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忽然跳得很快,应川的脸已腾红了。
若是其他人这么回答,他早已拉住对方不让走,得意洋洋地盘问起来,我演得好吧!最喜欢哪个角色啊?
换成闻君意,应川却连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都胆怯得不敢问明白。尽管如此,“每一部”就像颗含在舌尖的糖,慢慢散开甜味,甜得他越发晕头晕脑。
应川有几分羞涩地顾左右而言他,“让我看看……现在都在招什么工?”
环视一周,场面十分萧条,偶有摩托车呼啸而过,掀起尘土。黑瘦男人们坐在小广场的路牙子边等活。
天气炎热,他们打着赤膊,三五成群凑地围成一圈打扑克,旁边放着汗臭味的编织袋和铺盖卷,他们会在桥洞里过夜,省下一笔住宿费。
他们大多警惕地躲避镜头,但仍有热心人告诉应川:“最好明天一大早就来候着,会有中介小巴拉人,干一周一千,包吃住。”
“请问一般拉去做什么工作?”闻君意问。
“什么都有。”那人对闻君意特别不耐烦,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大概嫌闻君意问得太不上道了。
“翻砂、铺电缆、装潢……”应川说,“我们进去看看。”
闻君意一听便发愁了:他们今天这一番风光亮相,恐怕今晚各八卦小组接到爆料,改明儿狗仔和粉丝就能杀到,棚外节目可怎么继续录下去?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找到日结零工,尽量减少抛头露面。
市场里只有几个摊位,招聘火锅店服务员、网管、中小学辅导班前台以及疑似传销的保健品销售员。这些都是面向人群的服务业,要的是长期员工,并不适合他们。
热情的中介围上来,向他们保证,只要交了会员费、培训费和体检费就能找到高薪工作,连毫无经验的闻君意都能嗅到诈骗的气息。
应川还在有技巧地和他们扯皮,套取有效信息;闻君意趴在广告栏上,挨个找过去。
事实上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当他看到那则特别的招聘启事时,微微睁大了眼,兴奋道:“这个怎么样?”
映山红民间艺术团急收临时演员、歌手、主持。农村大集商业促销演出,三天演出费千元,包吃住。
出发在即,有意者请迅速前往梁家街12号欣欣宾馆面试
截止日期:6月3日
联系人:邓娇
电话:xxxxxx
闻君意兴致勃勃道:“可巧明天截止,咱们跑两次演出,就能赚回两千啦。”
应川泼他冷水:“你能干什么?”
闻君意凭空抖了个水袖,婉转启喉。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
这段《锁麟囊》讲的是官宦小姐落难为奴的故事,凄凄切切拖着唱腔,应川专心听着,不时轻点头,似能应和。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等闻君意唱完了,他却道:“一句听不懂。你别得瑟,村集上都是劲歌热舞开黄腔的,没地儿安放你这高雅戏曲。”
闻君意一下垮了肩膀,失落道:“哪里高雅了?以前老百姓有几个闲钱都会拿来听戏的,群众基础可广泛了……”
他毕竟抱着热望,横竖算个文艺工作者,若能靠一技之长混口饭吃,总好过卖苦力。
再说传统戏剧有个妙处,等重彩妆面扮上整脸,哪怕堂堂正正对着万千观众,也看不穿他闻君意的真身来。
应川不客气道:“我问你,你要是选上了,跑去唱戏;那我怎么办?”
闻君意觉得他今天特别毛炸炸的,虽有些不解,依旧好性子地笑道:“你会的可比我多多了,随便挽个剑花打套拳,包管哄得台下叫好连连,武生最能暖场子了,只怕人家要你不要我。”
应川之前生气,是气闻君意全不顾念他,既然心里有他的一份,那就……不气了。拉下的脸子一时收不回来,还是臭屁道:“如果只招我一个,我才不干。”
“放心吧,我们总在一起的。”
闻君意说完,就见应川瞪着自己,又烦躁又委屈地嘟囔着什么。“你总是这样……”
随口许诺那些明明办不到的事。
闻君意虽然没听懂,却摸出了规律:应川像只刚进城的野生动物,因为不安,出现了炸毛等应激反应。
闻君意有意安抚他,却又不敢去拉他的手,只是站得近些,始终挨着他。
这时节目组也拨通了剧团电话,那头是个中年女性,听说闻君意会唱戏,直接让他在电话里哼了两段,听完了便叫好,爽朗道:“你赶上趟儿啦!”
