边的习俗,吃长寿面必须要一整根吃完,不许分次吃,讨个长命百岁的吉利说法。


    小佟岳扒着碗边,紧张地盯着范灵乐嘴里的面条,生怕她没有一口气吃完,那小模样儿,看得佟母又好气又好笑。


    吃过饭,范灵乐乖觉地起身收拾起碗筷,却被佟母夺过去,往她手里塞了一串铜钱,“今儿你过生辰,家里就不用你忙活了,这就算是爹娘给你的生辰礼了,想吃点、想用点什么,都自己买去。”


    范灵乐接过那笔铜钱,沉甸甸的,还用红绳串着,不由就湿了眼眶。“谢谢娘!”她激动地给了佟母一个大大的拥抱。


    佟母一下子无所适从,两手支着悬在空中,这手好像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毕竟她长到这么大年纪,连和佟雪都没有如此亲密的抱过。


    她面色缓和了,人也放松了下来,拍怕她的肩,“行了,去吧,你范爹肯定正念叨着你呢。”


    “嗯!”


    范灵乐今日没有穿裤子,而是换上她鲜亮的小裙子,提着裙角,哒哒地跑出门。


    隔壁范家大院紧闭,爹爹这个点,肯定早去铺子开门了。


    她先是冲去了巷子尾的朱家,去寻朱小妞。


    她把佟母给的那串铜钱拎出来,献宝似的在她跟前晃,看得朱小妞羡慕不已,“哎,乐乐,嫁了人真好,连红包钱都可以收两份呢。”


    哪像她,在自己家都从来没有收过亲爹妈的红包钱,以后等她有了婆家,也会像这样被人疼爱吗?


    朱小妞正低头失落着,却被范灵乐手一拽,要请她去街边吃豆腐花儿。


    香甜的豆腐花呈上来,再往里撒点辣子、馓子、芝麻叶,搅拌搅拌,香气四溢。


    朱小妞被豆腐脑的香气迷了魂,软滑的豆腐花往嘴里一送,刚刚的低落立马一扫而空。


    “乐乐,送给你的,生辰快乐。”


    她从兜里掏出一朵黄色绢花,递给范灵乐。


    这绢花礼物虽小,却也是她自己亲手做的,毕竟她平常也没什么零花,想来想去,只能奉上点心意了。


    朱小妞的绢花做得精细,用料虽粗糙,可瞧着还是叫人欢喜。她人脑子是不灵活,却也偏生了一双巧手。


    “谢谢!”范灵乐接过,立马就别在头上,“好看吗?”她笑,明眸皓齿,头一歪,越发娇俏可爱了。


    哎,这哪儿是绢花衬她呀,分明是她衬绢花。


    朱小妞常常想,要是自己能有乐乐一半好看,她梦里都能笑醒了。


    “好看。”她点点头,嘿嘿一笑,又去低头吃她的豆腐花了。


    两个小姑娘抿着豆腐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脆笑,路过的人看一眼这俩小姑娘,似乎连带着也都心情好了。


    “乐乐,那洞房花烛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呀?”


    “噗!”范灵乐一口豆腐花喷了出来,脸霎时红透了。


    这话,也就只有朱小妞这个缺根筋的才能问得出来。


    范灵乐低下头,汤勺搅弄碗里的豆花儿,脖子处都晕着粉红。“就……挺开心的吧……”


    她说得太保守了,没有用“爽”这个词,不然,好像显得自己多欲求不满了似的。


    “哦,既然是开心的事儿,那有啥不能说的?我去问我娘,洞房花烛到底是做的什么?她还跟我生气,抓着我的屁股打了我一顿。”她说起这个就委屈,手还忍不住摸了摸尾椎骨。


    范灵乐瞧她那样儿,倒是有点好笑,“等你以后嫁人了,自然就知道了。”


    两个小姑娘不过一碗豆腐花,磨磨蹭蹭吃了大半个时辰,等到付钱走人了,朱小妞无意问一句,“乐乐,那这次生辰,你相公送你什么了?”


    范灵乐把荷包一收,沉默了。朱小妞总算是把她记挂了好几日的心事给问了出来。


    “他……记不记得我生辰还两说呢。”


    成天就知道窝在那个山上读书读书读书,她不去找他,他便也不来找她,上次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想她,骗子!就是想哄着自己,跟他做那事儿呢,哼!


    “他不记得,你就去山上找他呗,赶紧提醒他呀。”


    “什么?这种事,还要我提醒他吗?”范灵乐急得,杏眼都瞪圆了。


    “咦!那以前,你不都是提前好多日就提醒他,跟他在身后要礼物的吗?”


    范灵乐:“……”


    她被噎得无话可说了,自己是常干那事儿,没错。


    “可……可现在不一样了呀!”


    “哪儿不一样了?”


    “我都是他娘子了呀!他就应该自己记得我的生辰,而不是等我去告诉他!”她说着,越发来气了,小手一叉,自以为气势汹汹的。


    范灵乐也察觉,自己想法日渐不一样了,她想从各个方面去证明,佟暄是在意自己的,她想感受到他的在意。


    可他这个人,平常就寡言少语惯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想要听他说点好听话,得从嘴巴里撬。哦不,只有在做那事的时候……他倒是什么话都敢往出说,简直的骚话一箩筐,气死个人了!


    要是他不记得自己生辰,那就再也不要理他了!


    范灵乐在心里下定了主意,坚决不能去找他,就看他会不会下山,来寻自己庆祝生辰。


    整理好了心情,她又提着小裙子,跑去了欢乐肉铺。


    肉铺今日早上生意旺,范屠户累得满头大汗,见宝贝女儿来了,连忙乐呵呵从身后掏出一大串用红绳穿起的铜钱,打眼一看,简直是佟母给的两倍,拿在手上也沉极了。


    “祝我们家乐乐,生辰快乐,幸福美满,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谢谢爹!”她冲过去又要去抱范屠户,被他用胳膊肘连连推开,“哎呦呦!爹爹身上脏,别把你这身漂亮衣裳碰坏了。”


    “快去,拿上钱自己搁外头逛逛,今日铺子里也不要你管了。哎,对了。”他还不忘提醒女儿,“看见有什么好东西,记得给你婆母也买一件,让老人家心里高兴高兴。”


    “我明白的,爹爹!”


    她脆生生回,兴高采烈地就走了,裙摆在脚边打起波纹,像只随时会飞起的小鸟。范屠户瞧着女儿欢快的背影,幸福地笑了。


    范灵乐又回了葫芦巷子,非要拉上朱小妞,叫她陪自己逛街。两个人走了一上午,脚都快磨破了,晒出一身的汗,这才各自回了家,去吃午饭了。


    范灵乐许久没睡过这么沉的午觉,她懒洋洋地睁眼,望着头顶上的帷帐,还是成亲那日的大红喜帐,人直发着呆。


    身上的慵懒劲儿上来了,意志力也开始动摇,恍恍惚惚。骨头缝子里像是在有小虫在钻来钻去,钻得她痒,钻得她麻。


    她又想他了,心在想他,连身体都在想他,整个人都在想他。


    这日都已经过了一半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兴许,是要等到晚上下了学呢?


    可若是晚上还没有来呢?那这年的生辰,他岂不是不能陪自己一起过了?


    范灵乐……要不……还是去山上找他吧?


    不行!你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说好的不理他呢!


    可是……我真的好想他哦……好想好想……


    那也不可以!拿出你的志气来范灵乐!


    内心里有两个小人在争执吵架,她摇摆不定,缠着被子在床上滚啊滚啊。


    最终,还是硬气的范灵乐战胜了那个软弱的范灵乐,她决定,就是不要上山!


    范灵乐今日不用干活,也不用守铺子,人百无聊赖起来,就开始坐在院门前的台阶上,时不时往巷子口张望。结果她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提着猪肋排来给自己庆生的亲爹。


    “闺女,看!爹给你提了好东西来了,赶紧叫你婆母给你炖上!”


    范灵乐牵出一个假笑,殷勤地从爹爹手里接过那一大扇猪肋排,往厨房里送,又被佟母赶出来,“外边儿坐着去,今儿不用你搭手。”


    她便又坐在了台阶上,托腮望天,同来来往往的邻舍打招呼。


    不多时,从外头玩儿得一身灰的小佟岳也回来了,他脸上汗水混着泥土,划出一缕缕印子,身上也臭烘烘的,双手合拢在一起,不知窝着什么东西,眼睛亮晶晶地,往范灵乐跟前献宝,“仙女嫂嫂,你看,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她这下总算是真心地笑了,“这是什么好东西?”


    哇塞!仙女嫂嫂一笑,真是漂亮,天空都亮了呢!


    范灵乐就要伸手去掰,却被小佟岳手一缩,躲了过去,“不行,这个要念咒语,才能打开的。”


    “什么咒语?”她配合地笑问。


    “你要说,’范灵乐幸福快乐‘’范灵乐幸福快乐‘,重复两遍,才可以呢。”


    她实在地笑了。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虔诚地低念两遍“咒语”。


    小佟岳两掌打开,中间让出条缝,一只蝴蝶从其中翩跹而出,秋叶黄的蝶翅,旁边镶以一圈鲜亮的蓝,忽忽悠悠,绕着他二人打圈,随后终于扇动翅膀,朝远处飞去。


    范灵乐无声地张着嘴,目光随蝴蝶远去,见它消失在夕阳晚照的苍穹里,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晚饭,为了给范灵乐庆生,佟家摆了满满一桌吃食,都是陈玉珠亲自掌勺。范屠户拿起带来的酒,分别给自己和亲家公满上,说是上回喝了他佟家的酒,这回该轮到自己还礼了。


    嗨,理由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自己又馋酒了。


    佟母想劝来着,可想起今日是乐乐生辰,不愿扫兴,便将那坛子里的酒匀出去一半,这才放回范屠户脚边。“今儿啊,就准喝这么多。”


    范屠户抖抖袖子,高兴地往嘴里送一块猪耳朵,“这佟暄呢?怎地还没回?”


