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徐然也存好了号码,正要将手机还给沈淡秋,却被途中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给截了胡。


    荣佑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而且是少见的没有敲门就直接进来了。


    “说起来,我也还没有你的手机号,介意我存一下?”荣佑介拿着手机示意了一下,脸上带着微笑,但在场的几人都莫名感受到他并不算愉悦的心情。


    沈淡秋看了他一眼,没反对,就算是默认了。


    也不需要荣佑介多说什么话,沈淡秋将肩上的毛巾摘下来搭到椅背上,又把书架上的铅笔盒和橡皮等画具拿出来放到一个袋子里——他发现自己好像缺少一个专门装画具的包。


    第一节课当然用不上颜料这些东西,所以暂且留在宿舍。


    荣佑介把存好了号码的手机还给沈淡秋,另一只手接过了他的袋子,说道:“走吧。”


    “等等,你带他去哪儿?”周世殷突然开口。


    作为沈淡秋的室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这个突然出现的、没有沈淡秋联系方式的高年级男生是谁——尤其是在沈淡秋身上出现那些莫名的淤青之后。


    [万一又被欺负了怎么办。]周世殷的想法分外直接。


    荣佑介微微一歪头,反问他:“你是?”


    “我是他室友!”周世殷理直气壮。


    “这样啊,淡秋平时就麻烦你多关照了。你别看他不爱说话,其实很好相处的。”


    荣佑介相当自然地表现出一副与沈淡秋很熟的样子,反正按他对沈淡秋的了解,那个人绝不会因“无关紧要的人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这种无聊的小事而反驳他。


    事实上沈淡秋确实也并不在意他怎么说。


    [无论说者自身说的是否为‘真实’,最终的效果却是取决于听者选择相信或者不信。]


    [换言之,听者是基于自身对我有限的了解而做出判断的。越是知之甚少者,越容易被谎言欺瞒,但于我而言也越是无关紧要。]


    沈淡秋的沉默让荣佑介的心情好了一些,他对着房内的周、徐二人说道:“如果以后淡秋有什么事儿的话,可以直接来高三(1)班找我。我姓荣,荣佑介。那么,我就先带淡秋去上课了。”


    没去过多关注周、徐二人的想法,寝室的门在身后合上。


    荣佑介走在沈淡秋的身侧,隐约闻到身旁的人身上传来和自己同款的香波气味,心情莫名的又晴朗了几分。


    “先去吃晚饭吧。”荣佑介提议道。


    沈淡秋点点头。


    两人一同向着食堂走去,路过超市的时候,荣佑介顺道帮沈淡秋买了一个新的画具专用背包,将袋子里的画具装了进去。


    这份细心让沈淡秋有些侧目,他说:“谢谢。”


    荣佑介下意识地想笑着回:“跟我说什么谢谢。”但却又止住了口。


    他们这种人,对所谓人与人之前的距离、关系、亲疏程度之类的感知总是要敏锐一些的。所以荣佑介清楚的认知到,自己和沈淡秋之间的关系,还远不到能够轻松说出这样的话的程度。


    而且他知道,沈淡秋也一定是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说出那句“谢谢”。


    所以荣佑介挑了挑眉,用他惯常的漫不经心表情回应道:“没什么,你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让赫阿姨跟父亲说说,下次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能把父亲一并带来就再好不过了。”


    但这话也并不好接。


    对于荣家父子之间的关系,沈淡秋谈不上了解,也无从得知。他自己的家庭关系极度简单,是以对这些掺杂着利益的家族里的复杂关系向来敬而远之。


    好在荣佑介也并没有期待沈淡秋会回话,他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昨天找你麻烦的那五个人,学校那边给出的处理结果是说,这一次事情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学校并不想闹大,那五个学生的家里也承诺会给你一定的补偿。”


    “相关的五个同学都记一次大过,停学一周。然后让他们当面向你道歉——如果你觉得当面道歉比较麻烦的话也可以让他们通过书面形式进行,他们不敢随便在网上抄一段糊弄。”


    荣佑介说着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不过周子路那边声称受伤严重,还在医院出不来,没办法当面道歉,就以书面的形式道歉,希望你能接受。”


    [周子路……就是被我一拳打在鼻梁上的那个‘路哥’吧。看起来并不服气,所以不愿意向我道歉的样子。]


    “如果我不接受呢?”沈淡秋问道。


    “当然不接受。”荣佑介说道,“至少也要让他退学,以免他心存报复在暗地里使些绊子。以周家的背景,就算周子路退学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小辈间的不和睦,也不至于要冒着得罪荣家的风险死磕。”


    [也就是说,只是周子路本人的面子过不去而已……吗。]


    不知道为什么,沈淡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初见临清时,对方那双绝望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神。


    [他经历过什么呢?]


    [只是因为不像我这么幸运有荣家帮着出头,所以被忽视、被遗忘,连一句道歉也不会得到。]


    似乎是看出沈淡秋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荣佑介话音一转,“其实,还有第二种解决方法。”


    他说:“对于临清的事,你知道多少?”


