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个?”穆遥掂一下手中物,“这个荷包有什么不对?”
“居然还能再见它……”穆秋芳接在手里,“花样子还是你及荆那年夫人亲手给画的,我绣了来,后来夫人嫌色彩不配小姑娘,我再不曾做出第二个,这都多少年过去,穆王从哪里寻出来?”
穆遥吃一惊,“我的?我怎么不记得?”
“你从小到大使的荷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能记得什么呀?”穆秋芳打开来,轻飘飘掉下一物。
穆遥俯身拾起,竟是一颗红豆子,朱红绦子绑缚,串作一根鲜红的手绳,绳子长久佩戴,颜色消损,又从中间断开,天长日久,已是朽了。穆遥拈在指间,“……我想起来了。”叹一口气道,“嬷嬷给齐聿弄些吃的来。”
揣在袖中走回去。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枕间。穆遥凑到近前坐下,摸一摸他微凉的黑发,“齐监军还生气呢?”
齐聿手指一紧,越发埋得更深,“出去,不想看见你。”
“嬷嬷来了,她老人家想看看你。”穆遥道,“你前回在王府把她吓得不行,不好生看一眼不能放心。”
深陷在褥间的细长的手指重重握一下,又重重松开,“我如今不人不鬼的样子,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如,见什么?别吓着嬷嬷,同她说我挺好的,改日再——”声音变了调子,“穆遥——你做什么?”
穆遥不由分说拉他起来,往身后塞一只大迎枕,两手捧住男人尖削的脸颊,笑道,“前头是我失言,冒犯了监军,您大人有大量,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齐聿强行偏转脸,一言不发。
穆遥往架前盆中注一些滚水,拧了热巾子,走回来同他擦拭脸颊,微烫的巾子掠过冰冷僵硬的皮肤,男人只觉满怀戾气悲愤一瞬间消融,不由自主闭上眼,“穆遥。”
穆遥感觉怀中一重,男人重重扑在自己怀里,前额正抵在心口,薄而利的一片脊背上下耸动,□□,如同遭逢大难。
“穆遥。”男人埋在她怀里,“我现在这样,是不是糟糕透顶?”
穆遥顿一下,又握着巾子又去擦拭他汗津津的颈项。男人就着她的动作仰首,无血色的一段颈项在冰冷的夜色中拉出细而长的弧度,喉结滚动一下,满目怔忡,“都已经烂到泥地里了,怎么还不死啊……”
穆遥皱眉,扬手一掷,巾子正正落入窗边铜盆里,溅起一大片凌乱的水花。男人被水声惊动,便睁开眼。
穆遥俯身看他,“齐聿。”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
“怎样都行,”穆遥道,“你不能死。”
“我——”
“疯了也无所谓,残了也无所谓。即便从今往后你不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样子——”穆遥牢牢盯住他,“你要活着。”
男人发出一点破碎的喉音,忽一时抬手,奋力攀住她,将自己死死埋入她心口。穆遥被他如此拼尽全力拉扯,身不由主歪在榻上,索性随遇而安,拉高棉被,连着男人一同裹住。
齐聿咬牙切齿抱了她不知多久,终于乏力,手臂沉甸甸坠在褥间。穆遥重获自由,探入被中抚着男人干涩的后颈,“抱着都硌人了,监军多吃一口吧。”
齐聿气力用尽,软在她怀里动弹不得,居然还能勉强挤出一个字应她,“好。”
穆遥仍旧拉他起来,靠在枕上,使篦子梳通头发,左右看一时,点头,“我让嬷嬷进来了。”
齐聿柔和地点一下头,一瞬不瞬盯着门边。很快一个人形自外移动入内,来人一身鸭青色的织锦外裳,鬓发间簪着一支珠钗,行动间悬着的珠子一摇一晃——是个女人。
女人的声音是尖利又聒噪,“玉哥怎么又瘦了?瘦成这样子怎么使得,别叫一阵风儿吹跑了,我带了……”
齐聿盯着她,渐渐听不清白她在说些什么——这个面目不清喋喋不休的人形,难道真的是当年慈蔼的芳嬷嬷?齐聿轻轻皱眉,无法控制地自我怀疑。
穆秋芳说了一箩筐话,见眼前人无一个字回应,忍不住便去摸他的脸,“玉哥怎——”
啪一声大响,她的手被男人挥开。男人生硬坐直,“不许碰我。”
穆遥早已察觉男人神情不对,解围道,“夜了,嬷嬷先去歇了吧。”
穆秋芳慌张地看她,“穆王,我……我…是不是——”
“不是。”穆遥摇头,“什么也没有。”看一眼尖锐如一蓬刺的男人,“是他……罢了,嬷嬷去忙你的吧。”
穆秋芳灰头土脸退走。穆遥往榻边坐下,握住男人冷冰冰的手,“已经认不出了?”
