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白日的时候不还是好端端的么?”
圣上撩开帐子起身, 不等宁越说清楚原委,也不要内侍进来伺候,直接取了架上便衣,声音因为发急而略有些低哑, “她身边的人是都死绝了,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告诉朕?”
显德见果然是贵妃出了大事, 暗道一声不好, 但旋即又庆幸自己做事果然没有看错,万一真叫人围了锦乐宫, 不许锦乐宫的人出来,那今夜之后,圣上对贵妃愧疚起来, 他这个内侍监首先就要遭殃。
圣上带有怒意的目光叫人无法回避,叫宁越俯低的脊背如受刀刮。
“回圣人的话,贵妃回去的时候哭了一场,在步辇上便见了红。”
宁越跪伏在地下,尽管跑得口干舌燥,但还是尽力叫自己说话有条理一些,“岑太医说娘娘本来养的还好, 但是不宜动气动怒,一番施针下去,血怎么都止不住, 因此只能试一试, 能不能生下来了。”
郑玉磬见红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她如今九死一生,尽管想要赌一赌,倒也不敢将自己的命全做儿戏, 岑建业斟酌了用药的时间,等到锦乐宫里的人差不多去求了惠妃与丽妃宫里的人,再对贵妃施针,教导宫人如何帮助贵妃放松,等待生产。
“惠妃与丽妃宫中还有太医署奴婢都派了人去请,稳婆们近来才住进锦乐宫,调动也方便,如今情况还不算太糟。”
宁越察觉得出圣上的着急,低声道,“娘娘本来不欲报到紫宸殿,怕生产惨烈惊到了圣人,白日您奔波劳碌,明日再误了国事不好,只想请惠妃与丽妃两位主位嫔妃主持大局。”
“但是奴婢私心里想着圣人一贯是最疼爱贵妃的,如此大事怎敢瞒报,因此违了娘娘的令,求圣人去瞧一瞧娘娘。”
“她这个时候同朕怄什么气,朕亲手杀人都杀过多少,她怕惊到了朕?”
显德忙道:“或许是白日里圣人随口说了几句气话,娘娘心里当真了,怕您不想见她,连求也不敢求了。”
宁越见显德这样伴在圣上身侧的老人肯直接出言帮郑玉磬,稍微有些意外,但是这份情却是必须承了的,“内侍监所言极是,奴婢起先去问,娘娘也是有几分犹豫的,后来听闻钟婕妤陪着圣驾回了紫宸殿,便不肯打扰圣人春宵了。”
“她以为钟氏会留在紫宸殿过夜?”
圣上听了宁越这话几乎要被郑玉磬气死,“岑建业与那几个女人能有什么用处,显德,你去取朕的令牌,让御林军把罗韫民立刻带进宫,太医里那几个精通妇人生产的,当值不当值全都拘来,贵妃若有半分不好,他们是知道厉害的!”
别说是钟氏没有留下,就算是留下了,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还能比得上她重要吗?
宁越自始至终跪在地上听圣上发号施令,岑建业本来就算是医术不错的,要不然圣上也不会叫他来伺候道观里的郑玉磬,而丽妃与惠妃也是生过孩子的,经验更足些,若不论私心行迹,倒是比圣上一个男子更好。
显德立刻领了命,虽然知道圣上情急之下这样说,未必就是指定自己去取令牌,但他觉得现在还是自己不辞辛劳会更好些。
安静守夜的内侍们听见内殿的声音立刻都动了起来,圣上穿好了衣物之后,也不必人抬辇,直接就往锦乐宫去了。
原本黯淡下去的宫闱重新燃起了明灯,虽说紫宸殿伺候的人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场面,阵脚还不至于一时就乱了,然而从圣驾疾行的速度来瞧,不难看出圣上此刻心中所想。
不同于往日锦乐宫的祥和静谧、宫门落锁,今夜宫人们全部都严阵以待,不断在内殿进进出出。
那喧嚣吵闹掩盖了内殿的动静,但圣上仍觉得自己听见了郑玉磬的哭声与痛苦呻|吟。
她在哭,都要把人的心哭碎了。
不过那哭声很快又没了,像是他的错觉一般。
圣上往前的脚步顿了顿,见岑建业出来叩头,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镇定,以手覆额,掩住了面上的疲惫……与不属于帝王的脆弱,沉声问道:“贵妃如今怎么样了,怎么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回圣人的话,贵妃如今生产,得咬了东西用力,因此不能发声,只是娘娘情状万分凶险,怕是有些不大好……”岑建业怕圣上骤然发怒,要了他性命,慌忙请罪道:“是臣无用,还请圣人准臣将功赎罪!”