    范灵乐听爹爹这一问,脸色又暗淡了。


    “那个小子,最近忙着准备应考乡贡呢,天天就跟长在书院里头了似的。不管他,咱喝咱的。”佟父回一句。


    范屠户脸立马耷拉下来,心里直犯嘀咕,瞥了眼沉默不语的女儿,想着现在这种场合,心里有气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又强扯着笑,和佟父碰了下杯。


    他仰头,黑着脸,默默将酒喝尽。


    这个臭小子!就算读书再忙,难道连抽空给乐乐过个生辰的时间都没有吗?!根本就是不上心嘛!以前本就是乐乐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现在人到手了,更加不懂得珍惜了是吧?看样子,非得找时间收拾一顿那个臭小子不可,不然,他还以为乐乐是好欺负的呢!


    这一顿饭,范灵乐吃得食不知味。


    她右边耳朵听着两位爹爹漫天胡吹,左边耳朵一直留意着大门口的动静,总盼着下一瞬,门就会突然打开,而他也会一如往常那样,端方蕴秀地迈入门内,走到她身边,跟她道一句“生辰快乐”。


    没有,可她苦苦盼了一整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月上中天,杯盘狼藉。


    范屠户又是喝到脖子发红才走,范灵乐今日也啜饮了点小酒,人晕晕乎乎回了房间,倒在床上合眼养神。


    秀气的弯眉蹙着,脸蛋晕出两朵霞云,小嘴微张,唇上的唇珠翘起,似乎在跟谁犯着倔。一呼一吸间,馨香吐纳,环绕着微弱的酒气。


    “乐乐,乐乐?”


    他大手抚着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过她娇嫩发红的小脸儿。


    “嗯……?”


    梦中好像得到了召唤,她迷迷瞪瞪睁眼,却见自己日思夜想的脸正在眼前。


    他就坐在床边,俯身靠下来,俊逸的眉眼,清透的脸,是她梦中都想象不出来的清晰模样。


    “阿暄……”她唤他的小名,缱绻呢喃,忽而眉头一拧,猛地翻身坐起,朝他胸口用力蹬一脚,“你个混蛋!白日里不见人,偏夜里又跑到我梦里搅弄人!滚蛋!”


    佟暄被踹得一屁股坐地上,捂住胸口,疼得直吸气。


    这丫头,跟人动手动脚惯了是吧?这都什么毛病?


    “佟暄?!”


    范灵乐见着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


    哎嗨?这竟然不是梦吗?


    第36章 惊喜礼物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范灵乐上前,把被自己踹在地上的佟暄搀起。


    “你说我为什么回来?”他揉着胸口,幽怨地看她一眼。


    “那……我怎么知道呀。”她故意不说。


    “今日有个小坏蛋长尾巴了,我不得回来一趟?”


    “你才是坏蛋呢。”她耸耸鼻子,却是高兴得眼睛都红了。随即嘴一扁,开始不依不饶道:“你还记得我今日生辰呢,弄到这个点才回,我生辰都过完了。”


    瞥一眼滴漏,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便是子时了。


    确实太晚了。


    他看着面前毛茸茸的小脑袋,抬手揉了揉,“抱歉乐乐,是我耽误了。今日书院有场考试,很重要,我太紧张,一时差点忘记了。”


    今日是乡贡前,书院最后一场重要考试,他准备已久,认真赴考,根本无暇去想其它。考后,夫子又把他叫去书房,和他探讨了一下近日来京中的局势,这才又忧心忡忡地回了斋舍。


    也是在听同窗聊起距离乡贡的时间,他方猛然反应过来,今日竟然已经是七月二十六了。


    七月二十六日,范灵乐的生辰。


    “没想到,你竟然倒还记着呢。”她勾着头,委屈巴巴地小声抱怨。


    他哑然失笑,“十几年了,你每年都不忘提醒我,想不记得都不成。”


    嘁!


    她悄咪咪翻个白眼。


    突然,面前递过来一只薄薄的木匣子,“喏,十七岁生辰快乐。”


    范灵乐撇撇嘴,并没有很期待地接过那个木匣子。


    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也不知是从哪里临时抓来的礼物。


    她抽出木匣子的薄盖儿,里面躺着一柄绢丝团扇。扇子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那薄如蝉翼的绢丝扇面上,画着一副少女摘柿图。


    画中一颗高大的柿子树,粗壮的枝桠上,倚着一名少女。她穿一身长裤短衣,身段修长柔软,笑得眼睛弯起,伸手去摘面前的柿子。


    “这……画的是……我吗?”


    范灵乐不可置信地发问。可那画里人的神态模样,连她自己个儿都觉得传神。


    “不然呢?我还见过哪个爬柿子树的姑娘?”


    她呆呆地看着这幅扇面,手情不自禁抚过,那上面的画线条精细,工笔细细描摹,一看便是用足了时间。


    心中像有一颗小花苞,“噗”地绽开,那样灿烂绚丽,一股子酸涩却是奔涌而上,逼出了眼角的泪花。


    只见到扇子的这一刻,今日所有的纠结与不安,霎时烟消云散。


    手把住扇子,窝进他怀里,一句话不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感受到怀中的人在哭,他暗暗叹气,只当她是因为自己来晚了,而委屈难过。


    心微微揪着,他揽住她的肩,拍着她的头哄慰:“不哭了,我保证下不为例,好不好?”


    “嗯。”她鼻音哼哼,点点头,把他的腰拥得更紧了。


    范灵乐对他生出喜欢的情愫,已经五年有余了,她如愿成了他的妻,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诚然,他在床上是一个很好的情人,让她享受甚至痴缠于这事上。


    可心中总有一个塌陷的角落,直到这柄扇子,方才被填补上了。


    这种心被填满的感觉,和身体被填满的感觉,不一样,却又似乎很一样。


    她说不出来,总之,唯有想哭。


    夜风入罗帷,夏末秋初,微凉袭人。


    房里的烛火被吹灭了,在范灵乐的再三推拒下。


    淡淡月光透入窗纸,映照出银粉色酮体的曲线,起伏如波,温凉如水。


    烫热的汗液滴落在雪肌上,香腻黏滑,贴合,摩擦,交融。


    大掌将她五指推开,又紧紧交扣,手背上印出红痕,在攀至山峰的那刻轻轻一震,扣得越发紧了,像要把彼此嵌进骨血,再也不愿分开。


    一滴晶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凝着餍足后的极致欢愉。范灵乐从来都不知道,人生,原来可以这样快乐。


    七月一过,八月流火。


    初秋的干爽之气已然袭来,这预示着,八月底的乡贡,正在迫近。


    学子们整日埋头苦读、废寝忘食,多年寒窗,只为在乡贡中搏得一个好名次,挣来一个功名。


    而与此同时,各学子们的名字,也已经由县衙誊录好。按照规定,需在乡贡正式开考的两个旬日前,将报名簿送入州府衙门,统一录入。


    浔阳县的报名簿,却在要送往州府的前一日,不见了。


    人来人往的东街口,欢乐肉铺。


    “您要的梅头肉,拿好了。”


    范灵乐将包得严实细致的猪肉递过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铜子儿,高兴地往钱箱里一丢,手仔仔细细洗干净,这才舍得打开木匣子,拿出里面的绢丝团扇,往脸上扇啊扇啊扇。


    嗨呀,这丝扇就是轻便,连扇出来的风都凉飕飕的。


    正惬意间,范灵乐看到案板前的来人,忙把团扇收好,气得一跳,“你又想要做什么?要买我家的肉就买,不买肉的就趁早地滚开!”


    松墨被她吓得一哆嗦,又听见屋子里的吱呀声,畏畏缩缩探头瞧一眼。


    却见昏暗的屋里头,范屠户正躺在竹床上眯眼,许是被动静搅扰,转动沉重的身子翻了个面儿。但人没醒,还是继续睡着。


    松墨呼了口气,对上范灵乐冒火的双眼,慢条斯理道:“范姑娘,您别急,是我们公子有话要同您说。”


    范灵乐瞟一眼街对面,果然停着顶轿子,那厮八成正躲在轿子里头,不知又在使什么坏呢。


    “姓贺的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自己都已经嫁人了,难道,他还能强夺人妻不成?


    “是这样,范姑娘应当知晓,浔阳县的学子们马上都要去赶赴乡贡了……”


    “废话!”她忍不住打断。


    松墨挠挠头,面皮发红。他平生从没有和这样蛮横的姑娘打过交道,公子怎地就是这样中意这个范灵乐呢?


    “范姑娘,这次你的相公能否顺利赴考,全在于你了。”他手往袖子里一揣,故意做出一副高深的模样。


    “什么意思?”范灵乐不甚在意地问。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册子,“这个,就是此次乡贡学子的报名簿,明儿就要送往州府衙门,统一发落了。这簿上有名儿的,方有资格入场考试,没名儿的,自然是进不去这考场了。”


    说完,翻到某页,指了指上面的两个大字,露出个自以为阴险的笑,“这两个字儿,我们公子可以留下,也可以划掉,全在范姑娘你了。”


    范灵乐伸过去脖子,皱了皱眉头,“这啥呀?我不认识字儿!你少跟我在这儿东拐西弯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松墨:“……”


    这姑娘,竟然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他对于公子的审美,实在越发不敢苟同了。


    “这……这两个字,’佟暄‘!你相公名字,明白了吧?!”


    “哦,然后呢?”


    “……”


    “然后我们公子一划拉,他就……就……就没资格去乡贡了!”松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气得话都说不圆乎了。


    “要是想你相公没事,最好识相点,把我们公子伺候好……”


    手中忽然一空,报名簿眨眼就被夺到了范灵乐手上,她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本册子……撕了?!


    她把乡贡的报名簿,撕了


    范灵乐咬着腮帮子,手恨恨一使劲儿,将那册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紧接着分为四、分为八……


    “好呀!既然我相公考不了,那谁也别想考!大家都不要考好了!所有人的名字都消失,消失……!”她一边撕着,发了狠地去吼。


    撕拉撕拉,纸片飞扬,鲜红的肉铺前,扬起了纷飞的雪花片儿。


    松墨见那被撕碎的报名簿,吓得面色白发,一时半会儿竟忘了反应。


    “啊!!!住手!快给我住手!”


    一声惶恐的大叫穿街而过,贺钟鸣提溜着袍角,东倒西歪地从轿子里冲过来。


    “范灵乐你疯了吗?!这可是要送去州府衙门的报名簿啊!”


    他张着手,扑抓那些空中翻飞的纸片,顺带踢一脚松墨的屁股,“还愣着干吗?!你个瓜皮!快捡啊!”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这名簿本就是自己偷出来的,这一下,爹爹非把自己抽筋扒皮了不可呀!


