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马奴 > 第44章 第44章
    穆遥总觉得那夜之后齐聿变了一个人,前所未有地沉默与柔和。以前在她身边十分害怕安静,隔一个片时便要叫着她的名字,一刻不停息地无话找话说,警惕得如一只惊弓之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控制不住发作。


    穆遥回头,看一眼现时榻上的人。男人陷在大迎枕里,大睁着眼,目光落在身前不知哪一处虚空里——他保持这个姿态已经一个多时辰了。穆遥本不是一个十分细致的人,却难免生出一点异样,往榻边坐下。


    齐聿动一下,目光移到她面上。穆遥身不由主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团白雾”和“一尺长的舌头”,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脸,碰一下又觉太着痕迹,改去揉一揉眼睛。


    齐聿笑着看她,“你忙完了?”


    他这个监军是主持议降事来的,丘林清不至,就只有议降地点食宿之类的零碎琐事,崔沪早已安排得妥妥当当。如此一来,除非两军火拼,齐聿在崖州基本就是一个闲人。穆遥却不同,一头牵着北境军前路军,一头还牵着西州诸般事,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胡剑雄把文书都抬来这里,她一日里仍有半日在外,半日在家也要伏案干活。


    “还没有。”穆遥道,“陪你吃点东西。”


    “穆遥,你有事便去忙,不用管我。”齐聿轻声道,“我很好。”


    穆遥点头,移一碟姜糖,并一壶热羊奶,放在案上。“我要出去,会回来晚些,你要听效文先生和嬷嬷的。”


    齐聿抬头,“你去哪里?”


    穆遥哪里肯同他说,“就往城中走一走。”


    “穆遥,你要去危山营吗?”齐聿不等她回答便坐起来,“我与你一同去。”


    穆遥按住男人薄薄的肩膀,忍不住发笑,“齐聿,你是做了哪家的精怪吗?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危山营呀?”


    齐聿仰面看她,“你说很晚,就必定很晚。崖州城尽在你掌握,外头即便有事,也只有危山营足够劳动你走一回。”挽住她的手,“我与你一道。”


    穆遥道,“偏不带你去。”推着他躺下,扯高棉被将他裹严实,“我明日便回。”便往外走,堪堪走出丈余远,忽听男人一声大叫,“你是不是去见丘林清?”


    穆遥止步回头。


    “是不是?”


    穆遥走回去,挨他坐下,摸一摸他的脸颊——余效文一分不错地养了快五日,好歹不那么冷,只是仍然瘦得可怜。“我要寻她问明白三年前事,与你没有关系。”


    齐聿往榻上用力一撑支起身体,笔直跪坐起来,一直裹着的棉被便坠在榻上,他身体薄弱,被寒气一激便不住发抖。穆遥扯高棉被,仍旧将他裹住。齐聿从被中探出双手,攥住她,“我与你同去。”


    穆遥去崖州就是为了避开齐聿,没想到此人如此机警,一点蛛丝马迹便被他看破。一时难免踌躇。


    隔门自外打开,余效文进来,冒着热气的汤药重重顿在案上,骂一句,“我说的话都没听见?静养——静养不懂吗?”


    两个人一同沉默。余效文一把搡着齐聿躺下,拖一只手诊脉,“天王老子来也不许移动,卧床静养。”


    齐聿在枕上摇头,“丘林氏明日就到了,我怎么能高卧枕上?”


    “等你成了大夫再来指点我!”余效文骂一句,转向穆遥接着骂,“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还是有紧急军情?一个未开化的野蛮藩王,非得赶在今日?”


    穆遥竟无语凝噎。余效文把汤药塞给齐聿,一直看着他喝完才道,“药里有宁息草,你只管睡你的,放心,我决计不让她走。”


    齐聿一声不吭躺下,果然不过片时眼皮涩滞,艰难支撑一时,昏睡过去。余效文往他颈边摸一下,“今夜又是一关,穆王哪里也不要去。”


    穆遥心下一沉,“药效到了?”


    “是。”余效文点头,“我这个丸药三至五日一剂,今日已至三日,穆王若走了,监军这样,难免自伤自毁。”


    “丘林清晚间到危山,明日到崖州。”


    余效文一摆手,“叫沈良想办法,他法子多。”


    穆遥皱眉,看一眼昏睡的人,“三到五日……未必便是今日,我走一时应当无——”


    “想也不要想。”余效文一语打断,“监军看着还好,那是他笃定了穆王就在左右,但凡穆王不在,谁拿他都没法。穆王还不知道吧,你在外公干时,这一位是谁都不理的,觉也不肯睡,汤药饭食只肯用穆王交待过的。”他看一眼穆遥,“恕我大胆猜测,夜间无穆王在旁,监军必定睁眼到天亮。即便用药压着能睡上片时,也必连连惊醒。”


    穆遥皱眉。


    余效文叹一口气,“穆王既要管他,便当有所准备。监军对你如藤缠树。疯症痊愈前,不能离你一日,时久必死无疑。你那中京王府里——”说到这里只觉烫口,“你好自为知,若仍是像当年一样当个好玩的,不如早些收手。都七年了,穆王虽是金枝玉叶,可着一个人寻乐子也欺人太甚了吧?”


