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阿洛特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尽管他还有很多疑问没有来得及问出, 但在得知阿尔文还活着之后,他总是绷着的一根弦悄然松懈。当昭示着新一天到来的铃声响起,阿洛特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一个整觉。难以置信。
昨天夜里, 刺客们没有聚得太久。阿尔文很快就催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并承诺今天白天会在公共空间和他相见。
阿洛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来到公共空间。也是直到现在,他才在这栋建筑物里的楼层指引上发现, 这里的公共空间样式丰富得超过他的想象。除了餐厅,活动室, 图书馆以外,这里还有心理理疗室,冥想室,甚至还有一个室内花园。
阳光从天窗里洒了下来, 斑驳的光影在走道上流淌。阿洛特拂开柔软而茂盛的叶片, 在这里找到了阿尔文,后者正坐在长椅上, 抚摸着窝在膝盖上晒太阳的一只条纹短毛猫。
“他们认为让我们和生命多接触会有助于康复,”阿尔文头也没抬地说,“尤其是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 可以让我们的精神平静下来。”
那只猫从他腿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它看起来比在这里的任何人都要精神,威风凛凛地上下打量了阿洛特一圈,扭头跳下了长椅,很快钻进了绿色的植物堆里。
阿洛特不知道应该对此说什么。但当他收回目光, 看向阿尔文的时候,他注意到阿尔文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健康的苍白。昨天在夜里碰面时, 没有光亮的房间让阿洛特无法发现这一点。
“坐吧,”阿尔文对他说, “我猜你还有很多问题。”
“我确实有很多问题,”阿洛特在他身边坐下,“但你还好吗?”
他还记得阿尔文以前不像这么“沉稳”的时候。他热爱挥洒自己的精力,总是在探险和闯祸之间来回试探,像猫一样跃过房梁——敏捷而活泼,任何人看到那时候的阿尔文,都会从他的笑容中读出他是一个多么毫无畏惧的年轻人。
但现在,他旺盛而滂湃的生命力似乎被什么吸走了。阿洛特曾经以为那是阿尔文与生俱来的天赋——圣殿骑士必然从他身上夺走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他现在平静得像一抹幽魂。
“我有过更糟糕的时候,”那抹幽魂回答,“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你不会想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问点别的吧,阿洛特,让你哥哥在你面前留点颜面。”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阿洛特生涩地说。
“我也很高兴这一点,”这次阿尔文肯定了他,“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还能见到你。”他把胳膊搭在了阿洛特肩膀上,冲他笑了一下。阿洛特想要勉强自己露出同样积极的表情,但从阿尔文的眼睛里,他看得出来自己的掩饰并不很成功。
“我——”阿洛特深吸了一口气,“所以现在我能做什么?”
阿尔文挑了下眉毛,“我还以为你想问其他人的现状。”
“我还以为你不想说。”
“昨晚的场合不适合提起他们,”阿尔文低声说,“刺客们的怒火已经潜伏了太久;但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我阻止了你。但那不代表我不愿意告诉你,阿洛特,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
“——艾弗里死在三年前,在那之后,布拉德利疯了。他尝试过杀了他自己,但没有成功。圣殿骑士不允许他死。我们有很久没见到过他,再然后……”
阿洛特猛地咬牙。他听到愤怒的火焰腾起的声音,以至于阿尔文叙述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
“……他说出了一切。”阿尔文继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圣殿骑士不再对他进行实验。但代价是,他时不时地会回到我们中间,试图游说我们一起投敌。”
落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似乎变冷了。阿洛特打了个冷战。
“有人尝试过刺杀他。”阿尔文恍若未觉,“但失败了。在那之后,圣殿骑士也为他安排了保镖。”
“认真的?一个有保镖的刺客?”
“没错。一个有保镖的刺客。”
“那么,他的技艺一定是生疏了。”阿洛特说。
阿尔文笑了笑,“别那么说。如果你见到他,说不定就无法对他下手了。他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不过,我对那段过去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
阿洛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追杀叛徒是每一个刺客认知中的应尽义务,尽管他那么说,但潜意识里,他仍然不太愿意面对这一点。当阿尔文提到“过去”时,他恰好想起另一件事。
“说到过去,”阿洛特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教导过某个人?某个有伊述血统的刺客后裔,大约十年前——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你还把你的袖剑留给了他。”
阿尔文忽然静止了。当他缓慢地将目光移向阿洛特的时候,后者忽然悚然——如果阿洛特之前误以为阿尔文已经成为幽魂,那么现在,他的推论完完全全被推翻了——有一座活火山仍然藏在阿尔文心里,并时刻喷发着。那种猛烈的热度几乎烫伤了阿洛特,但与此同时,他又不由得感到冰冷。
阿尔文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能通过他看到不在此处的西尔维奥,并用他的目光将圣殿骑士狠狠钉在墙上。
“我一直疑惑着一件事,”阿尔文轻声问,“既然你见过他,一定能为我解答。他是不是一直——一直一直不知道我在这里?”
阿洛特刚想开口,阿尔文却又竖起手指,阻止了他。刺客苍白的脸上,有两朵酷寒的绿色火焰在燃烧。
“嘘,”阿尔文压低声音,“别告诉我。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我会亲自找到他面前,无论他在哪里——我会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我想——”
“不,阿洛特,”
阿尔文又恢复了平静。他退回了原来的距离,慢慢地说,“你不知道我在靠什么撑着。我们最好还是换个话题。”
理智告诉阿洛特,他有些关于西尔维奥和加拉哈德的事情必须要弄清楚,但从情感上,他暂时沉默了。
“…别对任何人提起他,”阿尔文告诫他,“别对任何人提起和圣殿骑士有关的事情。在这里,没有中立的位置。只有战争。”
“你还在说那些话吗,我的旧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洛特猛地回过头,在他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想见到来人之前,他已经彻底看清了那个人。布拉德利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两名保卫。
“还在宣讲那些旧时代的东西?阿尔文,你知道我们没必要闹到那种地步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拥有和平。”布拉德利漫不经心地拿开挡在路上的枝叶,下一刻,他看到了坐在阿尔文身边的人。他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样,忽然失语。
阿洛特沉默地注视着他。
“我告诉过你了,叛徒,而且告诉过你很多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你都无法找到建立在妥协上的‘和平’。”阿尔文冷冷地回答,“所以闭上你的嘴吧,除非你希望我再在那里捅一个洞。”
布拉德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阿洛特在那里看到了一条淡色的疤痕——但很快,他收起了所有的失神,仿佛曾经所有美好的回忆已经被他深深埋葬。布拉德利噙着笑转向阿洛特,“你呢,新人?你也认同他说的话吗?”
