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江河宛若活物, 沸腾不休,吞噬一切。
狂风大作,浓云密布, 一个巨大旋涡从江面升起。
只眨眼功夫,小舟就被旋涡吞噬。在瞬息间, 逢雪腾空而起, 将身体挂在麻绳上, 在狂风中晃荡。
绳子垂在水面上,一只苍白的手破水而出, 抓住了麻绳。
是水鬼。
仿佛溺死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水鬼一个个从冰凉漆黑的江水里跃了出来, 顺着麻绳往上爬。
除了跟孙萤往上, 逢雪没有其他选择。
麻绳如神仙索般不断往上攀升, 没入乌黑浓厚的云层中,她爬到一半,往下看了眼。
脚下不远处,水鬼密密麻麻挤着往上爬, 仿佛一座惨白的岛屿, 又像尸体组成的陡峭高峰。
山峰越来越高,惨白湿漉的手掌快要触碰到逢雪的脚踝。
她甩了张黄符下去, 噼啪电声响起, 水鬼倒下一片, 但又有无数水鬼从水里钻了出来,蜂拥而上。
孙萤道:“抓紧绳子。倒。”
笔直立起的麻绳瞬间倒了下去,仿佛根笔直木桥, 悬于江河之上。
两人顺着木桥跳到岸,水鬼紧随其后, 奔向岸边。
逢雪一刀斩断麻绳。
水花四溅,无数水鬼坠入江河里,化作雪白的鱼群,在水中散开。
逢雪转动刀锋,指向女人。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师妹,”孙萤伸出双手,任由她又取一根更坚实的麻绳捆住手腕,“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道法学得这样差,剑术倒不错,该不会是温青老师父的弟子吧?”
逢雪拖着她往前走,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眼女人,“温青师伯已故去十年了。夜还很长,不妨和我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师妹听说过海市蜃楼吗?”
逢雪点头。
“传说海上有妖兽,名蜃,蜃吞吐雾气,能化作海市蜃楼。在大海里出航的渔船,经常看见海上小岛,岛上珠光宝气,人影绰绰,有时还有丝弦歌乐从中飘来,如果被其吸引,卷入蜃气里,便再也回不来了。”
逢雪听她说话,不觉皱起了眉,蜃妖只出现在海上,她又不曾出海。
孙萤:“我是追逐蜃妖而来到此处。”
“蜃妖在海上,你追它做什么?”
孙萤苦笑一声,“自然是为了救人。”
“救人?”
————
东海之畔,有个叫月海村的小村落,人们出海捕鱼,以海为生。
除了捕鱼,还有一种赚钱之法——采珠。
东海明月湾的珍珠光泽莹润,犹如天上皓月,京城贵人爱珍珠,朝廷便设采珠户,强制每年征收珍珠,若达不成规定的数量,举家收押治罪。
然而珍珠是海中的珍宝,鲛人的眼泪,岂是凡人能轻易得到的?
海上有旋涡,水里有吃人的大鱼,稍有不慎,便葬身海中,就算不死,经年采珠,也会让人患上恶疾,重病缠身,最后全身溃烂,不治而亡。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采珠人为了给家人治病,必须潜入海底,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采珠,但久而久之,他们也会染上怪病,缠绵病榻,于是稚嫩的孩子便接过生活重担,被迫进入海中。
周而复始,代代循环。
月海村就是这样一个采珠村落,世代采珠,在东海之畔还颇有名气。他们研究出一套采珠的办法,譬如特制的采珠船,船身宽且圆,方便躲避海上旋涡,又或是有挂钩的长麻绳,能挂在人身上直通海底,方便钩开老蚌壳,取出蚌中珍珠。
本来朝廷每年征收的珍珠不多,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近些年,宫中流行起一种新的妆容,在颊畔点珠,米粒珍珠似点点泪光,额心大的东珠仿佛海上明月,衬得美人面庞愈发清丽淡雅,惹人怜爱。
据说珍珠妆是贵妃发明的,娇香淡梁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愈是细看愈发美丽,引得京城爱美丽人疯狂效仿,珍珠顿时供不应求。
海边珠农无法理解贵人们时髦风向的变化,只知道压在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为了卧病在床,肌肤溃烂的父母,为了形销骨立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儿,他们必须要早早乘船出海,背负重石跳入惊涛骇浪里,去搜寻海里的明珠。
朝廷还设“媚川都”,置兵十万,专以采珠为事。
有诗人云:“君不见媚川都,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老蚌放光射太微,小蛇学作苍龙飞。
生灵十万化鱼鳖,裸形入水寻珠玑。
十无一二返,往往饱鲸鲵。”
海上采珠船来往如梭,若是真有海底龙宫,怕龙宫都被搜刮干净了一层。
月海村采珠经验丰富,但如此重压之下,人们也过得苦不堪言,每日都有回不来溺死水中的青壮人,夜夜都能听见压低的悲泣声。
忽有一日,海上宝气冲天,半边天空被照亮。
高人掐算后,算出有颗千年明珠出世。
消息传得很快,连州中太守也知晓此事,下令让人势必取得这颗明珠,好献给宫中。
然而明珠出世之地风急浪高,内藏礁石,水中还有吃人的大鱼,是片有死无生的海域。
无数船翻在寻宝的浪潮里,最后就算朝廷下重金悬赏,也无人敢应征。
这时候,月海村中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揭了榜。
少年叫乌环,父亲前阵子出海时被大鱼叼走,溺死海中,失去顶梁柱后,家里卧病的祖母很快病逝。
如今他孑然一身,已无亲人在世上。他愿意为官府寻珠,也不要赏金,只想捞得千年明珠后,官府能少征一些珍珠,好让人们喘口气。
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自小跟随父亲出海,学得一身本领。
当他驾驶渔船,斩开长风、劈破恶浪,来到宝光冲天的海面,看见的,却并非所谓千年珍珠。
海面雾气迷蒙,隐约能听见絮絮人声。
小舟移入雾里,他看见行人熙攘,车马如流,商铺林立。
那些行人,竟都是溺死海上尸骨无存的渔民。
————
“蜃气?”
“是啊,”孙萤长长吐出一口气,“哪有什么千年明珠现世,是海上鬼气淤积,生了头千年的蜃妖。所谓照亮半边天空的宝光,是蜃妖炼成了一颗内丹,在海上吞吐蜃丹。”
“朝廷逼迫珠农来采这颗并不存在的‘千年明珠’,反而给蜃妖送去足够多的口粮。珠农死在海上,化作伥鬼,变幻成蜃气里一部分,吸引更多人葬身于此。”
“这该叫海伥,还是蜃伥?”
“哈哈,谁知道呢,世上伥鬼多了去了,逼人捞珠的小吏、送珠宫里的高官,谁又不是伥鬼?给他们取个名字,该叫什么,人伥?伥人?”
逢雪:“……你说蜃妖吃人太多,已成邪魔,你为了救人才到海上,却误入蜃楼,到了云螭?”
“正是。”
“你说谎。”
“哦?师妹何出此言?”
逢雪握紧麻绳,“云螭背靠关山,临水而建,和海边隔了十万八千里。就算蜃雾变幻莫测,能在海上变出一座繁华的内陆城池来,但决计不可能让蜃雾飘到陆地上来。我带祖母回乡探亲,可不是去海面除妖。”
孙萤苦笑,“谁知道呢?我被困在雾里,也不清楚外面怎么样。”
逢雪犹豫了片刻,说:“媚川都被废,如今已不流行珍珠妆了,官府也不再强征珍珠。”
孙萤眼睛一亮,“竟有此事?难道真有人采到那颗‘千年明珠’?”
逢雪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有位贵人路过东海时,看见珠农惨状,一怒之下斩了几十个官的脑袋,废弃媚川都,免渔民徭役赋税,请人为他们治病。如今应该不会再有十万生灵化鱼鳖的惨状。”
孙萤怔了好半晌,摸两下嘴角,神情复杂,“活菩萨嘛,贵人里竟有这样的好人,不对,哪个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大人的脑袋说砍就砍?皇亲国戚?”
逢雪“嗯”了声,“长公主。”
“是……”孙萤想了想,“山上那位长公主?”
逢雪点头,“长孙昭。”
————
二师姐长孙昭,是先帝最受宠爱的女儿,也是如今皇帝的姐姐,地位尊隆。
自负气下山后,她再未回到青溟山,不知是回宫里去了,还是云游四海。
逢雪对她知之甚少,只听师叔含糊说过几句,和三师姐温柔似水相反,这位二师姐脾气不大好,像个炮竹,一点就着。
“我们肯定不是在海上。”
不过孙萤所说的话也许并非是假,人变藕、剑化鹤,如此神奇真实,真像在海市蜃楼中。
“云螭……”逢雪低念这两个字,心想,如若身陷蜃气幻象里,要如何才能出去呢?
云螭这极近真实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城里熙攘热闹的人群,难道都是假的吗?
白日里生动活泼的人,是被困在其中的居民,是蜃气所化的幻象,还是……飘荡在海面、尸骨无存的水鬼呢?
沉思之际,忽听“簇”一声尖锐哨响。
漆黑如墨的夜空爆开一簇暗红光箭。
是班头发现放的信号。
他们肯定遇见什么危险了。
逢雪当即往前追去,纵身而起,跃至一半,却被手里的绳子给拽了下来。
“师妹,我没你这样好的身手,你放开我吧。”
逢雪蹙眉打量着女人。
“我又不会跑。再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同是青溟山弟子,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逢雪走到女人身前,在她期待目光中,把绳子在她身上又绕了几圈,然后将人往身上一扛,纵身而起,几下便跃过屋檐院墙,来到发出信号的长街。
地上溅满鲜血。
虎班头上半身数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看见她,大喜道:“高人,在这……小心!”
第152章 第 152 章
虎班头双腿往地上一蹬, 便如离弦之箭,扑向逢雪后方。
“砰!”
他双臂肌肉绷紧,爆发巨力, 抱住扑来的恶兽,滚到旁边地上, 撕打在一起。
是一头有水牛大小的犬妖, 被班头推到地上, 呼哧呼哧喘气,嘴角涎水四溅。
旁边衙役愣住, 不敢上前。
逢雪夺过一个人手中的火把,火把猛地刺向犬妖。
皮毛滋滋冒烟, 在犬妖嘶吼里, 火把如锐利长剑, 穿透它坚硬皮毛,径直将其钉在地上。
虎班头被溅一身血,惊魂未定从犬妖身下跑出来,“高人……”
“怎么回事?”
“方才我们正在街上巡逻呢, 狗儿说要到旁边放水, 我们迟迟不见他回来,回去找他, 路上突然蹿出这条恶犬, 把小图给咬死了。云螭安宁, 哪里会冒出妖怪来?”
被咬死的青年脖子破洞,汩汩冒血,横尸街头。
虎班头往巷里张望, 不见钱狗儿身影,“只怕狗儿也变成狗妖的口中食了。”
他蹲在地上, 探了探同僚的鼻息,半晌,长叹了一声。
逢雪围着犬妖转动一圈,忽然皱起眉头,“都头,借用一下刀。”
长刀劈开犬妖腹部,从里面掉出个被血染透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截头发、一张泛黄符咒。
“这妖物是被人驱使的?”
逢雪点头,“多半如此。估计和哭宅里作祟害人的邪修有关。”
虎班头想到一事,“对啊,咱们是不是挖掉哭宅,被那邪道人给盯上了,便蓄意报复咱们。”
“狗儿还和湿尸来了个嘴对嘴呢。”旁边衙役补充。
众人面孔煞白,越发确定,肯定是他们捣毁邪修的巢穴,才惨遭他的报复。
“还有一事。”逢雪垂眸,瞟向地上散落的衣服碎片,从犬妖身上捏出张被血浸透的黄符。
“这不是……高人先前赠我们的那张防身符吗?”班头神情灰败,“符咒不管用,狗儿当真被这妖怪吃掉了。”
逢雪“嗯”了声,转了转刀,抵还给虎班头。
虎班头:“高人,您看……”
逢雪:“快天亮了,鬼魅邪祟不会再出来,”她瞧出众人面上仍有惧色,便取下腰间布袋,将从山上带来的符咒送给他们,“先前护身符是你们龙王庙里的庙祝画的,要不放心,再拿几张我的符。”
“庙祝?”虎班头愣住,笑道:“那个老头子还会画符啊?”
逢雪一怔,回头望去。
手里麻绳空荡,孙萤不知不觉,又消失了踪影。
她对这个结果并无意外,一根绳索自然拦不住这位神秘莫测的山人。
“你们瞧见没有,被我绑住的那人往哪儿跑了?”
“高人莫要说笑,您分明是自己一个人赶过来的呀!”
……
逢雪带着犬妖身上掏出的木盒回到客栈。
推开门,烛光微暖,青年抱着小猫坐在灯下,手支着头,如锦长发披落肩侧。
他抬起眼,眼里马上露出了笑。
逢雪悄悄捏诀,清风吹散身上血腥,才步入温暖如春的室中,“师叔睡下啦?”
叶蓬舟点了点头。
小猫从他膝盖上跳了下个,伸个长长懒腰,尾巴翘成旗杆,走到逢雪面前,围着她蹭了一圈。
逢雪俯身,摸摸它的脑袋。
床帐中响起闷闷咳声,白头老人从帘里钻出来,“阿雪?”
“师叔,吵到你了吗?”
紫云真人笑着摇头,“年纪大了,觉浅。你从山上练剑回来吗?”
既然师叔已醒,逢雪便不再顾忌,打开木盒,拿出黄符与头发,“师叔,你认得这是什么符咒吗?”
紫云真人拿起符,眯眼打量半晌。她虽年迈昏沉,对道法却还本能熟悉,没多久便认出,这是邪魔外道常用来御鬼控妖的法符。
世上妖鬼邪祟千奇百怪,千种万种,有杀人的妖怪,有化作美人诱人精元的妖怪,也有专门偷取钱财的精怪。
青溟山对邪祟的态度素来冷酷,宁杀勿纵,但其他流派却不尽如此。
那些邪魔外道更是养鬼拘妖,使其为己所用。
“符咒是在犬妖肚中发现,难道有人在背后驱动妖怪吃人?”逢雪接过叶蓬舟递来的温热茶水,浅抿一口,身上疲倦被清风吹散,“师叔,我们山上真有孙萤这个人吗?”
紫云真人想了半晌,“孙萤,小萤火虫?”她笑得弯起眼睛,干瘪嘴角上扬,“有呀。”
逢雪一怔,“还真有?”
紫云真人点头,披着厚厚棉服坐在床头,目光越过摇曳烛火,落在白壁摇曳的人影上,“夏天的时候,山林里有很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师父还给我抓过一网兜,做了盏小灯。她说把灯挂在腰上,萤火虫就能带我找到回家的路啦。”
逢雪无奈弯了弯嘴角,蹲在老人身前,轻轻为她揉捏僵硬的腿脚,“师叔,我说的不是青溟山的流萤,是一个叫孙萤的弟子,你还记得吗?”
紫云真人摸摸她的脑袋,“记得呀。”
“咱们山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她什么时候下山的?”
“我想想,她离开青溟山,大概二三十年了吧,若是再遇见,你还要喊她一声师姐。”
逢雪抿紧唇,眉头微蹙。
叶蓬舟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待师叔再睡下,他拉着她走到门外边,轻声问:“遇见这位孙师姐了?”
逢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差不多吧。你觉得云螭有什么不对劲吗?”
叶蓬舟:“妖怪吃人、水鬼作祟、河神作祟?”
逢雪抬眸看他,“你怎么知道?”
