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地封侯的诏书下达的当日傍晚,隋棠便在望烟斋里见到了何昭。
蔺稷用了药正在歇息还未醒来,人是淳于诩领来的,当下赶来的还有蔺禾。隋棠走下长廊,出了垂拱门,在临近院门时驻足。
“殿下怎么不进去?”引路的兰心问道。
隋棠的眼疾没有进展,眼力却愈发好了,她隐约听到少女细碎的哽咽声,抬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声道,“我们缓一缓再进去。”
只是候在院门外的时辰里,她尽听到女郎一人的动静了。
“你出来了?”
“那以后你安心便是,不会再有事了。”
“……你以后隔日来教授阿嫂,我也来旁听,好不好?”
“你今日才出来,原不必这般急着赶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的?我求了三哥三嫂许久,他们才愿意帮忙……你连个谢字都没有吗?”
“你、你是哑巴吗?”
隋棠已经领婢女们往后退去丈地,按理闻不到院中话语,奈何少女声音愈发激烈响彻,不容她们不听。
“我们去长廊坐坐。”晚风拂面,隋棠理了理披帛。
“施恩某者乃司空,以城池换之则公主,在下要谢也是谢他们。”少女的声音歇下后,风中静了片刻,忽响起这么一句话。
冰冷刺骨,胜过西来的秋风。
隋棠抽了口凉气,这何昭竟是如此冷厉!
她还没感慨完,人也才转身,便闻院内有人奔跑出来,从后背将她撞了个趔趄,幸得有婢子及时扶住。
眼前一点模糊的轮廓,遮挡天际余晖。
是蔺禾。
她没有说话,气息翻涌,在盯看她。
隋棠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须臾,似一阵风过,眼前明亮了些,蔺禾气呼呼走了。
兰心悄声道,“又不是殿下开罪七姑娘,她哼我们作甚!”
“殿下到了,快请进吧。”追出来的淳于诩见到隋棠,赶忙邀她进去,“属下得去追七姑娘,嘱咐她别怒中出错口不择言,泄露了何昭踪迹。殿下请便!”
隋棠深吸了口气,心中有些忐忑。蔺稷说何昭是来做她老师的,即便她是公主,但也当尊师重道,是故头次见面定要有拜师礼。
但这会什么都没有,她连送给老师的礼物都还没有备好。谁也未曾想到这人才出廷尉府大牢当下便来了。
大不了先磕头好了。隋棠暗思,当年在漳河畔,也是一穷二白,瘫在床上的成老头就让她磕了两个头作礼。
然当她甫一踏入院中,兰心便先唬了一跳。
“作甚?”
“他、何公子跪在门前。”兰心低声道。
“草民拜见殿下。”伴随男人话语而来的,还有以头抢地的咚咚声。
“快起来,无需这般。”隋棠疾走上前,躬身上去搀扶,“您是来作孤老师的,原该孤拜见您,可是孤还未来不及准备……你这快起来!”
然跪身在地的人却不曾起来,只垂首恭敬道,“原是草民莽撞叨扰殿下。今日草民前来,乃为旁事。不为结师生礼,殿下且安心。”
“何事?”
“一为拜谢救命宏恩。”青年沉沉跪地,磕足三个响头,后道,“二则恳请殿下赐名。”
“赐名?”隋棠扶他不起,只得由他。
“何昭已死,草民也不再是何氏九郎。殿下于草民恩同再造,奢请殿下赐一名字,从此草民在殿下手中生,唯殿下是。”
隋棠闻这话,慢慢回过味来。
她方才扶他时触到他衣衫,乃质地光滑垂顺,身上一股皂角清香,腰间更是环佩叮当,玉珏回响。
何昭除了姜灏处已无去处,如此沐浴熏香,严妆华服以待,当是姜灏教导,来此表明心意的。
由她赐名,便是她的人了。
隋棠想了想道,“孤没有读过书,不识辞藻。只是骤患眼疾,方知明光之贵,恨不得有一日双眼恢复,可看遍光明世界。便觉这“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实在太好了。孤就给“明”字你,可好?”
无有回应,唯风声过耳,一阵接一阵。
“你若不喜也无妨。那样多的字,我们慢慢选。”隋棠诚恳道。
“明”字确实平常,本是她自个觉得非凡。
“不——”青年抬起头,双目通红望向面前失明的公主,“是草民惶恐,竟得殿下如此佳字。”
“草民喜欢的。草民承殿下大恩,得此“明”字,日后殿下唤我“承明”便好。”话落,又是伏身一跪。
“别磕了,磕傻了头,孤不要你教学了。”隋棠被头磕地的声音震得心惊,无奈向他伸出手,“起来,承明。”
“承明谢殿下。”
青年听命起身,目光落在那只并不白皙的手上。
夕阳最后的余晖在她平整的指尖跳跃,熠熠生辉。
*
此后,逢单日隋棠便前往望烟斋向承明求学,每日巳时至午时两个时辰。从“三百千”启蒙入手,之后再学四书五经。
隋棠勤奋,天资亦佳,但因眼盲无法独自进行温习。一日两个时辰的听课后,还剩下大把时辰,她尤觉虚度光阴。
时值半月后,蔺稷病愈搬回长泽堂过夜,晚间给她养护双手时与她道,“以后每日添一个时辰读书。”
隋棠的手还浸泡在羊乳兑的温水中被他搓揉着,闻言激动地反手握住,“真的?可是会不会太劳累老师?”
