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失智痛殴
今天晚上的佟暄,真的很不好哄。
他俩已有三日没行房了,范灵乐今夜想得紧,一爬上床,便手脚去缠他,身子贴过去。
佟暄可太知道她了,往常她若像个八爪鱼似的缠住他,就是撒娇想要了。
“今日身上乏得很,快睡了。”他冷着声音,把她手扒拉开,翻过身,脸朝床沿去了。
范灵乐怀里一下空了,心里也空落落的,看着他冷漠的背影,知道他是闹脾气了。
她挪动身子,又贴住他的脊背。少年脊背清瘦,微凸的脊柱似一条龙根,硌得她胸前的柔软都有点疼,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冷硬,抗拒。
绵软的小手环到少年腰上,将他轻轻圈住,脑袋依恋地往他坚硬的背上蹭。
“哥哥,别生我气了……”
真是的,那个燕时瑾非要这么闹挺,又不是她挑拨的,自己不过应了他的意思,去学堂上个学罢了。
况且她今日也跟爹爹义正言辞地说了,那个伙计万万不能使,明日就给他打发了回去。
少年还是一动不动,身子越发僵硬了起来。
她偷笑,这么别扭的佟暄,她还真是没见过,原来他吃味起来,竟是这模样,可比小佟岳可难哄多了。
她又挪动着身子,把脑袋挪到和他齐平,檀口凑过去,往他薄红的耳垂上小口吹气。似还嫌不够,她小舌将他耳垂一卷,含在口中逗弄。
范灵乐难得的这么一次主动,以往都是他发了疯般的拨弄她,三两下就叫姑娘软在了他的怀里,再引诱着她的丁香小舌,让她舔哪里就舔哪里。
范灵乐自是知他敏感处,上前一番挑拨,生涩,却也着实撩人。
佟暄紧抿着唇,强忍住身下的憋胀,反手将她手臂硬生生从身上薅下去。“赶紧躺回去,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范灵乐被他甩回床上,愣住了。
脸瞬间红到滴血。
她难得地想跟他求欢一回,耐着性子哄他,竟是被他这样无情拒绝,她当自己还是以前那样,屁颠颠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丢脸的吗?
心里一阵委屈,她恨恨翻身过去,故意闹出动静,床被震得吱呀抖动。泄愤似的,她将被子用力一卷,全都扯来了自己身上,一个被角都不留给他,冻死他,哼!
“阿嚏!”
佟暄面对着朱熹的经注,打出了今日不知第多少个喷嚏。
“子言,怎么了?”方恺见他形容萎靡,忍不住过来关心两句。
“没事。”他抽出帕子,揉了揉鼻子,“就是这两天没睡好,有点着凉。”
“最近天气是越发冷了,夜里睡觉注意保暖。”
“嗯。”他鼻音浓重地点点头。保暖是没办法保暖的,这几日两个人正在闹别扭,范灵乐每天都故意把被子全部卷走,害他只能裹个薄被睡觉。
好像是为了故意气他般,说好的再不同那燕时瑾说话,她却总三不五时地就回应一下燕时瑾的烦扰。看佟暄脸色黢黑,却又拿她无计可施,就觉得心里好出了这口恶气般。
他不理她,她就不理他。
她不理他,他也不理她。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好几日都没好好说过话了。
“哎,乐乐。”
课间,趁着佟暄去找夫子讨论之际,燕时瑾又用毛笔戳了戳少女的肩。
“干嘛?”范灵乐正趴在桌上眯觉,不耐地回他,肩膀一顶,将那恼人的毛笔头赶走。
“我给你爹差过去的那个小厮,是不是他活儿干得不好?怎么叫你爹赶回来了?”
范灵乐一听他说这个,自是不困了,打着哈欠起身。
少女小脸儿粉白,睡在桌上的那侧压出一片红痕,眼睛迷迷瞪瞪的,眼角还挂着点泪花儿。这迷糊模样,在别人或许是滑稽,可在她就是可爱。
燕时瑾咽了咽口水,真想凑上去在她圆润的脸上啵一口。
“跟他没关系,是我叫我爹不收的。”她揉揉眼睛,困倦道,似是终于醒将过来点,望着他,认真道:“燕时瑾,无功不受禄,你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你给什么我都不会收的。”
“是吗?”他倒躺到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既然这样,那我只好将那小厮打发回家了。”
“他不是你家的人吗?你要把他打发到哪里去?”范灵乐听他这么说,不由关心起来了。
“不是啊,他就是我雇来专门帮你爹看铺子的。我跟他说好了,要是干得好,就每月给他开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
范灵乐一听到钱的事,又眼睛瞪得浑圆。
“啧。”他嘴一歪,一副很是惋惜的神情,“可惜了,既然你们不收他,我只好叫他回老家了。本来……他还指望着凭这个能赚它一笔钱,可怜呦,他家里那个等着汤药吊命的老母亲,还有那个等着银子娶媳妇儿的蠢哥哥……”
“什么?”范灵乐一听,立马急了,“那这样……你赶紧给他雇回来呀!”
他嘴翘起老高,摇摇头,“你都说了不收他了,我留着他也没别的用处了呀,我家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做慈善的,谁的钱它也不是大风白刮来的。”
燕时瑾虽于读书上不大用工,但商户出身的他,从小跟着家里人耳濡目染,拿捏人心倒是挺有一套。
他就是吃准了范灵乐这个人,嘴上横,心肠软。
燕时瑾见姑娘脸都急红了,倾身过去,直勾勾望着她,“你要是愿意收留,我就给还给他开价钱。”
“可是……我……”她支支吾吾,开不了口了。
“怎么了?莫非是因为怕你夫君不乐意?”
范灵乐瘪瘪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都与你无关。”
他嘴角一扯,继续拱火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挺听他话。”
“这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她忍不住反驳。
“我知道,他不过是怕我把你抢走罢了。”
“你……”没想到他说话竟这么直白,范灵乐眼睛都直了。
无由地,她竟被他一个“抢”字闹出了脸红,那双桃花眼一勾,倒真叫人有几分脸热。
他忽然脸一沉,漂亮的桃花眼无比认真,压低着声音呢喃,音节只在两个人间流转,似是在这严肃静穆的学堂,开辟出了一片旖旎之境。
“乐乐,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你……”范灵乐傻住了,连舌头都僵直,话说不出口,只知道憋红个脸,气闷地看着他。她还从来被男子这么热辣地表白过。
心情莫名复杂,有点生气,可好像又不完全是。
“啪”!一声,佟暄将书往桌上重重一摔。
范灵乐被惊得一震,这才意识到,二人的距离确乎有点过于亲近了,忙红着脸,直起身子。
佟暄拖开椅子,坐了进来。
他侧脸冷峻,依旧是没跟她说话,可那周身的肃杀之气,已是叫范灵乐不敢再应和,忙转过脸,不再理会那燕时瑾了。
夫子清了清嗓子,大家立时领会指示,纷纷回到座位,开始上课。
课才刚上没多久,破天荒地,听课向来从不走神佟暄竟跟燕时瑾偷偷递了张纸条。
燕时瑾眉一挑,心中暗自吹声口哨,将那纸打开:今日午时,后院见。
呵,这是给他下挑战书来了?有意思。
燕时瑾在纸上回了个“好”,团吧团吧,丢到佟暄桌上。
两个男人间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自是没能逃过范灵乐的眼睛。她心虚地咬着笔杆子,又去温习佟夫子布置的课业了,只是看得她心神不宁、心如乱麻。
佟夫子虽说是跟她吵架了,可那敬业精神不改,每日的课业倒是从未落下过。
命苦,真是命苦呦。
夫子一声令下“下课”,饿极了的学子们手脚都快了起来。范灵乐忙拽住起身就走的佟暄。
他撇过脸,冷冷俯视她,却被她手用力一拽,只得僵直着背,又坐了回来。
“你们俩嘀咕什么了?你不会要找他约架吧?”她压着声音,担忧地在他耳边道。
佟暄扯扯嘴角,还以为她要跟自己说什么,竟又是同那个燕时瑾有关。他手用力一摆,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我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吗?”
打架什么的真跌份儿,他可不是那无礼莽夫,况且他佟暄哪里需要亲自动手?招呼暗卫一声就可以了。她竟然会把自己往那方面想,简直昏了头了。
范灵乐讪讪地收回手,摸摸鼻子。也是,佟暄可不是那会失了智的人,担心他会为了自己大打出手?她好像真的想多了。
午时,后院。
时节转入深秋,秋蝉早已蜕了壳,只剩轻薄的架子垂挂在树干。
窄小的后院一角,两个男人对面而立,两两相望。
佟暄虽说清贫,可那周身的贵气,于无形中逼人;燕时瑾衣着锦绣,散漫不羁,自是别有一派风流。
若叫人一眼望去,还真是各有千秋。
“你不知道,她已是有夫君的人了吗?”
燕时瑾斜倚着廊柱,满不在乎,轻蔑地迎上他冰冷如霜的眼神。
现下天气转冷,大家都换上了厚棉衣,佟暄一身缊袍敝衣,衣缝中偶有几簇棉絮露出,真是寒酸得叫人笑掉大牙。这样的人,就算再一表人才,长此以往,拿什么跟自己比?他燕时瑾从小就信奉:万物皆有价。如果你还没有得到手,那就说明,开的价还不够高、还不配位。
“知道啊。”他挑眉,“不过那又如何?”
“你是她夫君,可也不能强迫乐乐,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吧?”
“乐乐”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激得佟暄眼睫一震,手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燕时瑾,’乐乐‘这个名字,不是你可以叫的。”
他真想一巴掌过去,将他嘴打肿咯。
“一个称呼而已,你至于这么计较吗?”他一声哼笑,轻率地耸耸肩,“还是说,佟大解元郎,你真的害怕了?”
佟暄瞳孔一颤,很快地,便敛住了神情,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我害怕?”他嘴角撇出个笑,想要扮出云淡风轻之姿,却不知面颊已然僵硬。
“燕时瑾,也只有你这种不知脸面之人才能如此想。乐乐是我的妻,有廉耻之心的人都知道,应当对她避嫌,而不像你,把觊觎的心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是她拜过天地的夫君,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这位解元郎显然被激怒了,言辞间都开始不客气了。
“我?”燕时瑾粲然一笑,眼尾挑起,端的是风流不羁之态。“我现在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以后呢?谁又知道?”
“跟我比,你不过就是认识她早了一点,仅此而已。谁说你娶了她,就一定能霸着她的心一辈子?”
他忽然地从廊柱上起身,站直了身子,那双桃花也眼肃穆了起来,竟是有十足的认真了,“佟暄,你要想想,跟我比,你还剩些什么?”
此言一出,佟暄被震得胸腔轻轻一颤。
是呀,还剩些什么呢?若他只是泥瓦匠的儿子“佟暄”,论相貌,燕时瑾也可堪一表人才;论家世,燕家自然是富甲一方;甚至论相处……燕时瑾顶会哄女孩子开心,若不是碍于自己,乐乐倒是不排斥同他相与。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剩的,只不过是那点从小到大的陪伴和青梅竹马的情分。
靠情分,来闩住一个女子的心?李煊,你可真有出息。
空气沉默了好几息,他忽而默然,唯有默然。只眼神依旧迎着他,在空中僵持,维持着最后一丝气势。
燕时瑾的话混账,可又叫人反驳不出来。
因为一个人的心,的确是一纸婚契捆不住的。
其实燕时瑾恰巧戳破了,佟暄内心深处的怒气来自哪里。
一种被轻视的不忿,和一种可能被掠夺的……恐惧。
“燕时瑾,’礼义廉耻‘四个字,莫非没有人教过你吗?”他强撑着,方才没有叫声音颤抖,只好拿出“孔夫子”来打擂台,可惜,燕时瑾更觉可笑了。
他竟是哧地一声,摇摇头,“哎呦,佟大解元郎,你忘了?我这个人不学无术的,你们读书人那套鬼话,我不信。”
这种酸腐之语,还是叫他们拿去欺骗自己吧。
“竞争上位,各凭本事。”他手环着胸,姿态愈发懒怠,“从小我只知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得尽力争取。”
“可她是我的!”佟暄忽地怒吼,握紧地双拳都在袖口中微颤。
他实在被激怒,口齿都不怎么伶俐了,只知道凭本能一声“咆哮”,似乎这样就能以此宣誓主权。
燕时瑾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眼里毫不掩饰的挑衅意味,“将来就不一定了。”
望着佟暄气成猪肝色的脸,他心生恶劣,掌心忽一用力,掰住他的肩,靠过去,附耳低语,“你知道吗?每次她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盯着她右边耳垂后,那里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好可爱……那个时我就想,把它含在嘴里……”
“砰”地一声,话音未落,抡起的拳头狠狠砸在他鼻梁上。
他猝不及防,好几个趔趄,撞上了身后的廊柱。
鼻骨上的巨痛延迟袭来,口中尝到滚热的血腥气,他抬手,抹一下人中上的鼻血,再对上面前的男人,竟是抖着肩膀笑了。
过瘾啊,真过瘾。
佟暄面容出奇地冷静,如同高山寒冰,没有一丝龟裂的迹象。端方持正,高洁如松,可只那双墨黑的眸子,焰火滔滔,天崩地裂。
燕时瑾毫不怀疑,自己从他眼中看到了杀意。
可他并不害怕,挑衅一个所谓“君子”,他乐在其中。
以为他这一拳发泄得差不多了,燕是瑾咧咧嘴,挺直了身子,“哎,我说你……”正想讥讽他拳头没力,但觉又是一阵拳风,左脸颊被重重一击,人直接侧倒在地。
佟暄衣袍一掀,跨坐在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领,一拳、两拳、三拳……他面无表情,不见愤怒,只有专注,像个冷漠的刽子手,精心计算着最致命的接触面,用尽全力挥下每一次“出刀”。
一拳、两拳、三拳……
红肿的手指骨上渗着血,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燕时瑾不及防他的暴起,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彻底压制在地,按着暴打。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是个文弱子,可下手如此重、用劲如此大。他手挥舞着,尝试去反击,但没两下,就彻底缴械,五六下之后,燕时瑾只觉脑袋昏沉、两眼一黑,被揍出的血液在脸上飞溅。
晕过去前,倒真不是没有后悔,或许自己今日,真有可能就死在了这疯子手上。
身下的人已然白眼一翻,嘴里嘟噜着喷出几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但佟暄并未就此停手。
拳头依旧在他脸上猛砸,拳拳到肉。想起他意淫范灵乐的那番话,似乎唯有这骨与肉相撞的沉闷声,才是驱逐心中恶灵的良药。
燕时瑾漂亮的脸已然血肉迷糊。
可他好像停不下来了,根本停不下来,心中有些恶念,不受控制般在体内狂舞。
就算揍死了他,又能怎么样呢?谁又能把他李煊怎样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就此从心中冒出。
“住手!快住手!”
方恺沿着长廊飞奔,一个滑跪在地,搂住兄弟狂挥的手臂,“子言,你冷静点!这样真的会出人命的!”
