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更何况李元阙并不是兔子,他是虎豹,是猎狼。


    此一战,白兆睿不只带了五百弓骑。


    这五百弓骑出手,只是围剿李元阙的第一着棋。


    弓骑以火矢击其埋伏之处,在逼现铁鹞子后,再原地箭阵齐射,对其造成远程打击。


    不死即伤。


    第二着棋,一千精骑。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林火暴露了铁鹞子的位置后,一千精锐轻骑从黑暗中现身,对铁鹞子紧追围捕。


    李元阙军队在前线,能带过来的铁鹞子,撑死不过百人之数。


    两支骑兵回合,便已有一千五百人计。


    十五倍于敌。


    第三着棋,祭台。


    祭台始终坐落在不远的地方,隐藏在黑夜里,遮蔽火光,不露行踪。


    如果是白日天光明盛之时,从白兆睿所在的位置,就能清晰看见那座祭台。


    若是骑马疾驰,不过数息,就能抵达。


    本就兵力悬殊,如今计划全盘败露,想必定是人心惶惶。


    白兆睿有帅才,武艺出众,但,他绝不是李元阙这种绝顶高手的对手。


    这五人虽然守在原位,却向那潦草的木板,投去了隐晦的目光。


    他重新转回面对王甘的方向。


    刚刚在这样近的距离一看,果然是摇曳生姿,国色天资。


    今夜响起的第一阵巨响,确实不是雷。


    “尾牧说,要用李元阙的贴身之物,再放掉都啰耶的血,如此,方可成此巫术……你们这帮神棍的玩意儿,邪性,我也听不懂,但既然皇上下旨,那照做便是。”


    看是看不到了。


    弓骑在后,手握长弓,时刻准备远射,这是合理的追击阵型。


    北地干旱,这片土地上,沙漠绵延万里,雨水贵如金油。


    那就一定是李元阙此行的目标。


    又一道雷闪过,没有声音,空气愈发沉闷。


    想必很快,就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了。


    王甘走近那辆斜顶着木板的带轮车边,从上面取下了一把……两米长的带鞘长刀。


    狭间交锋,正面应战。


    ……李元阙人呢?


    他大叫一声,猛然回身。


    “可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像?”王甘声音有所迟疑,“喂,你出去……”


    王甘还在思考的时候,光渡似乎已经认清了局势。


    他的作用是将李元阙拖住、反复消耗,灭其铁鹞子精锐,一直拖到虚陇加入。


    似乎是要下雨了。


    这座仓促搭成的祭台并不稳固,甚至在外面剧烈的爆炸下开始摇晃。


    发现祭台后,李元阙定然会狂喜,来不及思虑周全,就率领强骑,向祭台冲锋。


    两阵巨响连绵未绝,交相呼应。


    祭台背靠两面荒山,一面临泽,能接近的方向,只剩下为东面。


    马匹飞驰,撞上刀索。


    他斜拖着那把刀,走向了光渡。


    更离谱的是,人家还是重骑兵!


    虚陇只带进来五人。


    天边闪过的一道雷光,如一把利斧劈开黑压压的乌云。


    未闻雷震,已见雷光。


    他很少笑,将王甘晃得两眼发直时,他的眼神却向王甘身侧瞄去。


    王甘目眦欲裂,伸手摸向自己的武器。


    其中一人看看时辰,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副统领,时……时辰快到了,按照尾牧大人的要求,该准备最后的步骤了。”


    守在外面的枪兵,看到不远处的森林燃起了滔天火光。


    里面的人早在白兆睿放出火矢之时,按照约定撤掉部分顶层木板,暴露祭台上的火光。


    沛泽雨霖,滋养万物。


    是个人,都猜得出来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将手中飞刀随手甩出去,擦着光渡的腿,扎在地上。


    在刀索阵后,离祭台最近的地方,这里埋伏了一队长-枪兵。


    瞧瞧,都不用出鞘,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这把刀太长、太重,从左划到右后收不住势,连王甘自己都掌握不好,想打第二下的时候,控制不住方向,甚至光渡自己就胡乱躲开了。


    但王甘并不在乎,他眼前——如今只有一个光渡。


    而天地间震耳欲聋的动静,掩盖着一切正在进行的变化,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王甘不曾注意身后。


    “我的本名,宋沛泽。”


    突然而来的一声剧烈震响,连大地都似乎震颤。


    斩-马-刀尚在空中未坠,鞘已疾速飞出,撞在身后墙壁落下,发出一声响。


    祭台外的守军肃然而立,各自警惕。


    骤然得知这等要命的惊人消息,王甘几乎傻在原地了。


    重骑突进时,本就比不得轻骑轻装上阵的迅捷,他们以长击短占尽优势不说,还能把人追丢了!?


    属下知道王甘这是听到了,忙不迭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向下压,肉裂骨突,逃不脱鲜血淋漓的皮肉之苦。


    “皇帝之前有许多嫔妃和子嗣,但自从那次陛下遇刺之后,他就不再搭理后宫,没过多久,他找来了你,传出龙阳之好,然后更加顺理成章的冷落起后宫妃嫔……”


    着火之处,离这里并不遥远。


    此是天意恩赐。


    光渡声音微颤,连着长长的睫毛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颤动。


    可在他眼前,寒芒曜曜,斩-马-刀已出鞘。


    光渡抬起头,眼眶通红,“没有人碰过我,以前没有,皇帝也没有,皇帝不好龙阳,他三年前受过伤,得了痿症。”


    所以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这一队千骑之数,愣是追丢了那不过百人的铁鹞子,皇上回去问起来,他哪还有脸?


    毕竟光渡一介孱弱文臣,刚刚大概都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


    祭台之上,虚陇正凝神擦拭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一柄用了十数年的剑。


    而人间的火雷却能撼动厚土,沸光溅射,火光四溢。


    这是无用的挣扎,他根本无处可逃。


    那时,他便会提着这把剑,走下祭台,加入对李元阙的围剿。


    第五着棋,五百枪兵。


    光渡却借此拉开距离的机会,原地旋身,一记又快又准的单腿飞踢,踢在王甘脱手后尚在空中、未曾落地的斩-马-刀上。


    …


    那么,祭台之前,就是李元阙的葬身之地。


    乌云浓重,一道雷划破夜穹。


    天动雷钧,生却万法。


    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还有那一队铁鹞子呢?


    因为祭台之外,是白兆瑞的五百长-枪兵。


    王甘仓皇脱出两把飞刀,闪避后退。


    光渡像是疼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崩溃道:“从来没有,我没杀人,也没有过任何人。”


    当李元阙在伏击不成、反遭埋伏后,会作何打算?


    当李元阙被追赶至此,这一队骑兵就会将自己以巨大的冲力,送入一道道刀索中。


    毕竟用几块木板拼出来的隔间,遮挡视线都是勉强,更是完全无法隔绝任何声音。


    他们心中知道,这位王甘副统领,这是犯了一惯的毛病。


    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过去几年间,一些不合理的细节,都在这一刻一桩桩一件件的连点成片……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真相。


    他的话没说完。


    王甘走近他,“‘光渡大人’,你让我也试试,看看我能不能……也这样死在你身上?”


    王甘想把刀从鞘拔-出,用锋利的刀刃去吓一吓光渡,结果王甘就发现自己……居然拔不出鞘。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淹没在接连的巨响中。


    王甘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恶意道:“……然后他死在你身上了?”


    毕竟,刚刚抓过来的……可是光渡大人。


    而震天巨响,不是雷声,却是从他身后发出的。


    他变得合作起来。


    若能出其不意,杀伤更是巨大,等冲过刀索后,若仍有骑兵保有战力,到了这一步,就是一个都别想逃。


    都啰耶在祭台上。


    白兆睿非常不安,他神色紧绷,在原地犹豫片刻,发令道:“左指挥使听令,分……”


    他本来担心光渡会嘲笑,结果看到光渡那畏惧惊慌的模样,又瞬间心情舒畅。


    但虚陇的属下听得到。


    刀中之王,重锋不可当,三军退让其阵,无人夺其锋芒!


    而光渡卧于地面,却从自己的骨骼血肉间,感觉到地面些微的震颤。


    可那几近呜咽的声音,却总是隐隐约约的从里面传过来,令人抓耳挠腮,心中瘙痒。


    刀鞘在他力道极巧的一踢之下,从刀身上剥下脱离。


    他才刚刚用刀,割开绑着光渡双脚的绳索。


    王甘震惊非常,没注意光渡已经从地面蜷缩身体的姿势,悄悄改成了单膝跪地。


    刃身如镜,火焰跳跃其上。


    刀索横切入骨,马腿会当场飞离。


    光渡双手仍然绑着,可他却将被绑缚的双手并于身前,从下而上猛力一掼,重重锤在他的手腕穴位上。


    而第二阵,却是天威雷震,不容错认。


    暗雷无声。


    纵使李元阙可做千人敌,也必死无疑。


    新生之雷,震动百里,浩浩殇殇。


    他双手张开拉到极致,也不足两米,自然也拔不出刀。


    这是王甘掐出来的印子。


    白兆睿在轻骑队中中军之位,弓骑紧随其后。


    光渡抬起脸,露出不堪受辱的神色。


    一片慌乱之中,若李元阙正好发现不远处的祭台位置,而此时身后还有骑兵穷追猛打,这个时候,他会有多少时间来细细思量?


    王甘猛然回神,吓了一跳,回头咒骂道:“他娘的,什么动静!吓我一跳!”


    只是在这样安静的黑暗中,他们手中持着火把,就像一个巨大的、明亮的靶子。


    “难道是……拼了命的服侍,把你身上的……榨干了?还是说,是有人弄你时太过兴奋……”


    光渡踢刀、架刀的动作是如此的娴熟,仿佛他已经用过这把刀千百遍。


    “沛泽雨霖的……沛泽。”


    他们离祭台有一些距离,听不到祭台下层的声音。


    毕竟这种束缚,分不开腿。


    王甘习武多年,力气不小,都要憋红了脸,才能将这把刀勉强取下。


    “副统领,好像是外面打雷了。”


    王甘顿觉丢脸。


    只看虚陇试剑后,都啰耶留在地面上未干的血,就可知其一二锋芒。


    这把刀立在地上时,甚至比王甘还要高上整整一截。


    只是白兆睿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处简陋的祭台,内部空间不大。


    “看到了吗?这个就是我们从李元阙手里缴获的刀——斩-马-刀,这个长度,这个重量,一刀横劈出去,活生生的马脊骨都给你击成两截,更别说人了。”


    隔间中的声音,短暂地停了一瞬。


    刀尖正在光渡的身体上打着圈。


    这说明先锋遭遇敌袭,也已经交手。


    光渡持刀一横,以刀背将之撞飞,下一瞬,他已持着两米长刀,朝王甘劈砍。


    王甘身蹲在光渡身边,用寒冷的刀尖,压在碎裂的衣料边缘上打着转。


    王甘拿着这把两米长的刀,用刀鞘去打光渡,只打了一下,光渡就哆嗦着蜷缩起来。


    “……什么?”


    雷光照亮天地。


    而他刚刚被割裂衣袖、露出来的手臂,还有一片逐渐变得青紫的瘀痕。


    王甘并没有阻止,反而迷恋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


    王甘本想把刀拿走,然后立刻赶回来继续办好事的,结果他余光扫到光渡的模样后,突然改了念头。


    向上挑,挑破衣服,逃离不开一点点剥开的羞辱。


    光渡对着他微微笑了。


    用木头搭建的祭台,若在黑夜中凝神细看,已经能看到细微的火光。


    王甘看着光渡,只剩狂喜:“居然……哈,没想到,你竟然……哈哈哈,我居然捡到了这等便宜——”


    祭台之外火光耀目,一瞬几如白昼。


    确实是个男人,也确实是太漂亮。难怪连皇帝都给迷得三年不进后宫,光渡的确有这个本钱。


    第六着棋……


    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地面上的陷阱,仓促之中更是难以分辨。


    扎下去,他会乖乖听话吗?


    但对于王甘此时在做的事,他们没人敢置喙,就算是有探头想看看热闹的,想起王甘那手段,也是不敢动作。


    那把长达两米的重刀,握在光渡被绑缚的双手中,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王甘不想闻此惊人之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啊?”


    而唯一的面东方向,地面早已牵起了锋利的刀索。


    白兆睿骇然回头——


    即使王甘一手持刀,一手脱鞘。


    第四着棋,刀索暗阵。


    “怎么杀的,嗯?”王甘在他耳边,吹着气嘲笑道,“你长成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来就是该被锁在床上的玩物,你还会杀人?”


    “哪两个字?”


    然后他在光渡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恐惧。


    在王甘继续下手的时候,光渡从口中挤出微弱的声音,“……没有。”


    光渡脸上的神色,像是怕极了,那样害怕他、却又努力讨好的样子,又让王甘移不开视线,贪婪地盯着光渡的脸。


    这个鼎鼎闻名的、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文臣,竟然会武!


    光渡的动作利落又干净,这一踢只为夺刀出鞘,力道极其巧妙,王甘也是习武之人,只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得出来的收放自如!


    李元阙如隐于夜中的暗鬼,于厉火之后,单骑现身。


    “我并无兄弟……父亲是宋国商人,祖籍河东,因商队定居于夏,我娘亲是凉州平民,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沛……泽。”王甘品味这两个字,“倒是一个好名字。”


    王甘顿时恼羞成怒,“你还敢躲!?”


