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隋棠比平时起得还要早些,吩咐梅节开私库取些银钱包起来。
非年非节,不需要分发恩赏,梅节好奇道,“殿下是要出去吗?”
隋棠摇首,“过两日有位女医奉伴孤读书,以后逢双都会来。”
她不知人喜好,问了蔺稷他也不甚了解,于是便决定封笔银钱做见面礼。
兰心正给她换白绫,敷眼睛,闻言道,“那还是去望烟斋吗?可要婢子提前让人去再理一间屋子出来?”
“不必,董真无需避人耳目。”蔺稷已经穿戴齐整,从内寝转来西侧妆台处,“平素她也随她师父出入我书房处,记载脉案。如此,殿下随我去书房好了。”
“书房?”隋棠蹙眉道,“自你将书卷墨宝搬来东侧间,你在后院的书房都成独卧了。孤去那学习,董真又是女子,不太好吧。”
“不是那处。”蔺稷道,“是前衙政事堂后头的书房。”
“去那?”隋棠闻言惊道,“政事堂处你们在论政时,不是不让寻常人出入的吗?”
“臣领您去,和中途您突然要入内,是两回事。再者,你去的是书房。”蔺稷顿了顿,“殿下也非寻常人!”
隋棠“哦”了一声。
这日早膳后,蔺稷没有立刻去政事堂,因关于治疗隋棠眼疾的第一轮用药已经结束,医官将进行会诊。
日头已经升高,隋棠坐在临窗榻上喝完药,捧着一碟子蜜饯不撒手。
“能看到臣拿了何物吗?”蔺稷捻来一颗蜜饯凑近她。
隋棠笑了笑,“孤知道你站在面前,挡光了。”
蔺稷将蜜饯塞给她口中,低眉自嘲,除了能感光,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抱歉!”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第一轮用药二十四日,他一日日数着,盼望她的眼疾能有所改善。前两日也看过她脉案,心中是有准备的。但总想着毕竟还没用完药,万一呢?
“司空大人抱歉甚?孤眼疾,与你又不相干,多来是那卫泰老贼为祸不浅!再退一步讲,是孤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这个词孤用的对吗?”隋棠突然转口问道。
蔺稷看向她,她也看着他,但他们却没法四目相视。
“知道怀璧其罪的意思吗?”蔺稷问。
“老师讲过,这成语出自《左传·桓公十年》,原文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指百姓本没有罪,但因身藏璧玉而获罪。后来引申为个人因为才能或者特殊原因而遭受嫉妒或祸害。”隋棠回道,“所以孤用得应当是对的。”
“孤这个人这双眼睛本来都好好,但因为是公主,阿弟便将孤许给你,以此让君臣关系更紧密。然而却遭受了卫泰的嫉妒,见不得我们君臣亲近,以此贻祸于孤。所以归根结底孤与孤的眼睛,甚是无辜。孤之罪,乃身份;眼睛之罪,乃是孤。想想,甚荒唐!”
隋棠哀怨地叹了一声。
蔺稷扭头看向窗外,“是的,殿下何其无辜。”
外头阳光倾洒,但没有一抹落入这窗台,晌午的西侧间很冷。
“到底对不对?”公主没听到他出口即散的话,还在执拗于学问运用的对错与否。
“对。”蔺稷转身看她,“殿下学得很好。”
“所以啊,你为何要说抱歉!”隋棠近来心情欢畅,嗓音甜丝丝的。
“我……”
蔺稷话未说完,适逢侍女进来回禀医官们到了,夫妻俩遂起身前往前厅。
还是以林群为首,一共六位专治眼疾的医官尽汇此处。望闻问切结束,确定先前所用四味汤药对隋棠的眼疾无甚效果。
而隋棠阳白穴上的血块尚存,好在不曾扩大。接下来便是尝试针灸疗法,意图驱散血块。
然林群道,“针灸疗法可行,但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有几成?”蔺稷问。
“至多八成。”林群回道,“但若途中殿下身子突发旁的意外,譬如风寒、时疾等,都会有影响。本质还是阳白穴过于脆弱,稍有不慎便会永久失明。所以下官想问问殿下和司空的意思,是之后便开始针灸疗法,还是先缓缓,寻一寻其他可以活血化瘀的药物。”
蔺稷望向隋棠,隋棠沉默不语。
若是从来眼盲便罢了,偏她见过光。
黑夜里多滞一刻都是煎熬。
但医官的顾虑也甚有道理,没有十足的把握。
“要不等过了冬……”
“冬日多风雪……”
两人竟同时开了口,声音交叠在一起,又同时顿下来。
“冬日多风雪,易发疾病。”蔺稷重新启口,“不若便等来年开春日子暖和些再行针灸。一来正好趁这个冬日养养身子,二来说不定找到合适的药了,便是再好不过。殿下觉得如何?”
