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对视, 郑玉磬坦坦荡荡,最终还是萧明稷先挪开了眼。
萧明稷向贵妃行礼后,他身后的萧明辉与皇子妃以及众多皇嗣也就不能装作瞧不见,也向贵妃行礼问安。
王惠妃不意这个示好的机会先叫萧明稷占了去, 她等后面几位年岁小些的皇子公主行礼完毕, 同郑玉磬说道:“贵妃娘娘近些日子还没有时间召见过新妹妹们, 正好您难得贵步移尊, 妾命她们过来见一见您。”
圣上册封的新嫔妃,便是王惠妃不说, 郑玉磬在自己宫中待着也知道个差不多,她本来就不愿意多劳累,叫这些年岁同自己相仿的女子听自己教训, 但听了惠妃这话却有些面色不善。
“惠妃这话说的便有些差了,”郑玉磬略有些不悦之色,望着闻声而来的几位低位嫔妃,“难道孝慈皇后又或是张庶人掌权时,嫔妃们受封,也是要先要人召见才肯来拜见尊者吗?”
“还是只有惠妃与丽妃妹妹掌权的时候,才有这条规矩?”
“妾哪里敢有这种想法?”王惠妃没有料到郑玉磬会忽然发难, “娘娘这些时日一直在静养,圣人都不许妾等打扰……”
“圣人不许打扰是圣人的御旨,”郑玉磬言语中带有冷意, 稍显凌厉地扫了一眼下面站着的嫔妃:“你们自己来不来, 是你们自己的心意。”
“便算是站在锦乐宫外叩个头, 比枝头喜鹊叫的欢闹声还轻些,我没那么娇贵,你们也没那么难, 只不过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桩罢了。”郑玉磬忽而一笑,叫惠妃有些发颤,“惠妃妹妹,你说是不是?”
从来温柔老实的人忽然挑起人的错处,王惠妃也稍有些措手不及,宫权现下都在她的手中,新嫔妃们审时度势,又是惠妃与丽妃亲手调|教,自然不会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想着去抱一个身子孱弱却无实权,甚至还占了圣上恩宠的贵妃大腿。
便是有这种想法的嫔妃,也得等圣上允许她们去打扰贵妃了,才名正言顺些。
“没听见贵妃说些什么吗?”吴丽妃在一旁见着,忙斥责了一声,叫人过来见礼:“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新一届选出来的姑娘大多数没见过这位倍受圣上宠爱的贵妃,只听说她是个不问世事的主儿,比她们进宫也只是略早一些,但是圣上却十分钟情,没想到她平日不言不语,会在这种拜见先后的档口给人难堪。
果然是咬人的狗不爱叫。
圣上在采选新嫔妃上也算十分克制,有郑玉磬在侧,天子遴选的标准自然高了许多,这一批里只选了三个,其余的或充为宫人,又或者是放回母家。
只是这几位千娇百媚的嫔妃盈盈下拜,姿态恭谦,却并未获得贵妃的喜欢。
郑玉磬瞧见了她们几个的容貌,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发笑,她自矜容色,不难瞧出这几位才人宝林生得都有几分肖似自己的地方,只是肖似的各有差别,并不完全相似。
她人尚且活着,比起画像里的孝慈皇后瞧见这一堆女子,自然也有不同的心境与滋味。
不过皇帝选这些姑娘却也并非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无非是单纯好这一口,不过是她先来而已。
“妹妹们当真会选,都替我省了好几面铜镜。”
她不同于不能言语的孝慈皇后,说起话来更直截了当些……因此也更不留情面。
郑玉磬颔首称赞,眼神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却没有叫这几位女子起身的意思,钟妍亦在其中,这些都是她承欢殿的人,她总觉得贵妃似乎是刻意针对她一般,因此跪的愈发挺直。
“钟婕妤起身罢,我怕先皇后瞧见你们几个眼晕,就叫人留在殿外好了,”郑玉磬笑着道:“只要诚心,跪在哪里也是一样,外面的天转暖了,立政殿的青石砖应该也不会冻到几位妹妹。”
春日和煦是一回事,但贵妃刻意叫她们在人前丢脸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们身为嫔妃,跪在外面叫宫人瞧来瞧去,那种因为窥见贵人狼狈而快意的眼神比寒风还要刺骨。
“娘娘!”