“无外乎这几样了。”他轻扯逢雪衣袖,“别为妖魔鬼怪伤神啦,小仙姑,你该去歇一歇了。等明天天亮,咱们提着刀剑,大不了去把那龙王剁了。”
“就你狂!”逢雪握住他的手,指尖从冰冷如玉手背滑过,“还有一件事。”
她抿了下嘴角,“我弄丢了我的剑。”
————
上一次弄丢剑,还是从十里街魔窟回来。
在山道上,她昏迷过去,醒来时,师兄不见了,自己手里的长剑也消失无踪。
她九死一生,回到师门,迎来的却是一道道怀疑的目光。
前世这件事成为她的心结,让她在痛苦中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刚重生时,她握紧手里的剑,心想,世上除了手中的剑,无人可以依靠。
但不知不觉间,过往苦痛迷惘如烟云消散,就算飞剑不知去了哪儿,她也只是笑了笑,想着要不把桌子腿拆下来,让叶蓬舟给她削把木剑出来,先凑合着用。
“弄丢?”
“扑扑”声响起,一只白鹤扇动翅膀,飞到逢雪头顶。
“也许没有弄丢,只是它被蜃气变成了一只鹤,跟变戏法一样。”逢雪抓住鹤脚,试着挽个剑花,把剑给变回来。
白鹤扭动身体,扑扑扇动翅膀,掉了一地鸟毛。
叶蓬舟不禁莞尔,低笑着捏去她肩头鹤羽,“听说青溟山真人能御鹤,不曾想是这样御的。”
逢雪听出他揶揄之意,掉转鹤头,白鹤很配合地抬起尖嘴,在青年脑袋上嗒嗒啄来啄去。
倒是很趁手。
夜深,窗外银月当空,月光浮动,似乎江上的疾风骤雨只是一场梦。
“小仙姑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吸食帝流浆,难道真是天外飞仙?”
逢雪侧过身,“我睡不着。”她垂眸又望着月下城池,“我没接触过蜃妖,妖精变幻,总会有迹可循。但云螭,”她摸了摸粗粝的墙皮,“我寻不出端倪。”
叶蓬舟走到她身旁,为她披上大氅,说:“如果我是蜃妖,我肯定不会变一个云螭城出来。”
“为何?”
“蜃妖是海妖,云螭人们信的却是河龙王,这不奇怪吗?”
“蜃妖取代龙王,意图窃取人们香火?”
“管他什么蜃妖龙王,我们去龙王庙再走一遭就是了。这一次,”他眼神幽邃,声音沉了沉,“小仙姑带我一个吧,别一个人悄悄走了。”
逢雪眼睫微颤,“我……”
她想说并非总故意丢他一个人,又想解释担忧他身上的鬼图,但对上青年恳切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嘴中。
逢雪抬起脸,“你过来些。”
叶蓬舟走出阴影,身姿挺拔,肃若松风,来到月光底下。
逢雪踮起足尖,勾住他修长的脖子,蹭了下他冰冷的肌肤,“好。”
叶蓬舟没有说话,喉结滚了一滚。
————
天将亮时,天色尤为黑暗。街坊还在梦中,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盏昏黄油灯从窗格透过。
虎班头打了个哆嗦,悄悄把门推开条缝。
“啪!”
得亏他关门关得快,鞋垫子才没甩脸上。
妇人大马金刀坐在炕边,怒目圆睁,一言不发。
虎班头哪有在外面的虎威,战战兢兢地小步挪进屋,“夫人啊,这么早就醒了?”
“夫人,我是去巡逻,真是去巡逻了啊。”
“皮痒痒是吧?云螭素来安宁,哪用得着你半夜出去巡逻?你说!”她把鸡毛掸子一扬,吓得旁边九尺昂藏男儿一个激灵,“是不是出去偷吃了?身上这么大一股腥味儿。”
“吃什么了?”
妇人站起来,竟比九尺的班头矮不了多少,在他身上乱嗅,“牛?狗肉?家里的孩子还饿着肚子,你竟还有脸跑出去偷吃?”
班头把衣衫脱下,露出虎背熊腰的上身,紧实肌肉被犬妖咬得皮开肉绽,伤口被逢雪缝合起来,随着动作,沁出暗红的血珠。
“是我被恶犬咬了咧。”他委委屈屈说道。
妇人的眼神变了,手抚上班头胸口,低头嗅来嗅去,“是哪家养的恶犬不长眼敢咬我家相公?我去把它给宰了。”
“不用不用。”听见夫人心疼的话,班头心中雀跃,笑着说:“是头妖怪呢,已经被高人斩杀了。”
他低头,笑容凝滞在脸上。
一截长满倒刺的红舌头从夫人嘴里掉出,舌尖轻卷,卷走他胸口的血珠。
第153章 第 153 章
龙王庙里的庙祝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头。
“子禾山人?”老头摸着白胡子, “我不认识啊。昨日我出去同城里几位员外商讨庙会之事,并不在庙中。”
逢雪走向昨日喝茶的房间,到尽头, 只看见一堵白墙。
竟是条死路。
她想了想,拱手问庙祝, “能否告诉我河神的来历?”
“仙师客气了。河神爷庇护云螭已有千年……”
曾经玉带河流水湍急, 风急浪高, 每逢夏日,不少人溺死于此, 玉带水鬼变成附近百姓口口相传的鬼故事。
若是在河边看见肚皮翻白的大鱼,可千万不要贪一口鱼肉, 下水去捞。
这肯定是水鬼化形, 引诱人下去呢。
官衙请人来做过数次法, 水鬼易除,可此处水情凶险,总有新的水鬼出现。
直到一位老僧云游天下,路过此处。
他没有什么降妖除鬼的本事, 便用彩纸柳木扎成花灯, 夜夜在河边放灯、念诵经文,以期能超度满江亡魂。
念诵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水鬼没有变少, 不过因他坐在河边念经, 看见贪凉想进水避暑之人, 也会上前劝阻,溺死的人倒没那样多了。
某日僧人念经时,瞧见一个小女孩提着花灯, 半截身子站在水里。
他招呼小女孩上岸,女孩却摇了摇头, 说她愿意留在玉带河里,镇压肆虐水鬼,保护江上行船。
再醒来时,不见女孩踪影,只见一条粗大水蛇头顶花灯,在河里游动。
此后,惊涛怒浪果然平息,拉人下水的水鬼也不再肆虐。
人们最初把水蛇唤作小蛇姑娘,知道她喜欢看花灯,便学着僧人,将扎成莲花的花灯放入水中。
百年晃眼而过,花灯有了各种各样形状,荷花、兔子、月亮……小蛇姑娘也变成大蛇姑娘。
再过许多年,大蛇修炼成大蛟,盘踞在河底,护佑一地风调雨顺。
云螭建城时,人们为它搭建河神庙,庙里香火不绝。后来人们做梦,梦见大蛇穿着衣冠,感谢这些年的香火,多亏这些香火,它修炼有成,或许能得正道,飞升成龙。
它本是为了好看的花灯才留在玉带河,治河镇鬼是随手为之,不曾想却受百姓的供奉香火,成蛟化龙,快证成自己的大道了。
但无论是大蛇,还是龙王,它始终是玉带河神。
“仙师,”庙祝拿起三柱香,朝河神拜了拜,插入炉中,说道:“千年情谊深重,河神一直庇佑云螭百姓,必不可能指使水鬼作祟。”
“河神马上要飞升,修炼作真龙了,也许这是最后一个庙会。若真有妖鬼作祟,烦请仙师一定在庙会前抓住真凶,好让我们给河神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庙会。”
逢雪抬头,看着头戴冠冕的龙王塑像。
她伸向自己的腰间,却并非拔剑,而是拿出自制的信香,点燃信香,草木的悠远味道沉水般缓缓升起。
少女走上前,认真拜了三拜。
庙祝看她的动作,手抚白须,笑得眯起眼。
“龙神在上,”她执香而立,心中问道:“若你当真庇佑云螭千年,此刻,为何坐视妖鬼作祟,无动于衷呢?”
一阵冰凉的清风拂过,她抬头,见龙王头上旒珠轻晃,影子错落,遮住它点漆双目。
逢雪将信香插入炉中,“庙祝,河神就住在水底下?”
————
既然河神是马上要化龙的大蛟,就住在玉带河之下,那便试着同它谈谈。
小舟浮于江河上,逢雪探头往舟下望去,镜子般的水面照出自己的脸。
如镜水面上,鱼在云中游,鸟在水里水,不知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分明美景如画,她却想起夜晚满河翻腾的水鬼,起一身鸡皮疙瘩。
出神时,叶蓬舟已经给自己腰间系上了绳索,把绳子挂在渔船上。
“小仙姑,我下去啦。”
逢雪点头,忍不住叮嘱:“小心。白日里应该不会太危险,若有事,扯下绳索,我拉你上来。”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别担心。”他把鬼哭放在船头,换了把趁手渔刀,别在腰间,纵身一跃跳入水里。
逢雪坐在船头,心悬半空,紧盯着平静的河面。
小猫把头钻出船外,试着用爪子勾水里的鱼。游鱼近在咫尺,它凑得越来越近,却突然浑身炸毛,弹跳飞起,钻到逢雪怀里。
“小仙姑,水里有一只猫!”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嘴角微弯,“水里是小猫的倒影。”
小猫走到船边,犹豫片刻,悄悄往水里一望。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马上也钻了出来,正在水里打量它。
“是小猫自己?”它瞧了半晌,忽然气馁叹口气,心中想,原来小猫长得一点都不像小仙姑,也不像小叶。
小猫黑不溜秋,身上长满了毛,可是小仙姑白白的,只有头上有毛。
不知道为什么,它觉得有些失望。
逢雪不懂小猫的愁绪万千,垂眸望平静的江水,等叶蓬舟上来。水面平滑安静,绳子垂入水中,如泥牛入海,没有一丝动静。
她站起又坐下,最后跟小猫一样,蹲在船边等待。
渔舟一艘艘从身边穿过,水里白云舒卷,忽然,白云流动愈来愈快,化作水里的白浪,小舟剧烈摆动。
渔民们招呼道:“姑娘,快上岸吧,要变天了。”
小舟飞燕般掠过河面,奔向岸边,一眨眼功夫,江河只剩她一人。
逢雪拿起鬼哭刀,鬼哭马上按她习惯,化作细长利刃。她执刀,低念“降妖”,往河中一劈。
水花飞溅,鱼群乱游,水面劈开条裂缝。
往底下一瞧,却看不见江河的底,泛开水浪仿佛悬崖峭壁,接着深不见底的深渊。
水波被剑气劈开,又猛地往中间合拢,小舟忽而抛起,忽而落下。
眼看裂缝越来越小。
逢雪不再犹豫,跃入江心裂缝中。
江水冰凉刺骨,刚一跳进去,涌起的水花就把她给拍了回来。她狼狈地吐出口冰冷河水,“小蛟。”
鬼哭嗡鸣一声,化作大蛇冲入江中。逢雪抓住小蛟头顶肉角,随它潜入深水里。
玉带河深不见底,潜游许久,终于见到了底下密密麻麻的水草。
昏黑河水裹挟泥沙冲刷身体,河底水草招摇,缠住手脚,要用小刀割破,才能继续往底下游。
寻常水草长不过一丈,但这儿的水草,却不断往下延伸,见不到底。
她水性一般,快要憋不住气,小水泡咕噜钻出。
在昏黑的水草林里,忽有一点光飞过。
逢雪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憋气眼冒金星,但很快又有一点萤火从眼前掠过。
点点萤光竟在黑暗的河底亮起,照亮围绕她的乌黑发丝。
她在萤火里瞧见一点熟悉的影子,伸手一抓。
光亮在眼前迸开,剑客被刺得微微眯起眼。
视线逐渐暗淡,再睁眼时,她竟重新站在了岸边。
眼前是一片无尽的血红水域,怒浪连天,血海翻腾。
大雨如注 ,天地浸在迷濛雨雾中。她最先以为自己被水又拍到了河岸上,但眯起眼又望了望,发觉不对劲——
这儿是云梦大泽。
一片又一片带血的鳞片漂浮在大泽上,在浪涛中起伏。鳞片有水盆大小,不知是何种巨兽,才能有此庞大鳞片。
她微眯起眼,忽然注意到其中一片。漆黑鳞片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
难怪迟迟不上岸,原来是跑这儿来了。
逢雪抿了下嘴角,纵身而起,足尖点在鳞片上,几个纵跃,便越过汹涌水面,赶在小孩被巨浪淹没前,把他捞到了怀中。
这孩子很瘦,衣衫褴褛,被水打湿微卷起的发散在脸侧,左颊一道被鳞片割出的伤,血早就被水冲走,只剩泛白的皮肉。
他抬起冻得惨白的脸,黑亮瞳仁定定看着逢雪。
过了会,扬起青紫嘴角,朝她笑了一下,弯弯的眼睛像昳丽的桃花。
逢雪明知这是过去的事,却忍不住一阵心酸。她板起脸,揉了把小孩的脑袋,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说自己神兵下凡,把坏人打得落花流水,让小蛟拜你为主吗?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又骗我。大骗子,”她看着小孩可怜兮兮的模样,嘴边的话一顿,嘟囔:“……小骗子。”
“如今我们应是在蜃妖吞吐的幻境中,还是快点出去吧,现实里人还在水里泡着呢。”
再泡下去,人都快泡发了。
小孩却抬手遮住左颊伤口,好像有些羞赧的模样,垂下眼睛,又忍不住悄悄瞧她。
他一抬手,逢雪便瞧见他五指发红肿胀,手背肌肤皲裂,是未愈合的冻伤。
瞧幻境中的景致,应是初春,白雪刚刚融化。
这时候,年幼的她会窝在滚热的暖炕上,和阿兄打闹,就算出门,也要裹得严严实实,穿厚实的貂裘,戴毛茸茸的兔毛帽,双手塞入暖融融的毛手笼里。
她总嫌弃热得慌,偷偷把帽子解下,刚露出耳朵,阿爹就会开始念叨,边念叨边把她的帽子戴好,唯恐她吹风生病。
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年纪。
小孩哆哆嗦嗦站在大雨里,如此瘦小稚弱,伤痕累累。
逢雪心脏蜷起一阵酸涩,试图从稚童身上找到一二神采飞扬、狂放不羁的影子。
也许她的目光太专注,小童捂紧左颊,怯怯往后退了半步。
堪堪在怒浪里浮动的鳞舟登时失去平衡,人也往浪涛中坠去。
逢雪反应过来时,已经拉住了他,跳到另一片蛟鳞上。
眼前景象是蜃气所化的幻境,应和梦魇差不多,只消让做梦的人醒来就好了。
至于怎么让人醒来——让他做个噩梦,譬如失足跌落水中,挣扎几下爬不上岸,大部分人便会在溺死的惊恐中惊醒。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叶蓬舟陷入险境,她的身体便快于理智,把他拉出了险境。
她脱下外袍,盖在小童单薄的肩头,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你想去救小蛟吗?”
叶蓬舟点了点头。
逢雪:“好,我带你去。它在哪儿?”
