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对白


    话音一落, 贺桦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那一抹惊慌一览无余,嬴政便也就知道自己所想无错。


    先前在赵国,他将臣子猜了个遍, 都没想过会是扶苏。


    此人在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不久便出现,说明他们身死的时间差不了多远。


    他根本就想不到扶苏会紧随着他身死。


    现在来看,其实扶苏的伪装很是拙劣。


    尤其是贺桦这个假名。


    他的假名取自重塑的谐音, 扶苏的假名其实也是谐音,荷华的谐音。


    而山有扶苏的下一句,便是隰有荷华。


    他甚至就在自己面前, 取了这两字编造了一个假名。


    可直到看到昨日那绢帛前,他都没有丝毫往扶苏身上想的念头。


    扶苏是他未曾明面承认的继承人,他既也来了这边,那就代表着那个世界的大秦在他死后出了变故。


    并且是无可挽回的变故。


    繁杂思绪涌上来, 一时他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虽说昨日早已有心理准备,这个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 他还是难免痛心。


    千言万语终是汇成了一声叹息, 他道:“为何真的是你。”


    “扶苏。”


    这个名字当真是跨越了前尘,被他这么一唤, 简直是给了本就心如乱麻的扶苏当头一棒。


    他不知道嬴政是何时将他认出来的, 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那一句为何是你。


    这不就是问他为什么会死吗。


    他因何而死,难道不是嬴政最清楚吗。


    “你为何会来这边?”嬴政问他。


    事已至此,他至少要弄清楚其中因由。


    扶苏没有答话, 一双眼睛暗藏着诸多情绪,嬴政又窥见了初见他时那抹哀伤。


    “回答我。”见他半天不说,嬴政的语气带了些命令。


    “遗诏是陛下亲口拟下, ”扶苏被他问得很是委屈,梗着一口气, 道:“又为何要问臣?”


    没想到他语气间颇有些怨念,问他为何来这边,又答非所问说去了遗诏,嬴政察觉出些许不对,道:“你收到的遗诏所说为何?”


    扶苏微愣,他并不是对诏书丝毫没有怀疑,听他这样问,更觉异样,此时略过那诏书上例举出的多番罪名,只说了关键的那一句:“扶苏为人子不孝,赐剑以自裁。”


    嬴政莫名有些心梗,问道:“你莫非,自尽而亡?”


    他连着问了几问,像是确实不知此事,扶苏更觉异样,却还是先点了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嬴政额角突突地跳,唇紧抿着,一口闷气憋在胸腔里,一时觉得自己都要呕出血来,末了,才吐出几个字来:“遗诏分明是让你回去继位。”


    扶苏面上全然透着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他,又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猛地低下头去。


    嬴政揉着额角:“你就未有丝毫怀疑?”


    “有,”扶苏低垂着头,声音都发着抖:“诏书还说,蒙将军为人臣不忠,亦赐死。臣以为,陛下不会赐死蒙将军。”


    嬴政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他不会赐死蒙恬,那么就会赐死他吗?


    扶苏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认为?难道自己对他不好吗?


    有关继承人选,他是怀疑过,踌躇过,但又何曾亏待过扶苏?


    从小为他安排最好的老师,按照继承人的规格培养,看着他长成翩翩君子,又让信任的朝臣亲近他,任由他亲民得民心,就算未确立太子,也让他有了一众支持者。


    他屡次当朝质疑他所决,嬴政从未给他重罚,在朝中势力交锋最是激烈时,嬴政让他去外监军,去的还是最信任的武将身边,这期间,也未禁止他参与朝政,他上的每一份书,嬴政都会看。


    日后扶苏监军归来,不仅有军功在身,亦有蒙家势力为他站台,加之他为扶苏安排好的朝臣,扶苏只要踏着他备好的路往前走就好。


    桩桩件件都是想扶苏的以后,他虽追求长生,但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有在给扶苏铺路。


    到头来,扶苏却没有一点作为继承人的自信,居然还觉得他会赐死他。


    究竟是差在哪一点。


    哪一点让扶苏不够确信他一定是继任者。


    扶苏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有人传假诏,就代表着嬴政身边有奸佞,这行人能假传诏书,日后就能把控国政。


    真正的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真正的继位者一死,那边的秦帝国势必就会陷入混乱。


    拥立他的臣子不会臣服于登基都透露着异样的新君,这些陪同嬴政打下江山的忠臣很可能会被害。


    初始建立的秦帝国本就民心不稳,少了一个如嬴政那样能主宰一切的统领者,又逢奸臣当道,良臣被害,如此一来,国将不国。


    以新继任者的能力,又将撑过几年?


    他的自尽,等同于毁了秦国几代良君的基业。


    他本以为死亡是他的解脱,没想到他的死,是为自己本就无意义的人生添上了头等重罪。


    若是自己能多一份疑心就好了。


    不,扶苏苦笑一声。


    他从前根本不敢笃信自己会是继任者,在那种境况下,又何来的疑心。


    那时天下人都认为他会是太子,可嬴政却没有下令将他封做太子。


    后来便有了各种声音,暗地议论他是楚国贵族之女所生,如今民心不稳,尤其楚地抗秦之力一直不灭,日后掌权,万一联合外戚,将帝国大业交由楚人那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说,嬴政是顾虑这些,才迟迟不立他为太子。


    他肯定是不信的。


    秦国朝堂的楚系势力早被嬴政荡平,楚国都灭了,嬴政又怎么会担心那残余的势力。


    但他很想听一听嬴政到底如何想,他很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直到他被外派去监军,远离了官场,这个答案都没有来。


    嬴政从来不与他说他的所思所想。


    从来不说。


    他就如同临空的日月,高悬九天,可望不可及。


    太阳终归灼热,终归刺目,纵有人逐日,却终归不得靠近,扶苏早就明白。


    可他又是温润的月光,少时嬴政牵他的手,那份温暖扶苏记了很久很久,后来无数次的对谈,无数次因长子身份而得来的特殊,扶苏对他的崇敬,以及对这份特殊的珍视都悄悄藏在心底。


    他自知永远追不上太阳,只想凭借着这点血缘,追着他洒下的光辉,企图与不那么耀眼的明月并肩。


    可嬴政的目光实在太过高远。


    他的各种决定,迟迟不定的太子身份,扶苏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从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久而久之,他对自己没有了自信,各种风言不知何时入了心,成了经年不散的心结。


    收到诏书那日,扶苏像是得到了解脱。


    在信与疑之间,他选择了信。


    他以为嬴政终于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继承者,于是可以安心不要他了。


    他在民间的声望太高,是时候杀了他为新选定的继承人铺路了。


    父要子死,君要臣死,他又有何异议可言。


    冰冷的兵刃贴去喉管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当面问嬴政,问他为什么。


    他从小拼命将一切做到最好,为了追上他的脚步而处处努力,在一众皇子中没有人能比过他,民间给予他最好的美称,朝臣给予他最好的赞誉,可这所有的所有,为什么换不来他一分一毫的垂目。


    这些疑问直到他死都未能问出口,到了此世,嬴政却说,遗诏是让他回去继位。


    原来嬴政早就承认,早就认可他了吗?


    可这个问题,也和先前种种那般,扶苏问不出口。


    他选择了认错:“是臣的错。”


    脖颈好像又传来阵阵疼痛,那日喷涌而出的鲜血、渐失的体温好似重现,扶苏浑身发凉:“臣不该信的。”


    “不信又如何?”嬴政打断了他的忏悔。


    这份诏书既然发出,既然能从遥远的沙丘传到扶苏手上,说明是几经认证,是通过朝廷所设法关。


    扶苏能如何?


    难道在以法为上的大秦,作为皇室公子,却依旧公然抗了这道法吗?


    难道还携着蒙恬率军回咸阳一探究竟吗?


    三十万大军不是蒙恬的私兵,边境匈奴虎视眈眈,他若是执意命令蒙恬率军回去,前有朝廷之变,后有匈奴趁虚而入,定是生灵涂炭。


    他知道扶苏仁德,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伤民之事。


    自那份假诏发出,一切就已经定下,由不得扶苏不自刎。


    死局而已。


    嬴政看他深埋着头,一旁垂落的手紧捏着衣裳,用力之重,几乎要将衣裳抓破,要将他自己抓出几道血痕。


    他已然带着绝望自刎了一回,那份诏书是假,难道在此世,真要将他逼到以死谢罪吗。


    事到如今,嬴政却也对扶苏说不出什么重话。


    他抚上扶苏的发顶,几经斟酌,唯余一句:“不是你的错。”


    扶苏一震,良久,缓缓抬头看他。


    嬴政看他眼眶通红,道:“不许哭。”


    “嗯。”扶苏点头,听他的话尽力憋回去了眼泪。


    “后事为重,”嬴政与他道:“至少此世还有一个大秦。”


    “好。”扶苏还是点头。


    他点头如捣蒜,嬴政的手被他带得上下晃,默默将手收了回来,问:“可知是谁矫诏?”


