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高气清,风过竹林,绿影婆娑。
政事堂中九卿过半,尚书皆在,甚至连先前从未踏足过此处的中郎将何昱也在场。为的就是商讨昨日王简等人联合何昭刺杀大司空一案。
廷尉许衡卷宗曰:罪臣王简、邝墨、郑青、温致、徐华连同座下弟子十二人,联合何家第九子何昭行刺大司空蔺稷,欲挑拨君臣关系,现均以画押认罪。
按理,犯人认罪画押,三司处按律判罪即可。
然今日有此一论,实乃廷尉有意为之。
许衡出生南阳豪族,乃仅次于尚书令姜灏一族的名流世家,亦是世代为齐臣。只是肃帝期间,历经宦官之患,家族顶上的几位都被接连戕害。如今这辈中唯有他天资尚好,被姜灏举荐入仕。
许衡虽也痛心肃厉二帝荒淫误国,但到底其心向齐,见不得蔺稷愈发一手遮天。且知何昭甚有才学,若是能救出让他效力天子,亦是一份力量。
廷尉掌天下律法,律法之释意便在他唇舌笔墨之间。
是故他在审案陈词中,将何昭定为从犯,免于死罪,乃流放之刑。若其母家施以黄金一百斤,则可以免罪。这也是他请其胞兄何昱来此的目的。
却不料何昱这会开口道,“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今日司空府政事堂中,比寻常多出三成官员。这三成官员原都是一心向齐的,乃许衡连夜特邀而来,然眼见何家子都不愿伸之援手,自然就皆闭口不言了。独剩许衡冷眼横过何昱,长叹息。
昨夜,他首入太尉府,游说何氏父子,何昱一口应下。未曾想,竟是来送催命符的。
政事堂论政至此毕,官员三三两两离去。
许衡以目示意姜灏,姜灏没有推拒,在回尚书台的路上与他同行了一段。
“何九郎虽身有疾患,但是个人才。他本是令君您座下门生,您当比下官清楚,虽说还未扬名,但我见过他的文章,治世之大才也。您怎也不说一句话?”许衡为国惜才,深知流放艰辛,死大于生,何论何昭断臂残疾之人,存活更是渺茫,“不行,这事下官得去求陛下。”
“子正也该知晓,陛下下召,此案有司空全权负责。”姜灏这会方吐出一句话。
“下官当然知道!”拐道转入一片树荫下,许衡话语和步履皆匆匆,“整件事下官都很清楚,就是太医署一行人联合何昭要毒杀司空大人,事为司空所知,陛下……我虽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但说实话,司空在洛阳的这些年比之当初在长安勤王救主,镇守京畿时,他过了,不似人臣模样,愈发目无主君。下官为齐臣,就该为君分忧,不能让臣子如此猖狂,以免他日乱了纲常礼法。”
“司空猖狂于何处?”姜灏问。
许衡张口却没有吐出话来。
回想蔺稷迁天子来洛阳的这五年,手中权柄愈大,座下东谷军愈盛,世人都能看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若摊到明面上说,又实在无法指摘,毕竟蔺稷之所为凡过明路都符合秩序流程。
哪怕他没有及时回来同长公主完婚这遭,都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托词,甚至还可以赞他“国事为大”,粉饰他为国尽忠。
“利益熏心,人心在权力面前是很难坚守的。”许衡叹声道,“难保来日啊,令君。”
“凡有那日,我自阻之。”姜灏眺望太极宫的方向,终是长叹了一声,“自肃、厉二帝以来,天下分崩,诸侯四起,子正觉得若没有司空,换来旁人,哪个能让天子比如今更安?东北道上的卫泰?南地邬悯?还是刘氏兄弟?”
许衡沉默半晌,“可是眼下这桩案子,您不会当真以为是表面这些凶手所为吧?”
“几个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一个身有损伤的世家子。太医令中有专侍天子者,世家子乃天家表兄弟,这样的关系,幕后者……”一阵秋风吹来,潇潇黄叶打旋落下,姜灏低眸笑了笑,继续往府衙走去。脱口的话敏感忌讳,只是他举止如仪,神情自若。纵有对面官员走来,也只当他是在同廷尉闲聊。
反而是许衡,因惊诧落后了两步,这会正匆匆追上。
却闻姜灏又道,“你有赤子之心自然不错,但你是廷尉,掌一国律法,定人生死,说话举动更需谨慎。赤心化作静心方算是好的。”
“下官受教。”许衡拱手而谢,片刻道,“亦明白了”
姜灏这会顿下脚步,“子正明白什么?”
“明白了——”许衡压声道,“陛下还需仰仗司空,司空也无法一下撕破脸,他们各退了一步。只是蝼蚁做了博弈的弃子,太医令如是,何昭亦如是。”
姜灏继续往前走。
然许衡到底愤愤不平,“太尉位列三公,一百斤黄金不过他四五年的俸禄,都不伤他族中根本。我都给他搭好梯|子,何至于如此明哲保身!”
“让你静心,乃是为多思。”姜灏侧首看他,“前头是君臣之争,此间是宅院之争。”
何氏主母新城翁主去的早,留下这么个嫡幼子。有此子在,庶出的何五郎要如何上位掌家?
