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我的身后照射进来,压在我的身上,我却未能感觉到半分的暖意,相反,我只觉得阵阵发寒,就连吹过我的风都带着一股浓郁的阴森感。
议事堂高耸的柱子和房梁都在朝我挤压,锃亮的黑色地砖倒映着每个人的身影,他们望向我的视线有如实质般朝我涌来,淹没我,推搡我,逼我走向他们想要我抵达的位置。
在这里呆得久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息和尸体腐烂的臭味好像也成为了组成我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是否是真凶也已经不重要了。
从用道德审判他人开始,一切都变了味。
师父教我那些诚实守信的道理,并不适用于行走人世。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不诚实、不守信的人,过得会更加轻松,更受人尊敬。
所有人都清楚,权衡利弊之后,我就该在这个时候把罪名认下来。
无论我是否有私心,一旦上升到救人的层面,那么再残忍的杀人手法,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谅解。
如果我现在能应下来,说人是我杀的,那么我不仅能够获得声望,而且以二长老的态度,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轻轻放下,不会有人怪罪于我。
既能获得好名声,又能为自己除掉一个对手,还能轻松脱罪,这样的好事,人们巴不得被认为凶手的人是自己。
更何况,我本来也是要去杀他的。
可是……
我抬起头,看向尹问崖的方向。
如果是尹问崖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那一瞬间的恍惚……是不是也在说明我此时此刻认下来,才是最佳选择?
人在做选择之前总要权衡利弊,可我不想权衡,我只想从尹问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尹问崖并没有看我,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尸体,那具已经无人在意的尸体。
从一开始,他就说过,他知道不是我。
他说,他会还我清白。
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认下凶手的罪名,尹问崖也不会怪我像墙头草,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否则他也不会有那一瞬间的恍惚。
可是他没有看我。
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我做了个深呼吸,直视二长老。
“人,不是我杀的。”
话音落下,堂内又沸腾了起来。
众人看我眼神又有了变化,像是在遗憾什么,又或是觉得我是个傻子,不懂变通,我甚至听到有人在叹息。
那记叹息声好像一双大手,死死地揪住我的心脏。我攥紧掌心,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们会遗憾,是因为他们早已经认定我是凶手,觉得我愚蠢到错过了这个占据道德高地的最佳机会。
若我是真凶也就罢了。
可我不是啊!
我根本,就没有杀人啊!
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为什么非要逼我成为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隔着一段距离,我望向尹问崖,他抬起头,微仰着下巴,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也望向我,眼眸清亮,唇角扬起。
地砖反射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罩了一层柔光,周围的人都在暗处,只有他迎光而站,与我面对面。微风拂过他的长发和衣摆,他身姿直挺,像一杆屹立不倒的战旗。
他朝我弯了弯眼睛,双唇张张合合,在对我做口型。
他说:苍晓,你很好。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尹问崖在乎我,在乎真相。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每次出门,师父都会用那种好像我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的眼神目送我。
师父,外面的世界好复杂。
我明明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快乐。
我垂着眼眸,身体无比沉重,即便听到还有人在冤枉我,我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灵魂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你不是杀人凶手,但你在那个时候路过了我们院子,也很可疑……还是说,其实你们是团伙作案?!”用弓箭的毒修被人搀扶着,又开始嚷嚷起来,这回直接把脏水泼向我们整个队伍,指着百里泽和姜久思骂道,“怪不得你们这么维护他,原来真正的凶手是你们!”
一个人犯事还能称得上孤勇,但是牵扯到团体,就算以多欺少了。
场面顿时又难看起来。有些人本来就想搅混水,想要取消我们队伍的参赛资格,减少一个竞争对手,于是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大掌落在我的肩上。
我回过神,撞进尹问崖那双沉静的眼眸。星夜亘古不变,仿佛只要我抬头,他就永远在那里等着我。
尹问崖揉了揉我的脑袋,搅乱我的思绪。
“苍晓,你做得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怕我刚才没有看出他的口型。
我突然鼻酸,飞快地垂下视线。
什么啊,尹问崖。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都指责我的时候,夸我做得好啊?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把我当作笨蛋?这样的话,我就可以……
就可以少喜欢你一点了。
尹问崖像是察觉到我情绪的异样,往我的侧前方走了一步,背对着我,替我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从单纯的守护者,成了我的保护者。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药谷弟子伸手扯了扯我的袖子。
他说:“苍晓道友,要不你就认了吧。”
我好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头脑恍惚。
为什么?
不是,凭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又安静下来,望向我和那位药谷弟子。
我怀疑他是看出了那个毒修的致命伤是颜婉前辈造成的,但他不希望前辈的名声有瑕疵,所以想让我认下来。
脏水又一次泼到我的身上,所有人都希望我为我没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果然苍晓才是真正的凶手!”
“药谷弟子都说话了,肯定是他杀的!取消他的参赛资格!”
“无情道修士做出这种事,倒也不出奇。还好我们宗门没有这样残忍的败类。”
……
尹问崖握住药谷弟子的手腕,拉开他那只攥着我衣袖的手,分开我和他,挡在我的身前,沉声道:
“你刚才还说你不知道杀人凶手是谁,现在又逼我师弟认罪,我是否可以怀疑你和真正的凶手相识?”