第52章 人命关天
燕时瑾被人用床板从后院抬出去的时候,范灵乐恰巧从书斋狂奔而来。
看到面前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男人,她连尖叫都发不出声,堵在了嗓子口,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睁着。
呼吸有一刻的停滞,好半晌,她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地快步跟上去。
“怎么回事?”她哽着嗓子问。莫说是他亲爹娘了,就她一个不甚相熟的陌路人,见了这一幕,也还是不由心伤。
其实心中有个答案,但她不敢确认,还是忍不住问。
抬着床板的刘怀哲吔她一眼,无声冷笑,那眼里的轻蔑和冒犯,如针刺眼,“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两个男人为你大打出手?”
红颜祸水,罪魁祸首!她范灵乐一个人妇,若真是个老实本分、朴素无华的女子,又怎么会惹上这种“风流韵事”?怕不是她背地里给燕兄下了什么迷魂药,才会叫他与佟兄相争至此。
刘怀哲受过燕时瑾不少好处,自然是心里偏向他,对于这种惯会挑起男人间斗争的狐媚子,更是唾弃不已。
范灵乐被他这句话刺到,人蒙了,就这么站定原地,望着他们焦急下山的背影,心中一片凄惶。
料想自己也帮不到什么忙,站在这儿也是徒劳,周遭围观的那些学子虽未声张,但她就是能感觉,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未出一言,但那种好事的目光,总叫她如芒在背。
范灵乐狼狈转身,跌跌撞撞地摸到了书斋,刚一开门,就看到佟暄垂头坐在床榻边,听着声响,抬眸迎过来,眼中的戾气还来不及消融,笔直地落入她眼里。
见来人是她,周身悚然的寒气登时软了下去,但见她眸中泪光点点,不由眉头又是一皱,“你怎么了?”
莫非……是为了燕时瑾那家伙哭了?
思及此种可能,他眸光又是一沉,拳头微微捏紧。若是真将那家伙揍死了,倒也不是不可。
“怎么?就因为心疼他,叫你伤心成这样?”他冷笑,说出来的话也刺耳。
范灵乐僵硬地摇头,不想去解释,也不想跟他面前告状。见他这形状,若是自己真在他面前“参”那刘怀哲一本,恐怕那家伙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样的佟暄,真叫她陌生,可心中倒也不是怕,只是说不出来什么感受。
他身子微微佝着,看来有些颓丧,衣裳倒是一丝不苟,仪表未乱。只是目光再一低,转到了他手上,右手红肿,指骨处皮开肉绽,见来也是狰狞可怖。
蓦地,鼻尖一酸,泪水洇红了眼眶。
她什么话也没说,抹了抹眼角,转身就推门出去。
佟暄愣住了。
他没想到,乐乐见了他,竟是一句话也无,人就这么跑走了。
她这是厌弃自己了吗?就这么不想看到他?
觉得他残暴?可怖?是个面目全非的疯子?
呵,他低头,嘴角轻扯。
没来由的,心竟是撕扯的疼,揪得他呼吸都困难。
他倒到床榻上,半截长腿还悬在床边,胳膊遮住眼,将自己陷于无声的黑暗中。
如果有一点后悔,那便是,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似乎将乐乐推得更远了。
是恐惧。他像沉入深海,连浮木都触不到,张嘴呼叫,只有更猛烈的海水灌入口中。
要溺毙的人,喘不上来气。
“吱”,门开了,这熟悉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她。
但他没有动作,不敢动作。
又是一阵轻微响动,托盘嗑在了木桌上,一阵窸窸窣窣后,指骨忽然触上一点冰凉,药膏在伤口处缓缓涂抹,抚平那火辣的疼痛。
长睫微动,他放下手臂,撑起身,却见她正垂着头,专注地给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上药。
她从来没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心中分明也还存着气,可一想起他这样会有多疼,自己心也跟着发紧了起来。
她就是看不得他受罪,好像无论他做了多糟糕的事,只要他把软肋一出示,就能叫她没原则地偏向他。
药抹均匀了,她细心地一层层缠好,再剪下纱布。
“晚上洗澡当心了,别沾着水。”她轻声叮嘱,声音还有嗡嗡的鼻音。
他刚想回应,却见她侧头,把剪子放桌上,脸往左边一偏,露出右耳垂下的朱砂痣,小小一粒,如水滴,乖巧地躲藏好,却又暗自张扬。
这是他的隐秘处。
每次他从后面看时,都会痴迷地盯着那处暗红小痣,被香汗洗刷得清亮,随着她的轻哼瑟瑟抖着、微微颤着,好似觉着自己不会被人发现,便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得意地抖动。于无声处,诉说着勾引。
每当此时,他都会忍不住倾身,将那粒乖张的小痣含在嘴里。
对,就像燕时瑾说的那样,把它含在嘴里。
他以为,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晓、拥有。可当燕时瑾居然也找到了这方隐蔽处,肖想着跟他一样的肖想,那种嫉妒的狂潮将他吞噬,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让他死。
范灵乐把剪子放好,理了理衣裙,正要从床榻上下去,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面朝下按倒在床榻上。
“你做什么?!”她气怒,不知他又要发什么疯,可那无力的扭动挣扎,猫儿般绵软徒劳。
滚烫的躯体附到背上来,右耳垂被濡湿沾染,随后,含在嘴里。
“佟暄……”她声音颤抖,身子也在颤抖,轻哼着求他放过。
两个人自吵架以来,许久都没有过身体触碰了,此时陡然一亲近,叫范灵乐霎时瘫软,眼泛泪花,潮意在皮肤上蔓延开来。
门是轻掩着,没锁,风一卷,便能刮开。
“佟暄,别在这儿……”她语带哭腔。看不见他此刻的脸,更觉心慌意乱。
他的愤怒来得无声息,却又似暴风般席卷。
眼泪溢出,不知是痛快,还是歉疚。
门被风刮开,又砰地关上,弹了几下,虚掩着,露出屋外的一丝天光,泄了屋内的一室春光。
书院今日午间出了件大事,大家心都躁动着,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学堂里窸窸窣窣,全是对于这件事的讨论声。
范灵乐躲在书斋,不愿出门,心里焦急地等待着燕时瑾生死的消息。
袁弘佐十分气怒,将佟暄召来了书房。
“殿下,今日之事,实在莽撞了!”
尽管知对方身份尊贵,可他竟是没忍住,语气恨铁不成钢。
“夫子教训得是。”他只是垂头,认下错误。
哎!他重重叹气,“臣不是教训您,实在是要提醒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君主立身,’克制‘为要。将来,您是一国之主,万事要做周全计。有自己的脾气,要克制,万不能叫人看出性情端倪;有自己的私欲,要克制,不能任人唯亲,也不能独宠一女。”
“君王之道,制衡为上。对前朝事如此,后宫事,亦如此。”
他句只字未提,可佟暄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已然是把范灵乐,当做未来“祸国妖妃”的重要候选人了。
夫子也是在敲打他,心性还需磨炼。
“学生明白,多谢夫子提点。”
袁弘佐见他这副平静样,也是丧气。这位太子殿下,平常万事沉得住气,可一碰到范灵乐的事,就常常自乱阵脚。
到底还年轻,道行尚浅。
知道自己多言无益,罢了罢了,他行礼,送他走了。
只是太子是甩甩袖子走人了,这书院的乱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挨到快散学,范灵乐终于收到了山下的消息:燕时瑾生命无恙,只是面部多处骨折,需在家静心调养。
范灵乐舒了口气,袁弘佐依旧愁眉苦脸。
这下可好,怎么跟燕父这位金主交代呦?
难不成跟他说:您儿子胆大包天,竟敢同太子爷抢女人,被太子揍了一顿,这个哑巴亏您就吃了吧,不是能招惹得起的人。
若是真能把佟暄的身份直接亮出来,事情倒好解决了,可这是万万行不通的。这不是赔钱不赔钱的事儿,燕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们讨要的,就是一个说法。
我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送到你书院来,结果在这样一个本应书香清静之地被打得半死不活,这口气能咽下?是拿钱就能解决的吗?
燕时瑾被打的第二日,燕父直接领着一帮人上山,来书院拍桌子、敲椅子,要袁弘佐将佟暄逐出书院,把学堂闹得个鸡犬不宁,学子们一整天都没能好好上课,个个的缩在角落瞧热闹。
袁弘佐头痛不已。
将佟暄逐出书院?开什么玩笑!自己来这书院任教,本就是官家为了他宝贝儿子安排的,现在让他将太子赶出去?他袁弘佐可没有嫌命长。
燕父放完狠话,又领着这帮人,浩浩荡荡往葫芦巷去了。
因为昨日对同窗的暴行,佟暄被勒令停学三日,在家思过,所以和范灵乐都没有来书院。
燕父气势汹汹,一帮子人把窄小的佟家大院围个水泄不通。
陈玉珠吓得浑身发凉,怕燕父寻衅滋事,将她家佟暄也暴打一顿,忙推搡着让他翻墙到隔壁岳父家去避风头,却是被佟暄冷脸拒绝。
他挺身而出,直面那一院子的黑衣家仆,却被燕父指着鼻子骂,“算你小子有种!今儿这个事儿,我们燕家也不要你一分一厘,你就去我儿子面前,给他磕头谢罪,什么时候叫他消气了,什么时候这个事儿就算完。”
“否则的话,别怪我把这个事儿告到知县面前,对同窗大打出手,造成如此重伤,先让你几年牢饭尝尝!”
燕家是州府里头的纳税大户,别说是知县了,就算知州来了,都得给他开个后门。他说能送佟暄去坐牢,就真能送。
王法写在律例上,可到底怎么判,还不是各地方官说了算?况且这个事儿,确实是他佟暄理亏在先,无异于将要害主动送到了别人手上。
这下可麻烦大了,佟暄是要参加科考的人,若是他有了案底,明年的会试,哪儿还能有他的资格?
佟父佟母一听,俱是吓得脸色煞白,对他一求再求。
“多少钱?我们赔,我们都赔!双倍奉还都可以!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佟暄冲动了,可大家都是同窗,没必要闹到公堂上,这个错我们认,咱们两家私下里解决就可以了。只求您给孩子一个改过的机会。”
儿子受了这种窝囊罪,燕父哪儿是能轻易松口的?他板着脸,漠然视之,只等佟暄表态。
“机会我给他了,我说了,钱我一分不想要,让他去我儿子面前磕头认罪,我儿子说原谅了,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佟暄冷冷盯着他,“钱我赔,错我认,想要我给他磕头谢罪,做梦。”
开玩笑,这天下子民都得拜他,让他给他燕时瑾磕头?不砍了他的头算仁慈。
燕父胡子一吹,冷笑:“既如此,那佟解元郎,咱们就公堂上见了。”
他转动富态的身躯,抬脚就要走,却被佟父一个箭步拦住,“大兄,咱有话好商量。”
燕父皱眉,就要绕开他,只听佟父“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孩儿他叔,是我们佟暄不对,他有错,可他……他也不是没有缘由就……”
“什么缘由?!”燕父见他下跪,气焰愈发上来了,声音陡然拔高:“你去问问你家那个好儿媳,我家儿子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没有?!不过就因为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就要遭你家儿子暴打,这叫甚么缘由?!
“这天地下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窦娥听了,都要替我儿喊冤枉!”
他拍拍胸脯,老眼泛泪光,“你见没见过……你去亲自看一眼……我儿被他打得……躺在床上,脸破了相,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过来……”说着,声音越发哽咽,连佟母都忍不住跟着洒下几滴泪,都是为人父母的,燕父的心情,她岂能不知?
佟父拜伏在他脚边上,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喊抱歉,“错了……错了……他犯的事,我做父亲的替他还。”
“爹!”
佟暄大为震动,连忙地冲过去,拽着佟立冬的胳膊就要将他搀起。
第53章 家有喜事
“爹!”
佟暄使劲搀他,可老父亲较上了劲儿,他怎么也拖不动。
“真的求您了……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管教好孩子,这个罪我替他认下了……”
“爹!”佟暄声嘶力竭打断,望着跪拜在地的老父亲,目眦欲裂。
燕父轻嗤一声:“少跟我来这套。话我都已经说明白了,要来磕头还是要吃牢饭,全在他自己了。”
燕父大手一挥,又带着那群人,一窝蜂地涌出了佟家大院。
寻衅的人走后,院子里一下便安静了。
呜呜咽咽,是佟母细碎的啜泣声。
佟暄将老父亲扶起,他面容憔悴,这干脆的一跪,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精气,然而穷苦人的尊严,不值一文。
“现在可怎么办?你怎么就惹上这种事儿了……”佟母哽咽开口,扯着袖口不住抹眼泪。
她家佟暄打小懂事儿,人知分寸、懂礼数,从未叫他们操过一分心,小小年纪特别能拿主意。可没成想,自从娶了那个范灵乐,就一茬接一茬的倒霉事儿,现在倒好,甚至连他的科考都有可能被连累。这样的媳妇儿娶进来,不是丧门星又是什么?
她心里不忿,想要出口埋怨,可话在肚子里转了几转,想起儿子那个态度,终是没说出口。眼下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多说无益,帮儿子渡过这个难关方是正经。
“爹……你刚刚这是何苦……”话未说完,他自己都哽住了。
燕父那个架势,摆明了是不拿他出气不罢休,爹爹跪这一下,真是白受一番屈辱。
佟立冬摆摆手,拍拍膝盖头上的灰,也没有冲他发火,只是疲倦地开口询问:“阿暄,这个事情,你怎么打算的?”
难不成,真要像燕父说的那样,去给燕时瑾嗑它几百个响头吗?
再穷不能穷志气,这一膝盖跪下去,以后还有何脸面做人?
“爹,娘,事儿是我招惹的,我自己想办法摆平,你们就甭操心了。”
“那哪儿是什么你招惹的?!分明就是她……!”陈玉珠大声出气,恨恨瞥一眼后厢房,终是把那三个字憋回去了。
还不都是她惹出来的祸乱?闹得他们一大家子不得安生,她倒好,自己跑房间里躲起来,就权当跟她没关系了似的。
佟暄自是知晓母亲未完的话,眉头轻轻一皱,也没再说什么。
行至后院,他推开房门,范灵乐循声抬头,一张小脸哭得泪痕斑驳。前院的动静她都听了去,早已是心慌意乱。
佟暄内心长叹,猛然间,疲倦不堪,精疲力竭。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无用,没有本事兜住可能带来的后果,便贸贸然出手,当下是发泄了,可日后呢?后患无穷,他却无解。
竟是像如今这般,连累家人至此。
范灵乐蹭地站起,两只手搓着,无措道:“要不……我还是去跟他求求情吧……”
“求情?”他冷笑着打断:“你跟他求的哪门子情?你们有什么情可求?”