    松墨赶紧往地上一扑,手脚扑腾,拼了命去捡。


    范灵乐见贺钟鸣这吃瘪样儿,竟是笑得乐不可支,忙把手中的“残肢片骸”高高往空中一扬,“哦!下雪花咯!”


    “姑奶奶!求求您嘞,别撒了!”他面色铁青,简直地快要哭出来了。


    但凡少捡了一片,这个名字都不知要怎么补上的好哩!


    “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灵乐把手中的纸片撒空,捂住独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睡在后面的范屠户一惊,从竹床上醒过来,揉揉眼,看着女儿笑得颠三倒四的背影,嘟囔道:“乐乐……你做什么呢?”


    “哈哈哈……”


    没听到爹爹的呼唤,她被淹没进了自己的笑声里。


    “贺钟鸣就派人拿着那本报名簿,去威胁……威胁……”


    青鼎一下子磕巴了,范姑娘和太子成亲后,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的好。


    月色微薄的小树林里,佟暄对着跪在地上的黑影,沉声道:“以后就称她’夫人‘吧。”


    叫范灵乐良媛、良娣、太子妃似乎都不大合适,她又没有正式受过册封,自己也还是个没实权的空架子太子呢。


    “是!”青鼎应声,继续道:“那贺钟鸣派人用报名簿威胁夫人,说若是夫人不听他的,便将您从簿子上除名,叫您今年无法参加乡贡。”


    佟暄一听,紧张了,“所以呢?”


    他知道,乐乐一碰到自己的事儿就容易炸毛,只恐她乱了阵脚。


    “夫人听后,一时气怒,她……她便将那册子夺过来……撕了。”


    “撕了?”


    “是,夫人把那个报名簿撕了,她还说……要是让她相公考不了,大家都不要考好了……”青鼎越说,声音越小,白日姑娘的彪悍行径,似犹在眼前。


    佟暄哭笑不得,唯有摇头。


    这个丫头……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儿没错。这下好,可叫贺钟鸣那厮,又在她面前吃了个瘪。


    成亲后,佟暄始终担心贺钟鸣不会善罢甘休,着青鼎密切留意范灵乐的动向,暗中保护,就怕那厮暗地里又使什么阴招,要对范灵乐下手。


    果然,他小子没安好心,吃准了佟暄是范灵乐的七寸,专拿他来使坏。


    可没成想,这次都轮不到他安排的人出手,乐乐自己就把那个贺钟鸣给好好“欺负”了一顿。


    “那贺钟鸣吓坏了,腿都软了,差点没哭出来。”青鼎看出来太子此刻心情好,继续地添油加醋。


    “我知道了。”


    报名簿明日就要送去州府衙门了,这下,可够他贺钟鸣喝一壶的了。


    慢慢收回嘴角的笑,狠意又爬上眉头。


    这个贺钟鸣,简直的阴魂不散,一日不将他剜去,便一日是自己的心头大患。狱里头扇自己的那一巴掌,他佟暄可没有忘。


    想来这个时候,去送婚讯的紫砚应该早就到了皇宫里吧?


    皇都,坤宁宫。


    换回一身女装的紫砚伏跪在地,听着上方淅淅索索的信纸摩擦声,紧张地静候吩咐。


    四名暗卫中,紫砚被指派向扶华皇后传递密信,无他,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卫,如此,才可方便出入坤宁宫中。


    扶华皇后有令,任何有关太子的消息,紫砚必须当面禀报,不可再假手于第三人。


    房中,其他宫女皆被屏退,只余贴身侍女丝桐在旁侍奉。


    淡香缭绕,白烟丝丝缕缕,三足鸾凤衔珠镂空铜炉内飘出苏合香,叫人心神宁定。


    终于,信纸被拍在桌上。


    紫砚肩膀紧绷,立刻凝神。


    “呵。”


    头顶传来轻笑。


    “我竟是不知,太子现在就有如此安邦定民之怀,费劲这般心思,搜罗了这么多说法,就为关心起一个小小县官的任命来。”


    紫砚送来的信中,太子亲笔,将自己搜罗来的证据一同奉上,言说浔阳县令贺庆兰的渎职贪腐,勾结恶霸、鱼肉乡里、中饱私囊……种种恶行,洋洋洒洒列了整整两大页纸。


    皇后拈起信纸,缓声念道:“此种官员,为害地方深矣、久矣,百姓甚苦于此而不得申诉,是我大雍朝之流毒也、恶瘤也、蠹虫也,儿臣拙见,需将此人革职查办,以儆效尤,示父皇正清吏治之决心。”


    念完,她更是笑出了声,抖着信纸递到丝桐跟前,“你瞧瞧,我这儿子,好大的胸怀呀。”


    丝桐瞧出娘娘这笑不对劲,可也只好配合着道:“太子天资过人,又久居民间,十分体察生民疾苦,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爱重百姓之心,哪是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们能比的?想来日后,定是个仁君圣主。”


    皇后瞥她一眼,压下嘴角的笑,“就你这张嘴乖。”


    丝桐笑笑,不敢搭话。


    “我可瞧着呀,他不像是为百姓叫屈,倒像是为自己委屈了呢。”


    太子待在民间这么多年,竟一朝关心起一个县官来,还大费周章地控诉到了自己面前。叫官家亲自任命一个县官的调动,这也太小题大做了。皇后可不相信,只是为着百姓鸣不平,便能叫他字里行间生出这么大的意气。


    “他倒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恐这其中……”眼神缓缓落在了紫砚头顶,“怕是另有隐情吧。”


    “皇后娘娘明鉴!”像是察觉到了皇后的凝视,紫砚大声表明衷心,“太子他……确实曾与这个贺庆兰的二儿子,有过节。”


    “哦?什么过节?”


    紫砚斟酌着,把太子被贺钟鸣关进牢里一事说了出来。


    “太子被人下了大狱?!”


    她手紧紧捏住案几,差点就要跳起。


    “是!好在宣王殿下营救及时,太子并未受重伤,就叫人放了出来。”


    并未受重伤……


    紫砚会避重就轻地讲,可皇后也会挑重点的听。


    “此事,如何不早报……”


    紫砚跪伏在地,只是一副请罪的姿态。


    不用说,肯定是太子的意思。


    哎!


    “娘娘……”丝桐上前,抚了抚她的背,皇后摆摆手,稳住心神,盘问道:“那个贺钟鸣,究竟为何要刁难于太子?”


    “这……”紫砚语塞,实在不知怎么说的好。


    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怕皇后听了,能气晕过去。


    但皇后问话,她不可能隐瞒,只能想着如何修饰着去讲、委婉地去说。


    见紫砚踌躇,皇后不由冷笑一声,镶珠嵌玉的黄金护甲点了点信件旁的大红喜帖,指尖在“范灵乐”三个字上划过。


    “是不是,为着这个姑娘?”


    第37章 当众亲吻


    紫砚沉默,遂不敢再沉默了,连忙道:“娘娘英明!”


    果然,叫她猜中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最易因为这种事情大打出手。


    “我英明,可我却生了个糊涂儿子。”她语气像是自嘲,没有怒意,倒是轻松。


    紫砚默默出了口气。


    “他倒是主意大得很,自作主张地娶了个姑娘不说,现在还因为跟知县儿子斗气,为了那个姑娘,就要革他知县的职了。”她笑着转过身,拍拍丝桐的手,“瞧瞧,这就是你说的,未来的仁君圣主呢。”


    丝桐尴尬地一笑,“娘娘,太子毕竟还小……”


    “行了。”她打断,懒得听她找补,“你去把我那对儿如意金锁手镯拿来。”


    “是。”


    丝桐将金手镯捧来,猜得皇后的用意,还很识相地用一个锦盒装起。


    皇后:“这个,你拿回去。”


    丝桐将锦盒递到紫砚面前。


    “就当是儿子新婚,我这个做娘的,给他的新婚贺礼了。”


    太贵重的东西,不好送过去,一对金镯子,只当是聊表心意了。


    紫砚望着递到面前的锦盒,有点懵。她还以为皇后看到这封先斩后奏的喜帖,会勃然大怒,自己连如何安抚的言辞都准备好了。谁知她竟如此心平气和,竟还像是欢喜般,给太子送出了一份新人贺礼。


    她接过锦盒,头上又响起皇后略带叹息的幽幽声:“这个范灵乐,是不是就是住在佟家隔壁的屠户女儿?”


    扶华皇后虽未将太子养在身边,可多年来往来宫中的信件不断,她远程关心着儿子的一切,对于他身边亲近之人,也是颇为知晓。


    “正是。”


    皇后轻声呵笑,歪靠着案几,“果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虽然她对太子给自己挑的这个儿媳妇不甚满意,但既然是他喜欢,便也不去指摘了。太子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本就未能伴他左右,倒也不必再来一出棒打鸳鸯,这个年纪的孩儿,最是难管教,别弄得母子间又更生嫌隙了。


    倒不如就让他荒唐几年,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扶华皇后执笔回过信,紫砚捧着信,退下了。


    丝桐收拾着案几上的笔墨,一边叹气,“娘娘,太子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叫一个七品县官的儿子下到狱里头欺侮,她听了都心疼,莫说娘娘这个当亲妈的了。


    “我知道。”皇后举头,望着窗外的明月,目光忧伤,“可我也明白,官家的良苦用心。”


    “宫里生活太优渥,养尊处优、受尽世人奉承追捧,于他而言,并非好事。”


    与儿阔别十余年,自己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或许也早把她的样子,忘却了吧。这样的生离,为母的,总是比为父的更为痛心。


    可无数个不眠的日夜,扶华皇后都忍住了将儿子召回身边的冲动。比起承欢膝下,她更期盼,她的儿,终成一代明君。


    烛火明辉,扶华皇后手抚过黄色的婴儿衣,目中泪花隐约。


    这是李煊满周岁那年穿的衣服,大理国上贡的顶级云锦,绵密丝滑,金线绣以祥云螭龙纹,隐于黄色云锦中而不显见,可一旦放到太阳光下,金光闪耀,奢华夺目。


    那时,他便穿着这身衣裳,窝在自己怀抱中,如玉的人儿小巧明秀,安静地睡在襁褓里,却不知自己正受万臣来贺,尊荣无上。


    那时,她便决心,自己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可是她也知,历来慈母多败儿,皇家的败儿,尤为可怕。她想给他最好的一切,不是金银珠玉、世间富贵,而是一双强大的肩膀,一双,能扛起社稷的肩膀。


    所以她愿意放手,愿意去赌,哪怕日后被儿子埋怨狠心,哪怕他可能会与自己疏远,她也要放手去赌。


    “娘娘,夜深了,快歇下吧。”


    她抹去眼角的泪,将衣服递过去,“把它收好吧。”


    哎!丝桐深深叹气,侍奉皇后歇下,吹灭了烛火。


    月光洒在窗棂上,凝结成了薄霜。


    这一夜月色凉,坤宁宫又是一个难眠夜。


    九州大地,共照同一轮明月。月光清辉,它会爬上皇宫的城墙,也会眷顾平凡人家的屋宇。


    “来,再转过去,背面我瞧瞧?”