原来他们剧团里原就有一对夫妻戏搭子,前几天回乡摆喜酒去了,剧团才要急招新人填缺,连行头都是现成的,省得置办了。
邓娇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已经开始盘问闻君意的身高尺码了。闻君意愣是插不进话,好不容易得空解释,他们正在录制节目。
想不到之前还很好说话的邓娇一听摄像机全程跟拍,就脆生生地回绝:“咱们小庙容不下大佛,两位另谋高就吧!”
咣当把电话挂了。
闻君意呆了呆,很快恢复自制,“要不要下拨一笔拍摄补助?”他问的是总制片陈增明的意见,对话并不会被剪入正片。
拍摄补助是行话,由于电视节目公开放送,可能对出镜素人的日常生活造成困扰,节目组为了征求拍摄许可,会适当给予经济补偿。
拍摄补助通常还有另一种含义:托儿。为了某种综艺效果,花钱请素人“表演”,刻意安排更具戏剧性的情节。
值么?当然值,跟着剧团下乡跑演出可比洗碗搬砖有看头多了,这样的展开甚至算得上意外之喜。
应川看了闻君意一眼,眼神复杂。
是啊,他们又不是真的盲流子,像他十四岁那样,一穷二白,举目无亲,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只能进地下黑厂,被死里剥削。
但眼前这个熟练地用金钱和潜规则来达成目的的闻君意,还是让他感到陌生。
第二通电话,陈增明亲自上场沟通,中途气得拿远手机,骂道:“狮子大开口,臭婆娘死要钱!”
“拍摄补助”多么?
和一块多一斤的麦子或九块钱一小时的流水线相比,自然是天价,但《对家宜解》这样的现象级户外综艺节目,一期拍摄费用就高达五百万,相对的,它获得的广告商冠名费超过两亿。
闻君意思索了一下,笑道:“陈导,你看这样行么?让品牌部的同事和润新沟通一下,咱们这次的商业促销演出,干脆下乡宣传他家的鲜奶。
润新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乳业巨头,乳企听起来没有科技时尚行业那么高大上,但财大气粗得超乎想象。
润新已经独家冠名了好几期《对家宜解》,而这在它每年百亿的营销支出里也不过是个零头。
娱乐圈呆久了,真有种钱不是钱,只是一连串数字的幻觉。
陈增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润新怎会不欢迎?相较硬广告,这种专场剧情的植入能让品牌乐疯……应川没说错你,果然实惠啊小闻。
陈增明这几天观察下来,对闻君意的综艺感评价非常高。
闻君意其实比较慢热,接梗抛梗不算灵活,但始终有意识地给出效果,最可贵的是站在策划角度去推进流程。
搞这么一出,他陈增明作为制片人,在金主面前也捞了功、长了脸,何乐而不为。
节目组很快答应了邓娇的要价,闻君意和应川骑着小电驴赶往欣欣宾馆。
等正片播出,会略过暗箱贿选这一节,仿佛他和应川真是两个泥腿子,正要前途未卜地逐梦演艺圈。
欣欣宾馆名叫宾馆,闻君意以为至少像如家那种,有前台有接待,没想到只是个沿街的三层农民房,铁门敞着,大黄狗见过世面,陌生人来了也不叫唤,懒洋洋趴在树荫下。
应川一路沉默,此时也不嫌狗毛脏兮兮的,蹲下来就把狗肚皮翻出来大力揉搓,狗被他撸得扭来扭去直蹬腿,尾巴亢奋地摇成幻影。
