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意倒没慌神,环顾四周,见割好的麦捆少了一半,合理推测道:“应川把麦子运走了?”
他不肯干等着,却没有多余的镰刀,聊胜于无地捡些地里落下的麦穗。
暮色四合,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折返了,还是那辆木架子车,车后的应川打扮得却十分神气。
的确良白衬衫挽起两折,军绿色九分裤被武装腰带一勒,身姿高大挺拔,步履轻快挟风。
走近了见他发丝凌乱,脸上脏兮兮的,衬得眼珠越发乌亮,顾盼间总有洒脱意气。
可以想见当年大导如何能在工地里对他“一见钟情”,他确实是出众的,没法不多看他几眼。
闻君意低笑:“这回换了个片场,改拍知青电影了?”
应川演的不是来接受中下贫农教育的资本家子女,而是他们多年后想起仍然心头滚烫的乡下野小子。
应川也见着闻君意了,他总算没再系着腰鼓舞的红绸带,披回自己的衬衫,背影清瘦,像只立于漠漠水田的白鹭,倒映着暮天寒影。
应川又想起闻君意的《扶苏》。
早几年的国产史古装大片常有华美的视觉奇观,以迎合欧美对东方情调的追捧,《扶苏》的重头戏便是闻君意的白鹭舞。
被青青麦海吞没的周朝废墟中,十七岁的少年太子手持洁白长羽,转袖若雪,似留且行,茕茕独立。
应川当时看得满头雾水,想不通为什么要在田里提溜着根鸟毛跳舞,但也觉得是很美的,哀凄凄的美。
这昔日的白鹭少年转过头来,却顶着一张大花脸——割麦时灰尘很多的,被汗水打湿,流淌又干涸,仿佛一道道肮脏的泪痕。眼瞳却很清澈。
应川瞧着好玩,吃饭时便没提醒他洗把脸。闻君意脑筋转得快,他一瞧应川便猜到自家德性差不离了,却也无所谓。
他是好性子,应川见他抱着一把麦穗,倒生气道:“捡这么些个鸡零狗碎的干嘛,不是叫你一边凉快去么?”话虽然夹枪带棒的,反而有种亲昵的家常味。
“干看着多不好意思,总想做点什么嘛。”
“那你一块帮我把剩下的搬上车吧,咱们今天统共割了一亩地,你这个新手蛮猛的。”
应川这是替他挽尊了,一亩地六百多平方米,闻君意花了将六小时才割了五分,应川用两小时补完了剩下那一半。
应川挑眉:“你别不信,虽然跟我没法比,那是因为我太厉害了。”
闻君意看着他,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好意。”
小羽帮正主卖惨:“我们老师一直弯着腰干个不停,连水都很少喝的。”
闻君意从来不爱叫苦,因此解释道:“我知道自己割得慢,更不能停了,停下来就想一直休息,还会越想越怕:这么大一片地,什么时候才能割完?不如闷头干活,什么都不想。”
应川也被逗笑了:“你虽然没种过地,但说起话来够地道的,我奶奶也常说的,越歇越累。别怕,明儿咱两搭伙,左右开弓,我看再有一天半就能清场。”
闻君意略愁道:“剩下四五天还会安排什么项目?”——还会怎么遭罪?
应川道:“活其实还多着呢,这群混蛋本来想让我们来个大全套,打碾入仓一个不落。我冲他们发飙了,后天会调来脱粒机和风机,否则你都不知道要多麻烦……咱们边搬麦子边说。”
应川倒还不至于分秒必争,只是精力过剩,干巴巴杵着就浑身不自在。
那架子车的主体恰似一个左右有围栏的木板床,前后用三根粗长木棍扎了个半人高的“牙门”,此时正放下“城门”,与床板平齐。应川递给闻君意一把细长的木杈,示意他如何把麦捆挑上车。
一捆麦有三四十斤,还是挺费劲的。二人你一杈我一杈,搭积木般垒满一层。
应川脸不红气不喘道:“如果没有脱粒机,就得把麦子铺了满地,再用碌碡把麦粒从穗子里碾出来,节目组连头驴都不给,要我们自己做畜生,拉着石碾满场转,几十趟下来肩膀都能给勒断。”
闻君意进村时见过碌碡,当时还好奇地问了句。碌碡是圆柱形的大石滚,中穿铁轴,套上绳索后便于牲畜挽行。大的碌碡将近两百斤,像个专练力气的大石锁。
眼看麦子越撂越高耸,应川矫健地翻上车顶,来回踩实了,再叫闻君意将麦捆递给他,由他东挪西挪地放平。
“麦粒碾出来不算完,还要起场。先用杈子挑出碎麦秸,堆到场边打成麦垛;剩下的麦粒和麦壳扫到一块扬扬。”
应川其实不太爱解释事情,嫌麻烦。但迎上闻君意佩服的目光,不知为何便屁话一箩筐,还有些暗自忐忑,他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也就农活从小做惯了,才能头头是道,只怕闻君意这等风雅人物不感兴趣。
“什么叫扬扬?”闻君意倒是真好奇的。
“扬扬就是等风来的时候,用铁锹将一大把麦铲向空中,灰啊壳啊被风吹走,剩下干净的麦粒,晒过后才能装袋入仓。”
