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嘉南去参加毛莉的葬礼,送她最后一程。
墓穴渐渐被填平,空气中飘荡着家属的哭泣声。
四周很多嘉南不认识的人,她给毛莉送了一束花,墓碑上的那张笑脸正对着她,似乎从未有过阴霾。
病友群群主也来了,身边几个年轻人,都是群里的。
嘉南看过他们晒自拍,略微有印象。
但是没有打招呼。嘉南独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墓园在郊外,回程的路上,公交经过大片的田野和树林,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来,斑驳映在车窗上。
已经快要临近四月,风里传来了春天的气息。
文化宫的围墙后,两棵许久未经人打理过的桃树开花了,横斜的枝桠上,挤满了粉白花朵。
嘉南来到练习室,发现苏蔷头上戴着两朵桃花。另外几个人正笑话她,“你桃花已经那么多了,还想要招桃花啊?”
苏蔷美滋滋地照着镜子说:“当然是越多越好。”
“太多了也不怕自己招架不住。”
苏蔷挺满意现在的男友胡鑫,人大方,对她不错,长相也过得去,两人到现在没分。
对于换男友如换衣服的苏蔷来说,算难得了。
她想到胡鑫,将头上桃花摘了,递给嘉南,“你没谈过恋爱,桃花送你了。”
“不用。”嘉南说。
苏蔷直接给她插在了发间。
有人分小零食,低热量的水果片,传来传去,轮到苏蔷手里,她拿了一些。
她边吃边问嘉南:“你怎么现在才来?”
“跟赵老师请过假了。”嘉南说。
“又请假?赵老师没准吧?”苏蔷嘴巴毒,嚼着香蕉片说,“早上她还训我们了,脸臭得能招苍蝇,更年期提早二十年。”
嘉南:“是没准。”
苏蔷:“没准你还敢不来?”
嘉南神情淡淡,“她说了要等魏春生回来要教训我,缺席一次两次和三次四次,差别不大。”
苏蔷越发不懂嘉南。
她觉嘉南只是看着乖。
能够经年累月做独行者,不加入任何小团体生存下来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怯懦无害呢?
苏蔷撞了下嘉南的胳膊,“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打算待下去了?”
嘉南这态度,就不像是想要长期待下去的样子。
嘉南没跟苏蔷透底。
做人忌交浅言深。
见嘉南沉默,苏蔷知道自己再问不出话来,孩子气道:“桃花还我。”
嘉南扬手摸头发,花瓣柔嫩,不小心被捻出一点黏稠的汁,沾在指腹上。
苏蔷嫌弃的“啊”了一声,说:“我不要了,你直接丢掉吧。”
垃圾桶在练习室门外,嘉南扔了花,走廊的楼梯拐角晃过一个背影,余光来不及捕捉,只看到了黑色的保安制服。
“文化宫招到新保安了吗?”嘉南向离她最近的女孩打听。
她突然说话,对方有些错愕,慢半拍回答:“对啊,今天才来了两个……”
话没说完,外面驶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文化宫的女孩们都认识。
雕花铁门从两旁打开,车子缓缓停在了楼前的斑驳树影里。
——是魏春生的车。
苏蔷听见车子的声音跟了出来。
走廊上的人不约而同盯着车身,苏蔷看了嘉南一眼,目光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夹杂着旁观者看好戏的漠然。
“魏春生出差回来了。”苏蔷说。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你完了,嘉南。”
赵老师从办公室出来,昂首挺胸,有了主心骨般傲然得意,目不斜视地从一众学生旁边走过,端着架子说:“同学们,该上课了。”
嘉南混在人群里,尚未进练习室,又听她说:“嘉南,上节课你没来,这节课你跟不上,不用进来了,魏校长找你。”
嘉南在走廊上罚站。
一墙之隔,赵老师讲解动作的声音、喊拍子的声音,还有其他人跳舞发出的动静,清晰入耳。
树上有鸟雀啁啾,闪扑着翅膀飞腾,空气却显得很静。
嘉南挪动了位置,站在阳光里,把身上晒得暖和一点,微眯着眼睛。
魏春生的脚步靠近,她没有回头看,摸出一枚小小的金属发夹,别在头发上。
直到魏春生到了跟前。
“嘉南,怎么不进去?”魏春生明知故问。
他一贯是老样子,发型与服饰,丝毫没有变化,除了笑时眼角的皱纹日益增深。
鼻梁上的眼睛换了副新的,一模一样的老款式,不细看发现不了差别。
他戴着尚不习惯,往上扶了扶镜框,对嘉南说:“跟我来。”
魏春生往长廊尽头走去,嘉南跟在他身后。
她每走一步,默数着一个日子。
12、13、14、15……四月十五号,只要拖到那天就好了。
日光笼罩着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身型单薄的女孩,在他们头顶晃,像舞台上的彩灯,绚烂,盛大。
魏春生推开了旁边一扇门。
是间废弃的美术室,文化宫没落后,撤掉了兴趣班,许多教室里空了下来,像一块块荒了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窗台上放着大卫头像的雕塑,房间里散乱着大小不一的画架和椅子,未完成的素描画躺在地上,四处结满蜘蛛网。
魏春生在门口踩到一支铅笔,皮鞋尖用力,铅笔被踹远了,咕噜滚了几圈,发出轻响。
“赵老师让我代她问你,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
魏春生说话慢条斯理,常年一个调,把责问说得像客套。
“你是觉得她上课上得不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没有。”嘉南说。
“那你怎么周末不来上她的课?”魏春生在房间内环顾,找不到可以坐的干净地方,又站回了窗边。
“我看了你平常的打卡记录,练习时常是满的,说明你坚持得很好,没有偷懒……怎么一到周末,要上赵老师的课了,就不来?”
