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勇出身郑国公府,爵位自圣祖立朝时就有了,旨意世袭罔替——最是天生富贵的一门,连老祖宗都懒得去奉承。郑勇在书院混迹一时,如今即便文不成武不就,仍有亲爹安排的锦衣卫当着,安等日后承爵。
此人看不顺眼的,从来半点不给脸面。其他人要么还想拼个前程,要么没有他这么硬的背景,俱各闷声发大财。
穆遥钩了腿子,另取一只热螃蟹,起了盖子挑蟹黄兑姜醋吃——忙得不亦乐乎。
齐聿抬头,平静道,“确实平生第一回见,多谢郑公子好意提点。”
郑勇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到愣住,索性倒一杯,“那就喝酒吧。”一仰而尽。
齐聿往杯中续酒,也一仰而尽。
这一茬揭过,众人活泛起来,螃蟹吃过一轮难免发腻,三五成群,纠集喝酒。一时也不知是商量好还是怎的,本是无人答理的齐侍郎,竟成了酒席中心,不约而同邀他同饮。
郑勇喝两杯上头,拉着田世铭哭诉,“你这便要天高任鸟飞了,留我一个孤鬼在中京,放鹰的人都寻不到。”
田世铭嫌弃地扒开他,“我平日里放鹰也没见你来,这会儿哭得跟真的似的。”
郑勇锲而不舍拉住他不放,“放鹰我是没来,那不是害怕嘛……说句公道话,放狗我总是到了吧……一个意思——”
穆遥一口酒刚入口,差点没喷出来,哈哈大笑道,“放的什么狗?看门狗吗?”
田世铭打从齐聿现身便一直板着脸,此时着实抗不住,斥一句,“郑勇,你管虎山围猎叫放狗?”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三个人笑作一堆,惊动围着喝酒的一群人。赵砚坐在齐聿身边正自百般无聊,忙抻着脖子打听,“笑什么笑什么?快说与我,也赏我笑一回——”
有人重复一遍。
赵砚笑得直抹眼泪,“阿遥……不如你把他也带上吧……委实寻不着狗来放时——带他出去放放,权当放狗了——”
众人哄堂大笑,这一下更不得了,直要把明堂房顶掀翻了去。只有齐聿一人格格不入,脊背挺直,肃然端坐,一直等众人安静下来才道,“你们要去哪?”
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时满场悄寂,还没笑完的人都生生憋回去,生生憋得打一个嗝。
对面坐着的三个人无一人理他,旁人更不敢插口,刚刚沸腾的明堂瞬间落到冰点。赵砚硬着头皮站起来,“今日有菊有酒,焉能无诗?”拍着手活跃气氛,“来来,我来拟题,一题曰菊,一题曰蟹——做好的有大彩头,做坏的喝一壶。”
久久无人应声。角落里一人不冷不热道,“陛下御笔亲批的状元郎在此,做什么诗,不如直接把彩头送他。”
赵砚面皮一僵。
穆遥站起来,“诸位慢慢做诗便是,我一介武人,粗俗鄙陋,不懂你们这些。”回头唤侍人,“去拿食盒,装一盒大螃蟹,要格外大的。”
郑勇皱眉,“拿这个做什么?我已经打发人往红叶别院送了两大篓子——”
穆遥瞟他一眼,“我去里头看姨母,陪姨母吃两个。”往菊花蕊煮的水里洗过手,“诸位,不奉陪了。”
田世铭也站起来,“我也不懂这些,我也不奉陪了。”跟着穆遥出来,一脚跨出明堂便道,“今日当真晦气,你也别生气,明日卧佛寺赏菊。寺里吃螃蟹不便当,咱们山下寻地方。”
他说话半点不收敛,一墙之隔的明堂本来就静若坟场,此时听得字字分明,振聋发聩。
一群人不约而同看齐聿,只觉齐侍郎脸色白得过分——不过他从来就白得过分,故尔也说不出有什么异样。
穆遥不理这些,一直走到游廊尽头才道,“我去里头,你回家吧。”
“明日——”
“我不去。”穆遥断然道,“中京不够烦人的,咱们去冀北难道没螃蟹吃?”
田世铭认真想一下,“螃蟹么……说不定真没有。”
穆遥一滞,“吃羊也是一样。”
田世铭目送穆遥背影在游廊尽头消失才转身,回头便见齐聿立在门边,正堵在回程路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更加懒得理他,索性连路也不走,围栏上撑一下,一跃而出。
“等一下!”
田世铭回头,“齐侍郎有何指教?”
“你们要去哪里?”