    佟暄在陈玉珠的指示下,又张着手臂,把背面转给她看。


    “哎,这衣服,正合身!”


    陈玉珠拍掌一笑,上前,替他正了正衣领,“乡贡那日,你就穿这身新衣进考场,瞧着精神劲儿都好。”


    “哥哥穿这身可真俊!”佟雪和嫂嫂并排坐在长凳上,共捧一盘瓜子儿,她一边磕着,一边感叹。


    范灵乐嗑开一粒瓜子,歪头看着面前风度翩翩的人傻笑。


    是啊,她的相公,可真是天底下最俊的儿郎了呢!


    佟雪又忍不住出声道:“哥哥这次,可真有状元相了。”


    “哎,不对。”范灵乐手肘推一推她,“这乡贡头名还做不得’状元‘,得要乡贡考中了,日后进京面圣,被官家点中了的第一名,才叫’状元‘呢。”


    佟雪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这些科考上的事儿,她也闹不明白,只听人家说好听的话就叫人’状元‘,只以为这就是个最厉害的了。


    “那乡贡的头名叫什么呢?”佟雪不懂就问。范灵乐偏头努力想着,眨眨眼,也闹不明白了,一双大眼睛不由朝佟暄望去,他接住她的眼神,噙着温柔笑意,道:“是叫’解元‘。”


    “对,’解元‘!”她腰一挺,笑了,“夫君这次,一顶能得中’解元‘!”


    佟雪也有样学样,“哥哥这次,一定能得中’解元‘!”


    陈玉珠被这两小儿逗乐了,此番心情好,竟也是不嫌她们吵闹,慈爱地笑着,反复检视衣服,一下又捋捋褶皱,就怕还有哪里没熨平。


    这衣服是陈玉珠亲手裁的布、亲手缝的衣,做得不可谓不精细。料子用的是最普通不过的棉布衣,却是陈玉珠在灯下,一针一线熬出来的。


    “好了,去把衣服换下吧,我给你熨好了放包袱里,路上就别穿了,当心招灰。到了考试那日再换上,啊。”她笑,拍拍儿子的肩。


    佟暄望着微弱星光下母亲的额头,一条条皱纹如沟壑般,刻写着她的辛劳。普通人家的妇女,一生劳作,辛勤半生,淹没于繁重的家务中,比不得那些高门贵妇的保养得宜,人一过四十,岁月便不留情了。


    “娘,谢谢您。”他不由动容。


    陈玉珠嘴一撮,嗔怪道:“跟娘还客气什么,去!换衣服去!你今日好好歇息,明儿早还要赶路呢。”


    他将衣服解下,递过去,陈玉珠仔细搭在胳膊上,“别折腾久了,早点睡,啊。”


    她话是朝着佟暄说的,偏转身子,眼睛却不自觉瞟了范灵乐一眼。


    范灵乐霎时如芒在背,人不由挺直了腰,脸颊飞上两团红晕。


    婆母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让佟暄别“折腾久了”,这是不可能的。


    他在书院闭关了好一段时日,今日才下山回家不说,接下来又是好多天的外出赶考,要这么久都不能再抱着自己软乎乎的小娘子,他今晚怎么可能“不折腾”?


    又是一夜春情,自不必说。


    他揽着她,当夜要了三回。最开始暴烈,而后温柔,最后像是化成了一滩水,轻轻柔柔爱抚过她,叫她在疲倦中再次攀上巅峰。


    范灵乐累得歪睡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了,要骂的话、要打的人,在方才那场情事中都已经彻底消磨了,心中只忍不住一句腹诽:


    佟暄他怎么这么讨厌!


    第二日,赶考日。


    佟母见着儿子一早便神清气爽地出来问安,心中只是高兴,丝毫无暇注意到他身后疲倦无力的范灵乐。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过早饭后不久,吴松明的马车便停到了家门口。


    上广元府赶考的路途不算太遥远,牛车需要两日,可若坐马车,当早出发,至晚便能到。


    佟暄本是商量和方恺同租一辆牛车,不仅能平摊车费,还能平摊一晚的住宿钱。吴松明知晓兄弟二人的打算后,大手一挥,“都来坐我家马车,钱我出!”


    吴松明家在县里虽富庶,却还没有阔气到养一辆马车的地步,只不过租一辆马车的费用,对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就是顺带手将两个哥们儿捎上的事儿,他很是乐意。


    “吁!”马车停在了门口。


    “子言兄,你好了吗?”吴松明撩开车帘子,径直对着敞开的大院里头喊。


    佟岳接受“任命”,打着飞毛腿跑出来,跟他传话道:“我哥说他一会儿就好,邀您进屋里坐坐呢。”


    “没事儿,我就在这儿等他。”他袖着手,蹲在舱门口,又和小佟岳闲聊了几句、逗他几句,不久,院子里忽然涌出来乌央乌央一群人,左提包、右挽手,把佟暄夹在中间,送他走出门来。


    吴松明被这一阵仗愣了片刻,瞧见跟在佟暄身边言笑晏晏的范灵乐,心中哗啦一声,猛然很不是滋味。


    哎,这心里头,酸溜溜的。


    “佟叔,佟姨,早呢。”他见长辈来了,不好蹲在车里,连忙跳出来问安。


    佟父佟母跟他感谢几句,佟母又把手上的大包小包往车舱里塞,“这都是自家里烙的饼,你们带着路上吃。”


    吴松明腼腆一笑,挠挠后脑勺,忙道谢,眼睛就忍不住落在了佟暄……身边的范灵乐身上。


    乐乐还是那么好看,明媚得像朵花儿似的,模样似比之前做闺女时,又丰润娇艳了几分。果然,她嫁给了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吧。


    吴松明失落的目光只一瞬,还是被佟暄捕捉到了,他眸光一沉,牵紧了身边的小手。


    范灵乐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心不由诧异。


    虽然牵手这种事情他们早已做过太多次,但那都是关起房门偷偷时,哪有像现在这般,在如此多亲朋长辈面前牵手手的?


    她脸一红,低头就要拔出来,他的手却像铁掌一般,钳住不能动。


    “你干什么……”


    范灵乐挣扎,却被他忽然揽过肩,湿润的唇印落在了额头上。“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众人:“(ΩДΩ)!”


    眼前这一幕,打了许多人个措手不防。


    吴松明错愕僵住,佟父尴尬挠头,佟雪双手捧脸,只有佟岳原地起跳,激动大叫:“哇!哥哥和嫂嫂亲亲了!羞羞脸羞羞脸……”


    “梆”一下,佟岳被刚从车厢里下来的佟母扣了个爆栗,“你嚷嚷什么嚷嚷!”


    佟岳捂住头,一脸委屈,再是不敢造次了。


    “咳咳……”


    众人转头,却见范屠户从隔壁院里迈出门来,手里头拎着一串肉干,脸上的笑似尬非尬,兴许是望见了刚刚那一幕,却也只当没望见。


    “大家都在呢。”


    “来,佟暄,拿着。”


    他把肉串递过去,佟暄放开范灵乐,连忙伸手去接。


    “这我自己晒的肉脯,新鲜得很,够放好几天不会坏。你路上带着,跟大家伙儿分着吃。”


    “岳丈大人有心了,小婿感激不尽。”他恭敬地作揖。


    范屠户见这斯文俊秀的女婿,是越看越顺眼,哈哈大笑几声,“祝你金榜题名,未来挣一个好前程回来。”


    吴松明在一旁看了这温馨和乐的一幕,心里只是艳羡感叹。


    若当初是自己娶了乐乐,该多好?算了,这种事,不能想,也不敢想。


    雀儿站在檐角上,啼叫几声,又拍翅起飞。


    马鞭一扬,车轮辚辚,在众人的挥别声中,马车终于消失在葫芦巷口。车夫往琅岳书院的方向疾驰,去接候在山脚的方恺。


    第38章 流民之恶


    出县城的路线,正好和书院在同一个方向上,故方恺是最后一个被接上车的。


    马车缓缓靠近,吴松明掀开帘子,却见一温润少年正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脚边放一个包袱,手上持一本书,不动如山,认真温习。


    他换下了书院的学子服,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右肩和膝盖处还打着近色的补丁,这一身,却是瞧着比佟暄还要寒素。


    “康之兄!”


    方恺转头,瞧着吴松明软白的小脸儿从车窗里探出,不由笑了,拿起地上的包袱,往马车处走去。


    兄弟三人集齐后,马车终于可以向着广元府的方向狂奔。


    一路上,都很顺利,大家或是安静温书,或是闲聊几句家常,偶有笑声从马车里透出,好不欢乐热闹。


    午时正好赶到落河村,村子里就几十户人家,破败穷苦,几个人又肚子咕噜叫了好久,便也懒得等到城里吃饭,靠着一处树荫,拿出佟暄带的烙饼和肉饼,将就着吃了一顿。


    “等晚上到了广元府,咱哥几个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听说那里有江北最好的大厨,风味一流,必须试试!”吴松明说着,又跳上了马车。


    方恺沉默跟上,琢磨自己肯定不会去,就这次赶考的路费都是家里搜刮了一圈,好容易才凑出来的。佟暄亦没有搭话,气定神闲地坐着。


    马车继续向前赶,然而进往广元府的路,却是再没有早上那般顺利。


    “子言,康之,你们看!”吴松明率先发现异常,掀开帘子,招呼两位同窗。


    佟暄放下书,举目而望,却见狭小的车窗里,透出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他们相携着歪倒在路旁,衣着褴褛、骨瘦如柴,你竟分不出,他们怀里抱着的孩子、闭眼躺倒在路边的同伴,究竟是死是活。


    佟暄心头跳了一下,然而那触动只一瞬,很快,他便漠然地移开眼,“听说北方最近正在闹旱灾,这些应该是随之迁来的流民吧。”


    方恺长叹气,“民生之多艰呐。却也不知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又被那些贪官蠹虫层层盘剥了多少去!”他拳头紧握、眼中怒意鼎盛,“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很多在这里的人,都不必流亡饿死!”


