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发现病友群里加入了两名新成员。
这意味着,又多了两个人在挣扎,饱受折磨。
群公告上写着:希望有一天这个群能够解散,我们能够各自回归到正常的世界中,跟自己与食物和解。
嘉南注意到毛莉的□□头像亮着,状态显示从“在线”变成了“q我吧”。
仿佛在等人找她聊天。
嘉南不擅长闲聊,犹豫过后,戳开两人的对话框,打算跟她说晚安。
毛莉却先一步发了消息过来:“小南瓜,在吗?”
嘉南删掉对话框里的字,改为:“在的。”
毛莉:“你的收件地址还是原来那个吗?”
嘉南:“对,打碗巷,直接寄到学校门卫室也可以。”
毛莉:“我有几本喜欢的书想要寄给你,希望你也会喜欢,算是一份小礼物。”
毛莉喜欢做手工,会打毛线,嘉南和群里的人之前就收到过她做的钱包、蜡烛、香皂这些小玩意。
收到礼物总会让人觉得开心,所以有时候大家会互赠礼物。
嘉南闭上眼睛睡着之前,还在考虑该送毛莉什么作为回礼。
意识迷糊时,她莫名想,既然是毛莉自己喜欢的书,为什么不自己好好珍藏呢?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
凌晨一点多,嘉南从混沌的梦中惊醒。
床尾的手机震个不停,系统自带的经典铃声响在夜里,像惊魂曲。
嘉南掀开被子,在床上摸索手机。亮起的屏幕白光刺得她眼睛眯起,是个陌生号码。
她没有立即接。
电话自动挂断了,没几秒又响起来,大有纠缠到底的架势。
这次嘉南接通了,那头的声音像一阵飓风扑面:“嘉南!你、你……是嘉南吧?联系毛莉……毛莉有没有跟你联系……”
因为急切和慌张,对面语序颠倒,表达混乱。
但一通解释下来,嘉南听懂了。
打电话的人是饮食障碍病友群的群主,她跟毛莉是大学同学,两人走得近,经常联系。
十五分钟前,她发现毛莉在社交网站上发了一篇心情日志,内容有告别之意,是她留下的一封遗书。
群主察觉到不对,但已经联络不上毛莉了。
所以报了警,还通知了病友群里的一些人,问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嘉南拨开厚重的被子,连滚带爬下了床。
这个时间点打车太难了,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她需要尽快赶去毛莉的家。
陈纵正打算去洗澡睡觉,外边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密集得如同盛夏黄昏时分的一场骤雨。
他有些意外地拉开门,外头站着一小孩,像个小乞丐。
头发蓬乱,脸色煞白,仿佛尚未从梦魇中脱身,逃难来了他跟前,求救般望着他,问:“能不能送我去城西?”
大概因为夜深,陈纵垂眸看她时,眉眼间带着困倦。
但陈纵一秒也没犹豫,反身抄起床头柜上的摩托车钥匙,从上到下,扫了嘉南一眼,说:“回房间拿件外套。”
嘉南身上穿着一套睡衣,不能很好地御寒。她手忙脚乱地再度跑回房间,听陈纵的话,从衣柜里扒了件棉袄套上。
出去时,陈纵已经在玄关等她。
他的视线落在她脚上——左脚的棉拖鞋不翼而飞,跑没了。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高低不平,走路像个跛子。
只不过她太慌张了,心神不定,自己没发现。
“城西哪里?”陈纵问。
嘉南换板鞋,口中报出毛莉家的详细地址。她手抖得厉害,鞋带的结怎么也打不好。
陈纵只问了地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蹲下身,从她手中抢过鞋带,缠在手指上,两三下系好。
嘉南看着他的发顶,一阵恍然。
“走了。”陈纵说。
两人一块儿出了门。
陈纵的摩托车就停在楼下的雨棚里,跟旁边一堆小电驴和自行车格格不入。
他发动车子,嘉南跨上去,坐在后边。
他回头说了一句:“抓紧。”车子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陈纵载着嘉南往城西开,两个地方距离远,哪怕路上没有耽搁一秒,到达毛莉所在的小区时,也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小区里有警车,有陌生人,场面乱糟糟的,灯火通明,根本不像凌晨一点多的境况。
但毛莉压根不在家。
警察调了一路的监控录像,发现毛莉在凌晨12:45左右,独自往护城河的方向去了。
而她在网络上发布诀别日志的时间是1:05,那会儿她已经离开家了,或许正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选择结束短暂的一生。
大家沿着河岸找人,附近的灌木丛和烂尾楼也没漏过,一一前去搜索。
嘉南看到一个女生,穿得臃肿,脸颊却瘦得凹进去,连同眼窝都仿佛被人用力按了那么一下,深深往里陷。她头上戴着顶黄色帽子,在人堆中比较扎眼。
病友群群主的头像就是这顶黄帽子。
嘉南认出她来,急切地喊住她,冲过去向她提供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讯息:“……有没有联系过小莉姐姐的男朋友?”
