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平浪静,是极为普通的一天。


    雁归已经能走得稳稳当当的了,但她不能自己一个人出门,只是在家里走一走,或者凑着窗户的缝隙看一看外面。但别误会,她并不是渴望出门什么的,只是悄悄的观察。


    今天窗外的行人有点不对劲。


    主要是,他们看起来太鲜活了。


    以往过路者都是一幅死气沉沉的神情,仿佛在九弦帝死去的那一刻他们也跟着去了,就像一张张老旧相机里黑白照片一样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今天,雁归踩着矮凳眯着眼一眼看过去,竟像是看到了一场喜气洋洋过大年的场景,过往的每一个人都是笑着的。


    所有人,眉目间都是欢欣与庆贺的喜悦。


    今天的阳光很好,像是冬日到来之前最后的一缕温暖,在这温暖的阳光之下,仿佛过往延绵如雨的阴霾都忽然消失不见。


    隔壁的狗蛋混在人群里呵呵傻站着,看起来和他们的表情相差无几,他们聚在一起大声聊着天,雁归侧耳偷听,只听见几句:


    “天命之子……恢复……太好了……”


    “符……殿下……归来……”


    “不用……等太久……很快……新的天帝……”


    断断续续的,一个还没一岁的小孩耳朵真没发育到能听清五米以外的声音,她忽然心有所感,微微皱眉,喃出一个听到的名字:


    “符青云……”


    “符青云,符青云……是符九弦的‘符’吗?”


    雁归莫名有些在意这个自己从未听过的名字,和符青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不等她细思,便看到看到自己的妈妈姜琳提着东西从街道的另一头走回来,她的脸上也是反常的笑着,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雁归已经有了猜测,天命之子、符青云殿下、归来、恢复、很快就会有新的天帝……


    答案已经一目了然,便是——


    第一位天命之子诞生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符青云殿下是出自黎城还是其他城市,但如果不是黎城的孩子,他们又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啊?怀揣着这样的疑惑,雁归慢慢爬下凳子,小跑去门的方向。


    高高的门从外面打开,一缕阳光绕过姜琳的身体照射进阴暗的室内,也照耀在小孩苍白的脸上,还未等雁归先说什么,姜琳便扔掉手中的东西蹲下身,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


    “阿娘……?”


    雁归感觉到自己肩膀上漫开的湿润,她手足无措的唤了一声,姜琳一直都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她很少哭泣,这是雁归第二次见到她哭。但与上次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流下的苦涩泪水不同,这一次她是喜极而泣。


    “龟龟,别看我,太丢脸了,我可是你的娘亲啊。”姜琳有些哽咽的说着,她将头死死埋在孩子的颈间不肯抬头,“但是,我好高兴啊,你知道吗龟龟,符青云殿下的天命居然恢复了,有他在,我们就有新的希望了!”


    原来不是诞生,而是恢复啊。她就说这还没满一年呢,怎么就有天命之子诞生了,她还怀疑是不是姜琳的情报不准确,雁归默念符青云的名字,她安抚的拍了拍姜琳的后背,奶声奶气的说道,“阿娘,先进屋吧……”


    外面了有人看着呢,多不安全啊。


    “好,好。”


    姜琳抹一把脸上溢满的眼泪,但这时也没人笑她,所有人的注意力与关注点都放在符青云身上,她关门的动作并未引人注意,在大门紧闭之后,屋内又重归昏暗与静谧。


    但雁归很快点亮了烛火,静谧的黑暗也被摇曳的辉光驱散,她回首,长长的黑影投在墙上,她愣愣看着自己拖长的影子晃了神,但也很快便回过神来,掩饰却也好奇的问到:


    “阿娘,符青云殿下是怎么回事呢?”


    姜琳又哭又笑将地上洒落一地的东西收拾起来,那些泛黄的菜根她也仔细捡出,这个可以她自己吃,她收拾完毕也就哭不出来了。


    听见雁归问她,她便细细解释道:


    “符青云殿下其实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成为天命之子了,不过他那时才刚出生不久,天命也没有起效多久,陛下便登基为天帝了。”


    “等到天帝登临,以往没能成为天帝的天命之子们的天命能力便会逐渐消散,但或许是符青云殿下觉醒天命的时间太巧,他被发现还未到两个月时陛下便登基了,而陛下登基到仙逝的时间也不过十年,前不久符青云殿下竟发现他已经消散的天命能力正在恢复……”


    “这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了!”


    但你们也太兴奋了吧,雁归不由问到:


    “难道符青云殿下的能力很特殊吗?”


    按理说一个普通的天命之子不会引起这种举国同欢的大场面,符青云就算天命能力重新恢复了,他也绝不可能跑到黎城这种危险的边陲小城就任。那就只有他的能力特殊到只要他恢复了,就会给所有人带来希望。


    “符青云殿下的天命能力被命名为【五谷丰登】,要不要猜一猜殿下的能力具体是什么样的呢,龟龟?”


