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猛地站起来。
胡剑雄扑通一声跪下,“老奴有罪。”
穆遥初时震惊一过,又复镇定,坐下问,“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胡剑雄磕一个头,“老奴回去拿春藤,一进内庭四下里不见一个人,春藤没了也罢了,崖州王也无踪影——”
“侍卫和下人呢?”
“都在外庭。说是效文先生先前吩咐,里头治病正在紧要关头,没有里头招呼谁也不许入内。效文先生——”胡剑雄哭丧着脸,“效文先生被绑在活石泉里,都泡皱了。”
沈良大惊,“死了?”
“胡说八道!是泡皱了,不是泡涨了。”胡剑雄道,“谁在汤池里泡五天不皱巴?”
“行了。”穆遥不耐烦道,“效文先生何在?”
“先生五日没吃东西,就靠喝泉水续命。着实虚得厉害,这么大的风沙赶不过来。他命我转告郡主,春藤很可能是丘林清的人。郡主一走,她就假传命令隔开内外庭,毒杀内庭一众侍人,绑了效文先生,带走崖州王。”
沈良插一句,“可知往何处?”
“既是丘林清的人……应当往王庭去。”
“追!”沈良站起来,“这么大的沙暴,他们走不远,末将带人去追。”
穆遥冷冰冰地瞟他一眼,“如此大张旗鼓,是要昭告天下崖州王为我所擒吗?”
沈良愣住,“郡主的意思——”
“走了便罢了。”穆遥道,“此人拿在手中更是棘手,由他去。”
“郡主?”
“郡主!”
两个人齐声惊呼。穆遥一摆手,“摆饭。”
胡剑雄走了要紧人质,非但没得一句责罚,自家郡主还和颜悦色陪着吃了一顿饭,难免心下不安,睡到半夜惊醒,忍不住到郡主门前打转——
不出意外果然灯火通明。
胡剑雄深知郡主脾气——秋后算账是家常便饭。正琢磨怎样挽回,木门自里头拉开,自家郡主一身鸦青色劲装,披一领黑狐斗篷,拢着臂弩,腰佩弯刀——
“郡主?”
“噤声。”穆遥看见他毫不意外,合上门道,“走,同我去找人。”
胡剑雄没有被嫌弃,大喜过望,跟上去道,“都是老奴无能,害得郡主还要连夜奔波。”
“无能?”穆遥哼一声,“千挑万选找一个探子来照看齐聿,胡统领本事大得很呢。”
胡剑雄脸一黑,换一个安全话题,“白日里郡主为何不立刻去追?”
“沈良为人疏阔,齐聿的事他知道得越少越好。”穆遥停一停又道,“春藤动手时什么情状我们并不知,王府中说不定早已有人知晓,这些人里难说没有丘林清的人,咱们此时大张旗鼓去追,日后同丘林清议和,脸上不大好看吧。”
“是。”
“白日追和此时追并无分别,这么大的沙暴,春藤带着一个病人不可能赶路。”穆遥道,“跑不了。等我杀了春藤,丘林清只能怪自己手下运气不济叫沙暴埋了死无全尸,找不到我们头上。”
“郡主知道春藤所在?”
“赌一回看。”穆遥大步往外走,“既是我们离开那一天动手,去处便不多。连日大沙暴,她带着个重病之人只能寻稳妥地方避沙。如此赶路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沙暴未至的前两天——方圆绝不超过五十里。”穆遥辨一回方向,“危山以北是我军驻地,他们不可能穿过去,若是再预估他们往王庭去,藏身之处便呼之欲出。”
“何处?”
穆遥往身后一指,“出崖州二十里,危山崖峡谷,是最佳避风地。”
二人乘特制的精铁车往崖州方向赶路,直奔危山崖。车夫是西北军精锐,驾车是沙漠白驼。饶是如此,仍旧只能在两次大风沙间隙寻机赶路。
胡剑雄一日欲言又止。穆遥瞟一眼,“有话说,别把你憋死了。”
“如果,老奴是说如果——”胡剑雄乍着胆子道,“万一春藤带着崖州王,就在崖州城择地躲藏,又或是往陀陀沙漠方向去,咱们岂不扑空?”
“人在崖州城无所谓,早晚寻出来。若是去陀陀沙漠,这二人必死无疑。崔沪应当离我们不远,沙暴完结之前我们必须回去。我赌他们就在危山崖。如若不在——”穆遥牙关一紧,“就当我从未拿到过齐聿。”
驼车一整日只走了不到十里地,到傍晚时风沙略小,车夫加紧赶路,终于在亥时时分抵达危山崖。初一抵达,沙暴骤然转强,大风沙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峡谷中漆黑如同泼墨,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戴好斗笠,用布巾裹住口鼻。穆遥当先下车,向车夫道,“去那边山谷避风。风哨为号,哨响在此处汇合。”
车夫军姿笔挺,“是!”