新进宫的孙美人见贵妃独独唤了钟婕妤起身,颇有些不服气,她在这几个新晋女子中容貌最为艳丽,位份升迁也最快,但偏偏平日钟婕妤最不喜欢的就是她,与另外两位才人宝林邀宠,对她却多番暗中挤兑。
她也知道,自己若再进一步就是婕妤,可在承欢殿里与钟妍分庭抗礼,在圣上还留恋她们新鲜的时候自然不肯相让。
她知道贵妃大概也不会喜爱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钟婕妤,膝行向前,低声禀道,“娘娘所说极是,不过若说肖似,妾等庸姿,自然不及贵妃万分之一,还是钟婕妤更似先皇后些,连圣人都称赞过的。”
钟妍刚从地上起身,听见孙美人这样说,面上顿生难堪,她当然知道皇帝为什么宠爱于她,但是平日里也只有圣上在酒酣时会错唤孝慈皇后的闺名,偶尔的称赞也会说一句确实相像。
但是对待剩下的几位嫔妃,圣上便从来不会叫错贵妃的小字。
说到底无非这些女子都是花鸟使们随意从各地选拔上来的,圣上对贵妃又是疼惜惯了的,待这些女子也稍微好些,只有她是东宫刻意奉上讨圣人欢心的玩意儿,圣上喜欢她模仿出来的样子,可是又鄙夷她的处处模仿。
皇帝对东宫的不屑悉数发泄到她身上倒也没什么要紧,圣上越不喜欢皇长子,三殿下才越有机会,但这些言论承欢殿里的嫔妃宫人没少听过,但是从孙美人口中说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叫人难堪。
果然,贵妃才稍微有些好转的面色便有些变了,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回望几个宫中资历老些的嫔妃,见众人低头,也不必另外寻找答案。
王惠妃低头不言,实际上却在瞧贵妃神色,到底也不过是刚入宫没多久的小姑娘,忽然得知一个旁人都明明白白清楚、唯独自己不晓得的秘密,呼吸略微有些起伏,连那故作平静的语调里都有些不加掩饰的敌意。
贵妃能得圣上宠爱,自然也不是一个蠢笨的,电光火石之间,那些早在心头种下疑惑的前因后果自然能想明白。
若这位郑贵妃能有这份机敏,也就不枉费她这些日子往锦乐宫里吹的风了。
枕珠感受到贵妃骤然用力的手,连忙将贵妃扶得更稳当些,她知道贵妃如今有几分做戏的意味,但那轻蹙的眉头与隐现青筋的鬓角却并非全然作伪,那药已经服用了几日,只差最后一点引子了。
“果真如此吗?”
贵妃轻声一笑,叫吴丽妃想起来当年张贵妃在时对待那些在孝慈皇后生忌时不敬的嫔妃,不过如今贵妃并不是为了孝慈,而是为了她自己的痛快和脸面。
“那就烦请钟婕妤在外面跪着为皇后祈福好了,原本就是大皇子送上来的人,想必早早就拜见过孝慈皇后慈容,不必巴巴赶到这个时候一起进来惹人厌烦。”
郑玉磬瞥了她几眼,轻飘飘道,“好在是圣上亲赐封身的女子,叫你跪着,倒也不怕跪出一个身孕来。”
圣上赐了绝育药物之事并未刻意瞒人,但是钟妍近来得宠,因此也无人敢说。
钟妍的隐痛都被贵妃戳破,她恼怒不堪,但是却又无力反驳,刚刚直起来的膝盖一打弯,重新又跪了下去。
主子都跪了,她身边的川绿自然也得跟着一道陪着,后宫中的宫妃浩浩荡荡地随着贵妃往里面去,将宫道显得格外宽阔,独留下她们主仆几人。
“娘子,贵妃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些,”川绿见钟妍难堪,心里亦是忿忿不平,望着郑玉磬的背影低声恨道,“那位到底是喜欢她什么,就凭生得这样一张好脸吗?”