闻君意耐心等了许久,应川只顾和狗玩。闻君意早知道他在闹脾气,笑道:“小川,我们先应聘完,晚上宿在这里,你想和狗勾玩多久就多久。”
应川气恼道:“别拿我当小孩哄。”说罢猛地站起来,率先闯进大堂。
闻君意弯腰挠了挠狗子的下巴,紧随其后。
邓娇拿钱办事很是尽心尽力,吃饭的大圆桌收了,腾出空地当舞台,主座并排放了三把椅子,竟是像模像样搞了个评委席,俨然一个鹿台好声音为你转身。
统共三个评委,班主邓娇算一个。邓娇花名玉娇龙,四十开外,面庞晒得黑红,粗粗的麻花辫,穿小镇妇女的涤纶花衬衫,特热情淳朴、也特剽悍干练。
旁边坐镇一尊人高马大的辣妹,黑丝短裙照翘二郎腿不误,正袅袅地低头涂亮片指甲油,波浪卷遮住了大半脸,只露出吃小孩的红唇,讥嘲地咧开了:“我是第二梦,你们可以叫我梦梦。”
这个梦梦一口大烟嗓子,粗粝又难听。老实说,分不出是她还是他。
最后剩一个瘦小苍白的男人,戴细框眼镜,皱皱巴巴的衬衫,大背头捋得发际线有点高,背驼得活像被生活锤过,满头大汗道:“我是汪汪汪王爱德,我唱……唱咯咯咯歌剧的,呵呵。”
他对着镜头讨好抽笑了两声,局促地往后一退,桄榔碰翻了椅子,真是鸡飞狗跳。
见过了评委,就该“试镜选角”了。
邓娇领着闻君意进服装间改换行头。
他仓促间来不及勒头贴片,只匆匆补了胭脂和口红,又挑了件白素贞的素绸花帔。
这戏服的前任是个一米五几的娇小女演员,哪怕放量宽松,闻君意穿上后还是紧巴,所幸水袖足有两三米,看起来倒是足够阔绰。
水袖是缝在戏服袖口的长白绸子,等闲只有一米的,因那唱白蛇的旦角要拟化蛇态,水袖独独长出一大截。
其实闻派拿手的是崔莺莺杜丽娘等怀春之情的闺门花旦,《白蛇传》是大青衣戏,以几出精彩打戏闻名,固非他所擅。
但他方才问清楚了,当地百姓听戏传统悠久,听的是地方上的梆子戏,有时虽和京剧照着同个本子,唱词分毫不差的,偏偏和他不在一个调上。
他一时拐不过音韵,想着先露一把身手,务必打得精彩好看。
闻君意十七八岁拍《扶苏》时曾苦练过一支“鹭羽舞”。
诗经里所描绘的“执其鹭羽”的巫祝祭祀之舞早不可考,编舞老师主要参照白纻舞,而白纻舞正是一种古典袖舞。
可惜的是,导演考虑到扶苏的贵族身份,最终删去了所有技巧性过高的舞蹈动作,只留下应川口中“提溜根鸟毛在田里转圈”的写意画面……
正所谓技多不压身。闻君意这几年没再专门练舞,腰腿软度肯定拉不开,但甩水袖还是有些心得的,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应川跟个网瘾少年一样,正抱着手机打游戏呢,闻君意迤迤然飘了出来,欺霜赛雪的匀净面庞,眼尾一抹上挑的桃红胭脂,更衬得睫羽似墨,明眸如星,嫣然含笑时十分有情。
应川恍惚道:这人我认得的,又好像不认得了,不知道他扮的是谁啊?
只见那白娘子于场中仓皇顾盼,演的正是水漫金山的索夫戏。
忽然望定了应川,极凄厉又极痴情地唱道:“我虽千年能变化,从无半点把君欺!”
这是……这是对我说的么?应川心惊道。
闻君意唱完这句,扬手掷送,那交叠着的水袖一霎向两边奋展,如雪练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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