    扶苏这次却摇头。


    他自刎得太干脆,倒也没有机会去问诏书经了谁手。


    嬴政怕他又会因此自责,道:“嗯,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回去吧。”他最后道。


    扶苏心乱得厉害,对于他的话自是言听计从,闻言,朝他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去。


    待他彻底走远,见不到身影,嬴政才从靠着的墙上起来。


    正午的暖阳之下,目之所及是那样的欣欣向荣,他却觉一切是那样的残忍。


    从靠墙起身之时,他忽而一阵晕眩,几乎是不受控地,跌向前去。


    第027章 归属【小修,含入v公告】


    踉跄一阵, 嬴政撑着墙复而起身。


    缓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回去。


    面对扶苏,他不想表现出什么来, 他让扶苏以后事为重,难道他就真的不在意了吗?


    又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他一手建立的天下。


    矫诏者定是他身边人,他巡游时, 身边皇子只带了胡亥,稳妥起见,此人概是会选胡亥为继任者。


    胡亥什么样子, 他还不清楚吗?


    将大业交给扶苏他尚且忧心,交给胡亥,自会等同于给大秦寻了死路。


    大秦诸多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忽而崩殂的情况下, 胡亥根本没有能力稳住朝臣和天下人。


    何况假诏宣扬要赐死蒙恬,扶苏自尽, 蒙恬就算抗旨, 又能抗到几时,只消新皇即位, 蒙恬难逃一死。


    蒙毅呢?他会放任自家兄长冤死吗, 概是不会的。


    等着他的只会是一同被清算。


    以蒙家为首,他看重的臣子很可能会遭受清洗,这样下去的朝堂, 又将如何运转,这样下去的大秦,又会去往何方?


    嬴政看不到一丝希望。


    怪不得上天要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原是他耗尽心血建立起的秦帝国,就这样付诸东流。


    扶着墙的手愈发地用力, 指尖的疼蔓延开来,一寸寸地咬噬去心间,牵连着浑身都浸去名为苦痛的寒池,嬴政第一次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恍惚间,太子宫却也到了。


    嬴政放开扶墙的手,缓步入了宫门,又朝后殿去。


    还未走出几步,他又觉泛了晕眩,停在原地,闭目扶额。


    也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身后一只手牵了过来。


    一睁眼,就见了秦政站到了他身侧。


    他方才入宫,秦政出现得这样及时,显然一直在守着他回来,嬴政回牵他,扯了嘴角,问:“在等我?”


    一出声,他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哑得厉害。


    秦政也没掩饰:“嗯。”


    接着,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拉过嬴政的手,看他的手指,道:“你的手都破了。”


    嬴政垂目去看,当真看到了一片血痕,这点痛此时也算不了什么,他道:“不要紧。”


    “要紧,”秦政反驳他,转而牵去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自己殿中去:“跟我回去。”


    嬴政没有做声,任由他将自己拉去寝殿,看着他令人上了伤膏又将下仆挥退,最后亲手给他涂药。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余了些秦政长袖扫动的声音。


    嬴政知道秦政在等他开口。


    可他暂时也不想说,再与秦政剖析一遍,简直是要把他的伤血淋淋地撕开。


    指上膏药温凉,秦政用力极轻,在自己手上抹化了,才往他指上贴。


    也不知是不是已然麻木,嬴政居然没感觉到痛。


    待伤药涂完,秦政也没了动作,唯一的响动安静下去,屋内只余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静了多久,秦政就看了他多久。


    嬴政感受到他的目光,却也没和他对视,低垂着眼,心中想的还是从前。


    良久,秦政还是没等到回答,终于是等不下去,主动拥了上来:“为什么这样伤心?”


    嬴政以为秦政会问他听到了什么,哪想秦政关心的却是他为何伤心。


    一时方才紧绷的弦松下,嬴政靠去了他肩侧,想回抱他,反而被秦政按住:“敷着药呢,不要乱动。”


    说完,学着嬴政从前搂他的样子,把他往怀里带,想抱他更紧。


    可他如今的身形尚小,实在是比不上嬴政,总归是搂不完全的,只好护住他靠在自己肩侧的脑袋,一下下为他顺着发。


    嬴政默了很久,在秦政的安抚下静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才慢慢去思及眼前人。


    此事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讲清其间复杂关系,可毕竟是答应过秦政会与他说清楚。


    斟酌了很久的语句,嬴政这才缓缓道:“他告诉我,族中出了很大的变故。”


    秦政抚他的手一顿,问:“什么变故?”


    “遭奸人篡权。”说到这里,嬴政更是心如刀绞。


    虽然扶苏不知是谁矫诏,但无论是谁,有一个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丞相李斯。


    篡权者贸然杀了当朝丞相矫诏,风险实在是太大,就算如此做了,回京后也会被质疑其得位是否正统,最好的做法,无非拉拢李斯。


    而若是李斯不答应,这份诏书断然不会通过所有应有的程序,以极度合规的方式送到扶苏手上。


    他极大可能是参与了这场矫诏。


    单单是这个可能,嬴政就不能接受。


    李斯凭什么叛他?


    嬴政年少与他相识,因赏识其才华留他在身边,扫平六国时,他在,天下一统初期,各种新制的建立,他亦在,之后天下巡游,他还是在。


    一世君臣,嬴政给了他诸多器重,给了他万人之上的位置。


    后来李斯年老,嬴政为他考虑后事,让他的儿女尽数嫁娶秦王室中人,让他的后代有所依。


    日后他告老,嬴政也早为他安排了颐养天年的佳所。


    他有何可不满?他又凭何不满?


    一朝早逝,李斯就这样叛他。


    嬴政从前对他有多器重,如今就陡生了多少怨怒。


    “日后不要轻信他人。”嬴政抬了没伤的手,紧紧搂住了秦政。


    他不能同这个世界的秦政多说什么,也知道这个世界的李斯概是不敢在秦政在位时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但他不想让秦政再交出这份信任,即使只有微小的可能,他还是舍不得面前的人儿受这些苦。


    秦政不明白他为什么忽而这样说,却还是顺了他的意:“好。”


    “最好只信我。”他又道。


    这次秦政没有答应,揉了他好一会,才道:“那可不行。”


    此话说完,秦政顿了片刻,好似是怕又惹他伤心,找补道:“我看重你,愿意信你。但我对你的这份看重,不能轻易用到国事上去。你说得对,我便信你,若你说得是错的,我若是轻信,日后为王,又怎么去面对天下人?”


    说完还不放心,再添了一句:“为君者明辨是非,这可是你教我的。”


    嬴政自然知道这种要求他不会轻易答应,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中,当然不会打击到他。


    可听秦政解释良多,只觉得他当真是在意得紧,当下心心中痛楚都缓解几分,轻声应道:“也是。”


    一时四周又安静下来,秦政适时换了话题,问:“你的家族,是无可挽回之灾祸?”


    “无可挽回。”嬴政提及此便心寒,道:“几世之功毁于一旦。”


    几世之功,秦政莫名想到了秦国的几代良君,如此一来,秦政也就明白他为何这样伤心了。


    那个家族之于他,应是等同于秦国之于自己,如若有一天秦国毁了,秦政可能会比他还要伤心。


    不,根本就不只是伤心,如若灭国还无可挽回,那他连活下去的意义都找不到。


    除非有希望能看到秦国重建。


    正想着,他又听嬴政在一旁道:“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归属了。”


    秦政默然片刻,忽而道:“换个归属怎么样?”


    “嗯?”嬴政没懂他的意思。


    之于他的归属,只会是大秦。


    而之于崇苏这个他捏造出来的身份,归属是那个神秘的家族。


    在秦政眼里,崇苏应是一个极其重视家族的人,轻易答应太过有疑,他暂且没有答话。


    秦政又继续道:“换一个你所认为的归属,怎么样?”


    “换成什么?”嬴政实在有些好奇他会说什么,抬头去看他。


    方一抬眸,就见秦政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秦政顺势贴了过来,就这样看着他,目光灼灼,郑重道:“换成我。”


    第028章 登王


    趁着一个人遭逢变故之际提出这种要求, 这种挖墙脚的行为,嬴政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聪明。


    在秦政眼里,或许没了这个家族, 也就代表着他日后没有退路,留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无关乎这个借口, 就是是只为了日后的大秦,他都会留在秦政身边。


    他回不去原先的世界,就算回去, 也是他不愿面对的结局,这边的秦国,本就相当于他新的归属。


    没什么不同,只是将说法换成秦政而已。


    “好啊。”他答道。


    “真的?”秦政有些惊讶, 都没开出第二个条件,没想到他这样轻易就会同意。


    “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秦政面上有一缕发丝垂下, 嬴政替他撩上去,道:“不是吗?”