他一出口,又是话语刺人。
范灵乐咬住唇,头垂下去,再也不敢言语了。
佟暄太易被燕时瑾有关的话激怒,冲动出口,而今见她这幅失落模样,又不觉懊恼。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或许,贺钟鸣那厮当时竟没有说错,自己哪里有本事能护住她?不过是因为他的自卑又无用,给家人、给她,带来一场又一场灾难。
忍不住上前,将她揽到怀里,范灵乐终于哇地一声,痛哭出来。
他吻着她的发顶,指腹去擦她汹涌的泪,柔声细语轻哄:“这事不赖你,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越认错,她哭得越厉害,揪着他后背的衣服,在他怀中轻轻抖着。
燕时瑾这事儿僵持了没两日,眼看得离燕父给的时限越来越近,佟暄还在焦急地等待青鼎从广元府带回消息。
终于,青鼎夜里翻墙汇报,可带来的话却是叫佟暄脸色煞白,一颗心差点停跳。
原是青鼎去了趟宣王府,竟连宣王的面都没见着,只因他半月前就启程去了紫云峰,说是那里有人发现了一处天然温泉,正好这时节天凉,就想着去那里泡泡温泉,驱驱寒气。
确实是宣王的作风没错,他惯爱追求享乐,哪怕路途遥远,他也不辞麻烦。
这下可惨了,等到把消息递到紫云峰,这一来一回地,估计佟暄牢饭都快吃饱了。
“殿下,实在不行,不如我和白水趁夜,将燕珏那厮一刀杀了,省得他再来您跟前兴风作浪。”青鼎见殿下心急如焚,想着为他排忧解难,结果遭他冷冷一睨。
“此为下下策,不可。”
杀人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但那是迫不得已的最末之选,简单粗暴,后患无穷。且不说在这紧要关头丧命,有多惹人怀疑,便是李捕头那个穷追不舍的劲儿,肯定得一直咬着自己不放。
“殿下放心,我们动手,绝不留痕,不会叫人怀疑到您头上……”
“行了。”他抬手,轻巧一句制止,挥挥手,屏退了青鼎。
黑夜中一道暗影,三两下便翻出了围墙去。
佟暄独自对着云遮月蔽的天空,紧了紧拳头,忧愁却上眉头。
眼下这情形,真是被逼到死角,进退维谷。
三叔恰巧远行,或许天意如此,考验他如何直面危难。
一时间,夫子往日所授,通通在脑海中闪现。
不同于那些禁锢驯化的儒学经书,夫子常教他权谋之争,“制衡”,是要义。一个人关系网铺得越大,能撬动的便越多,所需的“制衡”便也越多。这样子的人,他的弱点,往往处于其交错复杂的关系线中,任意斩断一条,便是伤筋动骨。
而如今,自己一个光杆太子,在刨去了三叔的辅助下,能和燕珏抗衡的资本几乎没有,对于他的情形也还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甚了解。
可所幸,他燕珏再气焰嚣张,也不过一介商贾,所依凭的,不过是与知县的那点人情。
打蛇打七寸,只要知县不同他串上一根绳,他便也无计可施。
捋清了要害,佟暄便是头疼。且不说他身份不可暴露,即使自己真跟那知县言明身份,恐怕也只能惹来他一场大笑,再以亵渎皇室为由,将自己下了大狱。
要如何,让知县对自己忌惮呢?
“既不可言明,便将明未明,让人猜,便是他的忌惮,你的退路。”
袁弘佐的话再次响于耳畔,心中有一个主意,缓缓冒头。
一夜辗转难眠,鸡鸣时分,佟暄翻身起床,去取衣架上的衣裳。范灵乐听着动静,翻过身,似被吵醒,小脸皱成一团。
佟暄见她脸色不大好,忙倾身过去,耳边轻语:“吵着你了?再多睡会儿。”
手把她遮在眼前的发丝捋向耳后,“是不是这几日折腾住了?不大舒服?我同娘说一声,叫你今日歇一歇,别给你派活了。”
范灵乐一听她提婆母,想起这几日陈玉珠那凌厉的眼神,不由一个哆嗦,抓着他的手腕迷迷糊糊撒娇:“不行不行,再叫你娘更看我不顺眼了。”
被她这话气笑了,却也无可奈何,只想着尽快把这出风波解决了。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自去洗漱了。
范灵乐实在难受,又迟钝地翻个身,只觉小腹隐隐坠痛,便捂住肚子,想着今早再多赖一赖床地好。
县衙门口。
佟暄一袭素衣,身无锦饰,步行至府衙门口。他向值守的卫兵递上拜帖,那小兵接过名帖,见是新任的佟举人,连忙把态度放得客气,替他往衙门里递名帖。
佟暄在门口候了不多时,便被人迎了进去。
又在知县内宅的会客厅等了会儿,那何知县方才不紧不慢露面。
新任的何知县正是不惑年纪,宽额阔嘴,人瞧着和善,实则那对小眼一眯,暗藏精光。
他刚下了值,换上一身常服,过来与他相见。
“这位就是佟举人了?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又是一表人才,果真的英雄出少年啊。”
佟暄忙起身作揖:“何大人过奖,倒是晚辈要向您请罪。早该来拜访您的,只是一直情怯,又恐大人新到任,事务繁忙,不敢前来叨扰。还望何大人见谅。”
论理来说,秀才中举后,那些个脑子灵活、懂得经营的,确实该趁机与当地官员多结交走动。若有些好巴结的,甚至会向知县称一句“老师”,寓意在他手上挣得的功名,以示感恩戴德。
拜见知县这事儿,佟暄早该做了,与他同期中举的,就有人已来拜过码头了。可他却是不需要的。
毕竟他老子就是天底下第一号人物,这些小小地方官,他压根不放在眼里。
但而今情况紧急,他便匆匆来拜访。
何知县笑着回应他的谦虚,眼神扫一眼他周身,却见他脚边空空如也,心里头便已是不大好受了。
门房来报的时候,没提他送了礼,结果见了本人,竟真是空着两手,连袋儿大枣都没提。
这解元郎,可是太不懂事了。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拜访便也算了,竟是连个见面礼都不知道送,这样迂又笨的人,中了举人又如何?何知县都有点懒得应付他了。
佟暄为人敏锐,立马知觉到何忠的微妙变化。但他是个老官场了,面子上的事儿维持得一丝不苟,依旧带着笑,客客气气地着人给佟暄看茶。
“佟举人太谦虚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到底还是我们这地方庙小。”
佟暄不卑不亢落座,慢悠悠地笑了:“何大人说笑了,晚辈实在惭愧。说来不怕您笑话,我这人惯常不大会与人走动,也是宣王殿下在去紫云峰疗养前再三提醒我,务必要来拜访才您是,不能失了礼数。”
他这话听着轻巧,实则暗含机锋。何知县立马就捕捉到了,“佟举人与宣王殿下相熟?”
他笑一笑,只是客气,叫人从他的眉梢间辨不出所谓,“是与宣王殿下有一些故交。”话点到为止,多的他也不便再继续了。
何知县点点头,虽然心中存着一个大大的疑问,但依旧是和善地拉起了家常,“如此,宣王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怕他开口吹下牛皮,自己又无从求证,可想这小儿若无缘无故张嘴就来,未免胆子太大,万一他真跟宣王殿下关系匪浅呢?只能多问点话,若是说谎,必有漏洞。
“好,老人家好得很。”佟暄大刺刺一笑,反是放松了下来,一谈起宣王,倒真跟谈起了自己长辈一般,言语间都是亲切。
“您也知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富贵闲人,最好尝鲜寻宝,专弄些附庸风雅之事。前段时日才办完那个什么……什么诗会……”
“咏觞诗会。”何知县忙接上。
“哦,对对对!”佟暄做恍然大悟状,“而今这几日,又去了趟紫云峰,说是要泡温泉。他原也邀我去来的,我想着路途实在遥远,便懒怠折腾。”
“若是何大人有兴致,倒也可以一试。”
何知县附和着笑,瞧他聊起来宣王来那样自如,竟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是打起了精神应付,越发不敢怠慢起来。
二人又说了几句宣王相关的话,接下来便是一些胡扯,叙叙家常、谈谈学问、扯扯民生,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半个时辰,佟暄言称不好打扰,告辞别过了。
这佟暄前脚刚走,何忠便打听起了他的事。
他实在心生奇怪,不懂这个佟暄今日突然造访,拉里拉杂说了一通,究竟是何用意?
派去的人递来了消息,他打听得到,宣王殿下果真于上个月动身去了紫云峰。如此私密消息,他佟暄竟然得知,一丝不差,这就很可怪了。
县衙里又有差役,说起之前见过佟暄的事,他这才知道,这佟举人当初竟还光顾过他们浔阳县的大牢。再差当事人李捕头来问话,又知当时情形,那前任贺知县接到了一封来自广元府的密函,便不由分说把这个嫌疑人放了。
何知县暗自思忖,看来这佟暄,来头还真不一般。
何知县这两日一番打听,联想起那少年人看似谦逊、实则傲慢的做派,几乎断定了,他上头有人!甭管上头是谁,反正不简单。
只是他依然不明白,他来找自己的目的为何。真的就是来谒见自己吗?他可不信。
佟暄气定神闲回了家中,心中还是偶有忐忑,也不知自己刚刚故弄玄虚那一套,有没有叫何知县忌惮。
他刚一推开家门,却见小妹神色惶急,扑跌着冲他飞奔来,“哥!不好啦!嫂嫂她有身孕啦!”
一下被这个消息砸懵,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随即反应过来,既是有身孕,应当是喜事,怎的妹妹要大叫“不好了”?
第54章 关心则乱
佟暄听完妹妹语无伦次的交待,脸色都黄了,牵起衣袍,急忙忙往后厢房赶去。
他心发慌,上台阶的时候脚都抬不起来,差点没绊了一跤。
“哥!你慢点。”佟雪担忧,这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可别又躺一个。
他脚步不停进了屋,却见母亲和范屠户都围在床边。范屠户听着开门的声响,转头望来,见着来人是他,目露凶光,“你这个做夫君的怎么回事?乐乐身子不舒服,你都不知道吗?!”
他实在气急,竟是不顾亲家母还在场,开口就是训斥。陈玉珠虽也愧疚,但听他一来就冲佟暄如此发火,心里难免不平。
“他范爹,孩子也是没经验,头一次遇上这种事,他哪里能明白?”忍不住,她开口替儿子辩解。
佟暄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如何回他们的话,直奔到床边,俯身去探睡在被窝的范灵乐。
她被子紧紧裹着,只露出一张惨白小脸,双眼紧闭,秀眉皱起,张着嘴轻轻吸气,似是不好过极了。
手触一触她的肉脸,好凉,头发丝还带着潮气,竟是刚刚才出过一身冷汗。
他碰她,竟没有反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疼得不想说话。
“乐乐怎么样了?”
刚刚就听佟雪一顿胡乱比划,什么“嫂嫂有孕了”“今日下午疼得肚子都出血了”,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也闹不明白。
“今儿上午她半天没起来床,我觉得奇怪,就敲门来问,她说人不舒服,我听她声音也是有点虚弱,便要她再好好休息休息。”陈玉珠戚戚哀哀地诉说起来,“可到了午间,她去上了趟茅房,出来人便哭了,说这也不是葵水来的日子,怎么就见了血?肚子还疼得厉害,说是像有小刀在拉。我一听不对,忙让她躺回去,再去隔壁叫了刘嫂子,她生过七个娃,对这个有经验。”
“刘嫂子看了,说八成是有了,让赶紧躺着静养,不然就怕保不住……”说到此处,她声气儿都弱了,好像避讳着什么般。“”
稍晚范屠户也听说了这事儿,跌跌撞撞就跑了来。
佟暄听完,才发现闹了这一通,连个大夫也没找。
“大夫呢?没给找个大夫吗?”他语气急,甚是听起来有点冲。
“刘嫂子给了我个保胎的药汤方子,我照方熬了,刚已经给她喝下去……”
“大夫!赶紧去街上给寻个大夫!”他有点生气了,直接打断母亲的话,听她一口一个刘嫂子,这么听信民间偏方,脸色简直是有点兜不住了。这万一给乐乐弄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陈玉珠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头一次见儿子跟自己拿出了发火的架势,好像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般,也是为了他媳妇儿好不是?只是她做事的方法儿子不甚认可,他惯是读了书有见识的人,陈玉珠心虚,只好缩着脖子站在一边。
见母亲面露愧色,他心里头猛地一坠,也是不好受,自觉刚刚脾气太急了点,可也是恨铁不成,只是暗叹一声,放软了语气:“娘,辛苦你再帮忙照看一下乐乐,我去街上找个大夫,去去就回。”
“我同你一块儿。”范屠户着急地应和,“东大街上有个胡大夫,听人说过医术不错的,我领你去寻。”
“爹,你就不必亲自跑了,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一个人快去快回。”
他说话直白,范屠户一下噎住了。他知道,女婿这是在暗指自己跛了条腿,怕他走路太慢,耽误了脚程。
他说得也有理,就放他自己一个人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佟暄领了个背药箱的大夫过来,他给范灵乐号过脉,确认是有身孕了,思忖半晌,又拿起笔开始写方子。
“病人是刚怀胎,还不足月,胎象正是不稳的时候。加之最近思虑堵塞,忧思过甚,情绪不大平缓,目前看来,有点坠胎的迹象。”
听他一言,房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大夫,她这要怎么办……”陈玉珠恳切地发问,几乎快要急哭了。
大夫却仍是不慌不忙,一副淡定自若的神情,偶尔停笔思考两下,决定要入哪味药,又继续大笔在纸上挥洒,“我开个方子,先喝七天试试,这段时日着她好生静养,能躺着坚决不要坐着,能不动就不动。”
说完搁笔,将方子递给陈玉珠,“能不能保得住,端看这几日的情况。”
“哎哎哎,明白,多谢大夫。”陈玉珠忙不迭接过方子。
“胡大夫,刚刚在您来之前,我母亲给她熬了味药汤喝,您看看,这是否有问题?”
