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自晌午回到东厂之后便开始忙碌,直到深夜,解衍与白惜时才一起回到了府宅之内。
期间,男子言行如常,知他不想提及魏廷川之事,白惜时亦没有强人所难。
月洞门外,目送厂督进了主屋的院子,解衍支走亦步亦趋跟于身后的家厮,继而熄灭手中的灯笼,置身于一片静谧黑暗之中,抬手,挡住了那一轮刚刚从层云中冒头的月光。
长舒一口气,男子闭上眼,近乎享受着这被暗夜包围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然睁开漆黑的眸,当天边的最后一缕清辉再次被乌云遮挡,男子的眼底也越发幽暗起来。
解衍抬步,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迈进房间,走至桌边,他点燃了一支烛台,继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前夜尚未完成的那件木雕。
锋利的刻刀一下一下划过木头,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却也能够抚平他今日强行压制下去的起伏。
一件木雕终于完成,解衍吹去浮沫,将它拿在手中对着烛光,欣赏着那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麒麟,半晌之后,扬起了唇角。
拂了拂身上的衣袍,他举着烛台,起身走至铜镜之前,继而将那只小麒麟置于自己的香囊上,遮住了原有的山羊图案,男子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的将那只香囊摆正。
他这人,做事就喜欢做到极致。
读书要读到最用功,练武也要日日磨练,既然是当替身,那便也要像个样子——替代到底。
魏将军不知珍惜厂督心血,那就正好给他机会,尽力而为。
取魏廷川而代之。
—
白惜时近来尤为忙碌,也刻意想要变得忙碌一些,因为一忙碌,许多不该想的事情便也无暇顾及。因而当听闻冀中匪患猖獗,她立即请缨,向皇帝禀明愿带领东厂前往剿匪。
前往冀中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大半个月,等再回到京中之时,魏廷川订婚之事应该也筹备的差不多。
诚然,白惜时一再告诫自己要接受释然,替魏廷川高兴,但当有离京的机会出现,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离开。
她想借此短暂的逃避一段时日,也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次出任务,皇帝会让锦衣卫与东厂同行。
不知是这群山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还是皇帝存了叫他们互相监督之意,毕竟在外人看来,东厂与锦衣卫,仍旧不合。
出发的当日,一行人分为两批,白惜时、解衍、滕烈等人着便服,先行前往冀中摸清地形,了解形势,元盛、冯有程则稍后,带领大部队等待消息进行包抄和集中剿灭。
出发的时候,千闵煞有介事,在蒋寅耳边提醒了一句,“厂督近来颇为严格,告诉你那帮锦衣卫兄弟们说话行动都注意点。”
蒋寅侧头,“怎么回事?”
千闵,“我也不知,不过厂督不是迁怒之人,反正只要把差事办好,应该就出不了错。”
蒋寅闻言点了点头,步伐一转,回去就将此事告诉了指挥使。
颇为严格?
滕烈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正在同步行进的马车,男子眉心微蹙,指尖在身前的案几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若有所思。
白惜时一路上都在处置公务案册,除了话比平常要少些,于旁人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案册总有处理完的时候,路程之中又难免枯燥乏味,因而后半段便有了大把时间供白惜时走神发呆。
一走神,便又会想起一些不该去想之事,白惜时烦闷之余,想要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当天傍晚,在众人用饭的集镇上,白惜时于街角找到了一间小书摊上,并在老板热情的推荐下买了两本闲书,翻开一读倒是有些趣味,至少,能让她不要一直陷于那种莫名失落的情绪之中。
因而白惜时开始看书。
起先厂督看书众人也没有察觉什么异常,直到蒋寅看见那书皮封面明目张胆的两四个大字,瞳孔一震,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问道:“厂督,这书买来可是为了咱们到时候乔装改扮,混淆那些山匪视听?”
白惜时闻言,莫名其妙看了蒋寅一眼,“不是。”
“……”
那就是单纯的喜欢看了!
蒋寅的表情瞬间有些崩坏,一时不知如何看待,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只能寻求共鸣转头去瞧指挥使,果然滕烈此刻的脸色也不大好,一双漆眸定格在白惜时手指捏着的书册之上——《我与寡嫂》。
片刻之后男子移开视线,冷冽的神色之中隐含着些复杂,继而侧头闭了闭眼,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这个时候解衍安排妥当当晚的食宿,亦从客栈之内走了出来,发现厂督正于马车旁看书,不欲打扰,于是走至他的身侧,同样望向页面上的文字。
望得久了,白惜时自有察觉,其实滕烈、蒋寅的反应她亦有所感知,只不过我行我素惯了,不予理会。
锦衣卫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她爱看什么样内容的书。
猜测解衍这种正经读惯了四书五经的,亦会对她看这样的杂书颇有微词,因而白惜时转过头去看他之时,语气也算不得好。
“怎么了?”
“没有。”
解衍却一摇头,继而神情专注望着书中的文字,与她一起探讨起其中情节,“属下只是觉得与那位过世的兄长相比,他的嫂子确实与这位书生更为合适。”
“唔~”
解衍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白惜时思考片刻,认同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书生太过急于求成,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解衍闻言笑了起来,“对,欲速则不达。”
……
原本只是厂督一人看书,尚且没有那么引人注意,现下好了,两个姿容出众的男子一起,对着一本《我与寡嫂》认真研读,想要不那么惹人侧目都很困难。
蒋寅活像是见了鬼,瞧见千闵面色如常路过,忍不住叫住他,“你们东厂上位手段如今已经这般刁钻了吗?还要陪厂督一同看这种奇书探讨个中情节?”
千闵,“……也没有这种硬性要求。”
“那探花郎为什么看?”
千闵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厂督干什么他都捧场。”
“那你岂不是要被他比下去了?你别忘了,你才是厂督的心腹。”
“那我能怎么办?这种背德的书我是真看不下去啊!”
千闵家上头有两个兄长,也都娶了亲,这种书叫他,叫他如何入眼?
蒋寅带入自己,慨然一叹:“……也是。”
到了晚间用饭的时间,客栈内人流不少,白惜时起先仍在垂目看书,直到饭菜都上齐,他才将那本《我与寡嫂》合起,随手放在桌面之上。
然而刚端起碗筷吃了两口,却察觉坐在自己左侧之人,不动声色出手,将她那本起初封面朝上的书,翻了个面,继而遮挡住了上头的书名。
滕烈此番动作极其自然,甚至选择在白惜时伸手夹菜的时候进行,显然,并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但白惜时还是注意到了。
她不仅注意到了,还停下动作,看向滕烈。
白惜时本来就觉得不大理解,此间客栈不大,只有四方形的四人桌,本来她、解衍、千闵坐起来宽宽敞敞,滕烈、蒋寅分明可以带着锦衣卫另开一桌。
但这两个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至桌边,叫小二加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坐下来便也罢了,既然说好了合作,她也不至于赶客。
但干涉她,便不行。
其实滕烈此番动作可大可小,平常白惜时很可能一笑了之,但极不凑巧,正好她近来心绪不佳,颇为喜欢较真。
将筷子扣回碗沿之上,白惜时面露不愉,“指挥使若是觉得看不惯,大可以换一张桌子,不用委屈和咱家坐在一起。”
滕烈继续吃饭,当作没听见白惜时说话。
见男子不理不睬,白惜时更为不悦,加重了语调,“滕烈。”
直至此刻,男子才像是有了反应,抬手将筷子搁于一旁,坐于桌前滞了片刻,正当白惜时以为他要离席而走之时,滕烈目不斜视,伸手又将书本给她翻了过来。
正面朝上。
白惜时:“……”
他什么意思?
白惜时盯着滕烈,觉得这个人实在奇怪的很。
盯得久了,滕烈吃饭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终是侧眸,与白惜时对视了一眼,继而喉咙不适般的清了下嗓音,他微抬下巴,示意了眼对方尚未动过两口的饭碗。
“书给你还原过来了,吃饭。”
第32章 第32章
一行人在即将达冀中之际,立即开始打听匪患情况。据当地人所说,此批山匪极为蛮横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官府都束手无策。
而他们平时生活在祝济山中,为首的大当家名唤“飞鹰”,听闻曾经还在军中当过差,后来犯了事,才干脆落草为寇。
而这个“飞鹰”有三大爱好,一为酷爱吃猪肉韭菜馅的饺子,二为劫掠途经冀中的富家子弟,以此向其家中勒索巨额钱财,三为取悦讨好他那位去年才强抢进门的压寨夫人。
说到这里,那路人又打量了眼面前几人,直摆手道:“所以几位还是快些离开吧,那飞鹰每隔段时日便会下山来劫掠一番,几位太过扎眼,若是碰到,必定逃不过祸患。”
闻言又仔细询问了一些个中细节,待谢过路人,白惜时凝眉,继而与解衍、滕烈几人对视一眼,富家子弟……
他们几个应当正好合适。
此番铲匪平患,白惜时本就不欲大张旗鼓,如此东厂与锦衣卫也会有所折损,若是可以浑水摸鱼潜入匪寨大营,摸清楚情况,继而擒贼先擒王,亦可避免不少气力和死伤。
几人商议之下做好决断,千闵、蒋寅隐于暗处留守接应后续人马,解衍携令赴冀中府衙,随时做好通知主政官员补给增援的准备。白惜时、滕烈则扮做途经的富家子弟,静待山匪劫掠。
期间解衍坚持与白惜时同行进山,但三人太过惹眼,且白惜时也想将联络府衙的任务交给他。
既然心中已做好决断让解衍重回朝堂,那么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助他积累人脉。
冀中山匪能做到这般为祸一方,为首的自然不会是傻子,白惜时亦没有轻敌,她与滕烈皆身手尚佳,且手指上也都练武留下的薄茧,若是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贵子弟很可能被拆穿。
因而当天中午入住冀中客栈的时候,两人手中均握着佩剑,扮做云游历练的武林人士,一副并不惧怕区区山匪的桀骜模样。
但白惜时想过山匪会来,却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时至半夜,白惜时正于客栈之中和衣浅眠,这个时候忽然窗棱隐隐晃动,她警觉地睁开眼,没过多久,嚣张的打马驰骋之声呼啸而过,继而底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很显然,客栈的门被人合力踹开了。
这间冀中最大的一件间客栈,眼下看来,应是有山匪内应潜藏其中,而他们此番,十之八。九正是冲着白惜时一行人而来。
果不其然,大门被撞开之后,“咯吱咯吱”的木梯踩踏声发出刺耳的鸣叫,呼喝直奔二人所在的方向,白惜时此刻掀被起身,握起床边的佩剑,单手一用力,推开了房门。
滕烈亦在差不多的时候踏了出来。
激烈的打斗持续了约大半刻的时间,最后……白惜时、滕烈按照最初的计划相继被夺去武器,钳制住了双臂不得动弹,继而粗暴的被推出了客栈之外。
两盏牛头大的灯笼发出近乎晃眼的光,白惜时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一时有些不适应,等她闭了闭再次睁开眼来,只见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之人。
那人五大三粗、趾高气扬,明显对白惜时、滕烈极为看不上眼,“老子当是多大能耐的高手,原来是两个只会胡咧咧的假把式!妈的,最烦看到这种装蛋的小白脸,全都给我捆好了,一起带走!”
