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闻君意到了村口,见后勤车上不仅有草帽,还有全套装备:本麻无袖对襟褂子、红绸腰带、白毛巾和黑裤子。
尽管腹诽着刻板印象,他还是老实换上,权当主题扮演了。他从车里钻出来,摄制团队起哄大笑,他也好脾气地自嘲道:“又回到拍年代片的时候了。”
九十点骄阳似火,头一个钟头,闻君意攒满了劲,像只上足发条的小机器人,弯着腰一刻不停,刀锋在麦根飞旋,过处刷刷倒伏了一片。
回首只见一条平平整整的麦茬,仿佛从汪洋大海中杀出路来,非常有成就感。
等到中午腰酸背痛,麦茬将胳膊和脖颈划出交错血痕,炸开的尖锐麦芒戳进肉里,皮肤早就一片刺痒红肿,更被烈日炙烤得火辣辣脱皮。
手上起了许多水泡,磨破后露出嫩肉,握住粗糙木把时,虚软得无知无觉,像是糊在上头了。可等到捆麦时,再被细秆子猛一勒进肉里,常常惊痛得直打哆嗦。
小羽围着他,急得团团转,心疼得眼泪汪汪,“君意怎么这么实心眼啊。”
她边哭边得意地招呼vj来拍闻君意的手部特写。其实这种重复性劳动环节,无论挖煤还是洗碗,别的大牌明星最多走走过场,镜头够了就闪人,留下节目组收拾烂摊子。
闻君意竟来真的,素材当然更虐心。
真人秀虽然搞得如火如荼,归根结底只有几种套路,同质化严重,只能靠“加大电流”来刺激视觉。艺人越累得像狗,收视率越往上飙,《对家宜解》正是个中翘楚,导演不惜当大恶人,也要虐嘉宾。
三夏入伏天,南风闷燥,大地好似蒸笼,贴地冒着暑气。闻君意满脸通红,淋漓大汗浸透了衣衫,咸涩的汗水腌得眼睛发疼。模糊不清的扬尘视线中,密匝麦秆耸峙向深蓝天穹,在滚滚热浪里扭曲变形。
他粗喘着直起腰,眼前一阵眩晕发黑,大半天没吃饭了,有点低血糖症状。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胡乱擦擦脸。毒辣日头下,眼前麦海仍然无边无际,稠密得让他发怵。
三亩地,听着没什么排面,其实有2000平方米,六个篮球场那么大。
“怪不得应川一提割麦就生气,真是让人留下心理阴影的苦差事。”他有气无力地说。
他切实受过了这样的苦,更感念之前应川二话不说揽活的义气。
咕咚猛灌了几口凉水,闻君意咬紧牙关,拧麻花似地下腰,一鼓作气地再次投入战斗。
他自认不是实心眼,只是身处造梦的娱乐圈,被千百万粉丝迷恋歌颂,容易迷失在虚浮的热闹里,唯有每一次全力以赴地争取,才能支撑起真实的自我。
有那么一会,几近耳鸣了,整个世界都被沙沙刈麦声包裹着,他停止了思考,一味机械动作着,进入麻木不仁的境界。
“……喂,叫你好几声了!”有人不耐烦地从后拍他的肩。
闻君意扶着膝盖,缓缓撑起身,仿佛听到嘎嘣脆的老腰散架声。他浑浑噩噩地扭头,望进黑白分明的眼眸,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因为怒火而明亮激烈,格外生机勃勃。
“生什么气呢?”闻君意疲倦地哑声问道。
“靠,你还问我,你不火大么?”应川咬牙切齿。
闻君意懵懂摇头。
应川气馁了,“傻叉,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算了,过来先吃了晌午饭,吃完有力气再找节目组算账。”
他招呼闻君意往田垄边的槐树阴里一坐,从饭篮里拿出一只白瓷碗,里面满满盛着西红柿鸡蛋面疙瘩。
闻君意饿惨了,急着去握筷子,又被火燎了般飞快缩回手。应川啧了一声,“我看看。”
血次呼啦怪吓人的,闻君意虚握着拳藏到背后,挤出笑道:“不要紧的,我换只手拿筷子。”
应川面色一沉,“手,给我。”
“……”闻君意乖乖摊开掌心。
应川托住他的手,指腹若即若离摩挲而过,那一霎那电流急蹿,闻君意的后脑勺酥麻麻的,他哆嗦着想要蜷起掌心。
“别动。”应川放柔了声,有安抚之意。
“水泡而已……”闻君意嘴里发干,吞了吞喉结,低弱道,“没什么事。”
应川仔细找过,长舒一口气,“还好肉里没扎进去刺……你下午别干了,吃完饭就哪凉快哪呆着。”
“说好分工的,你帮我割麦已是份外之事,我怎么好意思干看着……”
“傻啦吧唧的,偷懒都不会。”
他骂完又别扭关心道:“你手上皮破了,待会找后勤看看,最好消毒包扎一下,具体怎么搞我也不太懂。”
闻君意承情了,并且没再客气道谢,应川反而满意,催他快尝尝自己的手艺。
面疙瘩滑不溜秋,闻君意好不容易才捉住一根放进嘴里。酸汤凉面在这大热天里很是开胃,他连道好吃。
应川殷勤回访:“面是不是坨了?本该过过冷水的,忙起来给忘了。”
“没有没有,很有嚼头。”
“会不会太咸?我总想着出汗多,该补点盐,可能不小心加多了。”
“不咸不咸。”
闻君意见应川还是将信将疑、不太自信的样子,干脆豁出脸皮,埋头把面疙瘩沿着碗壁往嘴里赶,省了左手夹筷的工序,囫囵吃得香极了,只是画风越发向庄稼汉靠拢了。
应川眼睛亮亮的,露出投喂宠物的满意微笑。
闻君意问小羽和摄像大哥:“你们吃过没?”
