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跟着亲爹出来,远远看齐聿坠在人群最远的地方,一个人低着头往前走。穆遥向北穆王道,“父王等我一等,容我问他。”
“你还不死心?”北穆王回头看一眼,“我看这位新科状元,生得虽秀气,脾气却是个硬的,你去问他,必定碰壁。碰壁回来,不许哭鼻子。”
“我哭个屁!”穆遥道,“他今日不答应,日后保准叫他哭着回来求我——我才不哭呢。”
北穆王摸着她的脑袋,哈哈大笑,“好——这才是我穆家女儿,去吧。”
穆遥转身,大步往回走,直逼到齐聿身前才停下。
齐聿低着头走路,视线中绣鞋一点俏皮的尖角,栖一只栩栩如生的绣蝶。他指尖一抖,半点不肯抬头,转身往侧边避过。
穆遥斥一句,“站着!”她这一声半点不肯收敛,金殿里出来的人个个听见,虽不敢上前,却都不约而同放慢脚步,竖着耳朵倾听。
齐聿只得站住。
穆遥走两步,立在他身前,以视线逼他抬头,“齐聿,你为什么同陛下说那些话?”
男人终于被她逼到绝境,前无去路,后无退处,只能站得笔直,脊背挺立,众目睽睽之下说一段话,“我与郡主多年相识,各知根底。郡主自己说过,从来视体统为无物——以我之见,郡主粗俗鄙陋,不堪为妻。”
穆遥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是你说的?”
“是。”
穆遥点头,“很好,盼你牢记今日之语。”
……
小郡主金殿捉婿受矬,她自己虽然不是非常当回事,然而中京人言纷纷。穆王爷疼女儿,便不肯在中京与皇帝贺岁,带着穆遥回西州过年。
穆遥在西州好生放一回野马,再回中京已是来年秋日。田世铭在自家府上与她接风。穆遥一手提一只酒坛子进来,“西州窖里的,埋二十年了,一次给你两坛,够不够意思?”
田世铭笑着接过,“我这也不差的。”向管事道,“桂花树下埋的酒,起一坛出来给郡主。”
穆遥坐着等,四下里张望一回,“这是给你分的府?地方不错呀。”
“勉强能住人……”田世铭道,“你再晚来一日,我就去冀北了,还好赶上了。”
“正是知道田小将军要走,才一路紧赶,与你送行。”穆遥道,“冀北崔沪一介庸才,田小将军此去历练一回,冀北将来必是田小将军囊中之物。”
“庸才?”田世铭冷笑,“崔沪只知享乐,他哪个地方配得上一个才字?”
穆遥举一杯,“等你拿下冀北的好信。”
“你与我同去呀。”田世铭道,“中京水深,西州上有穆王爷,下有你哥,你能做什么?不如去冀北,咱二人掀了崔沪那厮的老巢,此后秦山以北,便是咱们的天下。”
穆遥大为意动,“我同父王说一声。”二人喝完酒,穆遥告辞,“等我好信儿。”
从田府出来天已全黑,穆遥久未回中京,打发了跟随,自己散马漫行。走一时柳风袭来,扑面清新的水意,穆遥才发现已经走到烟堤之上。
虽是夜间,烟堤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穆遥牵马漫行,走一时抬头,咫尺之遥便是自家叔叔的同庆楼,一群人勾肩搭背从内出来。错身而过时酒气熏天,穆遥稍一皱眉,避到垂柳之下。
一群人喝得醉了,拉拉扯扯勾头说话,足足一盏茶工夫才散尽。穆遥拖住马匹缰绳,正要离开,抬头便见阶下一个熟悉的人影。
男人避在灯光暗影之中,微微躬着腰,一手扶膝,一手扶在石狮子上,单薄的脊背不时耸动——应在呕吐。
穆遥上下打量他一时,男人一身浅褐的圆领葛衣,一丝不苟束着发,戴一领黑色幞头,一条乌黑的革带,束出的一段腰窄而细。
男人俯身呕了许久,大约十分难受,指尖在交领出用力撕扯几下,工整的衣衫透出几分零乱。男人站起来,虽是身形不稳,却仍旧脊背挺直。
穆遥立在原地,看着男人摇摇晃晃转入暗巷。自己正要离开时,耳听砰一声大响,男人的声音道,“滚——”
穆遥皱眉,扔下马缰悄步上前,便见暗巷角落深处,男人跌坐在地,三名大汉抱胸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位公子爷,银钱留下,好消财免灾呀。”
男人烦躁地扯一扯襟口,“找错人了,我没有钱。”
大汉哈哈大笑,“同庆楼出来的,跟我们说没有钱?公子爷,银钱身外事,你不肯拿,兄弟们手下没个轻重,伤筋动骨的,就不好啦——”
男人坐在地上,两手撑在地上稳固身形,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你们真的找错人了。”
这群人是这一片地痞,料定同庆楼出来的落单醉鬼一定非富即贵,既不缺钱,又怕死爱脸面,趁夜出手,百发百中,绝无后患。还是头一回遇上当真一毛不拔的。为首地痞一摆手,“兄弟们,给这位公子爷看看我等手段。”
两名大汉狞笑上前,一人抬脚一点,男人一声不吭翻倒在地,居然也不反抗,任由二人在自己身上上下搜检。
一人道,“确实没钱,果真是个穷鬼。”
为首一人大大皱眉,居高临下上下打量,“放屁,那不是个荷包?”