话音一落,白惜时、滕烈被人捆绑住先后塞进一辆破旧的牛蓬车,一声粗犷的呼喝声后,轱辘缓缓向前滚动,白惜时与滕烈对视一眼,挪蹭着坐了起来,透过裂了条缝的油布蓬向外望去,应该是朝祝济山的方向行去。
而千闵、蒋寅,此刻应该正悄无声息的跟在队伍之后。
第一步,尚且算是顺利。
缓缓舒了口气,白惜时本想借机再观察沿途地形,但眼下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真切。
索性什么都做不了,白惜时简单与滕烈交待了句,改为窝到了一块犄角旮旯处闭目养神。
待进了山中还不知会遇到怎样的情况,眼下不如养精蓄锐。
上山之路极不平坦,牛车颠簸摇晃,加之不停有寒风从那裂开的大口子呼呼的往里灌,坐久了,白惜时不由自主蹙起了眉。
有些冷,她后悔没有多穿一点。
但她仍旧没有睁开眼睛,这些都是意料之中,忍忍便也就过去了。
不过片刻之后,白惜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那风似乎小下来许多,直到身上也渐渐集聚了些暖和之气,她才察觉不对,重新睁眼看向前方。
这一看,倒是怔愣了下。
这时候只见冷肃的男子正闭目锁眉、双臂环胸,斜靠于那有裂缝的篷布旁,将风口七七八八遮挡住了大半。
没想到滕烈竟然也有会体谅人的一面。
知道大半夜吹风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白惜时没有只顾全自己让他人受罪的习惯,因而开口对着男子道:“我没睡着,不会着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滕烈闻言,睫羽颤动,隔了片刻才睁开眼,然而这一睁开眼,似乎也同步打消了白惜时还可以与他推心置腹聊两句的意愿。
男子一双冷淡的眸子望过来,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懂白惜时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惜时:“……挡在风口,你不冷?”
滕烈,“不冷。”
一副他就爱吹风,吹风能使他睡意更浓的模样。
“……那你继续吹着吧。”
没法沟通,他没长嘴。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行进的队伍终于在一处地势稍平的地界边停了下来,白惜时被人粗暴的一把拉下车,站在午夜微凉的风中,他看着面前一间简陋的柴房。
一个粗壮的汉子将二人带进了进去,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见狭窄的空间内犹如圈养牲口般的邋遢脏乱时,还是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很显然这里也曾经住过被绑之人,但等那些人或被杀或被赎走后,并不会有人花功夫打扫这里。
在把白惜时、滕烈扔进来之后,汉子便嫌恶的躲了出去,继而从外头将柴房的门上了锁。
看来到了后半夜土匪也需要休息,今夜倒是可以消停一会了。
精神随之松懈下来,借着从门缝中透出来的微弱亮光,白惜时于柴房内捡了块稍微干净点的空地,缓缓坐了下来,这里是无法睡了,姑且凑合一晚吧。
滕烈这时候也同样走了过来,男子没有讲究,亦于白惜时身旁席地而坐。
白惜时对照先前打探来的消息,思索了一会,“听说飞鹰强抢来的那位夫人曾有过夫君,我们或可从她入手,所以明日,我想要争取见她一面。”
滕烈:“厂督已经有办法?”
“嗯,只是不知那位夫人的态度。”
毕竟已经与飞鹰相处了一年有余,听说他对这位夫人又极其宠爱,白惜时不确定那位女子会不会因此被飞鹰打动。
似乎听出了语气中的迟疑,滕烈:“厂督既想好了,便大胆去做。”
白惜时:“若是不成呢?”
总要提前设想好各种可能,做出万全准备。
没想到男子听到这却低声一笑,“不成自有不成的办法,最坏,不过再一起杀出去。”
他倒挺豪迈看得开,被滕烈的情绪这么一带动,不得不承认,白惜时也放下了不少顾虑。
又放眼瞧了瞧当下两人的境况,白惜时认真回忆了回忆,“不过你我二人碰在一起,好像境况总是会比较棘手。”
“啧,是不是八字不合?”
滕烈:“厂督可以将生辰八字给我,回去我找人算算。”
这人也有会开玩笑的时候?
白惜时稍稍后仰,靠在了墙壁之上,“应该是不合,毕竟喜好习惯也南辕北辙。”
他第一次看见她看寡嫂的时候,白惜时觉得滕烈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
然而滕烈却道:“未必。”
白惜时:“你对算命这方面还有研究?”
“没研究。”
“没研究怎知未必?”
“猜的。”
“……”
白惜时有点开始怀念解衍和千闵了,哪怕是蒋寅也行,跟滕烈这种惜字如金的比起来,那几个可爱多了。
怅然慨叹一声,白惜时:“休息一会吧,明早恐怕还有不少麻烦要应付。”
闻言低低“嗯”了一声,待身侧之人的呼吸变得平复均匀,片刻之后,男子才侧过头又看了看白惜时,即使其实眼下黑的要命,并不能看清身侧之人的五官,但他还是看了看,继而靠坐于墙壁之前,同样闭上了眼。
……
朦朦胧胧之中竟浅浅睡了过去,白惜时翌日被一阵公鸡打鸣之声吵醒,这才发现熹微的晨光已经透过门缝照耀了进来。
而滕烈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醒的要比她早些,此刻正从被锁住的木门边走了回来。
“有人来了。”
话音落地不久,门外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之声,紧接着昨夜那个粗壮的汉子再次走了进来,眼睛往里头的二人一瞟,“你们两个,跟我走!”
—
白惜时与滕烈绕过一片山路,被带到了一间明显宽敞明亮许多的厅堂之内,里头空间很大,目测能容纳上百号人。
眼下四周已经站满凶神恶煞、形色各异的土匪,一个个正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白惜时与滕烈。
而上首的位置此刻摆着三把高椅,右侧的白惜时见过,正是昨夜那个满脸横肉的男子,左侧的则是个四十岁左右风韵尚佳的女子,上山前便听说这山寨中的二当家是位女子,看来传言非虚。
正当中的,自然就是传说中的飞鹰。
此人身高体壮、虎目虬髯,虽算不得多出众的长相,但胜在威武高大。
三人之中,却是那二当家的最先开了口,“老三,还是你知道心疼姑奶奶,昨夜竟给我弄来这么两个没见过的好货色。要我说,大当家的不如将这两个人送给我,还往他们家中送什么信?伺候好姑奶奶才是要紧!”
此言一出,整个场子内顿时哄堂大笑,一时间土匪们的起哄荤话不绝于耳。
然而那老三听完却不屑的“呸”了一声,“咱们寨中随便挑挑拣拣,哪个不比这两个小白脸中用?二娘你为什么就喜欢这么些个油头粉面的玩意?”
二娘:“你懂个屁,就你们那满身臭汗十天半个月都洗不上一回澡的人,怎么和人家比?”
老三闻言,面庞顿时憋成了猪肝色。
这三当家的对那二娘……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这是白惜时的直观感受,也怪不得从昨夜就开始那人就看自己与滕烈不顺眼。
应当是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今日这般结果。
不过白惜时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她和滕烈进了山匪群后不是被威逼恐吓、拷问斥打,而是被……当众调戏?
这种感觉对于白惜时来说还算新奇,也并不算在意,她本来就不是男子,身份还是个太监,平时里就算姑娘家家的大胆想调戏也不会调戏到她头上。
不过……白惜时不在意不代表滕烈也不在意,此刻,身侧之人的情况就似乎十分不好。
忍不住扭过头去望了一眼,果然,滕烈那脸黑的都能当煤炭直接扔进炉膛里烧火了。
憋着股气音,白惜时趁土匪们再次起哄的时候,低声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平心而论,滕烈生的高挺冷峻,其实和小白脸不太能沾上边,更不是油头粉面的类型,但难挡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所以被三当家的这么诋毁两句,也是情有可原。
因而白惜时又跟着补充了一句,“他纯粹是嫉妒你。”
嫉妒你比他招二当家的喜欢!
然而白惜时不劝还好,一劝滕烈脸色反而更加难看,手背之上的青筋一瞬间都凸显了出来,隔了好半天,才见男子近乎困难的松开了崩直的唇线,长长吐出口浊气。
气性还挺大的。
在白惜时劝解滕烈之际,吵吵闹闹间,飞鹰竟真就答应下来了二娘的提议,大手一挥,很是慷慨,将白惜时与滕烈交给二娘处置。
二娘自然喜不自胜,望着堂下两人犹如收到了什么大礼,但白惜时此刻却真真正正蹙起了眉,不为其他,只因若是真同意了,她必定会被拆穿身份。
她并不是真正的男子,如何行事?
何况,若是去了二当家的处,她便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位压寨夫人了。
略一权衡,白惜时当下没有再犹豫,于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上前了一步,“几位当家的,在下,可能有些困难。”
那二娘立马变了脸色,“怎么,伺候姑奶奶你不愿意?”
白惜时:“不是不愿,是实在无能无力。”
二娘狐疑皱了皱眉,“你有什么毛病?”
白惜时本想说自己患有隐疾,但又担心那二娘子不信邪非要试上一试,最后思来想去之后,选了个折中的答案。
“因为在下……所爱并非女子。”
不喜欢女子,那就是,那就是……
片刻的寂静之后,横肉男子瞬间叫骂了一声,“他妈的,怪不得娘们唧唧的,原来是个兔儿爷!”
厅堂在这一声之后,瞬间又热闹了起来,连那二娘看待白惜时的眼光都从喜好变成了嫌恶,只是白惜时没想到,比那些山匪还要更震惊的,竟然是滕烈。
只见男子凤眸凝滞,带着难以置信,似乎是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男子喜欢男子之事。
坦然对上他的目光,白惜时实在想不通他有什么好震惊的,这明显就是托词,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太监,去了会暴露身份?
还是他觉得自己不够意思,使计逃脱了二当家的,却丢下他一人?
白惜时正在分辨滕烈震惊于何处,这个时候,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飞鹰突然开了口,“家住何方?”
这显然是眼见二当家的不要,要叫家中人花大价钱来赎回她了。
白惜时,也终于等来了这一句问话。
白惜时:“祖籍两广。”
飞鹰望了过来,“家中都做什么营生?”
“在下练剑游走江湖,家中之人主营饭庄。”
“饭庄?”缓缓坐直了身体,飞鹰:“那你可会做两广菜式?”
白惜时闻言点头,“祖传的生意,从小学过一些。除此之外因爱好美食,川、湘、徽菜都有所涉猎。”
闻言继续打量着白惜世,飞鹰的思考只在一瞬,继而很快吩咐了下去,“带他去后头的厨房,做两个菜给夫人送去。”
当白惜时被带出大堂,押送往灶房的那一刻,她知道,第二步应该也算是顺利完成了。
只因她在上山之前便已经打探到,那位夫人,便是两广人士,不过与夫君一起外出做生意,才会途经此处被掳获进山。
而在这冀中,亦很难吃到她正宗的家乡菜肴。
飞鹰既然想要讨得夫人欢心,自然会做出如此决断。
第33章 第33章
在菜肴送过去的半个时辰后,白惜时得到通传,说是夫人想要见他一面。
其实白惜时做的菜色并不怎么地道,只能算是看起来相仿,但她在送出去的时候,仍旧大言不惭,托那送菜的婆子,“若是夫人觉得做的正宗,还请替我美言几句,能得青眼获得召见那自是再好不过。”
可能是因为白惜时模样生的好,又刻意嘴甜,那婆子去了之后还真就为他吹嘘了几句,也正是这一吹嘘,白惜时获得了面见夫人的机会。
因为她做的实在不太地道,却又吹嘘的如此笃定,夫人也察觉到了其中怪异。
白惜时送出去的时候便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来夫人直接对她不满,向大当家的告状,她便推脱离家太久手艺生疏,料想亦不会召来太大的祸患。二来便是夫人聪慧,隐隐发现了她的意图。
眼下看来运气不错,夫人是后者。
但夫人面见外男,不可能没有人在旁,因而白惜时亦无法与她多说其他,不过倒不是全无收获,通过这一次见面,她确定了夫人的态度。
夫人不喜被困在这山寨里。
只因她神情麻木,无喜无怒,整个人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连一点生的气息都没有了。
见到白惜时,与他说了几句后发现并无特殊,那唯一亮起的星点眸光也灭了下来。
所以,当后半夜白惜时潜入夫人的屋中,隔着床幔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想离开吗?”
那夫人停了半晌都没有说话,继而“哗”的一把拉开帘幔,却是已经泪流满面,原本毫无神采的双眼终于也有了期盼,她定定地看向白惜时,“我想!”
“我做梦都想杀了他!”
