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说:“连嘲讽都这样冷淡,不愧是你啊,多年未见,还是如此刻薄。”
虞洲不可置否。
那道目光一直看着虞洲,她如记忆里一样腰杆挺直,浑身都是血也不曾弯折过腰,衣袂翩翩,举手投足都是读书人家闺阁小姐的模样。
这模样可骗了不少人。
她声音感慨怀念:“真怀念在漤外一起杀人杀鬼杀妖的日子。”
虞洲可不怀念。
她看的清路,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面无表情道:“阁下若是怀念就回去,漤外变得不多。”
依旧是从前那样。
“好狠心呐,你也舍得我一人回那凄苦残忍之地?”
虞洲说:“嗯。”
只得虞洲一个字的回应,那人也不气馁,又絮絮叨叨讲了点虞洲不会放心上的假话。
最后,她说:“五更天亮了。天要大亮了。”
窄道重归安静。
虞洲觉得两耳清静,抬眸看了眼即将走通的窄道,眼瞳中能够捕捉到前方有很微弱的光线。
阵法将小阁主送去了哪里,虞洲知道。
她走了很久,几乎彻夜未停歇。此刻竟然不知道是未踏入阵法的自己比较好,还是早早被送出悔过涯的戚棠比较好。
不过,小阁主真的一步未迈也确实出她意料。
虞洲说的言之凿凿,也带了豪赌的性质。
这样爱热闹的小姑娘能忍受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那么久吗?
此番设局,意图在杀小阁主,又并不狠绝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虞洲不知算是对戚棠的心软亦或是对自己的心软,只是知道待到天亮破晓,雾境会散。
她们都会平安。
虞洲心底揣着重重心事,不自觉摩挲手心,眼底浮讥诮的笑意,凉薄漠然,指腹顺着手腕摸到一截突出的骨骼。
她心里知道,该去找戚棠了。
***
将近一整晚没睡,又是一路颠簸,走得腿疼腰疼摔得屁股疼的小阁主埋在灰蓝的披风里,毛领子挡住半张洁白无瑕的脸,只能看到眼睫在颤,侧卧蜷缩在石床上,睡得极香。
虞洲一路风尘仆仆出现在戚棠面前的时候,很深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谁的床也敢睡。
这般没心没肺,才能活的这样好。
周围的浓雾消散,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虞洲看着戚棠,从最初的怀疑她装睡到后来推了她两把都没推醒,只是灰蓝披风下盖的严实的姑娘翻了个身,露出新换的绯色绣嫩桃花的衣裳,颜色并不如那身绛红衣裙鲜亮,反而像只猫柔软的肚皮。
虞洲摁着她的肩膀又推了推。
戚棠胡乱蹬了几脚,又伸手拽被褥,这似乎是小阁主不良睡姿的下意识举动,只是眼下哪里有被褥好让她拽,虞洲眼见她手伸出石床,眼见着自己的裙摆被蛮力拉扯。
她俯身能看戚棠。
戚棠被虞洲推醒了,迷蒙的睁眼,只睁一道眼缝,看着靠近看她虞洲眨眼睛。
那双眼眸带着未醒的水光,雾蒙蒙的。
戚棠:“嗯?”
鼻音懒懒的、尾音绵绵的。她看着虞洲那双眼睛,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虞洲想,这怎么有人睡得着?
她对这缺心眼的二百五能说什么,只是颇为无言地看了两眼。
小阁主的闷哼落空,没得到回应,她看了虞洲两眼,全然不记得今夕何夕,甚至觉得吵她睡觉的人很烦。
戚棠想,困死她了。
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虞洲:“……”
也许,她叫人起床确实没有天赋。
虞洲不死心,戳戳戚棠:“小师姐,起床了。”
戚棠听到“小师姐”才重新睁眼,勉强的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勉强的记起了还有个小师妹,然后又困又倦还试图谨慎的打量虞洲,觉得她挺平安的、气色也好,依然漂亮的不得了。
她小声跟虞洲商量:“我好困呀,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呀?”
软着调子哼哼,与平时总紧张的结巴很是不同。
虞洲忽然不知道怎么拒绝,那双眼、那张脸,皮肉底下心脏的跳动和筋骨里血液的翻涌,都预示着无法不动容。
她记起了那人的不忍心,说看脸看眼睛、听她叫她的名字都会不忍心。
虞洲僵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才一点清醒的小阁主脑袋一磕,又睡了过去。
虞洲想,算了,随她睡吧。往后的日子不知道要怎么动荡,如今睡得安稳,期望她今后也能如现在一样好眠。
熬夜对人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不过小阁主本身有修为在身,又十分年轻,虞洲守了她没一注香的时辰她就醒了。
侧翻着抬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看着坐在她身边,没什么表情的小师妹。
书里的小师妹是爱笑的。
戚棠想,这怎么不一样呢?
