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嘉南出门去了文化宫。
朝阳尚未升起,老树枝桠遮蔽,石砖的夹缝里开出了不知名的野花。她推开铁门,视线扫过门卫室,空的。
没看见两个保安的身影。
嘉南对他们没有好印象,也没做他想。
今天她来得最早,换好舞蹈服,先独自拉筋热身,做力量训练。绷脚仰卧起坐,仰卧控腿……
走廊上渐渐有了脚步和说话声,其他人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纷纷在议论昨晚发生的事。
没多久,苏蔷吸着盒酸奶进来,跟嘉南提了一嘴:“保安被魏春生辞了,你知道吗?”
嘉南:“她们说的是真的?”
大家这会儿都在议论,昨天晚上舞团里有个女孩独自留到最后,碰上了两名保安。
苏蔷小声道:“冯小蓉差点就被拖到更衣室那个了……他们喝了很多酒,色胆包天,幸好冯小蓉机灵,自己趁机逃跑了。”
苏蔷私底下有几个舞团里的小群,知道的东西比嘉南多,“当时冯小蓉还被骂了许多下流的话,对方说她跟着魏校长出去接客,别人可以摸,他也要摸摸看……冯小蓉全转述给魏春生听了……
“听说魏春生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连夜处理了这件事。”
苏蔷把酸奶吸完,讽刺地笑了:“居然有人因为这个夸魏春生,觉得他挺好,你说是不是患斯德哥尔摩了?”
魏春生快速果决地处理老保安,不是出于对舞团成员的保护,而是因为对方触犯了他的利益,挑战了他的权威。
两个穷酸老保安,怎么能脏了他手中的筹码?
魏春生是商人,最不喜欢做亏本生意。
这一点,苏蔷和嘉南都明白。
两人说话间,赵老师斜挎着包进了舞蹈室,她看见嘉南,脸色更加不好。
“喂,”苏蔷蹭了一下嘉南的肩膀,打探道:“你昨天到底干嘛去了?一天没来,赵老师当着我们的面发了好大的火。”
嘉南搪塞道:“家里有事。”
“你家里老有事。”苏蔷见她不肯说实话,有些扫兴。
前方,赵老师从更衣室出来,拍了拍手:“好了同学们,时间差不多了,热完身我们就继续昨天的课堂内容。”
嘉南站在队伍中后排。
赵老师数着节拍,“1,2……”闲庭信步,从前排悠悠走到后排。
嘉南的背突然被教鞭敲了一下,“背塌了。”
实打实的力道,让背部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嘉南尚未反应过来,教鞭第二次落下来,打在她的腿上。
赵老师的声音比先前更大:“retire滑着推出去,不要拿上去!
“我说过多少遍了retire滑着推!有的人上课不认真听讲,把老师的话当耳边风,自以为自己跳得好,其实根本拿不出手……”
舞蹈室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向后排。
嘉南今天换了新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她觉得药的副作用太大,让她产生了强烈的耳鸣和眩晕感。
赵老师的嘴一张一合,面容愤怒,不停地在说着些什么,她夹杂着唾沫的声音像无数从河面飘起的蜉蝣稚虫,尚未抵达她耳边,就死在了桥面。
她的无动于衷让赵老师的责骂全都落空,这是对教师权威的一种挑衅。
赵老师去储物柜里翻出手机,当着嘉南的面,打电话给魏春生,说这里有个学生不服管教。
魏春生问是谁。
“嘉南。”
“她啊。”
魏春生带着感慨说:“以前我夫人还挺喜欢这个学生的,可惜不成器……这样吧,我现在要去外地出差,等回来了,我再来处理。”
至于怎么处理,魏春生没具体说。
赵老师得了这句话,顿感有人撑腰,听魏春生的语气便知他也不喜欢这个学生,挂了电话之后,气也消了,把嘉南晾在一边,不再管她。
只附和了一句魏春生的话,对嘉南说:“柳曦月看错你了,你不成器。”
嘉南低头站在一旁。
—
生理和心理的不适反应,让嘉南觉得这一天格外难熬。
下午上完课,她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仿佛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拧开水瓶,喝了半瓶水。
她打开随身本写下:频繁口渴,想喝水(可能是新药的副作用之一)。
她诚实地观察并且记录自己的身体,这样可以帮助她更好地抵御疾病。
大部分时候,嘉南并不放弃希望,努力求生。
“写什么呢?”苏蔷从背后冒出来。
嘉南笔尖一颤,迅速把小本合上,塞进书包里,“没什么。”
“今晚有空没有?”苏蔷问她,“我男朋友烧烤店开张,去捧个场呀,免费吃,大家都去。”
不远处,其他女孩听闻之后笑着打趣苏蔷:“到底是你哪个男朋友?新交的还是之前那个?姓刘的还是姓胡的?”