夫人告诉白惜时,飞鹰当着她的面残害了她的夫君,并想以此绝了她的念想,却不知,从此之后她日日被梦魇缠绕,更是对飞鹰恨之入骨。
每一次的强迫都像凌迟,若不是尚有那一口报仇的气在,她早就对这个世界再无牵念了。
白惜时听完,静立良久,不知如何宽慰。
当年魏廷川被充军,她尚且痛苦煎熬,眼前女子遇到的比她要难耐百倍,夫君惨死面前,她却要时常被强迫着与仇人同床共枕。
何其残忍。
听她字字泣血,白惜时在离开之前,嘱咐了她一句话,“若是想要报仇,在飞鹰来的时候,想办法召见我。”
夫人闻言,郑重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没有等多久,第二日上午,便又有人找到白惜时,请她为夫人做菜。
白惜时知道,时机到了。
做菜的间隙,她托那好说话的婆子又给滕烈带了句话,这话很简单,问他的是,“今日午时可回柴房?”
二人约定好,如若分开,但凡带了时间之词,便是行动的具体时机。
又等了片刻,在那菜肴送过去的半个时辰后,飞鹰身边的山匪果然前来召唤,说是夫人感念他家乡菜做的好,叫他过去问话。
只是没想到这群山匪的防范意识很强,在白惜时踏入主屋之前,连她头上的那根稍显尖锐的发簪都被要求取下,继而扔了一根破布条供她束发。
啧,白惜时有些遗憾地想,称手的刺杀之器没了。
在那山匪的带领下,白惜时于飞鹰与夫人面前站定,目光轻扫,瞥见了飞鹰面前那一口脸大的海碗。
里头的饺子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夫人中规中矩问了白惜时几个菜肴方面的问题,又当着飞鹰的面夸了他的手艺,只她可能实在不是个话多之人,几句之后,便有要无话可说的迹象。
若是再强行找些话题,也会引起飞鹰生疑。
白惜时暗暗找寻着下手的机会。
正在这个档口,有那后厨的婆子给飞鹰盛来了一大碗饺子汤,可能是因为太烫,手边一滑,差点将碗摔在地上。
白惜时眼疾手快从下面托住,那婆子虚惊一场,呼出口气刚要道谢,却不想白惜时已经将那汤盆抢去,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朝飞鹰的方向迅速泼了过去。
一盆滚开的热汤迎面浇下,飞鹰被烫的浑身巨颤,狂吼一声,白惜时趁此间隙摔碎最近的一只瓷碗,握紧碎瓷片便向那小山似的男子纵身扑了过去。
然而飞鹰亦身手了得,在最初的疼痛之后立即回神,堪堪向左闪避,躲过了白惜时的致命一击,白惜时心下一凉,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对付高手一击不中,便很难再次得手了。
电光火石之间,飞鹰的手下也都反应了过来,此刻全都成包围之势朝白惜时杀了过来,见此情状白惜时不得不退至夫人身后,随即紧揽住她的肩膀,将那片锋利的瓷片抵在了女子的咽喉。
装作要以女子性命相要挟为筹码,白惜时高声道:“放我下山,否则杀了她!”
飞鹰一见女子被人劫,暴跳如雷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忍耐了好半天才制止手下上前,“好,好!你不就是要下山吗,老子放你下山!但你敢伤她一根汗毛,老子绝对要你狗命!”
白惜时:“成交。”
带着女子且退且观察,双方正僵持之际,这个时候突然闯进一个山匪,嗓音里带着焦急和颤抖,“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不好了!二当家的她,她晕死过去了,山下也有好多官兵攻了上来。”
而就在那山匪禀报之际,白惜时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凉的物体贴上了自己的腰腹,她对这种东西的感觉很敏感,也很熟悉,即使不低头,她也知道那是一把匕首,一把身前女子悄悄递过来给她的匕首。
白惜时垂目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微扬起嘴角,目光一瞬不瞬,紧盯着对面的飞鹰。
夫人聪颖,又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那么,她自然也不可辜负夫人的厚望。
飞鹰听完,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骤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到恨不得将白惜时一剑捅穿,“你们到底……”
然后“是什么人”四个字尚未来得及说,一把锋利的飞刀已然破空而来,猝不及防间,如疾风般刺进他的左胸胸膛。
不可置信的低下头,飞鹰怔怔望着不断往下冒血的地方,之后又惊愕抬头,看向白惜时身前的女子,“妙,妙娴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飞鹰壮硕的身躯晃了晃,继而轰然倒地,山匪一见大当家的丧命,顿时群龙无首,混乱成一团。
妙娴盯着躺在地上的男子,看他死不瞑目般大睁着双眼,仍望向自己,女子对着那尸体从低声喃喃再到大声发泄,不断重复着,“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与此同时,滕烈疾行赶到,一见飞鹰已经全无气息地躺在地上,而一位妇人正对着他失声咒骂、涕泪不止,顿了少倾,抬眸怔然望向白惜时。
白惜时冲他微微摇了下头,任由女子发泄,待她兀自平静下来,才走上去扶住了她的肩,继而吩咐已经赶到的东厂手下,“替咱家把飞鹰的头颅割下来。”
……
解衍带领着增援的官兵赶到,正与一群山匪于半山腰激战,不知里头的情况如何,他一边迎击一边向山寨内快步行去,然而向前行进了百余米之后,此时不远处的山崖一个高束马尾之人正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居高临下,宛如俯瞰众生。
随即一抬手,那人向下抛出一颗头颅。
山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发丝激荡,只见那人垂眼望向脚下人群,从容镇定、肃容寒声,“飞鹰既死,逆首已除,尔等莫再负隅顽抗,归降者,留!顽抗者,杀无赦!”
第34章 第34章
回京之后,白惜时因平匪有功,皇帝赐下不少赏赐,还特许了她两日休沐。
出宫的时候,几个小太监正捧着红漆木盘正跟在白惜时后头说着吉利话,长长的甬道旁另一队太监迎向而来,几人抬头一见为首之人,立刻停住话头,低下头去呐呐请安,“秉笔。”
梁年身着御赐斗牛服,见到白惜时,慢慢悠悠顿下脚步,吊起眉梢瞧了眼后头的漆盘,皮笑肉不笑道:“厂督近来真是风头无量,出生入死,着急立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自御马监王焕全倒台之后,西厂袁庆势单,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梁年与白惜时的争端也几乎摆到了明面上。
宫人皆猜测,下一任掌印,必定会于梁年与白惜时中二择其一。
自然听懂了他在讽刺自己着急上位,白惜时无动于衷:“秉笔是什么人,看旁人自然便像什么人。”
闻言阴笑一声,梁年:“那就祝厂督一直都能如今日这般风光,次次死里逃生,千万别为了立功一不小心死在外头。”
白惜时亦跟着笑了起来,“秉笔放心,我这人,命硬的很。”
梁年听完拂袖而去,领着身后一众小太监,趾高气昂往南面的方向而去。
白惜时驻足看了一会,扭头去问身后之人,“他去往何处?”
“禀厂督,瞧着是往贵妃娘娘的去处。”
俞贵妃。
近来,确实听说梁年很得俞贵妃的欢心。
就在离宫之前,掌印张茂林还特意将白惜时叫至一边,告诫过他。
原话是,“你在外头九死一生,虽立了功,爷爷也替你高兴,可在咱家看来却是本末倒置。咱们做内宦的不是文臣武将,最重要的是伺候的皇帝娘娘开心。贵妃娘娘盛宠不衰,小石头,你不能总仗着小时候的情分就疏于走动。要知道,人都是会变得。你千辛万苦,也许都敌不过贵妃娘娘在皇帝枕头边替梁年说的几句好话。”
其实这些道理,白惜时又何尝不明白?
梁年此人虽捧高踩低,但司礼监事务方面也算矜矜业业,挑不出什么错处。
若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梁年与自己,一文一武,甚至梁年于掌印之位可能还更为合适。
这个时候,贵妃娘娘愿意帮谁说话,确实显得至关重要。
可每每去到娘娘处,她都会与自己提及俞昂,白惜时实在不想与俞昂此人牵扯太深。
不仅因而俞昂诨名在外,更因自那次救出端静长公主后,俞昂偶有两次看自己的眼神让白惜时觉得极为不适。
那是一种没来得及隐藏好的冒犯。
俞昂,是出了名的男女不忌。
—
一直忙碌惯了,此番突然无事休息在家,白惜时倒有些无所适从,孟姑姑见她即便立功得了赏仍旧没个笑模样,隐约猜出了白惜时近来有心事。
“厂督,下午我和柔云说好了一起陪娴娘子去逛庙会散心,正好再做几身入春的新衣,厂督若是没事,不如与我们一起?”
吕妙娴被从匪窝救出后,因需配合东厂查案,被白惜时带回了京城,不过白惜时没有让她住在东厂,而是暂居于自己的府邸。
“逛庙会?”白惜时停下褪去官服的动作,看了眼孟姑姑。
“是,厂督想去吗?难得有机会,一起去看看吧。”
白惜时上任东厂后,虽在外立了府,却时常陷于事务,的确很少有机会能在外头悠闲地走一走逛一逛。
若是问她想吗?白惜时觉得应该也是想的,散散心也好。
既然想她便没再犹豫,点了点头,“好,那便一起。”
逛街市看热闹这种事,白惜时觉得自己本质是个女子,应该能和孟姑姑她们逛到一起,然而等真正去了后,她才发现可能高估了自己。
白惜时的习性,向来是看准了买好就走,但另外几个人明显更倾向于货比三家,还尤为热衷砍价,并以此为乐。
在不知第多少次于几人身后枯等了大半刻后,眼见三个女子还在围着两双绣鞋来回比较不知选哪个好,白惜时果断从“战局”中退了出来,掏出块银子拍在店家手中,“两双都要了。”
然而她的慷慨似乎并没有获得女子们的认同,反倒像是扰了她们的乐子,只见孟姑姑满脸严肃从店家手中将银子抢了回来,然后重新塞回白惜时的手中。
“厂督不要这般浪费,再等一等,我们很快就好了。”
“……”
白惜时决定到店外头去透透气,逛了这么半天她出了一身汗,这个时候站于屋檐下被初春的清风一吹,方才那股燥热倒是去了大半,继而一低头,又发现有人从身旁递过来了一杯竹叶汁。
白惜时看向解衍,“你哪来的?”
“前头的店中买的,没让他们放糖。”
白惜时接过来尝了一口,味道还挺清爽,这么久她也真是口渴了,因而“咕咚咕咚”就将那被清汁喝完,待到喝完,才发现解衍正笑看着自己。
白惜时不知他笑自何处,又看了眼他的双手,“你就买了一份?你不渴?”
男子摇了摇头。
回头往店内望了一眼,白惜时道:“里头那几人磨嘴皮子磨了这么久,估计一会也得口渴了。”
解衍闻言,无奈扬了扬手中提满的大包小包,“她们要喝让她们自己去买。”
言下之意,他没手了。
看到解衍如此境况,白惜时不由又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继而庆幸:“还好这次你也一起来了,不然这拎东西的活估计就全落我身上了。”
“她们不敢。”
说着,男子又联想到方才白惜时付钱失败的一幕。
那一副欲言又止、要劝不劝的模样,实在与立于高崖之上往下扔人头的洒脱感形成鲜明的反差,解衍不知为何,突然又想弯起唇角。
“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厂督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知他指的是什么,白惜时望向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亦跟着笑了起来,“难得她们开心,总不好扫兴。”
也难得,让她体会了些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
二人立于檐下闲聊说着话,里头的几个女子此刻也终于选好绣鞋从店内走了出来,解衍这时候突然靠近了些白惜时,低声向她示意了眼前方。
“厂督,一会可去那家成衣店。”
白惜时错愕侧目,“你还敢撺掇着她们逛?你不怕累不怕再多拎好几盒?”