阿洛特仍然沉默地凝视着他。布拉德利也回望着他,笑容没有分毫变化。
“你不用急着回答,”他随意地说,“也不用急着站队。你知道的,那些逼你站队的人往往是什么成分。如果你愿意,阿洛特,我很想和你聊聊天;你一定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亲爱的。怎么样,你要跟我来吗?”
布拉德利瞟了眼阿尔文。但后者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止。
“如果你想,”他反而对阿洛特说,“就去跟他说说话吧。他还不至于对你做些什么。”
“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阿尔文,”布拉德利有一瞬间表情古怪,“这么多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我的好话。”
“因为他不负责动手,”阿尔文没理他,“通常有专业技术人员负责那些丧心病狂的工作。”
“我不想和他说话。”阿洛特皱眉。
“喂,我还在这呢。”
他们谁也没理他。阿尔文笑了一下,语气变得温和,“去吧,阿洛特。别担心我。我知道你想知道他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阿洛特没法反驳。他确实想当面问布拉德利一些事情,也确实是因为担心阿尔文是否会遭到某些对待而没有离开。后者摸了摸他的头,顺手把他的头发揉乱了。
“认真的?”阿洛特假装抱怨,“我已经不是个小孩了!”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布拉德利为这熟悉的对话露出了一个微笑。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刻意收起了那种怀念的表情,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保卫。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没有看见。当布拉德利再转过头时,阿洛特已经站了起来,走向他。
“走吧,布拉德利。”他曾经的兄弟正色对他说,“我正好也有些话想问你。”
第52章 第 52 章
他们穿过走廊。刺客们对他们行以注目礼, 阿洛特感觉到那种目光里混合着惊奇,很快转为不善。
“他们不喜欢我们,”布拉德利悄声说, “所以小心点。”
“是我和你, 不是你们。”阿洛特纠正。
布拉德利没再说些什么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保卫掏出了电击棍,阿洛特听到电流被按起的声响, 回头看了一眼。刺客们显然没有上前的意图,只是三三两两地注视着他们;阿洛特很熟悉那种目光的含义。他在准备暗杀行动之前也这样注视过从面前经过的目标。
但他很少被这样盯着。阿洛特转过头, 不再看他们,但仍然感觉到目光扎在他的背上。
“习惯就好,”布拉德利目不斜视,“他们通常不会在有监控的地方行动。”
“所以阿尔文是在没有监控的地方刺杀你的吗?”
布拉德利的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了一下。他没回答这个问题, 这让阿洛特有点想笑, 但最后还是没有笑得出来。
他们进入了冥想室。保卫按照惯例要对阿洛特搜身,但布拉德利阻止了他们, 领着阿洛特走了进去。终于卸下肩膀的前刺客随便找了个沙发,把自己丢了进去,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布拉德利抱怨说,“我只是想过得舒服一点,这难道有错吗?”
阿洛特站在他面前。刺客的阴影投在布拉德利身上。
“这本来没有错,”他说, “但当你把这一切建立在同胞的痛苦之上,就有错。”
“你也要这么说?”布拉德利抬起头, “你甚至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而你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阿洛特低吼,“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就像其他所有会死在爆炸里的人一样!你也根本不知道我为了复仇付出了多少代价、杀死了多少人, 而我一直认为这是值得的,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为你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一把拎起布拉德利的衣领。后者没有反抗,只是阴沉着脸。
“看看你现在在做些什么!”阿洛特诘问,“你怎么能投向圣殿骑士的那一边?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誓言了吗?你忘了我们的信条吗?决不能危及兄弟会,决不能——”
布拉德利猛地挥开了他的手。
“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成为刺客!”布拉德利吼道,“我生下来就在农场,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成为一个刺客,在其他正常儿童学习玩耍的时候拼命训练,为了保护这个根本没得救的世界!没有英雄的待遇,没有英雄的超能力,却要背负英雄的一切苦难!你让我怎么坚持下去?!”
恼火的热气把布拉德利冲得满脸通红,鼻翼翕动。当阿洛特抬起手的时候,他却猛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回沙发里。但阿洛特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指向了冥想室的门。更确切地说,是门外的人。
“他们坚持了下去。”阿洛特平静地对他说,“阿尔文坚持了下去。约翰逊坚持了下去。据我所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坚持到了现在。”
“那不会长久的!”布拉德利反驳,“他们只是在负隅顽抗。这整个世界已经落入了圣殿骑士手中,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抵抗还有什么意义?在现在这个世界,谁不是听从规矩过活,跟从权威前进,过着平庸又碌碌无为的一生——醒醒吧,阿洛特!圣殿骑士已经掌握了整个世界!”
阿洛特有一阵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布拉德利,这反而进一步激怒了前刺客。
“为什么你这么看着我?”他说,“你认为我很愚蠢?”
“是啊。”阿洛特平淡地反问,“你承认了圣殿骑士对这整个世界的威胁。所有那些关于规矩和权威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这门外的刺客们全都知道,在那背后藏着圣殿骑士意图统治全人类的不良用心。你只是反抗失败了,所以想为自己遮掩。”
“反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圣殿骑士已经赢了!告诉我,你们的反抗还有什么意义!”
“你只是忘了。”阿洛特说,“你只是忘了我们出发的地方——你忘记了我们的内心有多么强大,有多么坚韧,你忘记了潜藏在每个人身上的可能性。你高估了圣殿骑士的力量,又低估了我们潜在的盟友。”
布拉德利嗤笑,“盟友?我们还有什么盟友?”