“虎毒不食子!”许衡又怒又叹,“可惜,可惜哪!”
“不可惜。”就要分道入各自府衙,姜灏笑道,“子正爱才,司空也爱才。”
*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捻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
日影偏转,已近午时,司空府政事堂后边的书房里,一样的旃檀香缓缓弥漫,将整间屋子充盈地皆是木香清冽。门户四下关合,唯釜锅中茶水开,汩汩翻腾,却未有人来饮;长案上砚台湿又干,持笔人也始终没有蘸墨落册。
蔺稷跽坐在席上,终于手中一颤,笔跌在案,发出一点声响,拉他从前世的记忆里回神。
是占那么一点先机,却也是尴尬至极。
小姑娘政治见地一片空白,这会又显然与天子手足情深,要是知道他一回来便开杀戒砍了一波她胞弟的人……
但若不杀,便是投鼠忌器,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两步,后日便要退至悬崖边。
蔺稷从案上抽来折扇,将愁绪摇散,目光落在左手边书架多处空出的位置上,想起长泽堂这个时辰应当布置的差不多了,不由剑眉轻挑,人又开怀起来。
“司空——”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长史淳于诩求见。
淳于诩不是齐人,乃大宛人,一双琥珀色瞳仁便是最好的证明。为此,即便他有一手相马的功夫,一手牧马的技艺,然在乱世中辗转,伯乐难遇伯乐,随父几经投奔各处无终。直到十岁那年,父亲病重,他于凉州街头卖身葬父,遇见同龄少年蔺稷,得他收容礼遇,后为报知遇之恩,培育天马无数。如今更是伴随左右,步步高升。
他从来端方自持,极重仪容。然这会进来,广袖衣袍生皱,面容塌垮,眼神都黯淡了许多,左右屋中无人,遂直径坐下深叹了口气。
蔺稷原以手支颐阖目养神,半睁眸间见他如此狼狈样,忍不住笑了笑。只重新阖眼,指指釜锅。淳于诩识趣地坐直身子,舀汤泡茶。
泡茶稍费时辰,一盏也不过四分满,泡完基本便可入口。淳于诩推过去一盏,自己捧起一盏仰头便灌。
“少糟蹋我的茶。”蔺稷睁开眼,轻嗅茶汤。
“下官乃是为七姑娘来此一问,司空这会得闲了吗?能见她否?”淳于诩昨个去廷尉府将人带回,至今早又被人缠着在政事堂门口侯了一晌午,实在难以招架,这会只得硬着头皮来问。
“小七这么着急?”蔺稷不急不徐地饮了口茶。
“也就是您在府中,不然七姑娘左右是要把屋顶掀了。”淳于诩重新舀来一盏,疼惜地捋平袖角褶皱,“下官问清了,是那年迁来洛阳时,路上一面惊鸿,如此生的情。只是这些年在这洛阳城中,您与何氏不睦,七姑娘又小,便也不曾露过心思。只在每年清明何昭去往城郊给新城翁主上坟时,七姑娘方以踏青为名出城与之偶遇。不过,两人从未说过话。七姑娘曾鼓起勇气与其打了个照面,但何昭看也不曾看她,擦肩过去。”
“难为你捋得这般清楚分明。”
淳于诩闻言,揉着耳朵冷哼了一声,尤觉少女聒噪声依旧在耳畔流连。
“三哥——”
“让开,我要见我三哥,我等不了了!”
“姑娘,此处仍属政事堂地界……”
“我不管,三哥!”
“三哥!”
……
“去让她进来。”
蔺稷将接下来的事宜重新盘理,待胞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神进来时,正好理完,确定是很好的法子。
“你那点子心思三哥听明白了,何昭如今定下的罪你也清楚了?”
蔺禾抽抽搭搭点头,“淳于诩都与我说了。”
蔺稷向她招手。
蔺禾从席上起身,来到兄长身边坐下。
蔺稷给她拭去眼泪,拉来她一条手臂左右看过。
“三哥作甚?”
“我瞧着你不像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可是直接往外长了?”蔺稷丢开她,“淳于诩同你说了何昭之罪,那同你说了他缘何获罪吗?”
“说……了,他、他要刺杀三哥。”蔺禾这话说出口,遂又正色道,“但你们是政敌,并不是仇敌,正好由我处化解了,不是一举两得吗?您也可以收他到座下,反显您胸襟!”
蔺稷看着胞妹,笑了笑,“但是他的罪行过了明路,赎刑需要他们何氏自家人出面才行,如今纵是三哥有心放过,也无能为力。”
少女面上幽怨再起,眼看眼泪就要落下来。
“不过,三哥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或许有一人能救他。”
“谁?我去找,去求,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蔺稷顿了顿,又道,“我闻淳于诩所言,何昭对你未必有情,你确定要如此?”
“他未动情是他的事,我自喜欢我的,本就不相干。”
蔺稷颔首,“那么接下来,三哥同你说的每句话都记牢,见了那人一个字都不能错。但错一言救不得何九郎,便莫再来寻阿兄。”
蔺禾凑身上前,认真记下兄长的话,眉宇时蹙时展,最后问道,“三哥让我找的人,到底是谁?”
“当朝长公主,你三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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