佟暄心细如发,他担忧着范灵乐的情况,直接发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到了陈玉珠耳朵里,就如同往她脸上狠扇了道巴掌。仿佛她刚刚给他娘子灌的,是什么毒药不成。
陈玉珠憋胀着脸,给大夫口述了一下方子,胡大夫听过后点点头,又摆摆手,“无碍,就是些安神舒缓的作用,无需担心。”
一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范屠户恭恭敬敬地将大夫送走了,陈玉珠转过来脸,眼角都有点红,“阿暄,你是不是怨娘?娘也是为了她好,又没有什么害她的心思。”
佟暄叹气,这才知自己刚刚情急,叫母亲听了心里不舒舒坦。
他知道,普通人家不把人看得太娇贵,平常有个什么头疼脑热轻易不会想着找大夫,都是用一些家里老人或者邻里间口口相传的偏方,有时候混吧混吧下肚,躺两天,人也就没事了,自己便好全了。
陈玉珠只是遵循了自己一贯做事的思路,他固然知道,娘心里也是担心乐乐的。
“娘,我没有怨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只是看乐乐这样,我心里着急。”
陈玉珠点点头,“我去给她抓药,你在这里好好陪陪她吧。”
她失落地转头,袖子轻轻揩了揩眼角,趸出门去了。
要不怎么说祸不单行,家里最近不知是犯太岁还是怎的,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就没有个叫人心安的时候。那头佟暄打人的事儿还没解决,这边眼看得媳妇儿肚里的胎儿就要保不住了。看来,真该叫佟立冬给他家祖宗好好上柱香了。
陈玉珠走后,屋里只剩夫妻二人。
佟暄望着气若游丝的范灵乐,心里懊悔不已。
真不该,这段时日总是拿燕时瑾跟她置气,闹得她心里郁结,一定很不好受。又想起自己那日拈酸吃醋,发了疯打了人不说,还把她按在床上强要了一番……如今想来,实在磋磨她太多。
她本就因燕时瑾一事受了委屈,而后自己打人,生出这么多祸乱,害她也是跟着担惊受怕,肚子里又揣着个刚怀上的小宝宝,人能好得了就怪了。
裹着的被子动了动,她似是维持这个姿势太久,有点僵住了。
“乐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见她有了动静,他忙俯身凑过去问。
她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果然是他回来了。
她人刚刚迷糊着,就听床边一群人吵闹,也不知在争些什么,模糊间就听到他的声音,霎时觉得好委屈好委屈,想他,可是也想哭。
她脸侧着,乌黑的发丝压在枕边,越发衬得人苍白如雪。嘴一扁,眼眶紧跟着就浮上水雾。
“佟暄,我不舒服……”
娘子这一娇哼,立马把他心都说裂开了。
大手摸上她冰凉的脸颊,温柔安抚着:“没事的,不怕,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休息休息便好了。”
可她似乎还是未被说服,撒娇地扁着嘴,眼边儿湿湿的,“那万一宝宝没了呢……”
佟暄顿了顿,道:“没了便没了,那是他/她跟咱没有缘分。”手伸进被窝,轻轻握住她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你人没事就好。”
她嘴扁得更厉害了,用力掐了掐他掌心肉,“你这个人,真狠心。”
什么叫孩子没了就没了,那可是一条生命呀,还是她和他的……是他们结合才孕育出来的生命呀。
他轻皱了皱眉,很快地又展开,“我只求你安好,孩子不孩子再另说,什么时候想生了,我们随时便能生。”
范灵乐竟是被她说得红脸,人钻进被窝,只露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声音闷闷地从棉被里透出来,“谁要和你想生就生了,到时候你想我还不想了呢。”
他气笑了,见她又能跟自己吵嘴皮子了,多半是好起来了,心情便是开阔不少。
“你安心养病,别想太多,孩子的事随缘即可。”
他劝慰几句,范灵乐点点头,又偏过头眯觉去了。不多时,陈玉珠端着熬好地汤药进来,见儿子还陪在床边,媳妇儿人已经睡着了,还牵着他的手不放。
佟暄听着动静转头,努努嘴,示意陈玉珠将汤药放在桌上。她连连点头,轻手轻脚地放下托盘,又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
门关上,她心里兀自叹气。想当年,自己怀佟雪的时候,也是头胎,那佟立冬哪儿有他儿子似的对媳妇儿这么上心?自己大着个肚子,还得给下工回来的他洗衣做饭。
倒不似范灵乐这般好命,又有爹爹护着又有夫君疼着,自己还得忙前忙后的伺候。嗨,算了,人生经不住多想,谁叫她肚子里怀的是老佟家的骨肉呢?总得仔细着点照顾。
这边范灵乐正躺在床上养胎,一家人提心吊胆得紧,那头与燕家的官司,还不知怎么样结果。
没几日,官府果然召佟暄过去,佟立冬放心不下,也要跟过去。
谁知到了官府,那何知县竟做起了和事佬,说要替他俩家人,了了这个恩怨。
“这燕时瑾看病的钱,你们佟家就替他出了,同窗情谊,何必闹得如此难看?这就算是恩怨两清了。”
不仅燕家傻眼,佟父也傻眼了。
只有佟暄,淡定自若。
见知县竟如此判定,公然“袒护”佟暄,燕父心中不服,仍欲意争辩,却被何知县一个哈欠打断,摆摆手,称说自己断了一天的案子,累了,就要歇下去了。
何知县可不傻,上次佟暄上门拜访之后,他云里雾里了好几天,直到燕父找上门来诉冤,他才知,原是他和燕家公子有了过节。
燕家富得流油不说,也没少给官府出钱出力,就去岁西门外那处被压垮的桥,便是燕父出的银子修缮。不过这也是上一任知县在任时的事儿了。他初来乍到,燕家确实也给过一些“孝敬”,不多不少,心意到位了。
但佟暄来他这儿一番云遮雾绕的话,闹得何知县很是迷惑,可不管如何,这种事,倒是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这小儿,谈吐不俗,聪慧有节,而今又获举人身份,他日或真能成为官家面前的红人也未可知呀。
如今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少不得哪一日,还要靠这小儿提携自己呢。
他没有顺从燕父的意思,而是改做和事佬,要他们互相和谈作罢。
燕父气得耳朵都要冒烟了,却也无可奈何。何知县倒也会打点,怕真给燕父惹急了也不好,事后又将他独自留下,在他跟前一顿“胡扯”。
“这姓佟的小子,不简单,你们家公子惹了不该惹的人,只好当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燕父气怒,脸上都绷不住了,眼睛眉毛搅成一团,简直在用表情骂人了。“何大人,恕草民有所不知,他佟暄一个泥瓦匠的儿子,能有何厉害之处?还得让我儿咽下他这口气了?”
何知县仍是云淡风轻,故作高深地苦笑,“燕老板岂知?开口问他佟家出钱,我已是顶着压力,替你公子讨来一个公道了。”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就佟暄和你家公子这个事儿,宣王殿下都亲自来信过问了。”
宣王哪儿来的什么信?不过是他诌出来唬人的罢了,就是为了将燕父哄住。
见燕父眼睛有点直了,他又是一顿叮铃桄榔、添油加醋,替佟暄成功营造了一层高不可攀的神秘色彩。
“总之,燕老板,您听我一句劝,佟暄这人,不可得罪。与之为善远比与之交恶的好。”
第55章 生死同穴
和燕家的危机总算得以解决,只是这医药费也是笔不小的银子,燕时瑾确实伤得重,加上燕父很可能也狮子大开口,一下叫佟家掏出这么多钱,也是伤筋又动骨。
一家人都在筹措银子,佟暄甚至思虑,要不要厚着脸皮开口问吴松明借点,那小子人傻钱多,心又干净明澈,最是个仗义的,只要开口问他,便一定会应下。
范灵乐知道了家里的窘境,人在床上躺了好多天,都快长霉了,心里却也是记挂,想来想去,自己妆奁里还有些带过来的嫁妆,虽她那些小玩意儿,也没几个值钱货,但家里遇着事儿了,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用小花布将首饰一包,手上捻着佟暄送自己的手镯子,这是她可是她最宝贝的,看起来也是这一堆首饰里最值点银子的,舍不得,可咬咬牙,到底还是把它包了进去。
她叫来婆母,将这堆首饰塞给她,央她拿去当铺换点银子。
陈玉珠看着那布首饰,放在手上不沉,却也扎手得很,不管怎么说,到底是随姑娘来的嫁妆。她心里感慨万千,想起丈夫的那句话还真是说对了,这闺女就是死心眼,对她家佟暄真可谓死心塌地。
要真说起来,去燕家做富太太,不必跟在佟家吃苦受罪的强吗?
她心里一阵感动,面子上却不显,将那包首饰往袖子里一揣,温柔地拍拍她肩,“这几日辛苦你了,明明该是安心养胎的时候,还要操心这些事儿。”
婆媳俩又客气了几句,她带上范灵乐的首饰,自己也去屋里收拾了一些,便往当铺去了。
陈玉珠去了当铺,把东西往柜台上一递,老板解开布包上的结,看清里面的东西眉头皱起,嫌弃地用手左右扒拉,忽而面前闪现一道金光,他眼睛一亮,拿起那只牡丹缠枝纹金手镯,眼一抬,觑一眼陈玉珠。
却见这妇人灰头土脸,一身旧布衣裳,望着自己拿起金手镯,依旧是面色平静。她竟然也不要价。
老板试探着,想压压价,把那布包的里的其他东西推开,“这里头,就这个镯子还能值点价。”
陈玉珠生平就没怎么和金银珠宝打过交道,自觉媳妇儿手里头也拿不出什么好物件,和善道:“那掌柜的你开个价。”
他略一沉吟,果断道:“二十两,多了我也不收了。”
“多少钱?!”陈玉珠吓得瞪大了眼,二十两!自己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范灵乐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值钱的物件?老板八成是看走眼了吧?
当铺老板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不自在地咳了咳,以为是自己压得是在过分了,只好找补着,比出三根手指,“最多三十两,不能再多了。”
陈玉珠瞪着眼,继续瞪着眼,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儿去。
当铺老板瞧她这直愣愣的眼神,斟酌了一下,正准备再往上加十两银子……
“成交!”陈玉珠忽然一抖,大喊出声。
“就按这价,我当!”
生怕老板回过味来,把这价格又压回去,陈玉珠赶忙地点头答应。若是再换一个其他的当铺,哪儿还能碰到这么个眼拙的“冤大头”?
就这样,老板欢欢喜喜,陈玉珠高高兴兴,二人就这么完成一场双赢的交易。
陈玉珠回了家,同媳妇儿说起了这个事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瞧着范灵乐也顺眼了不少。
“真的是委屈你了,舍得把这真金白银的镯子拿来当,这次的银子可算是凑齐了,你这个情娘心里记得的。”
范灵乐只是摸不着头脑,听着婆母说自己那个“仿金”的手镯子竟当了三十两银子,也是瞠目结舌。
不应该呀?莫非是当铺老板看走眼了?不然能当得这么多钱来,属实奇怪。
夜里,佟暄回了家,却见娘子坐在床边,手环胸,警示地瞪着他。
他顿感不妙,以为她是生气自己带累的家里辛苦筹措银子,不由蹲在她身前,把她两只小手握在掌心,仰头,放软了声音道:“乐乐,你别急,放宽心,我捅出来的篓子,我自会解决的。”
谁知她把眉蹙得更紧了,手用力抽出来,想一脚踢过去,可又怕动了胎气,也不敢似平常那样大声气,只是压抑着怒火,“我问你,你送我的那个金手镯,到底哪里得来的?”
“就是在广元府考试时街上看中的,我瞧着正衬你,便买来了。”
他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从顺如流得很。
“你跟我交个实底儿,那手镯究竟多少银子?”
佟暄见她如此发问,觉出不对劲来,也不敢轻易搭话,起身坐到她身边,“怎么了?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范灵乐抿抿嘴,还是忍不住一股脑地道:“今日我把嫁妆拿去叫娘街上当了,谁知娘回来,竟跟我说那金镯子当了三十两银子!三十两!”
她小肉手比出三个指头,在他眼前使劲晃,“你不是跟我说,这就是个假的吗?怎么能值当这么些钱?!”
瞧她这气鼓鼓的模样,佟暄的关注点却全完全歪了,“你把嫁妆拿去当了?”
“嗯!”她不耐烦地应一句,“现在我跟你说的是这个吗?你少避重就轻!”
什么是重?什么又是轻?那个金镯子算得了什么?可就为了自己惹出来的那摊子破事儿,竟叫她把自己嫁妆首饰都拿去当了!
他知道,随范灵乐来的那些嫁妆,算不上多值钱,可那毕竟是她安身的家底儿,又是爹爹亲手给她安排的,她一向宝贝得紧,而今说当却也当没了。
愧疚感如藤蔓,在心中蜿蜒滋长。
望着她气成河豚似的小脸儿,他心又酸又软,双手轻捧住她的脸颊,心中有一百个能骗过去的理由,却是再也不愿骗出口了。
“乐乐,这个镯子,自有它的来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同你说清楚。”
范灵乐听他这番话,只觉更奇怪,疑心这镯子来路不正。
“难说清楚,你也得同我说清楚。”
她心里只觉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了二人间般。
“佟暄,我不想你有事瞒我。”
你瞧,自己就是有什么都同他说了,在他面前哪能忍得住半点秘密?可他每天心思深沉,不知道背地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只能通过这样来传递他的坚定,“乐乐,你相信我,我保证这个镯子来得正当,只是……一时我也不能同你说清缘由,等日后时机成熟了,我一定会向你言明的。”
她扁扁嘴,没说什么,悄悄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我累了……”
佟暄听她这么一说,吓得立马浑身警觉,见她脸色确乎不大好,生怕她身有不适。
“你先躺好,我去给你端水来。”
他扶她躺进床里,人便钻进净室烧水去了。
这几日养身子,范灵乐都是谨遵大夫嘱托,不敢随意走动,也不敢洗澡。但她又是个好清洁的,每晚都是佟暄烧了水,端来替她洗脚净面。
水端来,他替她除去鞋袜,握着她光洁白皙的小脚,轻轻触一下水面,“烫不烫?”他仰头问,俊秀的脸仰出流畅的弧度,那双沉冷的眸子里,只有在望向她时,才会漾起微微涟漪,仿佛一双眼睛,只装得下她。
她知道佟暄对自己好,是真的好,简直越来越纵容的好。若是叫婆母知道了,儿子夜里关了门在这儿替她泡脚,怕是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
可有时候,佟暄身上不时会叫她觉出一些疏离,好像他总藏着什么事,掖着什么事,不能跟外人道,连她也不能说,却只好自己一个人消解。
“不烫。”她摇摇头。
佟暄这才将她一双玉足彻底沉入水中。
“大夫说了,你现在胎象已经稳住了,再过两日,便可下地洗澡了。”说着,他笑,似是知道她久不洗澡,身上难受得紧,特来缓解她的焦急。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似是想起什么,忽而问他道:“佟暄,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他起身擦手的身影一顿,长指又在白布帕子上仔细揩了两揩,往桌上一丢,“不知。”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去找他们呢?”
他默了一瞬,僵直的背影对着她,长出口气,“不想。”
油灯印着他修长的身影,萧索又漠然。
手忽然被一根柔软的小指勾住,回过头,却见她倾身向前,抬头望着他笑,“佟暄,我们给肚里的宝宝起个小名吧。”她笑得眼睛弯弯,哪里有要做母亲之人的样子,分明自己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你说,若是生个女娃,该叫什么的好?生个男娃,又该叫什么呢?”
他走到她身侧,将她整个手裹紧掌心,“你定就好。”
她歪头想了想,很是认真道:“我也没读过什么书,不会取好听的名儿,这样吧,大名你来起,我就给他/她想个小名儿。”
光是听她这么煞有介事地说,心里便觉得暖,那笑意直蔓到眼底,“那你说说,想叫什么?”
“我爹叫我乐乐,希望我这辈子都能快快乐乐。”她手抚到肚子上,“我就叫他/她’开开‘好了,希望他/她这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
佟暄:“……”
“那你怎么不叫’心心‘?”他故意逗她一下。
“’心心‘好呀,’心心‘也可以,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
“谁家男孩儿叫’心心‘?”他苦笑,刮一下她秀挺的鼻头。
“我家的呀。”她昂起头,理直气也壮,忽而羞赧一笑,又扯扯他的手,“我们家的呀……”
佟暄实在忍不住,喉结一滚,一股烫热从腹部间蹿起,俯身攫住了她的唇。
他对她的欲,说不清道不明,在这一刻,似乎不止于性/爱的欢好,那是一种渴望彻底的占有,从身到心,独占她整个人,在她身上烙上独属于他的标记,直和她绞合到坟墓里,生同衾,死同穴。
第56章 明珠降临
酷暑炎夏,烈日当空。
佟暄又是赶了一路的牛车,暑气蒸腾,额头渗着细汗,抬起袖子揩两揩,急匆匆随着门房的步伐,入内厅见了宣王。
“三叔。”他向他浅行个礼,随即入座。
“什么事,闹得这样急?”