皲裂青紫的小手抬起,为她指明方向。
方才的疾风骤雨已经小了很多,雨点打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
逢雪看了眼瘦小的孩子,揉揉他的脑袋,“牵紧我的手。”
原来小时候的叶蓬舟并不聒噪,也不好动,他乖乖趴在逢雪的胸口,脸色灰败,像只被打湿了羽翼、濒死的雏鸟。
逢雪以水面漂浮的鱼鳞做舟,拢住轻如浮羽的稚童,在风雨肆虐的水面穿梭。
从前叶蓬舟划船去湖心救小蛟,肯定废了许多功夫。疾风骤雨中,他只有一片蛟鳞,年纪这样小,在汹涌水涛中,能让鳞片不翻,让自己不至于葬身鱼腹,便已经是九死一生的难事了。
更别提要横渡千里宽阔、澹澹如海的大泽。
逢雪衣袂翻飞,如只轻灵水鸟,飞快从风雨中穿过。大雨倾盆,十步之外便难以分辨方向,每每立在水上,迷失方向时,怀中的幼童总无声抬起手,为她指明道路。
不知过去多久。
雨点打得脸颊发麻,身上衣袍吸饱雨珠,沉甸甸往下坠。
逢雪停在一片蛟鳞上。鳞片在浪涛中晃荡,她必须要小心维持平衡,才不至于掉入水里。她不由又垂眸,看了眼安静的小孩,实在想不通,年少时的他要怎样趴在鳞片上,涉过千里的大泽。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日后不是挺能说的嘛。”她捏了下小孩没几块肉的颊。
小孩细瘦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伸手指向前方。
逢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烟波连天,一座狭长的江心洲骤然出现,但大洲竟随水波,在轻轻摇晃。
待又跳过几枚鳞片,她才看清,哪是什么江心大洲,分明是一具巨大的蛟尸。
蛟尸浮在江上,肚皮翻白,皮开肉绽,一块块鳞片剥落,露出惨白的血肉,鲜血染红大江。
逢雪第一时间遮住小孩的眼睛,但温热的水珠还是打湿了她的指缝。
她心里叹口气,正想如何才能从幻境中离开时,忽然在蛟尸上看见几个小点。
风急雨骤,看不分明,她抱着小孩,跳上浮洲,躲在翻开鳞片后,悄悄往后看。
是一队黄袍术士。
他们便是猎杀蛟龙的人?
她这次肯定比叶蓬舟年幼时赶来得快,所以才正好碰上这群人并未走。
“这条蛟倒是硬气,宁死也不肯低头,为我们所用。”为首之人的话穿透风雨,落入她的耳中。
“可惜,天下有化龙潜质的蛇蛟又少一条。”
“也不可惜,若留它在这儿,日后被道人拘作猖将,被白花教炼成心庙,都是祸患。再说,这条蛟年纪尚小,化龙还要千年,龙脉将颓,只怕等不了这样久了。”
“监正,下一条蛟在吕山派地盘,他们可不好惹。我们如若贸然动作,恐被玄门察觉端倪。”
“你想如何?”
“再等一段时日,殿下去海上猎蜃,待她取得蜃珠,说不定就能消弭孽龙心中怨愤,让它心甘情愿化作龙脉,延续大殷国祚。”
……
逢雪后背抵在竖起鳞片上,听他们对话,心中掀起惊涛。
她看了眼怀中的孩子,把他静静放在蛟尸冰冷的身上,抽出怀中鬼哭。
刀刃悄无声息从雨帘中钻出,割破一位术士的喉咙,血水飞溅而出。
待前面的人反应过来,身后已是尸山血海。
“轰隆——”
天空被惨白天光照亮,提刀少女立在尸山前,面容霜白,宛若罗刹厉鬼。
她挽剑花似的抖了抖长刀上的血珠,问:“你们是监天司的人?”
“你是何人?监天司办事,尔敢——”
话音未落,刀刃已至眼前。
水面如沸,雨点悬止,地上的尸体变成点点萤火,消失在风雨里。天地开始分崩离析,逢雪奔到稚童身前,看着他安静垂着眼帘,也像四周景象一般,点点消散。
她不自觉攥紧了掌心。
这儿不是叶蓬舟的回忆,而是鬼哭的回忆。
如今小蛟梦醒,那叶蓬舟身在何处,被困在哪一场梦里?
————
“哥哥,你是来救……”
少年忽然捂住脖子,眼睛瞪得圆圆,不可思议望着眼前的青年。
“还不走?让我把你的手脚也拆下来吗?”
叶蓬舟不耐地甩了甩刀上血珠,踩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一步一个黏稠的血红脚印。
每一具尸体俱与他有相似的眉目。
进入水里后,越靠近河底,蜃气所化的幻象便越真实。不过是杀死“自己”,并不算什么难事。
蜃妖是迷惑人心的妖怪,若是能堪破幻觉,不被迷惑,自然不会被它影响。
他嘴角微翘,踩着自己尸体往前走,心想,蜃妖变幻这样多幻象,看来河底确实像藏着什么,越往前,离真相便越近。
地上尸体猛地睁开双目,怒视着他,口中喋喋不休诅咒。
这场景于其他人或许是噩梦,但自从背上鬼图,他日夜听见恶鬼咒骂,闻言摇头笑道:“就你这骂街的水平,也想让人生气?真是抬不上台面。”
随便从鬼图里拽出一个鬼,都能把它给骂趴下吧。
尸体们幽幽看着他,见他无动于衷,便闭了嘴。
四周安静无比,只有潺潺流水声从头顶淌过。
叶蓬舟嘴角上翘,把渔刀当成折扇,在指尖转来转去,满心想着待会把蜃妖宰了,怎么上去同小仙姑邀功。
忽地。
昏暗的地底亮起一片冷亮剑芒,“琤”地一声,刀剑撞在一起,火星飞溅。
对面的少年剑客双目清冷,神情倔强。
叶蓬舟弯起嘴角,“小仙……”
“是个新的妖魔,待我先杀了他。”少女冷漠望来,眸光如冰,嗓音却十分柔和,“师兄,我们一定能走出这魔窟的。”
叶蓬舟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快而利的剑如秋风扫落叶疾刺而来,他只好提刀招架,心中没什么反击的念头,还忍不住十分委屈。
第154章 第 154 章
叶蓬舟知道, 他应是来到逢雪的梦中。
难道小仙姑也下水了吗?都怪自己在水里待得太久,水里危险,她定是心中担忧, 坐不住,才跳了下来。
她担忧我哎。
这念头让他嘴角止不住上扬, 刀法也慢下来, 缱绻痴缠。
若是对方有心, 能一起来一出“情意绵绵剑”。
然而对面是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剑客,只当他显出破绽, 剑尖一撩一划,差点削掉他的半截手指。
叶蓬舟“嘶”了声, 忍不住笑:“小仙姑的剑可真快, 一点都不留情。”
剑客提剑悬在他眉心, 杏眼瞪圆,不掩杀意,“你能说人话。”
叶蓬舟只笑吟吟望着她。
分明和初见时年纪相仿,眼前的剑客却似乎和他记忆里不尽相同。她眉尖微蹙, 杏眼黑白分明, 神情警惕,脸颊腥血点点, 却难掩眉眼稚嫩。
像只机敏又天真的小兽。
叶蓬舟道:“仙姑在上, 我可不是妖魔。”
少女便停了剑, 狐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妖魔,为何来了这魔窟?”
若是他认识的逢雪, 可没这样好糊弄。
叶蓬舟已知道这蜃梦是何时候了——他在青溟山上时,就听弟子们说起过十里街除魔之事。
只是那时, 无人肯信逢雪坠入魔窟之话。
他如今站在蜃气所化的魔窟底下,窥见少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角,心中却没有欢喜,只觉苦涩。
为何无人肯信她?
凡俗之剑怎么就不能走出魔窟了。他的小仙姑,本就是光华璀璨,如此厉害。
叶蓬舟垂眸掩去情绪,想了想,便笑着说:“仙姑,我是从十里街掉下来的。”
少女歪头打量他许久,“你过来些。”
叶蓬舟往前走了几步,边道:“我躲得好好的呢,地上怎么突然裂开条缝呢?”
逢雪果然抿了下嘴角,露出心虚神情,“是……是有妖魔作祟,师兄请天雷封印魔窟,我们便都掉下来了。”
叶蓬舟叹口气,声音哀怨,“看来我坠入魔窟的原因找到了。”
逢雪面上惭色更浓,“抱歉。”
叶蓬舟嘴角弯了又弯,“也没什么,一起走上去呗,小仙姑剑法如此厉害,定能带我走出这魔窟吧。”
逢雪垂下眸,眼睫轻颤,半晌,才说:“我会尽力。你等一等,我师兄受伤了,我把他扶过来。”
叶蓬舟瞬间垮了脸,捏紧手里渔刀,冷笑:“又是师兄。”
可蜃梦里的剑客却不搭理他,转身走入昏茫黑暗中。
叶蓬舟站定,凝视她的背影,四周黑雾飘散,响起妖魔鬼怪的嚎叫。这是依照逢雪记忆编织而成的幻境,对方似乎想用蜃梦困住他们。
如何才能让小仙姑醒来?
把她师兄给砍了?
叶蓬舟承认这想法多少携带些私愤,谁叫她做梦的时候也要梦见沈玉京?左一个师兄右一个师兄,师兄有这般好嘛。
黑雾中的咆哮越来越近,他回头看了眼,蹙了下眉,跟在逢雪身后,大声说:“小仙姑,等等我啊——”
————
“师兄你看,这就是我方才遇见的人。”
逢雪凑到“师兄”耳畔,轻声说道:“他说自己从十里镇掉下来,我想,应是地裂时,他跟着一起坠下。”
叶蓬舟抱臂气闷地坐在旁边,盯着蜃气变幻出的沈玉京,眼神不善。
沈玉京声音很浅地说了一句话。
逢雪听后,怔了怔,转头打量叶蓬舟。魔窟中突然冒出的人确实奇怪,十里街本就没有人生还,普通人坠入魔窟,有死无生,怎么安然走到现在?
叶蓬舟瞧出她眸中的猜忌,心里骂了句沈玉京,“仙姑,你若是不信,靠近一些,来看我是否是妖魔。”他的手搭在腰带上,笑道:“要宽衣解带,仔细查看吗?”
“不必。”
叶蓬舟可惜地叹口气。
逢雪微眯起眼,“你说自己是从十里街掉下来的,必然知道那儿发生什么事吧。”
“自然。”
————
他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早在青溟山上时,就把这段事打听得清楚。
十里街是青水滨临水而生的一座小镇,大约几百户人家。
城里的张生有妻,性情刚烈,回家撞见丈夫和邻人私通,当晚便身着红衣,悬梁自尽,死后化作厉鬼,回魂杀人。
张生死状极其凄惨,肚腹被破开,肠子在房梁绕了几个圈,把自己给吊死了。与他私通的女子几日后也惨死。
但厉鬼杀过人后,凶性大增,不肯就此罢休,于是城里相继有人惨死。
厉鬼狡猾,普通术士奈何不了,逢雪他们来此便是为了抓住这个恶鬼。
然而赶到时,附近已成死地,全城百姓惨死,城镇被浓郁的鬼气覆盖。
普通恶鬼还魂显然不至于此,可此刻他们来不及查明真相,只能拔剑与妖魔恶鬼战至最后。
叶蓬舟知晓原委,为自己捏了个身份,东扯几句西扯几句,就见对面的少女神色松动,似已信了几分。
他揉了揉脸,让嘴角上翘的幅度不至于太明显,靠近少女,问:“小仙姑,我们这是在哪呀?”
“魔窟。”
逢雪攥紧手中剑,轻声回道,神情凝重,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
“十里街的底下真是魔窟?”叶蓬舟抬头往上看,眼前是沉沉一片压顶的黑,“若是挖个洞下来,让妖魔爬上去,岂不是要灭世?”
逢雪摇了摇头,“不是的,魔窟飘忽不定,据传世间所有的妖魔都沉眠其中,我原以为,它是不属于世间之物,在另一方世界里。”
“那小仙姑打算怎么回去?”
少女表情闪过迷惘,又很快变得坚定,“地裂还未合上,神雷之威还未褪去,妖魔上不去,但我们可以顺着缺口爬上去。”
“遇见妖魔呢?”
“杀了。”她抿了下嘴角,偏头看着重伤的少年,眉宇忧愁,“但我并无把握,我不会什么术法,以我的本事……”
“我看小仙姑的本事高得很!”
少女的目光终于从沈玉京身上挪开,看向了他,“你怎么知道?”
叶蓬舟弯起嘴角,“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未来我会是小仙姑的夫婿……”
剑芒刺破黑暗,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才不至于被戳上一剑。
“再胡说,削掉你的舌头!”
“小仙姑,你若真刺下去,日后要成为个寡妇喽。”
“你找死——”
剑尖悬在俊美无俦的脸上,她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魔窟底下的妖魔?”
也许真是妖魔,才能幻化出这样迷惑人心的皮囊。
“小仙姑,我并非妖魔,只是你在梦中。”
“胡说八道。”
“不信?”叶蓬舟挑了下眉,手里渔刀飞出。
飞刀如电,劈向幻境中重伤无法动弹的“沈师兄”。若在现实中,这一刀能斩去沈玉京的头颅,逢雪受到刺激,惊惧之下,应也醒了。
但叶蓬舟错算了一件事。
此处不是现实,而是在逢雪的梦中。梦境依照做梦之人心意变动,到沈玉京脖子上时,竟变成了条毛茸茸的围脖。
叶蓬舟:“……”
逢雪:“……你怕我师兄着凉?”她忍不住笑了下,“没想到,你人还怪好的。”
叶蓬舟心中郁闷,又无可奈何,“看在我是个好人的份上,仙姑便信我一回吧。”
少女果然撤了剑,但凶狠地警告他,“不许胡说八道!你再这样轻薄,我真把你的舌头削下来了。”
叶蓬舟眉眼弯弯,“我只是瞧小仙姑貌美,生了爱慕之心。你便是削掉我的舌头有什么用,我还是会忍不住看你。”
“那我刺瞎你的眼睛。”
“若是变成瞎子哑巴,我便跟在仙姑身后。”
逢雪面颊泛起薄红,气得瞪他,“我师兄是我未婚夫,我们从小就有婚约的,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话说完,她便瞧见对面的人安静了下来。
面孔苍白的青年敛起嬉笑之色,桃花眼幽邃,看了眼她,又瞟向被她护在身后的人,如扇长睫轻轻眨了眨,“我知道的。”
逢雪咬了下唇,放下手中剑,“总之,你跟着我吧,我会尽力把你带出这儿。若你有什么歹心思的话,”她眸光转冷,轻哼一声,“便来试试我的剑利不利。”
其实她的剑早就不利了,杀的妖怪太多,又被妖魔的血侵蚀,上有豁口卷刃,锈迹斑斑。
叶蓬舟扫了眼,“小仙姑的剑我早就领教过了,自然是锋利无匹。”
逢雪反而挂不住脸,别别扭扭转过脸,“你也不必……这样哄着我。”
说完她自己也怔了怔,这话太过亲昵,以他们的熟稔程度,不应从她口中说出来。她转身,扶起重伤的师兄,拖着他往前走。
叶蓬舟跟在她后面,越瞧她与沈玉京靠在一起的模样,越看不顺眼。但他手里的刀早就变成一截毛领,挂在情敌的脖子上,只好忍辱负重,主动接过搀扶情敌的活。
动作还不能太粗暴。
否则,前面的少女便来递来一眼刀。
叶蓬舟凝视少女倔强的背影,她自己也受了许多伤,身上袍子被血浸透,走路难免踉跄,却依旧握紧手里剑,要走在人前头,努力保护身后的人。
他顾不上醋海翻腾,只是心头苦涩,忍不住心疼。
但是,如何才能让她醒来呢?
他们此刻在河底下,若不能快点醒来,只怕会悄无声息溺死在水底。
————
“快到了!”
逢雪兴奋地望着前方一点光亮。
手上溅满妖魔的血,她也不知道自己撞什么大运,才快走出这死地。
她回头看着青年,抹了把面上污血,杏眼弯了弯,“我们要走出来了,待会你要和我去山上,见我师父他们。”
叶蓬舟:“见师长?这么快吗?”
