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几日养伤下来,温昭的伤势非但没有养好,还休养地越发严重了,这着实令人十分担忧。


    因为同样是受伤,榆笙已经能满山撒野,每顿能吃下三碗饭,胃口实在不能更好。


    最后大家围在温昭床边担忧地讨论了一番后,一致认为伤药都来自同一位医修之手,不存在用药情况不同,只能归咎于他年事已高比不得年轻人身强力壮,受不得磕磕碰碰。


    李管事认为天泽宗所有年龄大的杂役需将此事引以为戒,遂下令大家都来排队观望温昭,回去后还要写一篇不少于一千字的观后感。


    温昭:“……”


    好在作为天泽宗的杂役,入门后除了会有基础的修行功法教导,也会有人教他们最基本的读书识字,因此写起一千字观后感来也不是太受为难。


    天泽宗不收凡人,而灵根这种东西又万里挑一,并不知晓到底会长在谁身上,是受过教育的富家公子姑娘身上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庄户身上。


    天泽宗要脸,自然不会允许门下杂役发生下山采购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来的笑话,以至于大家在被迫读书识字后,文化水平虽然达不到可以参加凡界科考的水平,但随口吟一下课本上的三两句诗词是不成问题的。


    温昭初来修真界时,从一个学渣直接退化成了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今也能认识几千个字了。


    但他的识字却不是在天泽宗学的,而是公仪无冽教的。


    其实公仪无冽不喜欢温昭,可能也是命运的使然。


    公仪无冽一看就出自世家大族,无论是周身清贵的气质,还是待人接物的优雅谈吐,平日里展露出来的博览群书,无不告诉了大家这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你想么,如果要让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喜欢上一个文盲,这个文盲还是文盲中都有点扶不上墙的文盲,这着实有点让人为难了。


    可以想象一个场景,忽然天落小雨,公仪无冽和温昭忘了带伞,不得不紧急避入一方水阁之中。


    四周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塘,此时雨雾蒙蒙,风吹起水阁的帘幔,帘幔外,银白雨珠连成丝线在莲塘里溅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如此良辰美景,公仪无冽雅兴来了,遂吟诗一首行雨急什么的,待他吟完诗,却发现无人捧场。转头一看,温昭正狂野地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拧着衣服的水,一边拧还要一边问公仪无冽:“你看着我干什么,你穿着湿衣服不难受吗?”


    公仪无冽:“……”


    如此不解风情,这着实是个读书人都有点难以忍受。


    温昭思及此种场景,也是心中悲凉,以至于食欲难振,只吃了一碗饭。


    李铁匠得知温昭受伤,买了瓜果并一株四十年的老人参,连夜爬上天泽宗探望,在看到温昭如今的长相后,他虽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也是如遭雷劈,久久不能言语。


    半晌后,李铁匠才抖着声音:“昭昭,你如今这模样,看过大夫了吗?”


    温昭捂着脸,声音悲切:“看了,大夫说治不好。”


    李铁匠心如刀绞,一阵剧烈挣扎后,神色坚定道:“昭昭,我还是愿意娶你的,你看我们都年纪不小了,还有多少年华来浪费呢?”


    李铁匠供着手,朝着天泽宗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尊者居住的山头拜了拜,旋即对着温昭道:“昭昭,听说宗里两位仙人就要结为道侣了,不如我们也沾个仙人的喜庆,把亲事定下来吧。”


    “就算我们比不得这些仙人尊贵,但昭昭,我也会给你一场风风光光的亲事。”


    “我觉得亲事可以定在同一天,仙人们成亲,肯定会选个绝妙的黄道吉日,如此一来,我们也可省点心力,节约时间把其他安排妥当,不知道昭昭老家在何处?昭昭的家人……”


    李铁匠带的礼物温昭没收,还当场把人赶了出去。


    搞得李铁匠很是伤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李管事瞅着躺在床上休养的温昭,颇为痛心,回屋翻出他当初和人私奔时没用上的悍匪头套,拿来送给了温昭,让他以后下山时记得戴在脸上。


    若是戴上头套还要被打,至少脸上不会被溅一脸血。


    温昭:“……”


    温昭拿着头套,将李管事也赶了出去。


    入宗六十八年来,没有人知道天泽宗的一个小小杂役会和那位名动大陆的最年轻的元婴尊者有过一段相识的过去。


    自然大家也就不会知道在这个举宗上下都在为那二人的喜事感叹祝福时,会有一个杂役与大家背道而驰,反为此病情加重。


    温昭这一场伤病下去,后来将崖底带回来的十几只野猪吃了个干干净净,伤势才终于大好。


    由此可见食补的重要性,可见这十几只野猪的重要性。若是没有这十几只野猪,那定然要另出钱去买点鸡鸭鹅来补补身体,如此一来,这很难说温昭的伤势会不会持续恶化下去。


    因为本来只是被打了一顿最后弄成这个病重模样,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钱。他要是舍得出买鸡鸭鹅的钱,此次根本就不会病得这样重。