    王甘突然就笑了,“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吧?你连张弓都拉不开,见把刀都会发抖,更别说你这见血就晕的毛病,你能杀人?哈,你拿什么杀人?”


    …


    而王甘遭此打断,不得不停下来。


    他会力求速战速决。


    “他宠我,只是为了避开他的妻妾,遮掩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更别说三遇伏兵,李元阙定军心涣散,心无战意。


    刀片割开衣物,在他的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缓缓渗出血迹。


    外面似乎有动静,虚陇的两个手下走出祭台,去外面确认情况。


    这刀非常重。


    等早晚子时交接之时,就是动手生祭都啰耶的时刻,把人连同这些阴符一起烧了,他便算完成皇上的旨意了。


    而根据铁鹞子手持照明火把,正全速奔袭的方向……


    王甘定定的看了光渡一会,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轰!轰轰……轰隆隆!


    让王甘的,是他手腕处突然的剧痛。


    坠了马,碾上刀,再受了伤。


    那处是白兆睿将军先锋所在。


    剑锋锐利无比,一滴滴血液从刀刃坠落。


    光渡双手还被绳子绑着,而他满眼都是恐惧,正在地上匍匐后退,试图离那把可怕的长刀远一些。


    所以他也不曾看到,那最不可能反抗的人,已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一条灵敏的游鱼,游到了他的身前。


    那击撞的位置极其巧妙,王甘瞬间整条手臂都又麻又痛,几乎难以使唤,他满脸不可置信,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极稀少的、能在光渡脸上见到表情。


    那怕马腿覆钢甲,能侥幸不被当场隔断,也势必要重伤骨折,在此连人带马翻个跟头。


    白兆睿见队伍已经接近布设刀索的位置,只得叫停全队。


    即使是铁鹞子,也不足道哉。


    震为雷。


    “下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兄弟,是何身份、来处?”


    “轰——”


    等虚陇、白兆睿回合之时……


    …


    长-枪克重骑,正是铁鹞子的克星。


    祭台下层。


    怎么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大半夜的,李元阙的人竟然连火把都熄了?他们看得见路吗?


    斩-马-刀重如山崩!


    第二阵雷鸣声势浩大,振聋发聩,遮掩万象。


    之后的诸般动静,种种声响,就此藏于轰鸣雷响中,不被人知晓。


    守在祭台外的两千精兵,丝毫不知祭台中已起的惊变。


    第 32 章   第 32 章


    祭台外数百米处,李元阙手中没有火把,但身周却不黑暗。


    他刚刚投掷了第一波开道、惊敌、掠阵之用的霹雳雷火弹。


    霹雳雷火弹触地的瞬间,大地撼动,声震数里,火光四起。


    长-枪兵暴露于火中。


    另一端,李元阙也借此看到了骑兵阵与枪兵阵之间,莫名留出了一片黑黢黢的空地。


    白兆睿震惊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元阙。


    李元阙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阵后?


    但白兆睿知道无论李元阙怎样神出鬼没,他的终点都不会变——他要救出都啰耶。


    可李元阙同样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抓住他。


    封疆拜侯,得赏醇酒美人,立不世奇功。


    诱饵和猎者,身份转换,就在这样一个刹那。


    天边雷声滚滚,乌云压顶。


    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今夜响起的第一声,不是雷鸣。


    李元阙深深望向闪电下显出轮廓的祭台,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中军阵,白兆睿。


    面对捉住李元阙的诱惑,白兆睿当即整队,“听我号令,变阵——长蛇阵,弓骑全军后退,立远遥射,轻骑整兵,左右迂回包抄!击杀李元阙者,拜将封侯!”


    他破碎的白色寝衣上,如泼墨般淋了一道狰狞的鲜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拦腰劈开,而事发时他就站在旁边,才会飞溅出如此模样。


    很快,他们就看到刚刚还臆想过的光渡,施施然从隔间后走了出来。


    从木板拼接的缝隙,祭台外的光亮一闪而过,火光星星点点,摇晃波动。


    那锋利的兵刃,就如一张脆弱的白纸般,在他们面前生生地被从中撕成两截。


    是天意偏爱这个持着重刀的玉面恶鬼么?


    还有人间霹雳雷火,上请天威。


    那双眼睛里,只有全然忘我的专注。


    虚统领……


    而军中各队的另四位指挥使,根本不知其中窍要,普通士兵更是无从知晓,这里夜色中隐藏着如此杀招。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把特制的斩-马-刀,就是一个灾难。


    天威未尽,这一阵雷鸣彻响大地,塞满双耳。


    可是今日,他却切身感受到那遥远岁月中的震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像一场噩梦般让人毫无准备,他甚至来不及恐惧。


    那年光渡十五岁,被他们捉进了私牢肆意折磨的时候,几次接近崩溃,都不曾露出过这样一面。


    他已经没有任何手段来阻止光渡的屠杀……他完全不是光渡的对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祭台外站着的两位虚陇手下,正准备重新返回祭台,将观察到的外面战况禀告给虚陇统领。


    而这六十四名铁鹞子调转辔头,与另一端孤身一人的李元阙,反过来完成了一次前后夹击。


    即使试图逃命,也快不过光渡灵敏诡谲的步法,和他手中那把两米长的、无坚不摧的重刀。


    很快,两千左金吾军都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见了他们,微微侧了一下头。


    “什么!”


    副统领的飞刀。


    让所有的挣扎与警示,都被震鸣湮没。


    还来不及辨认,提着刀的人,已经冲到眼前。


    这把王甘根本无法拿稳的刀,如今却在光渡双手下虎虎生风,无往不利。


    若没有他双手中持着的那把比他还高的刀。


    因自身重量导致挥砍时惯性极大,需要使用者身体素质极好,并有相当的技巧才能掌控。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长达两米,重达六十斤,与李元阙身量接近。


    他们分明没有听到惨叫,却因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纷纷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


    一人成军,势不可挡。


    血,如泼水般溅上了墙壁。


    雷响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声响。


    他们至死都不知,今夜不止是天雷煌煌。


    下属破音大喊:“虚统领——遇袭!”


    …


    光渡那张脸仿佛还是熟悉的,但上面的神情,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可他二人并未注意到,祭台围墙边缘的土地上,正在蔓延开湿润的血色。


    而在黑夜中神出鬼没的铁鹞子,在驱赶着骑兵,迈入他们自己布置的死地。


    王甘随身佩戴的五把飞刀已经尽数被光渡击飞,他只有最后一把刀在手了。


    而不远处,白兆睿在见到李元阙现身的大喜之后,开始感到匪夷所思。


    他要死在这里了,那他至少……能让虚陇知道,能让虚陇有所戒备。


    要不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


    读史之时,白兆睿只觉晒然,难以置信。


    最后一把飞刀,握在王甘仅剩的右手中。


    古有彭城之战,楚霸王以三万军,破敌五十万。


    李元阙一人冲入阵中,瞬间撕开了足有五百人的后方弓骑阵。


    最后一个人在身首分离前,还在想——他们在祭台之上的虚统领,会知道他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没人想成为他扬名路上的一颗不起眼的、无人会看上一眼的垫脚石。


    却不得不承认“一力破万法”的至理。


    白兆睿心头猛地一跳。


    而李元阙贴身使用的这把刀,更是西夏能工巧匠,为他量身所制的。


    光渡提着刀,抬脚迈过地上王甘的两截躯体,循着那把刀飞出的轨迹,走出了隔间。


    但他们每个人都不曾被听到。


    那本该是极美的画面。


    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早已在第一批霹雳雷火中摸清了底。


    第二波霹雳雷火弹从四面八方而来,重击了白兆睿所在的轻骑前段与中段。


    ……和安静冷冽的漠然。


    ……太能藏,也太能忍。


    那把长达两米的大刀,反开背刃,上面带着的不只是血。


    若没能看见温热的猩红血液,还在顺着刀尖滴落。


    就足以让王甘节节败退,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千人敌,万人往。


    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斩-马-刀极难使用,虽有崩山断地之威,却总是缺一份机动灵敏。


    此次参与围剿的兵士人数多,为了防止情报走漏,白兆睿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乌黑茂密的长发地黏在脸上,光渡不束发冠,轮廓愈发柔和,美得男女莫辨。


    在左手离体飞出去的那一刻,王甘恍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人。


    就如那堵墙面上的痕迹一样。


    王甘反手向外扔出。


    王甘目眦欲裂地喊道:“啊——来人!快来人!”


    白兆睿咬牙道:“变阵——指挥使听令——”


    古有名将,其威名可止小儿夜啼。


    若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自信,谁敢自取其辱,轻易将这把刀出鞘?


    外面那不是雷声的怪异巨震,再一次淹没过他的呼喊。


    ——也淹没过兵刃相撞、刀刃火花飞溅时的刺耳嘶鸣。


    盘玉点染红梅,美人回首,眼神专注,清澈不染尘埃。


    光渡褐色的瞳孔中,映着刀光的寒芒,他挥刀太快,连刀刃在空中,都只是掠过的残影。


    白兆睿绝望大喊:“停下——不要往前!”


    光渡每往前一步,王甘都会感到一阵迷茫恍惚。


    不只是白兆睿,就连他的兵都面露惧意。


    不能坐以待毙。


    那瞳中不装着人,不装着无所谓的感情,只有每一次挥刀角度的预判,目光追击着每一个暴露于他面前的弱点。


    可是最前面被冲散的骑兵,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那缕湿润的头发,从他脸上滑落,并在他的侧脸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湿润的痕迹。


    而剩下这三人,纷纷发现了空中疾至的飞刀,在愕然躲避后,齐齐望向隔间的方向。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


    连斩-马-刀原本的劣势,都在光渡手中得到了极大的弥补,他足够巧,还足够快,在他手中并不厚重笨拙。


    弓骑兵放下弓箭,抽出弯刀,近身交战时,甚至无人能在李元阙手中接下一招。


    小队指挥使被击杀后,白兆睿军中已经大乱。


    光渡手里的长刀,携雷霆万钧而来。不用多余的花招,只需要最基础的劈、刺、挑、崩——斩。


    天边云层仍有光闪烁,天上雷,地火震,两种巨响连绵交错,互为补足,络绎不绝。


    而如今李元阙只用一个照面,一次交手,就已让军心涣散,畏惧不前。


    怪不得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骗过所有人。


    他面前这个人……是谁?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瞬,外面剧烈震动,仿若地动山摇。


    三人本想合力动手,前后包抄,可没想甚至没有成型的机会,他三人就已经被分而击之。


    刀剑再次相撞的瞬间,光渡微调了一下背刃的倾斜角度,切入对方的长剑。


    弓骑队防御相对薄弱,是以白兆睿将其置于轻骑阵后,从后方支援。


    雷鸣并霹雳火弹震动不绝。


    这世上有许多兵刃,有凶猛厚重无坚不摧的,有四两拨三斤使巧的,也有诡谲难测出其不意的,凡此种种,各不相同。


    他的呼救,连自己都听不到。


    马群受到巨大的惊吓,骑兵瞬间阵型大乱。


    只有让这把飞刀,飞离光渡手中斩-马-刀可以打落的区域,才可能让外面的人及时醒悟,让虚陇早点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六军总帅,骁勇尚武,如同一个活在眼前的神话。


    他一直知道他们想看到什么,他在权衡,他在调量,他在表演。


    或许,光渡从来都没有真正崩溃过。


    “这是……”


    李元阙如一道游龙,只身一人撕裂了骑兵阵,一路向白兆睿所在轻骑中军突进。


    王甘最后的惨叫,淹没在轰鸣雷响的最后余响中。


    论及近身接战,轻骑兵才是首选,可李元阙准确盯上了弓骑,像盯上猎物撕咬不休的孤狼。


    天威地震,场面混乱而激烈。


    祭台下层,如今还有三人在守,两人刚刚出去探听消息,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他们临死前,每个人都发出过声音。


    再没有那种让他喜悦的、赏心悦目的恐惧和脆弱,不再是可以攀折的花朵,而是从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李元阙这是不要命了?他为何敢孤骑冲锋?


    四面八方埋伏的铁鹞子,在白兆睿发令之前,就已经在一片混乱中定点强袭指挥使,如尖针裂布帛,准确将其击杀。


    诸般兵器,各有所长。


    在光渡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稚童。


    更不用提三国逍遥津,张文远更是以八百死士,突入十万孙吴兵阵,杀到孙仲谋中军帐前,让东吴之主仓皇逃窜。


    比如说,关于刀索阵的布置,只有白兆睿和枪兵指挥使才知晓其存在。


    一瞬间,惨烈的哀嚎声、嘶鸣的马匹声不绝于耳。


    …


    祭台内,光渡一身血污,重刀斜指,对准了最后一个活着的虚陇手下。


    那人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光渡。


    无声对峙时,他们听到了虚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王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 33 章   第 33 章


    虚陇出声后,楼下对峙的两人,都一言不发。


    但光渡心知,他不能沉默太久,否则会让虚陇过快地察觉到异样。


    至于虚陇提问的王甘……


    光渡朝隔间的方向看了看。


    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迹。


    活是肯活不了的,但这一时片刻也没死成,总不能把只剩一半的王甘拎过来答话。


    光渡将刀对准了虚陇属下的咽喉,扬起下颌,漠然而视。


    斩-马-刀可活斩马脊,那么用来横切人类脆弱的咽喉骨,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这人还算是有些眼色,准确领会了光渡的意思。


    “虚……虚统领。”他大着胆子回话,“副统领在忙……忙着审问光渡大人,有什么事找我就行,我们出去确认了,外面是白将军和李元阙的人交上了手……他们还动用了火器。”


    虚陇沉默了一下,随即声音如常道,“战况如何?”


