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书院。
小郡主一袭火红石榴裙,踩一双绣花鞋,掀开车帘出来。田世铭迎街过来,正在门前下马,看清来人唬一个哆嗦,“你今日做什么怪?”
穆遥跳下马车,发梢坠着的火红玛瑙叮当作响,“我好看吗?”
“好看——不,不是,”田世铭皱眉,“你这是又做什么怪?”
“敢说我不好看,难道不当面给他点颜色瞧瞧?”穆遥接过侍人递来的软鞭,团一团束在腰间,“回吧,晚间不用来接我,今日住书院。”
田世铭也打发了从人,与她并肩往里走,“穆王千叮万嘱不许你在书院里与一群臭男人同住,叫他老人家知道,从西州过来打你。”
“独门独院的,什么同住?”穆遥不以为然,“穿这一身嬷嬷拾掇了快一个时辰,我不在书院里走上一整日,怎么对得一早上折腾?”
田世铭摇头,“又是你前回弄进书院的那个伴读?来头不大,脾气不小。”点着她道,“你可留心,你哥哥虽不大来书院,逢年过节还是要拜望先生的。等他知道自己平地里钻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伴读,不用穆王回来,穆兄先打死你。”
“等我哥来了再说。”穆遥整一整衣袖,“昨日竟敢公然说我难看,我这模样要是难看,我哥屋子里那些是什么?皇上宫里走的那些又是什么?”点一点田世铭,“你又是什么?”
田世铭半点不生气,“小爷文武双全,早晚军功立身,要那么好看做什么?那小伴读倒好看,弓不能抬,箭不能射,马都不能骑,顶什么用?”
穆遥重重点头,“你说的是。”又扯一扯袖子,“这劳什子就穿一天,明日不穿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入学堂,先生早已开课,一屋子人见穆遥打扮得花枝招展进来,俱各吃惊。穆遥一眼看见学堂最角落的齐聿,趾高气昂走进去,往他前头坐下。
先生接连看了她七八回,口里不申斥,书册扔往一边,硬梆梆讲了一早上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穆遥听得昏昏欲睡,果断趴桌上黑甜一觉,醒时饥肠辘辘,居然已到饭时。学堂里空无一人,只忠武侯家的小公子赵砚今日当值,蹲在堂前给先生洗笔。
穆遥站起来,“人呢?”
“郡主再睡一觉,就该晚饭了。”赵砚笑道,“你搁那呼呼大睡,没看见先生脸色,哇,好久没见这么黑的脸了。”
穆遥不以为然,“齐聿去哪了?”
“他么,中间课休就没回。”赵砚道,“想必又心情不好回家了。”
穆遥便往外走,去齐聿寝房看一回不见人,往琴房棋室走一回,连茶室都转过了,都不见人。穆遥很快放弃,便去寻田世铭讨饭吃——她不住书院,无侍人伺候饭食,去寻田世铭搭个伙。
酒足饭饱,田世铭要午睡,撵了穆遥出来。穆遥早上睡过了头,只在书院闲逛。书院临青湖有一带回廊,穆遥转去那里乘凉。耳听鸟鸣啁啾,循声而去便见一只幼鸟跌下巢,伏在地上连声叫,母鸟不知所踪,想是觅食未归。
穆遥俯身拾起,“你今日命大,遇上本郡主。”一手托着幼鸟,一手在枝上轻轻一握,攀援而上,将幼鸟放回巢中。正打算下去,耳听一人道——
“毕竟是出了名的娇娇子,会不会真有个好歹?”
穆遥往后退一些,隐入大树繁茂的枝叶之后。
“什么好歹?三伏天里头,浸一回水能怎么样?”这个声音穆遥认识,郑勇,郑国公家正经八百的嫡系公子爷。
“若他去先生跟前告状——”
郑勇道,“去就去呗,那厮怕不是个疯的,把一颗豆子当宝贝,为一颗豆子与我们拼命。果真去告状,小爷明日称十斤来,砸在他脸上。”
“放心,他不会去。”又一人道,“娇娇子是伴读进的书院,去告状不过是自取其辱,先生不会管。”
穆遥掰断一小截枯枝,聚一分真力,啪一声砸在郑勇脑门上。郑勇倏忽抬头,便见小郡主坐在枝头,一双石榴红绣花鞋前后晃荡,日光映照,眼前人如同冰雕雪塑,清丽不可方物。郑勇面上一红,“……遥郡主?”
穆遥下巴一抬,“落汤鸡一样,做什么了?”
“去青湖游了一回,天热。”
“你游你的,欺负齐聿做什么?”
“谁无事欺负他呀?”郑勇翻一个白眼,“我等刨洞打珠子玩,珠子滚不见,正好娇娇子在那吃饭,我便同他借一颗豆子使,你说他不肯就罢了,还同我发狠,我就忍不了——抢来玩一回。”
“什么豆子?”