剑客气得剑在乱晃,“你、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舌头?”
叶蓬舟不禁莞尔,正要逗她几句,忽见前方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他丢掉手里的蜃影,纵身跃到逢雪身前,“小心。”
“什么?”
逢雪往前望去。
是个白袍人缓步走了过来。他满头白发,却只是个中年人的模样,模样文雅。
“哦,还有两个活人?”白袍人目光越过叶蓬舟,扫在逢雪的身上。
逢雪攥紧剑,问:“你是谁?”
“青溟山的弟子?”他信步往前走,并不在意那截卷刃的残剑。
逢雪咬牙,抬起酸痛手臂,拔剑刺去,但剑悬在空中,无法再往前更近一步。
她的身子顿在原地,仿佛手足被无数无形丝线捆住,动弹不得,“奸人,你用了什么妖法!”
男人弯起嘴角,取出一个圆卵,薄薄卵壳随指尖捏动变幻,挤出张扭曲的面孔。
“这叫妒神,世上人无论是否承认,心中总暗藏嫉妒,丑陋年迈之人,嫉妒别人青春貌美,穷困潦倒之人,嫉妒别人锦衣富贵,阴郁孤僻之人,嫉妒别人高朋满座……妻子嫉妒丈夫,爷爷嫉妒孙子,世人真有趣,你说是不是?”
逢雪抿紧唇角,手背青筋迸出,却依旧无法更近一步。
“嫉妒啊,能叫人变得面目全非,堕为妖魔。”
逢雪忽然明白过来,“十里街惨案,是你弄的?”
“小姑娘,纵你在山上修行,也舍不掉这凡尘欲望吧,你会嫉妒谁呢?”男人笑了起来,打量她一圈,目光又望向倒在地上的人。
“别伤我师兄!”
“我给你一个选择。”他转过身,站在逢雪与沈玉京的身前,含笑问道:“这一尊妒神,你想种在谁的心间?”
“什么叫……种妒神?”
男人耐心解释:“我有一种秘法,可以为你种上间心庙,庙里供奉上妒神,慢慢,你会被它替代,变作披着人皮的妖魔。不用害怕,直视自己心中的欲望不好吗?”
他慢慢走近,手里的圆卵几度变幻,上面涌出密密麻麻的面孔。
每一张脸都极近扭曲,舌头分为两刃,吐出心中的怨恨不甘。
“凭什么,明明是兄弟,凭什么他能混得风生水起,我却要一贫如洗?真想把他给杀了啊。”
“小孙子拉屎撒尿,他们却不嫌弃,我把尿溅在床上,儿子却骂我老东西还不死。我也年轻过啊!若我再年轻一点……”
“啐,媳妇嫁过来后把我儿子魂都勾走了,以前我受那么多罪,她凭什么这样快活?看我不刁难她,给她点苦受。”
……
“若心里种入妒神,我也会变得嫉妒,像他们一样?”
男人摇头:“不是变得嫉妒,小姑娘,你心中本就藏着许多不甘嫉妒。你会更厉害,瞧谁不顺眼,就杀了他……”
“呸。妖言惑众,拜邪神能有什么好下场?”
“好吧,若你不愿意,”他弯起唇角,“只好把妒神种在你师兄心里了。”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选择的问题。
至少对于逢雪而言,并不难选择。她咬了下唇,正要喊住那人,却感到一点滚热洒在了面上。
钝剑插入青年胸膛,卷刃撕扯一片血肉。
逢雪愕然张大双目。
青年面孔如雪,又往前走了步,漂亮眼睛弯了弯,挤出抹惨白笑容,“都过去了。小仙姑,快点醒来吧。”
第155章 第 155 章
四周光景剧烈摇晃脱落。
逢雪跳入蜃影中,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叶蓬舟抬头看她,又看看面前的剑客,恍然过来, 忍不住摸着嘴角,笑了一下。
“笑!你还笑得出来!”逢雪哆嗦着手把他伤口缝合。
侥幸是她来得快, 钝刃刚卷开皮肉。
叶蓬舟“嘶”了声, 笑道:“这妖怪真够聪明的。”
逢雪白了他一眼。
方才蜃梦中的剑客并不是她, 而是一个幻象。
蜃妖用她的记忆来困住叶蓬舟,用小蛟的记忆困住她。他们并不会沉湎在自己的美梦里, 但若牵涉到对方,难免会碍手碍脚, 有所顾及。
真是个狡猾的妖怪。
“你遇见什么, 弄成这样子?”
叶蓬舟笑了笑, “当然是瞧见小仙姑,不过,你待我很凶,眼里只有你的好师兄。”
“魔窟?”逢雪垂眸, 为他敷好药, “你应当直接杀了我,这样就能从蜃梦里醒来。”
“不成。”他忽然神色严肃, “若真是你呢。蜃妖让人辨不清真假, 会教我们自相残杀。”
只是想了下剑插入逢雪的胸膛, 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颤。
“那你就杀了沈玉京呗。”
叶蓬舟嘴角弯了一下,“我倒是试过,可是……”
他闭上嘴, 心想,若蜃梦是自己操纵的, 那渔刀变成毛领,实在怪不到小仙姑身上。
“下次不要这样了。”逢雪面无表情地望着幻境崩塌。
满身血泪的少年剑客站在阴冷魔窟里,手里提着那把破破烂烂的剑,神情凄惶绝望。
显得有些陌生。
她心想,自己应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时候了。但比起曾经的自己,幻境中另外一人吸引她的注意。
“他是谁?”逢雪喃喃,“白花教的?”
她的记忆里找不出这样一个人,可既然白发男人出现在幻境中,说明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用禁术被强行遮掩,让她遗忘。
看来在魔窟中失忆的不止沈玉京,他们两个变成前生模样,也并非巧合。
逢雪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叶蓬舟抿了下唇角,沉默半晌,才说:“他要给你心间种上一位妒神,应是白花教种心庙造邪神的手段。”
“十里街的祸事怕是早就有白花教掺和在里面,他们挑唆人们心里头的嫉妒,为的就是弄出一位妒神?”
逢雪抚上自己胸口,心想,庙里那位羊头人身的邪神,名字难道就是妒神?
难怪自己前生那么嫉妒不甘,看见师妹和师兄走在一起,心里恨得发疼,仿佛有一只兽潜伏在心间,将胸腔啮咬得鲜血淋漓。
年少时的喜欢,本不该这样扭曲,就算沈玉京不喜欢她,喜欢上别人,她也不至于变得那般丑陋嘴脸。
若前生不是沾染到魔气,而是被白花教种上妒神,一切都说得通了。
前尘已远。
“先去会会蜃妖吧。”
叶蓬舟忽然拉住她的袖子。
逢雪回头,不解看他。
“小仙姑……抱歉。”
逢雪微微笑了起来,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们之间,何必说这个?再说了,要不是我贸然跳入水里,说不定你就不必受伤了。”
说着,她自己心中反而生起歉疚。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叶蓬舟沉默半晌,才说:“没什么,只是让小仙姑担忧了。”
逢雪蹙了下眉,想到在小蛟回忆中望见的事,“你不对我说真话……随便你。但是,别总让自己受伤,我不喜欢这样。”
叶蓬舟弯了弯眉眼,“遵命。”他跟上逢雪脚步,忽而问:“小仙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你说。”
“若我和你师兄同时掉进魔窟里,你会救谁……”
“闭嘴!”
————
幻境崩塌,河水从头顶流过,抬头看,漆黑的长河悬于头顶,似夜空倒悬。
河底下果然藏着另一片天地。
“但是……”
逢雪蹙紧眉,以为自己还身在幻境中,“另一片云螭城?”
眼前同样是一座城池,城中飞甍相连,鳞次栉比。
竟是座泡在水中的城池。
逢雪从皮袋里拿出几张符咒,却发现符咒湿漉漉的,仿佛被水泡了几天,朱砂模糊,显然不能再用。
比起云螭繁荣,这座城死寂无声,漆黑一片,宛若死城。
或者说,本就是死城。
踏上阴冷湿透的长街,每一幢宅子都在淅沥滴水。叶蓬舟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某户窗前,用手指将纸窗戳出一个小洞。
里头有人。
幽暗滴水的房间里,两道人影背对他们,坐在桌前,许久没有动作。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又走至另一间房里,往里看去。
一间又一间相连的屋,都相差无几,同样是滴水的屋,屋里装着几个死气沉沉的鬼。
天地死寂,在黑暗的死城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逢雪站在长街,街道不断往前延伸,一间间房屋相连,她却没有再一一查看的想法。
自己这是来到了幽冥吗?
“小仙姑。”叶蓬舟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你看前面,是不是有点光?”
逢雪微眯起眼,被黑暗笼罩的荒芜鬼城,隐约出现一点幽绿的光点。
鬼火摇曳不定,若隐若现。
“也许是陷阱。”在安静到极致的压抑中,逢雪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话刚说完,她的面色微变。
又一盏鬼火从不远处亮了起来,幽绿的光透过纸窗,洒在湿漉地砖上。
而这户人家,她很熟悉。
乌妇人的家。
不消多言,两个人同时走了过去。逢雪握紧他的手,另一只手拿着鬼哭,但她想了想,又把鬼哭塞在叶蓬舟的手里。
叶蓬舟摇头,“你拿着,我有刀。”
逢雪不管,径直塞他掌心,“没事,我再找一把……哎?”
她摸到了飞剑的剑柄。
有剑在手,逢雪再无顾忌,剑光化作冷电,劈开门板。
“降……”
“剑仙!”被水泡白的面上浮现又惊又喜的表情,男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剑仙,饶、饶命!”
飞剑悬在男人的头顶。
逢雪打量着这张憨厚的脸,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像是那天她在江上救下的渔夫。不过渔夫活着时,天天风吹日晒,肌肤黑紫,如今他的面孔比敷粉的妇人更惨白,毫无血色,浑身不停往下滴水。
“你死了,哪里来的命教人饶?”
叶蓬舟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甩了甩手上冰冷刺骨的水珠。
飞剑飞回逢雪身边,她望着面色惨白的水鬼,问道:“这是哪儿?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儿是龙王的行宫啊。”
叶蓬舟转了转鬼哭,“别扯鬼话了,哪有这样的行宫?比地府还要阴间。”
龙宫就算没有世人心中的琉璃瓦白玉墙,满地的金银珠宝,也不该这样直通地府吧?
但渔夫很确定,喃喃重复:“这儿就是龙王的行宫。”
逢雪问:“你见过龙王?”
渔夫摇头。
“那如何知道的?”
“我、我一进来,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龙王要带我走。”
说到这里时,他面上迷惘之色更浓,身形飘忽不定,“我要跟龙王走……”
逢雪打断他继续呓语,“你是怎么死的?夜晚捕鱼时,被龙王拖入水中害死的?”
渔夫怔怔看着他们,半晌,他抬起手,把自己脑袋摘了下来,脖颈伤口被水泡发,像死鱼肚子一样泛白。
瞧这死状,显然不是溺亡。
“剑仙大人,我早就死了咧。”
“遇见水匪,还是……”
渔夫脖子忽地汩汩冒出水,像喷涌的泉,水飚至屋顶,冲飞几块黑瓦。
“我早就死了咧。”放在桌上的人头喃喃,双目淌出水液。
瓦片落地,四分五裂。
声音并不大,却好像惊醒了这座荒芜的死城。
“吱呀——”老旧的木门转动声一声接一声。窸窸窣窣脚步声踏破死寂长夜,从屋外传来。
逢雪握紧剑柄,警惕打量四周。
叶蓬舟用鬼哭一挑,渔夫脑袋从桌上飞起,重新接在他的脖子上。
一装上脑袋,渔夫便恢复正常,摸了摸脖子,“咋回事咧?我脖子怎么有点凉?”
“滴答。”
水滴在他的手背,他往上望去,眼睛外凸,发出一声惨叫,“啊,什么鬼!”
一张雪白湿漉的脸悬在屋顶,死鱼般的眼珠静静凝视着他们。
“降妖!”
剑光撕开长夜,整片屋顶被剑气划破,钻块飞瓦哗啦啦骤雨似的打落。
渔夫撅臀钻到桌子底下,抖若筛糠,抱头大喊:“鬼啊、有鬼啊……”
“你自己不就是个鬼嘛。”叶蓬舟拔刀跳上屋顶,站在逢雪身边,“嚯”了声,挑眉笑道:“真热闹啊。”
逢雪“嗯”了声,“这些鬼已无神智,变作江伥。”
水鬼仰起长满鱼鳞的脸,下颌腮肉翻开,一双双惨白的眼珠子从畸形脸上凸起,无神瞪着他们。
他们的动作也很奇怪,忽地一跃而起,身子笔直地飞起,鱼一般在空气中游动起来。
一只又一只江伥从拥挤的屋舍涌出,密密麻麻,挤满街道,从四面八方飘来,仿佛一尾尾在水里游动的银鱼。
逢雪纵身一跃而起,“先去龙王庙看看。”
身子刚腾空,听见底下渔夫惨叫,她转身跳下去,把水鬼给拎起来,一扭头,十几只江伥双腿游动,堵在她的身前,咧至腮根的嘴里探出锯齿般的尖牙。
一剑削得鳞片乱飞。
江伥不知疼痛,又蜂拥围起,聚若乌云。
逢雪提剑欲又用一招剑法,忽地,一滴水落在她的肩头。阴森寒意沁过衣物,整条手臂顿时酸麻僵滞。
“小仙姑。”
一拥而上的江伥疾风吹得四下散开,她抬头看去,一条威武黑蛟甩动长长尾巴,在夜空游动,从头顶摇曳而过。
第156章 第 156 章
逢雪纵身一跃, 牵住垂下的手,挂在黑蛟背上。
坐在蛟头,俯瞰整座城池。
“龙王行宫?”
江伥成群结队追了上来, 仿佛一团惨白的云,跟在黑蛟身后, 紧咬不放。
水鬼自然不会飞的。
如今的情景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仍在水中。
逢雪下意识拔剑, 右臂一阵酸麻, 差点从蛟背上栽倒。
叶蓬舟一把把她拉入怀里,手揉开肩上寒意。
逢雪靠在他胸口, 嗅着他身上清浅莲香,喃喃:“真是奇怪。”
在云螭时, 她怎么也找不见飞剑。一进入水里这座死城, 才知道飞剑分明在自己身边。
“河下的城没有受蜃气影响。”
叶蓬舟垂眸, 长睫轻颤,“有两座城,两个妖怪。”
逢雪接道:“蜃妖和龙王以河为界限,划分地盘。”
这在妖怪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两只强大的妖怪, 相争两败俱伤, 出于本能,它们并不会愿意直接接触, 便各自占地为王。
云螭是蜃妖的地盘, 水底的云螭, 则是龙王地盘。
然而这样依旧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譬如分明蜃妖是海上妖怪,河神是江河霸主,两只大妖风马牛不相及, 为何偏在一座云螭城中撞见?
逢雪忽然定定看向叶蓬舟。
青年剑眉轻挑,弯起桃花眼, 笑吟吟问:“怎么偷看我?”
“我没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逢雪拽了下他的头发,“就是在想,你小时候,在……大泽上,看见了那些猎蛟的术士吗?”