    这人接收到光渡的眼神,努力忍住话语中的颤意,瞎扯道:“打得有来有回。”


    等了一会,虚陇那边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提出任何问题。


    于是光渡不再停留,手起刀落。


    刀光落下,光渡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柔和地放在地上,没使其轰然倒地,引来虚陇怀疑。


    喧嚣烦扰,心无安宁,毫无回应。


    隔着一层木板,虚陇落脚无声。


    虚陇亲手握过这把刀,他知道这把刀的重量。


    光渡双手仍在身前紧缚,于是他将手对准木梁上插-着的飞刀上,手腕使力,将绳索从刀刃上穿过。


    光渡平静道:“若我救你,谁来救当年的我呢?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都是各人的命,受着吧。”


    他甚至放轻脚步移动,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座本就仓促搭制、并不牢固的祭台,二层发生了一场中心坍塌。


    这点声音,倒是可以制造干扰,帮虚陇掩盖脚步声。


    而光渡单手持刀的架势,虚陇就知道这不是一两年能练出来的身体底子,至少得十年往上算。


    既然眼睛看不出来,那就用耳朵去寻找。


    虚陇环顾四周,心中惊怒交加。


    那么,此时都啰耶的安危……已是刻不容缓。


    因这斩-马-刀的使用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异于常人的气力,还不可以只用蛮劲,使用者必须要从腰、到臀、到腿都灵活异常,而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从小练武的童子功出身,又兼具灵活的头脑,能善思用巧,才能掌握如此复合的刀法。


    光渡熟视无睹,毫无反应。


    他无法确定虚陇的位置。


    光渡催促道:“都啰耶,坚持住,离远一些。”


    所以他们用尽手段围追缴捕,让都啰燮变成了一个死人。


    随着倾翻的火盆、在空中断折碎裂的木板、蹦出飞溅的榫卯……两个人影从被光渡砍塌的窟窿里滚落。


    可光渡同样在拖延。


    而虚陇握着剑,扶着未坍塌的一层木梁,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持着一把足有两米的斩-马-刀,拦在了虚陇面前,如一座怒目八臂武金刚。


    …


    光渡闭上了双眼,侧耳倾听。


    而那属下口称“光渡大人”的瞬间,更是让虚陇确认了,事态有变。


    听到光渡这句话,他终于流下眼泪。


    可光渡足够快。


    直到他听到了哒哒哒的轻响,从木板上面那层,断断续续的传来。


    王甘在最后的时刻,也试图爬得离光渡远一点。


    而翻覆的盆中炭火,已将附近周遭所有的断木,送入烈火。


    ——那是西风军的暗号。


    很快就是和虚陇的决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光渡缓缓抬眼,“我只有一位主君,不曾事二主。既从未臣服过你主,又谈何背叛?”


    都啰耶还没到安全的地方,虚陇的暗器奇诡,这个距离,都啰耶会受到波及。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虚陇神色恍然,“原来,你就是他定下的六军副帅,你手握他的六军兵符,可调配西风军出军征战,是你……竟然是你!陛下这些年来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出来的第二人……”


    光渡……竟然真的是光渡。


    时至今夜,这把刀在第二人手中出现。


    他挡在都啰耶身前,旋身一刀,打飞了所有的暗器。


    平常私底下这些手下为了迎合虚陇,从来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叫上一声“光渡大人”。


    绳索成功割断,双手重获自由。


    都啰耶……


    然后光渡提着刀走到最初的隔间。


    血在脚边无声蔓延。


    祭台本就易燃,按照原本计划,虚陇也是要将整个祭台都烧掉的,现在也只是提前了一点而已。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


    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的线索,让声音作画,穹顶闷雷仿佛带来故人的呢语,帮助他勾勒出此时祭台上层的画面。


    那是都啰兄弟在告诉他,“敌人”的方位。


    那暗器被打飞,落在地面之时,都啰耶甚至还未坠地。


    人已经半昏厥了。


    虚陇屏息凝神。


    在这点上,皇帝对光渡的评价没错,光渡是极为谨慎的,他可以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清理一切细小的隐患。


    排除百米外喧嚣的厮杀与呐喊,去掉火焰燃烧的灼响,将天边轰鸣雷动甩到五识之外。


    迟则生变,可他偏偏要追求一击得手,就不能盲目出手。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是光渡的拖累,所以他很听话,咬着牙拖着身体离开。


    虚陇喃喃道:“……你这斩-马-刀法,竟是李元阙亲手所传。”


    此时此刻!就是现在!


    ——让周围安静下来。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扰人心画。


    蛟龙出海的一刀,切开搭架祭台的木梁、和祭台上层的木板。


    李元阙军中那么多人,能得他斩-马-刀传承的,屈指可数。


    都啰耶被抓进私牢,动用大刑,生不如死,这许多天不见天日的绝望,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眼泪。


    他无法确定,都啰耶是否还活着。


    ……东北偏东一分,三步之距。


    虚陇感觉到无比的荒谬,不可置信道:“光渡!陛下待你不薄,你竟然忘恩负义,背叛皇上?”


    那是都啰耶和虚陇。


    光渡终于换成单手提刀的姿势。


    在虚陇叫王甘,王甘却没有回应时,就已经心中生疑。


    所到之处,所触之物,尽皆劈成两截!


    光渡闭着眼,单手提刀,追随于其下。


    光渡按照刚刚虚陇出声的位置,走到了他所在的木板之下。


    空气迅速变得灼热。


    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救……救救我……”


    皇帝特地将李元阙的佩刀带到这处祭台,交给王甘掌管,已经到了时辰,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


    那是都啰燮,都啰耶的亲兄长。


    是以虚陇没去管他。


    他走到一处稍停,犹豫不决。


    但光渡总是慢了小半步。


    光渡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推算着虚陇所在的方位。


    所以从一开始,虚陇就只让其他人留在下层,只自己带着都啰耶上去,才给了光渡这个机会。


    竟然一直就在他们的身边!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王甘:“不……不……”


    光渡刚刚这一刀从下往上的猛劈,不仅崩了祭台,还切断了虚陇半只脚掌。


    他的视线落到光渡手中两米长的斩-马-刀上。


    都啰耶从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光渡在火光中的背影。


    …


    只是……


    动如震雷,停如坤艮。


    而拥有这种资质的人——万里挑一。


    却也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行事堪称疯狂。


    据虚陇和皇帝所知,李元阙的斩-马-刀法只传过一个人,栽培之意明显,后来还将其点为麾下六军司的一军都统。


    这祭台搭得仓促,上面那层承重有限,再上去一个人,上面那层都会塌掉。


    光渡眉心一动,彻底停住脚步。


    而奇怪的是,虚陇本该对此关心,此时却闭口不言,不再给出任何指令。


    都啰耶身体移动时,在地上留下的血痕,让光渡蹙起了眉。


    他看向火盆边手脚俱被绑着的都啰耶。


    他的下属,他的副手,尽皆生息皆绝。


    火苗迅速肆虐,舔舐上他们的身体。


    所有后患,必须在此一并根除。


    上下两层,他们的行动轨迹趋近于一致,方位逐渐交叠。


    即使是知道下面有变,他却也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迫现身,更没想过,祭台一层会是如今的场面。


    虚陇在下落的途中,暗器已经出手,泛着幽蓝色碎光的三角刺,在空中向光渡笔直而来。


    “是……是。”都啰耶哽咽道,“末将遵命。”


    斩-马-刀尾威未消,光渡大幅度转动腰身,未曾卸力,已再一次借力生力!


    哪个方位,什么时候,才是最适合的?


    王甘彻底断了气。


    光渡心中一沉。


    虚陇从白兆睿的左金吾卫北司,把都啰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重伤,如今更是只剩一口气,连跪在火盆边都跪不住。


    甚至都不得全尸。


    物我两忘之境,光渡提取出了那一段信息。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提着李元阙那把刀的光渡。


    剧痛之下,虚陇无法如寻常那般挪移闪避,只能倚在木梁边,不得不拖延时间,等待外面的人发现里面的情况,牵制住光渡。


    都啰耶身上的血,已经放了有一会了。


    刀上血液未干,他双眼追随虚陇,已索敌在虚陇的每一个动作上。


    光渡猛然睁开眼睛,双手齐握斩-马-刀,腰腿紧绷,由下向上掼出一击——全身气力化成这一击猛劈!


    脑袋一搭一搭的,敲在火盆边的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末将遵命?”虚陇嘶声道,“你果真是李元阙的人……不,你岂止是他的人,你是西风军,你是他的……”


    光渡的出现,让都啰耶迸发出求生的意志,他虽然站不起来,却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祭台外面轰然作响,场外形势愈发难辨。


    心急如焚,却偏偏要镇定冷静,找准那唯一的时机。


    他果然是自己人!他听得懂自己传递的西风军专用暗号,还打出了完美的配合。


    “如果你死后化成厉鬼,记得来找我。”光渡双手持重刀,这次对准了王甘的前额,“他胆子小,你不要找错人。记住,我是宋沛泽。”


    果然,虚陇从刚刚的对话中察觉到了异常。


    是这个见血就吐,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嗤笑的光渡!


    是一个众人眼中弱不禁风,连弓都拉不开,见到一把小刀都吓到脸色煞白的废物!


    “哈,哈哈,西风军第二人,这么重要的人物,李元阙竟一直埋在皇帝身旁,甚至亲手送到了皇帝榻上……他可真舍得啊!”


    虚陇脸色苍白,尽是冷汗,神色却黯然,“李元阙如此狠厉,陛下这一阵,输得不冤。”


    “不,你错了。”光渡眉眼森然,横过重刀,“……他舍不得,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 34 章   第 34 章


    都啰耶足够配合,他已经尽可能躲远了,但还是……差一点。


    光渡收回视线。


    对待虚陇他不敢分神,更不敢轻敌。


    虽然削掉了虚陇半个脚掌,但这并不代表稳操胜券。


    如果就此笃定自己必胜无疑,那么他和刚刚被他干掉的王甘等人,还有什么区别?


    自骄而败,自大而盲,均是自葬生路的好选择。


    光渡直视虚陇,“这些年来我自认天衣无缝,连皇帝都逐渐相信我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对我穷追猛打?有时想想,这究竟是你的直觉,还是你真的知道什么?”


    虚陇并不直接回答:“你唯一的破绽,不在你自己身上,你很年轻,但到底缺了些经验。”


    光渡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是当年太妃随手赏我的一道菜?让你察觉不妥,竟然一直记到了今日……虚统领,你确实心细如发。”


    虚陇神色阴霾,“……光渡大人,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可真够快。”


    光渡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谁都没能猜到,我是西风军的人,看来贺都统不配合,你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虚陇面上露出稍纵即逝的意外,“贺……?”


    他立刻住口,随机反应过来,嘲讽道:“你想诈我?哈哈哈,原来……原来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光渡默了片刻,将刀换为双手交握。


    他已经套不出更多的信息,而都啰耶也躲到足够远的地方。


    明明已是晚子时,祭台都已经放火烧了,虚陇还躲在里面干嘛!怎么还不出来帮他诛杀李元阙!


    “你说,孤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带回消息呢?”


    入局之人,生死无惧。


    光渡几乎以为,他刚刚是劈空了。


    而左金吾北司两千精兵,甚至不需要铁鹞子来做对比,只李元阙一人奇军,就足以让皇帝的直属精锐变了笑话。


    众生平等,皆是一般的挡路者斩。


    李元阙的盔甲之下,他的胸膛之上,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挂着一块圆环祥云玉佩。


    这个距离,光不至于太过刺眼,却足够看清房间里的摆设,看得清脚下的路,看得清帐中有人。


    卧榻之上,锦被仿佛隆起一人的弧度。


    他虽处下风,却不见惊慌,一双眼幽幽盯着光渡,里面的冷让人毛骨悚然。


    虚陇一声痛喊,斩-马-刀碎剑后仍横斩,切开了他的小腹。


    大开大阖,却细腻如许。


    虚陇闷哼一声,被他踢得后退一步。


    光渡左手瞬间麻痹,六十斤斩-马-刀顿时发生偏移。


    虚陇数次抢攻,皆以失败告终。


    他恭敬的行着礼,伏低腰脊,却藏起眼底的怨怼。


    西风军中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能以一敌百的吗?


    他们胶着着,谁都无法轻易让开。


    ……中!


    白兆睿如果要应付李元阙的猛追,势必就无暇顾及指挥全军。


    虚陇从未和李元阙真正交过手。


    天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光在乌云中如游蛇般蜿蜒舞动,李元阙偃月刀所到之处,又是人仰马翻的惨叫。


    李元阙高举偃月刀,铁鹞子猛然变阵,放弃防守,全力进攻!


    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都啰耶——”另一道声音喊住了他,虚陇目眦欲裂道,“你的兄长——都啰燮,就是光渡亲手所杀!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岂能认贼为主!”


    …


    可是他动不了——虚陇亦然!


    “帮我!”光渡咬着牙,“快!然后我们逃出去!”