解衍不动声色,“那家店内有椅凳,我方才提前进去看过。”
“方便厂督坐下休息。”
白惜时被“椅凳”二字打动,看向解衍的眼神亦由质疑变为欣赏,听完一点头:“行,就去那家成衣店。”
入店之后,内里陈设果然如解衍所说,桌椅齐全,掌柜的看几人衣着气质不俗,更殷勤备至给他们各泡了一杯清茶,供两位男子休憩品茗。
孟姑姑自带着解柔云与吕妙娴去挑选,白惜时则端着茶盏撇开浮沫,一边浅啜着清茶,一边从一排男子的成衣上掠过。
说来已经入春一段时间,天气渐暖,倒是可以给解衍也换两身衣衫,白惜时也不希望他再穿着那样与魏廷川相似的衣衫。
想到这手指在几件浅色的成衣上点过,白惜时唤来一旁服侍的小厮,将解衍也成功劝进了里头的换衣阁内。
解衍清隽如玉,又是文官出生,其实还是更适合花青、月白这样的颜色。
白惜时兀自想着,正等待着解衍出来想要看看他换上的效果如何,却不想解衍还没有等到,此刻又有人跨进了店内。
这时候只听一个女子高兴道:“兄长,将军,就是这家。”
“店家,我上次送来的几件衣裙改好了吗?”
店家闻声热情迎了出来,“刘二小姐,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好了好了,我这就给您去拿。”
白惜时送至唇边的茶盏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又浅浅地饮了一口。
怎么就这么凑巧呢?
很快,跨进店内的男子看见了案边之人,目光一动,走过来又确认了正脸,立刻展容笑道:“惜时,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处?去你府上几趟都没找着人,回京了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白惜时搁下茶盏,站起身,同样回之面前的男子以微笑,“前日刚回来,有些疲乏,便还没来得及去见世子。”
闻言眉头很快皱起,魏廷川关切地打量了遍白惜时,“怎么样,这次去冀中可有遇到危险,有没有受伤?”
“没有。”
正说话间,店家已将刘晚禾的衣裙取了过来,女子一件件检查完毕,突然看了眼身旁的刘启舟,撒娇耍赖道:“兄长,我今日荷包忘带了,你替我付钱吧。”
刘启舟:“嘿,我就说你今日怎会突然热情叫上我,原来竟是想敲兄长的竹杠?”
女子继续扯着哥哥的衣袖,“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就是忘带了。”
刘启舟信不过,忍不住去叫魏廷川,“廷川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还有厂督在呢,一起叫人看笑话。”
这段时日刘晚禾似乎已经与魏廷川熟稔许多,此刻兄长如此也不见她害羞,而是瞧见男子望过来,忍不住冲他做了个鬼脸。
下一刻,瞧见白惜时也同样看向自己,女子才缩了缩肩头,抿住嘴唇不再说话。
很可爱很开朗的一个女子,明媚娇俏,也值得被爱,这是白惜时的第一感受。
难怪,魏廷川会喜欢。
白惜时想,如若自己是男子,应该也会被这样的女子吸引吧。
没什么奇怪的。
魏廷川见状,果然无奈一笑,继而招来店家递过银子,“我来付吧。”
刘晚禾似乎是这时才觉出害羞,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这怎么可以……”
魏廷川却打断她,安抚般地冲女子一摇头,“没什么不可以的。”
与此同时,解衍换好了一身天青色的锦缎长袍从内室走出,见到案桌边倏然多出的几人,停下脚步,在目光触及到魏廷川的一刹那,微扬的唇角缓缓拉直,继而挥退一旁的小厮,立于原地,没有再往前行去。
解衍的身后还跟着同样换好衣衫的解若云与吕妙娴,三位女子互相欣赏了一阵,此时见男子止步不前,解柔云忍不住问道:“哥哥,怎么了?”
解衍:“没事。”
以为他说没事便真的没事,解柔云又低头看了一眼新换上的衣裙,“哥哥,那你看我这一身好看吗?”
闻言,解衍望了过来,继而眸光微动,像是想到什么。
要将厂督从眼下的情绪中拉出来。
“我对女子的衣饰不大了解,不过厂督的眼光极佳,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问他?”解柔云有些犹豫,“合适吗?”
抬眼,望向此刻正被刘家兄妹与魏廷川围在当中之人,解衍下意识用手指点着腰间那枚香囊,“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去,可替厂督解围。
解柔云对于兄长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何况近来她对厂督已经没有那么般惧怕,特别是在知道他救出吕妙娴的故事后,更是对白惜时蒙上了一层光环。
因而,解柔云听罢,便也就真拉着吕妙娴与孟姑姑走了过去,继而婷婷袅袅站于白惜时面前,微提着裙摆展示道:“厂督,你看和娴娘子的这一身新衣裙好看吗?”
第35章 第35章
解柔云一句话,不仅顺利叫白惜时看向她,连带着魏廷川、刘家兄妹也都看向她。
有些惊讶于这姑娘竟会跑来询问自己意见,不过解柔云此刻的出现,倒确实能叫白惜时找到点旁的事来做。
接受魏廷川订亲是一回事,但看着他与未婚妻在自己面前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白惜时不得不承认,即便劝了自己无数遍,此时此刻在心中的某个地方,还是会传来滞闷之感。
那是她默默喜欢了十几年的人。
目光落在解柔云与吕妙娴那两身新衣上,白惜时认真打量了片刻,回答道:“好看。”
解柔云:“真的?”
白惜时颔首,视线又在店内转了一圈,继而停留在另外一件衣裙上,“不过那件烟粉的,应该更适合你。”
解柔云跟着白惜时望过去,眼中顿时有些放光,“厂督,那我再去试试?”
“好。”
掌柜的此时已经很有眼力见的叫人将那件衣裙取了下来,解柔云抱在手中看了看,继而又欢欢喜喜的下去换衣。
她不是没注意到厂督之外,此刻还有另外三人在场,来厂督府上的这半年,只要她出门,就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起先她还会难受,如今已经可以坦然接受。
哥哥也曾告诉她,不要在意旁人所看所想,亦无需被流言所困,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她觉得哥哥说的对,她在厂督府上很好,甚至比原先在解府还要自在些,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只会使自己不快乐,她不做这种傻事。
解柔云拉着娴娘子又回到了后室换衣,魏廷川此刻眉峰微凝,亦从那二人身上收回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幕,他莫名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刘启舟这个时候挑眉一笑,又看了眼白惜时:“厂督,看来外头的传言非虚啊。”
白惜时尚未回应,魏廷川已经替他问道:“什么传言?”
刘启舟:“传言厂督是位怜香惜玉之人。”
近来京中都在传,除了解家那位姑娘之外,白惜时又从冀中带回了位已婚丧夫的少妇回府,而且看这两个女子对白惜时的态度,算得上信赖,也并没有显露出排斥和不情愿。
众所周知,一般太监因比正常男子少了样物件,难免自卑,而很多大太监都会将这种自卑无力发泄在女子头上。
但眼下看来,厂督应该没有这样的癖好,甚至对美人颇为优待,才养成了解柔云这般烂漫开朗的模样。
白惜时听完没有接话,她的私生活,自然轮不到他人置喙。
但这种反应在魏廷川看来,近乎于默认。
男子的脸色顷刻严肃起来,“惜时,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罢,他率先迈步往店外走去,似乎根本不担心白惜时不会跟上来。
扫了眼此刻有些错愕的刘家兄妹,白惜时略一颔首,走了出去。
二人找了处没什么人经过的巷弄,魏廷川转身,望着白惜时,“刘启舟说的可都是真事?”
白惜时默而不语,不知为何,她莫名不太喜欢魏廷川此刻质问自己的态度。
魏廷川:“说话,你可知这会样对你的名声有损?”
白惜时觉得在魏廷川面前,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太监,不由问道:“我能有什么名声?”
她是个内宦,朝廷鹰犬,东厂厂督,还能指望那些文武百官对他交口称赞吗?
魏廷川此刻的口气像极了一位兄长,“惜时,如果不是,你就应该把那两个女子送走,妥善安置,不要凭白往自己身上揽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魏廷川说的对吗?应该是对的,但白惜时还是反驳道:“我不觉得麻烦。”
因为,她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看着府里有些人气,热闹热闹也会开心。
何况那也是两个无家可归之人。
“惜时,你如今怎么这般执拗?”闻言眉头皱的更深,魏廷川发觉自此次回京后,白惜时同他再没有以往那般亲近,似乎也不是很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之前他从不会这样。
思及此顿了顿,男子突然眼神一暗,问道:“还是说,你真的对那两个女子有意?”
白惜时看着他,“有意如何,没意又如何呢?”
直到此刻,白惜时才发现,她心中还是有执念的,因为执念所以沉默,所以此时此刻也才故意反问,不会好好说话。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手,她其实希望魏廷川不要再来关心和管束她,这种关心就像一种慢性毒药,将她拖回求而不得的泥沼,让她好不容易刚刚长好的伤口,再次撕裂溃烂,血流不止。
魏廷川听完,果然表情更为严肃,刻意忽略心中那股猝不及防的烦躁,“惜时,你至少应当一心一意。”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一心一意?”
她对一个人一心一意了十几年,而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想到这里,白惜时莫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问道:“还是你觉得,只有你能娶妻生子,幸福完满?而我是个太监,就连身边出现个女子都不应当,都是罪过?我就注定要孤独终老?”
没想到白惜时会突然这般诘问自己,也是白惜时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魏廷川忪然片刻,反应过来后,很快放缓了语气。
“惜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不会孤独终老,你我是兄弟,我会陪着你,刚才可能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让你误会了,你不要生气。”
陪着她,怎么陪呢?
白惜时在心中笑了一声,但此时此刻,魏廷川的声音一旦缓和下来,白惜时又觉得刚才的自己太过小题大做,敏感尖锐。
他又能怪魏廷川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只将自己当作好兄弟,他又有什么错?
兀自闭了闭眼,白惜时待平复了片刻后,才重新看向魏廷川,“对不住,可能是最近遇到的事太多,有些急躁,我亦没有怪世子的意思。”
魏廷川却突然紧张起来,“你遇到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事。”
白惜时敷衍过去,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柔云以后还要嫁人,妙娴也是暂居我府上,我没有对她二人另作他想。不过我也是个成年男子了,很多事情自己会判断,世子便让我自己做决定吧。”
原来无意。
听他这么说,魏廷川的蹙起的眉峰终于平缓下来,从方才一直持续到现在那股烦躁也莫名消停下来。
魏廷川语气更加温和,“好,我不干涉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问题也别都自己闷在心里,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
闻言看了男子一眼,白惜时:“真没什么事,有事我必定第一时间找世子帮忙,让你给我托底。”
魏廷川这回才真正笑了起来,走过去,一把揽住白惜时的肩膀,“这还差不多。”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那阵紧意,魏廷川原来不是没有对她做过这样的举动,那时候觉得亲密高兴,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却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即便是好兄弟,在男子之间做来无所谓,但在他与她之间,是不合适的了。
不动声色退了一步,白惜时这时候也恢复如初,笑看了一眼店内,“快回去吧,刘姑娘等你该等急了。”
看着突然悬空的手,魏廷川视线停了片刻,继而收回手臂,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点头道“好。”
男子转身朝店内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惜时,明日晚上我约了三五好友一起聚聚,你也一起来。”
白惜时推辞:“我就不去了,我又不喝酒,去了也是扫兴。”
魏廷川:“你不想去?那我推掉,明日去你府上找你。”
听他这么一说,白惜时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终是妥协道:“算了,你别推了,我还是去吧。”
“那好。”男子又扬起那熟悉的笑,仿佛如热烈的阳光,能够融化坚冰。
白惜时也曾被这样的阳光融化过,只不过现在这一束光,不再应该属于她了。
她也应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位置。
男子离开的时候,刘家兄妹已经找到巷子口来等他,三人一起离开的背影,白惜时立于原地一直看着,直到他们变成几个圆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收回目光的时候,这时候发现解衍也寻了过来,手上还拎着那些大包小包。
白惜时:“柔云她们挑好衣裙了?”
解衍点头,“挑好了,我告诉她们厂督有事,让她们先去其他地方逛了。”
白惜时“哦”了一声,“他们都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解衍望着巷内之人,“等你。”
白惜时一挥手,“我不需要人等,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吧。”
可解衍却罕见的没有听从,而是道:“每一个人都需要人等,没有人喜欢孤单。”
白惜时重新抬眼,对上男子的视线,“呵,那你可猜错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就是喜欢孤单。”
“嗯,厂督喜欢孤单。”
“那还不快走?”
解衍扬了扬手中的包裹,“不过属下不喜欢,也不想再跟过去拎包,不知可否借口等厂督,躲一会懒?”