“你是无用,”圣上冷冷道:“朕将贵妃交由你们照料,难道就是照料成这般吗?”
皇帝这个时候说气话归气话,但还是挥手叫他进去伺候了,他无力地在外间踱步,宁越安排了一处安静些的侧殿请圣上暂且歇息,见圣上并不理人,亲自为圣上搬了座椅过来,天子也只瞧了一眼,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宁越看了看,郑玉磬事先是问过太医,等到圣上来的时候,女子生产过程之中相对于平缓的时期早便过去了,剩余的只有最凄楚的时刻。
他心里放不下,向圣上告了一声罪,左右有紫宸殿的内侍宫人在,他便是不在外殿,也没人敢短了天子的服侍。
这个时候她在内殿搏命,圣上觉得自己实在是坐不下去,也顾不得什么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仿佛那紫檀的座椅像是煎熬人的油锅,便是挨一挨边也叫人皮开肉绽。
圣上通常不会留心到他后宫里的嫔妃生产,十月怀胎不易,嫔妃们生产的时候也都是一样的撕心裂肺,他知道归知道,但是并无太多感触。
毕竟产房是污秽地,不宜天子驾临,而那些怀了孕的嫔妃并不能经常得到圣上的陪伴,每每陪侍圣驾都小心翼翼,只敢嘴上说一说怀孕的辛苦,为了以后的圣宠,哪敢叫圣上真接触到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
除了孝慈皇后生育太子,其余的嫔妃生产大概都是由皇后或者张庶人做主,这些内廷事,是不该拿来烦扰天子的,便是孝慈皇后生育太子的种种,因为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圣上也有些记不清了。
那个时候的孝慈皇后怕打扰到他的大业,派人通知了他一声,但等到赶回来的时候,太子已经快出来了,他满怀忧虑和期待地站在外面,不一会儿便结束了。
母后那个时候见他匆匆忙忙地奔回来,当着孝慈皇后母亲的面责怪了他几句,然而等到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还是第一时间叫人抱给了他看。
废太子那个时候刚被稳婆擦拭干净身上的污秽,圣上第一次看见初生婴儿,只记得自己的嫡长子皮肤红皱皱的,像是个老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张着无牙的嘴在哭,把圣上着实震惊了一番。
这样丑的孩子,难为母后还能瞧得出来鼻子和下巴像他,眉眼像孝慈皇后多些。
虽说当时闹了一出笑话,可新生对于皇室来说,总体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此得知郑玉磬有孕的时候,圣上自然欣喜万分,同它的母亲一起尽力小心护着这个孩子,并没有想到今日的局面。
她被人阻断在两人一同起居的内殿,不许他瞧见一星半点,只能闻见内里的血|腥味,看见进进出出的人,让他想象她此刻是有多无助。
圣上烦躁地踱来踱去,他的音音怕疼,又久卧床榻,哪里有一点力气,还要被稳婆们大声地吆喝喊叫,要贵妃打起精神来继续用力,这种话他听了生气,但却也只能任凭她们对贵妃或是恐吓或是鼓励。
然而思及此处,圣上却又顿了顿,那些婆子的话再怎么粗鲁也是为了皇嗣,音音现在怕是也听不全字句,听见人说话也是好的,然而白日里自己当着众人训斥她,那些脱口而出的赌气话,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在了心坎里,还当作了真,为此动了胎气。
偏偏她生气伤心、刚发动的时候,听见的却是钟婕妤留在紫宸殿治伤的事情,她到底是有多不信他,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竟然寻了别人,也不来告知他。
他有多重视这个孩子,音音自己也是瞧在眼里的,两人再怎么柔情蜜意,他也始终克制着没有碰她,逗一逗,向她讨一点甘甜就够了,即便如此,他也是最常留宿在锦乐宫,怕她有一点闪失。
远在宫门口的内侍也能感受到天子周遭的冷肃烦躁,但是当惠妃与丽妃的步辇过来的时候还是硬着头皮高声唱喏:“惠妃娘娘到!丽妃娘娘到!”