“所有人。”
“什么?”
“所有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都是我们潜在的盟友。那些你认为庸碌无为的人,只是在尽力将生活过得更好的普通人。他们只是不知道圣殿骑士在谋划着什么。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有坏蛋在谋划着毁灭他们的家园——我们共同的家园,你不会想象到他们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布拉德利像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的脸猛瞧。
“每个人都有无法失去的东西,布拉德利,”阿洛特说,“这使得每个人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当你高高在上地鄙视他们,就不会看到他们身上的光芒。”
“…是你把人想得太美好了,”布拉德利最后干巴巴地说,“你一直都是个理想主义者。”
“而我总是会得到善意的回馈,”阿洛特看着他,“当我先伸出手时,很少得到回绝。你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我得到了多少意想不到的帮助;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他们的善意,他们的义举。说真的,布拉德利,仔细看看我们周围的世界吧,你会发现除了刺客,还有很多新生的正义力量。我们并不是孤立无援。”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漂亮话,”布拉德利嗤之以鼻,“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当那些被抓进来的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迟到的援助等同于没有援助,阿洛特!如果我像你这样浪费时间,不早些选择正确的立场,我早就死了!——”
“你活在兄弟姐妹们的尸骨上,”阿洛特看着他说,“我不信你晚上睡得着。至少我认识的那个布拉德利不可能睡得着。”
“啊,你也要谴责我变了,”布拉德利冷笑,“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阿洛特。坚持过前一个月再来和我说这些吧——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法主动寻找我,只有当我要求的时候,你才能见到我。至于我晚上睡不睡得着的问题,不用你费心!我本来就沾满鲜血,无所谓更多一些!”
阿洛特长久地凝视着他,凝视着曾经一同成长,一同训练,一同战斗的布拉德利。他们曾经那样快乐,那样信赖彼此,能够将后背和信赖毫无保留地交付;他熟悉布拉德利这种恼火的表情,他们也曾争吵过,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大打出手,在训练场上打滚,但一切都改变了。
见到阿洛特哀伤的神情,布拉德利也短暂地住了口。他移开了目光,落向阿洛特身后的墙壁。那里有一张油画,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之上,赤着身体的普罗米修斯被绑缚在巨石上,巨鹰正将其开膛破肚。
布拉德利像是被火舌烫了一下似的,立刻收回目光。
“——太晚了,阿洛特,”布拉德利的语气缓和了些,“你根本想象不到我遭遇过的事情。你也根本想象不到你接下来会遭遇什么,相信我,作为你曾经的朋友,我一点也不希望那些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为你免除苦难。”
“是吗?”阿洛特轻声说,“只要我说一句话?”
布拉德利刚点了下头,阿洛特已经上前一步,俯身靠近了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缩短,布拉德利的瞳孔急速缩小;但阿洛特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更靠近地凝视着前刺客的眼睛。
“那么,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那一句话。”阿洛特低声说,“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宁愿你直接杀死我以免除苦痛。”
“…我做不到!”
距离那样近,阿洛特能清晰地看见叛徒瞳孔中的震动。
“为什么做不到?”阿洛特站回原位,轻飘飘地反问,“如果你能杀死其他人,那么也能杀死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已经不在乎沾上更多的鲜血了。不过,我想上帝会为此原谅你的——只有他知道我这些年究竟杀了多少人,又间接害死了多少人。”
刺客甚至笑了一下,
“也许,杀死我反而能让你上天堂。该死的,我害死的人一定比你多得多了!所以尽管动手吧,反正我也不会反抗;从我十年前第一次杀人开始,我的性命就已经被撒旦预定了。啊,别太在意我是为了你们大开杀戒,反正那都过去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我们是敌人了。”
布拉德利僵在了原地。阿洛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也许他根本不应该来和布拉德利说话,因为那样他就不会感到失望;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再回到芝加哥,因为那样他就不会被抓到这里来;也许——
“也许,”阿洛特转过身,“这一切都应该结束在十年前。我真希望这一切都结束在十年前。”
只是偶尔,他才会让这些软弱的想法冒出来,占据他的思维。如果他没有去追查同伴的死亡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走上这一条崎岖险峻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只有鲜血与苦痛。但每一次,阿洛特都告诉自己,不能让他们白白地牺牲,并斥责自己的胆怯与软弱。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是自己死了,其他人一定也会同样为他不顾一切地复仇——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并且为自己偶尔的犹疑感到羞耻。
难道从芝加哥逃开之后,他还能无动于衷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吗?他还能若无其事地进行普通的生活吗?他仍然会夜夜噩梦,梦里是惨死的同伴责问他为何不闻不问,为何置身事外!
所以阿洛特走了下去。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同伴的幽魂永远在他背后燃烧着,他背负着所有人的生命前行——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
现在,一切都颠倒了。阿洛特的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如果…这一切结束在十年前就好了。尽管他不会真的那么做,他无法真的那么做——但如果、只是如果,他当初从这一切远远地逃开!那该有多好!
但布拉德利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在阿洛特背后说,“你也希望我真的死在十年前?”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阿洛特已经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反正,从下一次见面起,我会开始尝试杀死你的。做好准备吧。”
布拉德利没有再说话。阿洛特也没有等待他开口的意愿,推门离去。
阿洛特听见保卫随后走进冥想室的声响,但没有在意。直到整个走廊忽然响起警报,阿洛特愕然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广播里:
“请所有病患在听到本条广播时,自觉主动回到病房。请所有病患在听到本条广播时,自觉主动回到病房。我再重复一遍,请所有病患在听到本条广播时,自觉主动回到病房。
“在这里,我很遗憾地通知所有人,我们这里又出现了一起病患因精神失常攻击他人的案例。不幸的是,被害者布拉德利·鲁索已经不治身亡,而凶手是刚刚加入我们的阿洛特·特里斯坦。请各位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积极举报凶手行踪。播报完毕。”
走廊的刺客们投来惊诧与赞赏的目光,警报狂响,刺眼的灯光不停地闪烁,仿佛十年前爆燃的火焰。
阿洛特僵在原地,浑身发冷。
发现阿洛特的巡逻保卫以为他忽发疾病、放弃抵抗,正在谨慎而缓慢地靠近。但就在他们要碰到阿洛特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转过身,冲向冥想室的方向。
保卫连忙追上。但刺客风一般袭过走廊,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大力推开——直到他冲到冥想室的门口,刚从那里出来的保卫迎面架住了他。
“布拉德利!”阿洛特挣扎着大喊,“——布拉德利!”