    姜琳抹干净面上的水痕,笑着问到。


    “五谷丰登?”这个名字她一听就能联想到是关于哪方面的,雁归毫不迟疑的答到,“是关于粮食方面的吧,比如说粮食增产……”


    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粮食增产还是加速生长?又或者更厉害也更广泛的控制所有植物,不单单是针对粮食,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羡慕起来,真好啊,这样的能力。


    可恶,她也想要!


    明明她才是穿越者吧!


    “答对了!只要有符青云殿下在,我们就不需要为食物的短缺担心了,这样一来,就不需要担心会不会有人祸出现了吧……”


    缺衣尚可抱团取暖,但缺少食物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抢夺甚至易子而食,饥饿的人什么手段都做得出来。姜琳曾经历过那样黑暗的时光,午夜梦回时,祸乱的梦魇永远不会消失,所以她希望这样的人祸永远不要到来。


    但雁归并没有这么天真的相信人心。


    她甚至感到更加不安。


    严寒的冬日带来的灾难并不只有饥饿,如果有人家的房屋倒塌了呢?如果有人家里缺少御寒的衣物和柴火呢?如果有人看不惯邻居家里过得比自己家更好呢?不仅仅是食物啊,在那极端恶劣的环境中,任何一根点燃的导火索都有可能导致一场场人祸的诞生!


    甚至,雁归更愿意面对一群饥饿到身体虚弱的灾民,也不愿意面对一群吃饱喝足对同胞虎视眈眈的恶徒。至少前者她给能想出点办法应付,而后者她却是几乎无能为力。这样的思量她从一开始便想到了,不过还是不要和妈妈说了……让她高兴一阵子吧。


    “龟龟,今天有庆典哦。”


    姜琳满含期许的声音打断雁归的思绪,这个世界的庆典?她一下子就联系上了符青云的天命恢复这件事上来,不由问到:


    “是庆祝符青云殿下回归的庆典吗?”


    “嗯,因为是晚上才开始的缘故,我们可以一起去,这也是相当难得的进入黎城内城的机会呢。一般来说外城的居住者是不会被允许进入内城的,我也只有当年迁徙至这里时填写户籍进去过一次,只可惜当时太紧张了,紧张到什么都没注意到,什么都没记住……”


    这时候看起来兴高采烈的姜琳才像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热闹的庆典与心目中的大城市都是少女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年轻的她也不例外,反倒是她那不满一岁的女儿对此兴致缺缺,一个落后世界的庆典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雁归也不打算破坏她的好心情。


    “那就一起去庆典吧,阿娘。”


    “嗯好!我们今天就早点吃饭吧,或许还能在内城碰见你阿爹呢!”


    姜琳动作很利索,她做好饭端上桌吃得很快,一边吃一边频繁转过头望向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看她如此期待,雁归也就加快自己喝米汤的速度。她现在除了米汤也吃得下一些煮得软软的食物了,米汤煮青菜什么的吃起来有些难以言喻,但吃习惯了也就没问题了。


    “我们出发吧!”


    “我吃饱了哦……”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吃完饭,又异口同声地开口,显得非常默契,姜琳为自己的孩子换上一身能够遮挡寒风的长衣,在这临冬的季节晚风还是比较寒冷的,她抱起雁归走出房门,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月明风清、星光璀璨,这残酷世界也是有一缕星光的。


    街道上非常罕见的人声鼎沸,抱着狗蛋的陈大娘中气十足地向姜琳打了声招呼,她怀里的小孩也有学有样探头看向被长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雁归,口齿不清喊到:“龟龟……”


    雁归不理他,尤自缩进衣服宽大的兜帽里将自己的脸虚虚遮挡起来,人群聊天的声音响彻朦胧清冷的夜色,那位符青云殿下的名号也随着夜风飘荡远去,黎城的内外看起来贫富差距挺大,外城全是矮矮的拥挤的土屋,而内城倒是建起了琳琅满目的精致阁楼。


    这里只是九弦洲的一角,只是这个人类国度最外围的边境,但繁华程度却比雁归记忆中另一个世界的古代唐国要高得多,或许这个世界并非是她所目见的全然黑暗无光,但如果没有意外,麻木的黑暗才是她永远的归宿。


    街道两边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起,有人居高临下望向这群衣衫褴褛的外城人,就像围观一群猴子一样指指点点,但就算他们压低了声音,在众多人高高在上地评判之时,也总会有一星半点讥讽的言语随风飘荡而下。


    “真不知道执政官大人怎么想的……”


    “这些下等人就不该踏足黎城……”


    “一群来自无归边境之外的野蛮人……”


