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衙门烛火暗沉。
张紫云坐在台阶上, 身披厚厚的棉袍,头伏在膝盖上。
虎班头只看见她头顶灰白的碎发,在风中微微颤抖。
无端地, 他想起山林里开满白花的竹子。
“天这样黑了,若是待会回去晚, 夫人又要发火……呸, 担忧我。老人家, 你饿不饿,要不随我一同回去吃顿饭, 有你在,夫人总不至于生气。”
张紫云摇头, “我要等阿雪。”
“两位仙师还没回来。”虎班头坐在老人旁边, 望着沉沉夜色, 白日城池陷入黑夜里,一片寂静,阒然无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
“去了云螭。”
虎班头笑道:“当然是在云螭, 不消老人家您说, 这我肯定知道。难莫两位仙师还能日行百里,几个时辰就跑到其他地方?云螭这样大。”
“云螭可不大。只有……”老人用手比划着, “这样大, 一个水缸差不多。”
虎班头哈哈大笑。
若是从前, 他可不会听这老太太的疯言疯语。可今日左右无事,在阶前等仙师等得无聊,虎班头便有一句没一句与老太太聊起天来, “老人家,你说水缸装得下我不?”
老人抬起浑浊双目, 上下打量他,“装不下吧?你有点肥,都赶得上我家阿黄了。”
“什么肥!我这是一身腱子肉!哎,不和你计较!”
老人咧开嘴角,干瘪的嘴角扬起,“一沙一世界,水缸之中,也能装得下天地。小虎,你抬头看看。”
虎班头心知她在胡言,却不由听着她的话,抬起头往上看。
夜色沉沉,黑夜浓如水。
世界是否是一方囚笼,天外又是怎样?
那些悬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是真是假?
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无端有些恍惚,眼中的点点繁星似水一般流动起来,汇成星河漩涡,将他的意识吸走抽离。
“答——”
额头突然一疼,虎班头从与群星同游的状态惊醒,他捂住脑袋,“老太太,你干嘛用木棒打我!”
老人笑了笑,把木棒放在膝盖上,“小虎,你没听过当头棒喝吗?不过那是和尚的叫法,”她摇头,砸了下嘴巴,“魂魄被迷走的时候,当头打一帮子,就能把魄给吓得缩回来。以前我师父就是这样治我的。”
虎班头揉着额头红肿,“你这个老人家,若不是看你年迈,看你是仙师的奶奶,我真想把你抓进牢里,和那成天说疯话的老东西凑一对,你们真是老糊涂啦!”
忽然。
一声急促的猫叫声遽然响起。
三花小猫浑身毛炸开,像个刺猬球,连滚带爬跳到两人身前,大声喵叫。
“哎哟,哪儿来的小猫?”
三花浑身颤抖:“喵喵!”
“小猫,你叫唤什么呢?饿了?我这只有馍吃。”
馍掰成小块,丢到地上。三花猫视若无物,昂起小脑袋,“喵呜”叫几声,见他表情茫然,跑来咬他的衣角。
虎班头岿然不动如山,挠了挠头,“你咬我衣服作甚?要是衣服破了,夫人又要揍我……咳咳,费心替我缝补了,快走开。”
蒲扇般的大手把小三花推走。
三花“喵呜”大叫,声音若泣,见他无动于衷,它扭头望向监牢,牢门漆黑,如同巨兽大张的口。
小猫的毛炸开,尾巴毛绒绒,像松鼠的尾巴。
这是猫害怕的模样。
它大叫几声后,回头跑向了牢门。
“怎么回事咧?”虎班头看看衣角没被抓破,才放下心来,“哪儿来的狸奴?差点把我衣衫挠破。”
老人抄着袖子,回道:“小三花说,你们牢里有妖怪,妖怪要害人咧。”
“怎么可能?我们云螭素来安定和……坏了!”
忽然想到惨死的同僚,发狂的狗妖。
又想到监牢里,还有一位年迈的囚徒,一位看守牢房的狱卒。
虎班头提起大刀,快步冲入牢狱。
牢狱昏暗,一盏油灯洒下昏黄的光。
油灯放在方木桌上,素日木桌总堆着如山的食物,酒肉、饭菜、面点……只因这位看守牢房的,是个贪嘴至极的狱卒。
狱卒每日便守在木桌前,大快朵颐,吃着桌上的酒食。
食物太多,偶尔被牢里的犯人偷走一二,他也丝毫不在意。只要填饱肚子,他便是天下第一和气大肚的人。
他的桌上总积满饭菜,若是木桌空了,他会如何……
和气的、大肚的朱狱卒,该不会饿得吃人吧?
班头心中忽而闪过这念头,悚然大惊,后脊滚落冷汗。但他随即便放下心来,桌上依旧堆着小山般的一座食物。
舔得油腻腻的盘子到处都是,腐烂发霉的果子堆积成山,其中夹杂着梆硬泛青的面饼、变味的酒水、啃了大半的鸡腿……
一截腊火腿滚到班头脚边,腐烂的肉里可见几条白蛆扭动。
伴随极其刺激的臭味冲入鼻中,班头捂住鼻子,嘴里泛上酸水。
“我说老朱,你平日就吃这个?你真是啥都能吃,一点都不挑食啊。”
朱狱卒就在腐臭食山之后,低头吃着什么,咀嚼声响亮。
灯火昏暗,只能瞧见,食山后一顶刚硬稀疏针毛的脑袋耸动。
班头慢慢走近,“老朱,别吃这些了,吃坏肚子要闹腹泻的,等会咱带你下馆子去。瞧你吃的这些东西,要是被别人瞧见,还以为咱们衙门拖欠你薪水呢。”
那长满针毛的脑袋忽地不动了。
食山之后,掉出来一截腿。
班头愣住,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确实是一截人腿,穿着衙门当差的皂衣,裤腿肥大,靴子底很厚。
是衙役的腿。
他呆立原地,放轻呼吸。
食山之后猛地伸出一截蹄子,蹄子拖走了人腿,片刻,呼哧的咀嚼声又在死寂的监牢里响了起来。
班头握紧长刀刀柄,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后退。
没走两步。
“呼哧”之声停下,一道人影从食山后立了起来。它极其高大,磨盘般的脑袋抵住了房顶,饶是虎班头从来自诩身高九尺,此刻也只能仰头望着它。
怪物长着硕大的猪头,如剑的獠牙挺立,寒芒闪烁,长舌从嘴里探出,把剩下的腿嘎吱咬入嘴中。
猪妖双目圆睁,闪烁凶狠光芒,“呼哧——你要带我吃什么?”
班头早已面如土色,正想要不要同这怪物殊死一搏,忽听细细小小的喵呜声。
猪妖喘了口气,眸中贪色更浓,“不如,你把自己送我吃吧。”
巨山般的身影猛地倾倒,粗壮的双臂朝他扑来。
班头在地上一滚,从它腋下滚出,冲到三花猫所在的牢房。牢门虚掩,他瞬间冲入门中,但来不及合上门,后背就飘来腥冷的风。
黏腻的水从上空掉在脖子里。
猪妖速度奇快,只瞬息间,就出现在他身后。尖锐的爪子刮破夫人给他缝的新衣,张大的嘴巴里流出一串晶莹的涎水。
涎水滴答滴答往下掉,仿佛他的催命符。
但猪妖竟慢慢收回了爪子,忍住吃人冲动,重新坐回到食山前,大口咀嚼腐肉烂果。
班头回过神,冷汗早已浸透衣襟,他转身打算把锁给合上,旁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不必锁。它暂时还忍得住,不会走进牢里。”
黑暗中钻出个邋遢的秃顶老人。老人身上黄袍油光发亮,摸着下颌稀疏的白胡,试图展现几分高人气质。
可惜胡子油成一绺一绺,形容有些猥琐。
班头精神紧绷,长刀一抖,老头马上举起手,“大人,你忘记我了?我是你亲手捉进来的。”
仔细打量老头模样,班头总算松口气,“我记得你,你是那个算命的老骗子,叫、叫什么来着?”
“老朽姓孔,大人叫我孔一贯便好。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呸,收起你那些骗子话术,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贯脱下破洞的鞋,把油黑布鞋抖了抖,抖出枚铜板。他笑问:“大人可要算一卦?一贯一卦。”
“要钱没有,要刀有一把,你要来一刀吗?”
小三花跑到虎班头前,猫毛炸开,低声“呜呜”,妄图用小小的身体挡在孔一贯身前。
孔一贯缩了缩脖子,伸手把小猫抱到旁边,讪笑道:“大人莫怪莫怪,这是我们行当的规矩嘛……什么规矩不规矩,哪有大人高兴重要?您能把刀拿下来了吗?”
班头冷哼了声,“这猪妖是哪儿来的?它吃了朱狱卒?”
孔一贯摇头,“非也非也。猪妖便是朱狱卒,朱狱卒也是猪妖。”
“胡说八道——”
老滑头般的术士早跑到牢房另一边,身形极其灵活。
虎班头怒道:“休要妖言惑众,我分明瞧见,猪妖吃掉了朱狱卒!”
孔一贯继续摇头,“非也非也,大人,它吃掉的只是自己的一张人皮。朱狱卒就是猪妖,不然,他何以这样喜欢吃东西?成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什么东西也不挑,连烂果子都能入口,这不是一头蠢笨贪食的猪,又是什么?”
虎班头冷哼,“一派胡言。贪食的人那样多,依你所言,天底下所有肚子大的人,都是猪妖所化?我瞧更像是你施展妖法,把猪妖召来,害了朱狱卒。”
孔一贯大呼冤枉,“大人,我若有这样的能耐,哪用得着一直待在这儿?早就逃跑了。”
“这倒也不错。”虎班头把刀一插,恶狠狠瞧着猪妖的背影,“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贯伸出手,枯瘦手指比出个一的手势。
班头被他气笑了——这财迷,生死关头,还记着他那一贯钱呢。
“你说,说得对,我给你钱。”
孔一贯盘坐在地,指甲闹着猫儿的下巴,道:“大人,我一生穷苦,唯有狸奴相伴,其他事情上不成功,唯有在术数之上,有些研究,可我算来算去,总有一事算不出来。”
“何事?”
“云螭将有血光之灾,我算了九卦,皆是十死无生的卦象,算到第十卦,终于算出一线生机,藏在县衙之中。于是那日,戏法班子的人尽数离开,我却独自留在了这儿。”
班头狐疑问道:“你留在牢房,是为了这个?”
瞧这老头为一贯钱卑躬屈膝的猥琐模样,实在很难想到,他留下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为云螭城找一线生机。
孔一贯点头,肃然:“正是如此!”
他翘起长指甲,从胡子里抓出一只虱子,放在嘴里嘎嘣吃了,讪笑:“左右我出去后找不到地方睡觉。还不如在牢里待着咧。”
“你个老骗子,就话说得唬人,云螭风调雨顺,和睦有序,就算有几只妖怪,也有剑仙坐镇呢,有什么好怕的?”
孔一贯嗤地笑了声。
猪妖囫囵吞下木桌上所有的食物,巨大的影子照在灰白墙壁,宛若条被子,遮住他们。
“好饿好饿好饿。”猪妖喃喃自语,涎水滴答溅在地上。
他直起身体,行走时,地面微颤。
猪妖无视他们,低下腰,匍匐通过门,念着“好饿”,走出了牢房。
“剑仙坐镇,剑仙又在何处?”
“坏了!”班头拔刀,急匆匆往外跑。
剑仙在何处他不知晓,可在这牢狱外,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和一城需要他保护的百姓呢。
————
逢雪依旧在长孙昭的梦中。
瞧见这一幕幕,她恍然——云螭城就在古碑村之下。
昔日古城被河水与淤泥淹没,唯有地势最高的龙神庙,被冲垮后又重建,存留下来。
千年以后,一个女孩以石头垒成神台,再次将大蛇姑娘送上供台。
又过百年,女孩的师侄来到废庙中,看见师叔孩童时留下的稚嫩字迹。
逢雪不知道长孙昭在想什么。
她背对着逢雪,又在石台插上三枝道香,灰白烟气笔直飘向破烂的屋顶,袅袅沉香在废旧神殿里漫开。
“龙神,”长孙昭席地而坐,“你救过我师叔,既然仍有护佑百姓之心,说明你还不是孽龙,仍旧是昔日那个被百姓供奉的龙神吧。”
她叹口气,“如今龙脉衰颓,龙气渐稀,也许快到王朝末年。可是每逢乱世,妖魔乱舞,百姓遭殃,你也见过战争,看过浮尸堵塞江水、白骨露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也会不忍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和你做一场交易,如何?”
她拿出杯筊,“我让你回到昔日的古城,做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至于我要的。”
顿了一顿。
长孙昭抛掷杯筊,“只是一口给王朝续命、让天下太平的龙气。”
筊杯落地。
长孙昭深吸口气,才低头往下看,看见筊杯一正一反,便长舒口气,声音欢喜:“我就当你答应了!”
逢雪沉默地望着师姐的背影,在她抛掷筊杯时,壁画上的孽龙,眼珠子转了一转。
师姐……成功了吗?
逢雪想到河底满江水鬼,暗暗摇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想要用这种办法,强行延龙脉、续国祚,显然是逆天而行。
长孙昭背对她,驱动匣中蜃珠,彩色霞雾在破旧神庙里漫开。
如水一般,被雾淹没之地,青苔褪去,化作雕栏画栋。
“龙神庙是什么模样呢?”
长孙昭笑了笑,“给你盖个气派点的房子吧。”
于是三层朱楼拔地而起,腐朽的木柱变成雕花绘彩的梁柱,破旧屋顶变成闪闪发光的琉璃瓦。
雾气涌至庙外空地。
“是不是要有个上香的地方?香炉?我们山上以前就有一个香炉。”
等人高的古老石雕立在庭院,炉上石雕模糊,千年岁月留下斑驳痕迹,其中几束点燃的道香,香气幽远。
逢雪闻着道香,仿佛清凉山风拂面,身在古老的道宫。
她心想,难怪第一次去龙神庙时,她就觉得这香炉眼熟至极了。
不过——
二师姐啊二师姐,这座废庙分明不过一楼,只是座普通的小庙,你怎么给龙神的房子多盖两层楼,给它装了个富丽堂皇的新家?
“云螭又是什么样的呢?”长孙昭忽然犯了难,随手唤来侍从,“先把附近的村庄迁走,好好安置。”
接下的时日,她一直待在新建神庙里,为龙神建一场长睡不醒的美梦。
“云螭繁盛,既是靠河而生的城池,主要干道应在河边吧。”
她洒下一碗清水面,拨动柔软的面条。
于是便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靠近河边方向,面条黏糊成团,街道便密集拥挤。
“听说古城热闹非凡,应该也有很多房子,给每户人家都盖一座房吧,不过拥挤了一点。”
随手洒落一把米粒。
米粒落地,变成排排挤在一起的木屋。
用完一碗米粒,尤嫌屋子太少,怕不够人住,她又洒下一把黄豆。
黄豆滚落,化作更大些的宅院。
长孙昭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
“酒楼应是什么模样呢?井泉的酒楼我去过,京城的酒我也尝过,不过若放井泉的酒馆、凤阙的琼楼,那就不是龙神的梦,是我长孙昭的梦了。”她抛掷石头,选了块三角石,“听师叔念叨过,她住的地方,有家小白豆腐脑很好吃,滑嫩香甜,味道醇厚,我一直想去尝尝。”
然而古碑村的小白豆浆铺早就成了废墟,昔日光·屁·股到处跑的顽童,只余一方长满荒草的坟茔。
“就当你后人仍在,豆浆铺越开越大,兴建起一座繁华酒楼吧。”
蜃雾随她心意而动,石头变成精致的酒楼,上面飘的揽客招牌,却是“小白豆腐脑。”
等到房屋建好,道路铺成,她望着空荡的城池,又陷入了为难之处。
城池已经建好,却空空荡荡,宛若鬼城,毫无人气。
若无人,哪里来的龙神,又怎么会是云螭城?
长孙昭烦恼之际,走到了河边。
见河水滔滔,河中白条成群结队,从水中一跃而起,银鳞闪烁光芒。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群群白条蜂拥,时而聚起,时而散开,雾气滚动,江中白条变成一道道人影,在米屋面路间游动。
“龙王,你的云螭是这般模样吗?”