我盯着尹问崖的背影,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冰冷,第一次见尹问崖生气,心里泛着苦涩的甜意。
药谷弟子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却于事无补。
尹问崖牢牢地锁着他的手腕,像是如果他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就绝不放过他。
我想起昨晚尹问崖替我擦去剑上血迹的那一幕。
尹问崖一开始为我遮掩,是以为我去行凶,今日堂前对峙,我说了我不是凶手,却也没有告知众人我曾经见过凶手,但既然我剑上沾了血迹,必然与昨夜的凶案有关联,尹问崖不会猜不到我与凶手见过面。
我和药谷弟子都愿意为凶手说话,以尹问崖的敏锐,他或许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他现在这般,就是为了让凶手自己站出来。
我不希望尹问崖为了我而得罪药谷,万一他以后需要医修怎么办?
就在我准备出声的时候,药谷弟子的视线越过尹问崖和我,看向我们的身后。
一阵药草的清香随风吹来,扫净堂内的血腥气味。
众人转头望向门口的颜婉前辈。
上首的云霄宗长老站起身,走了下来。
二长老不紧不慢地起身,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对来人点了点头。
颜婉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我和尹问崖的中间穿过,站在自家弟子身旁,对尹问崖说:“那人是我杀的。可以松开我的徒弟了吗?”
尹问崖松开药谷弟子的手,退回到我的身边。
他唇角轻抿,眼眸依旧明亮,腰杆挺得笔直,并无任何得罪了前辈的不安。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过药谷的恩惠,就连云霄宗长老都会给颜婉前辈几分薄面,谁还敢在前辈面前大小声呢?
尤其是刚才跳得最欢的弓箭毒修,这会儿涨红了脸,一句话都不说了。
颜婉说:“我昨天问他要心头血做解药,他不肯,我就自己去拿了。他技不如人,下毒没有我解毒快,所以输了。之后我也只是取了他的心脏便走了,走之前他的伤口顶多拳头这么大。
“至于他这些器官是怎么移位的,这洞一样大的伤口是怎么造成的,不妨问问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队友。”
众人望向那几个毒修,他们的表情各有各的精彩,尤其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两个毒修,面如槁木,在队友和其他围观群众的压力下,终于开口。
“我们发现独眼死了之后,想着物尽其用,所以……从尸体上取了一点东西。”
众人哗然。
比凶手更残忍的,是他的队友。难怪尸体死后胸膛会出现这么大一个洞,胸腔内的器官也乱七八糟的。
真相大白之后,无人在意曾被冤枉的我,只有颜婉前辈离开前,给我丢了一封帖子,留言:“连累你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事件落幕后,因少了一个对手,我们队伍这一场比试轮空,又多出三天休息时间。
但我哪里也没去。
哪里也不想去。
我闷在屋子里,不想见人。
就连外面那些来找尹问崖叙旧的声音都屏蔽了。
毒修事件过后的第四天,我的房门被人敲响。
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忍不住战栗,居然在恐惧别人敲我的门。
我感到烦躁不安,好像打开房门,跨出这个门槛,我就不能是我了。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已经体验过了。
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它是虚伪的,是利益至上的,是踩低捧高的,是弱肉强食的。
道德只是用来束缚弱者的枷锁。
不够强的人就该死。
不够位高权重的人就活该被冤枉。
以往我只从师父的讲述里“知道”它的大致模样,却没有切身体会到这是什么感觉,现在我体验过了,很难受,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要是能毁掉就好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敲门声还在响,但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直至它终于安静下来,整个房间空荡得能够听见我心跳的回响。
越是安静,我脑海的那个念头膨胀得越是厉害。
把我不喜欢的东西都抹除掉就好了,这个世界糟糕透顶,美好的品质根本得不到栽培的土壤,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毁掉好了……
“砰!”一声巨响落下,灰尘扬起,原先密不透风的黑暗房间里照进一束明亮到令人目眩的月光。
我从床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地上被人卸下来的房门。
这是干什么?
入室抢劫?
我还未反应过来,姜久思和百里泽就从外面冲了进来,一个搬起我的腿,一个扛起我的双臂,硬是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
我实在没有心情和他们玩闹,正要反抗,但当他们把我扛到院子里,我停住了动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满院的明辉灯,和那日我扫山门云梯所提着的明辉灯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它们的灯面上用各种不同的笔迹,写着道歉的话语。
落款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名。
百里泽把我放了下来,姜久思提着两盏灯,捧到我的面前。
“对不起,先前误会师弟了。”百里泽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把姜久思手里的其中一盏灯递到我的面前。
这盏灯的灯面落款是“百里泽”,字迹相当工整。
姜久思手里那盏灯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潦草。
话语堵在喉咙里,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下意识抬头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转了一圈,看见坐在屋顶上,不知道这样看了我多久的尹问崖。
暖金色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身上,与平日那个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靠谱师兄气场的他不同,今日的尹问崖有些狼狈,他的嘴角青紫,脸颊多了一小道结痂的伤,像是刚跟人打过架,身上还有没拍干净的脚印灰尘。
尹问崖提着一壶酒,朝我晃了晃,笑起来的时候,因为脸上的伤,多了几分痞气。
“为什么……”我想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院子的灯笼又是怎么回事,可是话一出口,又忍不住哽咽,喉结滚动数次,竟然说不出话来。
尹问崖眼里含笑,眸光比院里的灯光还要耀眼。
他说:“总不能冤枉了我们苍晓,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吧?”
我眼眶发热,低下头,咬着下唇,强行忍住了那股落泪的冲动。
落地声响起,尹问崖的脚步声朝我靠近。
“不肯道歉的,打到他们道歉为止。谁也不能让我们苍晓受委屈。”他的声音沉闷,却带着和煦的笑意。
我的视线模糊,却不敢眨眼睛。
尹问崖伸出双臂,主动将我圈入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一如我想象般的温暖,像是生命的温床,孕育天地万物,在他的怀里我可以永久冬眠,等一个春天。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的好。
不然我就见不到尹问崖,以及和他一样温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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