“不会。”
蔺稷低眸看盆中被握住的手,他的手要比她的大许多,她抓在掌心根本拢不住,便两手一起握着,还用足了力气。
他头一回感到她的力量,心里很安心。
“以后每日晚膳后,戌时起,臣陪殿下温书、答疑。”
妇人“啊”了一声,抬起一张俏生生的脸,白绫后的双眼上下眨动。
“不愿意?”
“不、孤是怕司空大人太过辛苦。”
“不辛苦。”
蔺稷抽回手,取来巾怕擦干,然后开始给她涂油膏,按揉关节。
油膏兑了玫瑰汁子,涂抹开来弥散淡淡花香,同旃檀香近身细闻的气味相似。隋棠很喜欢。蔺稷手上功夫松紧得宜,力道适中,将她关节按揉得舒坦,隋棠很享受。
每晚这段时辰里,两人伴烛而坐,隋棠偶尔会觉得恍惚,他对自己挺好的。
往前十七年,也没人这般待过自己。
她这样想,便抿唇口咬自己的唇瓣,刺激自己清醒,这是她的敌人,她来是要帮阿弟肃清奸佞的,不能被晃了神。
天知道,他这般是打的什么主意!
而且近几天,隋棠明显感受到他的冷意,譬如方才对话,他能少言绝不多字,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似在怄气。
但隋棠想不到自己何处惹了他。自他生病搬去书房,一日就来这么一会,她想惹他也没机会。
右手按揉结束,换来左手。男人拉得有些重,隋棠吃痛。忽就悟出来,大抵是一时嘴巴痛快,许下了这么一个给她养护双手的话,但行比言难,这会没了耐心但又拉不下面子。
“不劳司空大人了。”隋棠抽回手,揉了揉被扯过的地方。
蔺稷愣了下,“方才臣手重了,抱歉。”说着又去持她的手。
隋棠拨开他,“有医官丫鬟,司空大人不必受这委屈,孤也不会把戏言放心上。”
蔺稷沉默看眼前人,半晌道,“殿下生气的样子,亦有风情。”
隋棠真气了,起身摸索着要走。
“臣给殿下择了位女医奉作伴。”蔺稷拽牢她臂膀,一句话止住了她的挣扎。
“臣闻崔芳说您喜欢医理,正好医署里有位医术学识皆不错的女医奉,名唤董真。让她来陪你聊聊医理,认认字。若是臣偶尔公务繁忙,来不及给您温课,便也可以有劳她。她还是林群的入门弟子,不会辱没了殿下。”蔺稷重新按揉剩下的手指,“您逢双日不是还空着吗?若精力足够,大可利用起来。”
“够、当然够!孤有的是精力!”隋棠一扫阴霾,又抓上了蔺稷的手,整张脸都明艳起来,频频颔首道谢。
蔺稷眼角眉梢染了一层琉璃灯晕出的淡淡暖意,落目在她双手,只轻轻抽回自己的,扶着她往内寝床榻走去,“殿下真要谢,总得有些诚意。”
隋棠呆了呆,恢复两分警惕,“司空大人要孤如何谢您?”
蔺稷挑眉,“给殿下按揉许久,手上有些不得劲,劳殿下给臣宽衣。”
宽衣,是夫妻间寻常事。
隋棠松下一口气,但还是有些苦恼。
她看不见,不知蔺稷具体身高,腰封又在何处,难免需要摸上一摸。
反正肯定比自己高,她抬手触摸。
高了些,也不松手,就顺着胸膛往下移。但又不实打实贴肉摸皮地移动,时不时挪一点位置,随着衣衫褶叠便觉是腰封捏上去。捏来一点皮,掐上一块肉。
蔺稷抬眼看屋脊,持来那双手,直接拍在腰封上。
“这里,斜排六枚扣。”
鬓发被男人的气息吹拂,触在隋棠光洁的脖颈间,引得她缩肩忍笑,好一会两手才摸索到腰封上的首扣。
“臣病了近二十余日,可是瘦了些?”
隋棠就没解过这类连着装饰的扣子,绕了许久才摸索出一点门道,解开一枚。期间压根没有细闻蔺稷所言,这会忙着解下一枚,只胡乱点头。
“臣腰有二尺三,殿下量一量看如今剩几何了?”男人看她一眼,不仅帮忙将腰封自己解了,更麻利得将深衣中衣都脱了,唯剩下一件绸子里衣。
“量?怎么量,让丫鬟送把尺来?”隋棠说着就要转身传人。
“尺子都由司珍保管,这个时辰传她们甚是麻烦!”蔺稷拉住她,撩起衣衫,“用手量!”
话落,另一只手也被他抬起拍在了腰上。
双手一下箍住男人腰腹,直触肌肤。同榻还隔两层被呢,隋棠的脸有些烫,心扑通扑通跳。
“是不是瘦了?”男人还在问。
隋棠深吸了口气,双手撑开拇指与中指,回来脐上半寸往左右度去,直到两手在后背相遇,人被她圈在怀中,自己踉跄贴在他胸膛。
“如何?”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是、瘦了一点。”隋棠听到两颗心跳声,叠合在一起,“还是要再养养,补一补。”
“臣病了许久,殿下头一回说这样的话。”男人低下头,温热气息喷薄在妇人耳际,“臣很高兴,不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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