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介的声音一响起,云栖的背瞬间就直了。
有外人的时候,她是太后,一言一行都当有国母风范,可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的,独处之时,便会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放松身心。
也不知道方才被沈介瞧了多少。
倒不觉得尴尬,只是失了身份,不太体面。
整理了下仪容后,她缓缓抬头,弯着笑眼:“怎么来了?”
沈介垂眸屈膝请安,看不清神色,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微臣来为娘娘请脉。”
抬起头时,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落入云栖眼中,隐约带着笑意。
云栖别开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染料上。
方才的宫女会看眼色,在长春宫伺候久了,已对沈相出入后宫一事司空见惯,因此觉得染指这差事交给沈介乃是情理之中,早就悄然退到了凉亭外。
沈介浅笑道:“娘娘,微臣可以落座了吗?站着为娘娘染指,不太方便。”
云栖柔声道:“坐下吧。”
沈介应是,落座以后,将染料放在桌子上。
“娘娘的手白皙,染粉色的应该更好看些。”他说。
“哀家年纪大了,深色更适合哀家。”
“娘娘容颜依旧,粉色衬得上娘娘。”
说完,他伸手托起了云栖的一只手:“娘娘想要什么颜色的蔻丹?”
他刚从宫外进来,带着寒气,一双手冰冰凉凉的。
凉意从云栖的指尖传到身上,她愣了半响,觉得今日的沈介不同往常,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沈介神色如常,眉间噙着笑意:“娘娘莫不是又想起微臣的父亲了?”
那点杂乱的思绪随着他这声话散开,云栖轻声道:“你和你父亲不同,哀家未从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沈介轻笑了声,岔开话:“娘娘选好颜色了么?”
云栖随意瞥了眼:“随你吧。”
“那微臣来帮娘娘挑。”沈介说完,伸手取了蔻丹,从小指依次帮云栖涂,神情专注。
耿嬷嬷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咯噔一跳,这瞬间竟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沈相的影子。
这是她头一次产生这种念头。
沈介的动作看似如常,神色也平静,但两人的手这么贴着,云栖还是感觉到了他肢体有些许僵硬,感觉到他掌心的湿意时,不觉哑然失笑。
怕他紧张,她挪开目光,落在不远处盛开的红梅上,随口问道:“郑太医送过药了吗?”
“早上送了。”沈介的声音很轻,手中动作未曾停顿。
手中蔻丹用完了,他抬头取了新的,余光正好落在云栖方才看的那本书上,这书他看过,是一本杂文游记,写得极好,各国风土人情尽写在里面。
“娘娘喜欢看游记?”他问。
云栖点头:“闲来无事的时候,会翻一翻。每日都待在宫里,总觉得闷得慌,见不着外面的风光,从书上看到,心里也是开心的。”
沈介的动作一顿。
他虽未看到云栖的神色,却也能从她的话中听出轻不可闻的叹息和遗憾。
他曾经进过南疆皇宫,当时年纪尚小,贪玩,误入冷宫,遇到了一个疯女人,当时只觉得她可怖,吓了好几日。
后来便觉得可怜。
宫中女子,大多可悲,身不由己。身为帝王妃嫔,日夜争宠,即便能如太后一般活到最后,享尽荣华富贵,可依然还是在困在这一席之地。
不知是不是今日的风太小了,凉亭里置着的暖炉捂得人有点闷,这一瞬间,他心里生出了几缕别样的思绪。
默了片刻,他道:“快入春了,等春猎的时候,娘娘可以出去走一走。”
听他说起春猎,云栖期待之情油然而生,眉眼又弯了弯。
“每年春猎,哀家打到的猎物总是最多的。”
沈介顺着她的话道:“微臣还未见过娘娘的骑射技艺,今年春猎,得好好瞧一瞧。”
谈起开心的事情,云栖便忘了自己的身体还抱恙,不由得多说了些:“当年哀家在边疆的时候,军饷不足,挨饿了半个月,经常带着将士们去打猎。”
见她开心,耿嬷嬷心里也高兴:“老奴还记得,娘娘当年一枪/刺死了头野猪,为军营里的将士添了伙食,大家可高兴了。”
当年那一役,耿嬷嬷也跟着去了,眼角底下那块疤痕就是在战场上留下来的。
“不仅是野猪,哀家还打了不少猎物。”云栖神采奕奕,十分自豪。
耿嬷嬷也有些感慨:“主子的射艺一直很好。那段日子虽苦,却是极开心的。”
沈介抬起眼,见云栖满脸笑容,目光灼灼,眼中的向往之色难掩,心尖突然一颤,嘴唇微微翕动,却是没说什么。
云栖断断续续的又说了一些当年的趣事,沈介静静听着,从她的话中依稀看到几分当年的风采,唇角也忍不住跟着轻轻上扬。
说完后,云栖像泄了气一般,冷静下来了,叹息道:“可惜如今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十年了,哀家没有再踏出京城一步。”
沈介的心骤然束紧。
大抵是知道她伤怀,沈介转开了话头:“娘娘可有去过南疆?”
