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意少年老成,性向压抑得极深,恨不能把谨言慎行这四字法门刻在脑门上。
今夜仗着豪兴,难得轻狂,一些话已在舌尖打转。接着又像被针戳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他在外头放风放野了,总算想起来,还在录节目呢,隔墙有耳,这时机这地点,都不对。
“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应川老实等了半天,终于不耐烦地催道。
“我想对你说声谢谢。”闻君意真情实感。
“……就这?”应川粗声大气,“谢个毛线!亏我还以为是……”
他犹豫地卡住了,虽然说不太明白,心头却空落落的。两人借着一缕星光,怔怔地相顾无言。
闻君意不敢多看了,匆匆闭上眼,那瘪掉的气球又充盈了起来,越飘越高,高得让他心慌。
应川一睡着又开始搂搂抱抱,闻君意这回革命心志不够坚定,被应川捉住了。应川蹭了蹭,满意地叹了口气,头一歪,睡得更死了。
闻君意嗅到廉价的洗发水味,和自己是一个味道的,仿佛他们早已同居多年不分彼此。
他也想叹气了,平生第一次担心起演技不够用。
第二天醒来,鸟鸣啾啾,阳光明媚,是个炎热的初夏晴天。
闻君意让小羽帮他搜了搜下厨房的关键词,在外援引导下,手忙脚乱一通忙乎,总算蒸出几根玉米当早饭。虽然没什么难度系数,但也算迈出了实践的第一步。
按照计划,今早十点脱粒机开进麦场。他们把麦粒装袋后再卖到镇上粮站,种田文副本就圆满告终了。
一路上两人盘算着卖了麦子,去镇上买点什么好吃好玩的。应川兴致勃勃道:“我一定要搬箱啤酒回来,平时用桶吊在井里,和冰镇的没两样,要多爽有多爽。”
闻君意说:“你怕热,咱们去超市找找,能不能买个电风扇。”
宛然一对精打细算的穷逼情侣。
等他们高高兴兴地抵达麦场,双双陷入了呆滞,闻君意丢了风度,惶急地满场乱转,“怎么会这样!”
应川之前堆的漂亮蒙古包全散架了,麦穗七零八落地倒伏,满地狼藉。
对了,昨天小羽说什么来着,麦场机位被野猪啃了。猪又不是专门来吃摄像头的,它们是来成群结队糟蹋粮食的。
闻君意努力振作道:“总还有剩的,咱们再拢拢。”
一亩地起码产出七八百斤麦子,三亩就是两千多斤,猪群再猖獗,也不能包圆吧?
应川阴沉沉道:“猪贱得很,它们不仅吃,还要玩。”
几百斤的大猪们在麦铺上疯狂打滚,拱地刨坑,把麦子嚯嚯得颗粒不剩,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们将还像些样子的麦穗攒到一块儿喂机子,满地能扫的麦粒也扫了,只装了三麻袋,一袋麦子一百多斤,这下连老人家自留的一年口粮都不能保证,更别说卖钱了。
应川垂头丧气地叫来导演组,导演组一时也无从应对突发事件,但锅是甩不掉了。
往年李榆根老人会和村里其他几户凑钱,叫来联合收割机统一代收,最多半小时就能在麦田里装袋,再由粮站收购车原地拉走,省事又省力。
《对家宜解》非要搞什么原生态手工劳动,才让可恶的野猪有机可乘。
出了这么一遭破事,拍摄节奏全被打乱了。下午节目组开紧急小会,拿出新的方案,没什么新意,他们要去鹿台县打工赚钱,补掉两千块的缺口。
节目组给他们找了个小破电驴,慢悠悠得让人没脾气,这已是讨价还价后的待遇了,原先节目组打算让他们骑着活驴进城的,被应川大骂神经病。
闻君意坐在海绵垫开裂的后座,像小学生正坐一样,双手规矩地搭在自己腿上,忐忑道:“电瓶车能带人么,会不会违规?”
手机可算有信号了,闻君意搜了搜交规,“只可搭载一名十二周岁以下儿童……顺便你有电瓶车行驶证么?”
“别烦。”应川简洁回应,这破车时速顶多十几公里,自行车蹬得都比它快,能出个狗屁车祸。
闻君意果断问节目组要了两个头盔,帮应川也端端正正地戴好了。
“不知道去县里能找什么活干?”长路漫漫,闻君意试图闲聊。
按节目组计划,他们在南沟村最多停留一周,这意味着剩下三天除却食宿开销,他们要赚够两千块,这让闻君意没什么底气。
“咱们得找到日结三百的短工才能填窟窿,搁北上广深那种大城市,你好手好脚的年轻人,往死里卖力气,三百都难赚,更别提小县城的工资水平了……唉,先到那儿的劳力市场看看吧。”
闻君意见应川说得头头是道,便笑着问:“你很了解啊?”