“猎蛟术士?”他轻轻摇头,“我到湖心时,小蛟已成浮岛,除了它散落的鳞片,什么都不剩了。”
逢雪心猜也是如此,那时他年岁太小,赶到蛟尸上时,比幻境中的她要慢上几日功夫。
“我在小蛟回忆里,瞧见一些术士,似乎是监天司的人。从十几年前开始,监天司就开始猎蛟龙。小蛟不肯向他们低头,也因此被猎杀。”
叶蓬舟眼神冷了下来,“小蛟生在大泽,又不曾得罪过他们,也没做过毁坏商船、害人性命的事。”
蛟蛇性烈,尤其是有化龙潜质的蛟,更是桀骜,宁死也不肯为人驱使。
十几年前,监天司就开始谋划,废这么大功夫,却是为了什么。
逢雪心中思绪万千,将手抚过黑蛟冰凉的鳞片,“他们交谈时,还提到过,公主出海猎蜃,夺取蜃珠之事。云螭的河神也是蛟龙,甚至是马上要化龙的大蛟,身披千年香火,如若监天司有所谋求,云螭的河神,应是一个比小蛟更适合的对象。”
叶蓬舟问:“他们要一条蛟龙作什么?”
逢雪想到幻境听到的话,“龙脉将颓,他们想龙神化为地脉,延续大殷气数。”
……
近年来妖魔频出,盗匪遍地。
除此之外,天灾人祸不断,卖官鬻爵成风。
王朝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硬撑着一口气未倒。
人人都说世道不好了。对于老百姓,日子过得这样艰难,换一片天也无所谓,但作为王孙贵族,肯定想千岁万岁,想自己的统治永存。
“监天司想要造一条新的龙脉出来。”逢雪神色凝重,若真是监天司从几十年、或者更加久远之时便开始布局之事,云螭形势之严峻复杂远超出想象。
关乎国家社稷,天下苍生。
这样的大事,应该回禀师门,不宜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她自己便被困在云螭,师叔也神智不清……
叶蓬舟忽然冷哼道:“这些人怎么什么都想要,要踩在百姓脑袋上,要敲骨吸髓,如今还想一直吸下去。真是不知满足,就算恶狗猛虎,传说里的饕餮,也比不过他们吧。”
逢雪偏头看他,“你待要如何?”
叶蓬舟微抬下巴,眉眼锋锐,带着捅破天也浑然不怕的锐气,“先杀蜃妖,再抓龙王,逼监天司这些老鳖冒头。”
逢雪抿唇,陷入沉默。
“小仙姑,”叶蓬舟不解道:“你有什么顾忌之事吗?”
“我……”逢雪轻轻皱眉,“没什么,只是在想,敌暗我明,连蜃妖我们都没摸到,蜃妖狡猾,神通多变,龙神有香火庇护,监天司根本没冒出头,河底下还有满城的水鬼,只怕这次,比尸魔还难对付。”
“这有什么?”叶蓬舟从怀里又掏出一葫芦酒,“有我的刀在,有小仙姑的剑在。”
逢雪不自觉弯起嘴角,接过他递来的酒,道:“世上本没什么值得忧愁。”
酒液入喉,化作豪气涌上心头。
她靠在青年胸口,眼睛微眯起,漫上层泠泠水光。
只在几句笑谈中,鬼城化作水底龙宫,水波摇曳,跟在黑蛟后千万水鬼,仿佛化作一团团银白的鱼群。
饶是天崩地陷,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逢雪害怕的并非妖魔鬼怪,而是监天司口中提到的一个人。
小蛟回忆里,监天司说过,长公主出海猎蜃……能有法术猎杀海上大妖的公主,大殷只有一位。
猎蜃的长公主、废魅川都、救下万千珠农的长公主。
她那位地位高贵、只存在于师叔口中的二师姐。
长孙昭。
……
水中的城池与岸上云螭一模一样。龙神庙也在江畔山坡上,俯瞰整座云螭。
只是每家每户都游出水鬼,四周的江伥越来越多。
逢雪手臂被阴寒水汽伤到,好似冻僵一般,一时半会动弹不了,无法用出剑招。
鬼哭虽利,也挡不住这样多的伥鬼。
方才话虽放得漂亮,可他们此刻,手里无剑也无刀。
一条水鬼爬上了黑蛟的尾巴,被小蛟甩尾甩出,无数伥鬼抓住空当,爬了出来。
蛟尾被水鬼淹没,小蛟痛吟着从半空坠下,化作漆黑刀刃,从水鬼中钻出。
它落在河神庙附近。
窄窄山道往上,便是河神庙。
叶蓬舟拉着她从水鬼里劈出一条道路,执刀挡在前头,“你先走,我断后。”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消多言,心意便相通。
逢雪:“小心点。”
叶蓬舟朝她笑了笑,下一瞬,密密麻麻的江伥汇聚成云,将他的身影淹没。
河神庙附近没有人家,也就没有装水鬼的屋子,一路往上,并未再有水鬼扑来。
水鬼似乎全被叶蓬舟吸引,堵在山脚,往下一瞥,里三层外三层的水鬼,堆成一座鬼山。
别说叶蓬舟的身影,连一丝刀光也看不见了。
逢雪左手抓着飞剑,踩在青石阶上,身体纵掠而起,像一只白鸟,飞快从竹林里掠过。
白日里,她来过云螭的龙神庙。
这座庙和龙神庙布局一模一样,只是青石台阶湿滑,攀满青苔水草。竹叶沙沙作响,冰冷的水珠滴答坠落,仿佛风雨潇潇。
河神庙死气沉沉,没有白日里比肩接踵来的香客。幽远的道香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怪的香味。
十二根朱红柱子擎起的大殿好似只庞大巨兽尸体,匍匐在竹林尽头。碧瓦朱甍挂满水草青苔,雕梁画栋被水汽浸透,大片墙皮剥落。
什么贝宫朱阙、水底龙宫。
分明是阴曹地府。
剑客面上毫无惧色,左手提剑,跳入地府大张的口中。
飞剑风驰电掣飞入庙宇,轰开庙门,掀起一片朱瓦。
龙神庙里阴森森的,死寂无声,大殿之内,坐在神台之上的,却并非龙神塑像。
而是一口竖棺。
在大殷的风俗中,把棺材竖放是一种忌讳。棺材横放,逝者入土为安,陷入长久安眠,而竖放棺材则反其道而行之,葬于其中之人不得安息。
眼前的竖棺立在水底的龙王庙中,比之普通的丧葬更加奇怪。
逢雪走近,打量棺材。
一缕细腻清幽的香味飘来。
棺材木质温润细腻,光洁如玉,木里有千万缕金色丝线,光华璀璨。
她听说过这种极为名贵的木头——
木有异香,藏于深谷,坚如铁石,盛生肉数年再启而色不变。
传说中的帝王木。
棺材浑然一体,应是掏空一棵巨木,才做成这口棺材。但是帝王木极为珍贵难得,传说百年才能长出几寸,既然做成棺材,缘何竖着放,教人不得安息呢?
逢雪无端想起另一种说法。
市井中也流传“先人竖葬,后人必旺”之说。献祭祖先,后辈发财,被囚禁在竖棺里的鬼不得安息,如每日身在深水烈火中,痛苦万分,后人却可以趁此机会,飞黄腾达,运势亨通。
她拿起剑,剑尖抵在棺材盖的金钉上。
“叮当——”
七寸长的金钉落地。
竖棺猛地一晃,地动山摇,整座大殿摇晃起来。
“砰砰。”
棺材里传来沉闷声响,一下接一下,敲击厚重的棺材板。
逢雪靠近棺材,“有人?”
敲击声一顿。
里面传来道含糊的人声,隔着厚厚棺材板,听起来有些模糊。
逢雪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盖上。
人声微弱,似是濒死轻吟,被木材截断,更难听清。
“……”
“……快……”
“快逃……”
逢雪猛然回头,冰凉水液不知不觉漫上台阶,眨眼之间,四周化作一片无边的大海。
海下水鬼游动,成群结队,怎么也找不见叶蓬舟的身影。
巨浪如山,接天而起,朝她当空拍下。
一道身影从洪涛钻出,拉住她的手,“走!”
逢雪看了眼竖棺,转瞬她就被水冲开,与棺材隔得越来越远,情急之下,只能捡起附近的金钉,和叶蓬舟一起跳入水中,游出神庙。
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蛟迅若闪电,飞快在水中游动,身后的浪涛一波接一波,穷追不舍。
逢雪坐在滑腻的鳞片上,被波浪荡得差点飞出去。
渔夫抱住蛟角,吓得啊啊大叫。
叶蓬舟拉住逢雪,把她按在怀里。
逢雪还没说话,又一道接天巨浪拍下,冰冷的水把人淋个湿透,落汤鸡似的。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抬头看去,天空暗沉,不见月光。
他们是挤开漆黑水草、破开重重幻境,从天上掉下来的。
玉带河水就在头顶。若想要出去,难道要直接飞上天空吗?
但是浪涛就在身后紧咬不放,小蛟用力往前游,才堪堪能比浪潮快上一点。
逢雪从摇晃蛟背勉强站定,甩了甩酸麻右手,把冻得僵硬的五指掰弯,双手握紧剑柄。
“小蛟,掉头。”
黑蛟犹豫了一下,身后巨浪紧追不休,浪涛中千万水鬼蜂拥游来。
稍一停顿,它的尾巴就被水鬼扑上,咬掉一层皮肉。
黑蛟痛吟一声,用力摆尾,甩开群鬼,更快游向前方。
叶蓬舟道:“小蛟,听小仙姑的话,掉头。”
黑蛟叫了声,不情不愿转头,冲向巨浪水鬼的口中。
逢雪仰头望着如山的浪潮,浪拔得越来越高,遮住天空,底下的他们仿佛一只马上要拍成齑粉的蝼蚁。
她挥剑,剑光冷电一闪而过,将浪潮大海一分为二。
“御风。”
黑蛟从被剑气斩断的海浪中冲出,乘风扶摇而起,直上九天。
第157章 第 157 章
“诸君早上好啊!岁值甲子, 天下大吉,我们是新开张的万戏班,会弹唱、会跳圈、会吞剑、会钻火、会登云, 不知看官有什么喜欢的,您看这西王母栽的蟠桃, 您看这七仙女采的鲜花……”
河畔长街热热闹闹挤着一圈人。司猴儿边念着贯口, 纵身一跃, 如猴儿般灵巧攀上十丈高的细竹竿 ,在几根竹竿间跳跃, 引来一片叫好声。
万戏班开张,万种把戏, 让观众看得目不暇接, 打赏银钱投掷如雨, 喝彩掌声如春雷滚动。
白日里云螭热闹繁茂,丝毫看不出异常。
逢雪立在客栈窗边,垂眸看着城下来往的人群,热热闹闹的戏班。
“小仙姑, 伸出手。”
她侧过身, 把袖子上挽,雪白手臂上五彩斑斓, 一块块青的紫的, 像点上去的彩墨。
浪潮的威力非同小可, 一道巨浪击落跟被山石砸到相仿,能叫人四肢俱断,五脏六腑移位。他们侥幸乘蛟躲避及时, 但被余波击中,还是免不了被磕得青青紫紫。
叶蓬舟轻叹一声, 把药膏抹匀,给她涂上。
紫云师叔叼着包子,好奇地望过来,“小雪,昨夜你去练御风诀了吗?又从山崖摔下来啦?疼不疼?”
逢雪弯了弯嘴角,“不碍事的。”
“你这个孩子,总爱逞强,把自己弄得青青紫紫的。”紫云师叔轻摇头,“师兄收的几个徒弟,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逢雪忽而问:“师叔,二师姐……她是个好人吗?”
紫云真人弯起嘴角,笑着说:“昭昭?她和荷月一样,是个本性不错的孩子。”
想到长孙荷月的公主做派,逢雪心中默默摇头。
“二师姐这些年下山,再没消息传回山上吗?”
紫云师叔却被其他东西吸引走目光,趴在窗口,往戏法方向张望。
如今知道云螭有妖作祟,逢雪自然不敢再放师叔独自待在客栈,但她决意要查清云螭真相,想了想,决定把师叔先送到官衙,让衙役们帮忙照看一二。
师叔待在那边,说不上是谁保护谁,反正妖邪是不敢靠近了。
紫云师叔一听要去衙门,便高兴得如回家一样,怀里揣着几块酒楼热腾的糕,说一会要带回去让姊妹一起尝尝。
老人拄着拐,把装糕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哼着渔歌,从长河边走过。
浮光跃金,青山倒映在江河中,无数乌篷渔船燕子般从他们身边经过。
“奶奶奶奶。”
在河边玩耍的小孩子们赤足飞奔而来,“今日要来钓鱼吗?”
“娃娃们又想吃白条啦?”
小孩们嘻嘻笑道:“我们想同奶奶学钓鱼的本领!”
他们江河边长大,才不会稀罕几口白条。可是老人钓鱼的手段实在神秘高超,一根筷子一条线,满江鲫鲤入盘中,比戏法还精彩。
“不成不成。”紫云真人摇头,“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这些小童听她拒绝,做个鬼脸,你推我搡跑远。
紫云真人眯起眼睛,笑着说:“真是些活泼的孩子。”
逢雪“嗯”了声,偏头看着河面,波光粼粼,长河如带。
“昭昭?”她轻轻喊了声。
河水依旧平静,偶尔江风拂过,泛起微澜。
难道那日江河回应,只是错觉?
逢雪按捺下心中失落,“师叔,你知道昭昭去哪儿了吗?”
师叔低着头,“昭昭下山十五年了,没有再回来过。”
逢雪回头看了眼她,师叔白发苍苍,眼睛浑浊,神智仿佛陷入混沌的海里,难得清醒。她牵起师叔的手,轻声说:“无妨,我……我会尽力找到师姐,带她来见你。”
紫云真人干瘪的嘴角轻轻扬起,浑浊眼中闪过一抹光,但她眼里的神采像江上夕阳,飞快地逝去。
“阿雪啊,其实……”
逢雪等了等,没等到她继续说话,便问:“其实什么?”
紫云真人挠了挠头上白发,“其实……我忘了刚刚想说什么……阿雪,你想吃馒头吗? ”她慢吞吞从袖子里拿出块圆圆的石头,“刚刚我从包子铺上买的,这家馒头很香咧,快吃吧,一会就冷啦。”
“……不了师叔,我怕硌了牙。”
“那我自己吃吧。”
看着师叔把石头往嘴里塞,逢雪连忙拉住她的手腕,生怕师叔不剩几颗的牙被磕着了。她叹口气,把石头塞到袖里,“我、我一会拿回去给叶蓬舟吃。”
师叔笑眯起眼睛,“你们两个小娃娃呀,怎么一个馒头还要一起吃?”
逢雪:“……他牙口好。”
来到衙门,虎班头配刀站在大门口,神情惆怅,一会在左边的石狮子摸摸,一会又在右边的石狮子看看。
“你在做什么?”
虎班头唉声叹气:“这公狮子日夜对着母狮子,是不是太可怜啦,我想把它们搬远一些。”
逢雪蹙眉,“石狮子在衙门口待得好好的,你挪它们干什么?你……”
班头转过脸,面上毫无血色,失魂落魄,仿佛一道游魂。
逢雪:“你遇见妖怪了?”
班头苦笑,“若是妖怪就好了……仙师不知道,家里的婆娘比妖怪还凶狠……”他突然噤声,想到对面的仙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仙师莫当真,我胡言乱语咧。您来这有什么事,是昨夜妖怪作祟有了头绪?”
逢雪把师叔带进衙门,师叔如年幼孩童,好奇四下张望,一时摸摸地上的台阶,一时又摸摸杀威棒。
“仙师,这是您要看的县志。”
逢雪接过班头递来的陈旧卷宗,“多谢。”
打开卷宗,云螭的过往从飞扬的金色尘埃中浮现。
这儿本是一座小渔村,得河神庇佑,龙王护航,人们生活安定,规模日益扩大,最后依水而建,造起这座城池。
起名“云螭”也为纪念龙神护航之功。
至于山上的龙神庙,几经改造,是由城里的百姓,一砖一石搬上山,慢慢建成。
至于原来那座渔村,名叫“大河村。”
师叔的故乡叫作大河村?