紧跟在他身后的保卫趁机按住了他的手臂,把它们折到他背后。阿洛特被迫跪了下来,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扇敞开的门,里面的布拉德利仿佛还沉默着坐在那里。
直到,他被保安放平。在布拉德利的咽喉处,那道阿洛特见到过的疤痕上,插着一柄小小的,做工粗糙的刃。
第53章 第 53 章
“…我相信在场所有人已经听说过白天发生的事情, ”阿尔文简短地说,“布拉德利已死。”
聚满了刺客的房间充满寂静。没有人说话。尽管他们花费了许多时间同布拉德利斗争,只有他的鲜血和死亡才能平息刺客们的愤怒与仇恨;这位曾经的刺客也曾和他们一起受难, 一起在黑暗中传递珍贵的信息与装备, 然而正因并肩作战过,从背后袭来的刀枪更令人痛彻心扉。
他知道刺客们会在哪里聚集, 因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他知道刺客们如何与外界沟通,因为他也曾为得到外界的零星片语欣喜若狂;他知道刺客们如何传递信息和交换武器, 因为他也曾为新建的沟通渠道添砖加瓦……
布拉德利的背叛给刺客们造成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如果不是圣殿骑士留着他们还有用,也许他们早已死在了数年前的那个白日。从那天幸存下来的,只有怀抱着仇恨的鬼魂。他们在尝试寻找出路的同时,也没有放弃过对布拉德利的刺杀——然而, 曾经是刺客的布拉德利对这一套相当熟悉。
他费劲心思从圣殿骑士的重压中找到一条生路, 没道理他会死于熟悉的刺杀方式。
在无数次失败之中,刺客们以为那会是一条漫长的抗争之路。他们以为只有当他们杀光这里的所有圣殿骑士, 只有在他们占据绝对上风的暴乱中,他们才能杀死布拉德利,又或者即便在这座精神病院被烧光的时候, 布拉德利也会想办法逃脱——
但今天,布拉德利死了。他死在了圣殿骑士之前。
没有人说话。仿佛他们在静静地哀悼。
“愿他安息。”约翰逊低声说。
不同语种的“愿他安息”低低地响起,仿佛层次不齐的浪涛在夜晚越过岩礁,又在黎明之前褪去。
“逝者已逝,”阿尔文说, “我们会想办法回收他的遗体,不让他落到圣殿骑士手中——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现在需要关注还活着的人。据我所知, 阿洛特已经被关了起来。有人见到莱昂纳多出现了。”
被压制已久的愤怒仿佛一圈幽蓝的火焰,在物伤其类的沉痛中猛烈地燃起。莱昂纳多!他们都知道那是谁。担着所长的名号, 莱昂纳多很少出现在这里——至少白天很少出现。但每一个遭受过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的刺客都熟悉他的作风。他们太清楚莱昂纳多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如果不是莱昂纳多行踪成谜,又戒备森严,他早就被刺客一人一口咬死了。有很多刺客甚至愿意以命换命,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一去不回。无一例外。
“我们得阻止他。”乔纳森皱眉。
“我们会杀死他。”阿尔文纠正。
刺客们为这个小小的区别产生了轻微的骚动。阿尔文环视了他们一圈,平静地宣布,“是的。我们一直等待着的那个时机——终于到了。”
·
艾登注意到了阿洛特的失踪。最开始,阿洛特只是没回他的信息和电话。这很正常,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有重度手机狂热(约尔迪语),所以艾登当时没放在心上。他只是随手查了一下他的IP地址,在发现阿洛特又待在小加拉哈德那里之后就放下了。
但几天之后,艾登觉得不对劲了。在和克拉拉对过阿洛特最后联系他们的时间点之后,他们认为阿洛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并且没有来得及传出信息。
事情变得严重了起来。当约尔迪打来电话后,艾登发现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又有人在找你,皮尔斯,”约尔迪说,“他花了大价钱让我传一句话。”
“谁?”
“不知道。但我猜你一定会对这句话感兴趣,听好了,”约尔迪清了清嗓子,“他说‘如果你想找到阿洛特,就联系这个号码’。嘿,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你还是他得罪人了?这听起来完全像是那小子被绑架了。”
“别废话了,约尔迪,赶紧把号码发给我。”
一条来自约尔迪的短信立刻闪亮亮地弹出。就在艾登准备挂断电话时,约尔迪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似的,抢先叫了起来,
“喂,等一下,”他说,“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你知道?”
艾登只是随便反问了一句。他不会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但这一次,他似乎正中靶心。约尔迪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痛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事实上,我有所猜测。”他说,“我认为他得罪了加拉哈德,而且是狠狠地得罪了他们——我给他通风报信了,但阿洛特可能跑得不够快。”
“该死的,”艾登骂了一句,“我就知道。他的IP地址在加拉哈德那里几天没动弹过绝对是有原因的。”
“你,嗯,好吧。”约尔迪顿了顿,“但这说不通,皮尔斯。如果他们恨的是他,没必要联系你。”
“他们?”艾登抓住了重点,“是加拉哈德联系的你?”