第162章 第 162 章
这座“云螭城”只维持了半个时辰。
幻境轰然溃散, 鱼儿一拥而上,把屋舍道路啄了个干净。
第一座云螭城只是浅尝辄止的实验,长孙昭挫败片刻, 又振起精神,着手建立第二座云螭城。
拿米屋面点建城实在太过敷衍, 也难怪龙神不肯收。
于是第二座云螭城比之前规模更大, 更为繁荣富庶, 通城匠人用木雕雕成,一砖一瓦无不精致, 连门楼上米粒大小的云螭二字,也给刻了出来。
精致辉煌, 栩栩如生。
里头走动的人影, 也换成扎纸匠裁好的纸人——
给纸人双目点睛, 它们便如生人般,有了些灵智。虽说不是真人,但扮演起云螭故人,还是游刃有余。
蜃气铺开, 云螭城的幻影从雾气中钻出, 人影幢幢,车水马龙, 车流声、叫卖声、孩童嬉戏声……声音汇聚成川流, 从雾里飘来。
若非早知这是梦, 逢雪也会以为,云雾之中当真藏了座热闹城池。
她暗暗摇头,心想, 这城池足够精致逼真,但……终究不是云螭。
不出所料。
精心布置也只堪堪多坚持一盏茶的功夫。
纸人被骤然升起的水汽泡发, 面上水墨糊成团,软趴趴趴在木雕间。至于精致绝伦的木雕城池,只在转瞬间,就长满点点霉斑。
长孙昭多少还是有公主的骄纵,见自己精心准备的大礼被毁,不由恼羞成怒,骂道:“别给脸不要脸!若不答应,早说就好,这般让我白费心思,哼,等明儿直接把你从河底抓上来,再镇你一次!”
河水掀起浪涛,波光潋滟。
长孙昭蹲在河边,气馁半天,又站起来。
她命人迁移走附近百姓,清理淤泥,一点点将掩埋千年的古城挖掘。
城池被泡在河泥中千年,梁木腐烂,石砖倾颓,只剩片废墟。
挖着挖着,从淤泥中挖出连片的枯骨。
枯骨有老有少,肢体不全,横放在河畔。
然而,露出水面的城池不过是云螭的一小角,更大片的古城,早被江河淹没。总不能为了复原古城,将江水抽空。
逢雪思索着一剑截断江河之际,便见长孙昭身影在河边徘徊。
她望着连绵的枯骨,又望向潋滟江河,忽然往前走向大江,双臂伸展,飞鸟般投入水中。
河水淹没女人的双足、脚踝、胸口,只眨眼间,女人便消失不见。
逢雪愕然片刻,见河底流出的宝光,便明白过来——
二师姐想潜入河底,入龙神的梦中,窥见真正的云螭一角。
此举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溺死河中,或者被杀性未消的孽龙一口吞下。
雾气在河面漫开,隔着朦胧水幕,水下那座古城如鬼影从河底浮了上来。
……
水中倒映出一张脸。
白皙消瘦,五官温柔婉转。
逢雪一怔,这是三师姐的脸……不对,是孙萤的脸。
但孙萤的眼睛是凤目,飞扬上挑,顾盼生辉,与陆紫翘截然不同。
逢雪盯着熟悉眉目,心中几分酸涩——也许曾经真有一个为救珠农入海的青溟山弟子孙萤,但眼前这个“孙萤”,显然是二师姐进入蜃梦后,为自己捏出的化身。
为何用这张酷似陆紫翘的脸……
是想在蜃梦中,再见一眼故人的容颜吗?又或者是她的梦里,师妹也能与云螭一般长存呢?
长孙昭凝视水中容颜,许久,慢慢走出龙神庙,步过漫长山阶、萧萧竹林,走入真正的云螭城。
迎面几个汉子挑着条大鱼,一颠一荡踏上山阶,笑说庙会马上开始,这是东边周老爷送给龙神的贺礼,盼望龙神吃完大鱼,保佑他家年年有余。
“指点迷津,一卦千金。”
算命的旗子飘扬。
“上回书说到……”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岁值甲子,天下大吉,诸君好呀,我们是新来的万戏班,新来云螭,愿大家多来捧场!有钱的爷捧个钱场,没钱的爷捧个钱场!”
少年抛掷圆环,灵巧攀上三丈长杆。
……
时隔千年。
长孙昭走入云螭,触及到古城的真实一角。
走过衙门,看见两个差役懒懒靠在石狮子上,一个嗑瓜子,一个啃鸡腿,闲话家常。
走过长街,听戏法班子高声揽客,欲在庙会大展身手。
走过胡同,听两妇人叉腰对骂,你来我往,骂仗精彩。
……
直到走到河边。
河水宛若玉带,环绕青山与城池,水面江风送爽,几只渔舟蜻蜓点水般飞过。
“嚯,好大一条鱼啊!”
港口围着密密麻麻一圈人。
一条大鱼摔在地上,鱼尾哗哗拍打地面,被几个人按住鱼身,半晌才消停。
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纷纷感慨,真是好大条鱼,趁着庙会,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渔民拿出渔刀,刀破开翻白的肚子,把手伸进肚腹中,熟练处理内脏,拳头大的鱼鳔被徒手拖出,指头粗的鱼肠重重叠叠,拽着一堆脏器哗地流出。
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惊呼,“有人在鱼肚子里!”
鱼肠盘着一只青黑的小手。
是个浑身青紫、瘦得像狸奴的小孩,被大鱼一口吞入腹中。她的小手紧握鱼肠,仿佛握住母亲的脐带。
“造孽啊!”
“哪里又闹灾,这么小个娃娃,怎么被大鱼吃进肚子里去了?”
“老天不长眼。”
不知谁长叹一声,不忍心观望者摇头走开。
“这鱼吃了人肉,难怪能长这样大了,老赵,你的鱼卖不出去喽。”
老赵丢下大鱼,去洗自己的渔刀,“马上就要庙会,真是晦气!也幸好这鱼没有被大户买去,不然龙王吃裹着人肉的大鱼,可要生气了。”
旁边人摇头叹道:“我有亲戚从别处投奔来,说这一路上,到处可见白骨,山岭里妖怪乱窜,河里面成片的水鬼招手。也就我们云螭好些,河里没什么死人,不过鱼肥点。”
“幸有龙神庇佑。”
“只盼龙神能保护我们过这乱世。”
……
大鱼肚腹被剖开,水液四下漫流,洇出一片冰凉湿痕。
长孙昭停在人群里,人们自顾自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垂眸看着趴在地上溺婴,停驻半晌,俯身抱起死婴。
婴孩露出青黑小脸。
她挖个坑,把死婴葬在河边,坐在山坡放眼望去,长河落日,渔舟唱晚。
渔人背着鱼篓,跳到岸上,河边嬉戏的小童听见母亲呼唤,蜂拥跑入如网密集的胡同里,河畔湿泥留下杂乱的小脚印。
一面是夕阳染红大江。
一面是炊烟袅袅的城池。
乱世人如虱在裈,炎炎火宅避无门。
桃花源转瞬变成人间炼狱。
浮尸从河面飘来。一具又一具浮尸,尸体相枕,堵塞大江,江河停滞,染红的水面上,一盏又一盏残破的花灯漂浮,火光明了又灭。
一个妇人抱着小童残缺的身子,半身浸透在水里,喃喃唱道:“囡囡快回家,日暮映晚霞,村头老槐下,娘亲唤声加……”
大刀从后劈来,她悄无声息地倒在河里。
城破人亡,只在旦夕间。
……
第三次建“云螭城”,长孙昭沉下性子,慢慢雕琢一砖一瓦。
每有阻塞之处,便沉入江水中,与龙神同入梦。
一片片瓦、一条条道……古云螭城一点点在她手中重现世间。蜃气铺展开,空荡的古碑村被云螭取代,古老的城池沿着江河,像张陈旧画卷,逐渐铺展。
没有人烟,没有信徒,饶是再像,这也是座死城。
幸好虽无人烟,古城遗迹里却有许多活的生灵。
长孙昭从杂草里捡到一对叫声响亮的蛐蛐。
蛐蛐你一句我一句,变成街头两个吵嘴的妇人。
又翻到一只响亮鸣蝉。
蝉哇哇大叫,叫声响彻,可不与天桥下说书半个时辰不用喝水的先生一模一样。
别说河中还有成群白条,来去如烟,变成一个个赤足江边玩耍的孩童。
至此,云螭终于落成。
逢雪跟随长孙昭,静观云螭变化,按她心中所想,此时云螭蜃气变幻而成,但构建云螭的基础是一些石头木枝水草,扮演古城居民的,是一些虫子小鱼。
就算失败,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何况,大抵是诚心被龙神所窥见,这次幻境长久持续未散。
长孙昭以孙萤的身份入梦,操纵幻境,主持庙会,一朵朵花灯从水面飘过,往昔随水流去。
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
包括让蛐蛐吵着吵着别打起来。
让白条别被水鸟叼走。
喂饱喵喵叫的狸奴,别叫这些祖宗一个不开心,今日把说书的蝉大爷吃了去,明日私闯民宅,制造一场“灭门惨案。”
……
忽有一日,空空如也的神庙里,多了一尊龙神的塑像。
龙神游来了蜃梦中,答应与她的交易。
至此皆大欢喜,龙王沉入千年旧梦,长孙昭将龙气引渡至衰颓龙脉,为摇摇欲坠的王朝再续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被急召入京。
……
河上雾气更浓,细细雨丝洒在面上,打湿来人鬓发。
古碑村的雾里隐约露出几道人影。
老人坐在村口,轻摇蒲扇,闲话家常。
分明叫人把村民牵走,为何又出现了村人?
白雾如纱,时聚时散,雾里老者动作僵硬,大半蒲扇后,露出张腐烂的面孔。
他们僵硬地看过来,随着动作,脖子上被一丝皮勾着的脑袋猛地垂落,歪在胸口,浑浊的眼珠子被膨胀的尸气挤出眼眶,像极死鱼翻起的眼。
河水中一具又一具浮尸相撞,与梦中云螭无异。
浮尸底下探出一条粉红的、长满吸盘的触手。触手一卷,尸体便被它裹住,拉入漆黑深水。
蜃妖死而复生,蜃气铺展,十里长河化作无边深海,挤满无数海妖。
留在此间守云螭的三千守兵,全作海妖口中食。
至于蜃妖为何会复生,逢雪瞧村头老人的模样,心头有了计较。
催动蜃气时,恐牵涉到无辜百姓,长孙昭命人将村民带至其他地方。
奈何这些人已是耄耋老者,留在此地,信奉落叶归根,自然不肯轻易离开。
素来高高在上的禁军,懒得和一帮白头的平头百姓多牵扯,见他们顽固不化,不肯变通,便一刀送他们上黄泉。
他们将尸体随意丢在河边,用草抹了抹刀上的血,高高兴兴回去复命领赏。
谁也不会在乎几个白头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来寻麻烦,更不会到长公主殿下面前告状。
“他们早活够年头,老而不死是为妖,再活下去,就浪费我大殷粮食了。啐!”
禁军将领一脚把软趴趴的尸体踢入河中。
尸体无声地沉入水里,一线殷红在河面漫开。
十几个老人的血,对于杀人如麻的禁军们,自是无足轻重。这些百姓本就是地上的草芥,田里的麦子,仍由他们踩踏收割。
然而,蜃妖本就在人临死前的妄念中生出。
这些微不足道的草芥,却让海上妖魔死而复生。
蜃妖悄悄潜伏在云螭,等长孙昭因令离开,它才冒出头来,悄无声息地铺开雾气,把三千禁军吞入腹中。
等长孙昭回到云螭,一切已经失控,云螭藏在浓雾里,一只只体型庞硕的海妖在其中若隐若现。
……
蜃妖身形飘渺,腹中却有乾坤大,能藏得下数以万计的海妖。
海上妖怪若离开蜃气,顺水而流,转瞬能吃光千里之地。纵使它们在陆地活不了多久,对于全州百姓,也将是场灭顶之灾。
长孙昭拉满长弓,一箭追着一箭,如电疾出。
每有一箭破开云雾,浓雾里便传来声妖怪的惨叫。
蜃妖狡猾,化作飘渺无形的雾气,真身可能藏于任何地方。它并不直接出现,只放出腹中藏的妖怪。
弓箭有尽时,蜃雾中又钻出许多海妖。
妖怪无穷无尽,穷凶极恶。
蜃气排山倒海扑来,逢雪与长孙昭并肩而立,妖怪随潮水奔来,将两人身影淹没。
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背负镇魔碑的石龟从河底升起。
为了镇住失控的云螭,长孙昭召来昔日祖师爷留下的镇魔碑。
见镇魔碑浮出水面,逢雪心中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掌心已经黏腻。
镇魔碑应是师姐留下的后手。谁也不知道蜃妖的肚子里到底藏着多少妖魔,干脆将它与整座云螭,一同用降魔碑镇压。
风云变色,蜃气滚动。
雾气中流淌出千万张面孔。
整座云螭城被镇魔碑的金光笼罩,长孙昭盘坐古碑之上,手捏法诀。
金光似碗,倒扣住云螭,碗里蜃气滚动,宝光闪烁。
是蜃妖不甘地做最后一搏。
它先是本能变幻出如玉美人,朱楼凤阙,金银珠宝。
古碑上的人头也未抬。
逢雪心中好笑,忽然明白,为何二师姐能抓住蜃妖了——
蜃妖无外乎变幻幻象,迷惑人心,可偏偏她这位师姐,生来尊贵,应有尽有。
连天的珊瑚树不能让她驻足,宝气冲天的东珠也无法使她多看一眼。
听说长公主生来天降祥瑞,先帝大为欢喜,将她视若珍宝。
天底下什么样的珍宝她没见过,什么样的幻象能迷惑得了她?
风云变幻,蜃气剧烈滚动,云雾之中,忽然响起个模糊的声音。
那人身影藏在白茫茫雾里,只露出双十方鞋,软布鞋被血浸透。
她用迷茫的声音说:“在山上时,师长们教我降妖除魔之道,我以为学好术法,就救得了山下的百姓,可百姓当真是被妖魔所害吗?”
雾气翻涌,化作片茫茫大海,海上一片采珠船上,官兵拿着鞭子,逼瘦小孩子跳入海中。水面浮现一线殷红,再拉起麻绳时,绳端空空荡荡,只剩大鱼的牙印。
一艘艘采珠船从海底浮上,无数人赤条条投入海中。
低低啜泣声从雾里另一个方向飘来。
“呜呜,阿爹出海被鱼吞了,阿爷阿奶病死了,大人说再交不上珍珠,就要把我和妹妹带走,娘只能乘船出海去捞珠。可是娘怎么还没回来?娘亲,我好饿……娘,妹妹不动了,她变成白色了,像珍珠一样……我带妹妹来找你了……”
那双被血染红的十方鞋往前踏了一步,露出湿漉的布袍。
她声音迷惘,再次说:“为何我所见到,和师长们的教导截然不同?把人们逼入海里的,害人家破人亡、怪病缠身、生不如死的,怎地不是妖魔?”
“妖魔在何方?我辛苦修炼的术法能救谁的性命?”
白雾再翻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官,大官旁边围了圈手执大刀鞭子的差役。
大官道:“这颗千年珍珠若能献入宫中,博得贵妃一笑,我必能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差役摇头摆尾,如犬彘围在大官左右,齐声道:“大人说得对!大人说得对!”
大官又道:“可听说那海上风急浪高,出海九死一生……”
一个狗头人身的差役道:“能讨大人的欢喜,是贱民几世修来的福分!”
“能让京城贵人戴上珍珠,他们也不算白活!”
蜃气中宝光摄人,飘来丝竹歌声,美人点着珍珠妆,香腮若雪,长眉如月,载歌载舞。
而另一边,一艘艘采珠船来往如梭,无声被浪涛吞噬,生灵十万化作鱼鳖,喂饱鲸鲵。
白雾中说话的道人又往前一步,露出大半身体,说:“海上的宝光并非珍珠出世,是蜃妖在作祟,采珠船入海,不过徒劳给蜃妖送上口粮,根本不能捞得珍珠。若我说明真相,他们应不会再逼人入海了吧?”