    听见这样鄙夷之言的外城人不在少数,不知何时沉重压抑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垂着头弯下脊背感到惶恐而自卑才是他们该有的状态,楼上的上等人看楼下的下等人如看到一群讨厌的猴子,楼下只能站在寒风凌厉街道上的下等人也自然而然以为自己真是一只猴子。


    姜琳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不知何时起她面上好不容易重新浮现的期待笑容消失不见,雁归微微抬头,周围街道上几步一岗位的守卫表明了内城其实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欢迎,她没有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父亲雁禾。


    她依稀听见了麻雀的哭声。


    就像小猫的叫声,虚弱而撕心裂肺。


    她本不该来的,麻雀的身体一向不好,这场晚风吹过后怕是又要生上一场大病,但她的父母依然将她带了过来,就像朝圣的信徒为了心目中的圣山舍生忘死一般,孩子的的哭声惹得人心烦,一名守卫大声呵斥道:


    “都安静!”


    “不得扰乱庆典的进行!!”


    远方街道的尽头灯火阑珊,靡靡曲乐随风飘来,庆典的歌舞正在逐步进行,但蛮横的守卫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这黎城的庆典当然不包括外人了,执政官站在阁楼之上,远远眺望城门那方与街道上密密麻麻外城之人。


    在他的心目中这群人肯定非常的不识抬举吧,就算九天城下达的指令是邀约所有城民参加庆祝符青云殿下回归的庆典,但只要识相点就知道,黎城可不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


    但他们既然来了,也不好再赶人离开,能在那里站着听听声音也算是他们的福气,黎城的所有人、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阿娘,我们回去吧。”


    雁归扯了扯姜琳的衣袖,现在不走难不成还真等到庆典结束才离开?而且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里的外城人难道都是被人欺负也不敢吭声的软柿子?但凡有一个不是软柿子的人站出来,就会有更多人站出来。


    关键是,有人站出来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就算是民变也无法动摇黎城的根基,执政官与内城人依然高高在上。而在之后,可别忘了,来自九天城的粮食可是直接送到执政官手里的,如果执政官扣下这份外城的粮食,那才是全都完了,在这时候和官方对抗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哪怕这些官方不做人。


    不论未来走向何方,她都无法选择。


    甚至她只想快点离开。


    她们这孤儿寡母的,如果闹起来可没有安全保障,甚至她的父亲雁禾就在内城工作,不论外城之人怎么做,人为的饥荒总不会蔓延到她家里。如果她们参与进去那就不一样了,结局最好也是雁禾的工作没了,如果执政官再恶劣一点,她的父亲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说她冷血也好,自私也罢。


    雁归最想要的就是活下去。


    “阿娘,别忘了,阿爹可是在执政官大人手下做事呢……”看姜琳依然犹豫不决,雁归凑近她的耳畔,“哪怕是为了在执政官面前表明阿爹的忠诚,为了保住他的饭碗,我们都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谁知道周围那些士兵会不会有认识阿爹、认识我们的人呢!”


    “你在说什么啊,龟龟……”姜琳一怔,她望着远方的灯火阑珊,缓缓摇头道,“我只是太期待这一场庆典了,我们都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比珍惜这段短暂的安宁,不会有人愿意去破坏的,哪怕是执政官大人也一样。”


    “说不得下一秒天灾就会从天而降,所以这份安宁才显得弥足珍贵,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这一点点微小的幸福,就如同天上的星光那样明亮。果然,直到庆典结束都没有出现雁归以为会出现的冲突,就算是那些拦住外城人的护卫最多也就不耐烦地吼上一两声;就像是发出闲言碎语的内城人也逐渐被远方的灯火通明吸引;就算是沉默隐忍的外城人,看起来也与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没什么不同。


    似乎两边的人都在忍耐磨合的痛楚。


    这便是人与人互不相同,却又相通了。


    “但是,阿娘……”


    许久过后,远方代表微小幸福的灯火熄灭了。庆典结束之时,雁归收回自己的视线,微微闭上眼,遮住她漆黑瞳孔中沉甸甸的不安情绪。姜琳似乎被那虚假的幸福所蒙蔽,被那执政官的刻意放任所欺骗。


    这是不该有的、不应存在的天真。


    人心难测,这样残酷的世界从来不缺少同样残酷的人,无知、疯狂、自私、迁怒……


    还有高高在上的傲慢作为引线。


    “怎么了,龟龟?”


    收回依依不舍憧憬的目光,姜琳问道。


    雁归缓缓摇头,有些疲惫般,低声道:


    “没什么……庆典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在代表虚假光明的灯火刚刚熄灭、黑暗与人心的躁动逐渐浮起,却还在蠢蠢欲动、还没有付诸行动之前,在蝴蝶翅膀扇动之前,离开这场注定会到来的人祸之灾发起地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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