    ……


    吃过晚饭后,荣佑介带着沈淡秋来到校园里最里面的一幢专用教学楼。


    这座楼被称为艺术楼,播音、声乐、舞蹈、绘画的课程都在这边的专用教室进行。


    走上三楼,刚刚出楼梯的转角,就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颜料、墨水、铅笔和纸张混杂的气味。楼梯和走廊的墙壁上都挂着装裱好的绘画作品,除了基础的水彩、素描外,最大的一幅是点缀着星星点点绚丽的蓝色的水墨山水画。


    和部分的公立学校里为了提高升学率而为艺术生设立的美术班不同,白桦国际学校的学生至少有一半都不会选择参加龙国的高考,而是会短期的出国深造,以便回来更好地继承家族的事业。


    所以尽管白桦的艺术课程不少,却并非完全是为全国艺术联考准备,故而种类更加多样,也有一些真正的艺术家会偶尔过来讲座授课。


    “这位是金云先老师,央美毕业后又到多摩美大学进修,各方面都非常厉害的老师,也是父亲介绍到白桦来的,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他。”荣佑介对沈淡秋道,“说起来,金老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了。”


    沈淡秋看向面前的男人,约四十岁左右的年龄,却没有留头发,穿的一身普通的t恤长裤配布鞋,毫不起眼的样子,难以想象这样的人能得到荣佑介的称赞和推崇。


    “沈同学,你好,先坐下吧。”金云先对他说完,又很温和的向荣佑介问道:“佑介不留下来画一张画吗?”


    “不了,我已经高三了,还是要以学业为重。”荣佑介这么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表面上,他是荣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他行事乖张、呼朋引伴,算不得什么好学生。但事实上,所有的举动不过是精心设计范围内的表演,他从未做过什么真正出格的事儿,甚至在高考这个关键的时刻点,想要表现得更出色一些,去获得父亲的认可。


    沈淡秋有些诧异的看了荣佑介一眼。


    无论是他会绘画,还是他要努力学习,这些都与沈淡秋对荣佑介原本的印象大相径庭。


    “金老师,淡秋就麻烦您了,我先走了。”荣佑介打了声招呼,便先行离开。


    金云先似有些感慨,但还是和善的招呼着学生们坐下,自己则回身去将上课用的正方体和方锥的石膏模型拿出来摆好。


    第一节课是一个测试,只需要将摆放好的静物按自己的想法画在纸上就好。


    这一届来学美术的没有基础的学生,包括沈淡秋在内就只有三人。三个人各自找了角度,便安安静静画了起来。


    沈淡秋以前从未像这样对照着某一个具体而规整的物体作画,当下有些迷茫,便找了一个姐姐开始,只把自己看到的轮廓描摹出来。


    铅笔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纤细的线条延伸出直直的、明确的边缘。


    “好漂亮。”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沈淡秋手中的画接近完成,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从绘画的专注中脱离出来。


    身后站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单薄的男生,并不是三个初学者中的一个,像是进来拿东西的。他的头上戴着一显得略长的及耳的黑发,带着微卷。


    他的鼻梁细细的,很高,一双祖母绿的眸子紧紧的从背后盯着沈淡秋的方向。


    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看起来有点像外国人。]这是沈淡秋的第一想法。


    随后他才想道:


    [我的画作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正方体,和一个方锥,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漂亮。那么……是说我?]


    在沈淡秋觉得这个搭讪有些拙劣的时候,那个男生突然之间凑近了过来——


    ——整个脸几乎到了沈淡秋的颈边,轮廓分明的侧脸擦过着他的发丝,沈淡秋甚至能嗅到男生身上萦绕着的浅淡颜料味儿。


    但他的目光却半点也没有分给沈淡秋这个大活人,他只是看着沈淡秋画板上的画纸,说道:“线条,好漂亮。”


    沈淡秋不知道若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做。但他只是面无表情的从旁边的画纸袋子里抽出一张纸,挡住了自己的画板。


    身后的人愣住了,好像是某个程序突然之间失灵一般,无措的停在原地。


    “周咸,拿了东西就快点回去吧。”金老师从身后拽了一把那个男生的领口,将人拉开,神色间有些无奈的对沈淡秋道:“你不要介意,他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你的画。”


    沈淡秋抿着唇,点了点头。


    绿眼睛的男生被他拉开后就安静下来,过了会儿,自己就转身走了,手里还抱着大瓶的白色和熟褐两瓶颜料。


    沈淡秋于是也将挡住画板的纸放了下来。


    金老师将三个学生的画一同摆在地上,不同方向的石膏体都只有线框框留在纸上。


    沈淡秋本不觉得一张石膏体的线稿能看出什么门道来,但当三张画一起摆在地上时,他突然就明白了周咸的意思。


    “你以前画过画吧?”金云先对沈淡秋道。


    地上的三张画,若是从专业角度来看,当然连入门都算不上。


    女生画的比较小,还算完整。沈淡秋的则是堪堪抵住了画纸边缘,他还没学会如何定位、如何限制范围,只是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完整的画下来。而另一个男生的方锥则直接冲出了画纸的,都很烂。


    但三张画摆在一起的时候,沈淡秋的画纸显得很干净。格外干净。


    不同于另外两张被橡皮反复擦拭过后留下痕迹,沈淡秋的画纸上几乎看不到修改的痕迹。但最突出的,还是线条的差别。


    很多初学者的线条常常会不受控制,手上的力道忽轻忽重、笔尖落点的不同造成线条的粗细不均、甚至没法控制线条稳定的压在同一条线上。


    可沈淡秋的线条却很稳,比不少绘画多年的学生更稳,纤细但却有力量。线条的延长处几乎看不出毛毛糙糙的交错,若说是像机器一样的绘制有些不知是褒是贬,但确实是十分具有美感的存在。


    沈淡秋没有看过别人的画,也从不临摹什么东西。他只是日复一日的将脑海里的画面、那些情绪,用笔画在纸上。


    金老师的提问,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金云先看到他的样子,忽而失笑,“你和周咸,真是一个性子。”


    周咸是什么性子沈淡秋不知道,但那节课结束后,他学会了素描基础的定位方法、知道了完整的素描画的模样,同时也知道了绘画的世界有多大。


    当他走出教室的时候,绘画再也不仅仅是他记录的工具、排解的消遣。他画了很多年,直到今天,才终于有了一种“相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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