“没有不来,只是晚到了几个小时,而且我请假了。”嘉南说。
只不过赵老师没有批准。
“请假的理由是什么?”
“胃疼。”
“啊,胃疼。”魏春生复述了一遍嘉南捏造的借口,不知相信没有,善解人意的说,“生病了的确要去看医生,请假理由是正当的,这就是赵老师的不对了。”
他像一名切身替学生考虑的好师长。
“不过……你老是迟到,耽误赵老师排舞的进度,确实做得不对。待会儿给赵老师道个歉吧。”魏春生观察嘉南脸上神情的变化,像观察一朵花的开放与凋谢。
嘉南说:“好。”
魏春生没能看到令他满意的生动变化,愤怒,委屈,隐忍……都没有。女孩眼眸低垂,睫毛长长的,往上翘,似乎能承载住一只蝴蝶的栖息。
她看上去那么平静,让魏春生觉得索然无味。
嘉南对于现在的雀山舞团来说,是个奇怪的存在。
魏春生知道她迟早会退出去,但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迟迟没有退出。他不需要贞洁烈女,他要的是自愿留下来的女孩,可供他操控。
她们像风筝,而他手里握着那团线。
他想让她们飞多高就飞多高,他想让她们跌落,那就跌落。
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现在,甚至有许多人私底下联络他,主动表示愿意出台。
干什么都可以。
欲望泛滥,各取所需。
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轻易地尝到甜头,如同上瘾一般,很难戒掉。
要走的人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都是默认了他规则的学生。
除了嘉南。
舞蹈练习室里飘荡出芭蕾舞曲,轻快活泼的调子如同春日朝阳般铺满整条长廊。
“今晚有局,替我接风洗尘的,你作为学员代表,随我一起去吧。”魏春生又一次试探。
嘉南低声道:“我不想去。”
魏春生:“你不缺钱吗,出场费不要?”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蜘蛛贴在灰墙上,麻雀从屋檐下经过便飞走。
“那就是不缺钱。”魏春生若有所思,兀自下了结论。
“既然不缺钱,不想赚钱,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魏春生脑海中突然闪过亡妻的名字,顿感荒唐,“难不成是为了柳曦月?你想真心留在这里学舞蹈?”
他仿佛说了个笑话,把自己逗乐,笑纹在眼角层层堆叠起来。
“可我看你这个态度也不像啊?”
魏春生觉得真有意思,他活了大半辈子,居然看不透一个小女生的动机。
“如果你还想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得听我的话。”
嘉南攥紧了手心,“我要回练习室跳舞了。”
魏春生拦住她,声音带笑,一只手钳住她脸庞,端详着她,“你不会想去告发我吧?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嘉南挣扎,奋力掰开他的手。
“没有人会感激你的,这里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把事情闹大了,大家只会怪你多此一举,断人财路。”
嘉南挣脱不开,右手摸到头上的长发卡。
“听说你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好可怜啊嘉南,你老师在世时还说你性格孤僻……”
嘉南拇指抵着发夹的一端,脑海中闪过曾经梦到过的画面,她把它捅进了面前人的喉咙。
“砰——”
一声巨响,如惊雷乍现。
魏春生身后的窗户玻璃受到暴力重击,裂开无数条斑驳纹路,形成蛛网般的碎块。
室内两人皆是本能一颤。
魏春生心惊肉跳地回头,外面走廊上有道模糊的瘦高人影。
陈纵头戴黑色帽子,手握一根防暴棍。他身穿同色保安服,压低的帽檐下,眼睛阴鸷地盯着玻璃后的男人和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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