白惜时:“不行!”
然而解衍听完却仍旧未动,反而眼眸中扬起了淡淡星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巷内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被他那样的星辉凝望久了,虽然没有阳光那般炽烈,却也如山涧清泉,一点一点,冲散了白惜时心中那股滞涩。
过了许久,白惜时终是吐出了一声,“……随你。”
解衍走了过来,转过身,站在了白惜时身侧。
然后男子就陪着白惜时,一直并肩站在这巷口,二人什么话都没再说,就这么一起看车水马龙,看人潮涌动,看热闹喧哗,看灯火阑珊……
直到白惜时最后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侧眸看向男子,“去找柔云她们?”
“好。”男子跟着笑了起来。
第36章 第36章
初春的清晨还带着一丝寒意,天刚破晓,白府门房伸了个懒腰,刚洗干净手脸,这时候就见不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之声,紧接着便见一高挺男子策马从街市的方向行来,手中似乎还提了个油纸包,到了府宅门口,单手勒缰,男子长腿一跨从马上跳了下来。
来人门房已然认得,正是前几次来过都扑了空的镇北将军魏廷川,门房见状热情地迎到阶下,接住男子抛过来的缰绳。
魏廷川潇洒一笑,“惜时可在府内?”
“在的在的,厂督今日休沐,正在家中。”
门房忙不迭召人将那匹赤棕色的骏马带下去,继而领着魏廷川往府内行去,待行至厅堂,彭管事已经着人备上一盏清茶,客气道:“怠慢将军,刚着人去通传,不过厂督现在还未起身,还请将军稍待片刻。”
魏廷川:“惜时还在睡觉?”
“是。”
听完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魏廷川直接站起来,“他屋子在哪?我去看看。”
“这……”
彭管事不知如何处置,厂督向来不喜人去他的卧房,除了孟姑姑外,未经允许,一律不许入内。
但魏廷川又身份特殊,听闻是厂督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魏将军亦没有再给彭管事纠结犹豫的时间,只因男子已然越过他,朝后头最大的一间院子行去。
正是白惜时的住所。
跨过月洞门,魏廷川见院内那一排柿子树,便知是找对了地方,尤记得年少时,白惜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小太监服,宽大的袖口被卷了两道才能露出一双白净的小手,每次看见柿子树,必要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念着诸如“柿柿如意”这样的祈愿之语。
想到这,不由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魏廷川走上台阶正欲叩门,这时候一只手臂突然横了过来。
解衍一身崭新的松玉绣鹤长袍,挺拔如修竹,此刻正一脸肃容望向魏廷川,“将军,厂督尚未起身。”
“我知。”
魏廷川蹙眉,抬手还欲再次叩,这一次,解衍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魏廷川转过身,略冷下眉目看向面前之人,二人尚未言语,这时候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白惜时身着一件家居常服,一边用绸带随意将长发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世子,何事这么早?”
她的语气还带有些刚睡醒的困倦,在得知魏廷川来后,白惜时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让孟姑姑帮她绑上束衣再穿好金丝甲,等这些做好后又简单的洗漱一番,还没来得及束发,魏廷川便已经到了。
多亏方才解衍在外头拦了一手,不然她连穿上外衫的时间恐怕都没有。
好不容易在家休沐一日,白惜时还想着能够解开束缚,在屋子里多躺躺,没想到世子精力旺盛,一大早便上她府上做客来了。
白惜时此刻卸下平时的规整,一瀑青丝用一根碧色绸带随意绑在脑后,亦没来得及描眉,整个人又有些惫懒,倚在门框上,便显得……很温顺,也柔和了很多。
还有就是……很漂亮,魏廷川其实很早便知道惜时长得好看,在小太监中是出了名的清秀出众,不过都抵不过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
魏廷川上一次见白惜时,还是在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眼下,却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当魏廷川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惊诧于自己竟会觉得一个男子漂亮,略一撇头,挥去那奇奇怪怪的想法,扬了下手中提着的油纸袋。
“给你买的吴记煎包,这个去迟就卖光了,快出来乘热吃。”
一大早过来,就为了给她带包子?
白惜时用昨日用一夜刚整理好的情绪,这时候被包子一影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遂没说什么,一点头,以尚未束发为由,让魏廷川他们先去厅堂。
等白惜时再次出现的时候,发丝已经一丝不苟的束了上去,衣着板正,又是往日那副阴柔张扬的厂督模样。
坐下来后,看见解衍也在一旁,白惜时问他,“吃了没有?”
解衍:“没。”
“一起吃,过来坐。”
白惜时叫上解衍,一来为了避嫌,她与魏廷川这般二人单独相处已经不再合适,即便魏廷川不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她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二来白惜时不得不承认,她感念解衍昨日的相陪,自己对解衍的信任,似乎也在逐渐加深。
近来为了助解衍重回朝堂,她递上去了不少治事理政方面的折子,旁人都以为她是对掌印之位势在必得,迫切想让皇帝知道她能够胜任司礼监,但其实不然,她是在为解衍铺路。
皇帝对白惜时太了解了,虽然她书读得也算尚可,但与那些一甲进士相比起来,引经据典、遣词用句还是会有差别。
所以递上去几次后,皇帝特意将她留下来,举着最新的折子问她,“这是你写的?”
白惜时立于龙椅之前,垂首不语。
不可欺君,但亦不可直接举荐解衍,这样的用意太过明显,皇帝不会喜欢。
但白惜时知道,皇帝能猜到这折子是解衍替她所写,长此以往,自然会也对解衍有所印象,认可他的能力。
然后,便是需要再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果然,见白惜时没有说话,皇帝也没有怪罪,只是重新展开那折子,点评了几句,“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你亦可跟着学学,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白惜时听完,诧异抬头,看向龙椅当中之人。
皇帝见她这个样子倒是笑了起来,问身边的张茂林,“他是什么表情?”
张茂林则顿时喜笑颜开,拼命给白惜时使眼色,叫他谢恩。
这是皇帝第一次向白惜时暗示,她未来有可能会接任掌印之位。
其实白惜时对司礼监掌印,并没有那么执着,这个位置多被困于宫中,职责重大,并不如现在的东厂厂督自由,她最希望的,其实是张茂林一直是掌印,她亦有人庇护。
但张茂林年纪大了,皇帝亦有让他歇歇的打算,而若是掌印由梁年来接任,等着自己和张茂林的,注定不会是好结局。
所以这个掌印,她确实,需要拿下。
七七八八又想了许多朝堂之事,直到对面的魏廷川叫她,白惜时才反应过来,重新看向对面的男子。
是了,朝堂之事明日再说,今日休沐,便好好感受当下吧。
在魏廷川催促的目光下,白惜时夹起一颗煎包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从里头流出,瞬间裹满味蕾。
魏廷川微微向前探身,问她:“味道如何?”
白惜时实话实说,“好吃。”
男子闻言很快笑起来,“我与启舟、晚禾昨日一起去便觉得味道极好,当时就想着,今日一定也要再买些来给你尝尝。”
听到这话,白惜时咀嚼的动作稍顿,继而两腮又重新活动起来。
果然,和她猜想的也差不多,魏廷川离京这么多年,能知道什么美食?必定是有人带他去品尝。
不过白惜时发现,眼下她从世子口中听到刘晚禾的名字已经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可能那阵痛劲过了,便也就麻木了。
挺好。
此刻解衍正认真剥着一颗鸡蛋,待将蛋壳一点一点褪去之后,他将那一颗白煮蛋很自然的放入白惜时的粥内。
白惜时习以为常,冲他一点头,“嗯,你也吃点。”
解衍冲白惜时笑,笑得又清朗又温和。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继而着重又看了解衍一眼,魏廷川突然道:“惜时,你没长手么,吃鸡蛋不会自己剥?”
白惜时:“……?”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小时候也帮魏廷川剥过鸡蛋壳,他那时候怎么没嫌弃自己没有手?
白惜时正匪夷所思间,解衍这个时候已经接过话头,“是我顺手惯了。”
说着,将剩下一个未剥壳的鸡蛋放入碗内,解衍给魏廷川推了过去,“魏将军是否也要来一个?”
闻言掀起眼皮,魏廷川审视着解衍,解衍同样背靠回椅背,坦然回望,不过魏廷川很快发现,这小子看自己的目光可没有对白惜时的那么良善好说话。
魏廷川隐隐觉得此人,危险。
三人吃完饭,魏廷川又开始想要测试测试白惜时的武艺有没有精进,好不容易休息,白惜时自然不愿又折腾的满身是汗,想要推脱找不到借口,索性祸水东引,让解衍去陪魏廷川比试。
而她自己则泡了一壶清茶,又命人搬了个躺椅坐于树下,打算悠哉悠哉看他们二人切磋。
比试之前,白惜时昧着良心鼓励解衍,“与高手过招,珍惜机会,对你的身手亦会提升非常之大。”
解衍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冲白惜时郑重点头。
被这样的眸光望着,白惜时莫名良心一痛,端茶的手都差点不稳。
算了,不过魏廷川应该有分寸,不会真正伤到解衍。
解衍如今虽也算身手不错,但魏廷川毕竟于沙场磨练,二人之间肯定悬殊,白惜时本想着切磋切磋,点到为止,但看着看着,又发觉有些不对。
这两个人是真打,起初还好,但招式过着过着便越打越凶,出手也越来越凌厉,解衍不服输,魏廷川亦没有相让,因而掌掌到肉,拳拳到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之前有什么过节。
怎么回事?
眼看越发不对劲,白惜搁下手中茶盏,从躺椅上起身,正要上前,这个时候魏廷川一个拳风强势袭来,解衍躲闪不及,便这么被狠狠砸在了左侧下颚之上,连退了数步。
一见此情状,白惜时心道不好,快步走过去查看,果然,解衍不仅是下颚,此刻连嘴角都破了,正在往下滴着血。
解衍一抬手,面无表情,用拇指抹去血迹。
想不通何必要弄成这样,白惜时眉头逐渐蹙起,回过头去看魏廷川,“世子,为何出手如此之重?”
魏廷川驻足于原地,看着白惜时对着自己凝眉发问。
他出手重吗?确实是不轻,但解衍隐隐有挑衅之势,并且刚才那一拳,按照魏廷川的判断,解衍也并非就躲不过去。
他是没有躲。
魏廷川觑着解衍,更觑着白惜时此时正拿了块巾帕给解衍按住的嘴角,心中莫名觉得怪异,想要上前一起查看伤势,这个时候白惜时已经让彭管事过来,请他下去先行更衣。
待到男子走后,白惜时才又抬起头,重新对上解衍的视线,继而手上的力道加重,按得解衍轻轻“嘶”了一声。
白惜时皮笑肉不笑,将那块巾帕扔给了解衍,“呵,你也好不到哪去。”
魏廷川既然能看出来解衍的挑衅,白惜时自然也看得出来,都说读书人心眼子多,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只是解衍这般看不顺眼魏廷川,为什么?
如果说是因为自己之前有意无意让他模仿魏廷川,那他看不顺眼的,或者更该讨厌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第37章 第37章
魏廷川在回去之前,又找白惜时单独谈了一次话,在详细询问了她收留解家兄妹的经过后,男子神色微凝。
“解衍此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在我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惜时,你对他亦要有所提防,不能轻易被他蒙蔽。”
“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是想要借你之势,夺回那些原来属于他的东西。”
我怕你被利用。
但最后这句话,魏廷川没有说出口,自白惜时上次在成衣店外与他发生争执后,男子如今与他讲话也会注意,不再用说教的口吻。
白惜时听完,没什么反应,显然早就想到过这些。
她看向魏廷川,“世子说的我自会注意,也多谢世子为我筹谋考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多少都会有所图,就连父母,可能也会寄希望于孩子长大养老回报,所以解衍对我好,有所图也很正常,我亦不是不能接受。”
不然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男子会对她一个太监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凭恩情,凭感激,还是凭想要借着她再往上走?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解衍没有害人之心,她亦可以成全他。
就当这段时日她对他所为的回馈。
魏廷川听到这里,却莫名突兀的问了一句,“他对你很好?”