    佟暄翻书的手一滞,心中不知作何沉思,又轻轻揭过一页。


    “咚咚咚”!车壁忽然响起了敲打声。


    “老爷,求求了,给赏口吃的吧。”原是有许多流民看见了这两雄赳赳的马车,想叫里头坐着的贵人给施舍施舍。


    有人瞧见了,便也有样学样,跌跌撞撞地追着马车跑。


    眼见得流民越聚越多,车夫怕这群人把马车堵了,手高高一扬鞭,就要加速。


    “停车!停车!”车内传来吴松明的呼叫,车夫不由怔忪,却还是听从地拉住了缰绳。


    “吁!”


    马车停住了。


    “松明,你要做什么?”佟暄见他撅着屁股就去掏座位下的干粮,担忧地发问。


    “这些人太可怜了,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饿死却见死不救呐!”话说间,他已经掏出了一大包干粮,就要掀开车帘子去派送,却被佟暄一把夺过。


    “你这干粮帮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啊!况你现在派粮食,咱们非得被堵这儿不可!”


    吴松明扑过去,就要去夺他手里的干粮,“我不管那一时一世的,我能救得了一时是一时!”他把干粮揽在怀里,警惕地望着佟暄,“咱们这是在做善事,帮他们,怎么可能还会被堵呢?”


    佟暄还要争辩,流民们见马车停住了,竟是往这里越聚越多。


    方恺见兄弟俩僵持,连忙搂住佟暄的肩,“子言兄说的自是有理,可你便让他去吧,否则他这一次乡贡心里都会不安宁的。”


    佟暄没再说什么,吴松明赶忙掀开车帘子,解开包裹朝外分发,“不急,老人和妇女小孩儿先拿……”


    可那些饿极的人哪儿会听他说什么,一堆还剩点气力的青壮汉涌上来,三两下就将吴松明手里那点东西抓没了,抓到手里后生怕晚了一点,慌忙往口里塞,囫囵吞着,也不知嚼没嚼就使劲往下咽。


    有人见救命的吃食没了,怒而暴起,也不知哪儿来的蛮力,抻着手就要去掰那吃着人的嘴,企图口中夺食。


    吴松明也有点被吓住了,又是心酸,连忙主持道:“还有呐,都别急,我这里还有。”


    他又钻进车厢,把所有的干粮都抱出来,很快地又是疯了似的被一抢而空。


    流民们为着吴松明这一点干粮,有的甚至滚到地上打起来,车夫吓得站起身,挥着马鞭去赶拼命往身上挤来的人。


    “没有了,这下是真没有了。”


    吴松明眉毛一撇,两手一摊,示意自己真的已经倾尽所有了。


    然而流民们还没有散去,竟是个个围在马车旁,盯着吴松明,一动不动,看得他毛骨悚然。有的人甚至扫了眼他的穿着打扮,再扫扫这座高大的马车,眼神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气氛一度焦灼,吴松明感知到不妙。


    正思量间,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朝马屁股用力一挥,“驾!”


    马儿抬首嘶鸣,突地奔袭,像是不要命般往前风驰电掣而去。


    一切来得太突然,不少流民们被马车撞开,扑倒在地,马蹄留下的尘土中,也不知有几人受伤。


    吴松明张着手臂,摇摇晃晃,差点要跌倒,一下就被人拽进了车厢里。


    他滚进车厢,抚着胸口,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妈耶,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他们那个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


    佟暄将马鞭递还给车夫,让他驾驶快要一点,务必不要再停,放下帘子回来。


    “刚刚多亏了子言当机立断,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方恺将他扶到车座上。


    毕竟流民人多势众,若是有一个胆子大的冲上来,他们三个人还真拼不过。


    吴松明犹自拍着胸口,“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我还给了他们几口吃的,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佟暄坐在对面,抚平膝上的褶皱,定定望着他,眼神冷静,甚至是冷漠,“一群饿疯了的人,你能指望他们怎么感激你?你没看书上说到的吗?’岁大饥,人相食‘,人一旦饿起来,是连同伴都要互吃的,何况打劫你一个陌生人?”


    吴松明吓得瞪大他的圆眼,“怎么会?’人相食‘!!这么可怕,哪本书上说到的?《大学》《论语》《孟子》?我记得我没背到过这段啊!”


    方恺:“……”


    佟暄:“……”


    佟暄卷起书本,往他头上一敲,“这世上的书有很多,不能光读这几本。”


    吴松明挠挠头,“哦”了一声。


    方恺瞧他失落,连忙安慰道:“松明兄你心善,不管怎么样,刚刚都算是功德一件了。”


    随后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还是赞同子言的看法,这施小善,不如行大计,这也是为何我们要读圣贤书、考取功名。若未来你我能够取士入官,便可为天下苍生计了,切莫如某些蝇营狗苟之辈,只图中饱私囊,满足一己私欲。”


    佟暄眼皮一掀,看一眼方恺,笑了,“康之胸有大志,未来定成栋梁材。”


    吴松明觉得他俩的话,半懂,好像又半不懂,只觉深奥有理。他挠挠头,又去琢磨今儿晚上到了醉仙楼,要点什么菜好了。


    马车往广元府的方向继续疾驰,路边的流民越来越多。


    佟暄掀开车帘,冷冷探一眼,却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妇人正抱着怀中断气的孩儿,哭天抢地。


    一路萧条,一路蛮荒。


    这人间的凄风苦雨,终究是吹不进宫阙高台之内,如今却朝他扑面而来,赤/裸/裸展现在眼前。


    终是不忍顾,他放下车帘,靠着车壁合眼养神。


    五岁的记忆太遥远,他对富贵之味早已模糊了知觉,而眼前的人间惨状,却是真真切切,鲜血淋漓。


    或许,对于宫中的皇子们来说,权力,意味着争斗、意味着掌控、意味着凌驾万物。可对于佟暄来说,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权力,也可以意味着改变。


    自佟暄离家,已有日余。


    佟暄走的第一日,范灵乐没有什么感觉,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佟暄走的第二日,范灵乐好像……也没什么感觉,高高兴兴地杀猪卖肉。


    佟暄走的第三日,范灵乐终于忍不住,思念如蚁,从心里头密密麻麻钻出来,小口啃啮着她的心头肉。不痛,但痒,那种难耐的痒,无法得解。


    夜里躺在床上,她摸到冰冷的床畔,不由想起离别前一晚的孟浪。那时她只恨得牙痒,心里骂着什么这辈子也不要理他了,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着……那滋味,竟还是没够。


    啊!!范灵乐!!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红脸,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在里面踢蹬翻滚。


    佟暄走的第四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县里传开来。


    “喜事!大喜事呀!”


    范屠户拎着壶酒并一包烧肉,大笑大嚷地冲进范家院门里来。


    陈玉珠立刻接过他手里的酒肉,众人也都纷纷迎到院子里来。


    “什么好事?把亲家公高兴成这样?”陈玉珠发问。


    范屠户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座,满面红光,“今儿我出去卖肉,听到街上都传开了,说那贺知县已经被摘了印去呐!”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


    县印被摘,那可是犯了事的知县才有的“待遇”,没成想,竟落到了贺知县头上。


    “他这是犯了什么事了?”陈玉珠好奇。


    “那我可不清楚了,只听说这上头怪下来的罪状,可不止一件呐。”范屠户笑嘻嘻,就要范灵乐去给他拿酒杯去,甚至还俯身逗弄佟岳,“小岳要不要也来一点呐?咱浔阳县的男儿从小就得学会喝酒的!”


    陈玉珠听后,也是喜不自胜,双手合十朝天拜,嘴里只说着“阿弥陀佛”。


    如此一来,他们范、佟两家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知县家的报复了。


    “哎呀,看来还是我家闺女说的对。”范屠户笑得挤了一脸褶子,“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范灵乐没忍住,也是笑出来了。


    她觉得命运很神奇,兜兜转转,自己似乎总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


    “爹,今晚上,我也陪你们喝一杯!”


    那个该死的浪荡子终于遭了报应,范灵乐简直想仰天大笑,这真的是令人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第39章 红唇香甜


    乡贡一过,秋风慢扫落叶。


    深秋的步伐渐渐逼近,家家户户都开始做起了冬衣,储备好木炭,加固起窗纸、窗框,只等着与凛冽的冬季来一场遭遇战。


    佟暄自广元府回来,整个人似乎又沉肃了不少,饭桌上,他将香糯的米粥送到嘴里,眼前便不由闪现出那些饿得不成人形的流民们。


    过往,他寄养在佟氏夫妇家,生活虽清贫,倒也能自给自足。彼时他最大的苦痛,或许是书院那群富家子们的拜高踩低、讥笑嘲讽;或许是地方官吏们的仗势欺人、耀武扬威。


    不用说书院同窗们的冷眼不屑,更不用说贺钟鸣在监狱里扇他的那一巴掌,那些欺压侮辱,纵使再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原来无权无势,真的就只能任人欺凌。


    可这一次,他眼见那些流民的惨状,不少人死在半道上,连个裹尸身的草席都没有,挖个坑便被就地埋了。甚至有同伴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拖到林子里就算完事。


    原来灾年的威力这么可怕,饥荒会让人大片大片地死去。


    宫里的皇族们看到的,只是奏折里呈上来的一行字:江北大饥,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众。


    可佟暄看到的,却是真真正正的,死亡。


    他冷漠地阻止了吴松明“毫无意义”的善行,可当车马向前,透过风吹起的车帘,目之所及,凄惨绝望。有一瞬间,他忽然自觉到,这些,都是他的子民。


    送到喉咙里的粥似都在发堵,味同嚼蜡。


    自乡贡结束后,书院便闭门了,中举榜单出来前,都不再统一授课。若有想要来书院温书的,自然也是开门欢迎,只是饮食需自理。


    佟暄在家不过歇了三日,又每日照常地去书院上学。


    书院没有人,很是清净,只余一些洒扫的童仆来往。


    袁弘佐与太子日日比膝而坐,向他传授君王之道、恤民之政、安邦定国之策。


    他依旧是每日迎着晨光上山,踏着暮色离去。


    范灵乐也依旧是每日屁颠颠地跑上山来送午饭。


    不光给他送,还要给山长也带一份,菜肴也做得无比丰盛。毕竟在佟家人眼里,袁山长这是偷偷给他们佟暄开小灶,是器重他这个爱徒的表现哩!如此恩情,必要报答的。


    “山长,您辛苦了。这是我婆婆今早现杀的鸡,家里自己养的,养可久了。您尝尝看,炖烂了没?”