雾气聚拢,化作个脚踩十方鞋的年轻道人。她刚踏入衙门口,就被那些手执大刀的狗头差役给赶了出来,辗转几个衙门,好不容易踏入官衙,说上几句话,就被戴上镣铐,锒铛入狱。
十方鞋再踏一步,道人的身影从烟雾里露出。
是“孙萤”的脸,有时又扭曲变形,化作另一张年轻的容颜。
她望着镇魔碑上的人影,嘴角咧开,似笑非笑,一行血泪从眼角滑落,“师父啊,原来你骗了我,妖魔分明是穿金戴珠,披着人形,师父,你害苦了我!害人的妖魔根本不在海上!”
“妖魔在何方?”
无数张浮肿的面孔从海里雾里浮了出来。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孙昭,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道:“公主头戴着金冠咧,冠上刮下来一点金粉,就够我全家吃上一年了。”
“公主身上镶嵌满珍珠,都是因为这颗珍珠,才害我家破人亡,害我葬身鱼腹!”
“公主的衣服是金丝织成,真好看啊,抽出一根金丝,就能给阿娘治病了。”
“孙萤”声音猛地拔高,凄厉笑道:“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千万张面孔齐齐开口,声音震透云霄。
古碑之上,长孙昭身影一晃。
第163章 第 163 章
逢雪心道, 坏了。
师姐被蜃妖的话扰乱了心神,道心已乱。生死斗法,一瞬分神, 便极其致命。
这妖怪实在狡猾。也许是吃了太多人,又是人心中欲念形成, 它生出灵智后, 变得越来越聪明。
妖魔嗜血强大, 凭本能杀戮,但天生蠢笨, 灵智难通。
这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若魔物天生这样强大, 还生得似人一般聪明, 天下生灵岂不都成它们的口粮。
因此, 似蜃妖这般狡猾的妖怪,极其罕见。
它趁着长孙昭心神松懈,趁虚而入,又从她记忆中偷出许多碎片。
雾气翻涌, 又变成村头老妇, 一丝皮挂着腐烂头颅,哭诉道:“我只是想留在故土, 公主为何还要派人杀我?”
或变成年轻潇洒的青年, 冷漠笑道:“师妹是皇亲贵胄, 与我终非同路。”
再是一个捧着丹药的少女,眼波若水,温柔浅笑, “我想要下山治病救人,悬壶济世, 可是师姐,你怎么杀了这么多人,害我救都救不完,回不到山上……”血水从她七窍流出,她的嘴角咧到耳根,笑声尖锐,“原来是师姐害了我呀。”
……
胜负已定。
镇魔碑金光黯淡,轰然断裂,一头栽入雾里。云雾汹涌如潮,一个个漩涡浮现,将石龟上的人影拉入雾里。
逢雪微怔,既然蜃妖赢了,为何还在云螭没有离开?
按照妖魔秉性,它应带着自己的海妖尽快离开,去人烟更稠密的地方,要知道,陆地上的人比海上多多了,人心欲壑难平,足以将这只妖魔喂得越来越大。
到最后蜃妖能被喂得多大?
是否能一口便吞下一座城池?
届时,海上陆地,它皆可称霸,建立自己的妖国。
也许是太过得意忘形,蜃气中传来一声笑,笑声非男非女,古怪至极。
一支羽箭猛地破开蜃雾,射穿“陆紫翘”的面孔,一道道熟悉的人影被箭贯穿,化成一缕烟雾。
笑声化作气急败坏的痛呼。
又是三箭疾出。
箭枝钉住蜃妖,虽是一时半刻,但也够了。
长孙昭提着长弓,从浓雾中缓缓走出。
但逢雪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面似乎笼着层云雾,五官瞧不分明,只露出双凤眼。
凤眼微垂,不再带山中拔鹤羽时飞扬的神采。
拉弓的手指被弦划破,血珠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她穿过逢雪,周围站了圈虚渺的人影。
长孙昭面前是一口竖棺,“蜃妖无形,我带它入棺,借龙神之威,将它封印在河底。待我沉入江中,你们要尽快毁去蜃珠。蜃珠在,蜃妖便还有机会再复生。”
“至于云螭……本就是个错误。覆水难收,失去不可复得,云螭本不该出现在世上,就让它随水而逝吧。”
长孙昭闭上眼睛,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只闻哗哗水声。
江河沉静地从头顶流过。
一道疲惫的声音在逢雪耳畔响起,“小师妹。”
逢雪望着四周浓雾,说:“蜃珠并未被毁去。”
云螭城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大了。依她这几日在云螭见闻,这座城活了过来,与普通凡间城池无异,繁闹喧哗,红尘滚滚。
那些虫鸟化作的人,逐渐生动鲜活,宛若生人。
吵架的姐妹花每日吵完架后,会手挽手去河边浣衣;说书先生讲累了书,也知道喝口茶,按时歇息。
他们嬉笑怒骂,皆与活人无异。
而且,原来长孙昭抓遍山上虫、钓遍水里白条,所填满的,也不过是一两条胡同。可如今云螭每间屋都被填满,涌来的外地“人”也越来越多,多到城市外围,扩建一圈圈屋子,整座城都快挤不满了。
看来监天司不仅没有听师姐的话,毁去蜃珠,反而将云螭越建越大了。
不过,如今住在云螭的居民,会是什么?
长孙昭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道:“蜃气不仅迷惑人心,也会吸引来其他动物。何况,山野之中,不独只有动物。”
蜃妖变出海市蜃楼吸引渔舟商船,也会变出鱼群,引来觅食的海上妖怪。这座陆地的海市蜃楼,又会悄悄勾来些什么魑魅魍魉?
在初建云螭时,长孙昭其实做过一番考量。她抓来充当“人”的生物,是些草地里跳跃鸣叫的小虫,水里游来游去的白条。
这些虫子小鱼天生愚笨,灵智未开,就算日日穿上人的衣冠,学人说话走路,也不会成精。
要知道禽兽修炼,是从先学做人开始,若换成稍聪明点的动物……
逢雪微微蹙起眉,想到吞下钱狗儿的犬妖。
应该说,吃掉蜃气变成的人相“钱狗儿”,显出自己本相的犬妖。
“云螭如今藏着多少妖怪?”
————
“喵喵喵!”
三花猫对孔一贯大声叫。
孔一贯探出脑袋,往外望去,监狱难得空荡,那头猪妖跑出觅食,正是借此逃出去的好机会。
猪妖装都不装,把自己的皮给吃下去,再在牢里待下去,只怕不会安全。
“到外面又要风餐露宿了。小三花,你还要跟着我啊?”
小三花尾巴翘起,高兴又响亮地“喵”了声。
孔一贯无奈,“你连耗子都不会抓,也养不活自己,我也养不活自己,咱们两凑到一对,岂不是要天天饿肚子?”
三花的尾巴垂了下去,“呜。”
它低下小脑袋,在孔一贯草鞋破洞露出的脚趾上轻蹭。
“小三花,”孔一贯忍不住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这两天你一直跟着我,我又没什么喂你,你怎么这样亲近我?难不成——”
“你是月姑的崽子?”
“不对不对,月姑是个小太监,能有什么崽子?”
三花脑袋怂耷得更低,委屈地呜呜叫。
他想开口说,自己就是月姑,不是别的三花猫。又怕口吐人言,吓到了爷爷。
“罢了,”孔一贯把它抱在怀里,“先溜出去,去衙门转一圈,要真是能找到救云螭的宝贝,说不定大人一高兴,赏我们几两银子呢,到时候你就能吃几顿鱼汤了。”
三花猫用力蹭蹭他的手,“喵!”
一人一猫弓起身子,鬼鬼祟祟地走出牢房。
————
快到十五,明月圆得像个盘子,银晃晃挂在天上。
虎班头提刀追猪妖跑出牢房,胸口急促起伏,大喘气喘着喘着,把胸中满腔的勇气也喘没了。
他盯着把衙门大门塞满的壮硕背影,想不通自己追这玩意干嘛呢?
真以为人人喊他一声虎班头,自己就是猛虎转世,打得过妖怪?
见猪妖往外走,没注意到自己,虎班头收回脚,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开玩笑,就为这点月钱,拼什么命呢?
他和钱狗儿孑然一身不一样,他家里还有位温柔体贴的娘子,一窝嗷嗷待哺的崽子。
要是没了他,他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衙门里除了虎班头,还有两个活人。
猪妖猩红眼珠子转了转,扫过墙角,老古头和衣睡在那儿,被猪妖脚步声惊醒。
老古头慢腾腾起身,抬眼看向猪妖。
猪妖凶狠盯着他,涎水连成串,悬在嘴边。
老古头拿起墙角的扫帚,从容扫去地上落叶。
虎班头蹲在阴影里,心想,这老头年纪太大,已经糊涂了,看见这么可怕的妖怪,居然无动于衷。
不过老古太老了,活到这把年纪,已经生死看淡了吧。
不似他,家里还有温柔娘子秉烛等候。
班头朝老古挥手,示意他赶紧逃跑,可老古老眼昏花,连妖怪都看不见,哪见得着暗处的他?
猪妖身体看似笨重,动起来却无比迅捷,眨眼就用蹄子抓起老古佝偻的身体,把他抛入嘴里,用力一咬。
只听声脆响。
猪妖如剑凸出獠牙断成两截,鲜血狂飙。
“老头的骨头可真硬,硌牙得很。”猪妖把老古丢下地,一边的獠牙被硌断,挂在嘴边,被血染红的涎水直滴,滑稽又诡异。
它用蹄子揉了揉大肚,“饿啊——”
猩红眼珠转动,望向坐在石阶上的人。
那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想想就硌牙得很。
摸了摸挂嘴边的断牙,猪妖倒吸口凉气。
嘶——有些牙疼。
但腹内实在饥饿。
见猪妖顿住,虎班头悄悄把伸出的脚又缩回去,偏头望向老古。
老头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扫着地上落叶。
被咬一口,竟周身无虞,还把妖怪牙都磕断,这老爷子,莫非长了身钢筋铁骨吗?
虎班头心中称奇,忽听有水声淅沥从耳畔滴落,一回头,对上条长长的舌头。
腥臭软滑的猪舌像条湿热毛巾,糊过他的脸,留下黏糊晶莹耳朵口水。
猪妖眼神贪婪,“原来你出来了呀……”
班头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也不知自己哪里爆发出的速度,地上打个滚,飞快冲往门口,把坐在台阶上乐呵呵的老人一把扛在背上,大步往前奔。
张紫云被他扛在肩膀颠荡,虚弱地说:“小虎,快、快停下来,我这把老骨头,快颠散架了。”
班头大声道:“不成啊!猪妖就在后面,老太太你还想和老古一样,和猪妖的牙碰一碰软硬啊。这可碰不得!万一这次是你碎了呢。”
老太太在他肩头颠得唉哟唉哟叫。
班头道:“看来你的骨头比不上猪牙硬了。”
“唉哟。”
班头大步往前跑,听得地面隆隆作响,往后用余光一瞟。
一头大野猪在街上横冲直撞,四蹄狂飙,蹄子在地面磨出串火星,一路火星带闪电追在他后面,猛地撞来。
他后背蹿起一股凉气,往上一蹿,跳出三丈高,躲开野猪的冲撞。
轰隆一声。
尘土飞扬,原先站的墙被撞得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野猪晃了晃脑袋,撞翻一堵墙也不见它皮糙肉厚的头上多什么伤痕,它转身继续恶狠狠地盯着班头,前蹄刨地,刨出一串火星。
张紫云声音微弱,为虎班头指明方向,“小虎,往那边走。”
虎班头下意识跟着她的指引,折身钻入一条街道,转过几道弯,他忽然察觉到不对。
眼前景象怎么越来越熟悉?
天杀的老奶奶!
竟是他回家的那条路。
家门口近在眼前,虎班头咬咬牙,把肩头老太太放到路上,拔出腰上衙役配的大刀,啐道:“你这奶奶,怎么恩将仇报?我出手背你离开,你把妖怪引我家来了!”
只听祸水东引,哪有把妖怪引到自家的道理?
不对,这老婆婆又不曾来过他家,怎么知道他家在何方?
但眼下由不得班头想那么多了。
身后就是妻儿,他回头望眼窗户透出的烛火,握紧刀柄,再望向猪妖时,神情坚毅。
大野猪不知为何也停下脚步,隔着十来步距离,远远与他对峙。
肥硕巨大猪头摇晃,涎水垂成线,在地面聚成小滩水洼。
它死死盯着班头,哼哧哼哧喘气。
“蠢猪,声音小些,莫惊动我夫人!”虎班头话音落下,心中生出无尽勇气,双臂肌肉暴起,如电冲向野猪妖。
大刀劈落。
“崩——”
刀卷了刃,只在野猪黑皮留下一线细细白痕。野猪抬起头,舌头一卷,把刀咬入口中,嘎嘣嘎嘣咬几下,吐出一团废铁。
班头双臂发麻,被野猪撞飞,像破布袋般摔在地上。
他牙咬出血,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怕弄出声响,妻儿推门查看,落入这妖怪口中。
没想到尽力一搏,看起来像个笑话。
野猪能咬碎铁刃的巨口就在眼前,除却镰刀一样突出的两根大牙,它的嘴里还有两排密密麻麻的小牙,像两排锯齿。
眼看它一张口,就能吞掉班头脑袋,锯齿银牙轻松咬断脆弱脖颈。
班头已经在等死。
野猪妖却闭上嘴巴,呼哧喘气,慢慢往后退,瞧着极其紧张恐惧。
什么东西,能让如此恐怖的猪妖害怕?
班头抹了把脸上黏稠的涎水,一点点转过头,往后看。
一只毛绒绒的爪子踏碎夜色,从他身后走来。
是头吊睛白额大虎,个头比成精的猪妖小些,头圆耳短,四肢有力,橘皮毛上黑色花纹绚烂,在月下流动美丽的光芒。
它似乎饿得有点久了,显得颇为苗条瘦长,一爪子把班头按倒在地上。
爪子按住班头胸口。
班头心脏狂跳,一对上老虎琉璃般的眼睛,连一丝反抗的念头也没有了。
这破地方,怎地这么多妖怪?
老虎无视猪妖,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几遭。
大虫舌头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倒刺,一口舔下去,非在人身上刮一层皮肉不可。但这种母大虫舔舐时,刻意收起了倒刺。
班头只觉脸上有些麻痒刺痛。
野猪妖不愿看到手的肉被别人抢去,呼哧喘气,前蹄刨地,用力往前冲撞。
老虎停下舔舐,低吼一声。极具压迫感的声音穿透夜空,整片长街都在颤动。
四下悄然无声,连天地也为山君之声而寂静。
野猪猛地刹住身形,四蹄发软,打着滑往回缩,不敢在山君面前造次。然而老虎却没打算放过它,纵身跃起,扑在野猪背脊。
只听一声脆响,野猪颈椎顿时被咬碎,软软趴倒在地上,肥大的尸体像座隆起的小山。
班头身上被冷汗浸透,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心想,难不成山君奶奶放过他,把野猪当成口粮。
一股巨力掀翻他的身体,几只小虎崽子从后面扑倒他,在他身上又是一通乱舔。
小虎不知克制力度,把班头舔得肌肤条条交错血痕。
母虎低吼一声,虎崽子们放下班头,跑到野猪如山尸体前,大口大口啃起猪肉。
哪儿跑出来这么多老虎?
班头回头看一眼,身体僵住——家中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窗后一片漆黑。
糟了!娘子!
他疾奔冲进虚掩的门,温暖的家变得空荡,几件衣衫凌乱放在地上,温柔夫人、可爱孩儿不知踪影。
班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
“多少妖怪?”长孙昭声音虚渺,“这些年,蜃气不断吸引妖怪进入云螭,但妖怪凶残嗜血,待久了,便会撕开蜃气伪装,现出禽兽本相,互相厮杀。”
幸好如此,云螭的妖怪才不至于特别多。
但妖怪不多,鬼就不一定了。
蜃气吸引四周孤魂野鬼,鬼魂忘却自己已死的事实,飘入云螭,在其中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也有不少如逢雪这般的活人,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勾来云螭。
人鬼妖魔本应界限分明,却在云螭城,被蜃气弄成一锅大杂烩。
在其中,活人无疑是在最底层。
蜃气维持云螭城运转,若有不合常理的存在,便会将它变成其他东西。
于是人骨变作酷似肢体的藕,掩饰“狱卒食人”的事实。
而云螭不该有剑仙,逢雪的剑便被蜃气藏了起来,变作它物。
逢雪细细梳理这些时日所见,眼前闪过孙萤那张面孔,道:“蜃妖逃了出来?”