白惜时想了想,诚实作答,“是,很好。”
此时莫名其妙又想起了白惜时帮解衍按住嘴角的那一幕,魏廷川心中涌起一阵异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想要弥补当初没有能力救下你的遗憾,亦或者是在那样劣势的处境下,解衍还是愿意出手帮助那位被欺负的妇人,让白惜时觉得,这个人还是有一颗良善之心,所以愿意帮一帮他。
但有些话,如今已经没法说了。
所以白惜时随便捡了个借口道:“看着顺眼,正好他又会写骈文,对我以后进入司礼监也有所帮助。”
在有意掌印之位上,白惜时没有对魏廷川隐瞒。
魏廷川:“可若是你扶他上位之后,他翻脸不认人,掉头就走呢?”
在魏廷川看来,白惜时扶持解衍,应该是寄希望于他入仕之后在朝堂上能多得一份助力,可不排除解衍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会与白惜时划清界限。
白惜时听完仍旧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人都是会走的,大多数情况下,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愿意帮我自然好,不愿也罢,只要不加害牵制于我,他当他的官,我做我的内宦,亦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白惜时看向对面之人,扔控制不住有些叹息的想,你不是也走了么?
可能白惜时所理解的“离开”与魏廷川所说的不尽相同,但白惜时觉得,连魏廷川的离开她如今都能够逐渐接受,解衍的,她同样可以坦然面对。
魏廷川听到这里,有些恍然,似乎觉得有什么应该抓住的东西没有抓住,默了默,他才道:“倒是我狭隘了,没想到惜时看的比我通透。”
“世子就别取笑我了。”
然而魏廷川却突然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陪不了一辈子?”
他定定望向白惜时,用两个人近乎都能领会的眼神,去看对面之人,“我觉得可以。”
朋友、兄弟,亦可以一辈子。
“不行的,世子。”白惜时这时候却笑着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在我这里,不行。”
男女有别。
避嫌,是为了尊重对方,也尊重对方的所爱之人。
魏廷川走后,白惜时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起床之后又去书房看了几本解衍推荐的经略文书,如今她既致力于接任司礼监,那么自身的治世谋略均需进一步提升。
不能再像爷爷张茂林那般,因学识所限,往往受制于秉笔。
傍晚的时候,白惜时从书房走出,继而换了身衣衫,按照先前的约定乘坐马车前往魏廷川今晨已经告诉她的酒楼。
楼上的雅室之内,魏廷川邀请的都是一些故友,有文臣亦有武将,这些人看见白惜时推门而入之时,均客气起身,没有带着对内宦的偏见,一人一句“厂督”,倒是十分热情友善。
应该是魏廷川提前与他们打了招呼。
席间几个男子们把酒畅聊,谈古论今,加之无人对白惜时劝酒,白惜时听着也还算有些趣味。
只不过酒过三巡之后,大家聊着聊着,便又绕到了魏廷川即将举办的订亲宴上,一个个跃跃欲试,均提出当日要过去给魏廷川帮忙。
魏廷川举杯谢过几位好友,待搁下酒杯之后,又看了眼身侧的白惜时,可能是怕她身为内宦,谈及此话题会尴尬忧心,男子应了两句,便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白惜时能感受到魏廷川的小心谨慎,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两个人也没法再像原来那般毫无顾忌,无话不谈。
白惜时甚至有一种她在场,这几人反而不能畅所欲言的感觉,遂之后找了个借口起身,打算到外头去转一转,也让这几个人自在一些。
酒楼之外华灯如昼,亦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白惜时起先漫无目的的瞧着,可是片刻之后,倒是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幕有意思的景象。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竟与一女子同行,起先二人隔着些距离,看起来倒像是不相识,只不过趁着人流涌动没人注意,那女子竟大着胆子,用小指去勾单平的手掌。
单平发现女子的举动,一脸紧张,但却没有立即甩开,而像是想要四下确认有没有熟人看见,很快张望了一圈,结果这一张望倒好,直接与白惜时对上了视线。
单平看见白惜时,当下大惊失色,立马第一时间甩开女子的手指,继而做贼心虚一般,一个人先行离开了这块人流聚集之地。
望着单平算得上逃窜的身影,白惜时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出来一趟还真有收获,吃到瓜了。
单平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刚才那位女子,绝不会是他的妻妾。
单平此人,平日里在朝堂上自诩清流,身居都察院佥都御史一位,更是以严明著称,常教育弹劾官员立身不正,却不想……
白惜时正兀自消化着方才吃到的新鲜大瓜,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身后热情叫了他一声,“厂督!”
应声回过头去,白惜时:“蒋寅?”
“是,厂督。”蒋寅见真的是他,高兴走了过来。
“您也是来此地吃饭?凑巧,我们锦衣卫中有个兄弟升迁请客,也在这间酒楼。走,厂督,要不要去我们那桌坐坐?正好指挥使也在。”
白惜时听完一摇头,“你们锦衣卫的事,我就不跟过去凑热闹了。”
在外人眼里,东厂与锦衣卫仍旧不合,她眼下过去自然也不合适。
蒋寅也猜到了他不会去,因而又客套了两句,便又找店家要了两坛好酒,再与白惜时打了声招呼后便重新上了二楼。
待蒋寅走后,白惜时继续在外头吹了一会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转身准备回席,走了几步刚走到一楼的拐角处,刚巧遇见从上头走下来的滕烈。
男子似乎喝了点酒,平常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此刻也带着一点微醺与放松,目光则一直落在酒楼的门口,看样子似乎在寻人。
“指挥使。”既然对方有事,白惜时不欲打扰,随意打了招呼,继而一点头,连脚步都未停歇。
滕烈似乎是此刻才看见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直接越过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立于原处,看了眼白惜时又看向店外,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白惜时很快也发现了不对,走出两步后又停下,回过头,“你找我?”
滕烈:“……不是。”
白惜时挥挥手,“那走了。”
“……厂督。”不知为何,滕烈突然又从后面叫住他。
白惜时再一次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望向男子,“有事?有事直说。”
不必这样吞吞吐吐。
白惜时就这么站在上首盯着滕烈,滕烈被她盯得似乎有些酒气上涌,看起来像在费力思索,又像是在左右取舍,最后,就在白惜时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与自己商讨的时候,男子问了白惜时一句话。
他问的那句话是——“外头新开了一家书摊,你是否要过去看看?”
白惜时:“……?”
“不了。”
白惜时觉得滕烈可能是喝醉了,她懒得跟个酒鬼计较,遂姿态摆得很高,“一本寡嫂可遇不可求,我也不是什么书都看得进去,指挥使费心了。”
滕烈:“……”
白惜时耐着性子,“还有事吗,指挥使?”
“……没了。”
“好,那再会。”
都说酒前酒后两个模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冷冽寡言如滕烈,没想到喝完酒还是个热心肠,不过他近来忙着恶补为政之要,实在没什么时间去看那些闲书。
再回到雅室之后,一场小聚已经接近尾声,魏廷川喝的有些多,他刚回京才置办了府邸,又不在京久居下人也没寻几个,此次吃饭亦是自己骑马前来,此刻那几个好友便争相要将他送回府去。
谁知魏廷川大手一挥,笑看向白惜时,“你们先回去吧,惜时送我就行,我们方向正好顺路。”
白惜时听后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退了一步,让男子的那些朋友将他先行扶下楼,再让小二去通知候在外头的白府车夫,让他将马车赶到门口,做好扶人的准备。
然而当白惜时跨出酒楼外后,意外发现解衍竟乘着府上另外一辆马车已然等在门口,此刻男子正立于车厢旁,身姿即便在夜晚瞧着也很是卓然俊逸,当然了,如果忽略他肿了的半边脸的话。
是的,解衍的脸肿了,刚被打的时候瞧着还没那么严重,现在时间一久,整个左侧下半张脸都微微隆了起来。
男子看见白惜时出来立即露出微笑,抬步便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然而一笑肌肉必然牵扯伤口,男子的笑突然僵在了一半,继而皱着眉头,用舌头顶了下肿起的地方。
白惜时见状实在没什么好脾气,冷笑一声质问他,“我下午让你冰敷?你敷了吗?”
解衍睁着一双纯良澄澈的眼,“现下冰块不好找,这点小事,属下不想麻烦彭管事。”
“冰块不好找?”
白惜时又觑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找。”
说罢审视着解衍,白惜时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审视着审视着,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男子隆起的侧脸之上,忍了忍没忍住,白惜时调头往店内走去,“等着!”
很多大的酒楼为了保证食材新鲜,都会在冬天的时候于冰室储存一部分冰块。
待白惜时走后,魏廷川此刻也让开扶着自己的好友,酒气在看到解衍的时候也醒了大半,男子眼中带着冷意,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解衍。
解衍倒也不惧,迎难而上,双目带笑看向魏廷川,此刻亦不再见男子有肌肉牵扯伤口的不适之感
这点疼痛对解衍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厂督看着责难实则关心的眼神,又实在……叫人百看不厌。
方才来的时候,解衍已听车夫说了厂督要送魏将军回府之事,此刻遂上前一步,单手撩开马车车帘。
“厂督明日还有要事,需早些回府歇息,既然将军醉酒,不如就由解某送将军回府。”
第38章 第38章
魏廷川同意了解衍的送行,当着白惜时的面不方便,他正好也有些话要提点告诫解衍。
马车之中,魏廷川眯起一双凤目审视着对面之人,他冷下的眼神向来锋利,让人有一种无处遁形的压迫感,亦是沙场之上磨练下来的狠劲。
只不过当着白惜时和那些旧友的面有所收敛,但此时此刻对着解衍,显然没有这种必要。
“你留在白府,想要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我暂且可以不过问。但只一点,若是敢对惜时不利,我绝不会姑息。”
解衍听完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大方回望,“魏将军实在是多虑了。”
厂督这么好,他为何要对他不利?
只这一句之后,解衍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亦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男子平静地拿起按在左颊的冰块,放在面前,很是旁若无人的欣赏了欣赏,继而又抬眸看了眼对面的魏廷川,单手重新将冰块按了回去。
“效果确实不错。”他兀自感叹了一句。
男子和男子之间,谁都看的明白,解衍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亦是炫耀。
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危机之感,魏廷川更加确定,他极不喜欢解衍这个人。
—
翌日清晨,白惜时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今日上午有件皇帝亲自指派的差事,她得提前去现场盯守。
只不过平日里出了院门就能看见解衍守在外头,今日突然不见,倒是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白惜时随口问了句,“解衍呢?”
彭管事跟在后头:“听门房说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出门去了。”
闻言眉间轻蹙,出去那么早,做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白惜时多久,因为没过一会,解衍便已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和魏廷川昨日一模一样的油纸包。
干什么去了,一目了然。
排队买包子去了!
看着解衍走到自己面前,不声不响将油纸包打开,里头还冒着热气,白惜时再一掀眼皮,瞧见男子仍然泛着青紫的左颊,以及额头鬓角沁出的薄汗……
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虽暂时未说什么,但其实,并不希望解衍如此。
白惜时记起昨日与魏廷川的对话,世子有一句话说的对,解衍介入她的生活,太多了。
迟早是要离开的,没必要这样。
不然以后,反而不习惯。
吃完早饭,白惜时一行赶往了今日的目的地。皇帝笃信佛教,打算在京中新修一间寺庙。前不久请了风水大师看过,地点就定在三山塔。
但三山塔附近并全非全为皇家所有,范围内还涉及几位朝臣的庄子,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精明的臣子得知后,自然愿意主动让出。不过一个庄子,却可以卖一个面子给皇家,实在算不得赔本买卖。
皇帝为了彰显自己仁德,也按庄子大小全给了相应的补偿,本来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但架不住当中就有那么一个不配合之人。
此人乃三朝元老李士达之子,虽官职不高,也没有继承到父亲的聪明才智,但为人十分执拗,因他那庄子是父亲生前常居之所,因而不论朝廷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同意让出来修建佛寺。
今日白惜时过去,就是盯着这李开仁,避免出什么乱子。
不出所料,白惜时到的时候,那李开仁已经站在自家庄子的屋顶,手提一桶灯油并一个火折子,扬言若是敢收了他家庄子,他就将那桶灯油点燃,与大家同归于尽。
东厂办事也是要看人的,有的人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有的人,不行。
这李开仁明显是个死脑筋,若真将他惹急了,他很有可能干出自焚这种傻事。而李开仁若是死了,问题大吗?