    “也是, ”秦政言语间不经意带了些高兴, 又觉得这时候高兴不妥,于是道:“你也莫要伤心。”


    “日后你有功勋,我为你加官授爵, 说不定可以重建你的家族。”


    嬴政看他有些掩饰不住的情绪,在其间觉出了什么不对。


    秦政好像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这样如此直白地开口让一个人将他视作归属,让人家留在身边, 问完甚至有些开心,这种事以前他从未有过。


    秦政这是想彻底拥有他吗?


    嬴政揣测他的心思, 却也因为从前缺失这种感情,有些琢磨不透。


    这份特殊加在身上,或许是他日后留在权力中心的筹码,但同时,也可能是无法脱身的桎梏。


    思虑片刻,他还是安然应下了这份特殊。


    现在想太多,未免为时过早。


    再特殊也不过是至交罢了,秦政想把他留在身边,无非是想要一个交心好友,总不可能对他另起什么心思。


    而与秦政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嬴政心中的痛楚倒是减缓不少。


    既然往事已经不可变,也就如方才他与扶苏所说,莫要太过在意前尘。


    在这个世界建起一个更好的大秦,延续他未能完成的大业,才是日后头等要事。


    与此同时,宫墙外。


    扶苏暂时不想回蒙家。


    方才的对话对他冲击实在太大,他并不想回去面对两位故友。


    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阵,扶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而后他慢慢蜷了起来,将脸埋去了膝弯。


    幼时有什么委屈没有人倾诉之时,他也是在寝殿这样缩成一团。


    好像能减缓一些痛楚一样。


    却也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周身陷入了黑暗,无边的痛苦将他彻底淹没之际,身后的树上传来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扶苏抬起脸,却见一根较矮的枝丫有些晃动。


    茂密的绿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待他仔细去瞧,一团青绿色的人影就从树上倒挂了下来。


    这枝丫距离他极其近,那人钻出来的一瞬间,几乎就要贴到他脸上。


    “!”


    扶苏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来人是谁,抬手就打了出去。


    “哎!”


    那人虽也很意外他直接就打人,但反应极其迅速,挥起手臂便挡住了他的攻势。


    听声音,脆生生的,明显是个姑娘。


    也就是这时,扶苏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双笑起来像柳叶弯弯一样的眼睛,不是王乔松又是谁人。


    扶苏慌忙收回手,道:“得罪!我,我不知是王姑娘。”


    自三年前他们相识,除去扶苏赴约陪她玩了一局捉人游戏,此后两人无甚交集,能在此遇见,实属意外。


    王乔松还倒挂着,闻言有些不高兴,道:“许久未见,就这样将我忘啦?”


    扶苏哪里是不认得她,属实是她的出场实在太令人意外,道:“非也,姑娘你……为何要在树上?”


    “叫我小乔儿就好,”王乔松从树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装,在他旁边坐下,道:“我来此处散心,你呢?”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干什么,于是跟着她道:“我也来散心。”


    “你怎么学我说话?”王乔松枕在自己膝弯上,歪头看他。


    “我……”


    扶苏本来就乱的脑子被她这连续两问问得更乱了,最终答了句废话,道:“我也不知。”


    “喔?”王乔松看他神情低落,问道:“要与我说说话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王乔松凑到了他跟前。


    扶苏看着她,本不想把这些事说出口,但转念一想,反正她与自己的故事毫无关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最要紧的是,再什么都憋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就要炸开了。


    扶苏于是道:“我很崇敬一个人。”


    王乔松答他:“嗯。”


    “这个人对于我来说,”扶苏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就像天上的明月,明月高悬九天,我努力追赶,却怎么也不能与他并肩。”


    可扶苏痛苦的远不止于此:“我觉得我差劲极了,但与我想的不一样,他不觉得我差劲,反而对我寄予厚望。”


    “这不是很好吗?”王乔松听他说完,眼中有些许黯淡。


    “一点都不好。”扶苏说到这里更加郁闷了,道:“我没能达到他的期望,反而搞砸了一切。”


    王乔松于是问:“他对你失望了?”


    扶苏回忆方才嬴政所说,却也找不出失望的意味,于是道:“我也不知。”


    “但我犯的错事关重大,又无可挽回,”即使嬴政亲口说错不在他,扶苏还是难以释怀,道:“我想他一定会对我失望。”


    “你想?”王乔松道:“你这样想,并不代表着他就这样想。”


    说着又问:“既然你说你犯了错,那他可有对你说重话?”


    扶苏摇头。


    王乔松来了兴致,道:“如果这个错真如你所说,这样的境况下,他却舍不得对你说重话,这不是代表着他很在意你吗?”


    扶苏顿住,仔细一想,却也找不出她话的错处来。


    王乔松接着道:“你方才说觉得自己比不上他,可这只是你自己所想,在他那边,却是对你寄予厚望,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早已经认可你了吗?”


    “至于他对你失望,这样不确定的事,又为什么要这样难过?”王乔松几问下来,又为他出主意:“若是你愧疚于没能达成他的期望,不如先放下这次的失败,去做一件高出他之期望的事,如何?”


    扶苏又没答话,但她的话,扶苏倒是听入了心。


    可还有什么事是比让他做继位者期望更高的事吗


    在这个世界中再建一个秦王朝?


    这件事嬴政一个人就能做到。


    扶苏又想起前世他们之间的那次争吵。


    以前的大秦虽做到了天下一统,可时局却不稳,再加上以前的陛下因为想做的事太多,时间又太少,难免有些过于偏执,行事上也太过急切。


    他能理解嬴政想成就万世功绩的心,但步子迈得那样大,终归是不好的。


    若是能在世界中改掉这些弊端,创建一个更好的王朝,这算高出他的期待吗?


    扶苏有些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他还是嬴政,得知以前的王朝很可能不复存在,其先就是想再创建一个。


    王乔松说得其实很对,前事不可追,不如着眼后事。


    可想到这,他颇有些意外,不像他是重活一世,王乔松毕竟只是个孩子,为何能想得这般透彻?


    于是道:“多谢姑娘……”


    想到她方才说的话,他又改口,道:“多谢小乔儿。”


    “想通了?”王乔松笑起来,树影婆娑,照在她脸上,本是笑着,扶苏却觉不出她神色有多轻快。


    “嗯,想通了。”扶苏先答她。


    她于是靠了回去,道:“其实你的境况比我好多了。”


    “嗯?”这次轮到扶苏好奇了,问道:“小乔儿也有心事?”


    王乔松看向头顶枝叶,道:“有啊。我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去树上待着。”


    这种散心方式也是别具一格,扶苏心道。


    转念一想,他也没好到哪去,路上就这样随意找一棵树坐下,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与爷爷吵架了。”王乔松道。


    难怪她不在王府附近,而在这里。


    只是王龁将军近两天不应该忙着处理秦王崩殂的事情吗,为何与她起了矛盾。


    扶苏正想问,却听她道:“你会武吧?”


    方才下意识出手,扶苏想瞒也不好瞒,只如实道:“略懂。”


    王乔松于是起来,道:“和我比一场?”


    扶苏不懂她的用意,却还是照做。


    待他站好,下一瞬,王乔松便攻了过来,掌风凌厉,又快又狠,扶苏虽挡下了这一击,却被她毫不留情的力道震得有点发麻。


    惊诧于她体术如此之好的这几秒,扶苏已然失去先机,几招下来,即使是守势,他还是落得了下风,被逼退到了树干上,退无可退之时,王乔松乘胜上来,控住了他的咽喉。


    而后,他就听她问道:“我之武术,比之男子如何?”


    扶苏诚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乔松将他松开,叹气道:“可爷爷说,我不该上战场。”


    “他总是这样,因为阿父和阿娘的早去,总是想将我护在身边,又因我是女子,要我当一朵受他人荫蔽的花儿。”


    想来他们就是为了此事吵架,可对于这个问题,扶苏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毕竟无论是当今朝堂还是军中,都确实见不到什么女子的身影。


    “我与你一样,我很崇敬爷爷,”王乔松又在一旁坐下,道:“你崇敬的那个人至少认可你,爷爷虽然疼爱我,却不认可我。”


    “他是秦国的大将军,作为他的后人,我想继承他的荣光,有错吗?”


    “没有。”扶苏道。


    “我想做能独立于天地间的乔木,而不想做要被护起来的娇花,有错吗?”


    扶苏摇头。


    王乔松不说话了,扶苏方想开口,却听她道:“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即使他现在不认可,总有一天,我会向他证明的。”


    她甚至都不需要人安慰,自己就能想通一切,扶苏忽然觉得自己连一个孩子都比不过。


    却也觉得,她这一番言论,其实就已经印证了她是乔木而不是娇花。


    可继承荣光这一条,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却也没有一个叫王乔松的女将领。


    三年后王龁将死,她之后的命运如何,又是什么事,让一个有如此高远理想的将军之女彻底淹没在了人世间?


