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斯白从角落的牌桌走过来,按着太阳穴,露出个有些倦怠的笑,冲傅柏凛扬了扬下巴:“忙完了?去替一下我,扛不住了。”
傅柏凛刚好放下手机。
他未置可否,却已经站起来,看了沈棠初一眼,“困不困?要是没事就跟着我。”
沈棠初心想,真好,她那句问话就这么轻飘飘地带过了,而她连再次挑起这个话题都觉得窒息。
心口像堵了什么。
如果对方不打算回答,再用怎样的方式却问都是苍白无用。
沈棠初默默站起来,拿起自己的酒杯。
“还喝?”傅柏凛冷冷地睇来一眼。
沈棠初贴住杯脚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松开,眼里有种沉默的执拗。
钟斯白这时笑了下,他一个眼神,示意服务生走近,拿起那瓶酒看了眼。
“才十度,还好,你管得也太宽了。”他晃了晃瓶身,琥珀色酒液泛着冰冷色泽,衬在沈棠初眼睛里,让她一贯柔和的眸色也显得冷漠。
接下来不知想到什么,钟思白又添了一句:“我记得初初挺能喝的,对吧?”
哪有什么能喝?
以前她妈管得严,沈棠初爱央着项希尧带她出去玩,她小叔叔是个交友广泛不拘一格的人,男生的聚会总少不了酒,她有时也会跟着喝一点。
其实有项希尧管着,怎么可能让她喝很多?最多两瓶啤酒她已经要脸红,不知道钟思白是怎么得出她挺能喝这个结论的。
傅柏凛淡漠的眼梢往下压了压,目光若有若无在在钟思白和沈棠初脸上转了一圈,无声勾了勾唇。
“行,喝吧,都能找到人给你作保了。”傅柏凛握住她手腕,稍稍用力,将她带向牌桌。
她手腕纤细,两根手指就能圈住,感觉再用点力都能捏碎。
他按着她肩膀让人坐下,沈棠初回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这人,脸上表情总是很冷,即便手心温度是热的还是让人畏寒,但也有个好处,就是旁人轻易琢磨不透他,心情好坏都看不出。
沈棠初心情乱糟糟的,也没空去琢磨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悦。
他们玩的是德州/扑克,她看了几局,差不多看明白规则,但这群人都是老手,深谙此道,一局来得很快,她还没弄清套路技巧就结束了。
牌桌上兵荒马乱风卷残云,无论赢家输家表情都挺云淡风轻,一把筹码推出去也满不在乎,在这种游戏里都看不出胜负欲,有的只是社交和资源置换的目的,所以有人故意输了,还笑得十分开怀。
傅柏凛无疑是赢得最多的那个,他靠着椅背,懒懒地坐着,甚至是玩得最漫不经心的一个。
对于那些不熟的人递来的话题,他抬个眼皮就算是回应。
敷衍到了极点。
而后者却好像察觉不到,赶紧双手递上来一张名片,明明都是光鲜气派的人,在商界也是叫得出名字的,却把姿态压那么低。
忽然傅柏凛手机响了,看区号是英国那边打来的。
他看了眼,皱了皱眉,伸手想挂断,可不知怎的又犹豫了下,直接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接着那人又打来,很有点不接就不罢休的意思。
傅柏凛到底还是妥协了,他直接把牌扔出去,推倒一片筹码,拿起电话从牌桌离开,一直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往二楼去了。
都没顾上跟她交代一句。
沈棠初忽然被扔下,其他人都起哄叫着让嫂子替上场,还好这时候梁盼睡醒了,她直接扑过来解救沈棠初于水火之中:“干嘛干嘛?初初宝贝是我的!”
众人都领教过梁盼的泼辣劲,纷纷笑着避她:“对对对,你的你的。”
杨凯南插嘴道:“明明是我柏凛哥的……”
“是他的,他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到哪儿清闲去了?”梁盼拖走沈棠初,“不理他们,我们去游泳。”
沈棠初揉了揉太阳穴:“盼盼,我不想游泳。”
梁盼:“不,你想,因为你温柔可爱小天使,不忍心看我落水淹死。”
“……”这个理由简直无法反驳。
梁盼上个月才学会游泳,只会最基础的狗刨,但很有热情,因为她学减肥那几个月足足瘦了五公斤,腰身小了一圈。
而沈棠初自小熟识水性,她外公外婆家乡靠海,以前每年暑假沈棠初都去海边住,那是童年最放松的时光。
她还真不放心梁盼一个人去游泳。
“那我回去拿泳衣。”
梁盼:“不用啦,我这次带了好多套泳衣,”她得意一笑,“我现在能跟你穿一个尺码了!”