逢雪抬头,看着蹲在地上的老人,“师叔,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人低头,手捏着一根树枝,在玩地上蚂蚁,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逢雪揉揉眉心,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记得这名字,记忆却蒙上层水雾,依稀看不分明。
不尽快抓到蜃妖,他们的记忆只怕会无端被修改,最后记不清自己为何入城来。
“仙师,来喝口茶。”虎班头端来杯茶水,殷勤问道:“找到什么了吗?昨日的犬妖是何处来的?咦!”
他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逢雪手腕青紫,“你家汉子也揍你啦?”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能欺负女人,我最瞧不起揍婆娘的畜生,那小子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也如此骄横,他在哪儿,我帮你过去教训他!”
逢雪瞥了眼手腕,又掀起眼帘,将勃然大怒的班头上下打量一圈。
班头反应太剧烈了吧……
她想着,在他的身上果然发现了许多异常,譬如脖子上结痂的爪痕,胸口衣衫隐约透出的淡淡血色,还有惨白脸颊异样巴掌印,怎么看怎么凄惨。
逢雪:“你夫人揍你啦?”
班头愤怒的叱责堵在嘴边,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哪有!我夫人最温柔贤淑,在家里,我说一她不敢说二,她怎么敢对我动手?”
逢雪:“你胸口血迹?”
“抓犬妖时伤到的!”
“脖子抓痕?”
“搓泥时指甲刮的。”
“脸上的巴掌印呢?”
班头苦笑,摸着肿起的脸颊,说:“我、我半夜被蚊子咬,一巴掌扇自己脸上了。”
“如今季节,就有蚊子啦?”
班头挂不住脸,“哎——我夫人是有些怪力。”
“尊夫人真是神勇。”逢雪放下卷宗,问:“班头,你家世代住在云螭吗?这儿以前叫什么名字?”
虎班头愣了愣,“我们全家是后来才搬来的。”
逢雪“咦”了声,“衙门里有原住民吗?我想问一些事情。”
“我去问问!”
然而虎班头跑了一圈回来,给出的答案却让逢雪更加奇怪。
云螭县衙二十来号衙役,竟全是全州各地调来的,无一人原来住在这头。
全州各地遭逢兵乱,独独云螭安宁,人们才挤入其中。但若云螭一直安宁,县衙原来那些人又去哪儿了?
衙役们七嘴八舌,嘁嘁喳喳说个不休:“俺们来云螭也不短了咧,但还真没有一直住这的,想来是这些云螭人身手不好,没有被县衙挑上,当不了捕快。”
逢雪问:“你们在云螭这样久,可有发生过什么异常?”
衙役连连摇头,“云螭好得很,这辈子我们才遇见一次妖怪,就是那头恶犬。素日里别说妖怪,连打架都没有。”
“对了,”班头拖出一个白发扫地老头,“我来的时候,古老爷子就在这儿扫地了,老爷子,你是什么时候来云螭的?”
老爷子满头白发,脸皱得像树皮,佝偻身子,只到虎班头的腰侧。他有点耳背,仰起头,“啊?”
虎班头弯下腰,凑到他耳朵边,大声说:“你是什么时候来云螭的!云螭以前叫个啥名字。”
老爷子又“啊”一声,“你——说——什——么?”
“这老爷子,”虎班头笑道:“莫不是个聋子。”
逢雪站起来,让老爷子坐下。这卷卷宗只是上册,记载的是云螭建城之初的事情,应该还有其他几册。
然而衙役们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
看时候不早,逢雪劳烦他们照看师叔,转身准备先离开。
“师叔,我待会来接你,你要好好吃饭休息。”
老人置若罔闻,低头,拿小棍子划拉蚂蚁。
逢雪心中轻轻叹口气,摘去落在她头上的树叶。
古老爷子忽然开口,嘟囔道:“小丫头现在还爱玩蚂蚁咧。”
逢雪问:“老爷子,你认识我师叔?”
师叔年纪可有百多岁,在人间是罕见的长寿,若老爷子喊一声师叔“小丫头”,那他的年纪得有多大。
老爷子揉了揉耳朵,没有说话,连虎班头凑到他耳畔大喊都无一丝反应。
看来是真的耳背,听不清什么。
逢雪只好作罢,朝衙役们抱拳,“若有什么发现,劳烦告知我。”
“一定一定!”
————
“客官客官,您可爱这九天的仙酒,您可爱这海底的明……”
人还没到,少年活泼清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司猴儿手里拿着八枚铜板,双手挥动又抛出,八枚铜板上下翻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抛球在杂耍中是基础功。
先入门时是三球轮转,双手接住一只球的同时,有一个球飞在空中。练习一段时日,球的数目逐渐增加,每加一个球,难度便递增一倍。
说起来容易,实际上都是要苦练的硬功夫。
司猴儿边抛铜板还能边蹦蹦跳跳走路,又引来一片惊呼叫好声。
赵三浪披着宽大袍子,拱手笑着同路人打招呼。
绮娘子手提银枪,招呼班子里其他人拿好行头,跟在队伍后面。
万戏班新客不断,赚得盆满钵满。但从早演到晚看客难免厌烦,他们每日下午会在河边排练,决意在庙会上闯出名头,名头打响后,日后走南闯北谋生时便容易许多。
“仙师,”赵三浪笑着从袖里拿出一包碎银,“这是这几日给您的分成。”
“不急。”逢雪站在河边,“我找你们,是想学个戏法。”
赵三浪惊讶道:“仙师找我们学戏法?”
司猴儿呆了下,一时没接住铜板,八枚铜板叮当落地。他瞪大眼睛,愣愣地说:“仙师您自己不就会那么厉害的法术吗?又能飞,又能变龙,又能降妖除魔,为啥要跟我们学?”
“是啊,我们的戏法只是些不入流的障眼法,有些连障眼法都算不上,只是靠着手快唬人。和仙师您的真本事是天壤之别,”赵三浪见左右没有外人,打开自己身上宽大罩袍,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玉帝仙酒,王母蟠桃,“都是些假把戏。”
逢雪神色认真,“我要学得正是这样的功夫。”
————
半夜。
月明如水,水天相映。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再次乘蛟跃入水中。
刚穿过水草,冲入死城,无数条江伥严阵以待,马上围了上来。
黑蛟怒吼一声,甩动尾巴,长尾甩飞一片江伥。
水鬼张开双手,手指间有层薄膜,如蹼一般。他们依靠手蹼,飞快靠近黑蛟,抓在它尖锐鳞片上。
顷刻之间,蛟龙被水鬼包围,鳞片飘离。
蛟龙巨大的身躯从半空坠落,掀翻屋舍,撞毁大街,翻滚着把身上的水鬼甩下,待甩开身上水鬼,它长吟一声,拔地而起,飞往天空。
成群结队的水鬼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水鬼没有注意,在巨蛟翻滚时,两道人影悄无声息从蛟背跳下,藏在旁边废墟中。
待水鬼被小蛟吸引走,逢雪探出头,往外看了眼。
河水已经淹到了岸上,靠河边的屋舍半面墙都泡在水里。更远处高一些的地方则还安好,没有被洪水淹没。
但靠河的这边,素日步行长街,连片拥挤房屋,都已成水城。
走动间难免水声哗哗,弄出动静,好在小蛟方才那一番翻滚,吸引走满城的鬼怪。
逢雪轻巧跳上屋顶,扫了圈四周,在另一片屋顶上,看见道熟悉的人影。
渔夫抱着件妇人旧衣,坐在房顶,抬头看着群鬼逐蛟,神情呆滞。
一看见逢雪,他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声音有几分哽咽,“仙师!”
渔夫心中惆怅,几天前,他的生活平静安好,日子清苦但有家人作伴,谁曾想在自己最熟悉的江河里丢了性命。
丢了命后,也没有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是来到这个鬼地方。
这儿一切与云螭城相仿,也有自己的家,可家里阴森冷寂,没有人声,周围的街坊也尽数变成长满鱼鳞的怪物。
连他自己,就算坐在黑蛟身上,也飞不出这方鬼域。
“仙师要小心些。”渔夫在这儿多待几日,对鬼城了解更多,“昨夜你们离开后,水便漫了上来,除却那些鱼一样的妖怪,还出现别的怪物。”
“什么怪物?”
渔夫想了想,“像更大些的鱼,就像大鱼吃小鱼,它也会吃我们。不过它们方才也被龙老爷吸引走了,应该暂时不会到地上来。”
逢雪见他瘫坐屋顶,“你要和我们一起吗?或者找个别的地方藏着?”
渔夫摇头,神情惨淡,身子不停往下淌水。
昨夜乘蛟破空,又重重从高空坠下,已让这个男人失去斗志。
“不成,我、我是出不去了。我已经死了,死人怎么能爬到活人地盘去呢,龙王老爷也不肯放我。再说,我这幅样子,就算回去,也会吓到他们……”他无神望着天空,青紫嘴唇颤动,喃喃自语。
叶蓬舟忽而问:“你在阴间这样久,没有遇见你娘子吗?”
渔夫霍然望过来,“什么?我娘子活得好好的,我当然不会遇见她。”
“你夫人姓乌是吧?她前天夜里,被伪装成你的水鬼吃掉了。”
渔夫瞪大双目,脸上白得近乎透明,身影剧烈晃动,“怎、怎么会呢?”
“若你夫人没来阴间和你团聚,难道被妖怪所吃,进不了鬼城?别忘了,你还有一对小崽子,说不定他们也会被妖怪盯上。”
渔夫慢慢直起身子,“仙师,每天晚上,县衙都方向会冒出一道金光。水鬼妖怪不敢靠近金光,我看着光,心里也会害怕。”
逢雪点头,“多谢告知。你要去哪儿?”
“水淹上来,”他指了指江河方向,水面上许多渔舟飘荡,“我去把自己的船开过来。”
第158章 第 158 章
水还未淹到屋顶。
剑客在屋檐间跳跃, 来到县衙门前。
县衙门口乱石滚地,两尊石狮子身上挂满水草。
逢雪发现狮子位置不对。
叶蓬舟将水草扯落,“谁在狮子胸口割一刀?”
公狮子胸前裂开道三寸深的口子, 伤口从前胸到腹部,几乎裂成两段。母狮子也好不到哪去, 左爪碎裂, 已成地上一堆乱石, 总被它压在爪下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却不见了踪影。
“石狮子怎么弄成这样?谁没事闲得慌来炸狮子?”
“似是有一场恶战。”
逢雪转了圈, 在地上碎石堆后,找见了小狮子。小狮子身披厚厚青苔, 被一块石头压在身下。
她搬开石头, 除去小石狮子身上的水草, 将它放在母狮子身边。
叶蓬舟蹲在县衙门口石阶,“有东西进来过。”
那东西定是十分巨大,周身长满水草,石阶上有它留下的痕迹, 大门门框被挤得变形, 四周留下许多滑腻的粘液。
石狮子如此凄惨模样,恐怕是和这个东西搏斗所致。
是蜃妖吗?
不对, 云螭才是蜃妖地盘, 这不是龙王地界吗?
难道他们之前的猜想错了?
眼见为实, 逢雪攥紧长剑,和叶蓬舟对视一眼。
“进去看看。”
县衙的地上湿滑无比,随处可见青绿涕液般恶心的粘液。檐角、树梢挂着粘液结成的团, 里面有一颗颗半透的果子。
逢雪仰头看着粘液,正想用剑尖挑下果子细看, 却听衙门深处响起哀泣声。
她提剑快步走入。
一个女子半身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张模糊雪白的面孔,似蹲在石像后面,低低啜泣。
逢雪:“你是谁?”
“奴家是八带夫人。”妇人声音凄楚。
“为何出现在此?”
八带夫人道:“奴家为躲避一对贼夫妇,匆忙跑入县衙,不慎被巨石砸落,压住了身子。”
叶蓬舟提灯走来,模糊鬼火闪烁,照亮一隅。
逢雪这才看清,妇人的上半身躺在地上,下半身被一块巨石压住,藕荷色长裙裙摆散开,溅满幽蓝血迹。
压住她的石头也并非普通石头,而是一块磨盘大的龟形石像。
八带夫人捧起一捧珠宝,金银闪耀,明珠夺目。
“奴家身上略有财物,若二位助我脱身,我还有更多宝贝,愿意送予二位。”
叶蓬舟嗤地笑了声。
“郎君为何发笑?”
逢雪垂眸看着她,“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夫人非人,人间的道理却懂得不少。”
话音刚落。
她一侧身,转动长剑。
只听“珵”一声。
剑光闪动,蓝血四溅。
她转身,一截肉块在地上跳动,肉块张着碗大的圆盘,与她从前见过的妖怪并不相同。
长满圆盘的触手从八带夫人藕荷色裙摆中钻出。
触手黏液滴落,吸盘张合。
逢雪忽然听见砖瓦摔落声,抬头望去。
比巨木粗壮的触手柔软地从屋顶垂下,吸盘攀附在屋顶,所过处,便留下一行黏液。
吸盘吐出几颗被黏液包裹、腐蚀得只剩白骨的头颅。头颅咕噜噜滚到他们脚边,柔软的触手像蛇一样,一圈又一圈将剑客包围。
八带夫人冷笑:“小崽子,若不愿意帮我搬走老龟,就来当我孩儿的食粮吧。”
逢雪横剑胸前,“降妖。”
剑刃闪过白光,映照剑客无畏的眼睛。
————
触手裂成数块,轰然倒地,蓝色的血飞溅。
八带夫人脸上笑容僵滞,咿咿呀呀哭得更凄惨。
八条触手只剩三条,忙不迭钻入它的裙底下,藕荷色布料被撑高,蠕动不止。
逢雪甩掉剑上血,心想,这妖怪的血液竟是蓝色的。
她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妖。
八带夫人挣扎间衣物布料迸裂,一个雪白的美人头下没有脖子和身躯,取而代之的是几条柔软无骨的触手。
触手蠕动,沙土飞扬,仿佛想挖出条生路。
可惜石龟压在它最大的一根触手上,它便只能徒劳挣扎。
“我听说,”叶蓬舟提灯绕它转了圈,“海上有种美味的生鲜,有八爪,肉肥美甘甜。你是从海上来的吧?”
逢雪恍然,“海上的妖怪?难怪长得这样奇怪。你怎么来的这边?”
八带夫人沉默不开口。
地上的几截触手还有生命般在跳动。
叶蓬舟拿渔刀割下块肉,问:“小仙姑,河鲜吃不惯,你想试试这海鲜吗?”
逢雪哼了声,“瞧着怪倒胃口的。不过,把它带回去,说不定小猫会喜欢。”
八带夫人幽怨抬起脑袋,触手遮住脸,作出美人拭泪之态。
“好无情的剑客。”八带夫人啜泣道:“我确是海上妖怪,不慎才来到这里。”
“怎么过来的?”
“是……许多年前,我被蜃妖吞食,勉强脱身时,才发现自己已离开海上,来到了此处。”八带夫人幽怨道:“此处离海上那样远,我怕惊动蜃妖,只好找个地方躲藏。谁知道被只老鳖压住。”
逢雪问:“蜃妖在哪儿?”
八带夫人:“便在此处。”
逢雪微微蹙眉。
八带夫人:“我不知道它具体在哪,只能感觉到它就在附近。剑客不知,蜃妖几乎从不现身,我亦不曾见过它。”
叶蓬舟问:“你既没见过它,怎么成它口中食的?”