    扶苏不免有些替她忧心,可这时,王乔松却起身,道:“我要回家了。”


    在她走之前,扶苏道:“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就算是作为今日相谈的报答,他都不会任由这个姑娘再走向既定的命运,道:“就算其他人都不认可,至少还有我。”


    “当真?”王乔松回身看他。


    “当真。”扶苏答得很是笃定。


    恰在此时,树影又晃动起来,原是有风过,两人的发被吹起,一缕青丝遮目间,扶苏听到了姑娘清脆的笑声。


    她暂且释怀,扶苏心间的冰雪也融化了几分。


    就如同她所说,不如放下前尘。


    失了秦王长子这个身份,他未必不能在此世走出一条更好的路。


    两日后,秦王室宗庙。


    嬴异人的灵体在上,由太后和嬴勖把持局面,秦政在灵前即秦王位。


    赶制出来的王袍并不是太合身,秦政穿着它,对着秦国先代几度叩首。


    嬴政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几代传承,秦政终将会带着先辈的荣光,带着这一身玄黑王袍走到人权的顶峰。


    自先祖得到一片黑色旌旗起始,秦人崇水德,尚玄色之风流传至今,从被天下人鄙夷到被天下人仰望,秦国用了七代君王的时间。


    身影交叠,好似又是他在灵前叩首。


    那时前路未明,此时却有他在秦政身后。


    待嬴勖宣读完即位诏,众臣跪拜。


    秦政转过身来,面朝臣子,接受他为王、乃至以后为帝的人生中,第一个朝拜。


    而后,由太后宣辅国大臣。


    这是众势力角逐而出的一份诏书。


    秦王尊吕不韦为仲父,王龁、麃公、张唐以及蒙骜四位将军监国,另封楚宗室的芈启为昌平君、芈颠为昌文君,与纲成君蔡泽共同辅政。


    朝堂自此三分,一为忠于秦嬴之臣,以秦宗室与蒙骜为首;二为楚国外戚,以华阳太后为首;其三,则是吕不韦麾下一党,这一众人间,日后还会添上赵姬之势力,以吕不韦为尊,是为吕党。


    秦政置于所有势力之争的最中心,或制衡或失衡,或重用或舍弃,如何运用手下之臣,将是他登王后第一个考验。


    待这个仪式完成,秦政回宫,只是这一次,就不是回太子殿,而是宫中主殿。


    日后处理政务,接见朝臣,都在此处。


    现在他尚且不需要处理政务,可王位替换,只是交接一些事物,就花去了一整日时间。


    夜晚,寝殿。


    秦政一回殿,就对一起进来的嬴政道:“来替我褪去这身华服。”


    登王固然令人欢喜,可一整日穿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缀得他实在有些劳累。


    嬴政看他一眼,道:“大王,需换个自称了。”


    “你从赵国就跟在我身边,”秦政先坐到了塌上,道:“给你个特权,怎么样?”


    “哦?”嬴政有些意外。


    “没有外人在,就不要这些敬称了。”秦政朝他张开手,道:“帮我解衣吧,我要歇息。”


    嬴政闻言,也就替他解衣。


    而后觉得有些不对。


    他莫名觉得,他和秦政的关系有点不对。


    又不用敬称又为他宽衣解带,这关系哪里是君臣。


    那是什么呢?嬴政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他从前从未这样对过一个人。


    方为他脱去外衣,嬴政听他道:“你方才也跪我了?”


    嬴政觉得他说了句废话。


    他在外人眼里只是个侍从,哪有不跪君王的道理。


    于是道:“那是自然。”


    “在场的人都跪我,”秦政抓住了他要来继续解衣的手指,道:“我却觉得,有些人身跪,却心不跪。”


    “你光跪我可不行。”


    秦政拉住他的领子,将他带得弯腰,让嬴政和他平视着,道:“我要你从心里臣服于我。”


    明明前不久还是和他欢闹的孩子,一经登了王位,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近乎于不可违抗的命令。


    嬴政突然就明白那种有点不对的关系自何而来了。


    秦政这是把他当做所有物了。


    先是两日前让自己将他当做归属,又是今日让他臣服。


    他只有在想要一件事物时,才会对这个事物有着极高的占有欲,不论是人还是物,他想要,那么从身到心,都得是他的。


    当了一世帝王,世上只有人臣服他的份,没有他去臣服别人的道理。


    可偏偏,秦政是另一个他。


    现在手中有权力的是秦政,口头说说也无伤大雅,嬴政于是回他:“我不知在场他人的心思,但对我而言,就是从心里臣服于大王。”


    “如何?”


    秦政这才满意,放开他,让他继续。


    嬴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方才的话并不做数。


    若要他真的心悦诚服,除非秦政能比他做得更好。


    那就,且看将来吧。


    ——————


    三年后。


    正是入夏时节,恰逢落了些小雨,燥热添了湿,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檐角蝉鸣,殿内少年握笔,在一卷卷竹书上批注。


    此间人虽年少,身形却不单薄,尚未成长完全,却比诸多及冠者还要高出些许。


    此时端坐案前,着了一身黑色衣袍,领口袖口皆点缀了银色纹路,一手把着竹书,另手间,笔横卧其上,好看的手指无意识敲着笔杆,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阅到其中一卷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难题,眉峰微蹙,一双凤眼透出些许疑惑。


    殿内很是寂静,自外传来的蝉鸣和室内时不时的敲击声碰撞,忽而,有小卒来报:“大王,崇侍郎请见。”


    秦政放了笔,肉眼可见地,也不蹙眉了,转而带上了些喜色,道:“唤他进来。”


    平日在他身侧的侍从都是得他信赖者,也就都知道,大王对这个崇侍郎有多特殊。


    虽只是随手给了个侍郎的小官职,没有什么实权,但平日常在他身侧,甚至两人独处,都不会让外人在场,可谓亲近非常。


    待崇苏进来,秦政就道:“都下去吧。”


    屋内侍从心照不宣,迅速退走了出去。


    嬴政抱着一沓竹书进来,放在桌案上,而后在他身旁坐下。


    屋外艳阳高照,他走了一圈回来,此时身上出了薄汗,进了这置了冰的屋子,方觉凉爽,道:“今年比往常热了不少。”


    “嗯,”秦政靠了过来,给他看方才有疑的那卷竹书,道:“民间有些传言。”


    “什么传言?”嬴政接了过来。


    没等他打开,秦政换了个姿势,躺到了他腿上,道:“你自己看。”


    嬴政推他,道:“热。”


    “待会就不热了。”秦政往上蹭了蹭,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后伸手拿了另一卷,打开来看。


    三年间,朝中势力冲撞,昨年麃公攻打卷城,斩首三万人,战胜而归,却被众人上书,抨击他杀人太多,近乎于屠城,实在太过残忍,而后由华阳太后做主将他革职。


    秦政本想护住他,结果麃公性子太烈,真真受不住这份冤屈,当朝脱了战甲,愤然离朝而去,扬言冤他者不死,他再不入咸阳。


    秦政无奈于他这份烈性,又念他一片忠心,于秦国有战功,如今他上了年岁,流落在外怕会遭暗算,最后,还是动用秦宗室脉络,将他安置去了秦西地的西犬丘安度晚年。


    而今年早些时候,吕不韦门下一个朗官提出结交燕国,以为日后联合燕国伐赵先做准备,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一致同意,而后 ,将资历最深的纲成君蔡泽派了出去。


    这几个举措,显然都是吕党和外戚为了扩展自己势力故意所为。


    秦政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几经斡旋,让王翦顶了麃公的位置,而后让王绾顶蔡泽的位置,虽其权威未有走的两位高,但至少忠于王室。


    而近来王龁忽然告病,秦政动作稍稍慢了些,就被吕不韦插了空子,让杨端和替了王龁。


    这下也算是正得他意,近几年杨家摇摆不定,许是吕不韦看重了他也是世家出身,想要拉拢,这才提拔杨端和至高位。


    可惜他猜不到,杨家的摇摆不定,都是蒙骜做主,让其故意在吕不韦面前做戏的。


    随着他年岁渐长,初始被尽数包揽出去的政务也渐渐开始回到他手里。


    虽大多都会被吕不韦过目后送到他手上,但有了这条路子,他就也不用再像前几年一般,只能靠着崇苏和贺桦这一条线同蒙骜等一众臣子联系。


    如今在上书中,也能通过其间暗语获得些消息。


    就比如今天王绾的上书中,就藏着这样一条暗语。


    “吕不韦与赵太后有染?”嬴政卷起了竹书,放到一旁。


    “是,这个消息还传去了民间。”秦政视线看去了嬴政。


    嬴政面上有些惊讶,道:“相邦将事情瞒得如此好,居然还是有人走漏了出去?”