齐聿尖锐地坐在被间,闻言渐生慌乱,“她真是嬷嬷?嬷嬷是不是生气了,我——”
“是嬷嬷。”穆遥摸一摸他汗湿的额,“她老人家知道你在生病,怎么会生你的气。”叹一口气,“原来还想请嬷嬷喂监军吃饭,如今还是得我来。”
“穆遥?”
“能伺候齐监军是我的荣幸。”穆遥轻轻笑一声,往案前看一眼,“还是粥呀。”拿过来喂他吃。
齐聿在她手中吃粥。
穆遥喂他吃完,拿巾子同他擦脸,“你现在看着我,我是什么样子?”
齐聿目光迟滞地移向她,轻声道,“……黑头发……蓝衣裳……”
“嗯。”穆遥点一下头,“我长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什么都没有……”齐聿看着她,又没有在看她,目光越过她,望着无尽的虚空,“我看不到你的脸,只有白白的一团雾,有时候是一团,有时候会散开,有一尺长的舌头,会滴血……血有时候是黑色……有时候是红的……”他深深地往下躬起身体,把自己像虾米一样弯折起来,又掩入被中,“穆遥,我真的还在人间吧……既在人间,怎么会看到鬼域里才有的东西——”
穆遥沉默地听着,掌心贴住男人冰冷的指尖,“你只是生病了,会好的。”推着他躺下,“睡觉,不许乱想。”同他盖好被子,站起来,解开银钩,放下床帐。
床帐厚重的帷幕阻隔,帐中暗下来。男人蜷在被中,望着帐外油灯残光,应是被人执在手中,慢慢往外移动,门扉一声轻响,世界重归死寂。
男人大睁双眼,凝望黑暗。他慢慢开始感觉寒冷,那冷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冻得他想要大叫,他忍住了,死死地抱住自己,身体蜷作一团,在冰雪世界里苦求一丝暖意。
每一天都这样,虽然今天特别难熬,但是只要他睡着,又或是昏死过去——就好了。
只是忍耐而已。
再忍一忍。
不是已经忍过很长很长时间了吗?
……
穆遥就在门外,想去找她。一个人还是不行,他大约就是这么无用,去求穆遥,求她再陪他一天,等明天吧,明天再留他一个人。
男人自暴自弃地想,乱七八糟地想。就在他想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忍无可忍就要冲出去时,帷幕自外掀开,火膛里炭火幽明的红光扑入帐中,勾出一个人的影子。
男人屏住呼吸。来人携着湿润的水气倾身上榻,帷幕又一次垂下,阻隔帘外光明。男人僵硬地卧在原处,一动不动。
温热的手贴在他冰冷的面上,停一下,又往颈间抚过。便听她道,“你没睡着呀。”
男人绷到极致的那根弦瞬间松弛,重复呼吸,新鲜的空气大量涌入心肺,他重获生机,张臂攀住她,“穆遥——”
穆遥出去洗漱,回来一室悄寂,还以为齐聿睡着了,谁料初一上榻便被他死死抱住腰际,倒愣一下,微微惊讶,“你怎么啦?”
男人死死埋在她怀中,一言不发。
穆遥早已倦意横生,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躺下,将男人掩在怀中,一床棉被遮盖。冬日里只觉怀中揽着一蓬坚冰。忍不住皱眉,“外头烧着火膛,里头有汤婆子,你怎么这么冷?”
“我不冷。”
穆遥哼一声,“你是不冷了,倒把我冻得不行。”感觉怀中人瞬间僵硬,便要挣开。穆遥抬手按他尖利的脊背上,“逗你玩呢……这许多年了,还是不经逗。”
齐聿埋在她怀里,终于感觉一分温暖,血脉重又奔涌的暖意让他终于能够恢复思考,“穆遥,药……你让我吃吧……不用太久,一年就不吃了。”
穆遥几乎就要给他一掌,强行忍住,“一年以后你还有命在吗?”
齐聿低声道,“我不能这副鬼样子——即便是发疯,也要等到尘埃落定……穆遥,你不要拦我——”
“不可能,别做梦了。”穆遥断然道,“那个药我知道你还藏的有。齐聿,我今日便同你说,再叫我知道你又吃它,以后不要再来见我。”
齐聿无声推开她,背转身去。
穆遥不理他。
两个人在黑暗中僵持不知多久,穆遥耳力非凡,耳听男人呼吸凌乱,纠结一时凑到近前,指尖往他颊上碰一下,果然沾一手冰冷的水意。
齐聿躲藏的狼狈呈在穆遥面前,一瞬间崩溃,捶床大叫,“看什么?我就是这么无用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穆遥扯开他双手,借帐外火膛一点微光凝视他。久久叹一口气,俯身下去,双唇柔和地贴在男人满面水痕之上,舌尖触到一点,咸涩,又冰冷。
“齐聿,我没有嫌弃你。”
……
“药不许吃。你不就是想要报仇吗?那就报吧。从此后我就是你,我能做的,你都能做,我能认出人,你便能认出。”
……
“齐聿,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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