“殿下——”蔺稷唤她。
“孤也这般想的。”隋棠有些失神,回神又惊讶。
蔺稷考虑周全,话语都落在她心坎。
她扬眉与他微笑,青年面容平和,心潮怔涌。
如此隋棠眼疾针灸一事暂罢,医署的中心挪到了翻阅典籍寻找草药上,同时蔺稷上谏天子张贴皇榜,寻天下名医为公主治病。
皇榜贴出,司空榜文紧随,不过十余日便传达十三州,天下皆知。
*
而这十多日中,下了两场大雨。
深秋时节,本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隋棠果然耐不住气温骤冷得了一场风寒。医官的意思是她幼年底子没有养好,适才体质差些。好在如今正值年少,补养起来还是来得及的。
蔺稷便愈发庆幸延缓针灸治疗眼疾是对的,只吩咐长泽堂医署和四司处好生照顾。胞弟蔺黍的加冠礼,母家舅父的五十生辰席都是独自赴宴,没有让隋棠同往。
隋棠歇在长泽堂,病时躺睡,臣奴侍奉;病愈自己默书,寻人聊天;除了有些想念因她生病而停下教学的承明老师,惋惜延后才能遇见董真,旁的一切舒坦。
以至于梅节为坊间传闻愤愤不平,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坊间说,长公主被司空大人冷落,兄弟舅父如此至亲宴席都不让出席,摆明不为其所爱重。所谓张贴榜文寻找名医多半只是为了面上有光,做做样子。而回想当日长公主独自完成婚仪,大司空有此举动便也正常不过。传至夸张处,还有说这是大司空对天家的蔑视与试探,大抵不久便要反了。
隋棠听后,拉过梅节近身,摸她眼睛,“你双目无恙吧?”
梅节怯怯,“婢子无恙。”
“无恙就成,那你当见到每日司空大人来这处,为孤护养双手,与孤闲话家常,与过去无异。”
“可是,自殿下生病,除了您高烧那两日他照顾您,后头都没在这处过夜。”梅节环视四下,压声道,“婢子是担心原本看着司空大人对您重视了些,仿若有些动情了,如此您慢慢也能得他信任了。然这眼下场景,会不会是一场空啊!”
“他动情?你说他对孤动情?”
隋棠如闻天方夜谭,缓了片刻,“你哪里看出来的?别比孤多一双眼睛好用,就这般胡言乱语。还是你对你家公主过分自信了?”
“你掰手指头算算,孤和他认识才多久?孤和他除了用膳说话还经历了什么,连睡……都没睡几日,孤哪里就能让他动心了?”
“还一场空,本来就空得很。”
隋棠叹了口气,“是孤自个提出和他分房睡的。他身子才好,若是被孤传染了,岂不麻烦。孤有你们,有医官,非得耗着他作甚!先前他生病,不也是避着孤为孤考虑。如此,孤也该礼尚往来,这样他会觉得孤懂事、体贴,慢慢生出好感来!”
“怎么就一步到位,生出情意来了?”隋棠翻了个白眼,白绫现出眼皮翻合的轮廓。
梅节垂首,诺诺不敢再言。
“你除了听来这遭,还听了些什么?拣有意思的同孤说说。”
“有位叫钱斌的名士,在司空大人封侯当日写了一篇《锦衣赋》,得了大人赞赏,如今广为流传,坊间都真相诵读。一月中,钱斌接连主持品评文章,一时间声名大躁,甚至还有官宦人家送女为妻作妾的。据说钱斌本有发妻,辛苦种麻织布供他读书,结果数月前病逝了,半点好日子没过上。这钱斌说发妻无可取代,但需繁衍子嗣,遂只纳了三房妾室。如此便又有人赞他文采无二,情意无双。”
“他发妻不是数月前才去世吗?周年未至,哪来的情意!”
隋棠鄙夷,心下暗思,承明师父教导:文章见风骨,文心即人心,反之亦然。
这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文章,蔺稷还夸他!
“你知道那《锦衣赋》吗?背与孤听听。”
“殿下这便是为难婢子了,千余字,婢子哪记得下来。”梅节一边给她理衣修容,一边道,“但婢子晓得最著名的两句,据说前半句是赞扬殿下的风姿,后半句则说的是司空大人的抱负。”
【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
“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隋棠口中喃喃,总觉这话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时值兰心打帘入内,告知她董真来了。
隋棠顿时展颜,“快请。”
这是九月廿二,定了与董真见面的日子,亦是董真来此陪伴聊医理的第一日。
雨霁云开,日光普照,东侧间亮堂和温暖。
搬来这处,是隋棠病后不久蔺稷提出的。他说西侧间采光不好,让她去东间,他搬去西边,换一下。
隋棠本是推辞的,毕竟这处书案书架都摆着他的卷宗文书。蔺稷却道,只是寻常书籍,他偶尔处理卷宗最多搁一夜,不碍事。关键是恐她冬日路上再受寒,暂时不让她去政事堂书房同董真聊医理了,只让董真来这处。是故,这处留着他的痕迹总是不好,而他搬去西间处理卷宗或是教导隋棠,反正在晚上,无所谓日照如何。
隋棠闻他安排妥帖周到,便也未再推辞。
这厢,董真向隋棠行礼问安,隋棠亲去扶她。
两个一般大的少年女郎,一个温文有礼,一个随和亲切,彼此又有相同的爱好,不多久便聊熟了。
从针灸到推拿,从草药到毒药,从偏方到医理……两人相聊甚欢。
“你说按揉手臂处的穴位可以缓解心脏不适,譬如心悸等,那具体是什么穴位?”
蔺稷前头生病,心口疼痛,正好可以学来给他按揉,省得他说自己不关心他。隋棠想起那日他让丈量腰围的话,暗自反省。
“是大陵穴。”董真道,“有劳殿下伸臂仰掌,手腕微曲手握拳,在……”董真莫名停下了话。
隋棠将广袖拉起,按话照做,“在哪里?”
“在手臂内侧两条明显条索状筋中间。”董真回神,伸手触上隋棠手臂,按上穴位,“就是这,近掌侧腕横纹中点凹陷处,以拇指指腹往左六十下,再往右六十下,如此按揉三个周期。”
她说着话,目光却一直盯着隋棠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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