长孙昭“嗯”了声,“去岁,浮尸多得堵住河道,蜃妖力量大增,蜕皮从棺材里逃出。”
去岁全州大乱,死了许多的人,逢雪从阴间借道时,见到连黄泉都被浮尸堵住。
“好在,蜃妖还未从云螭逃出。但我能感觉到,距它逃脱之时不远了,”长孙昭忽然有些急切,“师妹,你要尽快离开这儿,回去禀告师父。”
逢雪面色平静,想了想,说:“师姐,我要如何救你?”
长孙昭沉默了。隔着朦胧雾气,她的身影模糊不清。
逢雪踏入雾里,一步步走近,快要拨开云雾,看清师姐的脸时,长孙昭却转过了身,“钉在竖棺上的钉子是万法寺丈六金身,用以锁住邪祟凶煞,只能得道高僧用秘法解开。”
然而,别说得道高僧了,云螭连个秃瓢和尚都找不见。
“师妹,蜃妖擅长变化之法,不会轻易现出本相直接杀人。如今云螭人鬼交织,错综复杂,气息杂乱,你藏匿其中,莫让它发现你,再找到机会,赶紧离开吧。我这支羽箭,生死关头能够助你。”
云雾逐渐淡去,涛声闷闷从天际滚来,如沉闷的春雷。
逢雪感觉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在冰冷江水里浮沉。
留给她和长孙昭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往前一步,“师姐,监天司和镇厄司一样吗?”
“监天司表面负责天象,实则聚集奇人异士,为皇帝所用。这些人许多都是正经玄门术士,也有不少是万法寺高僧……至于镇厄司。”
长孙昭声音忽然放柔,“大师兄感妖魔横行,无人为百姓出手,便欲立镇厄司,想让镇厄司如普通衙门般,若有被妖鬼所缠之人,无需叩首求神佛,便如遇见一幢失窃的小事般,向镇厄司求助。”
按照季峋原来构想,镇厄司成立初期,本欲护佑百姓,成为普通人的靠山。
“我在江中许多年,不知外面变化,他成功了吗?”
逢雪想起杀害同伴的司卫,心情复杂。
太守夫人回家时,便能轻易遣动镇厄司高人护送,可黄云冈阖村被鼠妖啃食时,不见这些高人身影。
只因太守夫人出身太渊王氏,地位高贵,而黄云岭的百姓,只是命如草芥的贱民?
镇厄司变成权贵们的座上宾,至于普通百姓的生死,早已无人在乎……
也许还是有人在乎。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残缺的、被蛊虫啃得半面白骨的脸。
听她久久沉默,长孙昭道:“如今镇厄司,是一个新的监天司,是吧?人总要求点什么,这些学了些法术的人,与妖魔鬼怪生死搏斗,又升不了仙,自然谋求人间的富贵权势。”
“或许,太平道、白花教,只是个没有名分的监天司。”长孙昭嘶哑地笑了声,“季峋他还是败了啊,早知如此,当初该两箭射穿他的腿,就算把他射成瘸子,也不让他下山了。”
“不。”逢雪平静地说:“没有失败。”
“嗯?”
“镇厄司中,不乏舍生取义的义士。若他们在,大师兄便不算失败。”
长孙昭反问:“他们还在吗?”
“不在了,但是……”逢雪攥紧了剑柄,“我在。”
第164章 第 164 章
睁开眼, 四周是冰冷水液,漆黑不见天光。
“咕噜噜——”
逢雪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肺部剧痛, 耳朵充斥沉闷轰鸣声,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 身子却沉向漆黑冰凉的深黑。
一只手拉住她, 将她揽入怀中。
逢雪被捧住脸, 渡了一口气,她眨了眨眼, 牵住叶蓬舟的手,与他一起往上游去。
蜃妖抓到机会, 自然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开。
潮水翻滚, 两人刚往上游了段, 又被汹涌的浪流拖入水底。
叶蓬舟水性极佳,弄潮拨浪不在话下,但逢雪的水性只是个半吊子,被激流拖了几次后, 眼前冒金星, 双腿灌铅,那种让人绝望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她想让叶蓬舟放开自己, 先游上去。
张开嘴, 又是一串泡泡。
叶蓬舟揽住她的后脑勺, 渡来一口气。
渡气时,湍急浪流骤起,头顶隐约的光离他们越来越远。逢雪余光瞥见, 黑暗潮水里,游来几个触手狰狞的庞然巨物。
看来蜃妖是非想致他们于死地, 连肚里的海妖都放出来了。
逢雪掷出飞剑,剑光如雷霆震怒,海水里冒出股幽蓝血液,触手霎时被斩作几段。
叶蓬舟轻轻咬了下她的嘴唇。
“小仙姑,亲吻的时候要认真些。”
逢雪仿佛听见他含笑的心音,瞪他一眼,心道:“这时候认真,认真一起葬身鱼腹吗?”
水底相斗,他们不占上风。
小蛟和飞剑皆被缠住,而他们被湍急的激流形成的漩涡卷入,陷得愈深,愈难冲破海浪桎梏。
到最后耗尽力气,无法呼吸,便如千万溺水之人般,只能无奈沉入海底。
倏尔之间,水上落下一张大网。
渔网在浪里散开,结结实实把两人裹住。
转眼,逢雪就跟鱼一样被网住,这网越挣扎越紧,好在下网者只是把他们拉到了船上。
渔夫赶紧拨开网,“两位仙师,没事吧?”
逢雪吐出口腥咸海水,“多谢。”
四下怒浪接天,浪潮似沸,一叶小舟颠荡起伏,几次差点被浪打翻。
渔夫划动小舟,在浪潮里灵活游动,道:“仙师用不着客气,您救过我好多次啦。只是您看,我家里还有一对孩子。他们年纪小,无父无母的,日后可怎么办啊?”
逢雪看了他一眼,云螭人鬼参半,渔夫的孩儿,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
“我会尽力护他们周全。”
得到这句承诺,渔夫喜笑颜开,连连道谢。
小蛟破水而出,逢雪和叶蓬舟一跃跳上蛟背,乘蛟飞上天空。
她往下望了眼。
渔夫不再渡船,放下了棹,在船头朝她笑了下,眨眼就被愤怒的浪涛连人带船淹没。
————
江伥是什么?
是被蜃妖蚕食殆尽吐出的遗骸,是渴望重新进入云螭,拥有活人生活的水鬼。
云螭是什么?
是妖魔鬼怪披上人皮,一同扮演千年往事的戏台,是片有死无生的死地。
但逢雪却没打算听长孙昭的话,隐藏气息,伺机脱身,逃离这片死地。
叶蓬舟晃了晃酒葫芦,“没想到云螭这么热闹啊,若现在就走,那也太没意思了!”
逢雪面上浮现淡笑,“这么多妖魔鬼怪,你不害怕?”
“我只害怕没有妖魔鬼怪。”
逢雪:“我也一样。”
踏上岸时,晨光微熹,长河闪烁金色流光,几户早起的人家屋顶,飘起袅袅炊烟。
逢雪望着眼前热闹城池,面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手里,果不其然,她的剑又消失不见了。
一只手牵住了她,“走,刚斗完这场,该喝口酒缓缓去。”
“喝什么酒!”逢雪扯他头发,“接师叔去!”
“孽畜!”
身后响起一声暴喝。
冷亮的刀光迎面劈来,逢雪下意识抬脚一踹,刀客便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咦,班头?”
短短一夜过去,虎班头憔悴许多,双目布满血丝,挣扎从地上爬起,“孽畜,还我夫人命来!”
逢雪扫了圈,他看起来狼狈,却没什么伤痕,唯一一处面上磕出的青紫——
咳咳,是她方才一脚把人踹到墙上撞的。
班头恍若疯魔,捡起刀,又跑来劈她。
逢雪往旁挪了步,一束朝阳透过天边薄云,照亮她的脸。
班头的刀悬在半空,微微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勾住了肩膀。
“虎哥,大早上的,怎么喊打喊杀?”叶蓬舟勾住他,笑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仙、仙师?”
虎班头的刀掉在了地上。
————
衙门口两个石狮子威武伫立,镇守一方。
“呜呜哇——”
班头抱着自己的刀,缩在母狮子的脚下哇哇大哭。
逢雪知道昨夜发生何事,看他一眼,心中有些好笑。朱狱卒变成了肥头大脑的野猪,这位虎班头,应也是位威武山君。
他所说的娘子孩儿悉数葬身虎口,想来是他的“娘子”被野猪勾动食欲,撕去人皮,显出自己本相来了。
城里到底有多少妖怪呢?
虎班头摸着石狮子的脚,“娘子,娘子,我真该死啊,我还嫌你凶狠,暗暗腹诽你比衙门狮子还要凶。”
叶蓬舟呲地笑了声,好在虎班头深陷悲伤,不能自拔,没有听见他的笑。
只有紫云真人在温柔安慰虎班头。
“小虎,别哭了,来吃个新蒸的馒头,吃饱了肚子,才能为你娘子报仇啊。”
虎班头泪眼婆娑,没看清她手里拿什么,一口咬下去,被石头崩断一颗牙。
他“嗷”地惨叫出声,哭得更加凄凉。
逢雪瞧虎班头如此模样,心中生了些愧疚,朝他拱了拱手,“班头,或许尊夫人还未死。你没瞧见他们的尸体吧?”
班头抬起红肿双目,愣愣看向她,圆钝的眼睁得大大,像只呆滞的大猫。
逢雪想到小猫,轻轻笑了下,忽而想抬手摸摸班头的虎脑。
叶蓬舟先她一步,在班头的头上摸了把,手法熟练,和他平素摸狸奴一模一样,“就算被老虎吞入腹中,那也不并不是再无相见之日。班头没听过吗?被老虎吃过的人,会变作伥鬼。”
班头逐渐直起身,喃喃:“伥鬼。”
逢雪道:“伥鬼为虎所役,永世不得解脱。”
“伥鬼还喜欢蛊惑人,使人被老虎吃去,你夫人若是做了伥鬼,第一个回来找的就是你,掏你的肛,吃你的肠,剥你的皮!”
“班头,”逢雪作揖,“无论是为了尊夫人,还是为你自己的安危,请振作精神。”
“我醒得。就算把云螭翻个底朝天!”班头恶狠狠地说:“非要把这头母大虫找出来宰了不可!”
他抬起双手,抱拳道:“请仙师助我!”
————
知道云螭真相后,逢雪再看这座古城,有了不同感觉。
这位朝气满满,在台阶一蹦一跳练跳远,腿力超群的瓜衙役,应是师姐从田里抓到的一只田蛙。
那位托着文书转来转去,忙碌得嗡嗡叫的主簿,难道是河上的飞蚊?
蛙与蚊本是死敌,却能作为同僚,共处一室,实在神奇。
逢雪目光落在扫地的老古身上。
被野猪咬一口连点伤都没有,还把猪牙给硌断了,莫非这是只成了精的老龟?
只是在衙门转了圈,也找不见那块跌落蜃雾的镇魔碑。想来蜃妖察觉到危险,把镇魔碑藏了起来。
早上街道逐渐热闹起来。
逢雪扶着紫云师叔,走出衙门,道:“师叔,我见到二师姐了。”
老人目光浑浊,低低唔了声。
“二师姐她……”逢雪夺过老人手里的石头,“师叔别啃了,这不是馒头!”
“怎么不是馒头,我刚回家拿的,阿姐给我蒸的。”
逢雪只好叹气,“师叔,你的牙还好吗?”
老人喃喃:“牙还好,腿有些疼。”
“我带你去买幅膏药吧。”
长街人来人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可能是鬼、可能是妖、也可能是埋伏其中的蜃妖。
云螭是蜃气变幻而成,蜃妖可变作任何一人一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它的眼皮底下发生。
若在其中多待些时日,还会被它的蜃气影响,被安上各种身份,而忘却自己本身是谁,就像衙门里那对死敌蛙妖与蚊怪一般。
云螭仿佛搭好的一座大戏台,台上人来人往,演一出好戏给龙神看。
既然如今蜃妖已经脱困,为何还与监天司一起维持这场大戏,它总不会要什么龙脉不断,国祚万年?
逢雪握住叶蓬舟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疑问。
他们说的话会被蜃妖听去,只能用此方法交流。
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走,宛若一对眷侣,袖下十指交缠,互写的却不是情丝。
叶蓬舟指尖划过她的手,写道:“云螭。”
云螭?
逢雪微怔片刻,便明白过来。
对于蜃妖而言,藏着无数妖魔鬼怪的云螭,真是道极佳的补品。它在海上变幻海市蜃楼,耗费千百年功夫,也没云螭一年骗来的鬼多。
一锅香喷喷的十全大补汤在眼前,它自然舍不得离开。
从人心贪欲中滋生的妖魔,是不会知道满足的。
除却云螭这锅十全大补汤,还有一物,让它流连此处,舍不得离开。
远远地,逢雪就听见万戏班开张引来的一片雷动掌声。
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离庙会只剩三天了。
云螭不独只有人鬼妖魔,还有一位千年前的河神,一条疲惫的老龙。
龙王沉入千年旧梦里,每一次庙会,它便会更深地沉入梦里,到最后长睡不醒,被蜃妖吞噬殆尽。
如果蜃妖把龙神给吞了……
逢雪设想了下最坏的可能,暗暗摇头,心中盼望龙王能多撑几次。
这应不是最后一次庙会吧?
第165章 第 165 章
“这是最后一次庙会。”
“只剩最后三日。”
远在千里之外, 全州州府,一座皇家宫苑藏在繁茂青山中。
绿水为带,青山环绕, 宫苑仿江南风景而建,洲岛错落, 放眼望去, 宛若身在烟雨江南。
水晶围成一方碧水, 水波潋滟,绚烂光芒随水液流动, 仿佛是补天五色石烧成的五色云霞,落入凡间池水里。
宝光化作一幕幕令人琳琅满目的幻象, 条条小鱼游过, 一座古老城池在水底若隐若现。
“鱼。”昭昭扑在水边, 安静看蜃气变幻。
乳白如脂玉的耳垂挂着的翡翠耳坠摇动,盈盈如一钩春水。
监正盯着她的背影。
从他角度,瞧见长公主修长脖颈如世上最美的羊脂白玉,延绵至后领里。
自长孙昭以生魂入棺镇蜃妖, 只留一魂一魄在身体里, 维持肉身不死。魂魄不全,人自然也痴痴傻傻, 只能算活着而已。
因另一半魂魄在水中, 与蜃妖牵扯纠缠, 她便日日坐在池边,望着水镜变幻。
监正瞧见过长公主昔日的风华,再见她如今模样, 难免唏嘘。
“殿下,”他靠近昭昭, 与她一齐俯视水面,五彩池水下,隐约可见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闪烁霞光,“这一场庙会后,龙王便永远沉入梦里,化为我大殷龙脉。如此盛景,可惜殿下不清醒,无缘得见。”
但想到昔日公主弯弓的英姿,他心中一凛,又道:“幸好殿下不清醒,公主,不必清醒,与龙王一起沉入美梦吧。”
————
“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街头林林总总小摊中,又支起一个新的摊子。其实不算摊子,只是个白发老头盘腿坐在地上,面前铺张油黑黄布,摇头晃脑喊:“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小三花猫睡在他的膝盖上,懒懒晒太阳。
看来昨夜变故,让月姑的爷爷离开了监牢。老头眯着眼睛,一手摸稀疏胡子,一手在三花猫身上摸来摸去,顺着摸反着摸,摸得不亦乐乎。
三花猫注意到逢雪,朝她轻轻“喵”了声。
逢雪也笑笑。
“小猫不喜欢月姑了!”小猫却很有意见。
“哦?”
小猫跟在逢雪后面,颠颠跑,“月姑要陪爷爷,晚上不肯和小猫一起去抓耗子了。”它忧愁叹气,白胡子一颤一颤,“这样下去,可怎么成神呀。”
叶蓬舟笑道:“你还记着成神这件事啊?”
小猫很认真,“是啊,要是小猫成了小猫神,就要盖一座小猫庙。小叶和小仙姑做庙祝好不好?”