苏蔷转头瞪了她们一眼,“我现在可就一个男朋友啊,见了面你们可都给我把嘴巴关严实点儿,别瞎说啊。”
众人默契地做了个闭嘴拉拉链的动作,嘻嘻哈哈。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在控制饮食,即便去了,也不敢敞开肚皮大吃特吃,对八卦和苏蔷的新恋情更感兴趣,过去玩一玩,全当放松。
嘉南身体不舒服,打算推掉:“我晚上有事,约了朋友见面。”
苏蔷不信,“不会在骗我吧?也太不给面子了。”
“真的。”嘉南说。
她不去,苏蔷也没再邀请,两人的关系止步于此,也不是关系多好的朋友,平常会搭几句话罢了。
苏蔷朝嘉南挥了下手,招呼着一群人走了。
—
嘉南确实约了人见面。
她在文化宫的公交站附近徘徊,过了十来分钟,等来辆出租车,下来一个年轻女人。
穿着米色的半身裙和羊羔绒短外套,露出来的小腿部分像两截细长竹竿,拿钱包的手又长又细,仿佛一副白骨上用胶水粘了层薄薄的皮肉。
她朝嘉南一笑,喊道:“小南瓜。”
毛莉比嘉南大五岁,喜欢喊她小南瓜。她们两人去年才认识,算是病友。
前后三次,嘉南去医院复诊时,毛莉的名字排在她前面。
毛莉留意到嘉南,觉得是缘分,主动打招呼,想和嘉南认识。她还把嘉南拉近了一个交流群。
群成员77人,全是饮食障碍患者,有人厌食,有人暴食,都是在苦海中挣扎的人。
毛莉患病时间比嘉南久,症状也更加严重。
她曾经痊愈过,后来又经历了复发,因各脏器衰竭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好在最后挺过来了。
嘉南有一段时间没碰到过毛莉,见她偶尔在病友群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小趣事,误以为她过得不错。
等见了面,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路上堵车,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毛莉亲近地揽着嘉南的肩膀。
嘉南摇摇头,“刚下课一会儿。”
“我们随便走走吧,散散步。”毛莉说。
“好。”嘉南背着书包走在她旁边,像小孩跟着大人。
毛莉读大学时开始做兼职模特,身高接近一米八,宽肩,天生的衣架子。走在嘉南旁边,比她高一截。
体重却跟她一样轻。
嘉南知道毛莉曾有过抑郁发作的经历,对相关药物的副作用肯定比她更了解,虽然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但如果听听她的经验,可以让嘉南不至于那么心慌。
但现在嘉南感觉到毛莉的状态并不好。那些话压了下去,问不出口,怕揭她的伤疤。
两人往前走了段路,傍晚高峰期,主干道上的车牵成了线。天色逐渐暗沉,月亮在云层下显露,几颗遥远的星子若隐若现。
“小南瓜,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毛莉的手臂变换了一个姿势,从揽着她,改为牵着她。
她们的掌心同样单薄,骨节突出,握在一起,像只根枯枝。
嘉南难过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嘴角弯了弯,说:“还不错。”
她问:“你呢?”