说起来,二人上次见面还是春节时佟暄来府上给他拜年,而今已是盛夏,多月不见,却见这小儿竟是越发成熟稳重起来。
后年,他便要加冠了,离他的回宫的日子也是越发迫近。
“这次来,却有要事,还请三叔帮忙。”
宣王一笑,嘴边的胡子抖了抖,“知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事?说。”
他朝着宣王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乐乐临盆在即,我怕县里头寻不着靠谱的稳婆,想央三叔帮忙,引荐一下当初为三婶接生的稳婆,我好这几日便领她去趟县里。”
宣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过年的时候确有听他提起过,他那小娘子已经怀有身孕,而今算算日子,确实也快到了。
自古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边走一遭,随着乐乐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心里也不由紧张起来,生怕出个什么岔子。思来想去,为稳当起见,还是来寻了宣王。
“没成想,竟也是这样快。”他不由喃喃感叹一句。
又出神了会儿,方才收回心神,对上小儿颇为焦急的目光,“这好说,好说,我一会儿就去安排。”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吞吐道:“只是……这孩子生下来,你预备如何处置?”
“自然是领回宫中。”他想也没想,眼神不容置喙。
这倒也是,皇室血脉,岂可任其流落民间?
宣王沉吟半晌,又道:“你要把他们母子都领进京?”
“正是。”
“那和崔知月的婚事……”
少年垂下眼睫,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声音似是喃喃,“再议吧。”
其实未来究竟如何走,他心中也依旧是迷雾重重,只能是随机而动,见机行事了。但有一点,他很确定,乐乐和孩子,他是一定要带回宫的。
宣王浓眉蹙起,声气严肃非常,“煊儿,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待日后进了宫,要跟这头彻底断了关系才是!”
他愈说愈激动,差点没一掌拍桌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儿女情长,岂是帝王之风?”
佟暄依旧沉着眉眼,可那腰挺得笔直,宁折不弯,似经霜的竹,清冷,挺拔。
“冷漠绝情,又岂能为万民之君父?”
少年人这一句话,竟是将宣王说得触动。
不知该笑他的天真,还是该敬他的孤勇。
孤傲,又谦卑,他身上这两种鲜明的矛盾气质兼有。前者,是血液里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冷情;而后者,是他在民间浸淫多年,不自觉会放低头颅,去哀怜芸芸众生。
那一刹那,宣王忽然觉得,或许帝后的良苦用心,竟真没有白费。
他唯有长叹口气,“此去前路,诡谲多变,朝局莫测,只盼你,万事小心为上。”
范灵乐以前听人说起过,生孩子,最好的时节便是春秋,气候适宜,天气舒爽。她就总盼着,能挑个春秋之时临盆,可千算万算,孩子到来的日期,不是父母能算准的。
她家这个讨债鬼,偏要挑一个最潮热的盛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范叔!范……范叔……!”
佟雪一路疾呼,跑到欢乐肉铺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他。
范屠户瞧见她这模样,也来不及发问,“咣”地把刀往案板上一丢,径自去解腰间的围裙,铺子的门也顾不上关。
“走走走,是不是乐乐要生了?”
“嗯。”佟雪点点头,跟上范屠户跛脚的步伐,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看铺子,“叔,这肉铺门还没关呢。”
范屠户脚步不停,冲隔壁的烧饼老板大声嚷嚷一句,嘱托他替自己看一下铺子,人就往街巷口奔去了。
哪儿还管得了铺子的事儿啊?乐乐现在正是九死一生之际,自己得赶紧过去守着才是。
佟雪一路跑过去,又随着焦急的老父亲一路跑回来,只是庆幸范屠户是个跛子,腿脚慢,否则,自己今天非跑断气了不可。
范屠户一推开佟家大院的门,凄厉的嚎叫声便从后厢房断断续续传来。
他霎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跛着的脚跳得更高了,人简直是单脚蹦去了后院。
“怎么样了?乐乐怎么样了?!”他望着门外站着的一排佟家人,更是急得上蹿下跳。
家中的女人都进去屋内帮忙了,只留佟暄和佟立冬在屋外候着,小佟岳坐在台阶上,听里面嫂嫂的嚎叫,吓得小脸儿煞白,不由捂住了耳朵。
“岳父放心,这稳婆是广元府出了名的好手,我们安心等消息便是。”佟暄立在门前,一副淡定模样,竟是还有心情来安抚起范屠户来,虽则他那张玉脸,早已是煞白了颜色。
范屠户瞧着“状元”女婿这处变不惊的模样,心竟也是定了定,张张嘴,方要开口,却听屋内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不生了,我不要生了……!”
“哎呦!”范屠户遭不住,脚一跳,嘴角撇出两道深深褶子,只差没哭出来,仿佛恨不能替女儿受了这个罪。
佟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依旧是岿然不动,可那脸色却是又灰白了一层。
“亲家公莫急,莫急。”佟立冬安抚他。“这女人生孩子,总得受这么一遭。”
范屠户听他这话不乐意,暗地里撇撇嘴,只是心中腹诽。
你倒是说得轻松,敢情不是你家佟暄受这么一遭。
他心里还是急,跛着脚在门外来回走,一上一下颠得厉害,倒像是在演滑稽戏,只是这时节,也没谁笑得出。
历经四个小时的鏖战,一道清脆的啼哭声划破了佟家大院的上空。
稳婆洗了手,乐呵呵推门,出来报喜,“恭喜贺喜,母女平安。”
看样子,是生了个大胖姑娘了。
范屠户终于喜极而泣,抬起袖子,抹抹眼角泪花。
他家乐乐,竟就这么当了娘了。回忆起来,她在自己心中,仿佛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而今,竟就这么做了娘。而自己,也已成了外公。
佟立冬倒是也高兴,只是好像没那么高兴,毕竟是个姑娘,不是个小子。转而又一想,反正还是头胎,下一个再生个儿子,刚好凑成一个“好”字,挺好,也挺好。
他这边正暗喜着,却见儿子抬脚就要往屋里迈,吓得扯住他,“你做什么?!”
佟暄急得要挣扎,将衣袖从父亲手中拉出,“我进去看看乐乐。”
“哎,使不得可使不得!这产房是见了血的,男人不许进去,不然要招晦气的!你明年可是要进京会试的人,这开不得玩笑,开不得玩笑!”
没有理会父亲这番说辞,他只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飞奔去范灵乐的床边,就想看看她人怎么样。
“爹,不碍事,这些东西我不听信。”
佟父哪里拗得过他,终究是没抓住,就这么眼看他窜进了房内。
这时,稳婆正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娃娃出来,喜气洋洋地就要带出来给众人看,却见孩儿她爹正迎面冲来,连忙笑着伸出手,递上前去。谁知他竟连个眼神都没给,目不斜视地奔进了房内。
稳婆:“……”
这真的是亲爹吗?
门外的家人见稳婆抱着孩子出来,纷纷迎上去。
“哎呦!快快快,叫爷爷来看看。”佟立冬铁似的胳膊一伸,率先从稳婆怀里将娃娃接过。
“大妹子,产妇可还好?”
范屠户拧着眉毛,着急去询问稳婆范灵乐的情况。
“好好好,母女平安,闺女一切安好。就是生孩子使了大劲儿,要休息休息,不多时便能恢复了。”
范屠户长出口气,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于是看向佟立冬怀里的小儿,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花。
小儿还在啼哭不止,哇哇哭得投入。
“哦,不兴爷爷抱呦?那外公来,外公来。”范屠户自说自话着,忙去接佟立冬怀里的孩子。
小佟岳踮起脚,也要凑过去看,范屠户弯了腰,笑呵呵递到他面前。佟岳看到襁褓中的小儿,直皱眉头。
咦?怎么这么丑?
佟暄刚迈入房内,却见妹妹正端着脸盆过来,迎面便看到了他。
“哥?”佟雪诧异地出声。
正在床边给范灵乐擦汗的陈玉珠听见,立马直起腰转头,竟然真见着儿子立在了产房里,气得把帕子一摔,扭身过来。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快出去!”她二话不说,两只手一伸,蛮横地将他往外推。
“娘!我来看看乐乐怎么样了。”
“你媳妇儿好着呢!有我和你妹照顾着,能出什么事儿?你还不放心不成?”她一边说着,手上力气也没松劲儿,“你个大男人,瞎往产房里跑做什么?赶紧去地出去!”
可佟暄一个成年男子,哪儿是陈玉珠能够轻易推得动的?
“娘,我……”
他张嘴,还欲争辩,却听床边传来气若游丝地劝慰声,“阿暄,我没事,你出去吧,有娘和小妹照顾我呢。”
她声音虚弱,说话也缓,再没有半分平时的活泼。
她实是累极了。
佟暄循声抬头,往床头望了一眼,她把被子过裹得紧,头偏过去,脸整个埋进枕头里,显然地不愿叫他瞧见。
她身上还狼狈着,人又虚弱无力,不愿叫他看了去。
佟暄见她回避的模样,自是知她心中所想,暗自叹气,也不强求了,就顺着母亲的推搡劲儿,人又迈出了房门。
陈玉珠“砰”地把门一关,直接拴上了。
瞧瞧她这好大儿,自己好说歹说说不动,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还是弄不动他。可他倒好,媳妇儿轻巧巧一句话,便把他劝出去了,真是气死她这个老娘了!
陈玉珠心中嘀咕,可手上却是不停,依旧勤快麻利地照顾起刚生产完的儿媳妇。
她接过女儿新换的热水,将帕子洗净拧干,解开她的衣服,替她擦拭身子。生娃出了一身的汗,产妇又不好洗澡,只得是一下下替她擦净。
“雪儿,去衣柜里拿一套新衣服,给你嫂嫂换上。”
“哎。”
佟雪得了命令,转身去衣柜里摸出一套干爽的新衣裳。
不过三两下功夫,陈玉珠便将范灵乐收拾得爽利。她人还是疲累着,无精打采,但身上已是打理得清清爽爽,叫她霎时舒服了不少。
“娘,谢谢你。”她哽咽了下。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陈玉珠依旧是绷着一张脸,没个好声气给她,但范灵乐约莫也摸清了她这个婆母的脾气,人瞧着厉害,实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炖个老鸭汤,补一补。”说完,又朝佟雪叮嘱,“你把这屋收拾了,再打开窗通通气,好好守着你嫂嫂,没弄干净前,别叫那些个男人进来。”
佟雪点头应下,乖顺地去执行母亲的分派。
门外边,佟暄被娘子喂了颗定心丸后,这才有心思瞧一眼那“讨债鬼”。
“快,瞧瞧,爹爹来咯!”范屠户见着佟暄魂不守舍地出来了,赶忙笑呵呵抱着娃娃递过去。
佟暄回神,垂眸看向范屠户怀中的襁褓小儿,眉头紧皱。
只见她皱巴巴一张小脸,浑身泡得发红,嘴巴瘪瘪,眼睛也睁不开,像猴儿,又活像个小老头儿。
“怎么这么丑?”
像是听懂了父亲的嫌弃,本来就表情不大好的宝宝立马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这把好嗓子,响啊,亮啊!日后令嫒,一定是个有福气的。”稳婆在一旁乐着帮腔,祖父外祖父都听了高兴,只有佟暄,但觉这小儿吵闹无比,闹得他头疼。
想开口叫她闭嘴,可也知她听不懂,只好按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几个大男人在外头手忙脚乱,根本不会哄小孩儿,最后还是稳婆接过,有技巧地去哄那娃,一边还不忘跟孩儿她爹叮嘱,“这娃娃呀,不会说话,要是哭闹了,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要拉屎了,也有可能是病了,总之,你得领会她的意思。”
佟暄听着小儿的哭嚎,还有稳婆喋喋不休地嘱咐,更觉一个头两个大。
想想未来可能要面临的日子,他顿觉暗无天日。
夜里,陈玉珠喂范灵乐进了点汤水,屋子里也拾掇干净了,这才放佟暄进来。
他握住妻子的手,见她气色还不错,除了有点疲累,人倒也收拾得清爽,心中不由对母亲又多了几分感激。
“来,瞧瞧,多水灵的娃。”
陈玉珠笑得合不拢嘴,把娃娃放在了范灵乐枕边。
刚生产完那会儿,范灵乐疼得厉害,差点去了半条命,她心里闹着脾气,都没工夫去细看那娃娃。这下人缓过点劲儿了,再看那把自己折磨得要死不活的小儿,她竟然那么小一只,好像佟暄的一只手掌就能将她托起,窝在蓝底花布的襁褓中,也不老实,踢蹬着腿,去吮自己的手指。
似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出于本能地,她头往范灵乐身边偏了偏。
只这一下,范灵乐百感交集,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小生命,开始依恋自己了。她虽则心里还存着气,可那一刻,一种天然地爱意在见到她的刹那又忍不住咕涌上来。
她柔柔一笑,伸手,去拨弄她的小脸儿。还是有点皱巴,可那手感,嫩得像豆腐。
佟暄望着眼前这一幕,人也不自觉柔和了,幸福的笑意爬上嘴角,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柔软。
他忽然觉得,这个老是哇哇乱哭的小家伙,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
“心心。”范灵乐叫她的小名,可她没有反应,只是吃自己的手指,撮吧撮吧,吮得起劲儿。
范灵乐又唤了几遍小名,抬眸,看向佟暄,“你想好给她起什么名了吗?”
这一瞬间,恍惚叫他有种不真实感。他和她的孩子,属于他们的血脉,这一世,都会将他们紧紧连接,是世上任何人事物,都斩不断的关系。
很神奇,他觉得。
“天心。”
李天心。他在心中默默加个姓。
“噗。”范灵乐没忍住,实在地笑出了声。
“是希望她’天天开心‘吗?佟解元郎就只能想到这么个名字?”这水平,跟自己取的又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摇摇头,手抚上妻子包着笑意的脸。
“是取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范灵乐听他说了这一大串,模糊感觉出这个名字的分量,像是很有来头的样子,头一偏,大眼一眨,“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希望她将来,能够见证一场太平盛世。”
第57章 一眼永别
太阳高悬天幕,日晷上投下阴影,轨迹流转,时间无声,悄然间,年华便流逝了。
蝉鸣的盛夏,地砖被晒得热气烫人,街上的行人或举伞、或摇着袖子扇风,蔫头耷脑地垂首而行。
今年的盛夏,比往年来得更为炽热。
许多人热得受不住,西瓜的热销更胜去年,穷苦人家里只能靠着草席、西瓜和蒲扇来驱逐暑热,来让自己好过一点。那富贵人家里头,倒是能出钱去买冰,更有那阔气的人家,成箱成箱的冰鉴源源不断往家里运。
可冰店很少接过这样的生意,只要一块冰鉴,自己推个推车来运,还舔着脸问能不能把运费去了。
啧,这穷兮兮的人家,就不要用什么冰了。
范屠户没理会那店伙计轻蔑的臭脸,自己交付了钱,乐呵呵把那大块冰往车上扛,生怕在太阳底下热化了,扬起推车就跑。
只是他一个跛子,跑也跑不快,忽左忽右的背影,落在店伙计眼里,甚是滑稽。他笑得直捂肚子,又连忙招呼其他伙计出来瞧,大家出来门边,往街上探头一看,不由笑作一团。
“他个跛子,要抬块冰鉴去哪里?”