    范灵乐殷勤地将菜盘在石桌上摆开,一边不厌其烦地给每一道菜做着介绍,主打的就是一个体现他们佟家的用心,自然也是希望山长能对他家佟暄多多上心。


    袁弘佐见范灵乐左右忙活,额头上汗都沁出来了,不由心甚惶恐,连忙站起身,帮她一起摆着菜。


    “哎!山长您坐您坐,辛苦一早上了,不劳您忙活,我来就成。”


    范灵乐和他推让起来,他只好收回手,却是不敢坐,就这么垂手站在一边,一副恭敬模样。不时抬起袖子,擦擦脸边的汗。


    天爷呐!谁知道这姑娘会不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叫太子妃给自己布菜,这他可怎么消受得起呦!


    “范姑娘辛苦了,天天这么往山上跑,还给我送菜,真是受之有愧。”他觑着太子的脸色,恭谨道。


    范灵乐放盘子的手一顿。


    咦??山长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还叫自己范姑娘?以前可都是“范灵乐”“范灵乐”地叫啊。


    她抬起头,疑惑地眨巴眨巴大眼,弯眉笑了,“山长您太客气了,应该是我们谢您才对,感谢您一直这么照顾我们家佟暄。”


    佟暄听她这语气,不由好笑,再瞥眼看她那小孩儿装大人的模样,更觉有趣。


    “夫子,您请坐吧。”


    “哎哎,好。”袁弘佐听太子这么一吩咐,连忙撩袍坐下,诚惶诚恐地吃完这顿饭。


    晚间,范灵乐洗过碗,又窝去佟雪房中,姑嫂俩一边团毛线,一边聊八卦,笑得在榻上直仰头。


    至晚,她才回房将洗,蒸得一身通红,挽着头发从净室出来,却见佟暄已经坐在了房中。


    “咦?你回来啦?”她笑,人不自觉就贴去了他身边。


    她身上蒸腾着水雾,脸蛋红扑扑,瓷滑绵软,叫人忍不住就想……


    他一把将人拉进怀中,范灵乐哎呦一声跌坐到他腿上,脸上落下两道不深不浅的牙印子。


    他居然……咬她的脸?!


    只一下,佟暄便将她放开,漆黑的眼珠子含笑看她。


    弹滑软嫩,这口感,比想象中还要好。


    范灵乐愤恨,抬袖直擦那道牙印子,一双眼睛似怒还嗔,“佟暄!你属狗的嘛?!”


    做什么还咬人呢?


    见他眼底笑意越盛,她气不过,抓着他的肩膀,张嘴就要凑过去。


    她不管,她要咬回来!


    佟暄甚是笑出了声,拼命推拒她,却又并未真使什么力,就这么任她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她左边脸咬一下,右边脸还要咬一下,最后觉出滋味来,小舌一伸,在他脸上舔了舔。


    “嘶!”


    佟暄受不住,将她按回腿上,“别闹了。”


    范灵乐左瞧右瞧,他脸上各一对牙印子,对称得很,又莫名滑稽得很,忍不住拍手跺脚地乐起来。


    佟暄无奈,抬手往她头上一个爆栗,“这下高兴了?”


    一点小事,也值得她这么傻乐。


    “给你带了好个东西,要不要看?”


    范灵乐一听,赶忙不闹了,小腰一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什么?”


    他朝桌上的书箧努努嘴,范灵乐立马接收号令,蹭地起身,蹿到书箧边,在里面左右翻找,终于找出个眼生的竹筒子来。


    “这是啥?”她将那个竹筒上下摸一遍,又摇一摇,凑在耳边去听动静。


    里面好像装了水。


    佟暄接过竹筒,拧开上面的盖儿,递到她面前。


    里头果然是装着水,可那水奇怪,竟是淡淡乳白色,凑近一闻,有种若有似无的腥气,可更多的,是一种奶香。


    “这是……牛的奶?”


    “对,是牛奶。”


    “这也能直接喝?不要做成乳酪什么的?”


    幼时,她曾吃过一次樱桃乳酪,这玩意儿贵,寻常人家少有闲钱去吃,还是她十岁生日那年,缠磨了爹爹好久,才哄得他给自己买了份。范灵乐小勺分给他吃,他都舍不得,舔一小口就赶紧推回给了女儿,笑眯眯地看着她尽数吃完,简直比自己吃到了还幸福。


    “可以直接饮用的,我刚又拿去灶上温了会儿,你尝尝。”


    范灵乐又嗅了嗅,双手捧起竹筒抿一口。嗯,香甜顺滑,还带着温热,喝到肚子里暖暖的。再砸吧砸吧嘴,回味有点腥,但点子那腥味也很淡,并不冲。


    “好喝耶!”她眼睛一亮,唇周浮着圈白沫,却恍然不觉,将竹筒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


    佟暄捏着她的后脖颈,将人揽到身前,俯身吻住她的唇,吻去她唇边残留的奶渍。


    “嗯,尝过了。”


    他故意贴到她耳边,“香,甜。”


    范灵乐被闹了个大红脸,肩膀将他顶开,“爱喝不喝。”她嘟囔,举起竹筒子,咕咚咕咚将里头的牛奶饮尽。


    她一口气喝完,抹抹嘴,还似意犹未尽,“真好喝,我以前总听人说牛奶腥,要做成乳酪味道才好,可现在看,味道竟这样不错?”


    佟暄接过她手上的竹筒,掏出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残渍,“那是因为这边的人用的多是老黄牛,自然腥。我今日下了学,在桥头看到有个蒙古人牵着奶牛在卖,便想着买来叫你试试。”也算是尝个鲜。


    “哦……奶牛。”范灵乐若有所思,这种牛,她确乎没见过。


    被佟暄说得勾起了好奇心,第二日,范灵乐牵着佟雪,后边还跟着个屁颠颠的小佟岳,三个人跑去了桥头看奶牛去。


    她遵从佟暄的叮嘱,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昨晚偷偷喝了牛奶的事儿,怕两个小孩儿吵着问他要。只同他们说听闻桥头这边有牵奶牛的人,便招得佟家姐弟也跟来看。


    桥头果然有个高头大马的蒙古人,一脸络腮胡,勉强操着口汉音,牵着一头黑白斑驳的牛。


    三个人生平从没见过这样的牛,一时新奇,浔阳县也有许多围去看热闹的。


    范灵乐上前打听了价格,立马咂舌。竟然要一百二十文一斤,比她家猪肉还卖得贵!


    这东西价高稀奇,周围百姓也是看热闹的居多,但也有一个高门大户的家仆,一口气打了好几斤去。


    那蒙古人接过钱,就开始往木桶里挤奶,这下三个人更是来了劲儿,纷纷凑头过去看。温热的奶香味散溢出来,勾得小佟岳直咽口水。


    范灵乐瞧出姐弟两个都想喝,摸了摸兜里的稀疏铜板,咬一咬牙,全掏出来,给他们买了一斤牛奶。


    那蒙古人看着范灵乐递来的钱,摇摇头,又摇摇头,比手画脚、连蒙带猜的,终于叫人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想打牛奶,还得自己带碗。


    “我去我去!我回家拿去!”


    话未落地,小佟岳就撒丫子跑了。


    姑嫂俩相视一笑,原地等他。


    没过多久,就见小佟岳上气不接下气,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碗来。


    “给……碗……”


    佟雪接过来,气得直跺脚,“笨!这么小个碗,哪儿装得下一斤奶?”


    佟岳挠挠头,小脸儿疑惑地皱起。


    一斤是多少……他也不知道啊。


    蒙古人哈哈乐了,连忙摆手说没事,许是觉得这三姐弟可爱,分三碗给他们装满了奶。他们仨就这样一人轮一碗,在街边一口气喝完。


    范灵乐又摸出一百二十文铜板,打了一碗,想着端给爹爹喝去。


    她小心翼翼护着碗,在街上缓步慢行,生怕撒漏了一滴出来。


    奶送到欢乐肉铺,范屠户喝光了这一碗,笑得合不拢嘴,连说香香香。


    旁边买肉的老顾客看了也直打趣儿,“范老板,真有福气了,姑娘以后是要做状元娘子的命,对你又那么孝顺。”


    范屠户更是哈哈乐得,胡子都快要吹飞了。


    西山薄暮,白云衔日,今日的夕照,仿佛都是浮动着奶白香气的。


    炊烟起,倦鸟归。


    晚饭时,佟暄又背着书箧回了家。小佟暄凑上去,问哥哥要零嘴,佟暄两手一摊,没有。


    “哎?哥,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牛奶味儿?”


    佟暄心里一咯噔,“你还闻得出牛奶?”


    “闻得的,嫂嫂今日带我们去集市,有个蒙古人就在那儿卖牛奶。”


    他说着,鼻子狗似的耸,凑到佟暄身上闻,“哥,真的,你身上怎么一股牛奶味儿?”


    佟暄掌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开,“一边儿去,别在这瞎闹。”


    他将佟岳撇开,快步走到房间,打开书箧一看,果然,牛奶从竹筒里洒出来了。


    夜里,油灯微亮,如豆的火光跳跃。


    范灵乐坐在床边,晃着两条腿,手捧住竹筒,细细品尝里面洒得只剩半截儿的牛奶。


    火光边,她的夫君正坐在桌边,细心擦拭书籍。


    他头微低着,眼神专注,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将本就深邃的轮廓映照得越发凌利。手持着布,将书页上沾着的牛奶一下下按掉,又轻轻揭过去一页,吹了吹,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就是为了给她带牛奶,牺牲了他半箱的书。


    那一刻,范灵乐恍惚想着,佟暄他似乎……也许……真的挺喜欢自己的?