而上气不接下气的显德正好也携了罗韫民等几位妇科圣手进来问安。
圣上这个时候正是怒气最盛,太医们见圣上下颚收紧,面色铁青,也不敢有太多的虚礼,站着问了一句圣躬安,立刻进到里面去协助几位当值太医。
惠妃同丽妃本来都是睡得正好,听见锦乐宫出事虽说心下一紧,怕圣上生气,都做出来着急惊慌的模样,可实际上又不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媳妇生产,哪会当成十万火急的事情。
“妾见过圣人,”惠妃见到圣上并不意外,贵妃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她也清楚,只是没想到圣上刚和贵妃当众闹翻,仍然会来得这样快:“听说贵妃正在生产,妾与丽妃妹妹都惊得不成,因此特地过来探望。”
“惊得不成?”圣上从头到脚地将惠妃与丽妃打量了一番,鬓角青筋半显,那阴恻恻的目光叫人毛骨悚然,隐含了几分暴怒的前兆:“都回去,贵妃瞧见你们一个个杵在这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烦心!”
显德站在圣上身后偷偷擦了擦汗,惠妃与丽妃又不是里面受苦的主儿,还是锦乐宫的人去请人家过来的,就算是没有精心妆扮,也力求整洁齐楚,落到圣上眼中反倒成了不是。
毕竟圣上如今虽在外面,却如困兽,心中躁郁又无能为力,难免将怒气发泄到旁人的身上。
丽妃瞧得见圣上的怒火,她眼眶微红,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同惠妃低着头立到一侧,不敢照圣上的吩咐回去继续睡,也不敢多嘴多舌。
多新鲜的事情,她们这些嫔妃生产之后,圣上派人垂问皇子近况都欢喜得不得了,尽量报喜不报忧,除了赏赐,也不见圣上对她们有多少顾惜体贴,轮到贵妃难产,仿佛是第一次做父亲似的。
说起来郑贵妃之所以早产艰难,还不是因为圣上白日里将她说了一顿,伤心动气了么?
罗韫民进去了半个时辰,便见满手是血的枕珠跑了出来,她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枕珠不是那种训练有素的宫人,圣上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情同一个宫女计较见君仪容不整,只瞧她哭着跪倒在地上,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贵妃到底怎么了?”圣上只觉今夜简直事事不顺心,恨不得将枕珠像抓猫似的,捏着颈项后面那块肉提起来问话,但已经没了力气,“那么多太医在这,竟还束手无策吗?”
他为音音安排了许多可靠的宫人,用了许多药材,也有专门伺候的太医,可事到临头,又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罗院使说,娘娘产程艰难,孩子若是再出不来,恐怕就得请圣上决断,”枕珠呜呜咽咽地哭着,“……保大还是保小?”
娘子说人总有一死,吩咐她万一真到了要圣上决断保小的时候也不要太怕,就算母亲身死,圣上多怜惜这个孩子些,她们这些人也可以暂且守着孩子过得好些。
贵妃只要她把之前教过的话对圣上说一遍,情真意切些就够了。
她本来是只用在旁边看护郑玉磬,手上并没有沾血,出来的时候却临时起意,搭了一把被换下来的血帕。
那血的味道便相当浓郁了。
“大人和孩子便不能一齐保住吗,朕养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圣上怒不可遏,里面的太医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连忙让岑建业出来回话,求一求情,省得圣上一怒之下要做出什么事来,“圣人息怒,娘子也说过,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还是保住皇家子嗣为上。”
岑建业接手的妇科生产也不算太少,治不好宠妃,天子生气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圣上的暴怒出乎他的意料,不过郑玉磬已经主动这般要求,圣上心里稍微缓一缓,也该下决断了。
圣上做过的决断并不算少,御笔一抹,不知道勾掉过多少人的性命,他也从来没有什么犹豫,可此时此刻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屋内宫人的声音没有半点给人希望的意思,大约贵妃也要熬不住了。
一面是她,另一面是他们的孩子,圣上隐隐约约听见殿中的哭泣低吟,明明是烈油烹心,可是所有人却又敦促着天子早做决断。
若是决断当真这般容易,他也不会站在这里迟迟不敢进去瞧她了。
枕珠满眼含悲,血色的手印清晰地印在青石地面上,她正要再同圣上说几句贵妃的话:“圣人,贵妃说……圣人、圣人您不能进去啊!”