“说是他小外孙女满周岁,拿去家里让她舒服舒服的。”
有伙计这下不笑了,“呦,那倒是个会疼人的外祖父。”
范屠户喜气洋洋推着车,停在了佟家大院门口。院门正敞着,好让风在院子里流通,能凉快一点是一点。
“亲家母,快来!帮忙搭把手!”他大脚跨过门槛,亮着嗓门就去叫,他知道这个时辰,佟暄还在书院上学,佟父去外出帮工了,只有陈玉珠是个能使得动的劳力。
他这粗嗓门,震得整个院落都听见了,范灵乐抱着女儿,慢悠悠跟在婆母身后出来。
他一瞧见女儿怀中的大外孙女,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俯下身子,拍拍两掌,粗短的胳膊就这么伸过去,“哎呦,我们心心今儿个满周岁啦!来!快让外公抱抱,看看我们心心长个儿了没?”
他嘴里一边不住絮叨,手自然地就从女儿怀里把娃娃接过。
娃娃一岁了,认得人,范屠户向来疼她,从出生起就没少抱她,简直眼珠子似地宝贝。
心心知道谁是疼她的,也爱和外公亲近,两条肉肉的小胳膊环住范屠户的脖子,嘴里“爱爱”“爱爱”地叫。
她不会说“外公”,只会发出“爱爱”的音,那就是在叫外公的意思了。
范屠户听了,更是乐得心里泛起了蜜,把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稳稳当当。
心心长到一岁了,早已不是刚出生时的小瘦猴,她人生得白白糯糯,一双大眼睛像嵌上去的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灵气十足。任哪个邻人见了,都忍不住夸上几句,说这闺女真是长得漂亮。
女儿是长得好看,可以说是好看极了,可范灵乐总是心里有怨气,只因所有见了她的人都还要再加上一句:“这简直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了半天,就是没人提一句孩儿她娘。
就是连范灵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心心跟佟暄确实长得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一样的清浅舒展,漂亮得像是女娲精雕细琢过的般,真一看便是亲闺女。
但她便更不忿了,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顶着个大肚子,又在产床上痛得声嘶力竭,结果女儿一生出来,竟是跟爹像了个九成九,仿佛自己就只是个负责送货的。
她心里憋屈,总爱拿这事儿跟佟暄撒气,谁知他只是笑,又笑,笑得人都要拗过去了,那样开心。随后又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去吻她的眉心。
范灵乐后来掰过一局,是在心心会使用了她的手脚之后。随着年岁渐长,小家伙惊奇地发现,原来脚是可以用来爬的,手是可以用来抓东西的。于是乎,陈玉珠再也没敢让小孙女离开自己的视野过。
小家伙摇篮里待不住,常常是舞动着双脚,就要从篮子里爬出来。把范灵乐和陈玉珠吓个够呛,只好在屋内垫层薄布,放她在地上自由地爬行。可她还是不安分,竟然试图爬过屋内的门槛,门槛对她还是太高,她手脚并生不出太多力气,只好抱着那木板子,啃得口水直流。
范灵乐发现的时候,又是气又是笑的,只是拿她不知该怎办得好。
大家都笑问,她这脾气是随了谁了?本以为她个女娃娃,要乖巧好带的点,可如今看来,那调皮劲儿,竟是不比男娃娃差。
范屠户乐得一拍大腿,“嗨!她这脾性,简直跟乐乐小时候一个样儿。”
这下,范灵乐心里终于舒坦了。女儿模样像她爹,可性子随自己呀!这还差不多,性子随自己的好,若像她爹那样,也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陈玉珠只是苦笑,带娃的难度又直线上升了,若是像她家佟暄那样可多好,从小就安安静静,不闹事,叫人省心得很。
可范灵乐倒是觉得,她家闺女活泼点,也没什么不好,闺女像自己,她心里高兴。
后来众人更是发现,不止是这闹腾劲儿,就她那不依不饶的霸道性子,也是将她娘像了个十足十。
心心白日跟爹爹待的时间不多,可一到了晚上,就爱粘着他。她现在正值长牙的时候,牙床上痒痒,每次被佟暄抱在怀里,就喜欢揪着他的衣领,张开嘴去啃她爹的下巴。
佟暄一向喜洁,厌弃沾染口水,哪怕是亲闺女的口水,他也不愿。
“心心,别闹了。”他冷着脸,试图将女儿扒开。
范灵乐忍住笑,将花椒木做的磨牙棒递过去,顺手把她脸掰开,可她却执着得很,就是不愿放开爹爹的脸,许是觉得她爹的下巴比磨牙棒要香软,更好咬。
范灵乐刚将她拨拉开,她便小嘴一垮,仰起脸嗷嗷哭起来。
佟暄无奈,只好又黑着脸,主动将自己下巴递过去,“小祖宗,给你咬,行了吧?”
她这才止住了哭,小手啪地拍在她爹脸上,张开嘴,津津有味地接着啃。
范灵乐在一边瞧着,笑得人翻倒在床上直打滚。
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家里的明珠一晃眼便也一周岁了。
心心的周岁宴,随俩夫妻的意思,没有大操大办,就是在大院里架张桌子,摆上好酒好菜,一家人齐整地聚一聚。
饭前,还不忘让心心来抓周。
范灵乐和佟雪把早就买好的物件在床榻上一一摆开:算盘、毛笔、尺子、福袋、五帝钱……
东西摆好了后,要等佟暄从书院下了学回来,才正式开抓。
谁知佟岳那个调皮蛋,“见财忘义”,偷摸着把小侄女儿抓周用的五帝钱揣自己兜里,好在被佟雪及时发现少了物件儿,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掏了出来。
好巧不巧,心心抓周的时候,蹬着两条有力的小肉腿,直奔五帝钱而去,一把抓起,坐在算盘和尺子中,饶有兴趣地把玩起了那串铜钱。
众人拍手,哈哈大乐,范屠户更是笑声洪亮,铁掌抱起自己的宝贝外孙女,一张糙脸在她脸上贴啊贴,“哎呦!我们心心以后是个富贵命呦!”
五帝钱,寓意着大富大贵,财运亨通。
“小财迷,她这又是像了谁了?”范灵乐小声笑道。
自己和她爹,按理都不是那爱财的人,偏她一下就抓中了串铜钱。
佟暄悄悄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掌心,“心心命里有福,这是天生带来的。”
平安喜乐,家人团圆,在她看来才是最大的福气呢。
夜里,佟家大院挂起了灯笼,照得灯火通明。范屠户买来的冰鉴放在房间角,丝丝凉气,驱赶着盛夏的暑热,抚平人心的燥热。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共襄盛宴。
说是盛宴,其实也不过是些鸡鸭鱼,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可堪丰盛了。陈玉珠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杀鸡剖鱼、备菜炒菜,佟暄念母亲操劳了一天,把心心主动抱到自己怀里,“你们先吃,我来看着她。”
饭桌上,必定是有一个人要被孩子耽搁住的,否则一大家子谁也别想吃好。
陈玉珠不依,非要将孩子从他手中接过,“你读书累了一天,赶紧吃去,孩子有我来。”
佟暄拗不过他娘,心心看着奶奶来了,也是乐得缠着她。
范屠户大刺刺坐在桌边,酒都满上了,却见这个时辰,亲家公竟是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佟暄,你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他不知道今儿是心心周岁吗?”
范屠户等着急了,有些许不满地发问。
陈玉珠也觉奇怪,丈夫今日确乎是回来太晚了,以往日落前就该归家的,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竟是天色都黑了,还不见人影。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佟暄正想去他做工的地方打探,大门被推开,却见佟立冬被两个工友搀着,歪嘴斜眼,嘴里直叫“哎呦”地进来。
“哎!这是怎么啦?!”
陈玉珠慌了神,众人也是纷纷从餐桌边起身,围过来关心。
工友随着陈玉珠的指示,将他放在椅子上,一人又领了一碗绿豆汤,这才告辞。
佟立冬抚着腰,看到满桌没动筷的菜,龇牙咧嘴道:“还等我做什么?你们直接吃呀。”
陈玉珠麻溜地卷起他的衣角,就见他腰后一大片青紫,骇人得紧。
“这到底怎么回事?”
“嗨……”他摆摆手,“别提了。今儿个我在王员外家,给他们补厅房的瓦片,我人正坐在高脚架上修房顶呢,外面就呼啦冲进来一大帮官兵,给我吓个够呛,直接就从那架上摔下来了。”
“还好还好,没伤着骨头。”
“去问大夫看过了吗?”佟暄关心发问。
“没呢,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点子事儿,用得着看什么大夫吗?”花那冤枉钱做什么?
佟暄脸立马就沉了,“这种事开不得玩笑,明日我同您去看个大夫。”
佟立冬还要摆手,却被陈玉珠重重一拍肩膀,“你就别犟了,听儿子的!”
“就是呀,爹,身体最要紧,省得以后闹出更大的毛病。”范灵乐也来帮腔。
见大家都一个鼻子出气儿,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觉那腰后面,好似真又痛得更厉害了。
他揉揉腰,幽幽叹气:“哎,真是的,太子过个生辰,还要连带百姓受累,害得我也摔了腰。”
佟暄夹菜的手一顿,不由放下筷子,“爹,这事儿跟太子生辰有何关系?”
“你不知道,那冲进王员外家的官兵,据说就是大太监郑源手下的人。那郑公公你们都知道哈?”
“知道!我听说书先生说过,那人就是个大坏蛋!大奸贼!”小佟岳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忍不住搭话。
原来是郑源搞的鬼?
佟暄暗自沉吟,这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郑公公,眼下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据说他这次领命出宫,就是为了明年开春后太子二十岁的弱冠礼,来民间征集贺礼了。”一说起这个,佟立冬好似忘了痛,禁不住对饭桌上瞪着好奇双眼的小辈们侃侃而谈了,
“听说,那郑公公不知从何处听来,王员外家收藏了一大樽稀世罕见的玉珊瑚,就给盯上了。王员外说要献别的礼来替,不让!就非要来抢呐!”说到激动初,他直接用了“抢”这个词。
“你们是不知道,那樽玉珊瑚,那叫一个大呀!”佟父说得越发绘声绘色起来,“就,十几个汉子才能抬得动,放在屋中,连那屋的门都出不来,那帮土匪,当场把门都给它卸了,这才将那玉珊瑚抬走了呢!”
佟暄听到此处,眸色昏沉,早已是捏紧了拳头。
这帮人,上欺下瞒,打着给自己征集贺礼的幌子,不知干了多少强取豪夺、搜刮百姓的恶行。
“这天下都是他李家的,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得着来我们浔阳县这小地方仗势欺人吗?”范灵乐又不服了,撅着嘴就是一阵开炮,“再说了,那太子不是早听说染了花柳病久不敢见人了吗?而今又弄这么大阵仗贺生辰,也不怕叫天下人耻笑。”
范屠户桌底下踢她一脚,“这话,跟家里人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敢乱传,仔细你有几个脑袋?”
范灵乐耸耸鼻子,没说什么了。
“行啦行啦!”陈玉珠对他们说得这些都没兴趣,她只想打理好自己这个小家,只要一家人有吃有喝、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强。
“今儿个算你倒霉,还好,人没摔出大事,就阿弥陀佛了!”
“是呀是呀。”范屠户说着,把酒杯推到佟父面前,“今天是心心的周岁日,这么大好的日子,不说那不开心的事了,来,喝酒,喝酒。”
佟父接过酒杯,却被陈玉珠吔一眼,把杯子夺走。是了,自己现在是个有伤在身的人,也不好再央求要酒喝,只能是叫佟暄替他陪了岳父几杯。
佟暄并不嗜酒,也不多喝,浅尝几杯,脸色就已经泛起了微红。
“阿暄,最近在书院怎么样啊?”佟父见儿子在这大喜日子,竟是神色不大好,忍不住关心几句。
“一切安好,多谢父亲关心。”
他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就算中不了进士,那又怎么样?回来谋个官职,好好守着妻儿,咱一家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养父关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他抬眸扫视餐桌,对面,弟弟正在徒手和一只鸡腿斗智斗勇,岳父几杯酒下肚,又开始红着脸逗弄母亲怀里的心心。母亲嫌弃地把孙女抱开,恰巧乐乐吃好了饭,顺手将女儿抱在了怀里。
她把心心稳稳搂住,垂头,去嗅她颈间的奶香,又忍不住,在她面颊落下许多亲吻。
她分明还是少女模样,可低垂的眉眼间,又多出几股别一番的温柔。
他的姑娘,已悄然间长大了,可他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进京的马车,我已经替你雇好了。”父亲又在耳边低语,“是立了冬就走,对吧?”
“嗯。”他点头。
每年会试,都是在冬春之交,而他,则是为了赶赴开春时的,那一场加冠礼。
范灵乐听着“立了冬就走”几个字,抱着女儿转头,正对上他忧郁的眼,不知为何,她竟从他那双眼中,读出了几分永别的哀伤。
第58章 重返东宫
冬雪簌簌,落了满城。
这一年立冬日,恰巧逢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雪落时候不冷,雪化才冷。然京城比这边更靠北,自然是更为寒冷。范灵乐没有去过京中,但她知道,那里的严冬比这头冷。
她替他从衣柜里寻摸着厚衣裳,加上婆母给他缝制的三件新棉衣,想着足够他在京城御冬了。
“到了那头,记得要按时给我来信。”
这时节,她忽然反应过来,当初自己识字的好处了。
她拾掇着行李,油灯微弱的房内,满是她忙活的身影。
佟暄坐在凳子上,女儿像条牛皮糖,赖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哒哒,哒哒。”她举着一根拨浪鼓,递到佟暄面前,说“哒哒”,就是在唤他“爹爹”的意思。
女儿想自己摇给她听。
他只好接过,有节奏地在她耳边摇动拨浪鼓,随着音律的停顿,心心也被逗得咯咯咯笑。
拨浪鼓听够了,她又开始兴奋地拍着小肉掌,击出富有节奏的清脆声,仰起粉嘟嘟的脸颊,水灵灵的大眼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佟暄无奈苦笑,他知道,闺女这是想听自己唱歌的意思。
奇怪,像是知道爹爹明日要走,心心今晚格外黏他。
他清了清嗓子,颇不自在地,哼起了逗弄孩童的儿歌。范灵乐听着了,也是扑哧笑出声。
心心听高兴了,不住拍掌,激动地笑出声,小嘴一咧,口水都滑了出来。
佟暄笑了,手指抹去她嘴角的口水。
范灵乐转头,正好瞧见这一幕。
“呦,现在不嫌弃你闺女口水了。”她嘴上揶揄,心里却是暖得很。
橘黄的光在父女身上晕开,她恍惚,面前的儿郎,似乎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年岁增长,他身上越发沉稳,那清贵的英挺之气,也越发彰显了出来。
脑海中突地冒出那些叫她看的滚瓜烂熟的话本子:始乱终弃、薄情寡性、状元郎抛弃糟糠妻……
“阿暄。”她开口叫他。
佟暄应声抬头,眉眼间的笑意还未退却,一抹柔软在眉心漾开,不知他比灯火,究竟谁更温柔。
“怎么了?”