“好,要是小猫成了狸儿神,咱们给你做左右护法。”
逢雪莞尔,给师叔买贴膏药后,又转到繁华市场,买了两匹布,一包红豆,一包肉干,和零星礼品,敲响柳树巷某户家门。
开门的是个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的瘦八字胡,“你们谁?”
“我们来看看阿鲤与泥鳅。”
八字胡诧异,胡子抖了两下,“那对丧门星?”
逢雪皱了下眉,“丧门星?”
“呸,你说谁丧门星呢!”扫帚从八字胡身后丢来,把他打得落荒而逃。
一个伶俐妇人从屋里走出,指着他骂:“你有没有良心?”
八字胡抱头窜逃,喋喋回嘴:“克死全家,不是丧门星是什么?我看你才是没良心,缸里没几粒米还收养这两张嘴,是想饿死我啊?”
……
妇人擦擦手,“让二位见笑了。”
她认出那日送阿鲤泥鳅来的青年,把他们当做衙门的人,“大人请进。来家里喝杯茶吧。”
逢雪摇头,把买的东西递给她,又将身上银钱全拿出来。
“大人怎地这般客气?”
“阿鲤他们的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劳烦先照顾好他们。”
妇人想要推辞,八字胡去而复返,夺过碎银,笑着说:“那是那是,那两个孩子懂事又孝顺,我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叶蓬舟笑:“我看你是喜欢这银鱼不得了吧。娃娃呢?”
两个孩子被妇人叫了出来。瘦小的孩童紧紧靠在一起,低头沉默着。
“这两孩子,打个招呼嘛,不知礼数。”八字胡忍不住抱怨。
弟弟泥鳅抬起圆溜溜的眼,认出叶蓬舟,怯怯喊了声:“哥哥,你晓得爹娘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吗?”
叶蓬舟俯身,摸了摸阿鲤的脑袋,递给她两个纸人。
纸人轻飘飘坠地,化作一对脸色苍白的夫妇。
小孩瞪大眼睛,高兴地喊:“阿爹!阿娘!”
“你爹娘会在旁边保护你们,”他扫了眼八字胡,似笑非笑,“若是有人欺负你们……”
八字胡被吓得双腿发软,扶住门框。
渔夫两夫妇的身影如泄气的气球,坠地后又变成巴掌大的纸人模样。
阿鲤捡起纸人,收在怀中,拉着弟弟认真一拜,“多谢两位恩人。”
逢雪“嗯”了声,神色微暖,“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们。”
————
两个人探望完阿鲤与泥鳅,转身走入一座酒楼。
酒幡上写着“小白豆浆铺。”
这儿本应是个小小的豆浆铺子,然而长孙昭建云螭时,在古城里塞了一点点自己的私心。
在长孙昭的设定里,小白豆浆铺醇厚香甜,经过几代努力后,终于成小小的一个铺子,变成一座大酒楼,成为云螭的一个招牌。
豆浆色白如玉,香味醇厚绵长,是城中百姓最爱的饮品。
刚走入酒楼,年轻机灵的小二把抹布往肩头一甩,笑眯眯走来迎客。
逢雪记得,在师姐最初布置里,小白豆浆铺的掌柜和小二——老白与小白这对父子,是由花间一对蜜蜂变成。
蜜蜂嗡嗡嗡在酒客间飞来飞去,热情洋溢,不知疲惫。
云螭如今的妖怪换过几轮,不知小白父子,是否还是原来的蜜蜂。
逢雪嗅见空气里飘来的蜜香。
看来人还没有变,还是那对蜜蜂父子。
酒楼大堂,说书人侃侃而谈,拍案惊堂。不少人端着碗豆浆,一碟花生,听得津津有味。
熬豆浆的大锅就摆在外面,柴火烧得猛烈,老白时不时用长木勺搅动豆浆,撇去上面雪白的浮沫。
煮开后,又捡出几根柴,将火转小。
反复几次,豆味极其香醇,其中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蜜香。
许多人捧着大碗,在外面排成长龙,就等这口新熬的热乎豆浆。
逢雪也挤在人群里。
“老爷子,你这豆浆里是不是添了什么料?”青年斜倚在柜台,笑吟吟地搭话,“怎么尝着有股花香?”
“公子真是行家。”老者抬头笑道:“这都能尝出来,我们家豆浆,添了一些花蜜。”
“我尝尝,”他轻轻一晃,空碗登时满溢,盛满一碗滚热豆花,浅酌一口,笑道:“是槐花吧。”
老者呵呵笑着说:“不错不错!在我们酒楼后,就有一株大槐树,每年槐花开时,我们会采花制蜜,放在豆浆里。”
“老板把独家秘方说出,就不怕被旁人学了去?”
老白笑着挥手,搅动沸腾豆浆,“怕什么?就算学去,他们也做不出咱家的风味。”
“老板,槐树木旁藏鬼,据说招魂藏阴,开在坟地上,”青年低了声音,“你们酒楼就不曾闹过鬼吗?你说这碗豆花,像不像活人热乎的脑浆。”
豆花被吞入口中,他弯起如画眉眼,姣好唇边挂一点白,似妖魔般蛊惑道:“真是又软滑又香甜,可惜盛具是破碗,不是活人的脑盖骨,是吧?”
四下一片死寂。
行人直勾勾望着他,瞧得太入神,眼珠子瞪出眼眶。
滴滴答答,听取涎水声一片。
趁着众人注意被吸引走,逢雪悄悄靠近,往大锅里掸了掸一点符灰。
黑灰融入锅里,眨眼消失不见。
她打量圈被稍蛊惑就异变的鬼,找不见一个正常人的身影。
看来云螭的鬼比人多多了。
“哈哈哈,”叶蓬舟笑道:“开个玩笑嘛,老板莫气,我请客我请客,请大家都喝一碗豆浆。”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行人这才如梦初醒,恍惚地把眼珠子往眼眶里塞,低头看脚下点点湿痕,诧然道:“下雨了不成?”
老白瞪了眼青年,“公子玩笑开得真是……”他从容用袖子将嘴角口水擦掉,“把老朽都气哭了,你这让我怎么做生意嘛!”
“莫气莫气,和气生财嘛。”
青年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一锭又一锭银鱼。
————
因豪客一掷千金,小白端着豆浆,上下跑动,给每桌都送上一碗。
说书的先生正说得口干舌燥,接过豆浆喝一口,又开始讲故事。
润了润嗓子,他张口,肚腹一鼓,发出声极其尖锐的鸣叫。
霎时间,楼里响起片桌翻椅倒之声。
逢雪叶蓬舟早用棉花塞住耳朵,还是被震得脑门嗡嗡作响。
地面微微震动,说书先生浑然不觉,半透的翅膀穿透衣衫,从他身后钻出。
“哇啊啊——”
又是声响亮蝉鸣,酒楼酒壶瓷碗纷纷炸开。
大堂上拿着惊堂木的,换成一只与人一样高的大蝉。大蝉翅膀微微震动,张嘴鸣叫,吵得酒楼的“人”纷纷堵住耳朵,脑袋炸开,人皮如同张白纸,轻飘飘蜕下。
“吵死了!吵死了!”
一道黑影飞过,是生双翅,嘴尖如刀的女子。她大声喊:“你也太聒噪了!”
话毕。
女子尖尖的双嘴剪刀般张开,卡地一声,把说书老蝉剪成两段,溅开的汁液洒在楼梯地面。
逢雪看着手里豆浆上悬浮的肠子,慢慢放下碗。
酒楼乱成一团。
一点符灰,不能降服这些妖魔,却能打破妖鬼本性与蜃气的平衡,让它们发狂。
再看,老蜂立在大锅前,长满绒毛的前腿搓来搓去,花粉簌簌掉进锅里。另外两条腿抓着木勺,撇去豆浆煮沸的浮沫。
小二变成蜜蜂,六条手端着盘子,手臂飞转,在楼上楼下飞来飞去,嗡嗡叫道:“客官,您的豆腐脑上喽,客官,你的白果子来了!”
但飞来飞去时,它独独出于本能,避着大堂上的女子。
女子身着黑衣,瞧着像个劲爽侠客,但是,一片片羽毛穿透肌肤,从她的脸颊钻出。
似剪刀般的尾羽垂地,微微颤动。
燕子女侠低头,啄着蝉的身子,大喊:“再来一壶酒!”
还有许多鬼,大抵是被吸阴槐树勾引于此。
除却他们两个,酒楼竟无一个活人。
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他们的桌上,是坐在他们隔壁的酒客。他在空气里嗅来嗅去,道:“你们好香啊。”
叶蓬舟放下酒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新鲜的豆腐脑,还装在脑袋里,你要尝一口不?”
“好呀好呀。”男人的舌头垂到胸口。
五指摸向叶蓬舟的脑袋,漆黑尖锐的指甲正要往他额头划一圈,撬开坚硬头骨,取出最滚热的“豆花”。
想到“豆花”香甜,男人的嘴角挂起一丝银液。
逢雪见叶蓬舟仍笑吟吟的模样,在桌底踩了他一脚,忍不住要出手。
忽然,四周一片寂静。
浓雾悄然从窗户钻入酒楼,白雾若水,漫过柜台,熬豆浆的老蜂化作人形,一手撇浮沫,一手拿蜜罐。
雾气漫过大堂,碎裂瓷碗恢复如初,翻倒桌椅重新扶正。
人们端着豆浆,边喝边为说书连声叫好。
可说书的先生,尸体劈成几段,四分五裂倒在台上。
雾气飘拂,一道人影飘到台上,拿起抚尺,触碰抚尺的瞬间,他脸上面容变化,变成说书先生的模样。
至于那具凄惨尸体,化作只小蝉,被他一脚踩成碎片。
“上回书说到——”
“好!”
“好香。”对面的男人端着豆浆,笑道:“小白家豆浆是咱云螭的老招牌了,香得不得了,是不是?”
逢雪没有说话。
他自觉无趣,讪讪回到自己座位。
白雾在将酒楼修缮一新后,慢慢往回缩,流入燕子女侠的身上。
燕子女侠表情挣扎,还未从妖怪的模样变成人形,人身鸟头,手提剪刀,模样怪异。
可似乎无人注意到她。
她猛地抬起头,雾气从七窍钻入她的身体,她的嘴巴越张越大,喉咙咯噔作响,身体剧烈抖动几次后,抬头看向逢雪。
燕子女侠眼眶没有圆圆眼珠,而被两团混沌雾气替代。
终于等到了。
蜃妖。
蜃妖既欲吞下龙王的力量,便会尽力维持云螭这出大戏运转。
不知道龙王还能撑几次,但逢雪并不想在云螭待太久,蜃气里待太久,会逐渐忘记过去的记忆,最后忘记自己是谁,沉入蜃妖编织的幻象里。
“喜欢唱戏?”她失去飞剑,双手捏诀。
叶蓬舟借风而起,身形如电,拔出煞气浓烈的长刀,笑道:“现在还喜欢吗?”
第166章 第 166 章
鬼哭猛地变大, 化作煞气缠绕的大刀,当空劈落。
燕子女侠身子一闪,正要从刀刃下滑开。
忽地它痛吟出声。
一剑破空刺来, 穿透它坚硬铠甲般的羽毛,将它尾巴钉在了地上。
再看, 那并不是把剑, 只是拆卸下的一条桌子腿。
“降妖。”剑客淡声道, 拆下另一条桌子腿,翻身从楼上跃下。
如此场景, 酒楼依旧人声如沸,处处欢声笑语。
说书先生抚尺一拍, 说得唾沫横飞, 毫不介意头侧闪烁的刀光。就是手被削掉, 人头飞落,也恍然未觉,飞在半空的人头依旧张嘴,喋喋讲述老套的说书故事。
“好——”
人们纷纷鼓掌。
不知是为说书先生口里的故事拍手, 还是为这人头落地、肚肠漫出的血腥景象叫好。
被蜃妖控制后, 鸟妖似乎是它手里的一个提线偶人,无惧疼痛, 也不会害怕。
逢雪抬手给它贴上道泰山符。
燕妖仰面压倒在地, 混沌双目烟气流动, 嘴巴张开,一道非男非女的古怪声音从喉中飘出:“剑仙……”
“剑仙愧不敢当。”逢雪默念降妖,木棍闪烁微光。
“剑仙为何要拦我?”
逢雪:“你拘使万鬼, 迷惑妖魔,让妖鬼人聚在一城中, 有违天道。若你解开蜃气,我会送你回海上。”
“咯咯咯。”燕妖眼里两团雾气飞转,“剑客虚伪!明明是你们把我从海上带到陆地,建起人间蜃楼,却将罪责推给妖魔。”
“妖魔吃人,一两个饱足后便停下来。岂抵得了人呢?千万年来,你们食人可不见血呐。”
它的翅膀抬起,指向台下一位大肚便便的富商。
“他是百里之外的小叶镇人,生在一富户作家奴,富户不曾把他当人看,动辄鞭挞打骂。我让他来云螭,过上每餐加肉、不愁温饱的神仙日子。至于他那暴虐的主人——”
富商手里牵着条哈巴狗。狗儿趴在他脚边,摇尾摆臀,求得根骨头,便激动得涎水直滴。
“原来奴才也能当主人,主人不过是奴才,哈哈哈!”
低笑转成大笑,大笑变作狂笑。
四周寂静,只有蜃妖古怪的笑声。
人影剧烈闪烁,整座酒楼,仿佛泡在水里的画。水汽晕开他们的五官,一张张脸模糊不清,僵坐台下,扮演一出无言荒诞的红尘。
“那一伙人,是被斥作反贼的孤魂野鬼。什么反贼?不过是官兵找不见反贼,拿他们的脑袋抵功。”
那是一桌模样斯文的文人,各自面前摆着个空盘,手拿筷子,一脸馋相地望着小二牵来的活羊。
“这是您点的生吃活羊。”小二拿着雪亮菜刀,笑道:“刀已经磨好,客官们想吃哪个部位,我亲自割给你们吃。这肉啊,得快点吃,吃个热乎新鲜。”
他牵着的肥羊悲戚哀鸣,竖起瞳孔露出恐惧之色。
蜃妖嘻嘻大笑:“原来小人也可以吃大人,原来大人也可以做盘中餐。”
“那个女孩,年少被父亲卖去勾栏;那个少年,挂在铁钩做成菜人……”
“你瞧,他们如今都在云螭,衣食无忧,剑仙,你怎地忍心打碎他们的美梦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
羽毛根根竖起,让鸟妖像个刺猬。
尖嘴张合,吐出笑言:“你把他们叫醒,只怕这些人要恨你呢。”
“小道人,你若留在云螭,我也给你安一场美梦,如何?”
逢雪冷哼:“美梦,在你心里,我们只是美味的口粮。”
她的身子被往后拉了下,一根带血羽毛如箭飞出,切断脸侧一缕碎发。
连根的羽毛齐飞,似漫天刀刃飞舞,将说书先生霎时绞成碎片。
“好——”
满堂叫好,掌声雷动。
逢雪不再多言,手中木剑如飞。
新拆的桌子腿不结实,被刀片般的妖羽绞成木屑,但在溃散开前,木棍将鸟妖刺个对穿。
“降妖。”
蜃妖低笑一声:“青溟山的道人愚蠢!”
雾气从鸟妖的七窍流走,那颗鸟头上残余羽毛飞快褪去,脸颊血迹斑斑,变作个年轻姑娘的模样。
小姑娘从小听说剑仙故事,偷摸从家里跑出来,一人一剑,浪迹江湖。
可自以为傲的剑术,在外面流浪时,才知不值一提。
外面有妖怪、有恶鬼、还有会下毒会暗算会放冷箭,比妖鬼还恐怖的人心。
原来在家里无往不胜,打赢镖局师兄师姐,是因为家人总让着自己。
盘缠已经用完,她本想着,喝完这杯酒,就早些回家去。
可是……
为何胸口冒出这个大一个血洞?
她伸出手,去堵胸口大洞,鲜血汩汩从指缝流出。
少女面孔苍白,眼睛含泪,惶恐又疑惑地望着逢雪,“你为何要杀我?我没有得罪过你啊。”
她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劲——心脏被捅穿,凡人早已一剑毙命,哪儿还能说这样多的话?
鸟妖沉入自己的角色里,眼泪簌簌而落,“我回不了家了。怎么办呢……”
蜃妖好像是想让她心生愧疚?