毛莉说:“也还可以。”
两个难过的人,互相告诉对方说我还不错。
风从巷弄里吹来,掠过无数高低起伏的屋脊,把她们的长发吹得凌乱。
嘉南的眼睛快要被额前凌乱的碎发糊住了,她眯着眼睛,发现毛莉停下了脚步。
“不能再走了,小南瓜,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毛莉脸上分明带着笑,却又像没有笑。
她对嘉南说:“我没有力气了,想要吃东西。”
她们到了附近的美食一条街。
像从荒芜的冰原转瞬跨进了烟火人间,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味,两边各式的摊子上升腾起白烟,锅中滚烫的热油浇过藤椒和肉片,嗞啦一响,让人食指大动。
嘉南饮食节制,许久不曾来过小吃街,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小孩屏着呼吸,下意识里抵御那些味道。
毛莉在一家小吃店坐了下来,点了烤冷面、肉片汤和烤串。
“我们吃不完。”嘉南说。
各种食物端上桌来,她焦虑到想要离开。
“这些都是给我点的。”毛莉从托特包中拿出一盒沙拉,“你吃这个吧,里面的鸡胸肉和金枪鱼味道特别好。”
看着分量不大,是可以接受的程度,不会给人造成压力。
“谢谢。”嘉南担忧地看向毛莉,看着她面前逐渐堆满的食物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厌食症病人敏感脆弱,尤其在“吃”这一方面,极容易情绪失控。
嘉南委婉地表示:“要适量。”
“我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太饿了。”毛莉反过来宽慰她,“不用担心我,有分寸呢,感觉到撑我就不吃了。”
接着喝了口汤,看上去胃口非常好,与常人没有两样,吃东西时情绪也是稳定的。
与嘉南的限制型厌食不同,毛莉被诊断为暴食-清除型,伴有严重的补偿心理。
四年前毛莉刚开始兼职当模特时,就尝试用各种方法减肥,效果都不明显,于是开始节食,当时加上学习生活各方面的压力,她一个月瘦了二十斤。
后来只要有秀场,为了保持状态,前三天她都会吃得非常少。等走秀结束,为了补偿自己,便胡吃海喝一顿。
吃完之后被负罪感和恐慌淹没,极端地催吐,想要把身体里的食物全部倒出来。
节食,补偿,狂吃,负罪感袭来,再次节食,然后补偿……
恶性循环。
—
小吃店一半的塑料门帘被挂起,进进出出的人渐多,里外的桌椅板凳坐满了,生意红火。
楼上大约是家麻将馆,嘉南听见了搓牌的声音。
小街上响起鞭炮声。
嘉南抬头,顺着灯火望过去,阵阵白烟弥漫在夜色中,艳红的炮竹碎屑乱蹦。
嘉南来不及低头,跟小街斜对面的苏蔷对视上。
她身后的招牌醒目,写着几个潦草大字——“兄弟烧烤”。
旁边挤着几个舞团里的女孩,都是熟人。
“巧了啊。”苏蔷走过来对嘉南说,“说让你捧场你不来,现在被我逮住了吧,再不去就不给我面子了。”
苏蔷顺带邀请毛莉,“这个姐姐也一起来啊。”
“我就不去了,桌上还一大堆东西没吃完。”毛莉说,“小南瓜,你去看看吧。”
身后,生锈的铁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上麻将馆走下来几个年轻人。
走最前面的个头最高,一身黑,手里把玩着两个小骰子。
楼梯上昏暗,光线影影绰绰,眉目全看不清楚。
嘉南面朝外,背朝里,没回头看,偶遇财神爷也没发现。
起身跟着苏蔷走了。
她更没发现,陈纵和他的两个朋友也跟着来了。
兄弟烧烤店是几个人合伙开的。
苏蔷的男朋友姓胡,叫胡鑫,给她买新手机那个,店里老板之一。
站胡鑫左手边在招呼客人的师仁,也入了股。今天特地打扮过,小山羊胡子和齐肩长发都油光发亮的。
苏蔷领着嘉南打面前经过,师仁觉得嘉南眼熟。
他看过嘉南和蛇的照片,但也就那么一眼,没记住。这人是个色批,喜欢对女性评头论足,指点一番。
眼神不由自主往嘉南身上瞟,忽然视线被挡住,像有黑云压顶,阻隔了视线。
陈纵不知怎么就到了他面前。
师仁心说这尊煞神怎么来了。
因为掀手机这事,两人算是结了梁子的。师仁至今猜不透陈纵当时朝自己发难的原因,最终归结于疯狗乱咬人。
他心理活动一大堆,脸上却变换得快,赔笑道:“纵哥,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没想到你这么给面子能来,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兄弟请客!”