“要是你叫哪个公主看上了,真想去做什么驸马爷,我告诉你,我范灵乐一定把杀猪刀磨得锃亮,直接杀到京城去!”
他知道,她是真的会说到做到。不能因为她做了两年母亲,就忘了她性子里的剽悍了。
可谁知听此一言,他竟是笑得肩膀都抖了,“你放心,我和公主成不了的。”
皇宫里的公主,哪个不是他亲姐亲妹?
瞧他这样,也不知他为何发笑至此,只是气得脚一跺,“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好好好。”他笑着,连声答应,却是把怀中的女儿,也逗得跟他一起傻乐。
往常心心睡觉,一半时候跟陈玉珠,一半时候跟爹娘。若是她缠爹娘缠得紧,便就叫她跟夫妻俩睡了。
可今晚,心心死活抱着爹爹的脖子不撒手,陈玉珠却是狠下了心,硬是将她扯下来,带去了自己房中睡。
夫妻长离别,今晚意味着什么,陈玉珠当然知晓,这点情趣她还是识得的,遂执意将心心抱去了自己屋。
范灵乐今晚哭了三回。
第1回,是因为高/潮;第二回,是因为被他缠磨得不行;第三回,是事后,她扯着他的衣襟,依恋的泪水洒了他满胸膛。
风声肃肃,刮起地上的雪子。
光秃的黑色枝丫冷硬地刺向天空,使卷过的寒风,又叫得更凄厉了。
马车停在东郊外。
一家人且行且送,且送且行,终于还是不得不停在了此处。
再送,就干脆地要把人送去京中了。
陈玉珠实在没忍住,率先洒下了许多泪。尽管佟父一再劝她,“孩子又不是不回来了,过几个月考完了会试,便又能再见了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陈玉珠就是忍不住。自己一手养到大的孩儿,虽不是亲生,竟是更倾注了无数超脱血缘的爱。而今头一次远行,无法在他身边照料,做母亲的,自然是放心不下。
范屠户也是有几分萧索,又是担心女婿飞黄腾达,又是担心女婿不能飞黄腾达。总之他这心里,快纠结成了麻花。
“娘,莫要哭了……”佟暄拥住陈玉珠的肩,竟是自己先哽咽住了。只有他知道,与养父母的这次的再见,竟或真就成了永别。
见母亲哭得如此情真意切,他不由心中更是酸疼。
他只知道,日后,他一定会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给他们多多的补偿,或是,那竟应该叫“赏赐”了吧,呵。
佟父也凄惶着,用力拍拍他的肩,“到了那边,别忘了给家里来信。”
他点头应诺,放开还在啜泣的母亲,转而看向范屠户身边的范灵乐。
她抱着女儿,面容平静,嘴角甚至还含着几分温婉的笑意。乌发虽盘成妇人髻,却依旧肤如凝脂,杏眼灵动,风吹动发丝,擦过她细细的眉弯,竟还是那初见时的模样。
是她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甜甜地叫“哥哥”;
是他撩起她的盖头,听她羞赧地叫“夫君”。
他过往的生命里,全是她的印记,刻进骨,揉进血,然后成了心心。
他多想把她们带上马车,就现在,就立刻。可他知道,时机不对。
他走过去,把妻女拥在怀中,耳边响起了范屠户的呜咽声,像漏了风的管子,呜呜丫丫的。
怀中的人儿在瑟瑟颤抖,在感受到他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还是禁不住哭了出来。
他抖着唇角,去吻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
“乐乐,等我回来。”
很奇怪,这一场离别被拉得如此漫长,可分明只有一个人能预见,这是一场真正的别离。
此后回想,李煊方知,原来当时舍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是他无意识要跟每一个人郑重告别,遂将他们的哀伤也变得沉重。
“驾!”
车夫扬起马鞭,马儿奔驰,车轮滚动,带得飞沙四起。
马车朝夕阳处奔去,仿佛要奔向那轮红日,熔在了其中。
直到马车远去,心心方才反应过来,爹爹要走远了。孩子没有经过别离,在她以为,一个人从眼前长久消失,就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唔哇哇……哒哒……哒哒……”她忽地张开小嘴,嚎啕大哭,把好不容易止住哭的家人们打个措手不及。
陈玉珠又淌起了眼泪,还得去安抚哭闹的小孙女,“爹爹会回来的,他不是不要心心了,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啦。”
小娃娃哪里听得懂,她只遵从眼前看到的,爹爹走得好远好远,远到她再也看不到了。
“哒哒……呜呜呜……”
马车内,佟暄手用力按住窗棂,他仿佛听见了女儿的哭嚎,掀开帘子,探头去瞧,可风沙中,只剩远处的几个墨点,随后消失,消失在了暮色中。
他惶惶然,失神坐回了车中,像是被抽干了魂灵,不知去处。
“子言,你怎么了?”
方恺手搭在他肩上,关切地询问。
这一路,方恺又与他同行,进京之路,互相之间做个照应。
“我听到心心哭了。”他双目失神,喃喃道。
方恺却是笑了,又拍拍他的肩,“这就叫,甜蜜的烦恼吧。没事,待日后你考取了功名,带女儿去京中,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哩。”
佟暄没说话,马车向前,四周寂静,只剩车夫扬鞭呵马的声音,但他能知觉到,四名暗卫正在隐在暗处,一路随行。
前路,京城,宫中。
他没有太多时间悲伤,等待他的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
马车辚辚,扬鞭向前。
他们从雪天走到大雪天,因为冬季,路途比往常更难走,直用了快两个月的时间,方才抵达京城。
方恺着急,还有不过月余,就要会试了。赶路疲倦,他急需找个落脚的地修整,好调整状态,尽快复习所考。
可奇怪的是,佟暄似乎对京城的一切颇为熟悉,迅速地帮二人找到物美价廉、交通便利的客栈,入住进去。
“子言,你之前来过京城吗?”
佟暄默了默,沉声道:“算是吧。”
方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否自己多想,自从入了京,子言情状便有些不同寻常,常常沉默着,眉头紧锁,比往常更要寡言少语,行踪也飘忽不定起来。有时,自己想要找他一同用餐,敲门都无人应。
譬如这日又是,他敲了半天,门内又无人。
路过的店小二看着,随口提醒他,“屋里这位客官,今儿天不亮就走了。”
“这么早?”
“是呀。”说完,小二又提着水桶,下楼了。
“奇怪……”方恺摸摸头,暗自嘟囔着,“这个点,子言能去哪儿呢?”
莫不是他在京城,有什么故交?
大雪纷飞,满京楼。
京都城轴中心,庄严的紫微城静默而立。雪落在琉璃瓦上,掩映着朱红的宫墙,平添几分淡雅诗意,却依旧不减那巍峨肃穆。
宫阙城楼无声,其上,还能隐约窥见披甲执锐的皇城卫兵,其下,朱雀门前一条宽阔御街,直延伸到街巷市井。清晨,街市上已闻喧闹。
繁华的都城,到底与浔阳那片小县城不同。
青色的棉袍厚重,裹着少年人修长的身躯,他立在城门下,抬首,迎着清冽的晨阳,望向那高大的宫门。
十七年前,一辆马车带着他从这里驶离,三岁的他,却早已对此全无记忆。
龙景门,紫微城的后城门,他谨遵信中皇后的嘱咐,由此门入。
鹅毛大雪飘洒,几乎湮灭那道笔挺清修的青色身影。冬风刮过他坚毅的眉眼,吹不散少年人眼中的晦暗,与火光。
他深吸口气,踏着积雪,迈向宫门。
东宫,终于迎来了它阔别已久的主人。
第59章 皇城新主
积雪落满了宫道。
高耸的宫墙将苍穹切割成四四的方块,人像被困在其中,却又似乎可以俯瞰一切。“沙沙沙”,皂靴踩在雪地里,细微的响动清晰可闻。
进宫的路很顺利,一个快要冻僵的太监在后城门接上了他,毕恭毕敬地引他进了宫里。
两个人没说什么话,那太监也不敢多问,佟暄更是无心开口,他沉默着,心中百转千回,一边暗自扫视着四周。
清晨的紫微城,除了一大早便来扫除积雪的宫女,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
他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走,身后落下一排脚印,很快地,又被早起干活的宫女随着积雪一起,麻溜地扫掉,悄无痕迹,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那样。
那太监领他进了翊坤宫,停在一扇阔大的朱门前,拂尘挽在胳膊上,弓着身子,恭谨地道:“殿下,官家和娘娘已在里面候了多时。”
光是听着这一句话,心就已经提到了嗓子口。
他们是什么模样,他早都忘却了,想见,却又禁不住怨念。那有口难言的滋味,全都凝聚在一双颤抖的墨黑瞳孔之中。
侯在门口的小宫女抽出早已冻得通红的手指,替他推开门。
门开,一室暖香扑面,融进背后呼啸的寒风中,像是隔绝开的两个世界。
他深深望着室内的景象,迟迟迈不动步子。
殿内没有雕梁画栋的精美,但屋宇高阔、小叶紫檀打造的家具简洁典雅,于无声处言尽主人的高贵雍容。
这是他过往贫瘠的生活里,无法想象的场景。
原来是这样,他暗暗想着。原来装着高权力的居室,竟是这样。
“殿下?”
见他许久未动,那太监不由出声提醒。
他这才回过神,抬脚迈过门槛,门在身后关上。那太监又引着他,正要往内室去,却见屏风后拐出来一道明蓝倩影,还未待他看清,便闪到他身前,牵住他的手。
皇后已过不惑之年,却是保养得宜,平整的脸上没有什么显见的皱纹,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美艳风姿,尤其是握着他的这双手,柔嫩、细滑,似少女般的绸缎质感,和陈玉珠那双松树皮一般的手,天差地别。她们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她望着他,眼神细细描摹他每一寸肌骨,不觉,眼泪便溢满了眼眶。
是他,正是他,怎么不是他呢?眉眼像极了他李家的人,至于那唇鼻与轮廓,分明就是照着自己的模子刻出来的。
这孩子会遗传,从两岁那年就能看出来,尽是挑着爹娘的优势长。
佟暄怔愣了半晌,终于是张嘴,可那个称呼,一下又堵在了嗓子眼儿。
“来,我看看。”皇后强忍住泪意,将他带到一边,手推起他的衣袖,直推到肩膀处,在看到了他大臂上那一小片状似蝴蝶的红色胎记,终于止不住,泪水翻滚而出。
“儿呀……快让娘看看……”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好拼命眨着眼,将水珠儿挤出,好让眼前的人清晰,再清晰一点。
佟暄有一刹那的触动,望着面前哭得动容的陌生女人,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嚅嗫着吐出:“娘……”
这一声“娘”,让皇后再也撑不住,颤抖着将他揽入怀中,可由于身高之差,倒更像是她扑进了儿子怀里。
“哎……娘在这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皇帝在里面听见了这一幕,缓缓踱步绕出了屏风,看到相拥而泣的母子二人,竟也是忍不住,湿润了一双老眼。
皇后激动了一阵,被人搀扶着坐回了圈椅里,问安父母,该行的礼仪还是要行的。她从腰间抽出丝帕,拭着眼角,同皇帝并排坐在椅子中,看着高俊的儿子直挺挺跪在二人身前。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
皇帝沉声发话。他站起身,垂头立在一边,听候指教。
皇帝终于仔细打量起他来,身形清瘦,面容谦逊,姿态平和,同那些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就是有种不一般的气质。他似乎习惯于把自己放得很低,一点跋扈和自傲的态度都没有。
皇帝说不上不喜欢,可也说不上喜欢。这个儿子究竟在民间教养得如何,还得历经一番考查才是。
当年他做的那个梦里,僧道曾有言,太子乃能君之相,天资聪颖、才干出众,只是太过冷情寡性,需得遭一轮世间苦难,方有怀仁之心,悯农之情。
而今看来,他身上的内敛之气,中庸平常,似乎有泯然众人矣之相。
一番审视,皇帝竟是谈不上有多高兴了。
不过不急,还需要朝政上见真章,自己有的是耐心,给他机会。
“这些年,辛苦你了。”
一句“辛苦了”,似乎便要道尽他这些年的心酸苦楚,可这期间多少艰辛不易,帝后又岂能知晓?
“说’辛苦‘,自是谈不上。儿臣虽养在民间,可有赖父皇母后的处处照拂,加之佟氏夫妇家庭和乐、自给自足,日子自是顺遂。若真说’辛苦‘,比之天下辛勤耕耘、苦于收成的众多百姓,我已然知足矣。”
“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常伴父皇母后身侧,未能在跟前尽孝,心中有愧甚矣,在这里,孩儿再向爹娘请罪。”
说着,他跪下便拜,头在大理石砖上重重一嗑,皇后吓得身子一颤,连忙就要去扶他,“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面前的皇后又泪水涟涟。
“该是我们对不住你才是……”手摸着他胳膊上的棉衣,粗糙,寒酸,她这么一表人才、尊贵无上的儿子,竟然要套在这样的衣裳里,心不禁又揪得疼。
“父皇母后的良苦用心,孩儿自然明白。自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要为一国之君者,怎可连这点小痛小灾都容忍不了?岂是成大器之才者?”
他言之凿凿,可扶华皇后此刻什么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只是见到儿子的这一眼,一颗心便只想着念着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太子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皇帝点点头,对他今日这番表现终于稍感满意,只是面上仍是严丝合缝,辨不出喜怒。
“行了,我先去上早朝了,你们母子许久未见,就留着多说会儿话。”皇帝起身,摆驾走了。
屋子里就剩母子二人,还有贴身侍女丝桐,在屏风边候着。
皇帝一走,佟暄人都松泛了下来,皇后紧紧拉着他的手,牵在对面坐下,眼睛一瞬也不舍从他脸上挪开。
这便是母亲,那种天然的亲近,仿佛是一靠近便能轻易滋生的。
“瞧瞧你这棉衣,这怎么也能穿呢?”她扯扯他的棉衣袖子,转而对外间唤道:“丝桐,快给太子拿一套新衣裳来。”
“哎。”
丝桐听着皇后的吩咐,忙去衣柜里搜寻了。
衣裳是皇后早早备下,三个月前就叫针工局赶制的了。
“一会儿就换下来,这衣裳我叫人给你丢了去。”
“不用。”他连忙拒绝,“衣裳我自己留着。”
这棉衣,是陈玉珠熬了一个月才缝制出来的,乐乐亲手给他放进包袱里的,就算不穿,他也舍不得扔。
瞧他那紧张样儿,皇后心里一个落空,她自是明白过来这衣裳背后的含义,心里头酸酸的,说不出的滋味。
她强扯出一个笑,“依你喜欢。”
母子俩这么一直牵着手,说了许久话。皇后对于他在民间的生活颇为知晓,这么些年,暗卫来往宫中的信件不断,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想要听他慢慢道来。
自然,有些心酸坎坷,佟暄都刻意隐去,可皇后还是在言谈间,捕捉到他的诸多不易。就冲他和自己说话的那股子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便叫她心中难过。
终于,东拉西扯,皇后还是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儿。
“闺女……都一岁多了吧?”