“哈哈我工作经验可丰富了,端盘子、分拣包裹、保安、送外卖;流水线上组装过电子元件,一小时九块钱,两班倒,梦里都在赶产量,忍了一个月就逃命了。”
“我更喜欢工地,虽然累,到底自由些,我会外架、电焊、油漆、打磨……活路总是有的,奔头就看不见啦。”
正巧碰到大转弯,小电驴摇摇欲坠地歪向一边。
闻君意绅士作风,先前只敢双手虚虚罩着应川,仿佛无实物表演聚气结丹;这时不得已抱紧了他的腰,挺硬实的腹肌,隔着t恤依旧热热的。
闻君意的脸颊发烫,堂堂影帝差点连表情都绷不住,干脆低下头去,心里倒还有杆秤:怕不是娇羞过了头,行迹可疑吧。
明明夜里搂也搂过了、抱也抱过了,等天亮了,又得做回体面人。
应川木知木觉,仍在讲些打工时候的经历,“……遇到人渣全白搭,很多黑中介黑包老板,我就是搞不懂,都是人,怎么能坏成那样,根本不把我们的命当命!”
哪怕那么多年过去,应川仍显得愤懑,充满对世界运行规则的深深不解。
闻君意听了不吭声,干脆搂他搂得更紧,应川十分受用,神色软了下来,“最开心永远是下班,大家会找各种乐子,我喜欢看夜场电影……”
谈到心爱的事物,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抚摸一只奶猫的脑袋。
他的世界那么小,电影却有无限可能性。
小放映厅总是臭烘烘的,看不清彼此的黑暗角落里,有打啵的情侣、有眯盹的流浪汉、还有一个少年,正痴迷仰望着大银幕。他全身心地沉浸其中,正是那些奇遇、爱情和泪水,将他从贫瘠寂寞的生活中解放出来。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沿着这条山路,第一次坐车去大城市,沿途满怀着希望与恐惧。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走进大银幕,走进那如梦似幻的世界,于电光影里斩春风。
闻君意几天前初见鹿台县关,只觉得老破小,如今从荒村归来,竟被这车水马龙的热闹给震慑到了,甚至有种第一次进豪华消费场所的局促和惊慌,那源于阶层的距离感,特别当你穷得响叮当时。
应川靠边停下小电驴,用当地方言问路,应川的发音闻君意能听懂七七八八,但老大爷作答的口音非常浓重,他只能猜测一二。
节目组的越野车殿后,几台摄像机仍追着他们拍摄,这引起了路人围观和议论,很快就里三层外三层地造成交通拥堵。
一个年轻人在哄笑之后被推了出来,他用普通话问闻君意:“你们在拍戏么?”
“我们在录节目。”闻君意拘谨地答道,心头翻滚着莫名的恐惧。在此之前他和应川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几乎像个真正的庄稼人了,陡然间被抛回红尘,一切都成了做戏,太过飘忽。
“你是明星么?”一个胆大的小女孩问他,“你演过什么?”
闻君意为难了,节目录制需要做好保密工作。
“他演过《南迁》!”“还有《积木》!”立即有人认出了他,拍了这么多年上星电视剧,他的国民度一直不错。
“闻君意!”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并开始用手机拍照,还有上前索要签名的,节目组立即喝止,但场面已经变得混乱。
应川驾驶小电驴突出重围,进一步引起人潮围追。他们冲进招聘广场后,节目组干脆派人守住了路口,这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都没人认出我!!!”应川气鼓鼓道,“好像我只是你的车夫!”
闻君意笑微微道:“谁让你是国际大影星。”
应川瞪着他,分不清他是嘲是夸,但闻君意的眼神确是温和哄慰的,于是他心里又舒坦了。
应川的成名作《三把刀》公映于六年前,十八线小县城没有电影院;近年来大荧幕更为普及,可惜《中国北方的情人》尺度过大,未获批引进,应川又常年在欧美发展,导致他的网络人气与闻君意持平,在三线开外城市却没什么观众缘。
“那你看过我演的电影么?”应川有些紧张地问。
闻君意屏气片刻,才轻轻道:“每一部。”他的吐息轻得像吹掉箱奁上的经年积灰,露出一角无人知晓的澄净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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