    这一日,白云如狗,挂在头顶,身体大好的温昭收到了沈回溪的传音。


    沈回溪便是那位想要杀了那个疯散修的医修。


    沈回溪表示,一万两金铢已准备妥当,不知温昭伤势修养得如何了,如果伤势已经大好,便大家出来喝个小酒,商量一个黄道吉日,将那散修引出来,一刀宰了。


    温昭和榆笙听了对方的话,一时之间,神色都有点为难。


    这桩生意,温昭接的时候完全是被金钱的光芒闪瞎了脑子,如今正儿八经要做起这桩生意来,才不得不承认难度着实不小,压力很大。


    因为他们要找到一个可以打退散修别让他一时太激动把温昭打死的帮手,基本找不到。


    纵观整个天泽宗,用修为把人粗暴分类的话,姑且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天泽宗的长老,一类是天泽宗的公仪无冽。


    这显然表明了,要找一个可与散修一战的帮手,他们要么去请天泽宗的长老,要么去请公仪无冽。而不用脑子也知道这两类人都是不差钱的主,灵石多得可以用来丢着玩,砸着玩,砍着玩,何况区区一万两金铢。如果他们出手了,死的人不作他想,非温昭和榆笙这两侮辱他们的人莫属。


    碍于这个帮手着实难找,温昭和榆笙只得寄希望于沈回溪看着病病歪歪,风吹就倒,实际是个扫地僧深藏不露,一剑就能把那散修劈回娘胎。


    他们这么想了,也就对着沈回溪问了,二人都面露憧憬。


    沈回溪回答得很干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温昭:“……”


    榆笙:“……”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放下心来的答案。


    二人沉默过后,觉得不能如此坐以待毙,束手被打,硬碰硬比武力拼不过,不妨智取。


    于是温昭又问了:“那散修有没有弱点?”


    沈回溪的声音清清润润从传音石里传来:“一个疯子能有什么弱点。”


    这话原本没问题,一个疯子能有什么弱点呢。


    可是温昭却想到一件事,疯子扬言要全天下丑人为他老婆陪葬,这说明他的老婆很可能是他的弱点。


    但如果这样做的话,胜了也实属胜之不武,有点缺德。那散修本就是一个疯子了,这点上他们作为不是疯子的正常人,本已经占了优势。


    温昭想,他能想到的事,沈回溪不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没有提这件事,那就证明他不想靠着阴谋诡计去终结那个散修的性命。


    断了和沈回溪的传音后,温昭和榆笙都开始思考这桩生意究竟要怎么才能完成。


    榆笙不想做这桩生意了,这不奇怪,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温昭做这桩生意。


    温昭却认为事情并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就算他被散修打,也未必就真的会被打死,一个疯子的行事和行为逻辑是不可预测的,万一那天他打着打着有蝴蝶在面前飞过,就放弃打死温昭,去追蝴蝶了呢?


    由蝴蝶开始发散思维,温昭倏然眼前一亮。


    人找不到,天泽宗的后山却有许多野生的灵兽,如果用手脚灵活的灵兽扰乱散修的注意力未必不可行。


    温昭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榆笙,榆笙没什么意见,扭头找王木匠给温昭预订了一副檀木棺材后,当天就和他去了后山。


    他们二人藏在后山一块大石上,屏息凝神,打量眼前时不时出没的灵兽。


    首先好看的不做考虑,散修既然扬言杀尽天下丑人,说明对丑深恶痛绝,对长得丑的动物应当同理。灵兽越丑才越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温昭和榆笙就这么等啊等,等一个让他们眼前一丑的丑灵兽,等得实在无聊。


    头顶太阳太大,晒得他们昏昏欲睡,等他们睡了一觉后醒来,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们等来了一只丑灵兽。


    温昭和榆笙看着这只丑灵兽忍不住心下齐齐发颤,丑,实在够丑,丑得惊天动地,丑得他们想扭头就跑。


    撑着没跑看了一会儿后,榆笙忽然面色为难道:“我看着它看多了竟然看出了七分你的风姿。你叫我怎么忍心对它下手?”


    温昭:“……”


    温昭愤怒了,愤怒之下,从石头上一跃而起,要去降服这头灵兽。


    当场被灵兽掀翻。


    温昭被灵兽追得满地乱爬。


    温昭爬向榆笙,面色痛苦道:“我也有点下不了手。”


    榆笙:“……”


    榆笙撸起袖子,加入战局,紧接着二人被灵兽追得满地乱爬。


    不是下不了手,是根本找不到地方下手,这灵兽别看丑得让人心惊,身手也是一绝,着实凶猛,撵得温昭和榆笙满山乱跑,难以招架。


    不过这一天,这只灵兽出门时可能忘了看黄历。谁能想到,这只灵兽把他们追得连滚带爬,追他们追得太高兴,一个没刹住脚,就这么兴奋地悲剧了,它把自己撞死在了一块石头上。


    温昭:“……”


    榆笙:“……”


    温昭都快哭了,这死了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丑的。


    二人扑在灵兽身边心痛欲裂时,这时,忽然有一个师兄从远处大惊失色地跑了过来。


    师兄的尖叫声震天:“你们干什么!你们竟然杀了林悠师兄养的灵兽!”