    吕不韦与赵姬行苟且之事不是今年方始,从前他瞒得确实好,但自嬴子楚离世,他行事愈发大胆。


    作为一国相邦,却频繁出入太后殿中,不免会被宫人看到,但他如今颇有权势,一道命令下去,倒也没有哪个小卒敢惹到他头上去。


    收到这条消息,说明宫外的人已然知道了此事,他方才看到,就在想到底是谁传了出去。


    “不是你?”秦政问道。


    这三年,嬴政在他身边,为他分析朝堂局势,又利用前世所知,每次都能精准地破开另几方势力的设局,又打下去对方埋在朝堂中的棋子。


    同时扶持前世所用臣子,让他们在朝堂中与楚系势力和吕党呈制衡之势。


    长久下来,秦政虽觉得行事顺遂,却也察觉异样,对他的这份神秘上了心,对于一些事,其先怀疑的就是他。


    就比如现在。


    此事还是嬴政三年前嘱托给扶苏,若是现在认了,难免会道不清其中因由,于是否定道:“不是。”


    秦政没有多问,传出此事的人是谁,就算他不查,吕不韦也会查。


    嬴政倒不担心吕不韦查,扶苏行事向来不会出什么纰漏,敢散布这条消息,定是确保了不会查到他头上。


    不管是谁传出去的,对秦政来说,这都是一个对吕不韦发难的好机会。


    相邦和太后有染,这要是在民间广为流传,都不知道秦王室的脸面往哪里搁。


    虽不至于能打下去一片吕党,至少要断了吕不韦和赵姬这段简直是羞于启齿的关系。


    这两人旧情复燃,从前他就觉此事荒唐,到如今,这段旧情在他眼底下燃了三年,真是教人忍无可忍。


    若不是有人比他先行了一步,他也就要有所行动,着手去打压这段关系了。


    此事暂且一放,秦政道:“给王绾回一句知道了。”


    嬴政于是蘸墨,拿笔去写。


    也是这三年间,秦政偶然发现,崇苏的笔迹和他的笔迹颇有些相似之处。


    稍加模仿,完全可以代替他回这些上书。


    现在的上书能到他这里的,都不是什么要事,有时与崇苏在一起,秦政就一面看,看了交给他,让他帮忙回书,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待看到蒙骜整军攻韩这一条时,嬴政忽然道:“若是断了吕不韦和赵太后的关系,就把攻韩所得的城池封赏给他吧。”


    “为何?”秦政问道。


    此事涉及未来,嬴政没有说实话,只道:“若什么好处都不给,他怕是会记恨。”


    秦政觉得可取,但没有完全采纳,道:“且看此次攻韩能得多少城池。”


    “你打算如何对吕不韦发难?”待落笔完最后一卷上书,嬴政问道。


    这个世界诸多事宜因他的存在,定会提前发生,就如在他的一番运作之下,吕不韦与华阳太后对秦政的掌控远没有从前那样严密。


    此事他未曾亲历,也就顺口问了一句秦政之所想。


    秦政没有答,从他身上起来,道:“你暂且上不了朝堂,听了也无用,就等我好消息吧。”


    “你也知道我上不了朝堂。”嬴政放了笔,看他,话里另有所指。


    怕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神秘色彩愈来愈重,秦政迟迟不给他封官,这个侍郎当的是索然无味。


    秦政还是一如既往推脱,道:“你没有军功,又无政绩,暂且不急。”


    就算是作为一个谋士,他为秦政出谋划策良多,早该不是个小小的侍郎了。


    对于秦政来说,他终归是知道得太多。


    既然不指望他松口,那就要盘算如何从他身边脱身,以功名搏官职了。


    想着,秦政不知为何跑去了屋角,嬴政见状,跟着过去,凑近了,就见这人蹲到那用来解暑的一大块冰前,正伸手抚着那块寒冰。


    “做什么?”嬴政在他身边久了,时而觉得他已然长大,可也有时,发觉他真是幼稚难当。


    秦政给他让了块地方,示意他也过来。


    方才同他并排蹲下,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秦政的手就过来了。


    嬴政在这一瞬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也亏得他反应快,抬手便抓住了这作乱的爪子。


    可两人距离实在近,就算被他抓到了,秦政手指一弯,便触到了他的脸,冰了他个正着。


    秦政挑眉:“我赢了。”


    嬴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处在一副年轻的躯体中,对上捣乱的秦政,嬴政那埋藏了不知多久的好胜心总会破土而出,抓着他不放的同时,触了冰就往他脸上摸。


    幼稚就幼稚吧,秦政不时能露出这样幼稚的一面,也是因为有他这么陪着玩。


    他自己惯坏的小孩,也只能是由他来继续惯着了。


    这样几个来回下来,秦政被抹了半边脸的冰水,发觉敌不过他,赶紧叫停,道:“好了好了,不玩了。”


    “你先闹的。”嬴政不依不饶,又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秦政都快被冰水糊了满脸,找着个机会,挡开他的手,而后往前扑去,将满脸水都印去嬴政身上,之后快速逃离现场,不待他找上来,就喊人道:“来人!”


    这种赖皮行为嬴政屡见不鲜,不怒反笑,好在他也是一身深色衣袍,不然这些侍从来,见他一身水渍,怕是都不好解释。


    待人真的来了,秦政正襟危坐,严肃道:“将这些上书都送回吧。”


    “是。”


    领命而去的侍从撤步退下,一来一去间,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殿中上演的一场孩童般的游戏。


    待人走后,见秦政装出的那副样子,嬴政一时没有忍住,笑出声道:“幼稚鬼。”


    秦政不理他。


    每次他都这样说,可每一次,他都陪着一起幼稚。


    明日朝堂有要事要处理,秦政需向宫外传信,而关乎此类要事,他向来亲笔,嬴政也不避,朝他过来。


    暑气被屋内凉气所驱,蝉鸣阵阵,屋内两人又坐到一起,一人磨墨,一人书绢帛。


    次日朝堂。


    众人汇报完近日事务,散堂前的闲话之际,忽而有人提了一句,近来因为暑气,众多人食欲不振,方巧有人寻到了良方,听闻赵太后也有此等苦恼,想将此良方上贡给太后。


    秦政听了,却望向吕不韦,道:“此事寡人并不清楚,还得问仲父。”


    赵太后的事,自己的亲儿子不知道,反而要去问相邦,加之近来听闻的吕不韦与赵太后那点风月,一时朝中窃语声四起。


    吕不韦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道:“太后之事,本相又如何知道?”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几声轻而又轻的嗤笑。


    虽声势小,却足够在吕不韦心里激起千层浪。


    现今朝堂上是几位太后轮番听政,今日,正好轮到了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却没想到此事居然会在朝堂上议论起来。


    她虽觉吕不韦三年间流连赵姬住处实在过分,却还是打算先压下去再说,当即发话,道:“且莫要喧闹。”


    一时堂上又静了下去。


    华阳太后于是道:“宫中事宜,相国又怎会知晓?此事莫要再提。”


    又想到那些传闻,这样传下去,终究是不妥的,于是质问朝臣,道:“那些风言,何时能搬到朝堂上来讲了?”


    众臣没有做声,秦政状若好奇,问道:“什么风言?”


    华阳太后看他一眼,暂时没有答他。


    这个小.秦.王年岁渐长,也让她看清,他并不是什么好操控之人。


    虽不明着来,但几股势力间的明争暗斗,他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冒出来插上一脚,让事态朝着对他最有益的方向走。


    如此行事,抓不到他的把柄,有时候就算摆明了问他,他也是一副无辜的神情,叫人奈何不得。


    甚至于有些事,总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全局,秦政到底参与与否,还是她事发后凭直觉推测,更是抓不到他参与的证据。


    就比如这次,关于吕不韦和赵姬的传闻,此前宫中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来忽而就传入了民间。


    都没过几天,她甚至才听说此事,今日在朝堂上,就有人提到了赵太后,而后就是秦政方才那状若无心的一句答话。


    看似无意,却连带着就引出了这条秘闻。


    类似这样的巧合多了,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与他那派的朝臣里应外合。


    如若所猜无错,这样的好心计,三年前倒是全然看不出来。


    方才他第二句问话,又是在把风向往传闻上引。


    光看他的神情,还真看不出他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华阳太后回避了这个问题,今日再无要事可商议,她也就做主散了朝堂。