不单单是跪在地上的枕珠,紫宸殿与锦乐宫的内侍宫人都惊住了,然而就算是内侍监也不敢拦住皇帝的去向,他们除了惊叫和哀求,什么也做不了。
丽妃连忙上前几步,想要去阻拦,瞥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惠妃,咬牙停住了。
这个时候去拦圣上,只怕是自寻死路。
太医们听见外面的声音,下一刻便瞧见圣上出现在自己面前,讨论的声音都被吓停了,圣上却顾不上这些,只是用最后一丝理智清明克制自己停下,哑着声音吩咐。
“无论如何,保住贵妃,”圣上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仿佛里面生孩子的不是贵妃,倒是正要进去的天子,“若有万一,皇嗣该舍……便舍了。”
皇帝的步伐还勉强能维持得住威仪,只是这个时候往里面进,怎么也瞧不出像是理智之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太医们面面相觑,虽大感震惊,但仍将心思放在了救治贵妃上,来不及细想贵妃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与来日的荣宠。
里面的稳婆见到圣上进来,满手的血都来不及用热帕子擦,郑玉磬嘴里咬着东西,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这样的情形比被人用了刑还恐怖十倍。
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也只不过是一间精心布置的人间炼狱,触目惊心,叫人欲呕。
眼前种种,无不刺痛人眼,圣上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握住郑玉磬的手,对旁边的人喝道:“听不到朕的话吗,保大人!”
殿内的人听见连忙动作,郑玉磬模模糊糊听见圣上的声音,痛得闷哼了一声,嘴里堵着的东西叫她说不出话,她眼神涣散,大约以为是自己痛到出现错觉了,皇帝爱惜自己的性命与气运,怎么会在这里?
“音音,音音!”
圣上连着唤了几声,见她那样无助脆弱地望着自己,眼角的泪都干涸了,早已经是心如刀割,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焦急道:“没事了,音音不怕,想哭就哭出来,一会儿就不疼了,是咱们同这个孩子没缘,以后朕待你千倍百倍地好,我们不要它了!”
他看到郑玉磬的眼中似乎有了些意识,连忙道:“朕之前的话都是气你的,你打起精神来,朕在这里,不会叫你死的!”
圣上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想叫她清楚自己的心意,他瞧见自己心爱女子满头满脸的狼狈,咬着牙宽慰她道:“音音已经够辛苦尽力了,是朕……朕平生杀戮过重,同你没有子女上的缘分,不是音音的错。”
宁越在一旁听着这些有些疯狂的话,略有些迟疑,却没有再劝,难得圣上也有丧失理智的时候,比起腹中这个孩子,贵妃想来也是更愿意自己活下去,索性依着圣上,站在一侧默不作声。
在他心里,贵妃的性命,当然比皇子要重要很多。
稳婆们畏惧天子,不敢靠近,圣上瞧见他们这个时候还在畏手畏脚,闭了闭眼,不忍去看,低斥了一声:“还不动手!”
郑玉磬混沌了片刻,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圣上的话,她满眼惊恐,如何保母去子她不知道,但是稳婆的手不断用力向下,那种强烈的保护欲叫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阵力气,抬手扯开了自己口中塞着的柔软绢帕,丢在了一边。
这个孩子是她深宫中唯一的慰籍,为什么要把它留下会这么难,要她没有半分生趣地陪伴在皇帝身侧,看他一个又一个地宠爱新人,做一个金尊玉贵的花瓶,早一日死和晚一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生孩子是我来生,要死也是我去死,凭什么把它拿出来?”她唇角有些被咬出来的血迹,对圣上的态度却近乎癫狂,“我就想要这个孩子!”