云栖摇摇头:“未曾去过。”
这也是她人生的一件憾事。
在江南的时候,她曾经想过,这辈子要云游四方,看尽世间的河山,可惜入宫以后,就连出宫,都成了奢望。
“娘娘想听什么,微臣可以讲给娘娘听。”
云栖侧过头来,一汪秋水似的笑眼撞入沈介眸中:“哀家都想听。”
沈介怔了怔,随后迅速低下头,低低的回了声好。
他的声音很轻很浑厚,讲的又十分有趣,云栖听着,不知不觉就入迷了。
指甲染完时,沈介的话头也跟着停住。
云栖有些意犹未尽:“还有别的趣事么?”
沈介笑回:“改日进宫,微臣再讲给娘娘听。”
云栖抬眼,看了下天色,确实不早了。
她低头瞧了眼自己的手,不知不觉中竟都染完了,染得极好。
她不禁有些好奇:“你为旁人染过吗?”
“娘娘是头一个。”
云栖屈指,多瞧了两眼:“哀家很喜欢。”
沈介掏出巾帕,放在她的手腕上:“微臣为娘娘把脉。”
云栖目光还停驻在指甲上,轻轻点了点头。
*
今日杜应跟着进宫,站在不远处候着。
等沈介出来了,他紧跟身后,没说什么,直到出了宫,绷直的身子总算是松下来了。
刚才在御花园里,他着实是为沈介捏了一把汗。
“公子,您问了吗?”
沈介摇摇头。
今日进宫,本是想打听当年之事,但事有变化,还没来得及问。
只能改天再寻个机会了。
杜应还想再问,余眼瞥到他衣袖间掉落的黑帕,停下脚步:“公子,您的帕子掉了。”
沈介回头,杜应已经把帕子捡起来了。递过去的时候,看到黑帕里残留的红蔻丹,异常显眼,不由得愣了愣。
沈介显然也注意到了,若有所思的望了两眼后,若无其事的把帕子放回袖子里。
把脉过后,他用自己的帕子为太后娘娘擦拭了指缝间多余的蔻丹。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头去了春景街。
杜应跟了一路,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开口:“公子,其实您不必这么做的。”
沈介脚步一滞,回头:“我做了什么?”
杜应僵住,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
望着沈介的背影,他暗暗叹了口气。
御花园里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
旁人或许不知,可他确是明白的,公子对夫人之死耿耿于怀,接近太后,便是想探查当年真相。
可像太后这种在深宫之中活到最后,还垂帘听政多年的女子,城府深,哪里是公子能够应付得了的?
坊间就有人传,相爷当了太后多年面首,大家又说公子和相爷长得极像。
他现在担心,公子过分示好,会被太后瞧上,收为面首,到时候事情就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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