因愧而生心魔,就像它对付二师姐的时候一样?
逢雪默不作声,夺过叶蓬舟手里的刀,以刀为剑,一刀劈落,把燕子女侠劈成两段。
“啊——杀人啦!”
酒楼里爆出一声惨叫。
人们这才发现不对劲,探头张望,大堂鲜血四溢,两个人头在滑腻地板打滚,到处都是惨白肢体,肚肠流了一地。
两个当街行凶的魔头,竟还立在大堂上,拿着一根惨白的手打量。
叶蓬舟拿断肢擦过刀上血,诧异道:“怎么还没变成藕?”
逢雪听见酒楼此起彼伏的尖叫,看眼空荡的手掌,踩着脚边两段的死鸟,拔出它的喙,“蜃妖故意让他们瞧见的。”
鸟妖喙正好一臂长,坚硬锋锐,能击金玉,恰好做她的剑。
楼里酒客们没有走,直勾勾看着他们两个。蜃妖并未用幻象遮掩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刺激着妖鬼们摇摇欲坠的“人”性。
“他们杀了人,大伙快把他们给抓起来!”
不知谁高喊一声。
妖鬼纷纷附和,义愤填膺,仿佛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一腔热血无处施展,非要把这两个大庭广众拔刀的狂徒擒下。
只是他们的话却有些奇怪——
“把这两个狂徒拿下,我们一同分了他们!”
“我要左手!”
“我要眼珠子,刚从活人眼里挖出来,热腾腾的一对招子。”
……
听众鬼商量要如何分食自己,逢雪面色未变,侧过脸,看着叶蓬舟,“等会去拆哪座戏台?”
叶蓬舟扛起鸟妖半边尸体,想了想,笑道:“不如去唱戏的地方?”
逢雪颔首,“好。”
“诸君!”叶蓬舟将另一边妖尸掷去,看众鬼撕抢,笑着喊:“我们的脑浆比豆花还要香甜,想要吃口新鲜的,便来追吧,可要动作快点,脑浆只一碗,慢了就会被别人抢了去!”
话音刚落。
一簇雪白的丝箭飞射,把桌子穿个对穿。
美丽少妇倒悬屋顶,上半身仍是人身,下半身却有八条毛绒绒的节肢。
逢雪牵住他的手,“走。”
两人身影破窗而出,身后轰隆隆跟着一群妖鬼。
但在酒楼外行人眼里,只是义士们路见不平,白日追凶,并无狰狞可怕之处。
雾气悄无声息地漫过,把云螭变成一座精心勾勒的大戏台,古城所有人被蜃气迷惑,成为蜃妖手里的唱戏皮影。
逢雪手一灰,符灰纷纷洒落。
叶蓬舟把鸟妖尸体丢在屋顶,轰隆声巨响,沉重的妖尸砸碎房梁,血气引得行人驻足。
他们如离弦之箭,在云螭横冲直撞,也不必担心撞坏什么东西要赔钱。
惊得螺马乱跑,撞翻无数小摊。
两个人破坏力本就惊人,更别说身后还跟着一串奇形怪状体型巨大的妖魔。
只从一条街上跑过,街上鸡飞狗跳,砖瓦乱飞,响起连片骂声。
逢雪接过抛来的烈酒,仰头,酒液入喉,驱散身上疲倦。
喝完酒,她把碗随手一丢,正砸在旁边古董老板摊位,砸得碎片四溅,摊上的陶俑瓷器,变成一只只田蛙,四下跳开。
“小贼!你娘没教你走路不要乱丢东西吗?”
老板扯着嗓子大骂。
逢雪听见骂声,咬了下嘴角。
叶蓬舟转过身,把另外一个瓷碗掷去,不偏不倚,砸在老板的脑门。
老板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快赔我钱来!赔钱,呱!”
逢雪心想。
以前素来是她从妖魔手底保护寻常百姓,今日角色逆转,在妖魔的地盘,想打就打,想砸就砸,当了个穷凶极恶的狂徒。
她对上青年弯弯笑眼,心微微一动,想:
当个狂徒,倒也很快活。
第167章 第 167 章
早上云螭正是热闹的时候。
日光澄澈, 长街人头攒动。
万戏班这两天闯出名头,刚开张,旁边就围了圈忠实拥趸。司猴儿打开皮袋, 念“生生生”,皮袋里绳子便直立而起, 越来越高。
在一片叫好声里, 他跳到绳上, 施展观众最期待的神仙索。
他身手灵活,顺着神仙索蹿上天, 越爬越高,爬到离地三丈时, 平地忽然掀起罡风。
细细麻绳剧烈摇晃, 少年无处可逃, 挂在绳上。
司猴儿紧抓麻绳,手掌磨得泛红,被荡得头晕眼花。
忽然之间,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飘过。
是个剑客, 红衣飘飞, 单手提了把怪模怪样的剑。
说是剑,却有些不大像, 没有剑柄, 也未开刃, 剑尖如芒。
他高兴喊:“剑仙娘子,救命!”
剑客抓住荡在空中的绳索,把剑往前一刺。
司猴儿缩了缩脖子, 顺着她出剑方向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它奶奶的, 好多人咧。
在逢雪眼中,一只又一只妖怪追在自己身后,最难对付的是长翅膀的蚊妖,嘴器细长尖锐,中藏拇指宽的空洞,一针插入人脑,不消片刻,就能把人吸得只剩张干瘪皮囊。
但在其他人眼中,只当它是个手执长枪,武艺高强的游侠。
游侠喝道:“歹徒,还不束手就擒!”
怒喝一声,提枪·刺来。
司猴儿见长枪朝自己面门钻来,大叫一声,抱住脑袋,却忘记自己身在高空绳索之上。
于是人便笔直从空中跌落,双手胡乱挥舞,眼看就要摔成肉饼。
原来台下观众以为这场打斗是戏,正叫好着,见此少年一头栽落,连声惊呼,不忍者连忙捂住眼睛。
司猴儿的身子却悬在了半空。
剑客把手中剑缠在索上,单手提住他的后领,另一只手抓住神仙索。提枪的游侠趁此机会,大叫一声,枪尖如电,正刺向少女的面门。
眼看嘴器快点中眉心,逢雪提着司猴儿,身子后翻,一脚踹在蚊妖身上,借力,绳索高高荡起,人也像荡秋千一样高飞。
她每荡一次,天上地下,几十个妖怪恶鬼跟着跑。
底下观众见司猴儿安全,悬着的心落了下去,但转眼又见,少女衣袂翻飞,在天空荡秋千,宛若神仙妃子,一众游侠好汉在地上跟她左跑上跑。
这是演的哪一出?
莫不是月宫仙子下凡,瑶池妃子入世,引来一众追求者?
可这瑶池仙子,身手怎地这么厉害,剑锋抖动,把她的追求者刺了个对穿?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厉害,大声叫好。
忽地,少女袖间一抖,落下片片飞花。
“天女散花!”
观众们连忙俯身捡拾香花,花刚落到手里,却变成张张黄符。
黄符爆开青烟,行人已变了模样。
司猴儿被轻轻放在地上,仰头看,少女借绳索一荡,身影飞掠过几片屋顶,眨眼消失在拥挤的楼房里。
转头,戏台旁空空荡荡,围着的一圈“观众”,竟都跟着那伙游侠,追她而去了。
————
道路尽头。
逢雪与叶蓬舟聚首,彼此身后跟着大串妖魔鬼怪。
“不愧是小仙姑,”叶蓬舟拔出鬼哭,一刀把那只蚊子精的嘴器劈断,“有这样多追求者。我可要吃醋了。”
逢雪瞥眼他身后鼠妖。妇人赤着上身匍匐在地,跑动时,三对乳·头晃动不已。
“你也不错,很得美人芳心嘛。”
“哈哈哈,怎么有股子醋味?”
两人于拆字上本领一流,转瞬把云螭几条街拆了个人仰马翻,屋塌墙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城里遭了凶狠贼寇。
云螭这精心构建的大戏台,被他们拆成这样,就算蜃气修补了这边,那边飞快又被砸了。
要让这些尝到血腥,被唤醒凶戾的鬼怪披上人皮,重新回到原来的角色里,扮演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也并非件易事。
饶是普通人,看见自己家被砸,也会气不打一处来。
何况是只妖魔?
若蜃妖涵养当真如此好,耐得下性子,坐视他们破坏它辛苦搭建的云螭,那也无妨。
继续砸便是了!
妖怪恶鬼逐渐多了起来。
逢雪往前狂奔,被逼至死胡同,她正要往上一跃,一张透明大网铺天盖地张来。
幸好叶蓬舟及时拉住她,否则,非得一头扎入蜘蛛网里不可。
逢雪抵着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往巷外望去。
妖怪体型巨大,被堵在窄巷外,为谁抢先进来争执不休。
最后是只蟾蜍妖占了上风。
蟾蜍妖浑身长满疙瘩,疙瘩密密麻麻,让它像座坟包密布的小山。
形容丑陋恐怖的巨妖,口里却吐出人言:“诸位!这两个小贼砸了我的摊子,让我先去找他们算账!”
“那他们也撞了我……”
蚊妖不满叫嚷,话未说完,只见虹光一卷。蟾蜍嘴里弹出条长舌,瞬间把牛犊般大小的蚊子卷入口中,砸吧砸吧嚼成碎片。
“嘿嘿,”蟾蜍嘴里依旧是小贩那市侩讨好声音,然而说话时,蚊妖半截尸体耷拉在它的嘴边,“少侠,还是让我先来吧,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哩。”
蚊妖自然再说不了话。
“少侠好涵养。”蟾蜍吞下蚊妖尸体,堵在路口,一只鼓起的巨目仿佛黑月,静静盯着巷里猎物。
逢雪抬头往上看。
一张雪白的网结在头顶,透过蛛丝缝隙,隐约能瞧见蜘蛛妖袅娜身形。
两人默不作声,连呼吸也放缓。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四面八方都被堵死。
蟾蜍很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是座隆起小山,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但头顶窸窣声却越来越大。是那些妖怪等得不耐烦,又不敢与蟾蜍冲撞,便选择爬上屋顶。
屋顶瓦片簌簌掉落,坠在蛛网上。
蛛网猛地一沉,一个人落在逢雪头顶。
人头人身,独独身体两侧裂开缝隙,从里面探出细长百足。
百足蜈蚣剧烈挣扎,搅得蛛网晃动,但这网质量很好,被它挣扎半天,一丝裂缝也无。
叶蓬舟转了转眼睛,与逢雪对视,会心一笑。
好巧,两个人同时按向手边。
昨夜水底相斗,手上伤口还未愈合,掀开纱布,浓烈的血腥气刺激得妖怪双眼发红。
新鲜美味的人血,可比蜃妖变幻的玉盘珍馐更吸引妖。
妖怪们屈从于最朴素的本能,扑扑从屋顶跳下来,下饺子一样挂在蛛网上。
饶是蛛网再结实,也经不得这么多妖怪一齐挣扎。
呲地一声,蛛网被撕出跳长长裂缝,趁此机会,地上两人身影纵起,猛地跃出。
但蟾蜍的舌头比他们要更快。长舌飞弹,猛地一卷,如条巨大红绫,把跃起的身影卷入嘴里。
蟾蜍砸吧嘴巴,嚼了嚼,忽觉不对,吐出嘴中异物。
两个被黏液裹住的纸人皱巴巴躺在地上,被泡开的五官舒展,无声讥讽大笑。
至于长巷早已空荡,两个狂徒不见踪影。
蟾蜍气得大叫一声,将蛛网里所有的虫子,一口吞入腹里。
“轰——”
远处屋顶又腾起青烟。
巨怪后脚一蹬地,陷地三尺,沉重身体快如一座离弦之箭,一跃而起。
地面隆隆震动,飞扬尘土落地后,只剩下一张张被压扁的尸体。
……
狂徒大闹云螭,自然也惊动衙门的差役。
虎班头带着衙役,拔刀冲到街上,追击当街杀人的凶徒。
他丢了夫人孩儿,心情悲痛不已,正要发泄悲伤,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拿下。
“大胆狂徒,尔敢大闹云螭,还不快束手就擒……仙师?”
仙师朝他拱手,道声“得罪。”
虎班头还没想明白得罪什么,身子忽然就被提了起来。
明明瞧着纤细的少女,竟单手拽住他的后领,把他往身后一掷。
虎班头飞在半空,一道红绫般的舌头弹射来,却在快触及他时,猛地弹向旁边。
他揉了揉眼睛。
那是舌头吧?人的舌头能有这样长吗?
长舌怪物是平素在街上卖假古董的商贩,头顶长满疙瘩,被人戏称癞疙宝。
但如今,癞疙宝真长变成癞··蛤ha蟆了?
可最令他啧啧称奇的是,癞疙宝的头顶挂着根长长钓竿,竿上挂着两个人,仿佛是钓饵。
每次它的舌头弹出,总里竿上的饵差了些。
于是它便曲起双腿,用力往前跳,去够自己永远也够不着的饵。
而被挂在鱼竿上的人,反而滕转身体,默默操纵方向。
虎班头眨了眨眼。
眼前的世界仿佛化为两幕。
一幕是蟾蜍巨妖如小山在城里横冲直撞,一幕是癞疙宝气汹汹往前跑,撞翻许多行人,但见到他时,癞疙宝还把脖子一缩,露出平素那油里油气的笑,“班头,我的摊子被砸,那可是千年孤品,您可要替我作主啊!”
两幕分明界限分明,毫无关系,却被丝丝缕缕的烟雾编织在一起。
再一恍惚。
群魔乱舞之景消失不见。满城百姓疯了似的,跟在狂徒身后,从他身侧跑过
那模样,不像是缉凶,反而像是想把他们拆皮剥骨,吞入肚中。
班头揉了揉眼睛,想到自己看见的妖魔,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也茫茫然跟在人群中。
……
大军一路追赶,最后来到河边。
江水悄无声息绕过青山,美如玉带。
逢雪身子松开鱼线,翻身跃入河中,蟾蜍妖出于本能,后腿一瞪,一跃便有三层楼高,飞到江面上。
平滑江面如镜,倒映蟾蜍小山般庞硕的身体。
它忽然露出恐惧之色,转身想往回跳,可如此庞大身躯,想在半空转动方向,何其困难。
水花四溅,巨妖轰然落水。
河中无数水鬼爬来,抓住它的身体。
蟾蜍妖的身体爬满了水鬼,身上脓包般的疙瘩爆开,毒液将水面染作青黄毒沼,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水鬼。
不到片刻,它的尸体便浮在水面,随水沉浮。
逢雪站在渔舟上,冷眼望着这幕,追赶他们的妖魔鬼怪都止步在水边,驻足观望,不愿往前。
是因为玉带河留有余威?还是底下关着她二师姐?
河上生起雾气茫茫,岸边妖魔换了一番模样。
一个个百姓驻足观望,叹道:“癞疙宝为了追歹徒,掉到水里淹死了!”
“可恶,直娘贼,有本事上岸来!”
“有本事你们下来啊!”
“你上来!”
“你下来。”
叶蓬舟笑倚在孤舟上,仰头喝口酒,大声和妖怪对骂。他牙尖嘴利,差点把妖怪又勾得原形毕露。
逢雪微微蹙眉。
在汹涌的人潮中,她瞥见了一抹微微发颤的白发。
雾气滚动。
“小贼,不要你奶奶性命了吗?!”
第168章 第 168 章
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推到江边。
她还不明白发生什么, 神情茫然,眨巴着眼环顾一周,瞥见江上少女时, 笑着招手:“阿雪。”
一个男人恶狠狠推搡老人,毫不怜惜, 当然, 尊老爱幼对妖魔而言是个笑话。
逢雪蹙了下眉。
师叔茫然地被推向河边, 攥紧袖角,不明白发生什么。
若她再年轻几岁……只消时间再往前推半年, 她神智清醒,哪个妖魔敢动青溟山的张真人。
逢雪按剑, 忽听一声暴喝。
“慢着!”
虎班头从人群挤出, 站在老人身前, 正义凛然,大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真有凶案,也该是让衙门审问,哪能动用私刑?你们没把青天大老爷放在眼里吗?”
他大手一挥, “还不快退下。”
妖魔被刺激得凶性毕露, 哪还会听他的话?
不过残存记忆,让他们记得班头衙役身份, 这才没一拥而上, 把他给吞下。
虎班头气得不轻, 这群刁民!