    穆遥面皮一紧,“我几时拿齐聿当好玩的?”


    “你自己心里知道,但愿是我看错。”余效文一顿足走了,“消停呆着,休叫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危山营是没法去了,穆遥呆立一时,走到榻边,男人陷在一堆大迎枕里,歪着头沉睡,面色是可怜的白,呼吸间心口细微起伏,带出鼻息微凉。


    穆遥仍去忙碌,白日倏忽而过。穆遥正给沈良回书时,身后不住的细碎的响动,一回头便见男人面容焦灼,闭着眼睛在枕上辗转。


    片时便醒了。


    穆遥心知不好,这一回不知要闹多久,索性握着本子走到榻边,将他双手叠起握住——平日里冷冰冰的一双手,此时如同有火在灼烧,滚烫。穆遥低下头,柔和地贴住男人汗湿的前额,“难受吗?”


    男人艰难地摇一下头,奋力抓着她,冷汗源源而下。穆遥将他拉入怀中,揽着他细瘦的脊背,耳听他喘息极其粗重,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忍着。


    穆遥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仍去写本子。


    不知多久,握在穆遥臂间的手指用力一紧又松开,男人发出一声难捱的痛叫,“不行……不行了……”


    穆遥低头便见男人手足瘫软,仰在自己膝上大睁着眼,目光全是散的,眼泪从无神的目中源源而下,干涸的一双唇不住翕动,“穆遥……疼……我疼……”


    穆遥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发作,仍然心下一紧,往自己舌尖咬一下才能保持镇定,随手回文本子掷在盒中,取一丸药抵过齿列塞入男人口中,压着他咽下去。


    男人目光全是散的,大张着口不住喘气。穆遥喂过药便抱着他,一下接一下地抚着他尖利的脊背。等男人终于平静下来时,不受控制的泪已经全然打湿了穆遥的襟口。男人只觉羞耻难当,伏在穆遥肩上,无声地哭起来。


    穆遥握住他重归寒凉的一双手,轻声宽慰,“比上回多一个时辰,你比我们想得都好。”


    隔门打开一点缝隙,胡剑雄在外,杀鸡抹脖子地朝她做手势。穆遥往回文匣子抬一抬下巴。


    胡剑雄轻手轻脚进来,取走回文匣子,又往外走。


    齐聿听到声音,要回头被穆遥一手扣在脑后。她腾一只手捋过男人汗湿的额发,“我让人给丘林清下点巴豆,让她在危山营躺两日,你安心养病。”


    齐聿根本不知身后有人,含混地“嗯”一声,“穆遥,你在这里……你不要走……”


    胡剑雄头皮一紧,捂着酸倒一片的牙,一溜烟跑了。


    “我不走,我陪监军养病。”穆遥已经熟知他的病症,勾着他说话,熬过发作的余蕴,“你还记得当年不……人家田世铭是立了誓要拿三甲的,静等着御街簪花替他们田家正名,偏叫你拦在头里,风头都是你一个人的。我要是田世铭,说不得寻人套个黑布口袋打你一顿。”


    齐聿闭着眼睛,“他难道没打吗?”


    穆遥愣住,“他打你了?”


    “……不知道是谁。”齐聿贴住她,轻声道,“御街簪花后挨过两回打,不知道是哪里人——”


    穆遥心中一动,记起旧事,“放榜后我约你出来,二三回都不肯……原来是挨了打?”


    齐聿大觉难堪,“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穆遥在这个瞬间终于明白什么是“天意弄人”,手臂一掀将他推在榻上,“挨了打为什么不同我说?你推什么事务繁忙呀?你同我装清高好有意思吗?”


    齐聿茫然地看着她。


    穆遥待要发作,入目是他瘦得可怜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唯独眼睫眉目被冷汗浸过,黑得出奇——就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刚刚挨过销魂草发作,二个时辰生不如死,就为了延长一点发作时间,以图日后戒断。穆遥那一点怒气倏忽散了,仍旧走回去拉他起来,“齐聿,你消停些吧,莫再自作死。”


    齐聿被她抱着便不计较,说什么都老实答应。穆遥拿他没办法,轻轻握一握他的手,“既是好些,来吃饭吧。”


    穆秋芳送上饭食,穆遥刚刚拿上碗箸,韩廷满面慌张跑进来,“穆王,丘林清到了。”


    穆秋芳跳起来。


    “到便到了,”穆遥看他二人一眼,“慌什么,来伺候监军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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