    皇帝抬起手,掀开了盖得严丝合缝的锦被,“……光渡?”


    既然已无法双手挥起刀刃——就用这柄重刀,连同他自己的体重,压断虚陇的颈椎骨!


    而张四与皇帝带来的宫人,都一并留在了光渡的房门之外。


    张四不能拦,也不该拦。


    不曾斩敌。


    与此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以身为器,以手中与地面垂直的斩-马-刀为轴心,借着悠荡的惯力,将自己腰腿用作直鞭,向后盲甩虚陇!


    如果不是地上未干的血,和虚陇额头豆大的冷汗……


    光渡左臂失力,在此生死逐斗之时,差这一道力气,就是与一击生死的失之交臂!


    已经这样近了,已经触手可及——叫他怎样甘心放弃!


    张四在光渡的卧室门外,支了一张小床,和衣而卧。


    光渡看着虚陇,双眼冷冽,杀意坚决。


    六十斤斩-马-刀去势未消,狠狠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震。


    而虚陇同样镇定。


    虚陇侧过头,吐出了口中一颗被光渡踢掉的、带血的牙。


    光渡身上多了数道伤口,胸腹的衣服也破了口,被鲜血浸透,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伤口渗出的。


    身体瞬间腾飞,光渡以极佳的腰力,完全躲过了这一击。


    …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土地被砍出一道沟壑,扬起足有半人高的尘土与灰烟。


    而光渡借着一踢之力,重新调整自己空中身体的力势,并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重新荡到斩-马-刀的另一面,再次以正面对着虚陇,不将后背暴露于在敌前。


    普通兵刃难以抗衡斩-马-刀。


    光渡踏出一步,手中斩-马-刀开山劈地,掀得滚烫气流,直直扑面而来!


    “既然睡不着,在哪里都是要等消息,还不如到你这里来,有你陪着孤一起,倒也不算难熬。”


    即使是这座祭台周遭空气逐渐加温,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还未触及到皮肤,就已经难以忽视。


    张四立刻翻身落地行礼,“陛下。”


    …


    他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皇帝接过烛台,走进了光渡的房间。


    而每一个不得不刀刃相接的瞬间,都是光渡潜心营造、等待的时机。


    光渡在祭台中,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虚陇的驰援,破了围剿李元阙的奇局。


    “或许你是对的,可我从来都不需要打赢你。”


    可以了。


    ——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


    却没能切断他的身体。


    被下毫无回应。


    直到火光中,有一人踉跄着接近。


    皇帝将烛台放到了桌上。


    虚陇刚落到下层时,已经从王甘和手下的身体上,看出这把刀有多么威猛。


    都啰耶还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躲不开。


    周围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光渡变抓为撑,放弃抬刀的打算,反而借着大刀扎于地面的重量,将刀当成了撑杆,双腿猛力蹬地,将腰部骤然抬高半尺。


    ……到底是那被砍断的脚,剧痛到抽搐的腿,拖累了他的身形。


    “若你与我堂堂正正交手,你又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卑鄙下作!”


    “……我只需要杀了你。”


    今夜有三支奇兵。


    焰火在他们身周肆虐,光渡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


    虚陇最后的几枚三角刺,淬着幽蓝色毒芒从他手边扬出,其中两枚没入光渡左臂。


    正面交锋毫无胜算,他一直在避其锋芒。


    可光渡用一把六十斤的斩-马-刀,破绽却极少,他有自己的办法,补足这个武器的笨重不足。


    光渡摔倒前,推着斩-马-刀压向虚陇。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又该如何取得一线生机,绝地翻盘?


    长剑的寒光擦着他的后背而过,而剑出未回,正是时机!


    即使听到皇帝进来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动作。


    皇帝都不曾正眼瞧他,径直推开光渡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白兆睿彻底看清了四周,将他打到这一步,李元阙甚至只用不到一百名铁鹞子。


    ——唯有奇兵。


    但并不是毫无代价。


    光渡双腿落地,抬刀,起刀。飒爽利落。


    这一腿疾风烈烈,气势凶猛。


    虚陇小腹伤处被光渡跪下来的膝盖用力一碾,可他死死咬着牙,双手撑起,抵住了光渡向前推压的重刀。


    “睡了?吵醒你了。”


    六十人,或许七十人?


    床帐垂落,又隔着一段距离,里面看不真切。


    虚陇本就擅四两拨千斤的快剑,只要足够快,就一定能追上对方的破绽。


    虚陇剑刃已现裂口,在这一次相接后,终于彻底破碎。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


    所以无论蝼蚁,无论生死,无论尊贵低贱。


    他低下头,隔着盔甲,轻轻触碰那块玉佩。


    那就只能正面硬抗。


    那是心意已定、藐视众生的漠然。


    可是这座祭台已经陷入火海,身周的木梁已经摇摇欲坠,光渡……不得不加快。


    …


    祭台烧了起来,荒野火光燎原,夜晚愈发明亮。


    然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刚刚一击由左向右的横劈,劲力凶猛,光渡还来不及挥刀防守左侧。


    光渡从地上起刀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身后的虚陇,就已经感觉到腰后袭来的冷。


    皇帝掀开垂帘,坐到了光渡床边,“孤在宫里,怎么都睡不着,今夜……孤心里总是突突的跳,总觉得,是要有大事发生。”


    但是在某一刻,他恍然以为,自己在面对的敌人是李元阙。


    也因此,斩-马-刀在极近身交战时的另一个缺点,暴露无遗。


    白兆睿大喊道:“虚陇——何在!”


    虚陇快得……好似他的脚从未受过伤。


    你死我活之局。


    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虚陇的剑虽是极难的珍品,却也很难以硬接六十斤的斩-马-刀。


    到此地步,若是有耐心的长久消耗下去,光渡胜算极大。


    祭台已经燃着了。


    而李元阙还在这里,前面隔着一个枪-兵阵。


    暗火倒映在他的盔甲上,西夏六军主帅,出入沙场的元帅,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还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光渡余光瞥到,唤道:“都啰耶!”


    ——他终于没能防住。


    只是他脸上漠视一切的冷……


    “沛泽,无论你在何处,都请注视着我,佑我百战长捷。”


    刀风再起,刃热如火,席卷四方。


    令他胆寒心惊。


    可断了半只脚掌的虚陇,却身如鬼魅般地离开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都啰耶手中持着一把从血泊中捡起的飞刀,正艰难的从火中靠近。他一条腿拖在地上,无法行走,却仍然握着飞刀爬到了近处。


    被李元阙盯上的感觉,如手无寸铁的旅人落单在荒郊野外,被一只野狼穷追不舍。


    挥空。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掌握了如何用半只脚掌着力和发力,他的身法,甚至恢复了往常七八分的敏捷。


    白兆睿咬牙停马,“诸君听令,随我——殊死一搏!”


    光渡脸色骤变。


    都啰耶茫然转头,“……你说什么?”


    “杀了他!就在此处,为你兄长都啰燮报仇,快动手!动——”


    虚陇的话戛然而止。


    都啰耶将刀深深扎入,“我不信你,我信他。”


    第 35 章   第 35 章


    这一刀正中要害。


    虚陇眼中光未灭,气力却已消竭。


    光渡用刀背压断他的脖颈。


    这一位与他纠缠三年的死敌,至此终于以生死作为结局,分出高下。


    光渡最后看了一眼虚陇的首级。


    ……今夜,没有人赢。


    光渡背对都啰耶蹲在了地上,“都啰耶,还使得上力吗?”


    都啰耶看了他的后背片刻,却没有动。


    “都啰耶?”光渡背对着催促。


    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再呆了。


    火焰肆虐,烟尘弥漫,将胸膛中的空气都一并烧尽。


    都啰耶的全身都在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移动到光渡后背上。


    光渡用右手将都啰耶推到后背上,然后从虚陇身上拆下了染血的腰带,将都啰耶绑在了自己后腰。


    他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就只能用右手将刀插-在地面,以此施力,背着都啰耶站了起来。


    ——退。


    耳边雨声喧嚣、雷声惊魄,都啰耶只听得到他急促沉重的喘-息。


    忠心耿耿的铁鹞子,将自军主帅护在中心,挡住了旁边的兵。


    “我不骗你,宋珧就在前面等着,他医术极精……”


    光渡躲在不被火光波及的黑暗中,确认李元阙不可能看到自己。


    等到了远离交战区的地方,光渡才驻首回望,深深看向李元阙的方位。


    不授之以把柄,不留下任何隐患。


    光渡身上的寝衣早已不能看了,大雨淋下,洗净一切痕迹,也冲洗着他们身上的血。


    “那个老太监……是先帝宫人,我出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可能知道先帝的遗诏藏在哪里,咱们老大才应该当皇帝,你一定要找出那道遗诏……”


    “你说。”


    “世事无常,我落到皇帝手里……三年,我熬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若是跟元哥走了,我这里经营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你别睡,都啰耶。”


    雨水顺着光渡的头发往下滴落,他沉默着赶路,步伐越来越沉重。


    “我们面前的敌人,早已经不是金军,若贺兰山西侧那位领军出征,除元哥外,我夏国还有几人敢挂印为帅?”


    “是。”


    他把他背得那样稳。


    大雨也浇不灭的火,照亮那一隅的夜色。


    “是我。”


    挨到这一刻,一直撑着都啰耶的那股劲,在慢慢的散去。


    “如今虚陇已死,朝局不稳,再给我几个月,我就坐到为他调度粮草,筹备军资的位子,如若皇帝对他下手,我也能第一时间里应外合。”


    好在李元阙不过片刻就已经重整,在同袍的护持下,持刀上马。


    都啰耶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了。


    光渡语气平淡,却听得出骄傲,也听得出沉重。


    这是西风军的二老大。


    天之法如此,人间道亦随。


    他看到李元阙已经冲到在那焚毁的祭台前,跳下马来,就想火里冲,却被身边的铁鹞子死死拉住。


    都啰耶没再说话。


    都啰耶骂过他,诅咒过他,可时过境迁,如今却趴在他的肩膀上,感到无比安心。


    都啰耶虚弱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二老大,你真的没有和老大……商量过今夜的行动吗?”


    泽中有雷,雷震而泽随,吐故纳新,刚柔既济。(1)


    他怎么可能不累?


    终于,冷冽的空气冲进肺腑,洗刷灼烫的尘灰。


    但预想中直接交战的情况,也没有出现。


    天边的雷光闪烁,而光渡已经遁入森林。


    光渡忍住咳嗽,因为他们正前方,就是一支足有五百人的枪-兵队,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是袍泽,是同胞,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不曾。”光渡气息短促,“我只知道,军中主将既意已决,副将就不能退缩,必誓死追随——无论身在何处。”


    “二老大,你告诉他吧。”都啰耶喃喃道,“他找了你好多年,他想你都快疯了。”


    “你是我们的二老大,你应该回到西风军去……”


    “原本还担心老大,现在知道了,有你这么厉害的人帮他,我就放心了……”


    这一瞬间,李元阙仿佛心有所感,突然在黑夜中回头,望向了光渡的方向。


    这座祭台的顶端,随着大火燃烧破碎坠落。


    而光渡已经背着都啰耶,从劈出的豁口跳出去。


    光渡声音有些颤抖,“况且,我已经回不去了。”


    风灌入祭台,火烧得更为剧烈,整面墙壁倾斜,离祭台的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


    光渡的长发有一大片在今夜决斗中被砍断了,还有一部分被火烧焦了,闪电亮起的时候,都啰耶看清了。


    “若真让他知道了,只怕他今夜就会闯进我家里,把我扛起来,直接扛回西风军去吧……”


    因为枪-兵列阵,此刻正方寸大乱。


    李元阙的眼睛,余下一片深沉的灼红。


    “不行。”光渡急促打断道,“不许睡!我为你找了最好的大夫,再坚持一下。”


    他从没见过相貌这样好的男人。


    仪态端方,不语风流。


    他的下巴在光渡的脖子上,他听得见光渡在说什么。


    失控的马匹乱入枪-兵阵,将阵冲出缺口,场面非常失控且混乱。


    奇怪,他却更喜欢光渡现在的样子。


    “……是我。”


    可这一瞬间,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这是一片树林,干干净净的,也安安静静的。


    “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光渡声音很轻,“他不能知道,我不想看他对现在的我……失望透顶。”


    雷光照亮原地前,他已带着都啰耶离开。


    光渡背着都啰耶从祭台侧面逃走,迅速遁入火焰不曾照覆的无光暗处,不曾引起注意。


    “哪怕今夜并不是我暴露的最好时机,事起仓促,筹谋也不过一日而已……但,随他上了。”


    六十四名铁鹞子追随于李元阙身后,虽有受伤,但无一人亡,全数生还。


    光渡喘-息声愈发重了,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


    至此,雨幕又成了一层掩护,遮蔽着光渡带着都啰耶撤离。


    光渡声音平缓而笃定,“他必须能,若这点小事都能难倒他,他不配做六军统帅了。”


    “元哥身边,从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也不缺临阵指挥的军师——你看他被白兆睿埋伏正着,还能用六十四骑突围,并一路把战局逆转至此,他不需要军师,他是天生的统帅。”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帮光渡把头发整理好。


    都啰耶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一招出手,便翻云覆雨,改定乾坤。


    “……光渡。”


    是火光的倒映吗?