    散了堂,秦政就回去了凉室。


    昨日写在绢帛上的密信,很顺利便传了出去。


    今日他与朝臣唱了个搭调,此事便纰漏到了众人面前。


    一经纰漏,吕不韦也会收敛些,至少不会那样明目张胆地出入皇宫。


    也就是此日下午,他留在赵姬那边的眼线来报,吕不韦将放在赵姬处的东西都搬出了宫。


    应是怕事态进一步扩散,打算彻底从太后那抽身了。


    吕不韦突然搬走,赵姬肯定会起疑,一问他,就会知道事情原委。


    秦政朝堂上那两个问题,吕不韦难免不会看出是他特意针对。


    若是他与赵姬添油加醋一说,自己这个容易被煽动的母亲,定是会来质问他的。


    可等了两日,都未见赵姬来与他闹。


    一问负责盯着那边的崇苏,原是吕不韦给她留了几个姿色颇佳的男子。


    赵姬虽已经是太后,但年岁不老,喜欢年轻男子,有点渴求也算正常。


    她如今已然有了一脉自己的势力,在这几年间,但凡楚宗室有为难他的意思,她往往是站在秦政这边,秦政因此也对她诸多行事称得上纵容。


    只要她不与控权的吕不韦联合,秦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去了。


    只是有一点,那就是不能从她肚子里再出来个孩子。


    三年来成蟜年岁渐长,时不时就来他这边露面,一口一个王兄唤他,唤得他心烦。


    以后他大了,因为是王室直系,也不能忽视,按照惯例还得给他封地,到那时,还得提防着他拥兵。


    有一个成蟜就已经头疼,他可不想再多什么弟妹。


    吕不韦知道这个分寸,与赵姬厮混几年,也没听说赵姬肚子有动静,可他人就说不好了,看她是太后,指不定就会撺掇她留个孩子。


    于是问崇苏,道:“那几个男子可有净身?”


    吕不韦倒是吩咐了净身,只是这几人其间有一个叫嫪毐的,赵姬看中他某方面的能力,贿赂了处宫刑的人,没让他净身,以至于之后惹出了众多麻烦。


    这件事嬴政清楚,可作为崇苏,他应是不知道的,于是道:“嗯。吕不韦吩咐过,将他们处了宫刑再送到太后处。”


    “喔。”秦政回了一个字。


    这个话题,本应是到此就止住了。


    可沉默一阵,他又问道:“既然净身,他们又是如何……”


    秦政没好意思说完,不过嬴政已经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关于此事,寻常礼官就算教了,也只是教个基础,可不会教其他花哨的东西。


    “用手。”嬴政于是告诉他。


    “哦。”秦政意会了一下,不知为何,视线转去了他的手上。


    他修长的手指此时微曲着搭在腿上,骨节处少有褶皱,指甲也修得平整,那层白皙的皮肉贴合着骨节,牵动间的一举一动都煞是好看。


    忽而,这双手动弹了两下,是敲击状,意在提醒落在其上的、这道视线的主人:“想什么呢?”


    秦政恍然回神,抬眼见崇苏看着他,神色颇有些玩味。


    “……没什么。”秦政赶紧移开了视线。


    嬴政觉得他这反应好玩,继续道:“不只是手,还有一些,很是逼真的器具。”


    “比如……”


    见话题朝着有些不可描述的方向去了,秦政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道:“不要说了!”


    这时候他的脸皮还挺薄,嬴政看着他耳边爬上的一抹红,眼里带上了笑意,道:“好,不说了。”


    他说话湿热的气息打在手心,秦政又收回手,知道他是故意的,总是不服气的,想要呛回去,就道:“你知道得这么多,见过?”


    那倒是没有,嬴政不甚在意此道,也就没什么研究,只是活得久了,总有听闻,于是道:“耳闻。”


    “你总在我身边,”秦政偏要闹他:“又去何处耳闻。”


    “那可良多。”


    以前宫内的太监或侍从和宫女们的秘闻,有些过于秽乱,或是牵扯到了他人利益,从而被揭发到他面前的,也不是没有。


    其间关系之复杂,玩法之多样,就算是以后的自己也为之震惊过,随便拿几个讲给秦政听,都能把他听得瞠目结舌。


    可只是刚起了个头,秦政就听不下去了,扯过来被褥盖到身上,就道他要午憩。


    嬴政坐在塌边没走。


    果然,只过了片刻,那头的秦政就起了身,过来蹭到他身边,枕到他腿上,才安心睡去。


    陪他三年又三年,秦政在他不经意间,却也养成了很多以前他没有的习惯。


    相处中,秦政对他也愈来愈亲近。


    只是,太过亲近了。


    现在的相处,看似总是他控着局面,实则是秦政作为上位者而有恃无恐。


    秦政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养小孩,可换一个外人来看,都会觉得,他才是秦政养的一只金丝雀。


    他陪秦政玩闹,在他那里有诸多特权,可也只是因为秦政默许了他这样做。


    是秦政乐意,他才能这样做。


    而不是他愿意怎样就能怎样。


    秦政的脾性他最是清楚。


    对一个人无限制的好,前提是这个人必须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也是他迟迟不给自己官职的原因之一。


    一旦涉及到权力,他的诸多抉择就会慎之又慎。


    何况是对秦政了解颇多,又伴随着一些神秘身世的他。


    他没权势的时候,陪秦政怎样玩闹都可以,倘若之后有了权势,且哪天与他背道而驰,单凭笔迹能写得与他一样这一点,就是大罪一条。


    又想到前些日子秦政回避他的话。


    那些话明显只是借口,前世他就算受制于吕不韦,想提拔一个人还是不在话下。


    但秦政从前承诺过给他封官,彻底食言的可能性不大,故意将此事往后拖,应是在确认什么事情。


    有很大的可能,秦政在背后查他。


    一个被他说得那样神乎其神的家族,他不可能没有一点疑心。


    就算他说家族已毁,秦政也会想去弄清楚他的能力从何来,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多。


    他从前说过本是秦人,但秦政在赵地遇到他,还是避不开要去赵地寻这个家族。


    如今没有什么去赵地的臣子,倒是有蔡泽出使燕国。


    燕赵相邻,他或许在蔡泽走时交代了他什么,此时正等着结果。


    这个家族本就是虚构,又在他口中已然毁灭,秦政查不到什么结果,这个官职几经他提起,秦政却是不能再拖了。


    毕竟秦政还是需要自己身上这点神秘的能力。


    不过秦政心里这个疙瘩留着,日后会很麻烦。


    他毕竟不是什么会受制于人的人,被秦政圈在身边三年,手中有了权力,以后就再不会让自己这样被动了。


    一旦他揽权,日后又有什么不顺秦政意的,这个留在他心中的疙瘩就会被无限放大。


    他们之间越是亲近,以后关于权力爆发的争吵就会越是激烈。


    到那时,要能留下来,还要留在朝堂之中,有几分筹码,就要论功而凭了。


    他向来不杀功臣,也不会无因由的降功高之人的,秦政想来也是,对于功高之人,虽总会有几分戒心,但不会下死手,以免寒众臣的心。


    躺在身边的人呼吸平稳,嬴政捞起了他的一缕发,绕在手指间把玩。


    想不到有一天,他也要体会一番伴君之道。


    绕了一阵,手指放开了黑发,又停去了秦政的脸侧。


    这张脸,以前铜镜之中总能看到,那时不觉得怎样,现在来看,虽还稍显了稚嫩,可平白却多出几分好看来。


    秦政睡得安稳,嬴政的手却不老实,轻触了他的眉眼。


    现在他枕在自己腿上,以后,可能就枕在哪个姑娘腿上了。


    嬴政心里莫名多出了几分不快。


    随即又掐掉。


    还真是失心疯了。


    他对另一个自己起什么占有的心思。


    荒唐至极。


    午间静谧,不多时,他也起了些困意。


    于是一手为秦政挡着日光,一手撑在头侧,不一会,也入了梦乡。


    第029章 胡话


    二人是被门外侍从来报吵醒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醒来, 嬴政虚搭在秦政脸侧的手,也就未拿开。


    秦政于是去握了他的手,牵着他的手放去一旁, 而后起身,揉了揉眼睛,脑子还没醒转过来, 就道了一句:“进来吧。”


    两个人在榻上,他的手还被秦政牵着,这要是被来人看见了, 是成何体统。


    那边开门声已起,嬴政赶紧起身,抽了手出来,就站到一旁。


    而后来人就报:“大王, 相邦请见。”


    秦政一听,彻底清醒过来, 从榻上下来, 道:“知道了,让仲父去前殿等寡人片刻。”


    此人接了令便出去, 一时室内又只剩了他二人。


    秦政便心安理得地张手, 嬴政会意,为他整理衣装,又将他睡乱的发给理顺, 道:“吕相怕是要来讨些好处的。”


    “是啊,此次让他丢大了颜面,”秦政道:“他该是看出来我在其中助推, 此次来见我,定是绕不开此事。”