沈棠初跟着她一起上楼,不想让朋友看出她的心事,强挤出笑容调侃道:“是吗?可我听说瘦身先瘦胸啊。”
“好啊你嘲笑我!你家傅柏凛知道你这么坏吗!”梁盼尖叫着捏着拳头假装打她。
她们打闹着走进卧室里,沈棠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旁边紧闭的房门,她藏住眼中的失落:“他才不知道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她藏得太好了。
泳池是二十四小时恒温控制,一点也不冷,旁边还有服务生随时听候吩咐,沈棠初先来回蝶泳一周,发现急吼吼要来游泳的梁盼迟迟在岸边没敢下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她无语了,只好带着这家伙下水。
“我有点怕,你抓着我别松手。”可能是在陌生环境,梁盼有点紧张。
沈棠初扶额:“我抓着你还怎么游?”
“初初宝贝……”梁盼开始眨眼睛卖惨,模样可像沈棠初邻居家一只大金毛撒娇怪。
这只撒娇怪不是只会嘤嘤嘤,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其实粗中有细,明明看出她心情不好,故意拉她一起玩,想让她开心一点。
朋友就是这样,她不懂你为什么不开心,也不多问,但只想多陪陪你。
沈棠初领她这个情,亲身上阵陪着她游了好几圈,总觉得梁盼狗刨的姿势比平时跟更夸张,她笑得好大声。
回到岸边,服务生递来干净毛巾。
沈棠初擦干脸上的水,碰了碰梁盼的胳膊,声音有些低:“其实,我有个朋友……”
梁盼翻了个白眼:“拜托,我们认识几年了?”
“差不多十年。”
“那你还跟我玩我的朋友就是我这破把戏?谁惹你了,说!”她一副要撸起袖子干架的样子。
沈棠初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就想问你结婚以后开心吗?”
梁盼:“开心啊,不然我结婚干嘛,一个人过不爽吗?还不是因为喜欢他。你别看杨凯南那个人狗里狗气啊,其实他……”
老样子,说起杨凯南就没完,而且越说越兴奋。
沈棠初也不打断她。
泳池的水温柔地波动,在月色下幽绿幽绿的,衬得那双琥珀色眼眸更安静,直到梁盼说完她才若无其事地问,“那要是根本不喜欢对方,那怎么办?”
梁盼的眼神忽然收敛。
她意识到什么,不安地打量着沈棠初,有些为难,怕说错话,连语气都变得谨慎:“那就……换个更喜欢的结婚?”
沈棠初轻弯起唇。
好像并不在意,又像是真把这句话听进心里去了。
“好。”
沈棠初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到有些反常,梁盼手臂忽然起了层鸡皮疙瘩,“好什么?”初初宝贝别吓她啊。
“没事,你先歇会儿,我一个人玩几圈。”
说罢,沈棠初沉进水里,翻身,脚在池边轻轻一瞪,手臂推出去,腰腹部用力,两腿摆动,一个漂亮的蝶泳姿势游出去。
从身后看,她就像一只漂亮的夜光金鱼,在月光下粼粼发光,孤独地游向远处,仿佛要把什么彻底甩开,美丽而又决绝。
泳池里很安静。
她闭气的时候,能听见鼓动的心跳声。
脑子里不受控地想到一件事。
那年她高考完,故意掐准项希尧不在港城的时机,飞落地正是深夜,这才打电话给小叔叔。
不出意外又是一顿骂。
项希尧让她待在原地别动,沈棠初乖巧等着,不到半小时,她认出傅柏凛那辆保时捷开过来,她还记得车牌号。
车灯轻闪着在她面前停下,然而下车的却是周荷。
“我是阿凛的朋友,来帮他接小朋友。”周荷是真把她当小朋友,上车后给她系安全带,帮她调座椅,问她高考成绩,偶然开几句傅柏凛的玩笑,显得与他很熟。
那是沈棠初第一次见到她。
一路上,她敷衍地和周荷聊天,问一句她答一句,不能说不礼貌……但是,她清楚自己不喜欢这个人。
她感觉心脏像被雨水浸泡着,酸涩,隐隐发痛,开始后悔自己贸然跑来的举动。
难怪嫉妒是七宗罪之一,她心想。
明明都没拥有过这个人,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就妄想占有,这样的自己真的很讨厌。
周荷带她到中环一家酒店的宴会场,分公司在这里举办活动,傅柏凛见了她没说什么,又找了个助理姐姐看顾她,周荷跟他一起不知去了哪里。
后来沈棠初坐立不安,她等不下去,一紧张就想去厕所。
助理姐姐给她指了路,就在靠近安全通道的那一侧。
沈棠初没想到会撞见傅柏凛。
都怪安全通道里传出烟味,她才停下脚步。
她到的时机不巧,对话已经走到尾声,却又刚好是重点。
周荷在向傅柏凛告白。
不是沈棠初想象中那种少女式羞怯犹豫的告白,女人的声音平静中有些伤感,好像已经被拒绝过,她说:“我还是想问,如果我不是你父亲安排的人,你会喜欢我吗?”