他们在一起五年,从大学校园到步入社会,那么深的感情,毛莉一定会舍不得,一定会留点什么线索给对方。
黄帽子一听,情绪如泄洪般绷不住了,边哭边骂:“什么狗屁男朋友!早劈腿分手了,人家下个月就要结婚摆酒了!再过半年儿子都他妈要落地了!”
她骂得凄厉,像对着山谷哭喊产生了无限回音,十多分钟后这声音仍在嘉南耳边纠缠不散,咒语一般。
嘉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岸边草丛里,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浮现出来:
在小吃店里不管不顾吃了大堆东西的毛莉,不告而别说男朋友来接自己的毛莉,在群里说最近天气真好的毛莉,把喜欢的物件寄给朋友们妥善安置的毛莉……
问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的毛莉,对她说“再见,小南瓜”的毛莉……
她们之间交集也没有那么多,对彼此的过往与生活,了解得也没有那么深,但她们是病友,是在同一方窄井里待过的人。
那些站在岸边,没有真正跌落井底的人,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手指伸进喉咙口,为什么把肉藏在餐巾纸里,为什么计算卡路里。
为什么崩溃,又为什么痛哭。
潮湿阴暗长满青苔的井底,坠下去的人才最痛,头顶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们是感受最深的人。
也是最怜悯对方的人。
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毛莉只是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吗?”
第二次复诊又遇见,她说:“好巧,你叫什么名字呀?”
第三次,她把手里的热水袋递给嘉南也暖一暖,说:“hi,小朋友,我们加个好友吧。”
她把她拉近一个群里,嘉南看见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困境,他们在群里晒各种照片。
有人把吃完的药盒剪成千纸鹤挂在床头,有人把熬成的中药装进星巴克杯子里假装是咖啡,也有人深夜发语音,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有人进了重病监护室……
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活着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但没有一个人会真的在群里说,那我就去死吧。即便有的人,在心里已经把死字说了千万遍。
待在暗无天日的井底,也仍有一丝祈愿,期盼能有重见天光的一天。
面前的河水被风吹皱,荡起涟漪,夜色笼罩下,像匹巨大的黑色绸缎。
四周的人都在喊毛莉的名字,那些声音被投掷出去,飘散在空中,迟迟等不来回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嘉南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手也不再发抖,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措。
她的大脑有种被重物锤击的钝痛,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也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
身上衣服一层裹着一层,明明穿得这么厚实了,可还是觉得冷,双脚像像失去了直觉,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找人。
荒草丛中有石头,她没看脚下,被绊住了,往前一栽。
身后的人迅速拉住她的臂弯,将她拽回去。
嘉南尚未站稳,回头看,才发现陈纵还没走,一直跟着她。
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两人都在暗影里。嘉南站着没动,张了张嘴,声线压抑着,嗓子哑得厉害,“陈纵。”
陈纵应了一声。
“……天快要亮了。”嘉南喃喃地说。
天快要亮了,人还没找到。
灰色的天幕渐渐由暗转明,淡粉的云霞缓慢堆叠,轻烟一般四处飘荡,美得壮观而昳丽。
嘉南望着天,有一瞬失了神,冥冥之中,她感觉到,那个喜欢叫她小南瓜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晨六点,警方在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
—
担架被抬着从河堤上经过,嘉南在外围,隔着人群,还是看见了白布下,毛莉青紫的脚。
嘉南没有再跟上去。
河边的众人散去,她站在小径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要去哪里。
耳边有道声音问她:“今天要不要跟老师请假?”