    现在不能与他彻底翻脸, 让他吃了亏,还是要给他些许好处安抚。


    秦政想起他上回说给吕不韦封地,道:“现在蒙将军的战报未到,你先前说给他加封地,暂时也给不了。”


    “那就先许诺,”嬴政见他脸侧睡出了一道痕迹,伸手过去,为他揉去那一道浅浅的凸起,道:“韩国兵力不济,以蒙将军之力,攻下几座城是易事。”


    秦政没拦他的手,道:“真的要给?只不过让他离开了母后,都没有动他的势力,就要给封地,未免太过怯弱。”


    嬴政越揉越觉得手感极佳,一路顺着下去,道:“不会。这是一步决胜的棋,下好了,能动他根基。”


    “为何?”秦政想听具体。


    具体却涉及未来了,嬴政没有说,此时,他的手一路而下,终于触到了秦政的嘴角,嬴政停了手,只道:“信我。”


    又是这种预知的感觉,秦政看向他的眼睛。


    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于是道:“好吧。”


    将他留在身边三年,他的生死全然控在自己手里,几年来,他也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信他倒是可信。


    与他商议完,便要动身了,秦政拿开他的手,道:“我去会他,你留在这。”


    嬴政堪堪收回手来,几近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而后回道:“好。”


    秦政见这些权臣,向来不带他,虽嘴上不说,嬴政却看得出来,秦政是怕被人看出自己对于他的特殊。


    被看出这点,以后他便可能是一个突破口,难免被针对。


    秦政这样做,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若是觉得他只是棋子,断是不会这样麻烦的。


    愿意这样护他,说明陪秦政这样久,秦政对他还是真情居多。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真情分量有多重,能不能在以后为自己多添些筹码。


    想着,秦政踏出屋门远去,门边的侍从随着上去。


    他在此无事可做,也就随手拿来了卷书。


    桌上还有些冻着的瓜果,屋内不热,他待在此,还是惬意得很。


    那边秦政却没他这样轻松,到了前殿,与吕不韦对案坐下,道:“仲父来找寡人,是有要事?”


    “未有,”吕不韦面上笑着,道:“只是想来见大王一面,看看近况如何。”


    “寡人很好。”秦政答他。


    客气一阵,吕不韦才道了正题,道:“如今各国广纳贤才,近来臣也为大王觅了些良士。”


    这是又要向自己举荐他的人,好扩张他的朝政势力?


    秦政不动声色,听他继续。


    “其中有一位叫李斯,臣见他谈吐有道,资论颇深,想举荐给大王。”


    果然。


    秦政没有拒绝,道:“那就请仲父改日为寡人引见此人。”


    “不过这只是臣一人之见,”吕不韦却显然不打算就此结束,道:“他是否有才,还有待确认。”


    “若为得确认,还是不要随意浪费大王的时间。”


    秦政这下却猜不出吕不韦到底何意了,他已然同意见此人,吕不韦却说浪费他的时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若是有人先代大王确认,再让他会见,”吕不韦道:“臣才觉安心呐。”


    “不必,”秦政将话推回给他,道:“仲父替寡人识得的良士,向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何必多费了这些心思。”


    “臣不敢,”吕不韦拒了他这故意抬高自己的一番话,道:“依臣来看,还是要一位大王亲近之人。”


    秦政觉得他不怀好意,还是推诿,道:“仲父便是寡人亲……”


    吕不韦却骤然提了些音量,盖过了他的话,道:“要日日在大王身边的人,替大王会过,才更得大王之心啊。”


    “!”


    秦政心中一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去了崇苏。


    吕不韦等的就是此刻,待他还没回话,道:“同是谋士,两人一会,比臣这草断,可要可信多了。”


    一句话中有两个意思。


    第一个,是他已经知道了崇苏在他身边堪当谋士。


    第二,是在说他已经看出来,比起崇苏,秦政更不信他。


    也就说明了方才他那番说辞,吕不韦也都知道只是假意。


    没想到他此次见自己,锋芒居然直指了崇苏。


    这是为何?


    他动了吕不韦在意的赵姬,所以相应的,吕不韦也要动他身边的崇苏?


    “那仲父说,”秦政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模糊道:“该让他们如何会?”


    吕不韦虽意有所指,但还没有指明,或许他能随意找个人蒙混过去。


    像是猜到了秦政的心思,吕不韦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道:“大王将崇侍郎借臣几天,臣府上多的是谋士,让他们都会一会,也能更快地为大王甄选良士。”


    即便他点明,秦政还是在心中否决了他的提议。


    若真送到他手里,以吕不韦近来对他的怨气,都不知道崇苏会受什么样的折辱。


    吕不韦是权臣,有恃无恐,就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送回来,只要找个理由将他自己摘出去,以崇苏一个小小侍郎的身份,秦政都不好向他发难。


    且不说发不发难的事,秦政就不能接受崇苏受到哪怕一分折辱。


    崇苏这样的人,秦政虽存了几分忌惮,但还是欣赏居多。


    虽现在他将崇苏圈在身边,暂时断了他想做出一番伟业的心。


    可只有他能这样对他。


    他能对他做任何事,但是别人不行。


    “仲父说笑了,”秦政想来想去,干脆先否定掉崇苏谋士的身份,道:“寡人将他养在身边,只是供来取乐,哪里是什么谋士。”


    吕不韦哪里信他,可总不能说他在宫中安插了眼线,道:“取乐?他一个男子,大王与他取什么乐?”


    说下棋谈话这种吕不韦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了,毕竟这些事随便叫个臣子都能陪他一起。


    “仲父既然提他,定是见过他。”秦政于是道。


    “是。”


    秦政道:“既是见过,那他长得颇为出众,仲父定是知道吧?”


    吕不韦不知道他扯这些做什么,答得有些犹疑不定:“……是。”


    “实不相瞒,”秦政道:“寡人有些,好男风。”


    吕不韦:“……”


    吕不韦简直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位小秦.王胡扯就罢了,居然连这种事都张口就来。


    但他能确定秦政是在胡说,那些眼线可没说听到过他房中传出过什么难以启齿的声音来。


    只是这个话题一抛出来,吕不韦却是怎么都不好接了,牙酸一阵,道:“大王,这……”


    “寡人会改的,”秦政不待他说完,诚恳道:“还请仲父不要说出去。”


    “……好。”只看他这恳切的神情,吕不韦简直都要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吕不韦也就不好再提什么谋士不谋士的了,只是道:“那臣改日为大王引见李斯。”


    “好,有劳仲父。”


    总算应付了过去,秦政松了一口气,将他送走。


    只是经由此事,他之前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知道宫中会有眼线,已经尽量不让崇苏跟在他身边,而是一直让他待在屋内,或是不让他一起行动。


    就算这样,还是被吕不韦看了出来。


    这一次蒙混过去,保不齐下一次他又想出什么招来。


    他越是保崇苏,就越能让吕不韦看出崇苏之于他的这一份特殊。


    而吕不韦越知道崇苏的重要性,日后就越会拿他用以威胁。


    太被动了。


    要为崇苏封官,要让他也在朝上也有自己的势力,要让别人想动他的时候多一分顾忌。


    可先前委任蔡泽去查的崇苏的身世,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


    何况即使现在给崇苏封官,他要发展自己的势力,定是也要时间。


    崇苏暂时敌不过吕不韦,也就相当于空谈,吕不韦还是能为难他。


    该怎样让吕不韦将目光从崇苏身上移走?


    思考一阵,秦政想起来此次谈话,都未与他说要给他加封地的事。


    想来事情的源头,是吕不韦此次吃了大亏,要找点东西补回来。


    吕不韦拿崇苏威胁他,本意是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刻意针对,否则他会反扑。


    如若给他些好处,定是也能压下去这波不满的。


    只是如今战报未到,他只能空口承诺,这个好处没有实打实拿到手里之前,吕不韦还是不会善罢甘休。


    在这段时间里,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已经走回到了凉室。


    见他回来,嬴政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问:“谈得怎么样?相邦可满意加封地一事?”


    秦政回他:“我们没说封地的事。”


    嬴政哪里知道秦政背着他说了些什么胡话,问道:“没说此事?”


    “此去良久,你们说了些什么?”


    第030章 雍城


    秦政哪好意思说将他说成了男宠, 没有答他的话,只道:“他注意到你了。”


    “我?”嬴政想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时机, 道:“你们方才都在谈我?”