沈棠初在那一刻几乎不敢呼吸。
她攥住拳,手心微微出汗,比上高考战场还紧张。
这段私人对话她不该听,也不想听,沈棠初脑子木木的,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准备走开,偏在此时听见他开口。
那人声音比夜雾还凉,淡淡地不沾烟火:“没有这种如果。”
他说:“我早知道你是什么人,傅震宇知道的,就是我想让他知道的,”顿了会儿,他又说,“抱歉。”
几乎是下一秒,有人跌跌撞撞从里头跑出来,沈棠初都来不及躲,就跟周荷哭红的眼睛撞上。
那一刻她优雅尽失,眼妆都有些花,狼狈极了。
很难说清那时周荷复杂的眼神代表什么。
但现在,沈棠初开始懂了,人和人之间或许存在某种微妙的守恒定律,她曾目睹过周荷的狼狈,而现在,换她在节目上从容微笑,用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听懂的潜台词告诉她。
——我输了,你也未必能赢。
因为从始至终,她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周荷。
或者其他任何人。
如果对方根本不打算入局,任她一个人把筹码堆成山,他也不屑多看一眼。
沈棠初觉得气闷,换气有些急促。
她脑子有点晕,只当自己是心情不好,仗着水性好继续游,根本没多想。
直到她发觉屏气的时间越来越短,而那种晕眩的感觉侵袭而来,她感觉像被罩了一层网……
而这时她就快到对岸。
梁盼那边明亮的画面开始变得很远。
二楼卧室。
傅柏凛站在窗边,手机就贴在耳边,那边传来刺耳的谩骂声。
“你这种混账东西!你不得好死!那是你亲弟弟啊,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淹死!是你!你故意的!你怕他跟你抢家产!你是故意的!”
他那双黑眸冷得像浸过冰水,尽管耳边充斥着污秽的骂声,他依旧不为所动。
从那年到现在,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解释是没用的。
女人声音明显有些不正常的癫狂,她语无伦次,一会儿骂,骂完又哀哀地哭,一会儿又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她不怀好意地说:“难怪你妈也会早死,都是报应,天理报应……傅柏凛,我才不会死,我要活着,亲眼看你怎么死,哈哈哈……”
傅柏凛扯了扯唇,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
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看着的那个身影在水中不见了。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功夫……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忽然断了,换了另一个声音:“抱歉,傅先生,刚才病人突然打伤我们跑了出来……”
傅柏凛直接挂断电话。
他推开窗,目光沉沉,盯着沈棠初消失的那一处。
一直都没有动静。
他忽然喉咙发紧,记忆中的一幕幕迅速闪回,他感觉全身血液全都倒退回心脏,四肢发冷。
泳池边有服务生,也有救生员,但那人不知在犯什么困,根本没注意泳池情况。
梁盼那种三脚猫更加指望不上。
他等不下去了。
傅柏凛直接扯下领带扔掉,脱掉西装,往下望了眼,没做太多准备,夜里也看不太清,但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算大事。
就像高中无数次翻围墙那会儿,他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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