平素看着老老实实的,怎地今日全换了副面孔?
“再不退下,我可把你们全抓牢里了!”
换来一阵讥笑。
班头气得把袖子上挽, 露出手臂流畅肌肉,九尺昂藏男儿往水边一立, 威武如铁塔,怒喝:“还不快退!”
人们往后退了一步。
虎班头把老人家拉到身后,看着这群刁民,正欲呵斥一番,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作王法。
头发却被薅了一把。
老奶奶笑得和蔼:“小虎,你真是好虎啊。”
“别摸我头发!我办正事呢,”他回头道:“您就不能清醒一点?”
老人忽然踮起脚尖,一指点在他的眉心。
一股清气自灌入,在转瞬间流淌过身体的经脉。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只觉说不上来的舒服,仿佛被仙人抚顶。
但转头再看那群刁民,虎班头面上褪了血色。
面前哪是自己平时见惯的老实巴交面孔?
齐人高的蚱蜢、嗡嗡飞的蚊虫、比屋舍还有大一截的巨蛇、赤裸裸滴水的水鬼……恶鬼妖怪挤满了长河,冷冷地看着他。
他往后看眼河边,看见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大蟾蜍尸体。
这……还不如面对刁民呢。
妖魔们不耐烦地抖动身体,凶态必现,班头把老人往肩膀一扛,大声喊:“让开,我要把她关进衙门!”
人纵身而起,从旁边的水鬼头顶跃过,大步冲了出去。
眨眼之间,师叔就被班头给扛走,消失在妖魔堆里。
一些妖魔追着他们跑进城里,而更多的,继续在江边蹲守,
逢雪微微一怔,轻叹口气。
师叔的骨头,哪经得住这么颠啊?
船板底下传来怪声,她低头看去,一股水从拇指大小的洞漏进船舱。
水鬼的指甲扣走木屑,从小洞里钻出。
剑光一闪。
惨白手指削飞,化作几条银色小鱼,在船板弹跳。
水漏得更快了,船舱往下沉,冰冷水液打湿他们的鞋履。
四周漫起雪白大雾,水汽茫茫,岸上的妖魔身影影影绰绰藏在雾里。
“叮铃铃——”
浓雾里驶出一艘渔船,船头宽圆,竿梢挂枚小巧铜铃,昏黄鱼灯照亮江上一隅。
随船移,铜铃叮当作响。
老渔夫身形佝偻,披斗篷戴竹笠,浑身藏在雾里,“两位,要上船吗?”
逢雪看眼脚下,渔舟沉了一半,一群水鬼围在旁边,跃跃欲试一拥而上,将他们撕咬成碎片。
她按住叶蓬舟的手,足尖轻点,跳上渔船,“劳烦。”
“两位可要坐稳一些。”
竹竿在水上一撑,小舟滑入浓雾里。
岸上妖魔久久看着,直到渔火被江雾淹没,不知是谁先说一声:“可惜,让这两个小贼跑了!”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转身,往云螭走去。
“下次让我碰见他们两个,我非剥了他们的皮!”
“我被撞翻的货谁来赔我啊?天杀的小贼。”
“咱们快去报官吧!”
在一片骂声里,人群各自散去。
第169章 第 169 章
四周雾气渐浓, 铜铃叮当,孤舟驶入一片雪白的海潮里。
与青溟山的云雾不同,在山上的雾气里, 有草木的香气、有鸟雀的叫声。
然而身在江雾里,逢雪只能感觉到黏稠的腥味, 像死鱼身上飘来的, 没有丝毫生机。
棹夫低头划船, 一下又一下。
逢雪打量着他,手指攥紧鸟喙, 低声道:“老丈要带我们去何处?”
“自然是归处。”
叶蓬舟哈哈笑了声,变戏法似的, 从怀里掏出个瓷碗, 瓷碗盈盈一碗清凉酒水。
酒液倒映他舒朗眉目, 他大笑:“归处在何方?我们都不知道,你先明白了?”
“公子听过书吗?”
叶蓬舟一怔,弯起笑眼,嘴角沾染酒水, 把瓷碗递给逢雪, “你倒有闲情雅致,给我们说起书来了?”
逢雪接过瓷碗, 瞥见碗沿那片湿润, 心中微动, 低头印着那片湿痕,饮着剩余的酒液。
抬头时,正对上叶蓬舟的眼睛。
他眼里漫过一丝笑, 仿佛春水泛起微澜。
逢雪的心里也好似被春风拂过,脸颊微微发烫。
“才子佳人、英雄好汉, ”棹夫声音低沉,难辨男女,“帝王将相、神仙妃子,人间的话本,无非就只有这几种,红尘的故事,也只有这几类。然而,世上不独只有英雄,莫非那些普通人,便没有故事吗?”
逢雪一手拿酒碗,小口抿酒,一手依旧紧握喙剑。
棹夫便自顾自说:“我见过为博妻子一笑,早出晚归,辛苦一年,为她买一盒胭脂的渔夫。这与故事里博贵妃笑,令人千里送来荔枝的帝王有何不同?”
“错。”叶蓬舟道:“皇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我瞧还不如渔夫。”
棹夫低笑:“我也见过为保护孩子,被妖怪生吃也不发一声的母亲,这与那些所谓生死无畏,呼啸山林的好汉,有何高下?”
“我觉着是母亲厉害些。”
……
他们一问一答,竟聊得很愉快。
聊到兴起,叶蓬舟笑道:“真想和你交个……”
逢雪瞪他,“不许和它交朋友!”
她心中低骂:怎么看见一个妖魔就交朋友,全天下妖魔鬼怪都是你朋友是吧!
叶蓬舟眉眼弯弯,“都听你的听你的。”
“然而,”棹夫话锋一转,“为何故事里,没有这些这些人呢?”
逢雪道:“你大可以去当说书先生自己说……”
棹夫无视她的话,低声喃喃:“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并不算人吧。我听他们喊坐轿的人喊大人,大人却称呼他们作贱民刁民,可没喊他们是人。”
“可是从外面看,分明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模一样,无非一个胖些白些,一个瘦些黑些。一定是里面有所不同,于是我剥了百多张人皮,有大人的、有草民的、有英雄的、有侠客的、有红颜的……”
“薄薄人皮下,有层淡黄的脂肪,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女人较男人要多一些,胖子较瘦子要厚一些。黄脂下,是失血后泛白的肉,层层叠叠的肠子,紫色的心肝脾肺肾。我把他们的骨头一根根掰出来,在地上摆好,内脏也按照顺序摆放,发现这些人,除却男女之别,没什么别的不同。美女与丑妇,大人与贱民,富人与穷人,舍却皮囊,里面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雾里飘来许多人影,人被剥去皮,血淋淋地立在雾里,若隐若现。
“世间万物,飞禽走兽,唯有人把这张皮看得这般重。他们喜欢皮,我就给他们皮,让人们得偿所愿,如何不算是善事一件呢?”
叶蓬舟嗤笑一声,“你说的得偿所愿,是先把他们拆骨剥皮,再换一副吗?”
“不成吗?”
雾气飘过那道道血肉模糊的影子,影子们便蜂拥争抢人皮。
“你们喜欢什么皮?帝王将相,英雄红颜,我送你们一副……”
逢雪:“我只喜欢我自己的皮。”
“唉——”摇棹之人长长叹息一声,“那便只能送你们去一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世人的归处,自然只有一个地方。”
瓷碗抛在空中,酒液如雨飘落,空中猛然化为烈火,顷刻间,渔夫的蓑衣斗笠被烈火缠绕,变成一个火人。
他却不躲不避,安然立在火中。
逢雪手中剑一抖,尖锐鸟喙刺入斗篷里,把斗笠刺个对穿。但剑好似刺入一团空气,并未触碰到实体。
斗笠烧成一堆黑烬落在船板。
逢雪没遇见蜃妖这样难对付的妖怪——它天性谨慎,只通过雾气出现,不出现实体,但却可以放出一堆恶鬼妖怪。
要不找出它的本体,便无法战胜它,解开云螭幻境,但想把它勾引出来,何其困难?
对方把他们逼至如此地步,他们却连蜃妖的衣角也不曾摸着。
无人划船,小舟却在江心不断地转圈,铃声越来越响,一声高过一声。
那些被蜃妖活剥皮的鬼,血淋淋赤条条立在江面上,黑漆漆两个眼洞瞪着他们,颇为悚人。
水底下一道又一道巨大的影子掠过。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在剧烈摇晃转圈的小舟上找到平衡。
恶鬼飞扑而来,珵地一声,长剑出手。
虽说经过蜃妖那么一般铺垫,逢雪知道这些恶鬼,是被它剥去皮的可怜人,但她的剑却不会慢上一分一毫。
剑一戳,华服锦缎织成的人皮四分五裂,鬼影就像泡沫一样散开了。
长剑翻飞,刺开道道鬼影,影子咆哮着归为虚无,在江上化作泡沫。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但这些剥皮恶鬼只是开路先锋而已。
一道触手破水而出,水花四溅,小舟顷刻被浪潮淹没。
两个人身在江面,连最后一丝落脚之地也无。
叶蓬舟折了个小小纸舟,抛在水里,纸舟猛然变大,化作一艘宝船。
但宝船很快就被触手给吸附。几根柔软的、布满吸盘的触手从水底探出,只稍用力一绞,宝船便绞成碎片,飘在水里。
巨妖匍匐水底,张大嘴巴,等待被绞碎的尸体。
等来的只是道冷厉的剑光。
一条麻绳从空中垂落,逢雪手攥神仙索,荡在空中。
水面蓝血喷涌,渐渐浮上海妖尸体,妖尸随水起伏,似一个浮岛,恰好给他们落脚。
不过浮岛马上便被密密麻麻的水鬼占领。
逢雪借神仙索才能出手,行动颇有不便,羡慕地看眼叶蓬舟用飞刀,心中愈发怀念起自己的飞剑了。
鬼哭在海妖恶鬼间横行直撞,好不肆意。
然而。
一群鱼从水里飞出,它们和普通的鱼不同,分明长着鳞片,却有双又大又宽的翅膀,像鸟一般。
鱼群的速度也极快,离弦之箭般,从二人身边刮过。
逢雪防着雾里的恶鬼,防着水里的妖怪,但没防住水里还能飞出来一群会飞的鱼。
滚热的液体从被鳞片刮过的地方滑下,她擦了下脸,看向叶蓬舟,发现对方也瞪大桃花眼,一副错愕的模样。
不过叶蓬舟比她更倒霉一些——飞刀陷入鱼群中,一时挣脱不得,竟被飞鱼裹挟冲入雾里。
麻绳也被割得破破烂烂,好险还挂在空中,能容纳他们的重量。
“嘎吱。”
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拿着把破旧生锈的环首大刀,慢慢割着麻绳。
神仙索剧烈晃动,逢雪纵身飞起,长剑疾出,却撞在藤牌上,震得手臂发麻。
在上面割绳索的,是个装备精良,身披甲胄,执环首刀和藤牌盾的重甲士兵。
他朝逢雪咧嘴一笑,身形顿时没入雾里。
浓雾中响起鼓声,鼓声如雷,滚滚而来。
鼓声震得雾气翻涌,海妖四散,恶鬼奔逃,浓烈煞气冲宵而起。
逢雪望着那伙涉水而来的重甲兵士,明白过来,是被蜃雾吞下的三千禁军。
禁军活时武艺高强,经过千挑万选,才加入皇家卫兵中,杀人无数,惨死后怨煞之气极浓,几要凝成实质。
逢雪额头被飞鱼割破,煞气如刀,刚凝结的小口子登时落下殷红的血。血珠黏在她的睫毛上,视野一片血色。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过眼皮血珠,眉眼逐渐冷冽。
甩了甩剑上血。
“还有什么花招,一齐上来吧。”
剑客纵身一跃,跳入枪林剑雨中。
鬼兵变形换阵,藤牌簇成一堵盾墙,将她围住。江面宽阔无际,正适合这支从水底爬出的大军施展本领,盾墙中的两人,仿佛被蛛网困住的虫蚁,笼里扑棱翅膀的小鸟。
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手里的鸟喙剑也磨损得厉害。
逢雪抵着叶蓬舟的后背,低声道:“要先破开他们的藤牌阵。”
鬼兵在排兵布阵,之后必有指挥的主帅。
叶蓬舟笑道:“那就杀穿他们。”
他手里酒液一扬,一条火蛇腾空而出。
在青溟山这些时日,叶蓬舟跟着听课,学到不少术法。这些术法与他从前和江湖术士学来的小把戏不同,皆是纯正的五行之法。
他天资聪颖,与沈玉京也不遑多让。
“火来。”
火蛇变成他手中一把长刀,从藤牌上闪过,火焰之中,有个脑袋下意识往后闪躲,从盾牌露出一角。
逢雪抬手掷出喙剑。
一道残影掠过大火,刺入鬼兵的面甲中,正刺中它没有覆盖甲胄的面门。
坚不可摧的盾墙霎时被撕开一条裂口。
逢雪跳入裂口,果然在重重甲兵外,看见一道巍峨身影。那身影立在高台,被鬼兵簇拥,立在河底泥沙砌成的高台上。
就是它了。
她眼睛一亮,夺过把生锈的环首刀,身影在鬼兵中飞掠过,杀得裂口越撕越大。
“叮叮当当。”
火星四溅,环首刀与兵甲相撞,劈得豁了口子。
逢雪咬牙,手臂酸痛发麻,身体不知被鬼兵添了多少伤痕,终于突破重围,来到巍峨影子前。
逢雪仰头望,高台顶端,有道飘渺人影。
她纵身而起,刚飞起,脚上突然一沉,低头看,泥沙中伸出只枯黄骨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腕。
“咯咯”声里,泥沙不断往下落,一具又一具白骨抖动砂砾,爬了起来。
它们同样是鬼兵,身上的铠甲比那三千禁军更为残破古老,也更加凶戾残暴。
逢雪心中忽然涌过个不好的念头。
黑色飞刃劈翻那只骨手,叶蓬舟踩着一个禁军脑袋,拔出飞而复返的鬼哭,手捏法诀。
一簇火焰从逢雪脚下生出,滚热的气流承托起她的身体。
他的刀舞得密不透风,为逢雪劈开条道路。借此机会,逢雪脚踏火莲,一跃而起,一举冲上尸山。
那道伫立在顶端的身影越来越近。
越近,它变得愈发巍峨高大,到最后,竟与山齐高,仿佛接天。
逢雪抬头看。
如山巨影从天空压来,影里冕珠摇动,龙袍华丽。
她心中一沉:“玉带龙王。”
冕珠后双目紧闭,似是陷入场难醒的旧梦。
鬼哭呜呜后退,不再听叶蓬舟的话,漆黑刀刃柔软地回缩,缠在他手腕,往他袖子里钻。
“你怎么回事?”他低声骂:“别在小仙姑面前给我丢脸!”
逢雪:“它在害怕。”
冕珠下眼睛猛然睁开,里面两团雾气闪烁。
蜃妖笑语从雾里飘来,“真是遗憾,看来就算云螭被你们掀个天翻地覆,龙王也不愿醒来呢。”
逢雪按剑,咬了咬牙,吞下喉中血腥,“退魔。”
剑上冷光闪烁,几下后,光芒如烛火被浪潮淹没,竟暗了下来。
就算面对尸魔时,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逢雪愕然,抬头望去,讶然睁大双目。
脚下那条宽阔无边、望不见尽头的江河,从河床上慢慢升起,腾至半空。
原来玉带龙王一直在他们身边。
这条江河,就是龙王本身,老龙身体巨大,躺在地上,便是条滔滔大江。
而如今,老龙也没有完全起身,只是稍抬起头,仿佛睡梦之人,随意抬手掸掸烦人的蚊虫。
江河铺天盖地压来,逢雪定定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不独是脚下的鬼兵抓住她的身形,此刻他们就身在江上,避无可避。
在如此恐怖威压下,凡人根本无处可躲。
就在巨浪将两人身影淹没时,一道金光如电,从逢雪袖中飞出。
逢雪抓住箭枝,牵住叶蓬舟的手。
巨浪重重拍落。
……
身体剧痛无比。
逢雪躺在地上,身体被水打湿,四肢又冷又沉,没有一处不疼的。
头顶一棵大树,绿叶婆娑,月影摇曳。
活着?死了?