    “嗯。”秦政坐到了他身边。


    “他如何说?”嬴政问他。


    秦政避开了他们所谈,道:“得让你找个地方躲躲。”


    “为何?”嬴政看他眼神躲着自己,不免好奇。


    秦政还是没有看他, 只道:“他字里行间都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几句话下来,嬴政被他带得果然没再注意他们谈了什么,而是关注起了自己的去向, 于是道:“他既然有这个意思,那我就更不能离开。”


    秦政懂他的意思,吕不韦既然能挖出他的存在来,就一定在宫中有眼线, 不管把他送到哪去,吕不韦多少能得到些风声。


    “我在你身边, 他尚且不敢明目张胆对我怎么样, ”嬴政觉得今日的甜瓜格外好吃,拿了一块塞进了秦政嘴里, 道:“若是去了宫外, 他哪天派人将我绑了去,我想求援都无门。”


    “去蒙家都不行?”秦政问。


    “蒙将军尚且在外征战,”嬴政道:“去蒙府还不如待在宫内。”


    “好吧。”秦政咽下去那块甜瓜, 也觉得好吃,又拿了一块,问他:“那还是待在我身边, 可之后该怎么办?”


    言罢,又补充道:“我也不能百般护着你。”


    嬴政倒是不太担心, 至多本月下旬,那边蒙骜连战连捷的战报就会送来,届时当着朝臣应允给吕不韦加封地,此事板上钉钉,平息了吕不韦的一番怨气,他也就不会逮着自己不放了。


    于是道:“我知。险中求胜吧。”


    秦政却觉得有些太冒险了,只是当下又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暂且也只能如他所说。


    “你怕不怕?”秦政忽而问他。


    见他嘴里空着,嬴政又拿一块甜瓜给他喂了过去,盘中此时也就只剩最后一块了,回道:“有什么好怕的?”


    秦政道:“你就不怕我将你交出去啊?”


    “你这不是没有交出去吗,”嬴政笑道:“还想方设法要护我。”


    被他点破了心思,秦政不说话了。


    片刻后,又小声道:“现在护你,以后就说不定了。”


    “我知。”嬴政拿了那最后一块甜瓜,又往他嘴里去。


    刚碰到嘴边,秦政见他都给自己吃,又见是最后一块,道:“你也吃些。”


    “我方才吃过了。”嬴政直接怼进了他嘴里。


    秦政却只咬了半块,又给他推回去,倔道:“你吃。”


    嬴政不知道他在倔什么,明明想要他吃再叫人上一盘就是,拿着这被他咬过的半块,很是无奈:“又不是没有了。”


    秦政把着他的手,硬是将这半块塞进了他嘴里,随后道:“不许嫌我。”


    原来他觉得自己不吃是因为已经碰了他的唇。


    嬴政觉得好笑,本是同一体,哪有嫌弃不嫌弃一说。


    清凉的汁水入喉,嬴政咽了下去,道:“怎么会嫌你。”


    “你不介意吃他人已经吃过的东西?”秦政问他。


    以前别人吃过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餐盘上,嬴政也不知道自己介不介意,道:“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秦政不满,道:“你必须要介意。”


    “那你方才……”


    秦政打断他,道:“当然是除了我。”


    小小年纪占有的心思这么强可不好,嬴政道:“你怎么什么都要我独你一份?”


    秦政直言道:“因为你是我的人。”


    这话未免太过暧昧,嬴政反驳他,道:“哪有人会一直是另一个人的。”


    可转念一想,他们本算作一个人,能永远属于自己的,也只有自己了。


    这话却只能在心底想想,嬴政没有宣之于口,那边秦政却道:“至少现在是。”


    “好吧,”嬴政拗不过他:“都依你。”


    话题越扯越远,秦政这才想起来是要决定他的去处的。


    现在看来,他还是留在宫内最为稳妥。


    可这个稳妥只是相对而言,这次吕不韦只是私下来找他,下次,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在朝堂上提及,秦政绝无轻易蒙混过去的可能。


    恰在这两难之际,那边赵姬过来寻他,说今年夏日实在酷热难当,她实在受不住暑气,想去寻一处避暑的地方。


    本是件小事,可赵姬直言她想去雍城。


    雍城是秦国故都,她如今已然有了些自己的势力,却不怎么明确会一直站在秦政这边,先前又与吕不韦联合,没少给他添乱。


    近来刚对吕不韦发难,她就说自己想去秦国故都,秦政难免多想。


    历经三年,他对这个母后虽说不至于全然失望,但也渐渐失了对她的信任。


    难道是吕不韦为她出了此计,让她离开都城,避开自己的视线,在旧都发展他们的势力?


    不管怎样,还是要小心提防,秦政当即拍板,决定他也跟去雍城暂住一旬。


    不仅可以看她到底要如何动作,还可以借此让崇苏跟着他一同去避避风头,一举两得。


    朝政也无需担心,有后宫势力,吕党以及秦政手下势力互相制衡,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乱子。


    嬴政对他的决定没什么异议,为他准备车架,即日启程。


    不过嬴政心里倒是清楚,赵姬去雍城,实则是不会有什么打算的。


    吕不韦既然脱身,就不会在同一件事上栽两次,也就不会在这风口浪尖还与她有什么联系。


    此去雍城,估计是得她盛宠的嫪毐出的主意,只供他二人玩乐。


    嬴政本想提醒秦政这点,但转念一想,秦政明显还有为他而去走这一趟的意思。


    毕竟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去一趟影响也不大,他也便没有言什么其他。


    都城这边有什么事情,有扶苏替他盯着,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一问他就都清楚。


    想到扶苏,听闻他最近都不怎么待在蒙府,而是和蒙家那两兄弟常常往王龁府上跑。


    这三年,他们三人和王龁家那个姑娘逐渐打成了一片。


    近来王龁病重,几人去那想来是为了帮着那个姑娘照料王龁。


    只是再怎么用心照顾,王龁年老,怕是也活不过今年了。


    嬴政只记得他死于自己即位后的第三年,什么时候却已然记不清。


    而那个姑娘,嬴政依稀记得她好像嫁给了哪个武将之家,之后便没怎么听过她的消息,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个彻底。


    现在想起来,王龁一家自这位老将去世后,也便这样彻底没落。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会不会有所改变。


    只是这不是他要关心的事。


    最迟是明年,他便要拿到官职,其后进谏,让秦政着手准备攻六国的事宜。


    仪仗在两日后备好,一行人就此出发。


    雍城环水,避暑确实是绝佳之地。


    仪仗驶入雍城之际,此地民众早已听闻秦王要来,都夹道欢迎。


    若是在前世,此时吕不韦在民间的声望要比他大得多,此世虽吕不韦的形象依旧深入民心,但秦政回秦那段往事在民间口口相传,再者,近几年秦政手中握权愈多,新任秦王的形象同样深入人心。


    加之吕不韦与赵姬苟且之事传出来,雍城都是老秦人,自是厌恶他的行径,对这位受控于他之手、年纪尚轻的秦王又加上些怜惜,街道边呼声很是高昂。


    秦政听得高兴,一路上却无人分享。


    平日有什么话他都与崇苏说,但崇苏却也不能随意与他同乘,此时只能跟在车架后边,在那一堆侍从里远远跟着。


    渐渐地,秦政也就觉得没了意思,一路无话,直到落架于雍城旧时宫殿。


    他此前从未来过雍城,但雍城作为秦国国都长达三百余年,几尽占了秦国自创建以来的半数历史。


    直到现在,即使都城迁去了咸阳,很多重要的活动也是在此进行,就是以后他正式加冕得秦王权柄,也是要来雍城的。


    同样,也是因为雍城对于秦人是一个重要的根据地,秦政才会担心赵姬与吕不韦会对此城有什么图谋。


    就算没有图谋,此次他带了些自己人来,安置在此处,在此城中埋下些他的人马,总是好的。


    此次初来,见到数代国君为政的地方,他不免有些兴奋。


    即使是旧时宫殿,此处也保存完善,气势恢宏。


    古老宫墙,处处透着岁月堆积的沉重,却经宫人打理,并不老旧,就这样矗立在雍城正中,静静地看着流过秦国大地的每一寸光阴。


    秦政甫一进去,秦国那近半的历史,像是在他眼前铺开,祖辈的面容虽不清楚,却好像一个个来到了他面前,与他言笑,再通过宫殿中的一草一木,为他诉说着秦国的每一段过往。


    而嬴政就在他身后不远,走过一生的秦王,见尚未完全长大的小.秦王望着这座宫殿满眼欢喜,也带上了些笑意。


    以前日日在咸阳宫,对咸阳宫熟悉至极,来到这个世界,就算是再次回去,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只是先前的世界,他除去那次加冕回来了雍城,日后便少来了。


    此时一见,就如见故人。


    故地重游,原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望着有些欢脱的秦政,内心百感交集。


    又望去苍穹。


    若是先祖有灵,若历代秦君正看着他们,那就请保佑日后秦国长久。


    让这位小秦.王,能不要像他那般殚精竭虑一生,最后还保不住一手建起的王朝。


    想着,秦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而回头,目光越过诸多侍从,直直投在他身上,两人所思所想在此刻交汇,秦政道:“随寡人前去宗庙,以祭拜秦国历代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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