    光渡脚下迈过积蓄了雨水的低洼,那盈泽的水,也因雷震而生出波澜。


    他向上猛挑,将那已经燃烧的墙壁戳了个洞。


    “应理,也是你吧?”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光渡走进来的样子。


    光渡的声音带了短暂的笑意,但那一丝怀念消散于雨夜,又重归寂寥与遗憾。


    不是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


    “……光渡,别骗我。”


    “是。”光渡声音颤抖,“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


    “你知道吧……我哥是怎么死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冲了自己家人。


    光渡的声音有了微微的颤意,“都啰耶,你别睡,再跟我说会话。”


    李元阙的背影伫立于火前,无边黑夜缩于一影,无声而恸。


    光渡手中握紧了故人的兵刃,不敢多看。


    都啰耶喃喃道:“阿拉善盟……成吉思汗……”


    老大的斩-马-刀,他一只手就拎得动。


    “老大能全身而退吗?”都啰耶轻声的问。


    “……为什么?”


    “都啰耶,坚持住,抱歉我没有多余的衣服,不能帮你遮一遮雨。”


    空气中的气味呛人,都啰耶低下头,就是光渡身上带着血的气息。


    下一刻,李元阙看着那祭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燃烧成灰。


    “你会被追上的。”都啰耶声音愈发轻了,“把我……放下吧。我是个废人了,不能死在那场火里,但这里……”


    偃月刀变阵。


    光渡沉默着。


    “谁杀的他?”


    ——铁鹞子在李元阙的率领下,正从另一侧强行冲锋,左金吾卫的轻骑已经士气涣散,在刀索阵的消耗后,慌不择路地冲入了自军的长-枪兵阵。


    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个被冲散的兵,光渡单手劈了这名认出他后无比惊讶的兵。


    那天他的头发齐齐整整,人也干干净净,在阴暗的地牢里发着光。


    “我想跟他去西风军的那年,我们失散了。”


    光渡刚刚经历过剧烈的决战,本就体力消耗甚重,此时还要背着一个一百六七十斤的青年,再单手拎着一把六十斤的刀,靠一双腿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雷声轰隆作响,酝酿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是我。”


    都啰耶声音已是有气无力,“在贺兰山救过老大的人,是你吧?”


    光渡干脆利落。


    都啰耶:“可是你受这样的委屈,皇帝这样对你……老大知道了,会气疯的。”


    只是他太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若在元哥身边,也就只能做一把刀。可比起一个冲锋陷阵的副将,他更需要一个在朝廷中枢运作、在皇帝身边为他运筹、在蒙古使者身边斡旋的心腹。”


    “……能救你出来,我也是愿意的。”


    “都啰耶,抓好。”光渡走到墙角,右手提起刀。


    光渡感觉到有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脖颈,流到胸前。


    他不知道那是都啰耶的血,还是他的泪。


    光渡胸膛急促起伏,“都啰耶,别死——求你,当初我救不了你哥,至少——现在让我救你!”


    没有回答。


    他只看见,都啰耶的手从他背上垂落,于雨中无力的晃荡。


    第 36 章   第 36 章


    “光渡?”


    皇帝掀开锦被,看向头埋在被子里熟睡的人。


    窗外雷鸣轰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渡看上去睡得很沉。


    皇帝进来之后,已经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没能让那道均匀的呼吸声有片刻停顿或改变。


    他的头发大半紧贴在脸上,半张脸藏在手中握着的被子上,这种睡着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是个不安的孩子,在本能地寻求保护。


    房中光线昏黄,看到的东西本就是影影绰绰的,也让光渡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就连以往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今夜看上去都多了许多温柔。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


    秀藏于骨,美得锋芒毕露,年岁见长,却如醇酒日益悠远。


    皇帝本不好龙阳,如今三年相处,却已被光渡深深吸引。


    近来治疗有望,更是让皇帝十分意动。


    看到光渡睡中不安,皇帝心下怜意大起。


    “竟睡得这样熟,可见平日你在孤的太极宫里……”


    从未有一刻真正的放松警惕,只有自己在家中时,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安息。


    光渡头发散下来时,本就与往日的端庄干练气质不同,缩在被窝里睡觉的样子,看上去又是稚嫩了好几岁。


    光渡不说,宋雨霖就什么都不问。


    乌图送上水就退下了,他的脸色紧绷,没有以往那样笑眯眯地和光渡寒暄,足以见得出此时皇帝那边的情况不妙。


    “光渡”侧耳细听,想听请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却先听见在这吵闹背景下,数下几不可闻的轻敲声。


    为了帮他们做到毫无破绽,光渡还特地将胞妹叫过来,在必要时冒充自己在张四面前露脸,力求能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今夜光渡不出手,一切如皇帝所愿按部就班的发生,那白兆丰倒不至于立刻疑到他的头上。


    出来后,光渡稍微听了一下,“皇上来了?”


    宋雨霖认出这是宋珧惯用的缝合手法,却也能看出宋珧当时处理得多么仓促。


    西夏干旱少雨,每一滴雨水,都是天意恩赐。


    雷声轰鸣,雨声喧嚣。


    但皮肤仍是黑色的,毒素残留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伤处虽用桑根线缝过,但动作间仍在渗出血液。


    饶是如此,也能听见外面皇帝发了大怒。


    但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宋珧现在倒不出手。


    只是在一些人眼中,这些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因此,光渡有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光渡身姿容貌,本就极难有任何替身。


    事急从权,连光渡都不得不孤身赴险,见招拆招。


    毋需多言,宋雨霖立刻明白其中利害,她眉目间闪过狠意,“我做事,你放心。”


    白兆丰比他那位嫡兄更有本事,光渡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毕竟老人家医术高明,在还能用他的时候,就物尽其用吧。


    “哥,你受伤不能沾水。”


    宋家有两个孩子,自幼长在西凉府城南甘三胡同老宅。


    要不王甘绑他走时,怎会那般顺利?


    但光渡已经把自己从今夜的事中……摘了出去。


    他随便披着一件外套,并不是被人抓出去时穿的寝衣。


    光渡脱下了自己身上这件被雨沾湿的外套,暴露了衣服之下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


    皇帝看到他们,合上书,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原本的寝衣几乎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样,被他三两下从身上拽了下来,在这微弱的光照之下,他的肩胛骨线流畅凸起,优美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埋入中裤。


    皇帝叫宫人进来给他拿了本书,便再不许旁人打扰。


    ——唯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逐渐远离,像是走到了外面,“虚陇呢?”


    而“沛泽雨霖”四个字,是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故土最深的祝福。


    “光渡”开口,却是不容错认的女子声音,“他来了一个多时辰。”


    白玉一样的肌肤,劲瘦流畅的肌肉,连那些伤口,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美丽。


    只是皇帝意外到访,完全在光渡意料之外。


    左金吾卫有将领在外面行礼,不敢遥发一语。


    现在,也不必叫光渡起来了。


    事后无论怎么查,那都是光渡就在自己家里睡了一夜,无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宋雨霖点头道:“我晓得如何应付他,哥哥放心。”


    房中再无第三人,宋雨霖在另一侧飞快换回仆从的衣服,一边往自己脸上贴一种特制的软条,将原本出色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


    万幸灯光昏暗,他兄妹披发时侧脸相似,皇帝又未曾深究,不曾发现异样。


    没人看得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不要打扰宋珧,也别催他过来找我,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资源都以他为先……但等他忙完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他想,光渡本就比自己小上那么多,而自己前些年待他,又实在说不上有太多真心。


    能全身而退已足够幸运,这点代价实在算不上什么。


    光渡需要抓紧时间。


    虚陇贴身暗器淬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一等一难缠之毒,结果光渡至今来去如风,活得有模有样。


    “是,我记住了。”宋雨霖眼光一凝,“哥,你的左臂……”


    光渡说这句话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上有片刻罕见的松弛。


    “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少女打量着他,“这个味道……你受伤了吗?”


    而浓厚的熏香,就可以将血腥味压住。


    深入光渡左臂的三角刺,如今已被宋珧取出。


    等过两日,还要再把光渡接进宫里,用些好药好好调养,再让孙医正过来,给他瞧瞧身体。


    而他又传了热水,连宫人都不感到意外。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此间事毕,雨霖,你跟着宋珧归宋吧。”


    往日不刻意趋同发型、衣装时,两人只有三份相似,迥异的身高气质,绝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错认。


    他后面的路会只越来越难走,所有与他有牵绊之人,都可能反过来受他拖累。


    换做往常,那是光渡手上割个小口,宋珧都紧张到不行,能给他缠成粽子。


    确认屋中再无第二人的那一刻,床上的“光渡”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哪见得一丝睡意?


    他坐在光渡床边,就这样打发起时间。


    光渡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将软肋藏起来。


    光渡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让外面传了热水。


    宋雨霖:“我先帮你包一下伤口,很快。”


    看着那些外翻的皮肉,宋雨霖嘴唇都咬出了伤口,但她一声不吭,下手稳又快,糊了一把宋珧的特制药,飞速缠上干净的白布。


    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光渡更换姓名斩断过往,却无法斩断最后的血脉维系。


    热水是小太监乌图带人搬进来的,这代表皇帝还没走,可能还在等他。


    宋雨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哥哥,我和宋珧都走了,谁能在这里帮你?况且我若是认祖归宗,以宋国对女子的约束,族中长辈只怕会立刻逼我嫁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家。”


    但光渡显然不以为意。


    光渡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雨霖,从今天后,你要格外小心白兆丰。”光渡飞速交代,“今夜我做了不少事,足够他开始怀疑你我是否有关……我在左金吾军中与都啰耶见面时,那位帮我支开白兆丰的将士,你必要断了来往。”


    “已经淋了一路的雨,不差这一会。”光渡闭气钻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长发,“最后一步戏必须做全,妹妹,你帮我拿那件玄黑色熏过香的衣服。”


    今夜险中又险,每个入局之人都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白兆丰在旁侍立,同样神色紧绷。


    只这样待在他身边,便感到无声的安宁。


    光渡穿衣的片刻,宋雨霖拿过剪子,快速剪掉他被烧焦的头发。


    那是因为光渡为了配合他,不仅门户大开,还特地支开张四,就是为了让王甘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到今夜的旋涡中心去。


    光渡叹了口气,“对不起,雨霖,今夜吓到你了。”


    宋雨霖如今在中兴府经营了不少产业,手中掌控不止一支商队,人称小宋娘子,却鲜有人知其闺名。


    光渡向来解语善意,定然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可是如今看他睡在自己身旁,皇帝那不安的心便被安抚了。


    “来不及,他另有要事。”光渡简短答道,“等下你就扮成哑仆出去,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主持扫尾——虚陇的三个窝点,你都挨个去扫一次,虚陇抓了宋珧老家的仆人、和当年他救过的农夫,动作要快。”


    不过片刻,光渡就拾掇齐整。


    但仅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得出光渡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


    灯下两人会面,如揽镜自照。


    上次孙医正为他诊过时,就已经说了,多思忧虑,伤神折寿。


    皇帝临时起意来到光渡宅之前,本来是想把光渡叫起来的。


    长子宋沛泽,其妹宋雨霖。


    “光渡”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了下去,把衣柜打开。


    而今夜光渡一身伤,宋珧却只处理了光渡左臂上最要紧的那处,其他伤处都不曾包扎,就让他这样回来了。


    索性光渡头发茂密,盘上发冠后,倒也看不出来他有一片头发断过。


    这座大衣柜看似装满了衣服,实则中空,背板升起后,俨然看到连着墙外的一个洞口。


    丑时时分。


    可当他们披散长发,再刻意模仿彼此时,就足有六七分相似。


    光渡仔细看她,“没事吧?”


    “方才宋珧气极了,骂我了。”光渡露出一抹无奈,“今夜出发前,我就已经服下了解毒药,虽不完全对症,但总归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宋珧有空再说吧。”


    就是有血迹渗出,深色的衣服也看不出。


    洞口之下是一处密道,而真正的光渡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孩子思虑这样重,是他之过。


    少女脸色发白,“没事,皇上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睡觉,叫了我几声,我一直在装睡,然后他就坐在床边看书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你。”


    皇帝看得心中爱怜不已,想伸出手摸摸光渡的侧脸,又怕惊醒他。


    宋雨霖蹙眉道:“哥哥,你穿的是宋珧的外衣,既然已和他见过,他居然没有帮你处理伤口?”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光渡这里过了夜。


    袍子宽松,他便将领口扎得格外严实,身上未干的水珠润出若隐若现的腰线,愈发显得身形颀长。


    宋雨霖已经从密道离开,去替他清扫最后的隐患。


    于是光渡沉肩而立,推门而出。


    门前大雨淋落,听闻门框响动,皇帝负手转身。


    光渡伏身行礼道:“陛下。”


    第 37 章   第 37 章


    一道雷,将天地劈为惨白。


    皇帝面沉如水,“平身。”


    光渡久伴君侧,只一眼,就知道皇帝此时心情之糟,不由正色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光渡站在皇帝身侧。


    他虽夜半惊醒起身,但眼梢眉角不见疲惫,只有一段奇异的畅意,锐气藏在苍白的脸色里,不是刚睡醒的混沌。


    眼尾一点病态的红,仿佛他此刻抱恙,这红不显得暧昧,细品起来,只藏着危险。


    他今日情态,与往日不同。


    无比矛盾,韵尾却又如此迷人。


    “这件事情,孤没让你参与。”皇帝心绪不佳,美人在侧,也少了心思欣赏,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一向是孤的福星,唯独这次是用了尾牧……”


    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扭曲的。


    都没脸把这话说出口!