八带夫人仰头看着他们,说道:“蜃妖捕食和其他妖怪不同,先是海面生起一片白雾,待我回神时,便已被它吞入腹中,困在它编织的蜃楼中。若非腹中剧痛唤醒我,只怕我会一直睡下去,不知不觉梦中衰竭而死,成为它的养分。”
逢雪问:“如何逼蜃妖现身?”
“剑客说笑了,我躲着蜃妖还来不及,怎会知道如何逼它现身。再说,就算它现身又如何呢?你们两个小东西,怎能敌得过它呀,就算你的剑再利,也挡不住无形的蜃气。”
逢雪冷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挡不住?”
八带夫人勾起嘴角,“剑客可知蜃妖是如何诞生?”
“请夫人直说。”
“溺死在海上的人,死后变作水鬼,被大海禁锢,无法到岸上。千年万年间,溺死在海上的水鬼何止千万?他们被浪潮打得魂飞魄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心中藏得最深的执念。蜃妖便在此中诞生。”
在行舟在海上,遇见海市蜃楼的传说中,蜃楼里往往人声鼎沸,宝光闪烁,美人倚楼掷花,有时还能在其中,遇见千里之外的家人,朝他们微笑招手。
然而离开蜃雾后,所有的声音消失不见,满船香花异宝,也变成湿漉水藻、惨白的骷髅头。
蜃气本是死在海上的人死前虚妄一梦,可笑竟有许多人相信海市中藏着不死仙丹、金银珠宝的传说,舍弃近在咫尺的故乡与家人,乘舟前往海上。
结局嘛,不过化作蜃楼中的一角而已。
蜃妖这样厉害,却只是被动诞生,生下来凭本能吞吐雾气,引人上钩。如若行船抵得住诱惑,避开蜃雾,它也无可奈何,并不会做什么。
然而,采珠之事兴起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死在海中的人数急遽上升,贪婪、绝望、愤恨、悲伤……这些死前的执念不断滋养海上的怪物。
妖怪食到人肉,越发凶戾疯狂。
蜃妖也发生了变化——它似乎诞生神智,变得十分狡猾,居然能想到变出冲天宝光,引贪婪的人上钩。
许多采珠船被它囫囵吞入腹中,蜃妖实力大增,也更加贪婪,开始吞食附近海上的妖怪。
八带夫人便是外出捕猎时,被蜃妖一口吞入腹中。
“剑客,蜃气无形,悄无声息就能把人吃成空壳,你的剑再厉害,能斩断人心中的贪婪欲求吗?”
逢雪:“如何破开蜃楼?”
八带夫人扬起嘴角,吃吃笑起来,“只怕我的办法,你们用不了。奴家被蜃妖吞入时,便已有了身孕,腹中剧痛,孩儿们提醒,才让我从梦中醒来。你们嘛,”它的眼睛咕噜噜转动,“生个娃娃出来?”
逢雪冷了眉眼,正欲开口,八带夫人轻吟着扭动触角,脸色苍白如纸。
它身下的触角也疯狂扭动,甩开断肢的血肉,颜色从粉红变成惨白,蓝血与肉块飞溅。
“我的孩儿们马上要出世啦,”它低笑,“你们来做我孩儿的养料,可好?”
“不好。”
四周响起扑扑声。那些挂在树梢檐角的果子坠地,汁液爆开,一条条触须粘液里钻出,小的妖怪破壳而出,在母亲的血肉滋养下,迅速变大。
眨眼之间。
衙门变成了妖魔的巢穴。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严阵以待。
八带夫人已死,惨白的怪鱼瞪着无神眼睛,触须汩汩流出蓝血,吸引小妖怪靠近。
但衙门的金光还未出现。
熟透的“果子”扑扑倒落,空气中漫开一种奇怪的黏腻气味。逢雪四肢酸软,马上堵住鼻子,“有毒。”
毒素并不强烈,不致命,却能教人四肢麻痹,身体酸软。
八带夫人将毒藏在自身的血液里,触角将血甩开,让四周形成一团毒雾。
外面的妖怪伤害不了它的孩儿,里面的人也被麻痹,能成为它孩儿的养料。
叶蓬舟从葫芦里拿出两颗解毒丹。
服下后,两人的症状却并未消减,素日灵验非常的避毒丸,竟然分毫不起作用。
八带夫人是海中妖怪,避毒丸只治陆上毒物。
想到此处,逢雪靠着石龟,轻笑了声。
“看来陆地妖怪和海上妖怪不是一种毒,回去得把避毒丸再改进改进,”叶蓬舟听见她的笑声,偏头问:“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抿了下唇,“我想到了蔓山君。”
妖卵扑扑坠落,妖怪成群结队,如潮水涌来。
她却想起蔓山孤坟,月色盈盈,酒香浮动。
少年红衣翻飞,对酒当歌。
叶蓬舟显然也想到那时,如画眉眼弯了弯。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逢雪道:“你再唱首歌给我听听呗。”
叶蓬舟笑了笑,索性靠着石龟坐下,用渔刀敲在鬼背。如今他的嗓音低沉,不似少年时清亮疏狂,他望着剑客肃然背影,低声唱:“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长风荡走毒雾,剑光自长夜倏地亮起,所过之处,妖血四溅。
青年低垂眉眼,眸中似藏许多愁绪,“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咦……”他忽然注意一事,渔刀敲击龟背时,水草滑落,隐约露出字迹。
他便用渔刀细细刮擦龟背。
背上青苔水草擦净,显出行刻在石上的字迹。
飞剑从逢雪手中飞出,如虹光霹雳,兀自在妖怪间横冲直撞。逢雪跳到石龟前,与叶蓬舟一起望着上面的刻字。
“景仁三年,河为虐,人谓河妖为祟,太守白命沉龟与降魔碑于江。石龟负碑,以镇河妖。”
上面刻着石龟出现在河底的原因。
但逢雪转到另一边,石龟背上,本应背负降魔碑的地方,只有一截断痕。
“降魔碑……”她眼睛一亮,猛然想起,“师叔的故乡,叫古碑村。这儿本该有一座降魔碑。”
说起来,这降魔碑与青溟山还有段渊源。
掌教真人同他们说过一段往事。
曾经有条水蛇,修炼千年,得两地百姓供奉,成为本地河神。
即将化龙之际,人间正逢战乱,城门被攻破,敌军屠戮百姓,河水被鲜血染红,河面火光明灭,挤满残缺尸体。
天地变色,河神堕魔,化作孽龙。
孽龙造下无数杀孽,后来被青溟山先祖镇压,以石碑镇于水底。
每每提及此事,真人面上总露出几分憾色。
然而石碑镇魔,已是前朝之事,距今千年。
云螭……又是哪年哪岁建成的城池?
降魔碑消失不见,被镇压的孽龙,又去了哪里?
第159章 第 159 章
八带鱼妖越来越多。
小妖怪一个接一个扑在飞剑上, 圆盘紧紧吸附剑刃,柔软的触手覆上锋锐剑刃,吐出切割不断的粘液。
锋锐无双的剑刃被吸盘紧紧吸住, 难以发挥万分之一的威力。
逢雪手捏剑诀,召回扶危。
飞剑陷入粘液中, 被条条触角吸住, 有心飞回却动弹不得, 急得嗡嗡作响。
无奈,逢雪只好跳入妖潮。
柔软触手舞动, 无数鱼妖聚集一起,变成座座魁梧肉山。
肉山之上, 千只眼睛骨碌碌转动, 万条手臂挥舞。
唬人得很。
叶蓬舟拦住逢雪, 轻啧一声,嫌弃道:“海上的妖怪生得都这样寒碜?”
他率先一步踏入妖潮中,俯身捡起被黏液裹住的剑柄。
饶是小心躲避,依旧有触手弹出, 缠住青年修长手腕。
两人跳到龟背上, 逢雪来不及想脱身之法,半蹲下身, 打量他的手腕。
一截软舌般的触手被斩断, 离开肉山后, 依旧死死紧咬不放,吸盘伸出密密麻麻的细白尖牙,深入肉中。
殷红鲜血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下滑, 从指尖滴落。
异常刺目。
逢雪心尖微颤,尝试柔和地把触手取下, 可每碰一次,触手咬得更紧,鲜血汩汩流出。
“看来没什么别的办法。”叶蓬舟笑了笑,挥动渔刀,轻描淡写把整块肉削下。
几点殷红的血溅在逢雪面上,她眼睛发酸,忍不住别过脸去。
叶蓬舟熟门熟路把手腕伤口包扎好,“这东西一个不厉害,但这么千万个堆在一起,稍不注意便会被咬上口。咬住可不得了,小仙姑,你在想什么,发呆吗?”
逢雪声音闷闷,“没什么。”
叶蓬舟捏了捏她的脸颊,“别生我的气嘛,这点伤算什么?咱们斗蔓山君、打黄皮子和僵尸的时候,没断几根骨脱几层皮啊,我们两个,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对铜豌豆,是落了牙、歪了嘴、瘸了腿、折了手也不肯罢休的一对野鸳鸯。”
逢雪心中酸涩,嘴角却微弯,“谁和你是野鸳鸯?”
“是了,咱们分明拜过天地,敬过高堂,不算野鸳鸯,是吧?”
几句话把逢雪心中苦闷一荡而空。逢雪瞪他一眼,又想揍他,又心疼他,最后选择抬起脸,封住他苍白的唇。
八爪鱼妖聚成一座座肉山,零散的鱼妖,则在四周飞舞。
他们仿佛身陷在海底,四周无数鱼妖舞动触须,逐渐靠近,空气中的毒雾越发粘稠,几形成实质,地上落着层滑腻的黏液。
周围响起轰隆声。
是屋舍被妖怪压垮,梁柱折断,砖瓦砸落,噼里啪啦坠地,唤醒更多的妖怪。
八带夫人也不知一次生了多少妖怪,到处都是它的卵。
“小仙姑,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叶蓬舟仿佛听见她腹诽,苦笑道:“我听说,八带鱼一次产卵……”
“产卵多少?”
“十万。”
两人同时沉默,天地悄然,只听见妖卵不断坠地,汁液爆开之声。
每一颗果子爆开,就有一个妖怪爬出来。
难怪八带夫人死前面上带着微笑,故意将自己的触手甩开,如春泥护花,滋养她的子嗣。
也难怪它这样自信,笃定剑客会被孩儿们吃个干净。
十万只妖怪,就算互相撕咬,十不存一,也足够骇人。
所幸这些是海上妖怪,离开海洋,应是活不了多久。然而,就算只活上一盏茶,也够它们如蝗虫过境,别说活人了,方圆百里都草皮都能吃个干净。
逢雪忽然很想说句脏话。
“狗日的海上妖怪,”叶蓬舟先她一步骂出口,“怎么这么能生?”
逢雪嘴里的脏话憋了回去,“……按八带夫人所说,蜃妖在海上吞食捕猎,蜃气不知困住千万只海上妖怪。这些妖怪如今困在蜃楼里,然而……”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原以为要对付蜃妖龙王两只大妖,现在,则要加上蜃楼藏着的成千上万只海妖。
若每个海妖都像八带夫人这样能生,一次产下十万个卵,那……它们只用一个白昼,就能把千里之地吃得干干净净,白骨遍野,寸草不生。
“小仙姑,喝酒吗?”
没头没尾,叶蓬舟忽而晃了晃酒葫芦。葫芦里装着今岁从黑老爷拿蜂蜜新换的月露酒。
逢雪颔首,接过葫芦,甘甜清亮酒液淌入喉中。她把葫芦丢给叶蓬舟,青年仰头,喉结滚了一滚,“好酒!”
逢雪一手捏诀,疾风吹散毒雾,两人衣袍猎猎,在风中剧烈摆动。
叶蓬舟的刀先出手。鬼哭飞到天上吸引走江伥,此刻他手里的刀是从渔船上拿的一把普通渔刀,刀形如柳叶,只一掌大,平素被渔民用来剖鱼腹刮鱼鳞。
渔刀刀柄缠上根透明鱼线,被他当成飞刀使用,在妖怪间掠过雪亮刀光。
逢雪也握紧剑柄,轻念降妖,剑光闪动间,蓝血溅落,地面多了一条蠕动触手。
但妖怪实在太多。
肉块堆积成山,黏液裹满刀剑。逢雪的剑慢了下来,听见扑扑的妖卵爆开,鱼妖越来越多,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况且毒雾渐浓,手足麻痹之感越发明显,再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全身失去力气,倒地不起,成为八带鱼的口粮。
倒是能趁着手脚齐全,逃出生天,但放妖怪在这儿自行繁衍,若它们冲出玉带河,涌入云螭,恐怕瞬间就将云螭吃个干净。
叶蓬舟手中飞刀连发,“小仙姑不必担心,海妖或许过不了玉带河。”
逢雪微微一怔,“为何?”
“海水与陆地之水并非同属,海鱼难在淡水中生存,这些妖怪应该也差不多。”
逢雪:“所以,玉带河水便是一道天然屏障,困住这些海妖?”
叶蓬舟点头,“淡水对它们有剧毒,就算能过河,它们也活不了多久。”
当然。这么多妖怪,也不用活多久,就能把云螭吃得白骨遍地。
连接渔刀的丝线被触手割断,刀瞬间陷入肉山中,被妖怪咀嚼吞食。叶蓬舟微微蹙眉,甩出数张纸人。
纸人身形飘忽,变成罗刹恶鬼模样,簸箕大的爪子挥舞,扯断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出手。
然而此地空气太过潮湿,不便纸人施展手脚。
不多时,纸人点墨五官化开,浸满了水汽,被触手绞成碎片。
逢雪一剑把肉山劈开,回头看他,担忧道:“你小心些,到……”
话未说完。
肉山肚腹一鼓,千万触手张开,无数八带鱼妖同时吐出一股漆黑水墨。
霎时间,天地仿佛陷入浓墨中,伸手不见五指。
逢雪马上屏住呼吸,捏起御风诀。
但她握了握左手,手指竟无法弯曲。
浓墨碰触之地,肌肤麻痹,四肢不听使唤,僵滞原地,动弹不得。
视线受阻,她抬眼只见一片漆黑浓墨,墨中簌簌有声,无数触手从墨中探出,吸盘探出尖牙,要将剑客咬成碎片。
浓墨中传来一阵锣鼓声。
几个纸人敲锣打鼓跑来,抬起她的手脚就往回跑,欢天喜地大喊:“抢亲喽抢亲喽。”
跑到一半,纸人被墨水泡开,轻飘飘坠地,逢雪身子再次往前摔去。
这次落到熟悉的怀中,莲香浮动,温柔清冷。
叶蓬舟抱起她跳到龟背上,赧然地摸了摸嘴角,解释道:“只剩这几个以前剪着玩的纸人了。”
逢雪:“要抢谁的亲?”
叶蓬舟弯起嘴角,“这都生死关头,你还在意这个啊?”
逢雪侧过脸,麻痹之感渐重,她想咬舌头清醒一下,却发现想要闭紧下颌,动动舌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身体里仿佛在冰窟窿里泡了几天,又沉又冷。海上妖怪吐得毒雾这么厉害,叶蓬舟怎么没事?