提起女儿,他脸上不自觉地温柔,“是。”
“小名叫心心?”
能知道的,皇后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还不忘叙说了一下,“天心”一名的含义,自然又引得皇后一阵欣喜。
“心心怎么样?可还乖巧?”
一说起这个,他又笑了,“皮得很,随她娘了。”
皇后瞧儿子这模样,心中熨帖,也是为他感到高兴。但她紧接着收了笑,话锋又一转,“和崔家的婚事……你怎么想的?”
他思虑着,沉默了。
皇后轻轻叹气,“依你父皇的意思,马上就要放你到朝堂上历练,我能帮到你的不多,可你眼下在朝中毫无根基。朝中无人,难以施展,只怕你以后的路,寸步难行。”
皇后的意思委婉,还是希望他能够娶崔知月。
皇帝向来忌惮外戚,扶华皇后对此万分谨慎,她刻意回避对母族的过分扶持,踩钢丝一般维持着平衡,饶是如此,依然没少挨娘家人的不满。他们面上不敢说,可皇后心中清楚,族人们暗忖,罗家出了一门皇后,却一点也没沾到她的光。
可也正因为此,她才得以换取在皇帝心中坚固的信任。
然代价就是,太子身后可依仗的势力,又少了一股。所以皇后比谁都迫切,能够促成他和崔知月的婚事。
民间的那个杀猪女,最好不要出现。按照原定的计划,“佟暄”这个人会在世上彻底消失,这正是时机,可以斩断过往的一切,摆脱他在民间时所积攒下的那些累赘。
是的,累赘。皇后是带着最真诚的慈爱去关切心心和她娘的事,但并不妨碍她认定她们是一对绊脚石。
馥郁的香气自铜炉中飘出,熏得他微微头晕,他垂头,缄默不语,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皇后拍拍他的手背,将他元神唤了回来,“不着急,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你慢慢考虑。眼前,先把你父皇要给你的任务,打个漂亮仗。”
今日的朝堂,颇不寻常。
大臣们同往常般,踏着青灰的天色,在太阳都还未升起的清晨,匆匆赶赴紫宸殿。可一入了殿,大家便觉出异常。
大殿东南角,立着一个眼生的少年,手持白玉笏板,垂头静默。少年一张玉脸俊秀,身姿笔挺,肃肃然如修竹清减,眉眼温和,不闻周遭罗唣,似隔绝于世。
在看清他的装扮之后,连素日总是呵欠连天的大臣都惊得瞪大了囧囧双眼:
只见他,一身朱明服,着红花金条纱衣,腰佩通犀金玉带,头戴金涂银汲花饰发冠,导以犀牛簪。
这身打扮,不消说,是皇太子才配享有的制式呀!
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和少年隔出点距离,窸窸窣窣低声议论。可那音再低,交叉的议论声盘旋在大殿上空,还是传入了少年耳朵里,但他只是独自静默。
双方都默契地,不去互相惊扰。
直到皇帝现身,坐上龙椅,方才向众臣子正式言明少年的身份。
原是太子在东宫养病多年,近日终于得以痊愈,便从今日起,上朝参政。
这番话无异平地一声惊雷,在朝臣间炸响。大家虽早对他的身份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官家宣布,又是另外一番份量。
在朝中担任职务的三皇子与五皇子隔空对视一眼,向来不对付的二人竟头一次默契地互相寻到彼此的眼神,互相确认过了:原来你也吓一跳呀!
皇帝也不发话,就这么任大家讨论,待争议声平息得差不多了,还是崔阁老带头,领着众臣,朝太子长作揖,“恭贺太子殿下。”
祝贺他,久病痊愈,执掌朝政。
“这次的春闱,就交由太子负责,王德君,你全程协办太子。”
被点到名的礼部尚书立刻迎出来,“臣遵旨。”
“儿臣遵旨。”
散朝了。身着官服的朝臣们鱼贯而出,也有几个大臣终于壮着胆子,上前慰问,以示关切。他都报以微笑,温和有礼地回应,倒是给朝臣们留下一个亲民和善的印象。
被皇帝指名要协理太子春闱事宜的王德君更是惶恐,他是一个坚定地“三皇党”,朝中人都知,他王德君是三皇子的人。可现在,却被官家指派协理太子,他心中百转千回,定了定神,赶紧先主动上前,同太子问安,顺便浅聊几句,互相认个脸熟。
好在太子亲和,似乎并不知晓他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他一个刚露面的隐身太子,对朝堂上的事,恐怕也还不甚了解。
太子看着眼前虚与委蛇的人,眸中暗敛寒光。看来这皇帝,怕是故意安了个难搞的人给他。王德君是三皇子的人,他知道。
大殿人影稀疏,朝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王德君同太子熟悉了几句,也是持着笏板走了。
风起,云流。
李煊站在紫宸殿前,望汉白玉的台阶雕栏玉砌,紫、绯、青各色官袍流动,如游鱼入海,缓缓向宫门外散去。
远处,乌云衔雨,压抑着雷声,闷闷地朝紫微城的方向聚来。
风撩起他的绯色纱衣,金色绣线泛出微光,似在脚边圈起的粼粼波纹,送他远航,从此长风破浪,劈波斩棘。
天边乍现一道金光,刺入眸中,他微眯了眯眼,攥紧手中的白玉笏板。
这皇城,该变天了。
第60章 京中噩耗
缘来客栈。
鸡鸣时分,方恺早早地便醒了。更准确说,他昨夜一整晚就没怎么熟睡过,脑子里像绷着一根弦,迷迷糊糊地,生怕睡过头,错过了去考场报道的时辰。
直到鸡鸣响起,他方才一个轱辘翻身,收拾着考场要用的书具,再把浮票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放在胸口保管好了。
刚整理完这一切,就听到门口响起了店小二的敲门声。“公子,该赶考了,别误了时辰。”
这缘来客栈是个有经验的,春闱时专门招待全国来的各地考生,为防止有考生错过时间,还有专门的“叫醒服务”。方恺倒是白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他道了句谢,将书箧背上身,推开房门。
却见隔壁间,佟暄正好也推门而出。
“子言,你也收拾停当了。”他高兴地迎上去。
不知为何,自入了京以来,二人似乎很少有碰上的时候,分明就住隔壁间的呀。不过大家多数时候都是关在房中温书,他料想佟暄也是,整个人都埋进书里面了。
寒窗苦读十余年,成败在此一举了。
二人下到大堂,客栈有专门为考生们备下的热腾腾的早餐,名字也取得吉利,什么“开花馒头”“状元烩面”,图的就是一个彩头。
二人简单吃了点,便开始赶往考场。
佟暄今日沉默得异常,总是低着头,不知在深思些什么。但方恺也没觉出奇怪,这个时候了,谁都难免紧张,就连他自己都还在脑海里最后复盘了一遍几个重要“考点”。
京城的街道上,乌央乌央全都是朝贡院赶的学子们,个个衣冠齐整,步履稳健。
从城东去往贡院的路上,有一道“状元桥”,传闻赶考时走过这道桥,便能得以高中。大家都愿意图个吉利,纷纷往桥上挤,分明地拥堵不堪了,方恺还是兴致勃勃拉着佟暄,要往那桥上去。
佟暄被夹击在人群中,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流推着下了桥。他看着这众学子赶考的盛况,心中自又是感慨万千。
终于,二人气喘吁吁赶到贡院门口,早已是累出了一脑门汗。
方恺排在队列中,轮到他时,将浮票递过去勘验,又经历了一场复杂的搜身,这才得以放行。
佟暄已经先一步进入考场,特意在大门口侯着他。再往前,就要进入到各自的号子里了,整整三日,都要关在那里头,奋笔疾书,倾尽毕生所学,搏一个功名荣耀。
“康之。”
佟暄叫住他,不知为何,方恺觉着,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郑重到仿佛他们就此分别的不是三天,而是永久。
“好好写,我相信你的实力,期待在皇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他在初春的料峭中,深望着他的脸,同窗八载,这其中的情谊,难以言表。
就此别过啊,康之。
“你也是,子言,希望这次我们能一起题名金榜!”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上前抱住他,用力拍了拍他肩。
“康之,珍重。”
方恺望着佟暄的背影,他沿着贡院长长的过道,走了去。奇怪,贡院的过道并不长,可他怎么好像走了很远、很远。想起刚刚他给自己的那一个拥抱,恍然间,竟觉得那道笔挺的身影,远到似乎再也难以触及。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忘掉心中那奇怪的直觉,去寻他的房号了。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佟暄”这个人,就要从这个世上,永久,消逝了。
五月十九日,这日的孟夏,浔阳县落了一场暴雨。
范灵乐刚从肉铺回来,立马进入房中陪女儿玩耍,看了一天娃的陈玉珠终于在这个时候得了空,去给一家子人备晚饭。
“心心,看这里。”她拍着手鼓,给女儿打节奏。小家伙如今快两岁了,不仅能自己直立行走,还会和着节拍手舞足蹈。那白藕似的小短手上下晃动,动作笨拙又滑稽,却叫人看来实在可爱,每次她一舞动,就能逗得身边一群大人哈哈大乐。
只是可惜,佟暄分明才走了半年,可对于女儿来说,却是错过了很多。
去岁他离家进京时,女儿连路都不会走,也不会叫“爹娘”,整天“哒哒”地唤他。可她现在都能走能跳了,也会奶声奶气地叫“娘”了,只是可惜,没人教她喊“爹”。
对于爹爹,她也早都忘却了。
有时,范屠户也会逗弄她,还记不记得“爹爹”?她都会睁着一双鹿儿般懵懂的黑眸,不明所以。
这时候,范灵乐心中都会不由一阵失落。
女儿都把他忘了,他该走了有多久了?
而自己对他的思念,却是一日胜过一日,他该走了有多久了?
虽说每月他都会给家里来信,可文字终究太隔绝,而他的温度又太渺远。
后来,范屠户察觉,每当心心想不起她爹时,女儿都会显见的落寞。此后,他便再也不敢问了。
算算日子,京中应该已经发榜了,很快地,浔阳县里该有人来报喜了才是。
“乐乐,吃饭了。”婆母在门外唤。
她推门入屋,看到正玩得开心的母女俩,脸上不由盛起了笑意。
“心心,走,我们吃饭饭去咯。”她顺手将孙女从床上抄起,轻松松挽在臂弯里,理了理她有点皱了的衣领,忍不住朝范灵乐笑道:“这小家伙,现在会走了以后,越来越能给你闹事了,我今儿下午忙,就叫雪儿帮忙看着她,就一个不留神没看住,她呀,把我屋里好容易厘清的那团毛钱全给弄乱了。”
“你是不知道,给自己缠得满身都是,活像只小蜘蛛精。”
范灵乐也被逗乐了,却是忍住笑,假惺惺瞪起个眼睛,点点她的小鼻子,“你呀,小坏蛋,真该打你屁屁才是。”
心心现在不会说话,但模糊能听懂大人的意思,也能看懂大人的脸色,她知道自己干坏事被训了,咬着手指头,眨巴眨巴水灵的眼儿,一副心虚的模样。
见娘亲还是生气地瞪着自己,她不假思索地,把小手往嘴巴上一盖,掌心又翻过来,“啵”一声,朝她娘递了个飞吻。
这一下,实在绷不住了,婆媳两个都是被她逗得笑弯了腰。
这个小机灵鬼呦!
“娘!嫂嫂!”
佟雪大声喊叫着,直愣愣冲进屋来,扶着门框,身上还沾着水汽,两眼闪着惊喜的光,“外头有人报喜啦!”
婆媳两个俱是一愣,慌忙反应过来,倒腾着步子就往外去,人还没走到前院,就听巷子里传来锣鼓声,铿锵有力的金属撞击直冲透门板,伴随着暴雨砸向地面的声音,刺进人耳膜。
“贺!!浔阳县燕河村方家陇方恺,赐进士出身二甲第十八名!”
报喜人身穿蓑衣,顶着兜头的暴雨,在葫芦巷一路叫过去,反反复复,盘旋在巷子上空。
虽则方恺并非住在葫芦巷,但他也是浔阳县人,一个县里头能出一个进士,也是很值得庆贺的事,报喜人便会在县衙处领了赏,县里头走街串巷地宣告。
“呀!方恺中了呀!这可真是可喜可贺!”陈玉珠不由喜笑颜开,也是替儿子好友感到高兴。
这下,一家人便更紧张,也更期待了。
毕竟方恺都已经中了,日常在学院的学业,都是佟暄更胜方恺一筹的。
范屠户听着动静,胡乱举着把伞,从隔壁一瘸一拐地冲出来,“怎么样?我听着说方恺中了,怎么佟暄还没消息么?”
“嗨呀,亲家公不急,那名次更高的应该在后头等着呢。”
范屠户连连点头,觉着亲家母说得有道理。
一家人都开始站在廊檐下,向着巷子口,翘首以盼。
雨声势浩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这日的傍晚,昏暗得格外早。光线挣扎着,透过雨点,照亮巷子口最后一丝光亮。
许是被雨丝的凉气和噪声惊住了,陈玉珠怀里的心心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哇哇,怎么也哄不好。
“雪儿,你先把心心抱进去。”
陈玉珠无法,只好将孙女递给佟雪,叫她先把心心带进屋,其余人依旧望着巷子口,焦急等待着消息。
终于,一个身披蓑衣斗笠的人踏着雨水,疾步而来。可他没有敲锣,没有报喜,只是急匆匆停在了佟家大院门口。
是名信使,却不是报喜人。
“是佟暄家吗?”
“是,没错。”
范灵乐慌忙应下,不知来人究竟何意,心中莫名开始打鼓。
那人掏出信封,递过去,“京中有来信。”
范灵乐懵懵地接过信,那人又转身,踩着飞溅的雨水,消失在潺潺雨幕中。
“怎么回事?”陈玉珠不安地发问。
哪有人中了进士不报喜,却是发了封信来的?莫不是生了什么意外?
范灵乐盯着手中的信,双目逐渐失焦。
看信封面,那不是佟暄的字迹,落款,竟是京城官府的信印。
她深吸口气,拆开信封,在爹爹和婆母焦急期盼的眼神中,展开阅览。
哗哗的雨声中,视线越来越昏暗,雨丝从檐外飘进来,洇湿了信纸。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响在天边,照亮了范灵乐苍白的脸。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感觉不到呼吸,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再没有力气支撑这麻木的躯壳。
“怎么了?乐乐,信上怎么说?”
“乐乐?乐乐,乐乐!”
乐乐……
乐乐……
周围有好多声音在拉扯,透过重重雨幕,将她唤回。
她猛一个哆嗦,恍然间,仿佛才回了人间,木然开口,声音出奇地冷静,“信上说,佟暄在考场暴毙,救治无效,已经在京城就地安葬了。”
陈玉珠一听,两眼一黑,范屠户还来不及去扶,就听她“咚”地一声,昏倒在了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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