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穆王亲自出面,请崔沪吃一回酒,崔沪欣然答允带穆遥一同往冀北。穆遥第一回出远门,北穆王一则舍不得女儿,一则筹备各项事物大费周章,便同田老将军商量,命马上就要启程的田世铭等在中京,与穆遥同行。
消息一出,中京显贵无不知北遥郡主要同田家小公子去冀北历练,俱各摆酒送行。穆遥从来最怕宴饮,谁来请都不肯出门。
这一日田世铭带着赵砚的帖子来,穆遥终于来了劲头,一跃而起拾掇了,二人打马往赵砚的透香园去。到得地方,侍人一路迎进园子里,赵砚站在花丛中,正看着人抬筐子,看见穆遥吃一惊,“稀客呀——”
穆遥一滞,“你这地方我哪一年不来七回八回,怎么就稀客了?”
“花墙那边煮了茶,走,坐着说。”赵砚一摆手,引着二人往里走。园子当间以盛开之菊砌一面花墙,正值秋日深时,菊蕊经霜,清风一过,细蕊丝丝颤动,美不胜收。
花墙下以松木为骨,搭出古朴一带亭阁,其上覆盖翠绿松枝,其下碧绿竹筒引水成流。秋日正是无处不荒凉时,此间满目绿意,流水潺潺,别有诗意。
穆遥赞一声,“赵编修好意境呀。”
“没这么点意思,哪里敢去请咱们遥郡主?”赵砚拉着二人坐下,“听闻穆小郡主被人拒婚,羞于见人,天天在家闭关呢。”
侍人捧着糖炒的热板栗来,穆遥拈一颗,“这事都一年了还没忘呢?”
“再过十年也记得清清楚楚。”田世铭冷笑,“郡主金殿捉婿,被人当众扫脸,齐聿真是个好东西。”
穆遥无语,“田小将军,你今日来是特意与我添堵吗?”
“我与你添什么堵?”田世铭道,“你依我,套一个麻袋打他一顿,好叫他知道中京城里究竟谁做主。”
“你便是打他十顿八顿,中京城里也是陛下做主。”穆遥道,“田世铭,休要坏我名声。”
田世铭翻一个白眼,“正经坏你名声的是齐聿,没见你去找他,只敢寻我撒气。”
穆遥拈起一颗板栗,往他脑门上掷,田世铭偏头避过,一下便绷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发个话,我立时便与你操办了。”
“你打他一顿,明日我更出名。”穆遥摇头,“郡主捉婿不成,找人打男方一顿黑拳以图报复——我的名声也罢了,索性连父王的都被你败坏。”
赵砚拿竹匙撇着茶沫子,“郑勇他们一会儿都来,这地方小,就不让他们了,咱们坐一时,一忽儿同他们明堂会合。”
穆遥道,“赏菊本是不来你这里的,中京秋日,卧佛寺赏菊才是一绝。你倒猜猜,今日我为了什么来?”
赵砚让一杯茶给她,笑道,“卧佛寺吃一回螃蟹,明日你这名声远胜今朝。”
穆遥扑哧一笑,“螃蟹呢?”
“你来时我正看着抬螃蟹筐子呢。”赵砚道,“郑勇家庄子上送来孝敬郑国公的,十几大篓子好肥的蟹。他好大狗胆瞒着郑国公昧下,偷偷塞到我这里——”
穆遥哈哈大笑,“今日务必吃完它,不叫郑勇反悔,明日让郑国公打断他的腿。”
“打断我的腿,郡主可有甚么好处呀?”
三人抬头,便见久久不见的郑国公府小公子郑勇从花丛深处走来,一见他们拍手笑,“好久没这么齐了。”
穆遥起身笑道,“螃蟹在哪?”
郑勇往后指一指,“大筐子抬进去了。笼屉蒸上,一忽儿就得。”坐下盯着穆遥看一时,“人人都说小郡主在家伤心欲绝,怎么看着不大像?”
“我有什么好伤心处?”穆遥道,“自古青史留名不是大忠,便是大奸,无一不有大作为——我凭个榜前捉婿,便要留名垂青史,岂非大大地赚了?”
“怎么就青史留名了?”
赵砚笑道,“你就不懂了吧,咱们遥郡主这一回碰壁,我朝榜前捉婿之风,必定就此灭绝——此后但有捉婿之人,都需掂量,尊荣不比郡主,貌美不比郡主,焉敢妄动?”
郑勇想一时明白,“最后一个捉婿的……是忘不了……”忿忿道,“便宜了齐聿那厮,成就了他的脸面——”
穆遥道,“再提他我可要走了——真当姑娘我脸面不要紧吗?”
“最后提一回。”郑勇竖一根手指,悄声道,“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朱相家小孙女,昨日投湖——”
三个人俱各吃惊。
“那姑娘连着几日去堵齐聿,接连碰壁,昨日不知齐聿同她说了些什么,回来就投湖了——如今天气一日凉一日,虽救上来,逃不过大病一场,万一有个好歹,可就作孽了。”
穆遥不解,“她为何去寻齐聿?”