她话里的那人即便叫人听见了却也只以为是钟情贵妃的圣上,并不会联想到旁人。
钟妍只从溧阳长公主口中知道郑贵妃同三殿下有私,却不知道这一分私情从何而起,又到了哪一步,闻言面有不悦:“你混说什么呢,她有什么要紧?”
祸从口出,连累了三殿下才是最不值得的。
她知道几位高位嫔妃瞧不起自己,也不愿意贵妃为圣上生下孩子,孙美人不是三殿下精心挑选的女孩子,但或许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比那两位更像些,她素日便冷了些,不怎么在圣上面前举荐她。
没想到这个女子会是选在了这个时机同贵妃献媚求饶,虽说贵妃进殿见过孝慈皇后画像自然也会起疑,可是她这般在祭礼前挑明,贵妃受尽娇宠,不恃宠生骄,借机打压人才怪。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川绿不无担忧道:“这春日虽暖,可风犹料峭,难道娘子便一直在这里跪着,叫人看去?”
这祭礼的礼服不轻,距离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跪久了难免会有汗意,春风乍暖还寒,万一把钟婕妤吹病了、跪病了,那就糟糕了。
“贵妃怕是对圣上有几分痴心妄想,因此才会瞧着我这张脸有些不痛快,”钟妍淡淡道:“她这样以公谋私,口口声声是怕孝慈皇后地下不安,实际上却是打了圣上的脸。”
圣上在乎孝慈皇后的颜面不假,但是更在乎的却是天子自己的颜面,宠幸她的是圣上,贵妃岂不是否定了圣上待孝慈皇后的深情?
“她是贵妃,要我跪着又能怎样?”钟妍叹了一口气,声音略大了些,叫做事的宫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跪就跪着好了,娘娘瞧见旁人得宠心里不痛快,我们这些做奴妾的能叫贵妃舒心些,想来也是为圣人分忧了。”
在三殿下身边的那些日子,她所见所闻、所受到的训练比宫中受的这一点气可残酷得多,只是因为偶尔能瞧见一回殿下的容貌,听听他温言抚慰这些为他做事的手下,便不觉得那样难熬。
在宫中生活优渥久了,还不至于那般娇弱,跪一跪就跪死了。
大殿之中,已经祭拜过母亲的废太子与废太子妃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废太子对一枚被废太子妃选中的棋子并无感情,然而打狗看主人,他方才未同郑贵妃行礼问安,贵妃不敢拿他出气,便寻钟妍的不痛快,这便是在打东宫的脸了。
赵婉晴祭祀过后看见自己身侧的丈夫盯着正领嫔妃们行礼的郑玉磬瞧,心里一阵气闷。
她们这些人选妃的时候到了最后几个关节,基本都是被内定了的,几个大士族的女儿都明白自己的去处,张贵妃安排的也尽量合理尽心,她那个时候虽然只是一个秀女,却也将后来会与自己共侍一夫的女子知道了个大概。
除却那些高门,太子独独托张贵妃选了一位绝色佳人留着做良娣,要不是圣上及时赐婚,恐怕后面这位郑贵妃还不知道要给太子戴多少顶绿帽子。
然而就是这样,太子依旧对这个臣妇念念不忘,宫变是多么要紧的时刻,居然前一夜还能宠幸宫人,甚至提前写了一份手诏,心腹抽调出一部分人马借此报私仇,将郑氏的夫家都杀尽了。
平白让圣上在贵妃面前落得个干干净净的好人,而贵妃一朝得势,也同东宫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殿下行事注意些,”赵婉晴声音淡淡,尽量符合她的身份:“圣人是如何待她的您心里也有数,若是周遭有那等心怀叵测之人,少不得在圣人面前多上些眼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废太子闻言便知道妻子在讥讽自己,但是仍旧忍住了,两人如今同舟共济,自然不好闹僵了:“钟娘娘毕竟是你献给阿爷的人,贵妃恐怕不耐久站,你少顷出去,替她解一解围。”
要想叫人忠心做事,少不得要给些蜜枣,钟妍如今在圣上身边,地位与眼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要是让她觉得东宫没有半分护住她的能力,又怎么肯安心为东宫做事?