应川没好气道:“麻烦吧?收完麦后没歇几天,又要抢种玉米,农时误不得。”
换做之前的闻君意,顶多听个热闹,只当农俗科普;这回设身处地,不能不对科技的进步感恩戴德。
等搬完地里最后一捆麦子,架子车上已摆起了一座蔚为壮观的小山,方方正正严严实实,足有上千斤。
应川站得高高的,捞过前辕上的粗麻绳,往后辕一绕,再奋力抽紧,扬帆似地猛拽起两侧的牙门,就此将麦山扎牢固定。
他做这些活计时也不显摆,身手干练迅捷,有种实打实的生存魅力。跟着这个男人,凶年饥岁也有活头。
他从三米多高的麦山顶一跃而下,鹞子振翅一般轻盈。闻君意吓了一跳,立马探身去扶,应川却已稳稳着陆。
应川看了他一眼,开开心心道:“担心我啊?”他这么问时,有种莫名其妙的期冀。
闻君意莞尔:“你真该悠着点,崴了脚都不是小事。”
“我才不会崴脚。”他不屑道,倒像嫌弃崴脚不够威风似的。
应川将车前的粗绳挽上肩,纤夫般沉下气,浑身上下卯足劲,片刻的沉定后,沉重的大车辘辘滚动了起来,到这时闻君意才反应过来,急道:“我来一起拉!怎么能叫你一个人……”
“别烦了,你到车后帮忙推着。”
闻君意赶忙遵命,二人一前一后使劲,起初走的是平整马路,并不显得吃力。等拐进村子,又是上坡又是坑洼,可得小心翼翼,连应川都咬紧了牙关,不再分心聊天。
麦子挡住了视线,闻君意瞧不见他,低头却见他的汗水一点点溅湿了土地,又被车辙覆过。于是闻君意的心也像被擀来擀去的面团,软得一塌糊涂。
麦场离村口不远,很快便驶进一片光地。
他两合力将麦子卸下,应川再把它们垒成蒙古包似的一大垛,铺上塑料布,大功告成地拍拍手,“这样下雨就不怕淋湿了。”
回程时将六七点,暮色早已黯蓝泛紫,天边点着四五颗很亮的星子。路边垂柳黑黢黢的一团,连路都看不太清。归巢的寒鸦远远地叫过了,山色更加寂静,有着一天收尾的苍凉和安宁。
到家后各自累得说不出话,闻君意满身尘泥,简直要起腻结壳了,此地没有淋浴的卫生间,他只得用搪瓷脸盆接了井水,站在院子里当头浇冲,只盼黑灯瞎火的,节目组好歹给他留点隐私。
他边用毛巾擦头边走进堂屋,见一盘西瓜摆在明晃晃的灯泡下,红瓤鲜润,拿起一片尝了,竟冰得透心,太阳穴都跟着一抽,稍顷才觉出满口汁水清甜。
他去灶房里找应川,土灶是用柴火烧的,火光扑面,将应川的面庞映得红通通的,眼珠乌亮有神。
斯人斯景令闻君意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情。
应川正把蒜苗倒进铁锅里,热油滋啦爆溅。他见闻君意走进来,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你吃了西瓜吗?我中午吊在井水里湃过的。”
闻君意含笑点头,“翻翻炒炒我还是会的,换我来吧,你去冲个凉。”
应川爽快道:“没事,马上就好了,等着开饭吧。”
闻君意先出去洗了碗筷,再把新蒸出的馒头摆上盘。实在没活干了,仍然挤在锅台边,眼巴巴等着递个调味瓶。
应川看着别人不自在,自己也会跟着不自在。于是给闻君意找了点事干:“喏,拿碗装了玉米粒,去院子里把鸡喂了。”
闻君意爱岗敬业地喂完鸡,应川也从灶房里端出一大盆蒜苔炒蛋。菜夹进蓬软的大白馒头里,浸饱了鲜咸汤汁,香喷喷管够。
两人吃饭速度不同步,应川风卷残云,几大口搞定,闻君意觉得自己才刚夹起几根蒜苔……他虽然吃得慢,这一顿却远超平时饭量。
应川吃完饭闲得跟他科普,蛋是窝里老母鸡下的,蒜苔和西瓜都是地里现挖的,家里没米,只有面粉,所以中午吃面疙瘩晚上吃馒头,明早打算糊几个葱花鸡蛋饼。
等过两天小麦脱粒装袋,他们运去镇上入仓卖钱,可以顺道赶集,买点肉荤白米,回来做红烧肉……
闻君意听他盘算小民生计,也跟着升起许多细碎而踏实的憧憬,原来生活的质感就在一餐一食里,唯有如此才能慰劳平生。
饭后应川去洗澡,闻君意洗碗涮锅。
八点多钟总算无事可干,身上疲乏得不想多动弹一下。搁大城市里,夜生活还没拉开序幕呢,但乡下已到就寝时间了。
他们明早四五点就要爬起来割麦,一方面太阳还没出来,到底凉快些;另一方面,有晨露裹着,麦穗不容易炸籽。
摄制团队收工了,除了一个看管设备的留下,其他人坐大巴回镇上宾馆。
人是走了,还有固定广角机位环绕着院屋,厢房里起码有七八个,都是红外线夜成像功能的,令他们无处遁形。
闻君意白天顾不得想什么,临到上床时心里却闹得慌,就这么一个大通铺,可怎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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