“你不在中京有所不知。榜前捉婿过后,也不知谁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她一厢情愿以为齐聿同她的好事,便是被你遥郡主金殿之上仗势欺人,横插一手整坏了——若无你多事,有朱相在,她与齐聿的好姻缘早已成了。”
穆遥一滞,仔细回想金殿时光景,难免自我怀疑,“难道确是我坏了人家好事?”
田世铭哼一声。
郑勇道,“后来那姑娘寻机去看了齐聿一回,立时被迷得神魂颠倒,围着他打转足有一年了。”
“既是一年了,为何昨日突然投湖?”
“那要去问齐聿了——”郑勇道,“谁知道他同人家姑娘说了什么?”
穆遥发自内心赞一句,“齐侍郎这桃花缘,真是我等平生之仅见呀。”
田世铭骂一句,“怎么就仅见了?”
穆遥道,“想我当日,也是真心实意被他容貌迷惑。”
“你那是一时兴起,少放屁了!”
赵砚站起来,“转来转去说的都是齐聿,不够烦的,去明堂吧,想必人已到齐,螃蟹也得了,咱们边吃边聊——”
一群人沿鹅石路往明堂去,刚转过一道花墙,便见方才议论的话题人物就立在鹅石路正中间,不知在里这有多久了——方才被花墙遮挡,竟无一人看见。
齐聿负手而立,穿一身正蓝江潮圆领官服,露着雪白一点交领,头发一丝不苟束着,一领黑色幞头,腰上仍是一条镶白玉墨色革带,束出一点腰线窄而细。
田世铭道,“你怎么在这?”
“我来——”齐聿抬头,目光掠过一群人,“传旨。”
郑勇四下里看一回,“给谁——”
赵砚暗暗用力拉他一把,上前笑道,“齐侍郎想是来寻家父,可是不知路径?不如我与齐侍郎带路呀?”
“多谢……我刚从侯爷那里过来。”
那就是传旨完事了——又怎么还不走?赵砚琢磨一回,不好直说,客气道,“齐侍郎辛苦。”
齐聿微一点头。两边无人说话,诡异地静默下来。郑勇不耐烦道,“站什么桩?再站一时螃蟹都冷了——”
齐聿道,“诸位有约?”
“是……”赵砚迟疑道,“约了今日,小聚赏菊……呃……这个——”他见齐聿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只好客气一句,“齐侍郎御前事忙,不然——”
“无事。”齐聿打断,“此间事了,今日值休。”
赵砚着实拉不下脸,硬着头皮道,“既是值休,今日都是书院旧友,不如同大家一处坐坐?”
“好呀。”齐聿欣然答应,立在原处等。
赵砚四顾一回,无一人解围,他作为主人只能相陪。田世铭退一步,同穆遥和郑勇二人远远坠在后头,冷笑道,“如今做了官,旁的看不出变化,脸皮倒像是贴过三层,尺寸非同一般呀。”
穆遥一想齐聿面上贴三层皮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声未落,齐侍郎雪白一点侧脸微微向后转。遂正色道,“你难道量过?焉敢胡言?”
“没量过也看得出——再者说了,你也不曾量过,怎敢说我胡言?”
郑勇一头雾水,“你们两个在绕什么口令?”
言语间一行人入明堂,果然书院旧友聚齐,正自说笑,看到他们四个人一处来,俱各目瞪口呆。
穆遥一年多早已被人看得习惯,老起面皮不答理。明堂里巨大的团圆桌安排了一席,侍人取了菊蕊薰过的水给他们净手,又一屉一屉往席上抬热螃蟹。
赵砚原打算一同长大的玩伴吃喝,根本没排座次。齐聿横插一杠,不敢不排——众人都在年少时节,除了天生郡主的穆遥,无一人承爵,官职又属齐聿最大。
赵砚正自踌躇,穆遥道,“我一忽儿寻姨母去,不用安排我——吃了螃蟹就走。”
赵砚一句“母亲进宫不在家”硬梆梆咽回去,依言安排齐聿坐了首席,穆遥自往席末坐了。田世铭走去挨他坐下,郑勇也过去,众人见这情状,依序往他三人两边雁翅分坐,倒把首席一个人晾着。
赵砚一时尴尬,只好挨着齐聿坐下。闷头喝过三杯,各自说话。穆遥使银签子钩腿子肉吃。郑勇拣一只尤其肥壮的,揭了盖给她,“腿子有什么吃头?这个黄多。”
穆遥嫌弃地扔在一旁,“腻。”
赵砚见齐聿喝酒,劝一句,“齐侍郎怎么不吃螃蟹?秋日之蟹,难得肥美呀。”
齐聿一笑,低头续一杯,一仰而尽。
郑勇眼珠子一转,“齐侍郎,你手边放着的家伙事儿,是扒螃蟹用的,若不会用,我教你呀——”拿起手边小小巧巧巧一只长柄银斧,起了螃蟹盖子,“这么用。”
此人如此作派,已然是明光正大欺侮齐聿寒门出身,没见过这些东西。
众人无一人不听清,无一人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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