逢雪费劲力气,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还活着。
慢慢爬起身,眼下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小村,茅屋坍塌,荒草萋萋,绿萝垂落,看着生机勃勃,四周却静得很,只有她拖着沉重身躯,蹒跚的脚步声。
荒草后,一座膝盖高的石牌爬满绿藓青苔,上面的刻字依稀可辨。
“古碑村。”
多亏二师姐的箭,让她不至于葬身在龙王腹中,还从云螭逃了出来。
但是……叶蓬舟呢?
叶蓬舟躺在河边,手枕着头,嘴里叼着根茅草。
河上一轮皎月,照得满江寒彻,玉带变作条银带,波光流传。
逢雪悬着的心放下来,靠着他躺下来,至此方觉精疲力尽,想说话,喉咙涌出股腥味。
她默默咽下血水,道:“你还有闲情雅致躺在这看月亮啊?”
“不然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了吧。”
逢雪侧过脸,想嗅嗅他身上的气息,却只闻见浓烈的血腥味。青年身上的衣衫破烂,伤痕累累,青紫交错,有尖锐鳞片割的、有刀劈的、有剑砍的、枪戳的……还有那些青紫,是浪潮拍打、藤牌挤下造成的。
如此狼狈。
想来自己也是如此。
难怪身上这么疼,好似每根骨头都折断压碎一般。
逢雪轻呼出口气,失血过多,让眼前阵阵发黑,连掏出银针给伤口缝补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难怪二师姐让她赶紧跑了。
她之前弄错一件事,以为把云螭打砸,就能唤醒陷入幻境的人。
但是,若做梦的人明知是梦,仍愿沉湎在虚妄中,不愿醒来呢?
谁能唤醒一条装睡的老龙?
逢雪牵住叶蓬舟的手,指尖轻点他的掌心,慢慢写着字。
叶蓬舟侧过脸,失血过多让面孔苍白,越发显得眉眼漆黑深邃。他紧紧握了下逢雪的手,从地上爬起来,掏出酒葫芦,“喝点酒。”
月露酒入喉,身体疲惫减轻许多,伤却更疼了。
逢雪心想,还没过多久,黑老爷的月露酒又要空了,等下次非得再多弄点不可……不过,还能等到下次花月宴吗?
“得想个办法再回去。”她勉力爬起身,沿着江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河水打湿十方鞋,在布满瓦砾的河畔留下血湿脚印,“幻境入口总有迹可循。”
“回去做什么?”叶蓬舟问:“白白送一条性命吗?”
逢雪咬了下唇,倔强地说:“就算是白送性命,也不能让蜃妖得逞。就算……”她默然片刻,垂眸看倒映在水里的身影,“就算死了,魂魄被云螭吸入,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再说。”
“那我要提前替你挖好坟了。”
逢雪:“也不是不行。”
她微微一怔,才发现身后人并未跟着自己。
他所说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你”。
逢雪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却没有回头望。
皎月当空,水面如镜,镜中两道身影相隔十来步,好似隔着天涯。
叶蓬舟轻声问:“小仙姑为何非要回去呢?”
“我师叔还在里头。”
“小仙姑忘了,我们本就是送师叔返乡,如今她已经回到了故乡。”
逢雪被他说得一怔,“那,我师姐也在里面。”
叶蓬舟笑着摇头,“这位二师姐,与你从未见过,哪来什么同门之谊,何必为她舍生忘死?”
逢雪:“反正我要进去。只剩两日庙会,来不及去请援兵了。”
身后静默半晌。
“你怕了?”她笑了声,声音沙哑。
叶蓬舟叹口气,丢过来一个葫芦,一个葫芦里装着半葫残余月露酒,一个布包里装满了药。
“可我实在不想做自投罗网自寻死路的事。”他低笑一声,“况且,我和蜃妖聊得投缘,他说得未必有错。”
“不错在哪儿?”
“人们既将皮囊看得这么重,在云螭,如果每个人都有张自己喜欢的皮,那便是桃花源了吧。”
“歪理。”逢雪定了定神,说:“我早知你不爱走正路,最爱和妖魔鬼怪做朋友,迟早沦为邪魔外道。”
“是是是。”身后人笑声懒散,“我是邪魔外道,哪儿敌得过您正气凛然,非要把人从被窝里拉出来,让他们连个好梦都做不成。”
“叶蓬舟!”
“以前跟在你身边,是图仙姑美色,不过我想了想,仙姑虽美,也很要命,再跟你走下去,迟早性命不保。”
水里的倒影转过身,挥了挥手,“看在过往情分上,酒就留给你了。”
逢雪:“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假惺惺客气,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人笑了声,“不要逞强。”
招招手,水中影子渐行渐远,背影消失在渺渺水光里。
逢雪只垂眸看着水面,等到人消失在视线中,才轻轻舒口气,捡起地上的葫芦和药。
眼下。
她展目四望。
入目所见,房屋破败,杂草野树从破败的屋子里长了出来,还有一片覆满泥沙的湿漉废墟,应是二师姐昔日挖掘出的古城遗迹。
云螭入口又在何处?
她慢慢往前走,忽听荒草中传来阵窸窣声,本能摸向腰侧,却摸一个空。
只能慢慢弯腰,忍着剧痛,捡起河边一根枯树枝,“谁在哪儿?”
草里钻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剑仙夫人,是我咧。”
大狐狸摇晃三条尾巴,嗅了嗅她身上气味,“剑仙夫人,你受伤啦?快随我回去吧,那个郎君待你不好,趁你重伤就抛弃你,我可不会这样!”
逢雪冷冷瞥它一眼,“你只会趁我重伤吃掉我?”
狐狸咧嘴偷笑:“怎么会呢?”
“你怎么来了这里?”
狐狸道:“回剑仙的话,我是来找我的尾巴。”
它的四条尾巴皆能修炼成人形,每一条藏着百年修为,那日鬼笑雾里,一条尾巴被斩作两段。
狐狸却还能感受到尾巴的存在,悄悄摸摸跑到这里。
逢雪道:“我知道你尾巴在哪,带我进去。”
肯定是被蜃雾卷入云螭城,当了哪个安分守己的百姓。
狐狸连忙摇头,“连剑仙如此能耐,在里面都受了重伤,我进去肯定也讨不了好,百年修为,也就那么一回事嘛。剑仙夫人,我带你回洞府,我们去双修……嘿嘿,不对,养伤!”
少女扯了下嘴角,“去与不去,只怕由不得你,降妖!”
第170章 第 170 章
张灯结彩, 红绸拖地。
渔街赵家正办喜事,热闹得很。处处是鲜亮通红的喜字。
等锣鼓声歇,酒宴散去, 天也暗了下来。
槐花娘子拿着扫帚,扫去台阶的爆竹残烬和浮尘。
听说这两日云螭出了个穷凶极恶的匪徒, 当众杀人, 砸了两条街, 好在没有祸及这里。
槐娘子揉了揉酸痛的腰,慢慢坐下, 看头顶摇晃的红灯笼,露出欣慰笑意。
想她日日桥头卖槐花, 终于在这世道独自拉扯大儿子, 盼到儿子娶媳妇这日。
儿子孝顺懂事, 还小便跟在她旁边,提着槐花,看见人便跑去,“买一朵花吧, 最新鲜的花。”
他一笑, 咧开嘴,露出雪白的小虎牙, 真能让不少好心的姑娘觉得他可爱, 掏囊买花。
等到稍大, 他开始去木匠那学手艺,有空的时候,却还是会帮着娘卖花。
一日。对面浣衣的少女笑吟吟地捧着盆从桥上走来, 少年登时看直了眼,拿起枝花就跑了上去。
“你要花吗?最新鲜的花……这枝不要钱!”
浣衣少女面红耳赤, 低头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转身看他一眼,笑着夺过花去。
槐娘子在后面笑得合不拢嘴——这小子还挺上道。
笑着笑着,少女便成了她媳妇,拜堂时刚喊她一声娘。
云螭凶徒杀人,关他们什么事?想来武艺高强的劫匪,也瞧不上她家这点破烂家当。
两个红灯笼轻轻摇晃,变成两团火红焰火。
槐娘子慢慢想以后安排:儿子学成手艺,飞快就能自力营生,她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恰好可以给他们开个铺子。
这样他们小年轻也不必像她一般,受风吹雨打之苦,累了能有个地儿歇息歇息。
她继续在桥头卖花,若是孩子们生意好,她便过来帮忙,日后也能带带孩子。
想到日后生活,槐娘子心中雀跃,婚宴时也忍不住喝了几杯酒,热意上涌,烧得四肢热乎。
婚宴上大家都羡慕她,劝酒的时候说:“你总算熬出来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槐娘子满面是笑,把院前扫得干干净净,转过身,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拿起扫帚低声骂:“你们这些没人教的小贼,躲在这干嘛?快走快走!”
扫帚一扬,那些听墙角的少年被她赶走,边跑边笑嘻嘻说:“槐姨,他们好久没动静咧,该不会新郎官连怎么洞房都不晓得吧?”
“滚滚滚!”
气汹汹把这些烦人的小孩子赶走,槐娘子看着透出烛光的窗,慢慢弯下身,坐在顽皮少年原先的位置。
等了许久。
婚房里安静无比,烛火摇曳。
难道那臭小子真的连洞房都不懂?
急坏了坐在墙外的老母亲。槐娘子等了半晌,总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学着顽皮童子,把耳朵贴在墙边。
终于听到了一丝呻`吟。
不对劲?怎么是儿子的声音?听着可不像洞房的动静。
儿子在低低呻吟着。
儿媳声音带哭腔,“你痛不痛?”
“没关系,继续吧。”那声音低若游丝,若非四周死寂,她又贴在墙上,根本无法听清,“这本是我们的传统。”
槐娘子心道:什么传统?她怎么不知道?
“嘎吱嘎吱”声复又响了起来,中间夹杂儿子的呻·吟,儿媳的哭泣。
槐娘子听得心惊胆战,正犹豫要不要偷看一眼,却听儿子说:“新婚之夜,你一定要把我吃完呀,骨头若嚼不碎,让我娘给你炖汤去。”
“呜呜相公。"
“为了孩子,什么都是值得的。”
槐娘子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推开窗户。
红烛高烧,蜡烛垂泪,烛光映得满室通红。地上、墙上、桌上、窗上,全是猩红的血。
浓烈的腥气扑面冲来,她的儿子躺在窗上,被咬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儿媳手里拿着一截腿骨,双眼流泪,啃咬上面挂着的肉。
新娘抬起绿油油的脸,狭窄三角脸上,一对鼓起的复眼幽幽发光。
它张口道:“娘,还剩点骨头,你给我熬汤吧。”
“啊——”
一声惨叫惊得鸟雀纷飞。
妇人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
这样的惨叫声不独在一家响起。
许是一场大闹,撕破云螭的伪装,每一户的家里都响起些古怪声音。
虎班头悄无声息从高墙跳下,双足落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墙上有个小花窗,月光照着雕花的影子洒在老人斑白的头发上。
班头本是带着人向县令陈述云螭闹妖鬼一事,可悄悄在县令府邸里转了圈,只看见榻上鼾声震天,睡着头雪白的大肥猪。
府邸里其他人,也俱是变成鬼魅模样。
班头连夜跑了出来,对着雕花窗牖,压低声音,道:“老婆婆,你在这等我片刻,我给你寻个梯子来。”
“奥。”老人点头,又问:“可是为什么要梯子呢?”
“墙这么高,你爬得上来嘛。”
话未说完。
他瞪大眼睛,看着墙壁如同柔软的水液,老人脚一抬,便穿透水墙,走了出来。
“穿墙术!剑仙的奶奶,自然也是高人,”他拉着老人的手,“有这本领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爬墙,婆婆,你说两位剑仙哪儿去了?”
老人双目混沌,又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我饿了。”
虎班头叹口气——看来就算是剑仙的前辈,也会有老的一天。罢了,云螭这么多妖魔,他好人做到底,先把老婆婆送到个安全地方,给她找点吃食。
“前面那户我认识,是个实诚厚道的人家,在云螭卖米很多年了,断不可能是妖魔。我以前还救过他们小儿子的性命呢,今夜有难求一遭,他们应该会收留。老婆婆,你等着。”
虎班头刚要敲门,却福如心至,把手收回来,低头顺着门隙往里望去。
烛火幽幽。
憨厚厚道的老板立在柜台前,还在算账,边算边说:“不对账不对账。怎么都对不上?”
忽地他拿起旁边菜刀,顺着自己肚子一拨,扯出把新鲜肠子心肝脾肺,统统放到称上。
再一称,他露出笑容,欣慰点头:“这下对账了。”
班头忍住喉头惊呼,慢慢转身,飞快而安静地拉着老人走远。
“没想到倪掌柜藏得这么深……不要紧,”他在另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这是田六儿的家,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衙役,平素还老老实实喊我一声师父,肯定愿意借给地方给我们歇一歇。”
这次无需要从门缝偷看了。
田六儿就坐在窗前吃饭,舌头一伸,从嘴里弹到了房梁。
班头转过身,“算了,我带你回去吧。”
回家的街上他看见两只红灯笼摇摇晃晃。
“哟,这是槐娘子家要娶媳妇了吗?这是老街坊了,前几日,我娘子还让我别忘了随份子钱。”
想到娘子,虎目一红,班头声音的哽咽起来,“等我逮到那只恶虎,一定要剥了它的皮!”
刚经过红灯笼,忽听里面传来声惨叫。
班头顿住脚步,往里面瞥去。
大门敞开,小院黢黑幽深,挂在檐下的红灯笼,仿佛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打个寒战,拉起老人就想走,可又想起了槐娘子。
槐娘子是个苦命人,年少守寡,辛苦拉扯孩儿长大,那孩子也很懂事,从木匠那学会些本领后,还给他家打了几条板凳。
远亲不如近邻,大伙街坊这么些年,槐娘子必不可能是鬼,她方才惨叫一声,莫非是家里遭了妖怪恶鬼?
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长刀。
看了看脚上蹬的皂靴。
想了想平素大家喊的“大人”。
“罢了,婆婆,你且在这等着!”
拔刀冲入婚房,烛光惨淡,槐娘子昏死在地上。那婚床上,只剩一副惨白的骨架,和少年惨白的头颅。
新婚之夜,新郎被啃得干干净净,如此诡异景象,让班头心中发凉,想到,新郎和槐娘子都在这儿,那新娘呢?
烛火倏地一颤熄灭,四周陷入漆黑。
冷风飘来,他下意识一缩脖子,脑袋被锋利刀锋削去一块皮。
借着窗户漏入的月色,隐约能看清,新娘子就趴在墙上,身体倒悬,碧绿的前肢如同两把大刀,从袖里钻了出来。
哪是什么娇美新娘,分明是头吃人的大螳螂。
难怪新婚之夜把新郎啃得渣都不剩呢。
班头身子一滚,躲开螳螂的大刀,把昏迷的街坊往肩膀一扛。
看见老人还茫然立在门口,便喊:“快跑啊!快喊人,不对,别喊人!”
螳螂新娘双刀挥得飞快,新挂好的灯笼、贴的喜字、红烛,都被刀锋斩成粉末。
班头被逼到墙角,横刀一挡。
手臂震痛,凡人的刀刃在噼里啪啦的连砍里斩为两截,眼见翠绿大刀又要落下,他把槐娘子往身后拉了拉。
却听一声剑鸣。
翠绿虫刀被斩成两截,惨绿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抬头望。
烂银月华里,立着个羊头人。羊头脖颈交连处淅沥滴血,把她身上血衣又添一层暗红。
她拔出虫尸上的锈剑,剑方拔出来,便断成数截,碎裂在地。
羊头人顿了顿,又从容拆下翠绿锋锐的螳螂大刀,拿布条裹住前端,扛起巨大的螳螂,走出了喜房。
虎班头本以为她是妖怪,但看她动作,心中生疑。
羊头人站在院里,默默望向老人,走过去低语几句。
班头愣了愣,瞧着异常熟悉的背影,问:“是剑仙吗?”
她没有回答,翻身跃上屋顶,一只大狐狸正趴在屋脊,轻摇自己的三条尾巴。
羊头人手执虫刀,朝班头俯身作了个揖,随即翻身跳上狐背,跃入云螭浓稠的墨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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