陈纵旁边的黑皮说:“谁跟你是兄弟?”
陈纵真像是来吃烧烤的,问:“菜单呢?”
这次离得近,嘉南在嘈杂的环境中辨认出了他的声音,回头,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陈纵在门口的椅上坐了下来,接过菜单,开始点菜。嘉南若无其事,跟着苏蔷进了店里。
店内装修走复古风,仿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墙上张贴港星旧海报,桌椅刷了棕色木纹漆,喝酒用搪瓷罐子,柜台上摆着收音机,和一台方方正正带天线的老电视。
苏蔷拧了半圈按钮,把电视打开,还真能看。
里面正在播放某卫视的一档访谈节目。
电视画质也不错,音响效果稍微差了些,主持人说话带着轻微的噪音,苏蔷看见被采访嘉宾是早年间红遍了大江南北的影帝陈雇。
她小时候看了不少陈影帝的剧,被勾起了童年回忆,多看了几眼,没再换台。
室内拥挤,位置上都有人,嘉南站着无聊,也看起了电视,心里琢磨的却是外边的财神爷。
刚才两人没打招呼,装不认识,她心里悬,像抛了根鱼竿入水,就这样吊着。
按理说,看见熟人,随口一句招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平常嘉南不太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因为她性子冷,真正的朋友少,看见谁、搭不搭理谁都不会让在心上。
但陈纵是不同的。
从去年冬天他出现在打碗巷开始,对嘉南来说,陈纵就是特殊的。
嘉南表面盯电视,实际发呆,等陈纵走到面前,才发觉。
他一伸手,把电视给关了。
屏幕里主持人的话卡在嘴边,画面顿时被切断。
别的什么也没做,这人就专程来关电视的,似乎碍了他的眼,看不惯。
嘉南有些莫名,苏蔷的反应比她大。她最近跟着男友出去玩,从那群狐朋狗友口中听到陈纵名字的频率不低,对陈纵愈发感兴趣。
苏蔷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并且有理有据地分析:“第一回见面,他把我手机掀人工湖里去了。第二回见,他关我电视。”
嘉南:“这叫喜欢?”
苏蔷玩笑道:“想引起我注意啊。”
嘉南无话可说。
经过这么一打岔,苏蔷对老电视失去了兴趣。舞团里的几个女孩叫她过去聊天,嘉南正好找机会走。
她本来就是来走过场,待了几分钟,如苏蔷的愿参观了一遍新店,该回去了。再者,毛莉还在小吃店。
“我朋友还在等我,先过去了。”嘉南对苏蔷说。
走前她拿了罐旺仔牛奶,打算付钱,苏蔷拿出老板娘的架势阻止她。
收银员不肯收,嘉南只好把零钱放回口袋里。
门口堆着大大小小的花篮,粉红粉白一片,嘉南抽走了一枝桔梗,斜插进棉袄口袋里。
口袋边缘露出的纯白花朵,随着她的脚步,在夜色中轻晃。
她路过陈纵的桌子,把旺仔搁他桌上,借花献佛,像是无声地打了招呼。
别人没看到嘉南的动作,跟陈纵同桌的另外两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心说又来了个来搭讪的小姑娘。
不过显然这一位手段高明了不少,光送东西,也没说些七七八八的纠缠,陈纵讨厌黏黏糊糊话还多的。
两人谁也没拿这个小插曲当一回事,开了几瓶啤酒,说:“阿纵,走一个。”
陈纵没接酒瓶,单手拉开易拉罐的环,拿起旺仔牛奶,跟他碰了个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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