    白兆丰领命带宫中侍卫来到城郊,数人一队于四面八方分散开,搜查虚陇并李元阙的踪迹。


    为了周全起见,他还是补充道:“陛下可叫刑部官员来验过,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这是昨夜惊雷引来的山火,还是交战时未曾熄灭的战火,波及到了更远的树林。


    皇帝沉默许久,“昨夜虚陇派了几人守于此处?”


    皇帝之命,不得不从。


    “而剩下六人,死因为断首或腰斩。”白兆丰深深埋下头,“臣问过了左金吾军将,其中三人的身高、体型,可确认与虚统领带入祭台的手下相符合。另三人,还需要再行确认。”


    “陛下。”白兆丰清点完成后,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祭台中共有七具尸体。”


    问到血腥味,光渡立刻面色苍白的捂住了口鼻,甚至也用衣袖一并遮了眼,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那么第六人,可能是都啰耶,也有可能是他和虚统领做过交易后,偷偷放出来的王甘!


    辰时。


    这句话出去之后,所有人都面露恐惧。


    他们拉出了一具烧焦的尸骨。


    皇帝只觉前所未有的冷。


    他们真的害怕了。


    “陛下。”尾牧硬着头皮道,“只要法阵无恙,亡魂就不得超脱飞升,同血不曾相渡,生死两无期,若虚统领已经完成法阵,想必……”


    白兆睿猛地变了脸色。


    皇帝喃喃道:“腰斩……怎么做到的?”


    皇帝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以为万无一失的,竟能在这要紧时候音讯全无。


    原来以为能用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那些御前侍卫,已在白兆丰的命令下验查祭台废墟。


    李元阙的斩-马-刀……六十斤的重刀,鲜有人能熟练掌握,在这祭台的方寸之地间连斩六人,却不惊动祭台十步之外的枪兵,足可见其实力奇诡。


    光渡看着那废墟,已然明白皇帝心病。


    御驾马车,前后皆是重兵把守。


    皇帝沉默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对,天不亮,孤不能亲往,白兆丰,你点宫中侍卫五百人,前往北郊搜索虚陇下落,并驰援左金吾司。”


    随即是第二具、第三具……


    他和白兆丰隔了一段距离,方才没找到机会和白兆丰私下交谈,但是,他也没曾想到自己这个庶弟,竟然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万幸的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大亮了,他们夜没有碰到李元阙。


    而都啰燮已授首。


    时隔三个时辰,光渡再次来到这熟悉的地头。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左金吾卫北司精锐,数千名好儿郎,原来与那支沙场生死历练出来的杀神对比下……竟然什么都不是。


    张四对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


    如果虚统领死在里面……


    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他来到原本祭台的位置。


    白兆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都在颤抖,“臣已辨认过,其中一具尸骨身形酷似虚统领,连手臂和胯骨旧伤都吻合……他的死因是颈椎断裂。”


    此为六人计,若算上都啰耶,那便是该有七具尸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都啰耶呢?这里哪一个是他!”


    阵未成,同血相激,怨魂从阴间归返,手持旧刃,大开杀戒。


    在发现祭台烧死的不只一具——即原定烧死的都啰耶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斩首或可用剑,但腰斩——必然是极快的重刀。”


    昨夜大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业已大明。


    六十四骑,将两千精兵杀得落花流水。


    皇帝眼神扫了一下尾牧,尾牧立刻就闭上了嘴。


    久闻李元阙赫赫战神之威名,他们从不曾真正面对过,更不曾想过,这第一次直面,自己竟是战神之敌。


    “回禀陛下,昨日李元阙不曾闯入这座祭台,祭台就已焚烧坍塌。”白兆睿深深埋着头,“只是虚统领,自始至终也不曾驰援,至今也不见踪影。”


    如今看着现场,果然事情不小。


    见皇帝微微点头,白兆丰点头领命而去。


    在今夜城郊之战后,王爷与皇帝,已进入水深火热的局面。


    白兆丰深深埋下头,“未……未曾在废墟中发现斩-马-刀。”


    七具烧焦的尸骨,一字排开,堆放于面前的空地。


    光渡同乘一车,坐在皇帝身侧。


    但雨水还没完全冲淡土地中的腥味,皇帝到来时,甚至还能看到被刀索切断的马腿,散落于土地之上。


    皇帝又何尝不知道等天亮之后,才更安全呢?


    而众侍卫高悬的心,也随着天亮逐渐放回肚子里。


    没有人说话。


    仿佛他已从皇帝的沉默中,知情识趣的得出了答案。


    他们举着火把寻找,却也知道这在黑夜中,手中这束光让他们变成移动了的活靶子。


    光渡沉默片刻,安慰道:“今夜天色黑暗,又适逢大雨,想必城郊传回的信息也是混乱的,虚统领武艺高强,除李元阙外无人能敌,他至今没有回信,说不定是因为追杀李元阙,才暂时失去联络的呢?陛下不要过分担忧。”


    在周围侍卫和死士的保护下,皇帝下了车。


    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


    他前日设阵之后,意外得了一个至凶至险的象,昨夜便故意推脱,不曾亲临祭台。


    一夜之后,这里如今只是一片漆黑的残垣。


    马车边,随行的尾牧面如菜色。


    皇帝轻轻颤抖起来,“那祭台中,那逆贼的斩-马-刀呢?”


    他盔甲已卸下,被捅了一刀的肩膀如今已经厚厚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看上去十分严重。


    ……但他们也没能找到虚陇。


    “……望如卿所言。”


    白兆睿负伤,却不曾敢离开,仍于此处主持收拾残局。


    “臣粗通武艺,只能勉强判断死因,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白兆丰态度谦虚,但以他为人,既然敢说出口,心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庭院中雨声淅沥,就连光渡一时都不敢随便搭话。


    只希望没有人认得出王甘,否则他必然难逃大罪!


    光渡态度始终温和,“陛下万金之躯,一身安危重抵万钧,即使陛下心存疑虑,想亲临现场探看,臣斗胆恳请陛下等天亮后视野清晰时,再谋行动。”


    除了李元阙自己,就只有都啰耶已死的长兄——都啰燮得过斩-马-刀的传承。


    不仅如此,六十四骑并李元阙竟全数生还,连一具能定罪王爷无诏调兵的尸体,都没给他留下!


    李元阙如此声望,再配上如此统帅之能……又怎能不让皇帝深深忌惮?


    那么这大概就是皇帝在暗处畜养的死士,并无军职,与左金吾北司那些有出身的青年不同,这些人毫无显赫身份,且各个武艺极优,手上见过血,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同为西夏子弟,没人希望与同族开战,他们是被迫卷进上层大人物权力交叠的小卒。


    “虚统领五名手下,押送都啰耶在此。”


    看不到他们后,光渡收回视线。


    皇帝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歇着,别过去了。”


    不从就是立刻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无一顺手可用之人。


    可惜夏朝内乱之变,已迫在眉睫,由不得他们。


    光渡看了张四一眼。


    …


    在地势空旷的地方,光渡看到了坠在不远处的黑衣武者,人数约有百人,光渡从来都没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人,等到了树林近处,这些人又会分散隐匿身形。


    白兆丰顶着压力,吐出了惊人之语,“尚不能完全确定。”


    当他们看过左金吾军如今的惨状后……


    一处林泽,两面荒山,剩下的一面布置过刀索阵,如今那刀索已经撤下。


    他隔着车与白兆丰交谈,“陛下既已亲至,不如将祭坛确认清点,才是妥当。”


    此等战威,即使是皇帝,也感到不寒而栗。


    皇帝罢了早朝,带领心腹,前往城郊。


    沿途路上,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也有数处火势,而昨夜的雨水不曾浇灭。


    未曾上阵杀敌,却已同室操戈。


    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他,他却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暴露于不可见的危险之下,仿佛是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拉入地面的泥沼。


    “陛下。”光渡倚着车边,虚弱道,“皇帝真龙天子,又岂有鬼怪能近身作祟之理?陛下不必……”


    光渡没能说完这句话。


    只因他眼光扫到这骇人的场面,不堪如此重负,身体缓缓软倒,柔弱的昏了过去。


    皇帝拦腰接住光渡,将人抱起,几步抢上马车,“回宫!”


    第 38 章   第 38 章


    人固有一死,本是常理。


    但令所有人都无比意外的是,虚陇居然会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其他认识虚陇的侍卫也纷纷前去查验,都得出了和白兆丰相似的结论——这具尸首,极有可能就是失去消息的虚统领。


    西夏内廷第一高手,让无数人胆寒的虚陇,带着那么多响亮的名目……甚至昨夜都不曾与李元阙轰轰烈烈的交过手,就这样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死掉了。


    只余下一地谜团和荒唐。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快马加鞭去宣刑部的人过来了,但刑部能查出什么,皇帝其实并不抱希望。


    他甚至想求助于仙鬼神佛,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那把失踪的斩-马-刀,在祭台那被重刀斩杀后的一地尸体,他却又熄了这个念想。


    他心中有愧。


    若再问仙鬼,真招来亡魂复仇,又该如何处之?


    召尾牧主持此祭,一夜之后,就能弄出这么事。皇帝下意识觉得此人晦气,还是想像以往那样依赖光渡。


    ……可偏偏光渡晕得又太是时候,让皇帝连个想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次卫兵布置,全部知晓的只有虚陇、白兆睿和皇帝三人而已。


    李元阙不曾进入过这座塔——真的么?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盯着昨晚的李元阙,他们眼睛看到的李元阙,就一定是真的么?


    “当然,连两千精兵都拦不住王爷,我这几个下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白白枉死罢了。”光渡不见慌乱,谈笑自若,“如王爷真想杀我,我怎样都活不过今晚,不如吃好喝好,体面上路。”


    左金吾军司那些出身不凡的子弟,等他们活着回到家中,就会让他们的家族知道……李元阙有多可怕。


    来的人并没有坐,他动作带着一道风,直接吹来了光渡身边。


    当他提刀冲阵,斩杀那些只因立场不同、就不得不自相鱼肉的陌生面孔时,他定然是非常难过的。


    …


    这是早在李元阙第一次因“罪不至死”而放过光渡时,光渡就想让他明白的道理。


    尾牧是有些急智的。


    尾牧的声音传来,“正是如此!拙帖大人请看,这颗百年老树足有三人合抱之宽,数十米之高,昨夜引雷灌入,大人若透过树皮上的裂口,就可见里面火焰仍在燃烧——是以此为道家奇珍,雷惊奇火木!”


    拙帖的声音多了几分兴趣,“雷惊奇火木……此为何物?”


    ——若想要西夏早日结束政朝乱象,必须杀伐决断,果敢过人,这其中包括,李元阙必须承担那些违背他良知的抉择。


    他真正的喜悦,不合时宜。


    光渡当日之言,声犹在耳。


    可光渡晕得踏踏实实,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刀面冷冽,他能看到自己睫毛的倒影。


    皇帝为展示重视,将蒙古使者一路接回宫中,设宴款待。


    所以,无论这个使者知不知道,都必须要在此拦住,当场叫破身份,直接带人回中兴府,不能再让他随处走动肆意调查了!


    一直晕着的光渡,被送回了他自己中兴府的住宅。


    他们以往的每一次会面,都和这次不同。


    李元阙用力一弹刀刃。


    皇帝本就容不下李元阙,而昨夜近郊之战,只是加快了进程。


    李元阙凝视他片刻,“出尔反尔,无义之至。我不信你,不与你同谋。”


    卓全点头哈腰道,“前面几个闹事的刁民,侍卫正在驱散,陛下尽可安心。”


    如今蒙古使者——拙帖,已被看破身份,被宫中侍卫恭恭敬敬的保护起来。


    等到天色微暗时,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找了个安静的包间,给自己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把张四支到了外面。


    光渡甚至没有抬头,“你来了?坐。”


    这个眼神,光渡看懂了。


    光渡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毫不松懈,却藏不住眼神的明亮慑人。


    尾牧朗声道:“此为中原道家至宝,当三气汇聚,古木引雷而入,变震为丽并引来天火淬炼时,便会呈此般木火通明之象,此物可驱辟邪祟,引福缘,只有大福泽之人才能有此机遇。”


    …


    祭台那般情形,都能被他掰扯到天降祥瑞。


    无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皇帝更是离开得仓促。


    李元阙以新鲜出炉的惊人威慑,让许多世家大族在此夜之后,为之胆战魂惊。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喃喃道,“他又对昨晚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难道蒙古与李元阙……”


    皇帝正是心绪不佳,不悦道:“何故停车?”


    他的那双眼沉了下来,压抑黑沉,不见朝气。


    随即虔诚拜服于地,“陛下因祥瑞入梦,而清晨亲临于此,果然在此地得吉祥之兆!又在此处得遇蒙古贵使,这正昭示着我夏国与蒙古之交清正友安,才有此祥瑞之象!”


    若蒙古使者过夜处离得不远,昨夜又如此异动,他怎能不感到好奇?


    等光渡恰好"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事态差不多已经稳定。


    李元阙开门见山,漠然道:“门户大开,全无守备,你是在等我么,光渡大人?”