“这个嘛,他当然尝试了隐藏他的身份,”约尔迪对他在这里发挥的作用避而不谈,“但阿洛特是你的朋友,不是吗?所以别多问了,皮尔斯,也别提你的猜测。我还得在这一行接着混。
“听着,事情是这样的:阿洛特十年前干了超大的一票,现在被加拉哈德翻旧账了。但是联系我找你的却是西尔维奥·加拉哈德,你明白吗?这个富二代什么都不缺。我敢打赌他找到仇人的第一时间只会想着把他杀了,没可能搞什么绑架的把戏。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皮尔斯,如果我不知道前因后果,我甚至会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想要救出他。”
艾登没忍住,“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宿敌?谁知道。”约尔迪在电话那端耸肩,“无论如何,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皮尔斯。祝你好运。”
“等等。”
“你还有什么疑问?”约尔迪奇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急着去打电话。”
“我应该替他对你说一声谢谢。”艾登说。
约尔迪沉默片刻,“别废话了,皮尔斯。就当我是在还那一张门票的人情吧。”
没等艾登的反应,他挂断了电话。艾登也没有再拨回去。他看了眼约尔迪先前发来的短信,但没有立刻打电话给加拉哈德。正相反,他打开通讯录,拨出了另一条通话。
屏幕显示:肖恩·黑斯廷斯,兄弟会的成员。
·
阿洛特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或者说,他希望那是一场梦境。但动弹不得的情况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又被绑了起来,而在模糊的视野中,有一个身披白大褂的人端坐在他面前,似乎正瞧着他。阿洛特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看清他的脸。
“我真没想到你一进来就杀死了布拉德利,”白大褂说,“说真的,小朋友,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就算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至少也该犹豫几天再痛下杀手吧。”
“…我没有杀他。”阿洛特喃喃。
他逐渐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是莱昂纳多。加拉哈德的御用收尾人正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试图和他对视。
“那不重要,刺客。那一点也不重要。”
莱昂纳多坐回原位,从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的语气变得随意起来,“重要的是你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了,我本来还想再等几天,让你自然而然地死在这里。”
“什么?”阿洛特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加快了尝试脱离约束带的小动作。
“你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了。真的。不管是十年前的那回事,还是今天的这回事——”莱昂纳多掏出刀具,寒光在灯照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你知道我要花多大功夫才能压下你掀起的海啸吗?你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
阿洛特有一瞬间僵住了。但不是因为他预感到他将要遭遇什么,而是因为他从莱昂纳多的语气中听出了某些东西。
“什么意思?”他追问,“为什么你要遮掩我做的事情?”
“当然是因为你杀的人太多了。”莱昂纳多耸肩,“当你杀的人越来越多,就会引起注意。”
“谁的注意?”
“各方面的注意。你不会真的觉得杀完人之后只要及时跑掉就行吧?会有人去查他们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什么死的——虽然说他们死得不冤,大部分死得不冤,至于其他的,反正他们也已经死了。你们刺客怎么说的来着?逝者已逝。”
莱昂纳多转过身。他哼着歌为刀具消毒。
“…所以我确实杀了不该杀的人。”阿洛特喃喃。
“别那么说,小可怜。”莱昂纳多随意地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像我一样罪恶。剩下的呢,你杀死他们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所以我今天会动作快点,让你少受点折磨,你觉得怎么样?”
阿洛特没有回答。当莱昂纳多再转过头时,他看到那张床上的约束带空荡荡地垂下,还在轻轻摇晃着。原本被绑在上面的刺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拒绝了我的提议,”莱昂纳多反而笑了,“看来我们又要进入到我最喜欢的环节了。”
第54章 第 54 章
这往往是阿洛特最不喜欢的环节。即便是打游戏时, 他也不会喜欢需要消耗时间一遍又一遍重来的Boss战;会有谁真正喜欢磨人的战斗呢,除了战斗结束之后胜利带来的成就感与喜悦?
尤其是在现实生活的战斗中,他既没有带上足够多的伤药、补给, 也没有一格又一格的存档点, 更别提阿洛特此刻手无寸铁,还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他在翻下床的时候发现的, 差点倒在地上,弄出声响。
幸好他没有。也所以他争取到了这一次战斗的机会, 而这一次,他也会竭尽全力。
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所有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们。
阿洛特屏气凝神。他躲在狭窄的柜子后,注视着鹰眼视觉中被标红的身影。
“我每一次都会提议让这一切结束得快一点, ”莱昂纳多在房间里闲逛着, 寻找躲藏着的刺客,“但不知怎么的, 从来没有人接受我的提议。他们都选择了那条更痛苦的道路——挣扎着,颤抖着,直到他们再也动弹不得。你知道吗, 那时候他们反而想要选择更容易的死法。”
阿洛特知道莱昂纳多所说的那些人是谁。他尽力放缓呼吸,试图让自己不要被激怒,泄露行踪。他专注地盯着莱昂纳多的身影,在躲藏点腾挪转换。
“他们哀嚎着,哭叫着…你一定能想象出来那种场景, 刺客,”莱昂纳多轻佻地说, “因为也常有人在你面前那样求饶,不是吗?”
躲在手术台下的阿洛特呼吸一滞。通过鹰眼视觉, 他看到莱昂纳多正在转到他面前,而他已经无路可逃了;但与此同时,手术台下陈旧的斑斑血迹逐渐渗出金色的划痕。
是刺客留下的标记在熠熠闪光。
阿洛特伸出手。他摸到那里似乎被胶带贴着什么东西,而那个形状摸起来就像是…某个他熟悉无比的物件……
“但世上从来没有这种好事。”
莱昂纳多在他面前站住了。阿洛特能看到莱昂纳多的阴影正举起刀,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他的发现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莱昂纳多狠狠地砸下刀尖,锐器破坏了刺客的留言;阿洛特一把撕开胶带,快准狠地抓住落下的剑刃。
那把短刀触感粗糙,边缘却被打磨得那样锋利,立刻划伤了刺客的手心;但他紧紧握住了它——而当阿洛特迎面冲向莱昂纳多时,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同伴划出的留言。
“让他付出代价!”