“空的。”大汉说完站起来,踢了男人一脚,“好一个穷酸东西,竟然敢到同庆楼装阔。”
“说的是啊……我这么个东西,装也是装不出来的,怎么配——”男人极轻的说一句,忽然笑起来,越笑越是欢畅,仿佛方才被□□打脚踢的人不是他。
大汉退一步,“别是个疯子。”
为首一人皱眉看一时,“你们看他腰上革带,不是一般人能戴的——想来今日确实没带钱,走空不吉利,去,荷包拿走。”
一名大汉大步上前,俯身往男人腰间重重一扯,把空瘪的荷包拉下来,拔脚便走。
男人本在发笑,此时一声大叫,扑身上前,双手抱住大汉双脚,厉声道,“还给我——”
大汉一惊,本能就是两脚踢上。男人一声不吭捱了,半点不松手,连声大叫,“还给我——”
为首大汉没想到此人一毛不拔到连个空荷包都不肯给,上前又是一脚,“好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这一脚踢得极重,穆遥靠在墙边听得牙根一酸。
男人道,“还给我便罢了,否则明日送你们去吃牢饭。”
大汉哈哈大笑,“老子现时便送你去见阎王!”三个人团团围上,好一顿拳打脚踢。男人一声不吭,死死攥住夺荷包那名大汉衣襟。
穆遥本不想插手,眼见地痞杀红了眼,下手越来越重。见死不救属实不合家训,想一想从腰间抓几枚红豆,指尖一弹掷出去,分击三人印堂穴。
三个人齐整整摔在地上,疼得双手抱头,原地翻滚。
穆遥靠在墙边,看着男人好半日才爬起来,往不住嚎叫的大汉身上夺回自己的荷包,系回腰间。好半日撑着墙壁站直身体,忽一时顿住,又弯下腰去,拾起地上一物,抬起头。
——是她随手捉来作暗器的红豆。
男人指尖一收,红豆握入掌心,厉声道,“出来——”
穆遥不动。男人抬起头,穆遥见他鬓发凌乱,玉一样白净的面上青一块红一块,便连衣带都是松松垮垮,本是狼狈至极的形容,却半点不难看,反倒从倔强中透出楚楚的动人——不能不承认,造物造人,就是这么不讲理,没有一丝公平可言。
男人四下里寻不见人,连声大叫,“出来——你给我出来——”等一时不闻回应,点着她的名字叫,“远远——我知道是你——出来——”
穆遥本不待理他,一听这话忍不住,冷笑道,“我乃北穆王府北遥郡主,远远这个名字,是你能叫的?”
男人大睁双目,怔怔地看着暗巷深处转出一个人来,盈盈握一卷鞭,身姿窈窕,面若春花——初初一年不见,如隔一生之久。
穆遥道,“夜深秋凉,齐侍讲多保重。”转念改口,“倒忘了,旨意已至内阁,明日该改口叫齐侍郎了,平步青云,恭喜高升呀。”
“你怎么知道?”
穆遥一窒。
男人盯住她,忽然笑起来,“旨意今日才至内阁,你从来不关心朝廷官员任免,你怎么知道的?”
……
“你还是关心我的——”男人低着头笑一时,大步往她走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远远,我——”
“齐聿!”穆遥退后一步,肃然道,“你再这么叫我,我以狎亵郡主之罪治你——金殿之上,齐侍郎面上无光时,休怪我不提醒你。”
男人止步,酒后嫣红的脸颊瞬间血色退尽,变得惨白。久久道,“既如此,你为什么来这里救我?”
“齐侍郎真是喝多了吧——”穆遥冷笑,“这里是我家的地方,在我家的地方,便是一条狗遇到今日这种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男人退一步,靠在砖墙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穆遥半点不客气,“休来我家现眼,别处你便是死在阴沟里,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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