    以前她从未知觉,婚后,反是对这些事小心眼了起来,在乎了起来。


    此后细细回想,当初他敢于站出来娶名声早已污糟了的自己,大抵是出于这么多年的情义,“义”在“情”前。


    成亲后,他在那事上面要的紧,甚至是有点疯,可范灵乐也容易觉得,那是因为贪图自己年轻的身子。


    可慢慢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点滴行为就如同春露,润物细无声,将她的一颗心浸泡着,柔软得不像话。


    叫她熨帖,而不知觉。


    佟暄正凝眉擦书,忽地,后背贴上来一团温软,小手勾着他的腰,小脸儿贴着他的背,嗡声撒娇:“佟暄,我好喜欢你呀。”


    他身子一僵,呆了片刻,“刺啦”一声,手中孟老夫子的话被撕成了两半。


    佟暄:“……”


    面对她的直白热烈,他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半天,方才稳住声音道:“嗯,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就这??


    她不满地抬头,眼神却触到他流畅的耳廓,一直红到了耳垂。


    她笑,双手去拽他的双耳,“呀,你耳朵都红了!”


    “别闹!”


    佟暄气恼,转身抓住她那双做乱的手,在她开口揶揄前,往她手腕上套上了一对金镯子。


    “咦?这是什么?”


    范灵乐目光一下被那对金手镯吸引了去,也忘了要去逗弄他,抬起手,转动手腕,带得两只金镯撞出叮当响。


    手镯工艺精美,镂刻着牡丹缠枝纹,油灯下闪闪发亮,耀眼无比。


    “哇塞!你这哪儿买的?做得跟真的似的!”她发出惊叹。


    佟暄:“……”再次无语凝噎。


    这对金手镯,是南洋国敬献给大雍皇帝的贡品,不说它们十足十的成色,更珍贵的是上面的雕刻工艺,其精美繁复、巧夺天工,非能人巧匠而不得。


    进贡的镯子仅两对,一对赐给了扶华皇后,一对赐给了玉珍公主。


    只不过现在,其中一对就套在了范灵乐手上。


    只是这个傻姑娘,压根儿不敢往真金子的方向想。


    算了,认为是假的最好,否则他也无法解释,哪儿来的这么些银两去买这东西。


    “不对呀。”


    范灵乐摸着镯子,犀利的眼神看着他,“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又是日日买牛奶的,又是买了这对镯子。”她又抬手,喜爱地看两眼手镯,“虽说是假的,但看这做工,怕是也不便宜。”


    “说!你哪儿得来的钱?”


    婆母每月给他们小家的银两有限,况且都是在她这儿放着,按理,佟暄能零用的不多。


    他无奈,属实地气笑了。


    瞧见?买个“假的”她都要疑心呢,哪儿敢叫她知道是真的?


    “我去广元府赶考时的盘缠没用完,都攒着呢。”


    在广元府考试这几日,吴松明就跟个散财童子似的,能他花钱的地方绝不让两个兄弟掏,害得佟暄几日下来,盘缠也没怎么花。只不过这攒下的一点钱,全给范灵乐买牛奶喝了。


    她点点头,这才满意了,抚摸着那对金镯子,笑得爱不释手。


    佟暄瞧她那样儿,竟是不由一阵心酸。


    “就是个假的,也值当你那么高兴?”


    “当然了,你送的,铜的铁的纸的我都喜欢。”


    “傻。”佟暄忍不住敲她额头。


    “待日后我考了功名,再给你买真的。”


    她也不知听进去没,只盯着那镯子摸,嗯嗯啊啊地点头,好像也不是很在意什么真不真金子的。


    瞧她那傻帽样儿,佟暄心里一刺。


    耳边又响起三叔的叮嘱:


    “日后回了京,务必要断干净咯!”


    “你就当她,死了。”


    当她死了吗?可是范灵乐好像在自己心里生了根,若要将她连根拔起,便是将心也一起拔了去。


    他断得了吗?断得净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范灵乐不知佟暄今晚是怎的,又发了狠地要她,直弄到油灯燃尽,月上中天,方才放她歇了去。


    睡觉时还不算完,两只胳膊非要缠着她,把她搂在怀里。她一嫌热溜开点,就又把她捞回怀里。


    哎,范灵乐叹气,安心地枕着她的肉垫子。


    她这个夫君,怎么好像越来越粘人了呢?


    第40章 桂榜提名


    九月时节,桂花飘香,正是乡贡放榜的日子。


    佟母心急,说要安排个自家侄儿,去广元府的贡院门口蹲榜。


    佟暄却是淡定自若,依旧是每日慢悠悠去书院点卯,言道自会有考场的看门人来报喜。


    十五一过,桂榜张贴。


    黄色的绸布上密密麻麻,列满了中举考生的姓名。


    “咚咚咚!咚咚咚咚!”


    范灵乐正在后院里喂着鸡,远远地,却听一阵敲锣打鼓声越逼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口,一阵嘹亮的高唤响起:“报喜啦!报喜啦!”


    她心中一惊。


    莫非中了?!


    手中的箩筐一丢,抬脚就往前院跑。


    却见院门口,围了一圈人,一位褐衣短打的矮个小厮手持铜锣,朝着佟母乐呵呵作揖,“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佟老爷得中解元郎,摘了头名!”


    他转着脖子,院子里探一圈,“佟老爷人呢?”他还要跟他当面道喜呢。


    谁知佟母听了这话,硬生生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连那眼睛都不会眨了。


    “娘。”还是范灵乐笑着上前,搀了她的手。


    她这才回过神来,喜色将那蜡黄的脸冲得绯红,连忙热情地张罗,请那报喜人坐下,又是让范灵乐给拿赏银、又是让佟雪端茶上果子。


    那报喜人吃饱喝足,兜里揣得满满当当,又问佟母写了所有住在县里的亲戚,挨个替佟家递喜讯去了。


    邻人们听着动静,纷纷凑上门来道喜,佟母没准备,只好拿来一大框刚晒好的红枣,叫大家分了去。


    范灵乐和佟雪都喜不自胜,跟着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朱小妞拨拉开人群,抓了一大把枣儿,又挨到范灵乐身边来,不无羡慕地道:“乐乐!你家佟暄好大的本事,你以后怕是真要做状元娘子啦!”


    范灵乐抿嘴笑,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喜气,“还差着远呢,进士哪是说中就中的?”


    贺喜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甚至连敲锣报喜的人都来了一拨又一拨。


    佟家吵吵嚷嚷了一下午,散出去不少银子,可娘几个却是乐得合不拢嘴。


    喜事嘛,越热闹越好。


    佟暄上午便去了书院,倒是避开了这喧闹,只酉时回了家,却还是被邻人们堵在了巷子口。个个地围过来,笑嘻嘻说要沾沾解元郎的福气。


    朱小妞的娘最是激动,拽着她那个斜眉瞪眼的小儿子,把他手往佟暄衣服上按,“快来摸一摸,也好涨涨你的文气,这位可是文曲星下了凡呐!保佑你日后,考个好功名!”


    佟暄见那小儿脏兮兮的手,黑着张脸,只是不好发作,还要朝不断向他祝贺的邻人们赔着笑。


    范灵乐扒着门框,好瞧了这一通热闹,笑得只是直不起腰来。


    “哎呦呦!这是做什么呀?”


    一道粗犷的呼呵从巷子口劈进来,范屠户拎着一大条猪蹄髈,膀子一挥,将人群斥退,“瞧你们没见过世面那样儿,仔细别把我这女婿磕碰着了。”


    他说着,空出的手理了理佟暄略皱的衣领。


    有那好事的邻人开始酸叫:“哎呦喂!这中了解元郎就是不一样,连做岳父的都知道要给好脸色了。”


    范屠户不乐意,翻起眼睛一瞪:“我几时没给好脸色了?我对我这女婿,一直都是疼惜得很。”说完转过头,“佟暄,你说是不?”


    佟暄微微一笑,恭敬地行个礼,“岳父大人说的是。”


    众人们见状,越发感叹这小儿的一表人才。


    “范老板,要不说你家乐乐命好呢?”家里也有女儿的人忍不住羡慕了。


    范屠户嘴一撇,“嗯!那能娶着我家乐乐,也是他命好!”


    众人哈哈大笑。


    “命好命好,你们一家子都是有福气的。”


    佟暄听岳父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是由衷了。


    他余光早就瞄到,扒在门框边偷看的人儿,她嘴角依旧笑着,眼眶却微微湿润了。


    今夜的佟家,喜气冲天。


    佟岳回来听说了这个大喜讯,跌跌撞撞,赶着就去给祖宗的牌位上了几炷香。毕竟不是佟暄的血缘,倒也没有勉强他来敬香,只自己对着牌位,感谢祖宗保佑,激动地抹了几滴泪。


    虽说佟暄并非他佟氏血脉,可日后入了族谱,也得跟他姓佟呐!说到底,总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儿。


    佟母做了一桌子好菜,碟堆碟、碗堆碗,都快放不下了。


    范爹和佟爹两位爹,都不约而同地把号称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今夜非要喝个痛快。


    佟母这次竟也没给他们脸色,主动给他们上了喝酒的杯子。这么大的喜事,难得,就该让他们喝个够。


    佟暄这位当事人自然也是被拉着,少不了要陪着喝上几杯。


    推杯换盏、划拳呼和,佟父喝得上了头,最后甚是拉着范屠户的手,哭着追溯他和妻子当年是如何领养的佟暄,又如何将他一手拉拔大的。


    范灵乐还有佟雪、佟岳,听得直瞪眼。


    佟暄竟然不是亲生的?!


    范屠户早知真相,很是感慨,真叫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他涨红着脸,大掌往佟暄的肩膀上一压,“你小子,没有你爹你娘,哪有你的今天?”


    “日后你小子若是发达了,可不能忘恩负义!不能辜负他们这么些年,对你的情义!”