虞洲察觉到戚棠醒了,偏头看她时,第一眼是小阁主眼底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柔软目光。
她娇纵、蛮横、欺负威胁别人的时候总喜欢拎着鞭子,虞洲听那人说过,说戚棠是个坏脾气的姑娘。
可是她才苏醒,还迷糊着,眼神和语气都是让人悸动的软和。
可能虞洲没见过。
她生在漤外,见惯的是红的眼、藏嗜血的味道和杀人不眨眼。
戚棠支撑起身,拢了拢歪到一边去的披风,冲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虞洲笑了笑,露出一颗有些尖尖的牙。
虞洲垂着眼眸,密密的眼睫盖下心事,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
戚棠说:“我醒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
“……没有,我才到。”
虞洲拍拍裙摆起身,她身上还是那件袖摆上有泥土手印的花里胡哨的衣裳,“那走吧。”
戚棠看看天色,心知不早了,捏了只小鹤给师兄传话。
“已从悔过涯脱身。”
她急急忙忙起身,把披风塞回乾坤袋里,从石床上蹦跶着跳下来,欢喜绕在虞洲身边,“你找到我了诶!”
“你怎么找到我的呀?”
她是纯粹好奇。
虞洲就随口编了个理由,不出意外的,戚棠信了。
她还十分庆幸:“还好你来找我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这里不在她脑内的小地图上,即使雾散了,她看得清路,也只能瞎走,或者说给师兄传小鹤,让师兄来接她。
蛮麻烦师兄终归不好。
戚棠笑着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虞洲落眼在她笑得极明朗的脸上,一怔神,后而微微歪头,冲她露了个没什么意味的笑:“也幸好……你一步未踏。”
戚棠只以为在夸她没乱走。
***
能走出悔过涯,戚棠担忧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心大,很多疑点都忘了问。
虞洲默默看着,也不主动提。
戚棠睡得挺好,心情不错,跳着走,还去摘路边的野花,偶尔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给虞洲簪花,又在她冷冷的目光下怯生生收回手。
戚棠想,不戴就不戴。
行至半道,丛林里有声响传出。
虞洲定睛看去,密密丛林中有只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黑熊。
它的出现在这里着实奇怪,虞洲心下怀疑,而戚棠歪只是着头和丛林里树旁的黑熊对上了眼。
是她认识的那只。
戚棠惊喜的跳了跳,冲它招手:“灰奴!灰奴过来!”
黑熊显然很意外,黑漆漆的眼珠子警惕的看着小主人身边的穿的花里胡哨、脏兮兮的女子。动物天生敏感,它心里对那女子抵触,饶是担忧,灰奴还是朝戚棠走了过来。
硕大的黑熊往两个小姑娘眼前一站。戚棠得抬头才能看清灰奴。
灰奴弓着身,顺从的伏下庞大的身躯,戚棠熟稔得揉乱它头顶的毛。
虞洲问:“这位是?”
戚棠笑起来眉眼弯弯,能在这里遇见灰奴也很高兴的样子,“这是灰奴,我后山养的熊。”
虞洲看了眼黑熊黑的发亮的毛,还是不能理解一只黑熊为什么要叫灰奴。
灰奴陪行一路,看小阁主蹦蹦跳跳。
上坡路是很累的,原先身边若只有虞洲在,那么为了维持小师姐的形象,戚棠可能会忍耐,慢慢走上顶。
毕竟总不好叫小师妹背她。
可是现在灰奴在,戚棠就想依赖别人。
“灰奴!”
灰奴闻言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在它身边的小阁主。
虞洲也停下了,她站在一旁看,看柔软洁白的小阁主仰着脖子对黑熊笑。
她看上去很小,黑熊一爪子就能拍死。而黑熊只是看着她,目光奇异的安静柔和,然后一动不动,乖的如同被驯养极好的兽宠。
只是戚棠不是会驱鞭驯养动物的人,黑熊也不是会乖乖被驯养的物种。
虞洲不能理解这样的情谊。
戚棠撒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娇,又是软哼哼的调子:“灰奴,我累了,走不动了。”
是很寻常的事情。
小阁主娇气,养了灰奴之后,还总去后山玩,玩的累了总要黑熊驮她,黑熊就会慢悠悠的驮她一路走一路看。
虞洲想,她好像对谁都这样。
她静静地看着小阁主熟练的攀上黑熊后背,说不上心里有什么感觉,而后将目光放在逆来顺受的灰奴身上,她总觉得黑熊的出现,不合时宜。
“你不是说,灰奴被养在后山吗?”
小阁主却对能在这里遇见灰奴丝毫不起疑。
即使这里并不是后山。相反,这里与后山处绝对相对的位置。
灰奴对这话没什么反应。
戚棠揽着黑熊毛乎乎的短脖颈,攀在他后背上,熊天生暖和、软乎乎的,戚棠觉得束缚,她稳了之后侧头看虞洲:“灰奴是熊呀,又不是人,熊乱跑不是很正常的吗?”
野性的生灵不就是自由不羁的吗?
虞洲心下一愣,再看向黑熊,只见那对黑眼球极快的躲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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