她大喘着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气得已经说不出了,只能恨恨地盯着圣上看,好像两人不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帝妃,而是杀子的仇敌。
这种时候当事人往往都没有什么理智,但是局外人却一清二楚,宁越见贵妃疼到已经没有半分清明的神智,反而要弄巧成拙,连忙让宫人抱住了贵妃的身体,把布塞回去,自己与显德跪在地上请圣上移驾。
“娘娘如今怕是有些疯魔,还请圣人体恤则个。”
宁越见圣上便坐在贵妃的一旁,不理旁人,总不能对圣上大不敬,回身从贵妃妆奁里拿出一枚精致的香囊奉给圣上,含泪道:“圣人瞧在娘娘为您费了这许多心血的份上,还请暂且离开产房,叫贵妃留些力气生产。”
那香囊刺绣精致,与京中式样有别,看得出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饶是圣上的心神都放在郑玉磬的身上,听到宁越这样说也略有些分神,他想起来郑玉磬晨起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亲他,亲手为他整理衣裳时说的小物件,大抵就是这个了。
她从前闲来无事总是为孩子做些小鞋小帽,就算是动手缓慢,做的总不满意,也足以叫他这个做父亲的艳羡非常,玩笑抱怨了几次,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这样怀胎辛苦的时候做了一个,当作给他的惊喜。
他原本已经拥有了期盼的一切,却又轻易地同她翻脸,伤了音音的心。
她绣这些的时候有多欢喜,想来现在就有多不愿意看见他。
显德瞧着圣上神情松动,也劝了劝,趁着贵妃如今忽然有了力气,圣上若是离开或许还有更多的可能。
最终圣上看了一眼郑玉磬,还是坐到了屏风外面,一个她瞧不见、却又离得十分相近之处。
月落日出一天只有一次,但是在这短短的间隔里,锦乐宫却经历了反反复复几个凶险的来回,最终,在鸡人报晓的第三声过后,殿内的贵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没了声息,旋即殿内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圣上骤然从坐榻上起身,内殿的稳婆和宫人疲惫却尽量轻柔地将孩子擦洗干净,抱到了圣上面前,躬身道贺:“奴婢们恭喜圣上,贵妃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子!”
太医们也松了一口气,若不是圣上在内殿,估计那两三个年纪大的已经累得瘫软到了地上。
任谁被半夜从高床软枕的美梦中被提起来,还在圣上的注视下为贵妃施针、讨论该用什么汤药,只怕都是一样的反应。
“贵妃怎么样了?”圣上匆匆瞧了一眼这个孩子,同废太子当年出生的情形确实很相似,那丝作为人父的欣喜还没涌上心头,面上便添了忧色:“她人好不好,可要用水?”
稳婆们正打算领赏,听见圣上这样相问,忍不住都是一愣,但到底见多了妇人难产,福身恭敬答道:“奴婢请枕珠姑姑用巾帕蘸湿洁净温水,娘娘如今下||体疼痛,喝是喝不下去的,润一润唇,睡一觉才会恢复得更好些。”
平常人喝水才需要用多大的力气,但郑玉磬的身子才遭受重创,就是呼吸也懒得呼吸了。
“圣人?”显德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贵妃娘娘平安诞下了十殿下,不知道该依何例赏赐?”
他也是做奴婢的,知道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辛苦了这么久,自然也是想多得些赏赐,圣上赏的越多,贵妃的面子也就越好看。
那种紧绷的感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是贵为君主,都有些撑不住,圣上便是再怎么喜欢这个小儿子,也累到没心情了。
“叫人进去瞧瞧贵妃,有朕在,不必避嫌。”圣上看了看自己那个无牙的小儿子,勉强笑了笑,想要抱一抱却没有心力:“叫人把锦乐宫侧殿收拾出来,朕稍微躺一躺,不要扰了贵妃休息。”
罗韫民听了这话立刻便起身进去为贵妃诊脉,岑建业作为贵妃最常用亲近的御医也一同进去探望,宁越累了一夜,知道这两位此时必然不会戕害贵妃,也同样清楚圣上便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回紫宸殿,连忙出去安排张罗。
“贵妃若是醒了,立刻派人过来知会朕起身,旁的事先放在书房里,晚间朕再回去。”
圣上头疼得厉害,想了想从前的旧例:“贵妃此遭辛苦,宫中也许久不闻喜事,只是她位份在这,已经不好加封,就按诞育皇子的份例,再翻三倍赏赐宫人,皇子出生三日,宫中不设宵禁,每夜燃放铁花。”