赵婉晴淡淡应了一声是,心底却有许多不痛快,之前钟妍被圣上宠爱,她要其从中传递消息,却被圣上发现,不单单是冷了这个嫔妃些,还把那个好不容易喂熟了的内侍连累了。
圣上虽然迷恋当年旧梦,但身为君主与丈夫,他也是清楚的,若当真是孝慈皇后,断不会拿这种宫中机密隐私传递给旁人,而若孝慈皇后如今活着,将宫中的消息传递给自己的儿子,圣上怕是也会与自己这位发妻生分。
那血淋淋的舌头被送到承欢殿,被震慑住的又岂止是钟婕妤一人,东宫从前花的那些钱全部打了水漂不说,现在再想在御前得到一个能为东宫说话的内侍,便是千难万难了。
王惠妃虽然有心用钟妍做筏子,惹贵妃不痛快,但也是有意与钟妍示好,贵妃立了威,总得有一个解困的人。
然而郑玉磬入殿拈香参拜,见了孝慈皇后画像,面色却更加不好,竟然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冷着脸站到了一旁,像是张贵妃那般始终在场,除了偶尔坐一坐,并不见缺礼。
吴丽妃知道贵妃该是第一次见到孝慈皇后的画像,心绪起伏实属正常,明明画中的女子远没有她美貌,可是在死去将近二十年后,皇帝还是对另外一个与皇后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生了情意。
正如她刚刚侍奉皇帝时那样,对圣上身边女子无法不生出妒意,但是贵妃这样难受,她倒也乐见其成。
钟妍跪在外面,膝盖的刺痛逐渐蔓延,冰冷麻木的痛意叫她面上生出涔涔冷汗,沾在了礼服与鬓发上,那秀丽温婉的面容多了几分狼狈,她虽然豁出去了这张脸,可是也没料到能跪这么久。
她有些摇摇欲坠,但想一想萧明稷也在其中,又咬牙忍了忍,尽量维持自己端正的跪姿。
郑玉磬走出来的时候见钟妍狼狈情状,她稍微也有些不落忍,冷着声音吩咐她起来:“婕妤也是东宫的宫人出身,从前宫里的管事该教过你们怎么久跪,到底是侍奉圣上辛苦,人也弱不禁风了许多。”
“今日祭祀你也辛苦了,回去烦劳惠妃妹妹在内侍省那边打个招呼,便说我准了婕妤四个月的假,叫她好好歇一歇,近来不必出承欢殿里。”
赵婉晴听见郑玉磬竟然是要禁钟妍的足,心底的怒气已然是压都压不住,四个月的时间,足以叫圣上失去对一个女人的兴趣,而那个时候的贵妃也已经出了月子可以侍寝。
这话是当着她的面说的,贵妃更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贵妃娘娘处置宫妃也该先行禀明圣人才好,毕竟如今还是惠妃娘娘主事,您这般似乎有些不妥当……”
赵婉晴瞧了一眼钟妍,虽说不满意这枚不大聪明的棋子,可是还得求情,“左右您罚也罚了,气也该消了。”
“圣人后宫的事情,大皇子妃还是少管些为好,”郑玉磬打量了眼前的女子,心知她面上心底对自己并没有半分善意,冷冷道:“入宫之后钟氏便是圣上的人,便是大殿下,也不该插手宫闱事。”
赵婉晴作为太子妃的时候只比皇后的位置低些,按理来说是比贵妃更尊贵些的,只是出于对天子嫔妃的尊敬,才很少插手后宫事,但凡求情,倒也没有受阻的时候。
自然这也只是以前,如今她什么也不是,贵妃有宠有位置,大可以将她们肆意羞辱。
萧明稷对钟妍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女子在温泉别苑受到的训练他心中有数,还不至于跪一跪就一命呜呼,然而郑玉磬的话却叫他眼眸微眯,渐渐生出戾气与奇异的报复快感。
郑贵妃会为了圣上吃醋而不惜身子沉重的时候出手教训宫妃,然而作为那个依偎在他身边的小女子时,只给予他无尽虚假的爱意与包容,是小妻子那样对丈夫的崇拜,却从未吃过自己的醋。
直到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后,才同他翻脸无情,她说她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退而求其次,才肯做自己心上人的正妃,容忍侧妃的存在,若有更好的,随时便可弃了他。