小羽辛酸抹泪:“谢谢关心,我回去吃干粮。”
应川愤慨道:“装什么可怜,我都看到了,你们居然在空调车里聚众吃自热火锅!”
“……”
应川冷笑一声,“我犯不着和你这么个小姑娘计较,我只想问问你,谁给他换的这身——”他冲闻君意甩了甩手,嫌弃地找不出形容词。
“割一料麦,脱几层皮。他细皮嫩肉的,本来穿着长袖衬衫还能挡挡,你们硬找条汗背心,跟光膀子没什么两样,诚心跟他过不去啊?”
小羽支支吾吾道:“入乡随俗嘛,观众就喜欢看原生态的。”
“有毛病。”应川言简意赅,这种脱离现实的“古着”算是哪门子的原生态。
闻君意脸原来雪白的脸庞被晒得红扑扑的,多了几分娇艳。可今天红,明天就该黑一度了,是以提前透出了憨厚,“这样还蛮凉快的。”
应川横了他一眼:“烂好人,活该痒死你。”
痒倒在其次,当前主要矛盾是腰酸。闻君意长身玉立,割麦时必须躬得更低才能贴地皮。四五小时深深地弯腰曲背,骨头便被打折了,虾米般直不起来,越蜷着越痛。
面疙瘩胀肚子,更是坠得慌。应川见他坐立不安,了然叹气:“腰酸?”
闻君意不敢逞强,连连点头。
应川突然凑过来,掌心按上他的腰眼,“我帮你揉揉。”
闻君意怕痒,要躲不躲地僵住,像被拿捏住要害,谨慎观望是战是降。
应川的手掌很热,和面般滚了滚,缓慢,有力,他被挤出一声呜咽,又慌忙憋住。
“感觉怎么样?”
起初痛到扭来扭去,等筋骨便慢慢散开了,只剩下后脑勺发麻的酥胀。那力道绝了,轻而不浮,重而不滞。闻君意被揉搓得声音都飘了,“为什么你会这么熟练啊?”
“吊威亚挺费腰的,我人在国外,下了戏想找推拿师傅都麻烦,只好自学了几招。”
“下次我也帮你按摩。”闻君意大脑放空,整个人都要融化了,稀里糊涂地许诺。
应川轻浅地哼笑了一声,垂下眼睫,似是不以为然,又似黯然神伤。
不知何时,闻君意被他的巧劲放倒了,等回过神来,已经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浓荫里,凉风徐来,一树飒飒。
应川居高临下道:“你睡会午觉,醒来别忘了治手,我下地去了。”
困意席卷而来,手脚灌了铅般重愈千斤,闻君意挣扎道:“一醒我就来找你。”
话音刚落便睡死过去。
闻君意在聒噪蝉鸣中睁开眼,二三十人的录制大军跟着应川跑了,只余五个摄像收音留守。
昼长人乏,他们抱着机子直打瞌睡,但闻君意刚一动弹,□□短炮又火速瞄准,令他烦躁又钦佩。
他想起大总管的得意介绍:“咱们这个摄像班底以前是专门拍雪豹纪录片的,擅长潜伏和蹲守,吃苦耐劳水平一流。”
闻君意没有起床气,却有些呆气。此刻他脱线地思考:对外星人而言,真人秀和动物世界也没什么不同嘛,只不过碳基裸猿有70亿只,算不上珍稀物种。
外星人看人,应该和人看猴子差不多,人会觉得哪只猴子特别漂亮么?
小羽坐在树根边,边写备忘录边抓耳挠腮,哀嚎道:“小虫子咬死我了。”
闻君意晒伤后又被麦芒扎得过敏,大片红点蔓延,整张皮都在发痒,区区蚊子包奈何他不得,“请问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
原来他才睡了两小时,可他却觉得自己从天荒被埋到地老,以至于一把骨头都锈了。
他蔫头蔫脑地站了会,畏难情绪高涨,然而农家少闲月,麦熟不等人,他飞快完成心理建设,先冲到村口后勤车,消毒后用纱布缠绕起掌心,换回衬衫,再急急往麦田里赶。
日光仍然酷烈难耐,黄澄澄的麦子在热浪中翻滚,割完的麦茬光秃秃的十分显眼,其中卧着一只云雀的空窝。
他没有找到应川。
闻君意感到心头空落落的,明明在此之前,小麦对他来说没有用,麦田不会让他想起什么。
但现在少了一人,整个世界都寂寞了起来,唯有风吹过麦田的声音。
“他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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