在其他的事上,问题不大,但若是在修建寺庙这件事上,问题便大了。
一来皇帝是个注重名声之人,为修佛寺逼死老臣之子,于名声有损。二来佛寺尚未修建便出了血光之灾,实在也算不得吉利。
此刻眼看那李开仁已经将一桶灯油悉数往自己身上倒去,白惜时抬手拦下了意欲上前的官兵,扬起一个还算和善的笑,走到屋檐下。
“李大人莫要冲动,你可能会错了意,我等今日前来不是收庄子,而是特领了皇命,想与李大人您谈一谈。”
李开仁:“要谈我也不和你这内宦谈,你算个什么东西?哼,我父亲乃三朝重臣,你要谈便叫个够格的过来。”
此话一出,下头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真是活腻歪了,敢骂东厂厂督?要知道,虽他父亲确实厉害,但如今已经离世,李开仁混到现在也只还是个五品京官,可见资质之差。
而等此事的风头过去之后,东厂厂督若是想要整治一个五品小官,太容易了。
思及此,大家也都觑着白惜时的脸色,生怕他动怒。
但白惜时怒吗?
不怒。
很明显此人头脑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若是有点脑子的,也不会此刻站在庄子上头跟皇帝叫板。
知他是个极为好面子之人,白惜时也就给足了他面子,“好,李大人想要与谁谈?告诉咱家,咱家这就着人替你去请。”
李开仁果然很是受用,还真就在上头思索了思索,继而冲着下头的白惜时喊道:“我要内阁的人过来。”
口气倒不小。
“好,李大人稍安勿躁,咱家去去就回。”
白惜时已经听出来了,李开仁未必不肯让出这庄子,而是感觉到朝廷不够重视他,应该是父亲去世后这种极速的落差感,让他心理不能平衡。
以前大家冲着他父亲的面对他吹捧有加,如今不再有人捧着,自然受不住这种前后对比,刚巧借着此事发挥出来。
既然是要重视,那么此事便好解决,内阁之人虽不说人人都会给白惜时面子,但若只是请来一个替皇帝做那说客的,倒不是难事。
李开仁的情绪已经明显被安抚了下来,白惜时嘱咐千闵、元盛看好现场,他带着解衍正欲去请人,本来一切进行的顺顺利利,但出事就出事在,来了个不速之客——俞昂。
此为皇家寺庙,禁军多少也有参与保障,俞昂听风赶到,两方马车交汇,白惜时一掀车帘察觉不对,当得知是俞昂赶到便立即命车夫调头往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见白惜时还没有把人弄下来,俞昂不顾千闵、元盛阻拦,强硬闯上前去吆五喝六就要禁军上去拿人,那上头的李开仁一看这架势,瞬间威胁般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俞昂仍旧没当回事,认为李开仁不过是做做样子,并不敢真正点火自焚,而李开仁也确实是迟疑了……但好巧不巧,此刻恰吹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东南风。
那风直接将李开仁手中的火星子吹开,几乎只是在一瞬间,明火遇见灯油,房顶上之人就变成了一个火球。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白惜时一见不好,跳下马车疾速向前跑去,李开仁登上去的地方较高,摔下来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李开仁此刻被大火灼得生疼,整个人呲哇乱叫想要叫下头的人救他,慌乱之中奋力往下爬去,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他一脚踩空便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元盛、千闵明白事态之严重,不顾大火冲过去垫了一手,而白惜时此前为防意外已经让人备下棉被和水源,此刻正好用上,解衍抢先一步,第一时间将棉被浇上水便往李开仁的身上盖了过去。
一会功夫之后,李开仁身上的大火被合力扑灭,但,生死未明。
白惜时强按下心头那阵怒火,看都没看俞昂一眼,继而扭头吩咐后头的官兵,“大夫,叫大夫过来!”
李开仁的命不知能否保住,即便现在保下来,烧伤面积过大很可能诱发感染,依旧时时都需保持警惕。
眼下能做的,只有尽力救治。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后,白惜时心情颇为沉重,这件差事处置的实在不够漂亮,吐出口浊气,她动身往宫中行去。
至于俞昂,白惜时没再去管,事发之后他已吓得魂不附体,早不知躲到哪里避风头去了。
皇帝的政殿之内,不知是不是贵妃已经听闻俞昂闯下的祸端,当白惜时赶到之时,俞贵妃恰巧带着补品从外头走了进来,二人相遇,白惜时恭敬行礼,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笑着叫白惜时起身。
二人一先一后跨入殿内,俞贵妃端着那一盏补汤,送至了皇帝的桌案之前。
皇帝虽此刻见到贵妃,隐忍下了怒气,见她借故留下亦没有驱赶,只是一身威严坐于上首,晦暗着一张脸问白惜时,“怎么回事?”
此刻张茂林在皇帝身后,不停的冲白惜时使眼色,俞贵妃亦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将几人的动态尽收眼底,白惜时心头又怎会不了然?一低头,越过了俞昂之事,白惜时直接认错道:“是属下失职,办事不力,还请圣上责罚!”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那一盏贵妃刚送来的补品便在白惜时脚边开了花,打碎的杯盏碎了一地,那冒着热气的补汤也大半溅在了白惜时的衣袍、官靴之上。
白惜时没有躲,亦没有吭声。
她的确有疏忽失察之责。
皇帝发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贵妃见此情状也吓得不轻、矮身告退,白惜时自是被狠狠斥责了一通,待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索性李开仁并没有当场丧命,多少留了些余地。
皇帝虽骂得凶,到了最后,却也只是罚了白惜时半年的俸禄,实在算得上是网开一面。
皇宫里这种事情传得很快,白惜时出宫的时候碰上梁年,梁年瞧着他怪笑一声,继而趾高气昂从白惜时面前走了过去。
心中还记挂着李开仁的伤势,白惜时亦懒得去计较梁年此刻的幸灾乐祸,只不过走出去没多远,又被掌印张茂林叫了回去。
张茂林此刻也从皇帝的政殿内伺候完出来,看着神色凝重的白惜时,拍了拍他的肩。
“小石头,你今日之事做的对。这差事你供出俞昂也是罚,保下俞昂也是罚,不如就做一个顺水人情,贵妃娘娘自然也会承你的情。”
“你以为皇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连我都知道,他能不明白?他摔了贵妃的汤盏,就是警示,不然你也没有只罚半年俸禄这么简单。”
白惜时听完,仍旧眉头未展,“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恐助长俞昂的不良气焰。”
张茂林听完,突然笑了一声,“小石头,你先站到该站的位置上,再去考虑日后之事。人不可能不向现实低头,若是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再有抱负都是空。”
“爷爷知道你有你的坚持,但人啊,得先上桌,才有机会去决定如何吃饭,记住了吗?”
第39章 第39章
皇宫门口,解衍正等在马车旁,手中拿着一罐药膏及干净的绵布,目光始终锁定于出口之处。
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了,男子眉头微蹙,如果他此刻不是待罪之身,亦可以堂堂正正进宫,立于厂督左右,掌握事态进展变化,再一起商议对策。
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只能等。
解衍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心急,徐徐图之,但经此一事,他生出迫切想要重回朝堂之心。
等待期间,有几位往日的旧识从解衍身边经过,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也会与解衍打招呼,问他近况如何,解衍虽是一贯的从容,但那些人与他说了两句之后,就会发现男子的心不在焉。
变故发生了大半年,解衍仿佛也已经迅速褪去青涩,如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剑,沉稳坚韧,身量也更加劲瘦挺拔,但眼下,他却难得在脸上泄露了一丝情绪——担忧。
直到看见厚重的宫门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红墙黄瓦中走出,男子的眉目才舒展开来,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罐,迈步走了过去。
观察着白惜时的脸色,解衍问道:“厂督认下了?”
“嗯。”
“有事吗?”
白惜时看了眼男子,一摇头,“罚俸半年。”
闻言点头,解衍掀开车帘,让白惜时先行上车,看来皇帝心中有数,并没有一味迁怒厂督。
待白惜时坐定,解衍跟着走了上来,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之上,而是离白惜时较近,坐在了半臂之隔的侧面。
白惜时不明所以,转眸望他。
“厂督在方才救人的时候手背也受了伤,属下去取了些药膏过来。”
说着,解衍将手中的瓷瓶转了过来,继而向白惜时一伸手,那意思很明显,是要让白惜时将手交给他,他来帮她上药。
跟随着男子的视线,白惜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确实有几处细小的伤口,方才事多繁杂根本没时间注意,这个时候经他提醒,才觉出了几分不明显的疼痛。
他还是那么细心。
白惜时看着解衍朝自己伸来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这原先是一双握笔的手,现在,亦可以用来握剑。
文武双全,很好。
但,二人握着手上药这样的举动在白惜时看来,有些过于亲密了。
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白惜时莫名又想起今早那冒着热气的一笼煎包,继而一抬臂,绕过那只手,取回了解衍方才搁在身侧的瓷瓶,“我自己来。”
男子的手停在半空。
白惜时装作没看见,打开瓶塞,一边自己涂抹着药膏,一边与解衍又说了些朝堂之事。
待涂抹完毕,她将瓶子还了回去。男子捏着手中还泛着温热的瓷瓶,眼睫低垂,待到再抬起眼,他已经重新起身,坐回了马车当中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没有再离白惜时,那样近。
解衍何其聪明,白惜时一个简单的举动,他就已经领会到了她的未尽之意。
马车之内,除了车轱辘的转动之声,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这长久的沉默里,白惜时又看了解衍一眼。
是,现在她与解衍相处的是很默契,但魏廷川说的对,解衍不是她东厂下面一个随意使唤的小太监,不可能永远屈居人下。
而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二人形影不离带来的结果,是她连早上出门发现人不在院子外站着,都会觉得有些不习惯。
可解衍终究也是要离开的。
等他离开之后呢?自己又会不会觉得难以适应?
有了魏廷川之鉴,她合该更加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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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开仁的事情后续被妥善解决,虽他人还处于昏迷之中,但在皇帝的恩准下,白惜时与吏部侍郎一起去了趟李府之后,李府之人很快转变了态度,表示不再追究。
本来李府各房心就不齐,府中很多人也都不赞同李开仁的做法,担心如此冒失阻拦,会遭到皇帝厌弃。
世家大族,利益第一,李开仁的仕途一眼到头,李府也明眼可见的走上了下坡路,但族中的孙辈里倒有一个还算出色,隐隐能看出几分他祖父的风采。
此人年纪尚轻,正在外派做县令,经此一事,吏部特许将他调任回京,于大理寺任职。
虽是平调,但职位不同,权力前景亦不同,往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府之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连那庄子也当场愿意相让出来。
待处置完李开仁之事,白惜时稍稍松下口气,眼看接近晌午,皇帝亦有午休的习惯,她便吩咐车夫先行回府,待吃完饭后再去宫中复命。
府中之人见白惜时回来均很高兴,孟姑姑忙吩咐后厨多备些菜,只不在途径前院之时,遇见刚好也从外头办事回来的解衍。
男子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于府内碰上白惜时,脚步一顿,低头恭敬道:“厂督。”
啧,看见人怎么都不知道笑了。
白惜时扫了他一眼,亦没有做停留,只“嗯”了一声,转身便进了用饭的厅堂。
解衍迟疑片刻,没有立即跟上去。
彭管事路过招呼,“解公子,站在这里做什么?厂督都进去了,走啊。”
过了一会,似是没有等到白惜时的召唤,只听男子低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先吃。”
闻言抬眼,目光掠过院外,只见身材颀长的男子此刻已经转身,松玉色的衣袍被风吹起,很快,消失在了影壁墙之后。
收回目光,兀自夹了一筷平菇送入口中,这样很好,白惜时如是告诉自己。
她在东厂其实还养了一只小狗,名字叫黄麻,黄麻小的时候可可爱爱,等长大了长开了,就变得实在是有些抱歉,但分明都长得这么抱歉了,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冲白惜时撒娇耍赖。
白惜时偶尔事务繁杂的时候嫌它烦,它就会露出一副委屈受伤你不要我了的失落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突然就觉得解衍刚才那离开的背影其实也不是很像魏廷川,反而实有点像失落的黄麻。
明明男子方才面无表情,俊逸依旧,情绪看上去也算得上平稳,但她就是觉得解衍莫名像那只小丑狗。
唉,奇怪!