然而她如今却又同圣上谈痴心,受不了自己真心爱慕的人宠幸旁人。
钟妍服侍圣上有功,替主子好好教训报复这个负心的女子,这原本是该赏的,但是瞧见她凭借那样一张脸就能轻易牵动郑玉磬的心绪,却又觉得她将来有一日是留不得的。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从心底里厌恶除自己以外轻易挑动她心绪的人,无论男女,不关风月,都该去死,亦或者叫他们生不如死。
“郑母妃身子贵重,还是该保重,回宫休养便好,”萧明稷面上微含了笑意,那是郑玉磬再熟悉不过的危险信号,“总管深受皇恩,难道就眼瞧着郑母妃站在风地里受凉?”
郑玉磬瞧了他一眼,却正瞧见他对自己做的“一夜”口型,分明是那个被他胁迫才有的承诺,心知他有心挟把柄威压,虽然生恼,可最终忍了忍,并没有说出什么。
钟妍暗地里是他的人,萧明稷要护短,也并不叫人意外。
宁越会意上前,他从善如流地劝了贵妃一句,作势搀扶。
钟妍听见三殿下为自己说话,心底那分郁气也稍微散了些,正要顺从废太子妃的话起身,却遥闻天子驾临的声音,瞬间改了主意,搭着川绿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可还没有站稳,身形摇了几摇,径直栽倒在了地上。
头冠沉重,她这一下子可不轻,川绿跪的太久,也没有力气去扶住自家娘子,两人一块倒在了地上,而钟妍额头的娇嫩肌肤被青石地面擦伤,虽然不重,但看着大片擦痕,也十分骇人。
“娘子!”川绿见钟妍受伤昏迷,不顾自己胳臂垫在她身下被磕肿,惊呼出声,悲痛恐慌,声音之大,几乎叫人生出钟妍快要被郑玉磬磋磨至死的错觉:“您醒醒,求求贵妃娘娘,瞧在娘子与您同侍圣人的份上,不要为难我家娘子了!”
郑玉磬不瞎,她的方位,比钟妍更能看到圣上的车辇,然而钟妍要做戏,她也不拦着,率了众人向圣上行礼。
“贵妃!”圣上从御辇上下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郑玉磬行了俯身礼还没忙着叫起,反而怒意犹存:“你这是在闹什么性子?”
圣驾本来没有这么快从太庙荣返,然而圣上怕郑玉磬身子不好,被旁人刁难暗算也不知道,所以提前了许多,没想到没看见她被旁人欺负,反而高高在上地惩罚钟妍。
他知道郑玉磬恼怒吃醋些什么,但作为天子,他容不得贵妃这样挟私折辱一个与皇后容貌相似的女子。
她要是生气伤心,吃孝慈皇后与钟妍的醋,大可以回宫同他分说,毕竟是他疼爱怜惜的女子,放在手心疼着,他愿意一次次伏低哄她。
可她这样利用地位欺辱嫔妃,与后宫之中的其他女子也没什么两样。
圣上身旁的内侍女官见局势而动,已经将钟婕妤搀扶起来,吩咐人请太医过来。
郑玉磬微微抬头,她怔然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个做错事却又不肯承认的孩子。
圣上见她懵懂呆滞,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可以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说不定还是被人挑唆的。
他轻叹了一口气,暗忖自己是不是方才音量太大吓到了她,音音被自己惯坏了、宠娇了,自己从未对她这样疾言厉色,到底不好闹的太僵,吩咐了句“平身”。
“圣上,”郑玉磬平静道:“我只是在管理嫔妃,钟婕妤身子娇弱,教她休息几个月也是好事。”
钟妍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醒来,她面容悲戚,眼里只有圣上,却被哭泣哽咽堵住声音,虚弱不言,唯有眼神幽怨,尚能传情。
“她身子是不好,朕瞧你的身子养的倒是不错!”