逢雪听见滴答声,眼珠子转动,余光瞟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石龟背上溅开。
逢雪明白了,心中唤来扶危,让飞剑削去自己手背一块皮,鲜血溅出,剧痛刺激下,身体从麻痹中唤醒,她瞬间直起脊梁,捏起御风诀。
四面八方浓墨翻涌,疾风骤起,却只把毒雾吹得更加汹涌。
一根惨白的触手,仿佛女人柔软的手臂,从浓墨中垂了下来。触手上十来个吸盘,吸盘中嵌着的人脸幽幽望着他们。
触手绕着石龟一圈,圆盘紧吸龟壳,往上一拉。
连人带着石龟,一齐被巨力拉往天空,抛入无尽黑暗中。
一点一点亮火从黑夜中亮起,如同密集的星辰。
巨兽张开所有的触手,吸盘星罗棋盘、漫天遍野,黑暗中似生起无数轮洁白的满月。
这场景震撼又梦幻。
逢雪下半身的麻痹未消减,盘坐在石龟上,握紧剑柄,逐渐靠近千万满月最中心的位置。
也是巨兽大张的嘴巴。
倏尔。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巨兽身形巨震,满月轰然散开,变作无数摇曳的小八带鱼。
失去触手托举,石龟猛地坠下,重重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坑里爬出。
“是降魔碑。”逢雪刚张嘴说一句话,毒墨就直往她嘴里钻,她只好闭上嘴,四下张望,寻找降魔碑的踪迹。
然而浓墨遮天蔽日,金光只短暂出现一瞬,又被黑墨遮住,不再现身。
眼见妖怪又围过来。
忽听一声怒啸,地面隆隆震动。
两头威武狮子冲开浓墨,把八带鱼踩得汁液四溅,跑到他们面前。石狮身子伏低,偏头望着他们。
一头石狮头顶顶着只圆圆的小狮子。小狮子滚下母亲头顶,咬住逢雪衣角,将她往狮背拽。
逢雪和叶蓬舟一人坐在一头石狮背上。
待他们坐稳,石狮猛然跃起,风驰电掣冲出妖潮,撞向连绵而起的肉山。
肉山被它们撞出一道缺口。
冲出毒墨,逢雪回头看眼涌出的鱼妖,开口道:“把小蛟唤回来吧。”
叶蓬舟笑了起来,拍拍手掌,蛟龙从天空俯冲而下,后面带着成千上万的江伥。
江伥撞见海妖,不消多言,彼此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这海上的妖怪厉害,还是江里的水鬼更强。”
逢雪扫了眼,八带鱼数量虽众,但到底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妖,又畏惧淡水,在与江伥相斗中落了下乘。
她乘石狮扭头冲回已成妖巢的衙门,找寻一圈,并未见降魔碑踪影。
潮水逐渐往上涌。有了江水,江伥如鱼得水,更占上风,十万只小妖怪成为它们口中盛宴,水面被染成幽蓝,随处可见蠕动触手。
江伥一个个咧嘴,尖牙撕咬触手,吃得吧唧有声。
逢雪道:“水快漫上来了,我们先去河神庙里……你在干嘛?”
叶蓬舟擦了擦嘴角的蓝血,朝她弯了弯眼睛,“我瞧这些水鬼吃得很香,忽然想尝一尝八带鱼的滋味。书上说得不错,这鱼生吃也肥美甘甜,小仙姑,你要来一块吗?”
“小仙姑,别丢下我啊!”
……
衙门大宅前,常有一对石狮子。
狮子与老虎同是兽中之王,霸气四溢,威武雄壮,用以镇宅辟邪。在民间,人们尊称它们为“少师”“太师”。
也许因蜃气所致,逢雪身下的石狮拖着沉重身体,跑动起来却异常迅捷。石狮奔上山坡,每一步踏得碎石飞溅,留下一行威武脚印。
身后风雷作响,浪潮追逐,紧追他们漫上山坡。
石狮停在河神庙前。
逢雪翻身而下,拱手谢过石狮,“多谢少师。”
来不及再多感谢,江水已漫上了台阶,她冲入庙中,看见竖棺仍在,心中松口气。
也不多言,抬剑直接撬走一枚金钉。
这长钉与普通钉子也迥然有别。钉子通身刻满鳞片,鳞爪俱全,仿佛一条威武金龙。
竖棺被七条金龙紧紧钉死,逢雪撬动金钉时,恍惚觉得金龙的眼珠子转了一转。
棺中再次传来声响,声音比昨夜微弱许多。
河水漫进大殿,飞快涨到小腿肚。
逢雪贴近棺材,大声问:“你是谁?”
里面的人并未回答,轻声呓语着“快逃”,指甲刮过棺材板,长长的刮擦声尖锐地撕扯耳朵。
眼见时间不多,逢雪将双臂贴上力士符,试图搬起竖棺,可棺材底端固定在神台上,纵有力士附身,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只好自报家门:“在下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凌云真人座下,迟逢雪。敢问阁下可是青溟故人?”
棺材里所有声音消失不见,只余死一般的安静。
冰凉的水液转瞬淹没逢雪的腰。叶蓬舟涉水踏入殿内,抓住她的手,沉声说:“江伥们吃饱了,比昨天更凶,我们得赶紧离开。”
逢雪看着棺材,高声问:“是二师姐吗?”
第160章 第 160 章
“砰砰——”
棺中猛地传来重重拍击声, 竖棺剧烈摇晃,连钉在棺上的金龙钉也松动几分,隐约有脱落迹象。
管不得漫上的水液, 疯狂的江伥。
剑尖如电,迅速自棺盖点过, 几枚本就松动的钉子飞出棺盖。
一抹虹光自棺盖罅隙中钻出。
是支羽箭, 箭头黄金铸成, 尾羽雪白晶莹。
倏地一声,羽箭刺破长空, 笔直贯穿逢雪胸口。
她张大眼睛,意识恍惚, 四周云雾翻涌, 似变了一番模样。
高山耸立, 云遮雾绕,仙鹤舒展翎羽,向天飞去。
“长孙昭!你要把整座山上的仙鹤都拔秃才肯罢休吗!”
一声暴喝惊得群鸟飞起。
逢雪回头望去,一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手提竹竿, 从山阶上急急跑来。
她恍然:这应是师姐的回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我家的, 我拔几只仙鹤的毛怎么了?我宰了它们吃肉都成。”
少女声音清脆, 狂妄道:“你这个老东西, 别以为自己修行就多了不起,啊啊啊,不许揪我的头发!”
逢雪心中好笑:
师伯在她心中, 一直是不苟言笑、天塌不惊的掌教,没想到还能被气成这样。
云雾翻滚。
一时是小女孩牵着她的衣袖, 温温柔柔地喊:“师姐,这是我新炼的丹药,还未知疗效,你能帮我先试试吗?”
又或者是少年飞扬跳脱,枪尖挑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在万丈峭壁上,“昭儿,我去井泉新打一葫芦酒,你要来口嘛,可千万别跟师叔告状,嗝——我真没醉!”
忽地白昼转成黑夜。
雷蛇游走,满山风雨。
前面的人在奔逃,后面的人在追赶。
簇地一声。
羽箭撕破夜空,射在奔逃者的肩头,鲜血洇湿布袍。
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
少女手中长弓弯成满月,厉声喝道:“季峋,你停下来。你怎能刺伤师父?”
大师兄停在悬崖栈道,疾风卷起灰袍,他手提着一杆长枪,枪尖红缨摆动,暗红血珠从雪亮枪尖滚落,让红缨更添一分暗沉。
曾经山上不知愁,云中与鹤共逍遥的少年立在如刃悬崖,背影孤绝,嗓音嘶哑,“昭儿,我要下山,你别拦我。”
“不然呢,你也要刺死我吗?季峋,你好大的狗胆子,这么多年的道书白念了,还不快随我回去,在师父门外跪一个月。”
见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她声音低了低,“师父说了能消去紫翘身上的疫气,让她重入轮回,你是想让紫翘永世不得解脱吗?”
“……就算是疫气引渡到师父身上,师父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你在担心师父吗?师父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可不担心师凌云,”季峋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寂寥,“他是山上真人,人间金仙,指不定哪一日就得道飞升,云游方外,担心他做什么?”
“季峋!”
“昭儿,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父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世上自然只有一位师父。”
季峋嘴角扯起抹笑,“凌云真人的徒弟为歹人所害,能有人为她报仇,疫气缠身,便能为她引渡疫气。可世上不止一个陆紫翘。”
他难掩眸中痛苦,声声啼血,“昭儿,枌城那一个个为疫鬼所害的人,沧州千千万万死在疫病里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师父、师父总有办法!”、
风雨满袖,山风鼓起季峋的袖袍,他看着长孙昭,眼神软了软,“昭儿,苍生倒悬,人世火宅,我下山找自己的办法,你莫拦我了。”
“昭儿,你待在山上,若……我再回来,有句话,其实我一直想同你说。”
……
青溟山的仙鹤云中飞走,昔人已乘鹤而去。
海石耸立,惊涛拍案,浪花化作雪沫四下飞散。
一艘百丈宝船如巨鲸匍匐岸边。
船上千人小如蚁,忙碌不休。
逢雪看见了一个背影慢慢走上船头。
这也是二师姐,不过是离开了青溟山的长孙昭,是戴上华服金冠长公主。
她穿上华贵紫袍,衣袍被海风鼓起,霞帔披帛飞扬,织金绣凤,流光溢彩。
紫云师叔说过,那夜疾风骤雨,大师兄下山后,二师姐也并未再回去。
难道季峋的话给了她触动?
逢雪瞧巨浪连天的模样,心知这大抵是二师姐出海猎蜃前。
许多小渔船簇拥在宝舟附近,如众星拱月,为宝船护航引路。
船上之人衣不蔽体,衣衫褴褛,脸色晒得黝黑。
瞧船的模样,舟头宽圆,应是专用来采珠的船只。
船头的人,被海上烈阳灼得黝黑、被风霜巨浪拍打得佝偻。
但他们嘴角上扬,喜气洋洋。
那年二师姐为了猎蜃来到海边,看见珠农惨状,怒从心起,砍掉几个狗官脑袋,废除魅川都,放无数珠农自由。
珠农为报答,自愿簇拥宝船前,为公主引航。
海面被通天宝光照彻,灼目的光彩,几乎将整片大海照亮。海面晕出柔和的光,透过宝石般剔透的海水,依稀能望见里面闪出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的光彩。
难怪那么多人疯了似的去追寻“千年珍珠”,瞧大海的模样,谁会不信,传说中白玉为船金作马的龙宫,就藏在这片海域之下呢。
海面雾气逐渐浓了起来。
前方浓雾里宝气冲天,依稀有轻歌软语,动人丝弦飘来。
只听那些柔软歌声,便教人魂不守舍,能想到唱歌的美人如何身姿曼妙,倾国倾城。
只看那闪烁的宝光,就能叫人目不暇接,想到雾气中遍地金银珍珠翻滚。
龙宫玉阙,不过如是。
船头公主一挥手,护航的珠船纷纷散开。
宝船十二帆拉满,乘长风破巨浪,驶入翻滚的浓雾。
——————
又是雾气翻涌。
不过这次不是在海上,而是来到了江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碧波荡漾,河畔茅草屋升起袅袅炊烟。
村口几个老人闲坐,手拿蒲扇,纳凉吹风,驱赶成团的飞蚊。
一座界碑立在旁边,上面刻着“古碑村。”
逢雪跟随长孙昭的视线,一路往前行,穿过淳朴村庄,来到河畔石头垒成的庙里。
既是古碑村,自然有一座古碑。真正的降魔碑与石龟一起沉入河中,镇压河妖,留在庙里的,只有片片石板壁画。
第一幅画,城门沦陷,官兵屠城,浮尸堵塞江河。
第二幅画,孽龙出世,水漫大地,附近百里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争相逃离这片死地。
第三幅画,女子手捏法诀,呼风引雷,与巨龙在云间缠斗。
第四幅画,巨龙沉入水中。
洪水褪去,昔日繁华城池被淤泥淹没,只余一片荒地。十几年过去后,昔日被杀得几乎绝迹的土地,又迎来一伙牵家带口的流民。
流民们发现,此处土地肥沃,依山傍水,河中鱼肥虾多,便停了下来,在此休养生息。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河道几度变迁,人们走了又聚,云螭的往事鲜有人记得,古城随他们的龙王沉入江底,埋入厚厚河泥中。
后来这儿因真人降龙的故事,变成降龙村,又过百年,无人记得真人降龙、降魔碑为何出现,记载往事的古碑上覆满青苔,偶尔有孩童调皮地在拿着小石,在古碑上画画写写。
降龙村变成了古碑村。
又过多年,河水肆虐,附近官吏听说有座石碑可降魔,命人将石碑铸在石龟背上,一同沉入江中。
江水果然平静不少。
这座专为古碑而建的小小庙宇也就此空荡。或许再过许多年,古碑村又会变成大河村、小河村。
岁月变迁,人事轮换,唯有日月长在,江河永恒。
这些年世道渐乱,民生凋敝,村庄的青壮年或被拉壮丁拉走,或为了躲避兵役,逃往他乡,逐渐,村庄越发荒废,剩下的,大多是一些黄发老人。
直到女人来到古碑庙里。
长孙昭拿着一方玉匣进入其中。随从清理走庙中淤泥,石上青苔,记载往昔的壁画从岁月的罅隙里漏了出来。
她专注望过片片壁画,唏嘘叹气,打开了玉匣。
匣中有颗宝珠,珠光闪烁,打开的瞬间,千万种绮丽的雾气便在匣中翻滚。
逢雪心想,这应是师姐猎来的蜃妖内丹。
长孙昭怀抱玉匣,迟迟未动,目光依旧在壁画上扫来扫去,踌躇未定,难以下定某种决心。
角落摆有几块石头,垒成神台模样。
她取出三枝沉香,插在神台上,袅袅的幽香自废庙升起。
“蜃珠已猎到,若能借此降服龙神,消它身上戾气,也算一件好事。但是……”
忽然,她的眸光闪烁,停下动作。
石台之后,被人用粗劣的笔画又添几笔。
笔画稚嫩粗糙,画的似乎是一条大蛇,蛇头上顶着一朵鲜花。
“有人偷偷在祭拜龙王?”
于是她便回到村口,向村中老人询问缘由。
老人一个个年纪都大了,问起此事纷纷摇头,说古碑庙荒废百年,被水漫过几次,淤泥及膝,长满荒草,里面藏着许多毒蛇虫子,应是不会有人过去了。
或许曾有顽童喜欢去庙里玩耍,刻刻画画,用石头游戏,躲在碑后玩捉迷藏,但这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唯有一位牙都落光的老人,咂着嘴巴,含糊念起一件旧事。
“我姥姥以前给我讲过很多水鬼害人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就发生在她身边。”
“她有一个孩童好友,父亲捕鱼时,不慎跌落江中,被鱼妖一口吞下。当天晚上,她娘便梦见父亲归来,要带他们一起离开。等到头七那日,除了她,他们一家都飘在了水里。”
“她被吓成疯子,逢人便说,有条戴花的大蛇救了她的性命。她没事就往庙里跑,那个小石台子,说不定就是她搭的。”
“再后来,一个道人来到这里,说疯丫头是被吓得丢了一魄,把她带走治病去了。我姥姥死去快六十年了,她儿时的伙伴,应也早就入土了吧。至于她说的大蛇,”老人摇了摇头,蒲扇拍走聚集蚊虫,嘟囔道:“我可从没见过,但是,自那件事后,就没什么水鬼害人的事了,也许真的有戴花大蛇在庇护我们?”
“谁知道呢,”她喃喃:“别说水鬼,连人都不剩几个了。啊……”
老人浑浊的目光闪动,“大人,我和我姥姥说的道人,穿的是一样的鞋呢,上面这么多个洞洞。”
“老人家,”长孙昭低声问:“敢问你姥姥的好友,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记得?”老人笑了起来,“但石板上也许留着她的名字呢。听姥姥说,以前他们喜欢在那儿玩耍,刻字画画,老被大人训斥。”
……
拂去石板上的青苔绿藓。
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张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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