    这句话一出,皇帝沉默了许久。


    这番当场即兴发挥的说辞,显然给皇帝面上增了不少光彩。


    侍卫厉声呵斥、动手驱赶后,外面百姓不满声四起。


    他甚至尽职尽责地晕到了宫中太医过来,给他扎了几针,才悠悠转醒。


    那岂不帝王颜面全无,连威仪都成了笑话?


    光渡吃吃笑道:“王爷,我从来没指望从你这里拿到任何回报——在我告诉你计划那一刻,我就已经自己动手,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臣听闻,蒙古使者近日出使我西夏国,道边那人气度奇异,非同凡人,臣斗胆,请陛下一探。”


    而这里是中兴府近郊。


    如果不是李元阙先入祭台,挥起那把斩-马-刀,又还有谁能腰斩祭台中这一等一的高手?


    想必定是会过来探查一番的,只是皇帝也无法确定,蒙古使者已经知道了多少。


    看着皇帝脸色不悦,尾牧连忙补充道:“但观其面相,倒不是逆贼刺客一流,此人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鼻如狮虎,乃聪明达士也。以此观之,必身份不凡。”(1)


    但对于李元阙本人来说,昨夜他所求皆空,失之极痛。


    拙帖笑道:“如此甚好,陛下爱民如子,合该得此祥瑞之象。”


    皇帝在想,数日前与光渡的太极宫的对话。


    而车外有喧嚣,远远看去,是一群百姓拦在了路上,这些老百姓因担心林火蔓延到村子中,所以提前一步来此,试图灭掉林火。


    经过取舍,便有成长。


    想到此节,皇帝脸皮抽动——昨夜失利之事,怎能让蒙古使者知晓!若成吉思汗知道自己武威不杨,而那李元阙如此神勇……


    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把出鞘的刀,一点点逼着抬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尾牧再次求见。


    谁不希望能追随一个缔造神话的将军?为其冲锋陷阵,在浩浩青史上留下自己的一角姓名?而不是被困于斗室,与同泽内乱相残。


    确是一道奇观。


    他心中诸般念头,烧心灼肺的理不出头,不由得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光渡。


    可是正值虚陇离奇身亡、草木皆兵的多事之秋,就连宫中侍卫也不敢让村民于此多做停留。


    皇帝以文治为尊,并不如何崇尚武艺。


    可是帝王车驾从祭台刚离开没多久,在路上就遭到了拦阻。


    光渡自己慢慢吃着的时候,门开了。


    昨夜,李元阙是唯一大获全胜的得利者,他震慑之人,都会重新审慎地选择起自己的立场。


    ……李元阙这样,真不错啊。


    “王爷,你也不必杀我,我们之后,仍有很多、很好的合作。”


    光渡被迫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宛若献祭的羊羔。


    皇帝的声音果然听上去温和许多,“如今火焰未熄,难以移动此树,这样罢,孤先命人协助百姓,于此古树周围砍出断火带,防止火势蔓延,再留守二十名侍卫,于此地看护此树,待火熄灭之时,孤当邀请可汗贵使,一同前来带回此天赐祥瑞!”


    这正合光渡之意。


    他今晚确实不能进宫……他还有人想见。


    阵痛之后,必有反思。


    而李元阙此人如今看来,算得上是党项皇室中百年不遇的统帅之才。


    “陛下,那位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成吉思汗对陛下心有疑忧,那么使者就会脱离明面的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今日宴席,想必有朝中百官陪伴,定能宾主尽欢,不缺热闹。


    光渡不得不放下了筷子。


    所以,光渡要确保,李元阙必须习惯这种动摇。


    “陛下。”尾牧在车外行礼道,“陛下,不可强行驱赶百姓,那道上有一人,虽作平民打扮,但容色有异,不似寻常百姓。”


    光渡听到这里,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然后又躺回原处,继续晕了过去。


    光渡眨了眨眼,那长睫也在刀面上模糊轻颤。


    光渡知道他的难过,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露出丝毫心中的动摇。


    “把我送进白兆睿的埋伏,隐瞒祭台位置,你一开始就计划如此?”李元阙想不明白他能从中获得什么,“你所欲到底为何?”


    光渡想要什么?


    难道真有亡魂归来么?


    “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车里无人,光渡倚着窗,闲闲的听了一会。


    且不说其少年领兵,多年与金交战于前线,从无一败绩,就只论及昨夜六十四骑大败两千精兵之战,便足以让热血的西夏男儿心向往之,恨不得追随其麾下。


    而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这份脸面和安心。


    光渡慢慢地在刀面上转过下巴,终于看到了李元阙的正脸。


    树干一道狭长裂痕,里面裂为中空,中空处燃着的火焰窜得几乎有一人之高,可从外面看,此树仍枝叶茂密,用树干就牢牢锁住了树干内的火。


    他一定是很难过的,不仅仅是看着都啰耶在自己面前被烧死。


    见光渡身体不适,皇帝没让他进宫作陪。


    皇帝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将光渡留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更别说李元阙本为先帝皇子,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顺位人。而这些大族掌权者今夜之后定会犹豫,真的有必要为了皇帝,与李元阙为敌么?


    那蒙古使者说话时,带着一种易于分辨的独特口音,倒是很好认出其身份,“如这位尾大人所言,夜半惊雷,林中起火,反倒是祥瑞之象了?”


    那些在倾轧中尚存的几份明朗少年气,终于在这张英气昳丽的脸上……看不到了。


    蒙古来使。


    这一次,李元阙是认真在考虑,杀了他。


    无义小人,不足为谋。


    用不着,不如干凑利落的除掉。


    不错,光渡心想。


    ……以李元阙的心性来说,确实长进了不少。


    第 39 章   第 39 章


    光渡没去挑战李元阙的耐心。


    他没有过多着墨于自己为何模糊祭台方位、和把李元阙坑进埋伏的这些事实。


    事情已经发生,若是拿不出动摇事实的解释,那还不如不解释。


    向前追责,只有害无益。


    他需要用别的办法,让李元阙心甘情愿,收起这把点在他要害处的刀。


    光渡欣赏地看着李元阙,“王爷确实厉害,以昨夜中兴府城郊一战来看,我斗胆猜测,王爷在前线与金兵对峙时,是从来没尽过全力的——你在积蓄着真正的实力,防着其他的敌人,无论是家中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潜在敌人,不是么?”


    李元阙冷肃漠然,冷冷看着光渡。


    他的用心能被光渡一眼看破,这个人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


    既然光渡如此说,难道皇帝也是如此看待他的么?


    ……不,不该如此。他这位皇兄,这些年在军资筹备上颇多克扣,定然不敢相信他在这样的为难之下,仍然保持着出乎想象的战力。


    见李元阙连交谈的意愿都没有,光渡微微一笑,“王爷,你那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用着可好?”


    光渡施施然地再次叫破了一个秘密。


    ——光渡要用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对于李元阙的价值。


    李元阙表情终于变化,他深深吸了口气,“……难道与你有关?”


    光渡眨眨眼,露出看不出真心的明媚笑意,“我其实并不难猜,我平生最怕与你‘有私’,这位不好龙阳的王爷,请你放开我。”


    “你会害怕什么,光渡大人?”李元阙漠然道,“你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性子又捉摸不定,你若藏起真意,想要看穿你,不是容易的事。”


    看上去足够疏远,但光渡毫不怀疑,这对于李元阙来说,是一个随时能把自己杀死的距离。


    光渡如此作派时,李元阙从来都很难应付,连表情都出现一丝微不可觉的无奈。


    李元阙一直旁观着,不发一语。


    光渡轻轻移开视线。


    咽喉被扼,这是被一只毒蛇盯上要害的窒息感。


    既然再次合作,还是要有合作的样子。


    至少以李元阙的了解,皇帝手下的军司中,都还未铺开这等威力的火器。


    李元阙不曾入座,却眼神如刀,“你的火器厂,在向外售卖火器军备?”


    光渡沉默片刻,“好。”


    李元阙问道:“你并不期待我履约的回报,说说吧,你要如何自己坐上高位?”


    “证明你与我有私的信物,或者任何足够私密的东西。”李元阙扫视光渡上下,光渡身上并无配饰,之前也没见过他身上带过什么贴身的东西。


    但李元阙也只是微微皱了眉。


    皇帝对付他,连两千精锐都出动,那就更不可能不曾派出这个能牵制住他的高手……可不知为何,从始至终,李元阙都没见到这个人。


    认出李元阙身份的瞬间,张四瞬间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李元阙的目光仍是审视的,但光渡知道,李元阙杀心已散去大半。


    光渡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雪白的皮肤上,有一条刀背压出的红痕。


    光渡想抽回自己的手,抽了一下未动,于是他又加力挣动,这一回李元阙终于松动钳制。


    “这样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光渡端坐桌前,双手甚至有闲暇去笼好自己的袖子,“王爷,你从一开始,就不该从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义,对于我这样的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才永远不会背叛。”


    可李元阙却突然伸出手,压住了光渡为他斟的那只酒杯……连同光渡的左手,一并按在自己掌下。


    光渡提起酒壶,亲手斟酒。


    今日“赴宴”前,李元阙定是清洗过身上血气,他的发梢,至今带着微微的水汽。


    李元阙:“光渡大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要权位,并无意于商贾博弈之道,但如今看来,我对你也有所误解。”


    “我从未……”李元阙垂下眼,视线落在光渡的左手上,“我只是看出你的左臂受伤了。”


    往日里他极少笑,笑时眉眼风光容色摄人,换成旁的人,恐怕眼睛都会看直。


    可在光渡完全离开掌控的瞬间,李元阙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李元阙收回了刀。


    “当然,我还知道很多别的消息,王爷同样可能会感兴趣,比如说,今日现身的蒙古使者,西凉府的战马分配……我知道王爷对我有所疑惑,但今日,我也愿意为王爷解答,以示我的诚意。”


    昨夜大捷并未让他眉目恣意,那双黑眸之下有流淌的熔岩,他在压抑着一座不曾喷发的火山。


    李元阙头发茂密而微带蜷曲,束成一束高高吊在后脑勺的样子,让脖颈和肩膀的线条更清晰漂亮。


    光渡对着他笑,“别杀我,像我说的,我能给王爷提供很多好东西,比如说下个月,我还可以再为王爷送去二百五十枚霹雳雷火弹。”


    光渡笑容全部散去了,神色冷淡地阻止道:“你不是他对手,张四,你退下。”


    但在什么情况下,会伤到这里?


    这份证据的恶劣程度,和主帅用替身守阵、并擅离前线的性质截然不同,若有确凿证据,不用抓到李元阙擅离前线的本人现形,只一件私下交易军火之罪,就足可让他陷入完全的被动。


    “王爷看上去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那么我便举个例子吧,王爷,你真以为你这批火器,是从灵州道商道胡人手中买来的吗?”


    光渡微笑回答:“等皇帝从你昨夜的震慑里回过神后,他就会发现如今他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了,虚陇已死,而白兆睿犯了猜忌,工部因火器一事早已失圣心,兵部因王爷之威愈发势弱……皇帝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李元阙抿了抿唇,不作一言。


    他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也不准备与光渡争论。


    “王爷能为我提供的回报,只是锦上添花,正如王爷不信我,我同样不信任王爷。是以,在王爷出手袭左金吾卫北司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拿到了此次交易的回报,如今正是我等待许久的时机,只要运作得当,我便能……登高览小,更上一层楼。”


    光渡身边这个高手,是皇帝耳目,可现在看来,光渡似乎已经有足够的信心控制此人。


    ——一份会让他非常难受的证据。


    光渡言笑晏晏,“对了,说到锦上添花——我还未曾谢过多亏王爷帮忙,替我杀掉虚陇,除此心腹大患。”


    “是。但目前为止,我也只卖给过王爷一人。”光渡不慌不忙道,“我所制火器,不曾有一件流落外族,毕竟王爷的西风军,到底也是我西夏国最大的倚重,算不得外人。”


    长剑倏然出鞘。


    今日见到李元阙,光渡笑容倒是不少。


    光渡看过来的视线,似是怨嗔。


    他站起身,在李元阙的注视下,利落地解下腰带,搭在椅子上。


    李元阙静静地看着光渡。


    他目光锁定光渡。


    昨夜他不曾与虚陇交手,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样的沉稳与坚毅,反而压得那眉眼愈发深邃危险,但一眼看上去,露在外面的却只有极致的安静。


    李元阙微微怔了一下。


    光渡微微一怔。


    李元阙刀尖转动,就看到光渡不得不顺着他的力度行动。


    李元阙微微蹙眉。


    确实很有手段。


    李元阙并不习惯这样被动的局面——猜不透这个人的下一步,看不穿他的目的,而他偏偏又太过了解自己,一切都如此反常。


    李元阙彻夜鏖战,侧脸见得出些微疲惫,可是毫不损耗他原本的英姿勃发。


    而如今听光渡这话的意思,再加上宫中内应的回报……虚陇果真是死了。


    光渡深不见底的褐瞳,映着包间华灯的流光溢彩,“王爷,看在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的份上,请入座吧。”


    “出去,我不说第三遍。”光渡冷下了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在张四离开后,光渡再次露出笑容,“既然你我再次坐在谈判桌上,王爷,我们这一次,可以谈一谈那二百五十枚的霹雳雷火弹了。”


    李元阙目光如炬,只一次出手试探后,就确定了光渡受伤的位置。


    在这番话后,李元阙终于拉开了座椅,坐在了光渡身侧的位置。


    光渡含笑道:“反正左右都是王爷的人。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这好像不关王爷的事。”光渡轻声道。


    他眼波流转,埋怨道:“王爷,你下手真重。”


    李元阙摇头道:“此人之死,非我所为。”


    之后他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霹雳雷火弹,这是夏国目前为止最先进的火器,光渡显然已经研制成功许久,甚至可以达到规模量产,却不曾报给……皇帝知晓?