下午进宫的时候,白惜时尚未走到勤政殿,突然一个人影贸然冲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正一脸火冒三丈地望向自己。
单平面色怒红,步步紧逼,“白惜时,你这卑鄙小人!我若身败名裂,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白惜时停下脚步,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单大人何事如此激动?”
“你何必明知故问?!”
单平望了眼左右,确认四下无人,“白惜时,东厂如今管天管地,竟连臣子的家事都要管一管吗?是不是等了几天没等到我给你送封口银子,你就急了记恨上了?”
听完已经猜到单平所说,应是上次于酒楼外看到的他与女子牵手之事,但白惜时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管这种闲事?
也就是当下吃惊片刻,事后他连查都未让人去查过。
东厂确实还未闲到这种地步!
不过眼下看来,单平与那女子之事应是已然暴露,所以他才会狗急跳墙,第一时间便怀疑到了自己头上来。
近日诸事烦乱纠杂在一起,白惜时本就觉得略微烦心,当下正好有个撞上枪口的,她自是不会给这人什么好脸色看。
“单平,你记住,咱家即便是小人,你亦不是什么君子!眼下有功夫同我在此处叫嚣,不如想好了如何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白惜时神色不虞,“我若是想整治你,自有一百种办法,犯不着用一个女人当作筹码!”
单平听完,惊疑不定。一会敛目思索,一会又似乎有些后悔方才情急之下的冒失,缓了缓,才面露狐疑之色,“真不是你?”
白惜时懒得理会:“自便。”
说罢没再分给单平眼神,白惜时越过他往勤政殿走去,不过走了几步后还是召来千闵,让他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听完白惜时的禀报,对李开仁的后续处置结果亦还算满意,如今当务之急便是继续保住李开仁的性命,不要伤了那些老臣的心,也不要给任何人借题发挥的可能。
佛寺既可按照原定计划修建起来,皇帝对白惜时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在又交待给了白惜时一些任务之后,便挥了挥手叫他自去忙。
离开了勤政殿后,白惜时没有立即出宫,而是又去了一趟掌印张茂林处。近来听闻他又有旧疾复发的现象,白惜时很是担心,也将孟姑姑做的一些老人家的护膝保暖之物亲自给他送过去。
待到再次出宫的时候,千闵已经将单凭的信报打探了过来,原来那单平寒门出生,靠的是自己的老丈人提携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因而他在家中十分惧内,也一直未敢纳妾,并常常以此在外标榜自己立身之正。
但近日,他与一从家乡投奔而来的女子走得非常近,起先只是帮扶接济,后来便联系越来越密切,甚至在外头租了间房子供这女子居住,俨然偷偷摸摸当外室养了起来。
今日他那夫人和岳丈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此事,此刻正将那女子捉了过来,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白惜时听完,嗤笑一声,“道貌岸然。”
继而走出几步,她又留了个心眼,回头嘱咐千闵道,“再去查一查,单平的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由来。”
第40章 第40章
掌印张茂林又病了,且这次病的很严重,白惜时得知之后第一时间赶往宫中,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留在张茂林处侍疾。
待掌印病情稍缓,白惜时才出了一趟宫,去见一个人——滕烈。
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见他,概因那日白惜时让千闵打探的单平之事,查出来的结果是,单平的夫人竟是辗转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夫君养了外室之事。
小太监?白惜时直觉有些不同寻常。
而这个小太监也不一般,曾于御马监任职,是王焕全的手下,自王焕全倒台后在宫中日子过得比较辛苦,而一个小太监,又是如何得知宫外之事,还能将此事传出去?
眼下张茂林一病,司礼监暂由梁年代管,二人争端其实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这个重要的时间档口,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改变事态走向和结局。
白惜时不得不防。
因而在约定的茶楼见到滕烈之后,白惜时挥退下属,开门见山,“此次相邀,我是想请指挥使帮我盯住一个人。”
“盯人?”滕烈端坐案几对面,给白惜时推过去一盏茶,“厂督为何不自己出手?”
白惜时:“可能是我多疑多思,怀疑有人想给咱家设套,若真是如此,自然不能拂了对方好意,打草惊蛇。所以这件事上,东厂不好出手。”
“既然东厂不好出手,咱家便第一时间想到了指挥使,不知道指挥使可愿帮咱家这个忙?”
在听到“第一时间”这四个字时,搁于桌面上的手指莫名蜷了一下,滕烈改握住杯盏。
“此人是谁?”
“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
滕烈:“好。”
料想到滕烈会答应,但没想到会答应的如此干脆爽快,白惜时意外之余,还是有些触动的,这就代表在这场掌印之争中,滕烈已经代表锦衣卫选择了提前站队。
既然对方给出了这么大的诚意,此刻,一直埋藏在心中的那点愧疚便也被激发出来,刚好四下无人,白惜时筹措了一下语言。
“说起来,冀中平匪之事,一直还未来得及与指挥使道歉,我当时也是权宜之计,身体条件所限,容易暴露身份,因而当时实在是没办法与你一同去那二当家的院子。”
听他乍然提起这事,滕烈默了一默,“……无事。”
白惜时:“指挥使没吃什么亏吧?”
“没有!”
“没有就好。”
白惜时喝了一口茶,抬眼间,却发现滕烈耳根隐隐有些泛红,顿时心念一转,脱口而出,“是没吃亏,还是你觉得那其实不算吃亏?”
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攥紧,在听见白惜时有此一问之时,男子声线都陡然提高了两分,“我进去就将她打晕了,我没吃亏!!!”
哦,没吃亏就没吃亏呗,这么激动。
性子还挺烈的,怪不得叫滕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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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千闵与元盛都发现,厂督与解衍之间似乎出了些状况,原来默契非常,算得上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眼下倒是各忙各的,见了面也客套生疏。
眼见厂督上了马车,原来必定会跟上去的解衍这次改为骑马,千闵实在好奇的厉害,驱马并了过去,“探花郎,你怎么惹着厂督了?”
解衍闻言,侧眸看了眼正在行进的马车,没有说话。
元盛这个时候也跟了过来,“你说一说,咱们现下也算是兄弟,给提个醒,以后碰到同样的事也好规避规避。”
没想到话音刚落,马车里头就传来白惜时清嗓子的声音,千闵、元盛对视一眼,很是有眼力见的又重新骑回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白惜时在车里将这几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帘,瞧了外头的人一眼,继而收回视线,继续去看面前搁着的那本政义通略。
哪有那么多同样的事要规避!
魏廷川的订亲的日子将到,白惜时近来虽事务繁忙,还是抽空,独自去了趟魏廷川新置办的府邸。
定亲之日人可以不到,但礼还是要提前送到的。
魏廷川得知白惜时来了,兴高采烈从府宅内迎了出来,不想对方将礼送上,便直言要走。
“东厂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掌印也需我回去照看,就不进去了叨扰了,在这里提前恭贺世子大喜。”
魏廷川本想挽留,发现白惜时眼下那两片青色,话锋一转,便又改了口,“就算照顾人你也要注意休息,掌印的身体重要,你也别将自己的身体弄垮了。”
白惜时笑了笑,“我知道。”
“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与我说,不要一个人撑着。”
“好。”
眼见白惜时将贺礼搁在自己的手中便要离开,魏廷川:“那等你忙完了这段,我再去看你?”
“好。”
在转身前,知道这回是真正要与过去的十几年道别了,白惜时抬起头,有些郑重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我走了。世子,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一句“再见”叫魏廷川的心中陡然一沉,像是预料到什么,他突然向前几步,叫住了此刻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之人。
“惜时!”男子的声音有些急迫。
白惜时应声,回头。
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之处,魏廷川就这么望着这个陪着自己走过最痛苦最难捱的那段时光的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知,一种白惜时若是今日从这里离开,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的感知。
回京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白惜时的突然忙碌,突然疏远……
有什么一直被忽视的答案似乎正在破土而出,魏廷川寻着本能,大步走了过来,停在白惜时面前,声音有些不确定,又有些发颤地问道:“惜时……我是不是,不该定亲?”
白惜时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却又笑了起来,“世子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笑得仿佛魏廷川说了什么傻乎乎的笑话。
整个人犹如被人浇了盆冷水,骤然清醒,男子缓缓呼出口气,继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路上当心。”
“好。”
再次回过头去,一步一步离开魏府,直到确定世子再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白惜时才缓缓,闭上双目。
心中仍控制不住因他一句话而再起波澜,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迟了。
刘府已广发贺帖,刘二小姐也已经在欢欢喜喜准备定亲宴,而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能够影响到魏廷川的仕途升迁。
再说,就算是不定亲又能怎样呢?
白惜时是个太监,能给魏廷川什么?
掌印张茂林病重,秉笔梁年、西厂袁庆均虎视眈眈,恨不得揪出自己的一丁点儿错处,以置自己于死地。有些局,一旦进入,不是你想退出就能退出的。
女儿身若是被揭穿,命能不能保住尚且另说,何故还要再拖累魏廷川?
世子合该有大好前景,广阔天地。
而白惜时也很清楚,经过这么多年宦海浮沉,她亦不再是一个愿意被困于一宅之内的女子了。
大家,都各有各的前程。
……
挥手叫了马车先行回府,但在这样的时刻,白惜时还是想要一个人走一走,兀自平复下那算不得平静的情绪。
然而天公不作美,走了没有一段路,原先还晴好的天气突然被云朵遮挡,紧接着,竟下起了雨来。
起先还好,濛濛细雨,白惜时亦感受着这春雨的飘飘洒洒……但时间一长,雨越下越大,她便有些后悔先前叫马车离开的决定。
只不过没后悔多久,这时候一个卖货郎从她身边经过,见她淋着雨,便热情向她递来了一把伞,“公子,我这里正好多了一把,送与你用吧。”
说罢,不待白惜时回答,那人便将雨伞往她手中一塞,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像是生怕她将这把雨伞再还给他一般。
略为不解间,兀自将伞柄撑开,白惜时抬头,瞧着这样明显算得上做工精良的一把油纸伞,脚步顿了顿,继而掉头,改为往卖货郎来时的路行去。
一个卖货郎,不会有这样精致的一把雨伞。即便有,也舍不得这般随意送人。
那会是谁?
果然,在转了个弯后没过多久,前方一片青瓦的屋檐下,一袭熟悉的松绿色身影正立于檐下,此时抬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这阴沉沉的天。
见状轻叹口气,白惜时亦分辨不出当下是作何感想,只一步一步,于男子的面前停下。
“如果我不过来,你打算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一直等到雨停再走?”
“厂督。”解衍朝她望了过来,似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走吗?”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白惜时面上没有显露什么情绪,冲男子示意了眼手中的伞。
“走。”解衍没有犹豫。
于是,白惜时将那伞举过男子的头顶,计划两个人凑合一下,先行回府再说。
但很快,男子便伸过手来,接住了那支细细的伞柄,“厂督,我来吧。”
白惜时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只不过走着走着,她发现这柄伞几乎全都倾向了自己,而解衍整个人,仍然在雨中。
两个人,保持着一道不近不远的距离。
白惜时停下脚步,看着他,没奈何,一把又将伞柄抢了回来。
继而,重新撑在二人的头顶。
然后,她就发现男子突然笑了,低下头,想忍却没忍住的那种笑。
白惜时蹙起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解衍闻言,重新抬起头,一双亮亮的眼睛看向她。
“我撑伞很好笑吗?”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不笑了。”
解衍改口态度又快又端正,以至于白惜时一时也揪不出他其他的什么错处,但不得不承认,解衍刚才的笑,其实,也冲刷下了她心中的部分阴霾。
唉,白惜时突然有些破罐破摔的想,先一起这样走下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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