是陈纵。
经他一提醒,嘉南生锈了的脑袋开始重新运转,今天周四,她要回学校,去上课。
她朝陈纵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请假。
自始至终,她没说过溺水身亡的人是谁,跟她什么关系。
陈纵也没问。
陈纵用手掌擦她脸上的眼泪。
擦不干,她一直在哭。
嘉南哭的时候没有声音,默默掉眼泪,一颗接一颗,温温的热度,却让陈纵觉得滚烫。
“再哭我就走了。”
他大概嫌烦了,这样威胁,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纵走出十几米,再回头,嘉南还在原地没动,置身缥缈的晨雾里,眼睛望着他,像道投映在水面的虚影,一颗石子就能将她轻易搅碎。
陈纵又走了回去,他发现,嘉南脸上只剩下浅浅的泪痕了。
“我走不动了。”嘉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她的脚已经冻僵了。
陈纵蹲下,嘉南伏在他背上,取暖般,紧紧贴着他,像井底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绳索。
陈纵的手臂架着她的膝盖窝,背着她抄近路,从连片的荒草上踏过。
女孩的重量比预料中更轻。陈纵觉得她像云,轻盈,易被风刮碎,漫天游弋,还经常下雨。
陈纵拦下辆出租,报了打碗巷的地名。
司机看见女孩从男孩背上下来,脸色寡白,很没有精气神,像生病了。行车途中,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不断往后打量。
陈纵皱眉,坐直身体,挡住了那道视线。
车子转急弯时,后座两人的腿挨在一起,随后又分开。
车里空气闷,还有点儿不太好闻的皮革味,嘉南降下半扇车窗,让风吹进来。
她愣愣看着车窗外,在晨雾中掠过的树与房屋,眼睛不觉被吹得风发涩,又把窗玻璃升了上去。
陈纵见她揉眼睛,说:“闭眼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
嘉南把外套的连帽戴上,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那一类人,从小起,坐车不敢打盹,对周边环境异常敏感。
但现在陈纵在这里,闭眼一片黑时,她竟觉得是安全的。
她等了等,车迟迟不再大转弯,只好自己将右腿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裤腿轻轻贴着旁边的人。
陈纵没有动,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出租车停在打碗巷的巷子口。
陈纵打开车门,转过身,问嘉南:“还要不要背?”
嘉南下车,说:“能走了。”冻得没之前那么厉害了。
她默默看着鞋上蹭到的泥,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往巷子深处走,两边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子。蒸笼里有各种馅儿的包子,不同口味的稀饭,和新鲜翠绿的粽叶包着糍粑。
陈纵付完车钱,给黑皮打了个电话,让他替他把摩托车骑回来。
黑皮在电话那头纳闷,陈纵平素最宝贝那辆摩托,因为是他自己改装的,花了心思和功夫,这次居然把小宝贝丢在河边了。
“阿纵,你自己怎么回来的?”黑皮问。
“打车。”
“啊?”黑皮迷惑了,“干嘛不直接骑回来?”
“风大,我冷。”陈纵说,“上回的饺子还有没有?”
他话题转得快,黑皮懵了,“有啊,味道不错吧,我再给你送两袋过来?”
“行。”
陈纵视线始终没离开前方的背影,挂了电话,快步走上前。
嘉南比陈纵先上楼,到了501门口,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空的。
凌晨走得匆忙,又急慌了神,她根本没带钥匙。
要被关在门外了。
备用钥匙也从天台的烂花盆里拿出来了。
楼梯间的脚步越来越近,停在她身侧。陈纵见她杵在门口,立即明白过来,掏出钥匙开门。
嘉南有些诧异。
她蹲在玄关慢吞吞地换鞋子,又慢吞吞地想,他明明是细心的。
出门时,提醒她回房穿厚外套,回来前,问她要不要向学校请假,再到系鞋带,拿钥匙这样的小事,他都有留意。
那么他前几次出门屡屡忘记带钥匙,或许就是假的,故意的。
但是嘉南现在没有力气思考,究竟是为什么。
她本来不打算请假,最终还是改变主意,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撒谎,说得了重感冒,发烧了,要去诊所吊水。班主任多问了几句,她扣着布沙发的边缘,小心措辞,终于结束了这通电话。
嘉南扔掉手机,缩在床上睡了一觉。
她这一觉睡了很久,却并不安稳。梦中有沉重的压迫感,身体像被钉在床板上,动弹不了。
她以为自己会梦见毛莉,但毛莉没有再出现,哪怕在梦里。
嘉南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风吹动着粗糙的白色纱窗,她透过窗户,看着天空暗下去。
她推门出去,破天荒的,这个时间点能见到陈纵的身影,他在客厅吃东西。
一海碗白胖胖的饺子,一个挨着一个。
陈纵还没动筷子,刚端上桌的。
“吃不吃?”他问嘉南,打算分出一小碗给她。
嘉南摇头,她刚睡醒,没胃口,实在吃不下。
陈纵朝桌上的快递盒瞥了眼,示意嘉南,“刚在楼下碰到快递员,有你的快递,顺道拿上来了。”
嘉南心中如有预感,看到快递盒子上寄件人的名字,叫毛莉。
她说给她寄了东西的。
嘉南拆开来,里面有两本书和一本画册,书里夹着一些手写的摘句和干枯的叶子,它们停在凛冬,没有等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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