·
“你难道不认为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代价?”阿列克谢反问,“那些自称为刺客的混混和杀手,随心所欲地在我们建立的规则上杀人,把社会秩序搅得一团乱之后潇洒地离开——法律和道德管不了他们,但暴力可以。”
“我并不赞同他们所做的事情,”西尔维奥皱眉,“但没有人应该在我们创建的社会里遭到这样的对待。那实在太过分了。”
他们在加拉哈德总部顶层的办公室里。阿列克谢,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露不耐地凝视着他的养弟,后者也一如既往地站在桌前,为某件事据理力争,眼里燃着信念的神采。
他们总是这样争执。先前退让的往往是阿列克谢,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争执的话题无关紧要。但这一次,他们终于涉及了理念的争端。阿列克谢以全新的目光审视着西尔维奥,他父母领养的刺客后裔;他时刻不离身的红色十字架挂在锁骨上,显得格外嘲讽。
那是他们父母留下的遗物之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阿列克谢诘问,“但凡你知道你在为谁辩护,你都不应该在我面前开口——你应该为自己羞愧,西尔维奥!我不在乎什么样的苦难会被加诸到那些人身上,无论他们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死去的人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列克谢猛地站了起来。他很少这么做,但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兄长的阴影重又覆盖住西尔维奥。小加拉哈德不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略带哀伤;不太赞同,但又无法反驳。
沉默在这对兄弟之间漫延,仿佛冰层在他们之间凝起。
加拉哈德兄弟之间的“不和”在公司内部从来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很少有人愚蠢到把这件事往外宣扬,因为他们的争执从来都只停留在言语上,每当西尔维奥想要做些什么,做哥哥的总会为他大开绿灯;而当阿列克谢有命令下达时,做弟弟的也会全力配合。当看到他们的行动与合作时,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感情不好。
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在忙碌的工作中,短暂的会面足以让他们确认彼此一切都好,尽管他们从不直言。
直到今天,那个从未出现的“不合”终于现形。
“…我知道他们收养你时在想什么,”阿列克谢恢复平静,“他们在期待和平。他们一度和刺客达成合作,而我也相信他们也曾经对你说过他们的愿望,在那里,有一个圣殿骑士和刺客通力合作的美好未来。
“你是刺客的后裔,他们是圣殿骑士。他们希望你能够结合这两者的优点,接受两者的教育,然后选择正确的道路。他们是那样相信那个理想的未来,以至于他们完全忽视了这几千年以来的血海深仇。不需要我再多说,你也应该明白,那种和平的未来已经在十年前他们身死时破裂了。”
西尔维奥仍然静静地凝视着他,以那种哀伤的神情。
“我希望你也不要再抱有那种幻想。”阿列克谢,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严酷地宣布,“别再让我听到你为刺客说话了。再让我听到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们就再也不是兄弟。”
西尔维奥没有说话。阿列克谢也不再关注他的反应。门口有轻轻的敲门声,是他的助理在提醒接下来的日程。在离开之前,阿列克谢与西尔维奥擦肩而过,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想清楚你到底是谁。你一直以来都是谁。圣殿骑士,还是刺客?你只能选择一个身份。”
门在他身后开合。被留在原地的西尔维奥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在阿列克谢那把空荡荡的椅子背后,从落地窗望出去,整个芝加哥一览无余。
这就是加拉哈德在这座城市的位置。这就是西尔维奥平白无故获得的一切,当命运赠与他财富与权力,当他幸运地在云端长大,他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究竟是谁?如果在这场数千年的战争中,西尔维奥只能选择一个阵营,他会选择哪一边?
西尔维奥出神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着这座他长大的城市。但忽然,他注意到某个地方上空燃起浓烟。即便没有火焰腾空而起,也距离不远了。他皱起眉,被这起突发意外引走了注意力。但当他快步走到窗边,细细望过去时,西尔维奥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地方。
远离市区,建立在荒无人烟的郊区,通常以优美的风景与幽静的环境著称;这几点既直接保证了没有人打扰住在那里的病患,也间接增添了他人发现这里的非法人体实验的难度。
正是塞巴斯蒂安健康行为医学研究所,西尔维奥先前调查到的可疑地点之一:拥有加拉哈德的注资,但事实上很少进入加拉哈德统治者的眼中,因为老加拉哈德夫妇曾经掏出过无数笔慈善捐款,而他们并没有充足的精力去关注每一笔钱的后续。
他们最关注善款去向的时刻就是在这笔钱被捐出的那一刻。会有专人替他们关注和打理这些钱,查清楚这些钱是否被用到了他们该用的地方。至少,老加拉哈德夫妇是这么相信的。
而在调查到这所实际上的精神病院正在由莱昂纳多掌管之前,西尔维奥也是那么相信的。
·
阿洛特确信自己的剑刃永远对准正确的方向,精准致命。那是他学习与实践而来的精髓,由一滴滴仇人的鲜血凝练而成,几乎只靠直觉,他就可以一击毙命。
但意外往往发生得猝不及防。一阵猛烈的摇晃,阿洛特的攻击偏离了方向,没有捅进莱昂纳多的心脏;更糟糕的是,它卡在了这个恶魔的肩关节里。
而且,它没能停下莱昂纳多的攻击。
情况在那一瞬间又产生了颠倒。阿洛特的拼死攻击反而让袖剑深深地卡在目标体内,莱昂纳多脸上的肌肉因疼痛而抽搐,但他一声不吭,反而露出了更加诡异的微笑。
沉闷的轰响透过墙壁传了过来,一声比一声响。警报后知后觉地开始拉响,尖锐而急促;相较之下,炸药的声响显得缓慢而沉重,充满力量。
但阿洛特已经无暇去注意那些了。他被莱昂纳多捅穿了。精神病院被炸的声响轰隆隆地响着,他听不见旁的一点声音,只能看见莱昂纳多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就在后者准备拔出刀的那一瞬间,他身后的那扇门轰然倒塌。
阿洛特看到了这一点,但莱昂纳多没有。
阿洛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那个门口。阿尔文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昨天还苍白的脸在这一刻充满血色,焕发着复仇的生机——他捅下了那关键的一刀。
阿洛特看见莱昂纳多说到一半,似乎面露茫然。他低下头,看了眼胸前露出的刀尖,又回过头,向后看了看。阿尔文快准狠地拔出手术刀,又迎面插到莱昂纳多脸上。
莱昂纳多倒下了。
阿洛特不再看他。
阿洛特看到,在他身后,绿色标记的刺客们冲过走廊以及所有被炸开豁口的房间,行云流水地跳跃、蹬墙转向,水流般淹没红色标记的保卫和圣殿骑士。
阿尔文冲向了他。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他们头顶出现了一个被炸开的豁口,阿尔文尽可能平缓地把他放倒在地,替他挡住砸落的石块与灰尘。
久违的阳光从那个豁口里照了进来。
阿洛特看到阿尔文似乎正在焦急地对他喊着什么,也有另外几张刺客的面孔围了过来,但他的意志正在随着鲜血逐渐流失——他读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阿洛特的目光转向天空。仿佛有火焰高高地腾起,去啃噬那片蓝,但明朗的阳光穿透一切,落到了他的脸上。
“天亮了啊。”阿洛特呢喃。
第55章 第 55 章
“谁在那里?”