历代君主几乎都是在东宫时便有了自己的嫡长子,说起皇帝的嫡长子降生该如何封赏,可能已经很久没有旧例可循了,废太子出生的时候是按照皇长孙的份例来的,比起自己这个刚出生的弟弟寒酸了许多。
显德听圣上三句不离贵妃,就知道这一胎是子凭母贵多些,使了眼色去让小黄门到外面传旨,自己随着圣上从殿内暖阁到已经收拾好了的侧殿。
——虽然圣上歇在刚生完皇子的嫔妃宫里这十分离谱,但奈何贵妃生产时圣上已经将更离谱的事情都做过,所以其余的太医们接过了宁越提前备下的额外谢礼,不约而同地识相闭嘴了。
惠妃与丽妃见圣上进去时就已经睡意全无,等到听见内殿婴儿的哭声与众人的恭贺声,知道这一夜的熬煎总算是过去了,哪怕心里有千般玲珑的心思只能暂且放下,准备打起精神给圣上道贺。
然而左等右等,太医们都出来向两位妃子行礼问安了,可始终不见圣上。
显德等帐中的呼吸平稳了些,才有心力偷闲喝了一盏提神的浓茶,出来安排后面的事情,见到惠妃和丽妃的时候还稍微有些惊诧,大约是已经把这两位在外面冻了一夜的嫔妃给忘记了。
锦乐宫里的人要么注意圣上,要么注意贵妃,她们二人回去也不好回去,留下也不好留下,可惜这种时候也没有人想到为两人解一解围。
“两位娘娘等候辛苦,圣人有旨,吩咐您二位回宫休息,”显德迅速反应过来自己面色的不妥当,仍旧换上了谦恭温和的笑容,“奴婢吩咐人抬轿辇过来。”
守了一夜就是这样的结果,惠妃稍微能忍耐一些,额外多叮嘱了几句育儿之道,请内侍监转告贵妃,丽妃却没有那么大的肚量,气得哼了一声,搭了宫人的手往外去了。
“总管,已经要到辰时了,御书房外还有好几位大臣求见……”
显德手下的人已经出去传过了旨意,回来时却带了外间的消息来,只是圣上还在贵妃宫里睡着,这着实有些难办:“相公们有事要同圣上相议,也想借机向圣上道喜。”
紫宸殿里调|教人是有分寸的,内侍们传旨的时候当然不会说起圣上半夜闯到贵妃榻前这般惊世骇俗的话,大臣们知道圣上后宫内时隔多年又有新生的皇子当然想着恭贺。
不过宰相们也奇怪圣上这一回怎么不似往常,在内廷里略坐一回,便迫不及待地同臣工们分享自己的喜悦。
“你问我,我问谁去?”显德望了望主殿和侧殿,叹了一口长气,“若是真的有事,就请几位宰相辛苦,上个折子,圣人今天怕是见不了外人的。”
左右宰相府里也有幕僚,这些大多数不用他们亲自动手,麻烦些便麻烦些。
那内侍应了,但没有圣上明确的旨意,他还是有些害怕,“总管,您说圣人醒来之后会不会……”
“等着吧,”显德打断了他,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御书房里相公们的想法了:“贵妃娘娘生下了皇子,以后御书房里有的闹呢!”
长安纵然繁华,可除了那几个重要的节日,圣上很少会额外放灯和燃火树银花,当明灯被禁军齐齐点燃的时刻,没睡的人家几乎都披了衣裳起来,和坊内的邻居一同赏看。
圣上得了新的皇子,这样的消息除了朝廷重臣,平民是无法知道的,只能互相议论猜测宫中到底是又有了什么喜事,以至于圣上会这么高兴。
很快,消息从“圣上新得了一件稀世珍宝”传成了“圣上派出去的军队新剿灭了一个邻国”。
就在这样难得的欢腾里,清平坊里却独有一处院子紧锁房门,连灯烛都没有点,仿佛绝世独立。
不过在众人的印象里,这个小院子里住着的一位男子一直身体不太好,另一位不解风情,或许早早便睡了,注意不到这样的盛况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里面被认为早已经睡下的男子,现在却正站在皎洁月光之下,凝望长安灯火最密集处,静默不语。
月影下的男子长身玉立,莳弄那一枝被养在土里的桃花枝。
他作为秦君宜离开长安时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日子,她像是只餍足的猫儿一样,又像是鱼儿一样滑不溜手,妩媚满足地吮去他眼角的泪,吃惊又得意:“原来郎君这里真的这样敏感,亲一亲都不成?”
但是当他作为卫皓奉命到外地,再度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她大概已经生产了。
同住一处的宇文高朗正在月下劈柴,他是个鳏居的武夫,虽说三殿下从来没有薄待他,但他自从丧妻后再也没有续弦的心思,因此萧明稷安排他与这位卫郎君同住。
说是这位卫郎君身体比较弱,须得一个人帮扶些才能过下去。
然而单独请仆人服侍,殿下又不大放心,因此将这个人安置在了他的住处,一来武官的住处方便隐蔽卫郎君,二来也不叫他成日练武,一根筋似的,把脑子都练没了。
殿下因为一些原因不好将卫郎君放在自己身边,所以放在他的身边,做事也方便一些。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夜空中的热闹繁华,见“卫皓”正在替桃花浇水,难得留恋天上的绚烂,不觉微有些奇怪:“卫郎君,你们这样的文人墨客,这个时候不该喝些酒,诗兴大发吗?”