“你还不知道吗?”郑勇憋不住笑,“就一颗红豆子,娇娇子当宝贝一样红绳串了戴着——见过串玛瑙珠翠的,头回见串豆子的,新鲜嘿。”
“你管人家串什么戴?”穆遥足尖一点,跳下来,“齐聿在哪?”
郑勇被她迫近,越发感觉艳光夺人,呼吸困难,“必……必是回去换衣裳——”
穆遥道,“下回再欺负他,小心我打你。”转身走了。一路小跑到齐聿寝房,空无一人。穆遥坐着等了一顿饭工夫不见人回,仍然转回青湖,沿湖一边找一边喊他名字,走到第二遍终于在一株老垂柳下头寻到落水狗一样的人——躲在树后头拧着衣裳,难怪看不见。
穆遥居高临下道,“在这干嘛?”
齐聿抬头,看见她,又垂下,一声不吭。
“我叫你为什么不理?”
齐聿蹲在地上,整个人湿透了,不时滴着水,“你叫我便要答应?”
此人一贯如此带刺,穆遥习以为常,想起今日重点,便问他,“我好看吗?”
齐聿瞬间抬头,久久笑一声,“穆遥,你可是真不知体统为何物。”
穆遥道,“你管我知不知体统,就说好看不好看。”
齐聿偏转脸,盯住足边一小片青草——被他身上滴下的水淋得湿透。“丑死了。”
“什么?”
齐聿抬袖拭去满面水痕,清晰道,“丑——丑死了。”
穆遥勃然大怒,“你才丑!你天字第一号丑!”
“是吗?”齐聿仰着脸,轻轻发笑,“白玉谁家郎,独行过闹市……郡主爱好足够独特,大街上挑一个天字第一号丑的来调戏?”
穆遥哑口无言,尴尬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哪有调戏你?”
齐聿无声地骂一句“疯了跟你扯这些”,偏转脸,“郡主请回,休要挠人休息。”
穆遥折戟沉沙,灰头土脸退走,仍旧回学堂上课,角落处齐聿的书案始终空着。直到散学,穆遥往齐聿屋里看一回,仍不见人,索性坐在院子里等。
直到暮色夕沉,夜色降临时,院门自外打开,齐聿低着头进来,仍是那身衣裳,不但还是水淋淋的,而且更湿了,走一步一个水印子。
穆遥道,“你又逃课。”
齐聿无精打采看她一眼,“你们这些王孙公子少来寻我取乐,我也不至于上不了课。”
“与我什么相干?”穆遥不高兴道,“郑勇做下的事,你要赖给我?”
“原来郡主是知情人——”齐聿拖着步子往里走,“郡主逗着我好玩吗?”
穆遥平生少有被人冤枉,勃然大怒,“齐聿,你真是不识好歹!”拔脚便走,走两步回头。齐聿自始至终头也没回,轻飘飘道,“不送。”
穆遥气得上头,一顿足跑了,临到门口砰一声大响,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穆遥回头,一眼便见方才站得笔直的人如同玉山倾颓,滑跌在门槛上,犹止不住去势,额角硬梆梆撞在门槛上,令人牙酸又一声大响。
穆遥不想理他,良心又过不去,纠结一时回去,男人水淋淋栽在地上,身下已然汪出一小滩水。穆遥皱眉,贴一贴男人湿漉漉的前额,滚烫。
齐聿短暂昏晕一过,睁开眼见她,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穆遥一窒。
齐聿推开他,扶住门框撑起身体,摇摇晃晃走到床边,摔在床上便闭上眼睛,不动了。
穆遥同自己说过十遍“不与病人计较”,跟着进去,“齐聿,把衣裳换了,我与你请大夫。”
男人一动不动。
“齐聿。”
“不要你管我——”齐聿皱着眉毛翻转过去,留一片脊背给她,“你走。”
穆遥并不是第一回见他生病——上回挨打发烧就这鬼样。平日里极冷淡的一个人,一生病便仿佛神志尽失,只知任性胡闹。穆遥只觉好玩,笑嘻嘻凑到近前,“齐聿,要不我把郑勇揪过来给你赔罪?”
“好呀。”齐聿背对穆遥,冷笑,“让他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东西?什么?”穆遥忽一时福至心灵,“你的宝贝红豆子?在哪呀?”
“青湖里。”齐聿背对着她道,“让郑勇与我寻回来,此事便算两清,否则早晚一日,我要他加倍还我。”
“一颗红豆掉入青湖还寻什么呀,早被鱼吃了。”穆遥拉他起来,“郑勇是郑国公家公子爷,即便做不了小公爷,封个侯爵总跑不了,你——”
“我怎么了?”齐聿原本很是柔顺地任由她拉扯,闻言夺回手,冷笑道,“我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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