田世铭直接翻一个白眼,三两步不见了。
穆遥去一回内宅,侍人回话,“夫人入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穆遥一时无语,更不去前头,从后门出,刚骑上马,被一人迎面拦住。
穆遥如遇瘟神,提缰就走。
齐聿三步并两步赶上,“穆遥。”
穆遥勒缰止步,“齐侍郎,再拦我道路,休怪我不与你客气。”
齐聿抢一步,语速飞快,“我自有难处,当日允你,只会平白害了——”
便听“啪”一声响,自肩往臂,生生吃了一鞭。齐聿一手按住,再抬头只见穆遥一个背影,扬长而去。
又一日北穆王总算以为收拾妥当,点了头。崔沪带他二人入宫陛辞。皇帝刚睡了午觉起来,在小书房召见三人,看见穆遥便笑,“你老子在西州,你偏生要去冀北,怎么,崔沪的园子修得格外别致?”
穆遥抿着嘴笑,“再是别致,我也不能抢了崔叔叔的地方住呀?”
秦观笑道,“西州再好,也只一个人,冀州有田小将军搭伴,郡主同田小将军自幼一处长大,青梅竹马,更有乐趣。”
话音方落,宫人从外打帘子,一个人低头入内,规整一身官服,手上捧着一撂折子。
穆遥目光一触即分,低头盯着鞋尖出神。便听齐聿的声音同皇帝回事,皇帝偶尔应一声,多数时候只闭着眼听,久久睁开,漫不经心道,“就依你的意思,朱批吧,朕看你近来,越发老练,以后这等小事,不必事事回禀。”
齐聿的声音放得极轻,“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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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遥心中一动,转眼便见秦观立在阶前,满面含笑。
“既是明日动身,今日便不要走,晚膳陪朕吃。”皇帝又转向齐聿,“你也留下,左右你一个人,回家无人管你。”说着向下一招手。
秦观赶上两步,“陛下。”
“你去,弄点年轻人爱吃的东西,休得尽是软食,将就朕一个。”
崔沪起身道,“臣等能陪陛下用膳已是祖上生辉,怎敢再挑菜色?”田世铭便看一眼穆遥,二人陪着起身。
一时内监进来,换过用膳的矮几,大食盒往里送菜。齐聿安排在田世铭下手坐了。秦观站着伺候。
皇帝用两口便停,点着穆遥笑道,“阿遥去西州一年,越发安静了……姑娘如今大了,是与小时候不一样——”
穆遥道,“阿遥心中有事,不敢同陛下说。”
“哦?”皇帝来了兴致,“什么事?说与朕听听?”
穆遥低头。
皇帝拈须微笑,“但说无妨。便是你再撺掇朕与你捉一回婿,朕也依你。”
捉婿二字一出,一殿目光尽数聚在穆遥身上。穆遥打心底里翻一个白眼,面上半点不露,“阿遥想去看皇后娘娘,又恐陛下说阿遥不肯相陪,故尔不敢。”
皇帝哈哈大笑,摆手道,“去,去,去,你不肯陪朕,还是什么新文吗?朕也不要你陪,快些走——”
穆遥含笑施一个礼,出来入内宫,同朱皇后细细话一回别,再出来宫门已经落锁,朱皇后便命总管大太监亲自送出宫。
中京深夜,御街空无一人,穆遥只觉别有野趣,打发从人道,“今日我住城里,你们走吧。”安步当车,漫行回家。
御街诸多铺子都已上板,间或一两户悬挂着昏黄的灯笼。穆遥刚出御街,便见一处灯笼下蹲着一个人,低着头,盯着足边青砖出神。
穆遥四顾一回,才发现此处是出御街必经之道,不从这里走,便只能回宫里去——
这是拿定主意在此堵她了。
穆遥止步,“齐侍郎。”
男人悚然一惊,抬头看见她,目光倏忽一亮,手掌在门板上撑着站起来,应是蹲得久了,双腿发麻,好半日不敢放手。
穆遥第一回正眼看他,区区一年,男人瘦了许多,他生得本就白皙,现时简直白得过分——衬着乌黑一双眼,嫣红两片唇,秀色夺人,难怪能招得人为他投湖。
男人轻声道,“至多三年,不,就一二年……穆遥,你等等我……等等我吧——”
穆遥极轻地笑一声。
男人大喜过望,往她的方向走,“你答应我了……那你不要去冀北——”
“站着!”
男人应声止步。
“我去哪里与你无关。”穆遥道,“齐侍郎,守好你的本分。”拔脚又走。
男人不屈不挠,一寸不离地跟着她,“穆遥,当日你答应过,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一次——你不能言而无信,这次你原谅我,就一次——”
穆遥被他撩得心头火起,“再拿当日之言语羞辱于我,即便你今日权重,也休想欺我西州无人。”
“羞辱?”男人怔在当场,好半日才能说出话,“可是你答应过我——”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穆遥道,“即便说过,也是一时糊涂,作不得准。”
男人大睁双目,木木地望着她。
“当年是我年幼无知,被你容貌所惑。如今以我之辱,成就齐侍郎之英名,代价也算足够。往后恕不奉陪,齐侍郎另外寻人玩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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