好像良辰美景,这些不太得意的文人墨客都容易生出比较悲凉的情绪,借景写人,伤感怀才不遇,但是卫皓却从来不这样。
他识文断字,做事也常有妙策,但好像从没见过他写诗作词。
“这有什么好作诗的?”秦君宜哑然一笑,将手中水瓢放下:“诗词是有闲人做的,我这个人从不写这些东西。”
“那你就不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宇文高朗自己便经常被同僚说无趣,但觉得卫皓可能比他还无趣:“今天又不是过年过节,前天好像圣驾还出行了,今夜就放铁花,这是什么道理?”
高大的宫墙隔开了两个世界,悲喜互不相通,外面的人想象里间的森严与奢华,里面的人向往宫外的天地广阔。
“不外乎是圣人得了珍宝、边关传来大捷……”秦君宜缓了缓气,苦笑道:“又或者,是得了皇子,这也是最有可能的。”
只有那个圣上最钟爱的女人生了皇子,圣上才有可能这样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般的大肆庆祝……他昨夜里蓦然有些心慌,却没往那方面去想。
若是她也死在了产房里……那从此他在尘世间大抵也再没有什么值得去恨的牵挂了。
他想了想,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子给予她所有最好的东西,她也得偿所愿,还能有什么值得人去担心的?
但是果然,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便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
但是今天,圣上便没有上朝。
他即使是当年也只是正八品,没有上朝的资格,但是观察晨起的车辙却不难发现车痕并无几条,不似有贵人路过的样子。
圣上并不算是耽于女色的君主,身体也还算康健,禁庭春色无数,也不见为谁误了朝政。
除非是贵妃生产,又或者是宫里有资历以及与圣上感情好似先皇后的人去世,圣上才会特意辍朝。
“你怎么知道?”
秦君宜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如今宫里的郑贵妃到底是何时有了身孕,那个孩子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自己的骨肉。
“猜测罢了,左右你明日到吏部述职后也要去殿下府上拜见,问一问便见分晓了。”
秦君宜若有所思道:“不过三殿下明日的脾气可能会很差,我劝宇文兄还是小心应对为上。”
宇文高朗有几分惊奇:“卫先生也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殿下了,你怎么知道殿下会生气?”
“圣上迟迟不肯重提东宫之事,恐怕就是为了等着这个孩子,如今圣上怕是要议立太子,却突然又多了一位皇子,殿下自然不会高兴。”
秦君宜知道宇文高朗是个武痴,对萧明稷一向忠心,所以才安排自己同他在一处,只是简明扼要解释了些,“不过都是我一家之言,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罢了。”
无论那个孩子是谁的,总不可能是萧明稷的,那位三殿下连中宫嫡出的太子都能算计,一个小娃娃并不放在眼里。
可是若这个孩子是郑玉磬生的,那便有许多不一样的乐趣了。
宇文高朗见这位卫先生说着说着忽然就笑起来了,稍微有些莫名其妙,但想一想殿下明日还要见自己,万一明日真的说错话被罚,今天总得把煮饭的柴砍够了,省得把殿下交代的这位郎君给饿着。
……
郑玉磬醒来的时候正是夜间,她身上疼得不行,连转头都十分困难,只能半启眼眸,失神地望着帐顶。
昏黄的灯光刻意照顾了帐里累极而眠的人,但是她勉强还能看清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方。
要晕过去的时候疼到完全不知道人事,她竟然有些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那个孩子真的已经活下来了么?
她费力想要移动一下手臂,抚摸自己的小腹,但是稍微动了一下,疼得立刻呻||吟出声。
“这是怎么了?”
郑玉磬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但是那个人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圣上半掀了床帐,动作轻柔小心,面上虽说也憔悴了几分,可是不掩关切:“音音,是身子哪里难受,还是口渴了?”
他眼中关切殷殷,伸手想要去触碰帐中的佳人,然而还没等碰到她的面颊,郑玉磬却先一步将头侧了过去。
仿佛寒冬腊月,有人直直泼了他一盆冰水。
“圣上怎么在这里?”郑玉磬沙哑着嗓子问道:“您是天子,这里污秽太重,您不该在这里待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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