    温昭:“……”


    榆笙:“……”


    温昭和榆笙茫然地看过去,师兄已经崩溃尖叫道:“我要告诉林悠师兄!”


    说着就行动力非常强地传音给了林悠。


    温昭:“……”


    榆笙:“……”


    也是巧了,林悠此时恰在后山附近,不消片刻,身影已经出现在满脸呆傻的温昭和榆笙眼前。


    林悠并未一人前来,身边还有一人,那人神色冷淡而漫不经心,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青衣,日影落在他身上,晕出朦胧光点,如在发光。但他即便穿着青色衣袍,也难掩一身凛冽如寒霜的气息,叫人望之却步。


    天高辽阔,四下绿的树,红的花,两人一路分花拂柳,缓缓走来,打眼一看,如画中来人,确实般配。


    未曾想这么快再次见面,温昭冷不丁看见公仪无冽,面色刹那间僵住。


    公仪无冽此时也低头,视线落在温昭脸上。


    二人目光对上。


    温昭看着公仪无冽,这一刻离得近了,他能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六十八年过去了,时光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气势比从前更盛。他还是一如初见的好看的一张脸,冷峻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淡色的薄唇,一派从容的面色,望着自己的眼神波澜不兴,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心中突然就很痛很痛,觉得自己太狼狈。


    怎么有人要这么蠢,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肯死心。


    早就是陌路人了不是吗?从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开始。


    如果他有一点喜欢自己,当初怎么会连几句告别的话都懒得说与自己听。


    温昭心中自嘲,即使这样了,他还在自欺欺人,却终于在骗了自己六十八年后,等来了对方即将成婚的消息。


    再也骗不下去了,如今所有的妄想都该彻底认清了。


    这时,榆笙回过神来,连忙拉着温昭,跪在了地上。


    温昭顺着榆笙的力道跪在地上,低着头,耳边听着榆笙慌张的道歉。


    没想到这只灵兽竟然是有主的,还是林悠养的。


    这下闯祸了。


    若是林悠不高兴,把他们一剑砍了都不是事。他们的身份只是小小杂役,修真界本就弱肉强食,不讲道理。


    听了榆笙的道歉,林悠没有说话,走到灵兽身边,确认了灵兽没了生息,脸色有点难看。


    林悠冷声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它?”


    温昭抓着榆笙紧张得发颤的手,稳了稳心神,尽量解释道:“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它是有人养的,不是成心想杀了它。”


    就凭温昭和榆笙两个杂役的三脚猫修为也杀不死阿土,林悠心知此事,但依然心下有怒,道:“可今天它却因而你们而死。”


    林悠说罢,看着公仪无冽蹙眉道:“师兄,阿土就这么死了,你说怎么处理这两人?”


    温昭握着榆笙的手蓦然一紧。


    公仪无冽脸上没有什么情绪,面色依然漫不经心,道:“你想怎么处理?”


    林悠道:“他们就算无心之失,阿土的死也和他们难逃干系。但念在修行不易,就不逐出宗门了,每人打三十板子吧。”


    公仪无冽不置可否,深如寒潭的双眸蕴出两道清冽目光在温昭身上散漫一扫,继而移向远处纷红骇绿,竹林花海。


    没有听到公仪无冽的声音,他是同意了这个处罚。温昭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对着林悠请求道:“今日之事,是我一人的主意,可不可以让我一人代他受罚?”


    榆笙听了,连忙着急阻止。


    林悠看了温昭一眼,懒得理会杂役之间的事,冷声道:“你既要代就代吧。”


    林悠收了灵兽的尸体,看向公仪无冽:“师兄,我们走吧,去把阿土埋了。”


    公仪无冽听罢,径直转身离去,步伐从容悠然,透着闲散沉静,像是世间之事,都入不了他的眼。


    二人渐渐走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重重藤花后。


    见人走了,榆笙愤怒道:“你做什么要代我?我不比你经打?你也不看看你多少岁了!”


    温昭脸色白如纸张,笑道:“我出的馊主意,自然该我挨打。”


    这时,方才尖叫的师兄催促道:“行了,行了,赶紧和我去受罚,打完了你们再回去掰扯。”


    挨了六十板子,被送回小木屋后,温昭倒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日,又是被灵兽撵,又是被打,着实伤神。


    半夜,温昭醒来,就见榆笙红着眼守在身边。


    榆笙咬牙道:“下次你再这样逞能,就打死你算了。”


    灯火如豆,温昭目光虚浮盯着房梁,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傻了,嘴里胡言乱语道:“不过六十板子,打我六百板子,看我老不老实。”


    “打得好啊,这六十板子打得好啊,就当给他们结婚助兴了。”


    “打了我,他们以后也是生不出儿子的。”


    榆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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