    佟暄连连点头称是。


    佟母喜极而泣,拈起围裙,拭了拭眼角泪花。


    又是闹到很晚方散,范屠户喝得东倒西歪,范灵乐将他搀去隔壁,安置他歇下,这才放心地回了佟家。


    看,嫁到隔壁就是这点好,爹爹方便来经常走动,她也方便照料爹爹。


    这常常给她一种感觉,自己没有从一个家嫁到另一个家,而是又多了一个家。


    月明星稀,风浅云淡。


    她站在台阶上望了会儿天,喧闹了一天后,于夜风中静静感受了会儿淡淡的欣悦,嘴角弯一抹浅笑,推门,进了佟家院子。


    回窝洗净身子,她钻入被窝。


    已是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范灵乐一向畏寒,佟暄便常比她早几刻钟躺进被窝,将床褥捂得暖了,她方才敢爬进来。


    今日他喝了点酒,身上晕着清浅的酒气,连被褥里都比平常更热乎了。


    听到她进被窝的动静,佟暄翻过身,十分自然地将人捞到怀里。只眼睛依旧是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周投下阴翳,白皙的脸颊染上酡红,一呼一吸间,竟无端叫人瞧出几分娇弱。


    想起今日席上,公公震天动地的一番话,她不由心中叹气。


    怪不得他这个人,年纪不大,看起来却总是冷冷清清的,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来是有童年阴影。


    思及此,范灵乐心骤疼,像个八爪鱼似的,手脚把他缠得紧。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


    佟暄合眼蹙眉,沙哑着嗓子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小声嘟囔,“我也是今天听你爹说了,才知道你的身世……”


    “嗯。”他冷声打断,“都过去了。”声音透着点不耐烦,似乎并不是很想提。


    佟暄是觉得没必要提,毕竟一想起皇宫里那档子事儿,他就糟心。


    可这话在范灵乐听来,就是他因为从小被抛弃而心受重伤,不愿触及心中的伤疤,这才冷漠闭口不谈。


    哎,更心疼了。


    “你那对亲爹娘,真不是人。”


    佟暄:“???”


    他睁眼,低头看向怀中愤愤不平的人儿,呦,小嘴果然撅得老高呢。


    “也……还好吧。”


    无非就是想历练历练自己。虽然方式奇特了点,过程也悲惨了点。


    “真是过分!既然养不起,那就不要生嘛!”


    生下来又将人丢掉,哪有如此狠心做父母的?


    “啊,不对!”


    她勾着他的腿又缠得更紧了。


    “还是要生的,他们不生下你来,我怎么能遇得到你呢?”她又傻笑,依恋地窝进他胸口。


    佟暄实在地笑了,手指夹一夹她肉嘟嘟脸,“嗯,感谢他们生而不养之恩。”


    否则,自己哪里又能遇得到她呢?


    睡意袭来,范灵乐眼皮发沉,手还不忘拍拍他的背,如哄小孩般梦呓:“没事,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以后,你就有三个家了,这里一个家……隔壁一个家……我和你……也是一个家……”


    手耷拉下去,她不知何时,陷入了梦乡。


    佟暄却被她弄得不能安睡了。


    他灵台清明,望向怀中人香甜的睡颜,只觉心中每一处角落都被塞得很满,很满。


    是啊,这里就像是他的家了,有恩重如山的父母,有活泼可爱的弟妹,有虽骂他却也护他的岳父。更有……一个傻乎乎,叫自己如何也放不下的她。


    这一刻,佟暄心里恍惚有种冲动。


    这样的生活也很好,为什么非要回去皇宫?就这样,像一个平凡的儿郎那般,考科举、挣功名,带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美美满满,如此不好吗?


    或许常人很难相信,他竟会为了这种平淡生活,而产生过放弃皇位继承人的想法。


    可只有佟暄自己清楚,他曾有过这么一个瞬间,真情实感地,想要留在,这烟火人间中。


    佟暄中了解元郎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


    县里各路老爷都来请他入席,不少同案都来互相拜会,少不得又是许多应酬。


    佟家大院里,更是大摆三天筵席,请来邻里乡亲们喝酒吃饭。


    佟家雇的摆宴席的酒家,正是吴松明家。


    吴家老爹怄气,因他那个蠢笨儿子这次乡贡落了第,偏他那两个好友——方恺和佟暄都中了举,佟暄甚至还摘了头名,一下成了浔阳县的名人,方恺名次也不算低。


    他在家里将吴松明提溜着,好生训了一顿。


    别看佟家现在是不如他们家殷实,可待佟暄日后出人头地,得了官身,少不得要带着一家人鸡犬升天了。而他吴家,还是只能靠着这个小本买卖。这何时才能出得了头?


    吴松明被爹爹大骂一通,灰头土脸的,还是去了佟暄的庆功宴。方恺家境实在贫寒,酒席也没摆,就给大家每人送了一包桂圆干,全当庆贺了。


    佟暄每日忙得是晕头转向,应酬多的叫他眼花。还有好多实在没空亲临,便也只好推掉了。


    别看是一些酸腐文人的宴席,可照样地不能少了那翠巾侑酒、红袖添香。


    一次,佟暄去赴宴,推开雅间门,发现同席的人还没来齐呢,倒是坐了一排排姑娘。这主家是个有眼色的,给每位列席的客人都安排了一名姑娘来侍奉。


    他蹙眉,刚一撩袍坐下,五只柔荑扶在他的肩头。


    “公子,奴来给您添酒。”


    姑娘说话嗓音甜腻腻,身上香气也浓郁,听得佟暄直皱眉。


    对面的同案见他这幅模样,开始拍着桌子笑,“佟兄,今日有福气了不是?这位可是碧瓷楼的花魁娘子,竹溪姑娘,人家点名,要来伺候你这位解元公子的。”


    “就是,我们倒是想要竹溪姑娘来侑酒,可人家瞧不上呐!”


    周围一圈人放声大笑。


    佟暄不作声,只略一勾唇,脸色却是越发沉郁了。


    竹溪瞧他不甚爽利,只当他是端着,欲拒还迎。


    却见这位解元郎,清润如玉,皎皎似月,直挺的鼻,流畅的轮廓,眉眼冷峻如峰。比之这房里的轻佻客人们,又是别一般的气质。她作为浔阳县颇有名气的花魁娘子,自诩也见过些达官显贵,可这样俊模样的人,她着实第一次领略了。


    瞧着他越冷淡,她心里倒越生出欢喜来,扭着身子歪过去,就要倒他怀里。


    “姑娘小心。”


    察觉出她的意图,佟暄皱眉,托着她的手臂,语气冷硬地将她推搡出去。


    竹溪愣了,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还从未有男人将她往出推过!这下可真是丢了脸了,莫不是叫这房间里的姐妹们看了笑话?说自己业务能力不行?


    她噘着嘴,就要扭股着撒娇,却被佟暄手掌一伸,同她划出楚河汉界。


    “姑娘,在下已有家室,当洁身自持为重,就不劳烦姑娘了。”


    竹溪傻眼了,红唇一张,又要挽救,却被眉眼阴沉的男人再次打断。


    “还请姑娘换席而坐,我怕身上招惹香气,要引得我那娘子不痛快。”


    这要是叫范灵乐知道,不得给她火星子点炸咯?


    这下不仅竹溪傻眼,连同席的客人们都是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色。


    有人实在忍不住开口:“佟兄,出来玩儿嘛,这就没必要了吧?你现在可是举人身份,难道还能怕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不成?”


    “就是!”另一个瘦长脸愤愤不平帮腔:“这男人就得硬气点,不能叫妇人拿捏咯!况哪个有本事的丈夫,家里不得弄个三妻四妾的?哦,这出来跟姑娘喝个酒,你家那位就不乐意了?这也忒不懂事了。”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敲,高声道:“你家那位,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就是……”


    “说得没错……”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佟暄靠进椅背,只是冷然一笑,“抱歉,我没那个本事。”


    “我惧内。”


    众宾客听他大方承认一句“惧内”,俱是惊诧,眼里的鄙夷和嘲讽意味更加鲜明了。


    呵,这位解元郎,没想到竟是个怂货。


    佟暄自是知道他们的打量,或叹惋或嘲弄,但他只是泰然自若。


    他固然是“怕”范灵乐的,他是怕她难过、怕她伤心,她的一滴眼泪,就能将他整颗心彻底淹没。


    范灵乐今晚睡得早。


    这几日,家里日日宾客盈门,她忙着招呼客人、洗碗刷盘,累得话都懒怠说了,一入了夜,都是倒头就睡。


    她迷迷糊糊躺着,似是躺了许久,人还迷蒙着,在半梦半醒间,却被一阵推门的动静吵醒。


    是佟暄回来了。


    但她今夜累得没工夫搭理他,转个身,将被子蒙住头,继续去会她的周公了。


    佟暄怕吵着她安歇,轻手轻脚地合上门,靠到床边,静看了会儿她的睡颜。


    小姑娘把被子蒙住了头,只露出一小截毛茸茸被压得散乱的头发。


    他暗笑,怕她给自己憋坏了,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范灵乐被一阵骚动弄醒,整个小脸又重新露出,男人的袖口划过,带出一阵若有似无的脂粉香,停息在鼻间。


    她倏地睁眼,掀开被子,跳坐起来。


    “你身上什么味儿?!”


    她扯过他的衣袖,左右去闻。


    佟暄心下一惊。


    不是吧?自己已经很注意了,这都能被闻到?她不愧是属狗的,真是长了一只狗鼻子。


    捕捉到那一丝即将消逝的陌生香气,她怒上心头,“我当你做什么正经应酬去了?弄到这么晚,在外边儿跟哪个小娘们儿鬼混呐!”


    范灵乐脚一蹬,隔着被子就踹了过去,佟暄猝不及防滚落床边,人懵懵地坠在地上。


    连“作案痕迹”都不知道处理干净,打量她范灵乐好欺负呢?!


    她跳下床,双眼汪着两泡泪,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往门外冲。


    佟暄急得跳起,从背后拦腰将人抱住,控在了自己怀里。


    “你放开我!我要回家去!”


    她委委屈屈大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了佟暄手背上。


    泪水晕开,烫得佟暄心里,那叫一个疼啊。


    “乐乐!你听我说!”


    他急于解释,可这句话落在范灵乐耳里,就成了“你听我跟你狡辩。”


    “你说个屁!”她大吼:“这还没当官呢,就开始学人家在外头耍风流了?我告诉你佟暄,你这辈子都别想,做梦!”


    “仔细像那个见不得人的鬼太子一样,染出一身脏病来!”


    “你说什么玩意儿?!”


    佟暄大惊,圈着她的手都忘了使劲儿了。


    太子?脏病?这两个词儿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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