胡剑雄在黑暗中连转两个圈,“这么大的峡谷——”一语未毕,眼见着穆遥从怀中摸出一枚夜明珠,托在掌中足有婴儿拳头大小。
“子母珠!”胡剑雄大喜过望,“这是母珠,子珠在崖州王身上?”
穆遥点头,“走!”
峡谷内风势不大,两个人又都是内家高手,一路循着母珠指引,攀石援树,快速前进。峡谷细长形状,前后一条路,不到十丈宽。
胡剑雄咂舌道,“若在两边伏击,大军从此过,万难逃出生天。”
“收声。”穆遥道,“此处山势多有空洞,两边山壁都有藏身之处,仔细听着动静。”
胡剑雄跟上前小声道,“郡主来过这里?”
“当然。”穆遥无声冷笑,“十万大军都折在这里,我不来看看怎么能甘心?”
胡剑雄一窒,一声也不敢吭,抢在前头探路。不知走了多久,耳听马匹咴咴叫声。胡剑雄一马当先,果然在树笼深处发现隐藏的车辆马匹。
胡剑雄精神一振,“崖州王应当就在左近。”
二人又往前寻摸了一盏茶工夫,山谷中平空一声大叫——
“滚出去!”
居然就是齐聿的声音。
就在山壁高处。
赌对了。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攀援而上。洞中生了火,火光透枝叶而出,穆遥隔过树叶缝隙,一眼便看见春藤,居然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王爷念奴婢一片忠心,饶奴婢一回。”
“出去!”男人的声音满是厌烦,“滚出去!”
春藤一声不吭只是跪着。洞中石块零星碎响,忽然一声破空,里头居然扔了一块大石头,直接奔着春藤脑门去,可惜准头和气力都太差,离人还有丈余便坠在地上。
这两人相处方式大出意外,穆遥便不急着进去,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春藤无声跪着,许久里头人半点不为所动。她长长地叹一口气,站起来往洞外走。
穆遥以目光示意,胡剑雄点头。
春藤出来,一手提一只竹筒,应是要取水。刚走出洞口火光笼罩范围,一只脚刚刚迈入黑暗,喉间便剧烈一紧,一声惊叫尚未出口,便如一摊烂泥软倒在地。
胡剑雄三两下将春藤捆作一只粽子,“郡主,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援手。”
“去吧。”穆遥道,看一眼春藤,“把这东西弄下去,泼醒了审,着紧些,沙暴停前我们必须回营。”
“是!”胡剑雄提住春藤背心,老鹰捉小鸡一样擒着往山下去。
穆遥看着二人离开才走到山洞入口处。山洞并不阔大,里头却烈烈地烧了两个火堆——想必春藤带着畏寒的病人,不得不如此。
火光一明一暗照出一个单薄的男人身影。男人脊背抵住山壁,坐得笔直,乌木一样的黑发倾泄下来,披在身上。他应是在出神,双眼木木地直视前方。
穆遥俯身入洞,她并不刻意遮掩,脚步声放得极重。
男人偏转脸,厉声道,“滚!”他这么一动穆遥看清了他的面容——虽然仍是苍白瘦削,病态却减了许多,目光清明,半点没有早前混沌的模样。
穆遥心下疑云顿生,她分明记得那夜离开时男人痛苦的惊叫——眼前不过区区四五日,怎么可能恢复成这样?
难道之前果然都是装出来的?穆遥无声冷笑——好一个齐聿,好狠的心肠,好厉害的手段。
篝火幽明的光中,男人冷冰冰地盯着她,“滚出去。”
这三个字穆遥想不起多久不曾有人对她说了,此时乍然听到,不气反笑,“齐聿,崖州城破,你不过是我阶下囚,你叫我滚?”
男人目中闪过一点困惑,死死盯着她看了许久,“你不是春藤吗?又耍什么花样?”
穆遥世家出身,心气高傲,连日被说像一个北塞坐探已是忍了。此刻被男人指着鼻子叫春藤,简直忍无可忍,“区区三年,齐聿,你不认识我了?”
男人右手在身畔摸索一时,再抬手已多了一柄匕首,“你是什么人?”
穆遥心下生疑,伸一只手,往在男人双眼之前晃一晃。刚刚一动便觉逼人的寒意从掌缘掠过——几乎被男人一刀劈中。穆遥冷笑,“你也没瞎呀?”
男人摸索着站起来,靠在山壁上,举刀相向,“我问你是谁?”
穆遥笑意立敛,“同样的把戏耍一回便够,你以为我还会被你骗吗?”
男人只是盯着她,固执道,“你不是春藤?”
“春藤在这呢。”胡剑雄提着一个人打外头进来,随手掷在地上,嬉皮笑脸道,“休要乱说话,我家郡主可不是这么个东西敢比的。”
“郡主”两个字一入耳,男人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立在那里如同凝固,“郡主?哪个郡主?穆遥?”不等回答又厉声道,“骗子!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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