阿洛特恍然抬起头。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开阔的殿堂里, 浓重的雾气缠绕过他的手指,又从他的衣摆轻飘飘地滑过;深不可测的殿堂在雾气的笼罩中,更显得无边无际。寒冷的黑暗中, 只有金属雕成的花环在墙壁上偶尔闪过灯火的光, 更多的细节在他疑惑的扫视下若隐若现地躲进雾气中。
“——谁在那里?”
“…阿洛特,”仿佛有一种力量掌控了他, 阿洛特不由自主地回答,“我的名字是阿洛特·特里斯坦。”
“你是否曾直接或间接地犯下杀戮之罪?”
审问的声音威严凛然, 钟声般回荡在殿堂内。
“是的,”阿洛特回答,“我杀过很多人,无论是以直接还是间接的方式。”
他没有看到审问者。但雾气忽然发出了恼火的尖啸, 迅速地从他身边抽离开来。阿洛特此时看清了他身边的一角壁画, 遭受折磨的人脸正无声地呐喊着;他们的表情太过扭曲,也太过栩栩如生, 仿佛随时都会从墙壁里冲出来,用他们枯骨般的手指抓住阿洛特。他不由得往旁边退了一步,怀疑那是真的灵魂被封在墙壁内受难。
“那发生在战争中, 还是在和平年代?”审判者不为所动。
“…我们永远处于战争中,”阿洛特回答,“从未停止。”
雾气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作答,”审判者喝令,“我们都知道地面之上已经有数十年没有战争!”
“我们永远处于战争中, ”阿洛特说,“至少我知道的那部分是这样——数千年来, 我们与圣殿骑士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即便有过, 那也只是短暂的和平。”
当他那么回答的时候,阿洛特的回忆中飘过几条西尔维奥与他的共处场景。有那么几个瞬间,阿洛特几乎要以为他们称得上关系密切,更惊人的是,一向冷酷傲慢的圣殿骑士也以他独有的方式承认了这一点;但很快,他得知了十年前的真相。
他们,西尔维奥与他,圣殿骑士与刺客——永远处于战争中。永远处于鲜血,痛苦与泪水中。
“他的回忆显示他没有撒谎,”另一个声音说,“让我们接着往下问吧。等到我们确认他的品行之后,我们再决定那究竟归属于战争中的奋勇杀敌,还是和平时的无端谋杀。”
最先开口的审判者默认了这一点。“你是否有偷盗抢劫之举?”
“我没有。”
“你是否履行了应尽的义务?”
“我认为是这样的。”阿洛特回答。
“无愧于你的先祖,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社会与城邦?”
“我尽力做到最好。”阿洛特回答。但和刚才的回答不一样的是,他略带忧伤地回想起那场大火,以及他以为死在十年前、却活着深受折磨的同期。布拉德利之死又出现在他眼前,以及他们最后的一段对话。
‘你也希望我真的死在十年前?’
‘随你怎么想吧。做好准备,下次见面时我会尝试杀死你。’
窃窃私语。
“所以他是为了他所属的集体犯下的谋杀罪行,又或者,是复仇的高尚之举。我需要一点时间界定他的行为。”审判者说,“不过,这里似乎显示出他的言语曾造成伤害。轮到你了,拉达曼迪斯。”
拉达曼迪斯,另一个审判者说,“很明显,他的言语给他人带来了伤害。但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表明布拉德利因他而死。”
雾气似乎散去了一点。阿洛特抬起头,望见面前高高在上的三位审判者。他们手握金杖,头戴冠冕,被称为拉达曼迪斯的正俯视着他。
“你是否曾说谎或欺骗?”
“我没有。”
“你是否曾造谣或诽谤?”
“我没有。”
拉达曼迪斯似乎对他点了点头。雾气彻底消失了。仿佛是在这一刻,清明的意志回到了阿洛特头脑里。他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了这是哪里。
古朴而庄重的多立克柱竖在殿堂内,地面平整的石板刻画着骷髅的图案,在神秘的符号包围中,它们口中含着一枚奥波勒斯银币;幽绿色的鬼魂排在阿洛特身后,寂静无声地等待着。
这里是…冥界。
“你是否敬畏神灵?”正中间的米诺斯朝他发问。
“我敬畏我心中的道德准则。”阿洛特回答。
“那么,你是否贯彻了它们?”
“我希望我做到了。”阿洛特回答。再一次,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相关片段。他在哥谭港口留下的一把雨伞,在雨中留给街头儿童的一件风衣,在冬天递给流浪汉的麦当劳…
当他跃过小巷上空,没人能看清他们头顶上一掠而过的刺客,但紧接着,一把飞刀插进了抢劫犯的膝窝。罪犯惨叫着捂腿倒下,被拦住的下班族趁机一鼓作气跑出小巷,而当他终于敢回头去看的时候,天空中什么也没有。
但他知道有人帮助了他。他们都知道有人帮助了他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知道那是谁,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在与阿洛特交叉时静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而这样的片段,在他的回忆中还有很多。
“你是否有过邪念或者恶念?”
“我不认为有。”
“艾亚哥斯,”米诺斯颔首,“对于他的行为,你是否已经得出了结论?”