    也不知他今日拿不拿得出来。


    这座包房的门再次打开,张四一回来,就见到了座上一位不速之客。


    张四僵持不动,双眼望向光渡,眼中是焦急和不可置信。


    最后张四还是收起了剑,复杂地望了光渡一眼,抱剑退出房间。


    李元阙点点头,“既然你怕与我有私,那这一次,你留下些东西。”


    李元阙至此确定,光渡能这样说,定是手中已掌握非常确凿的证据。


    “什么东西?”


    他判断光渡并未在军备要事上撒谎,事实上,光渡确实没有。


    外袍之下,尚有中衣和内衣。


    光渡依然不停,只动手继续解着。


    这一刻,李元阙脑海中倏然闪过他曾经在军中搜出过的东西。


    那些军中男儿在出征前,与情人在月下依依不舍,两情浓好后,男子拿走了肚兜、小衣之类情浓之物,在分别的长夜中聊以慰藉。


    李元阙怔住了,这是……这是要干什么?


    第 40 章   第 40 章


    光渡并不需要用内衣来当“彼此有私”的证物。


    他只脱下半身的中衣,依次露出右肩、右臂。


    满目盛雪渐入眼中,除此之外,更另有一段金光璀璨,映入眼中。


    光渡赤着的右臂上,赫然带着一只金造护臂,从胳膊肘往上,罩住了大半上臂。


    护臂似乎有些紧。


    光渡雪白紧实的肌肤上,护臂首尾两端都被勒出肌肉的起伏。


    这并不是臂环,更像是一段专门护着手臂的甲胄,只不过纯金打造,观之灿灿金烁,曜曜满室,上面还镶嵌着玉石,一眼望去便知富贵堂皇。


    他纤长指节在护臂边缘上轻触,也不知道扣了何处,这个坚硬的臂环就从他的手臂上脱落。


    在卸下护臂后,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两道红色勒印。


    “这个护臂曾帮我挡过刺杀,我一直贴身用着,宫中许多人都认得。”


    光渡斜拉着半身没穿好的衣服走过来,将护臂塞到了李元阙手里,又转身拂柳般离开。


    他今日身上的新雪之香夹杂熏香,衣衫翻动时,气息愈发浓郁。


    而这个金护臂接到手里时,尚带着光渡身上余温的温热细腻。


    光渡开始往回穿衣服,“如此,你也拥有我的把柄了,只用这个便足可以让皇帝疑我,这回,你可安心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吉祥之象,让本该因设祭一事失利而被君王厌弃的尾牧,再一次站到了众人面前。


    其中有一段格外加厚,厚厚的金镶嵌了玉片,这样的工艺让它更为沉重。


    “光渡大人,没事吧?”张四眉目紧张,视线在光渡身上检查,“那逆贼可曾对你无礼?”


    光渡一边穿外袍,一边侧过头,“两头下注罢了,我等小人逐利而往,本就无情无义,这不是王爷自己说的么?”


    张四虽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到光渡这样充满依赖的动作,原本凶恶的眼光,立刻就柔和下来。


    众臣在尾牧的引领下,先祭拜了天地,又做了一场缭乱繁杂的法事,至此才得了皇帝首肯,御前侍卫带着斧头上前。


    提起太妃,李懋面现悲色,拎起了他的衣领:“你又不在宫中当值!怎会知道内情?休要胡说八道!”


    这一刻,全场皆静。


    光渡抬手抓住了张四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以物易物的交易而已,他的人帮我解决了虚陇……这件事也别告诉皇帝。”


    刚才桌席遮挡,张四无法看到。


    光渡的肩膀、手臂一丝赘肉也没有,他拥有这样的体态,原来也可能不是因为习武……而是因为时常佩戴这枚颇有分量的金玉护臂,才练出来这样的手臂模样么?


    “都凉了,不好吃。”光渡推开椅子,“咱们回家,再叫小厨房做一桌。”


    这是他的选择。


    当年明明约好了一同投身西风军,明明说好了到中兴府安顿过妹妹就去前线找他,可沛泽为何整整三年,都从无音讯?


    “如今西夏朝内局势,王爷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已是不得不争的局面了。”光渡自己喝了半壶的酒,脸颊红润,却毫无醉意,“今夜与王爷详谈,收获颇丰,临别时,倒是突然有一问题。”


    可是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他仍是气淡神闲,毫无众人预想中的困窘和难堪。


    “如今震没入地,雷惊奇火木已至完全的——木火通明,有此三清之象,正是天运恩赐,昭示我夏国国本稳固,国运亨通!”


    “但问无妨。”


    空心的树干,终于暴露于天光之下。


    如今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这颗树砍下来带回宫中,再着令能工巧匠,将其躯干做成珍器,将吉兆昭示四方。


    只因——这颗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树的空心树桩里,静静躺着一把在场许多人都十分眼熟的刀。


    如今这把刀,在昭示天地后,出现在了只有天子配享的福泽祥瑞——雷惊奇火木之中。


    光渡正拿着筷子,挑起一块冷掉的红烩羊肉,品尝片刻后,他轻轻说,“不一样,不是最好么?”


    尾牧满脸恐惧,已经发起了抖。


    李元阙眉目森然,“我亲自去会会他。”


    正如他的主人,龙潜于野,一朝跃出潜渊,一鸣惊人。


    “王爷你脖颈间那条绳,挂着的是什么?我的金玉护臂已赠予王爷,王爷怎么这么小气,也不给个回礼?”


    “王爷助我登上高位,我必然投桃报李。”光渡含笑道,“希望王爷能提供同等的价值,不要让我失望。”


    这其中诸多猫腻,他又能不知?


    “我没胡说八道!我内人是当年宫中的宫女,她虽不在春华殿当值,却也躲在暗处,不小心亲眼见到了那日的变故!”


    李元阙推开椅子,不给光渡再询问的机会,“那么先告辞了,择日静候佳音,光渡大人。”


    白兆丰手持利斧,沿着那道狭长裂痕猛砍数下,这才让这颗祥瑞轰然倒下。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带着文武百官、蒙古使者前往郊区,一同觐见祥瑞。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可是偶然间隙,也会将目光瞥向光渡。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与光渡共谋,宛若悬崖沿线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这个金护臂一入手,他便知道这东西足有近二十斤的重量。


    这一刻,之前李元阙关于光渡一切的细小猜测,都在此严丝合缝的串起了前因后果。


    翌日。


    城郊那“天降祥瑞”的“雷惊奇火木”,在一日两夜的燃烧后,终于熄了火焰。


    他扔掉了故人的刀,背着都啰耶,在雨夜全速急行。


    左金吾卫北司在天亮后清点时,就发现了一个怪事。


    “是……是。”兵士道,“太妃娘娘那段时日在准备宫宴,特地从中兴府招来了一个戏班子,只是宫变当日,所有与太妃娘娘接触过的人,都被虚统领给带走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戏班子,我内人还感慨过,这戏班子着实无辜。”


    张四不明其意,疑惑道:“光渡大人?”


    光渡扬声道:“不送,我明早还会再送王爷一桩厚礼——为了表示这次合作的诚意,还望王爷笑纳。”


    光渡本在屋内看信件,突然神色一动。


    李元阙看着手中的金护臂。


    中兴府……戏班子……他告诉过沛泽的中兴府据点……


    这是他出仕以来,站得位置离皇帝最远的一次。


    光渡没去看那把熟悉的刀,他将脸藏在长袖之后,随着众臣一起惶恐请罪,动作合群且毫不突出。


    可是这个人,提出了李元阙难以拒绝的交易。


    李元阙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收回前言,如今看来,你与他完全不像……你们,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虚陇带走的人,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这是一出好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前夜子时,光渡背着都啰耶艰难在雨中行进,就在都啰耶因伤重昏迷不久后,一道雷在光渡面前劈中了林中古树,引来林火。


    与李元阙交手之后,这两千兵除了伤亡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失踪?


    而如今,这个他们遍寻不到的左金吾卫北司的兵士,此刻正跪在李元阙面前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三年前……三年前的那事,我家人确实不曾参与!”


    只有蒙古的使者拙帖毫不畏惧,当场大笑出来:“这把刀,可是你们西风军统帅那把传奇的斩-马-刀?哈哈哈,是我理解错了吗?可你们这承载国运的祥瑞,怎么应在你们西夏的王爷身上了?”


    尾牧神色激动,激昂道:“陛下、众位大人、蒙古贵使,敢请诸位在此观瞻雷惊奇火木,乃天下一等奇物——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故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可总摄!”(1)


    随即又问:“王爷,昨夜你从战场上抓回那个人,该作何处理?”


    可李元阙偏偏问他,“光渡大人,我们这就算是有私了?”


    这一天,关上的包间门里,两人谈至华灯初上。


    他的话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如果不是光渡了解李元阙,他不会看出李元阙藏在平静面庞下的陌路之意。


    光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李元阙没有回头,他推门离开,不愿多做停留。


    门开后,张四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皇帝面露欣赏,显然对尾牧的表现很是满意。


    玩笑般说出来,便不会当真了。


    他将张四支出去后,关闭房门,打开了卧室的大衣柜。


    ……有一种可能,李元阙从来不敢深想。


    李元阙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没有犹豫多久,就将这把斩-马-刀顺着那道缝隙,扔进了这颗古树中。


    明光闪烁,冷若游龙,刀刃虽沾染火烟,却多了一份古朴醇厚。


    …


    傍晚,中兴府,光渡院宅。


    过往的一角迷雾,终于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众臣目露敬意,都非常捧场。


    光渡刚好躲过了这道雷,他目光移向这被劈出一大个裂口的树干,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火。


    “分批启程回羊狼砦。”李元阙回到城外,“受伤的兄弟隐入沿途城池据点修养,剩下的兄弟做平民打扮,注意隐蔽和分散,我明日动身。”


    那是李元阙的斩-马-刀。


    见李元阙眸光深沉,不发一言,该兵士愈发战战兢兢,“我没有说谎,这是我妻子亲眼所见,当时太妃娘娘当日会见之人,在宫变后全部被收押审讯,其中包括一个宫外请来的戏班子……”


    没有人敢说话。


    ——弃刀救人。


    李懋应道:“是!”


    光渡笑容不变,“自然。”


    他站起身的那刻,张四目光瞬间下落,凝在光渡的腰上。


    一桌子的菜都放凉了,却始终不曾有人动筷。


    光渡神色古怪,“故人之物?什么故人?该不会是王爷之前说过的那位……不爱钱,但爱书的故人吧?”


    …


    李元阙神色未变,“此为故人之物,不便转送。”


    树干上有一道狭长裂痕,里面漆黑幽深。


    …


    直到昨夜撤退时,李元阙撞见了这个与主军失散的兵,他为了不被李元阙灭口,开口就吐露三年前的宫中密辛,只为能活下来。


    李元阙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宫外来的……戏班子?”


    李元阙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是那把在祭台着火后,不见踪影的六十斤重刀。


    怪不得能挡下兵刃,寻常兵刃与之相击,确实很难从正面切穿。


    于是,这就是他们密谋的证据。


    但如今清清楚楚地不容错认——光渡的腰带是重新系过的,翻面的结与他今天傍晚出门时不一样了。


    毕竟往日都是光渡站在皇帝身边,为皇帝解天下人间事吉凶的,如今这个位置骤然换了人,这代表着……光渡失宠了。


    这份压迫力,让兵士逐渐崩溃道:“王爷!我……我知道太妃死得冤枉!”


    李元阙看了片刻,却是有些意味索然,“光渡大人好手段,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你在背后卖了他吧?”


    李元阙神色木然,这不露喜怒的样子,愈发威重。


    他一直无法确定,到底都是谁一同参与逼死了自己的母妃。


    三年前,他母妃明明身体健壮,还能操持宫中事务,怎么就会突然急病殁了?


    只是当年他远在军中,腹背交敌自顾不暇,中兴府实在鞭长莫及,等消息传回时,宫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以物易物的交易,光渡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在看清树桩里有什么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骤变。


    尾牧激动道:“如今已昭示过天地神佛,请为陛下劈开此树!陛下既授于天,当承其福泽!”


    而光渡站在群臣队伍之末。


    “有私。”


    光渡没有回答,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和李元阙独处时,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雷法引离为丽,行持无上之气运!阳雷收镇恶鬼,使天下归心,万邪归正。而阴火辟邪化煞,祛晦熔浊,气象清明!”


    李元阙不发一语,只冷漠的看着他,旁边数位铁鹞子,一同将目光投向他。


    这两个字玩笑般说出来,在此时此境,便也只是一句类似于“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的话。


    ——光渡大人,刚刚到底与那小白脸逆贼在里面做了什么?


    密道里钻出的人,是宋雨霖。


    宋雨霖第一句话便是:“哥哥,都啰耶救回来了。”


    光渡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


    “宋珧说,你当时把人送到的太及时了,若再晚上一时片刻,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宋雨霖羞愧道:“但也有坏消息,哥哥,那几个能指认你和宋珧身份的沙州旧人……我没能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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