“我会说他既在这场秘密战争中奋勇杀敌,又在和平年代犯下杀戮。”艾亚哥斯说,“他所杀的人中,几乎没有人不是手染鲜血,已经被我们判决流放塔尔塔洛斯的;但仍然有几个正无忧无虑地徜徉在至福乐土,或者游荡在那两层之间的阿斯福得洛斯草原。”
“所以?”
“他必须为他的杀戮付出代价。” 艾亚哥斯评价,“但我必须这么说:他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瑕不掩瑜。”拉达曼迪斯认同。
米诺斯没有思考太久。当他们结束讨论,再度看向阿洛特的时候,后者的灵魂预感到了什么。
“阿洛特·特里斯坦,你的判决如下——
“你必须将你的余生用于赎罪,用于致福。当你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你会再回到这里,回到你属于的至福乐土。现在,醒来吧,有人还在等你睁开双眼。”
阿洛特茫然地抬起头。他看到殿堂上方照下一阵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想要睁开双眼——然后,他竟然真的睁开了双眼。
“…日前发生在塞巴斯蒂安健康行为医学研究所的大爆炸引起芝加哥的广泛关注。我们可以从上空看到,这座曾经占地三千平方英尺的建筑物,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警方认为这是一场恐怖袭击,详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看来电视正在播报兄弟会的战果。
“…网络传言,这座医学研究所明面上提供的是私人疗养服务,但在暗中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研究方向是某种突变基因的稳定遗传。目前本台没有收到可以进一步证实此事的信息,但可以确定的是,假如这是真的,任何与此事有关的团体将接受调查。在这个法治社会,人体实验是绝对不会被容忍的残酷罪行。…
“事实上,本台也收到了相关举报资料。但由于我们无法确定消息的来源,所以谨慎起见,我们会在进一步核实之后再释出资料。”
但主持人对观众眨了眨眼。紧接着,电视台放出了他们收到的打码资料。有一个印在角落里的图案非常清晰,甚至他们特地放大了那个图案:两个正反的M字母结合在一起,中间空出一个尖锐的菱形;所有芝加哥市民再熟悉不过的标志。
私法制裁者的独有标志。
阿洛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扭过头,看到艾登正低着头坐在一边,满脸阴沉,飞快地摆弄着他的手机。
“嘿,艾登。”阿洛特开口,“那是你做的吧?”
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阿洛特立刻感到一阵干渴。除了身体僵硬,他并没有感到哪里不适,但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的语调显得格外虚弱。艾登立刻放下了手机。
“那些资料?是我上传的。”艾登言简意赅地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喝水?我现在叫医生过来。”
没等阿洛特说话,他已经按下了传呼铃。紧接着,阿洛特听见脚步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走廊上呵斥,“阿尔文·特里斯坦!我都说了你不能剧烈运动!”
门被一把拉开。阿尔文喘着气出现在门口,当他看到阿洛特醒着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
“太好了,”他说,“你终于醒了。”
“刚才是不是有人说你不能剧烈运动?”正在慢慢坐起来的阿洛特反问。
阿尔文一时语塞。艾登笑了一下,接来一杯水,递到阿洛特手里。
“是我。”医生随后走进房间。他满脸不悦,但和他的语气相反的是,他推开阿尔文的动作很轻缓。
一看到他,阿洛特就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我真是受够这个没人听从医嘱的地方了,”医生抱怨着上前检查,“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打游戏吧?受伤了只要吃个药就能满血复活?”
阿洛特猛盯着他的脸瞧。有个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但很快,阿洛特想起自己好像根本没问过他的名字。
“呃,医生,你——”
“生命体征基本平稳,”医生没理他,刷刷书写着什么,“体温轻微波动,有低热情况。心率、呼吸和血压都在正常范围内。”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阿洛特委婉地插话,“比如,在哥谭?”
“意识清晰,能回忆过往相关事宜,但建议家属进一步交流确认状况。”医生瞥了他一眼,“你活动一下四肢,再告诉我感觉如何。”
“…有点僵硬,”阿洛特实话实说,“感觉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
“这很正常。”医生说。
阿尔文补充,“你昏迷了好几天。”
“你也一样,特里斯坦先生,”医生头也不抬,“别忘了我告诉过你什么。你们都需要补充电解质和营养,还有适当的康复训练——注意,是适当的康复训练,不包括跑跳和攀爬,也不包括刺杀行为。”
阿尔文闭上了嘴。阿洛特看了他一眼,刺客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看向沉默的艾登。
“我真的很感谢你,”阿尔文轻声对艾登说,“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艾登不知什么时候又拉上了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且阿洛特也是我的朋友。他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赶来,所以我也会为他做同样的事情。”
“你帮助了我们所有人。”阿尔文郑重地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但所有刺客都会自此将你视为盟友。”
“我的荣幸。”艾登简单地回答。
阿洛特看向了他。从朋友的角度,他注意到艾登似乎有些不自在;当这一点反应在艾登收敛的肢体语言上时,他会看起来沉默寡言,神秘莫测。也许是因为他们处于兄弟会的某个据点中,这让艾登提高了警惕。阿洛特没有来过这里,但墙壁上高高挂着的鹰喙三角标记让他不难猜测这一点。
“我还没问,”阿洛特说,“艾登,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事实上,有人向我秘密提供了一些他有所怀疑的地点,”艾登看向他,“我一一调查了过去。”
“然后他和兄弟会达成了合作,”阿尔文也说,“当我在那座该死的精神病院里接到联络时,你能想象到我们有多惊喜吗?”
阿洛特露出了微笑。他也不难想象这一点。但当艾登把手机递过来的时候,阿洛特的表情转为疑惑。
“那个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阿洛特摸到背后的斯塔克浮雕。那是他自己的手机。当他开机时,爆满的语音信箱和邮件让手机在他手里疯狂振动起来,信息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
但阿洛特没有立即点进去查看。他还记得这部手机是在什么时候弄丢的,或者说,是在他刚开始被圣殿骑士监禁时被收走的。
信息结束了狂跳。最后一条信息来自一串未知号码,
‘我已经弄清了一切。希望你也是。因为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阿洛特久久地凝视着那条短信,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映出他沉默的脸。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