圣上瞧她这般满不在乎,可想而知,自己方才都是想错了的,面色阴沉下来,“你有什么资格在立政殿里管教嫔妃,当着孝慈皇后的面,你未免也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
此言一出,连王惠妃与吴丽妃都有些惊到了,她们不是没想过圣上动怒,只是没想到圣上会这般口不择言。
“圣人说的是,”郑玉磬面色煞白,嘴唇颤了颤道:“连大皇子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在意一个与自己生母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侍奉圣驾、参拜慈容,妾身为妃嫔,确实没有资格。”
“那圣人新纳的几位嫔妃呢?”郑玉磬似乎气极,也同样有些口不择言,咬牙道:“就因为她们更年轻水灵些,而妾形容憔悴,我便不能吃她们的醋了么!”
显德为贵妃捏了一把汗,虽说钟婕妤受了伤,可圣上眼里只盯着贵妃,但凡贵妃说一句软话认错,便是没有台阶,圣上大抵也会自寻一个下来。
可是她如今却倔着性子,将圣上有意无意想要瞒她的事情一一戳破,并且不愿意糊涂下去。
贵妃或许不大清楚,圣上纵然对旁人淡淡,可待她总有几分不同,否则也不会允许钟妍叫那几个与贵妃相似的女子同住了。
贵妃若是换一个方式,圣上说不定便能怜惜愧疚多些,这样却是有些不讨好了。
那不仅仅是被人冒犯天子威仪的怒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贵妃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圣上,她讨厌他将旁人当做自己的替身,更不觉得这是一种深情。
而圣上在遇到钟妍之后,恰恰却是这样做的。
孝慈皇后或许对此无所谓,甚至乐见自己在去世十几年后仍然使得君王追思,不过就算是她不愿意,废太子起码是迫切希望圣上能收下钟妍的。
但贵妃是不一样的,她还活在这世间,可以明明白白告知圣上,她有她的骄傲,不允许旁人凭借着她的容貌秉性占据自己在夫君心里一丝一毫的地位。
然而可惜,郑贵妃年轻刚烈,孕期情绪起伏又大,恐怕这个时候根本没有精力仔细去想这些细腻隐晦之处。
活人比不过死人,孝慈皇后的不好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消失,留给圣上的只有那些少年时模糊不清的美好;贵妃却时时刻刻有改变的可能,圣上那样疼爱她,便是有一丁点的改变也不能容忍。
果不其然,他听圣上冷冷道:“郑氏,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滚回你的锦乐宫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来见朕,”圣上道:“听话些,朕不想再叫锦乐宫血流成河第二回。”
这无异于是变相禁足,郑玉磬的身子摇摇欲坠,枕珠一个人的力气不够,宁越连忙扶她上辇。
萧明稷站在皇子宗室行列,见她为了天子的宠爱黯然神伤,却又被圣上这般相待,心底那种扭曲的快感却渐渐消失,然而戾气竟有增无减。
万福看着自家主子不见半点愉悦,对这样一出好戏丝毫不欢喜,心中不禁叹息,但碍于众人,不好询问该当如何。
宁越跟在贵妃步辇旁边,他知道郑玉磬是个心下有成算的,但仍免不了担忧,见郑玉磬歪在辇上,心急如焚,但是郑玉磬却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握了握他的手,阖眼休憩了。
枕珠咬了咬牙,想着趁着步辇行到一半急急忙忙地跑向太医署的方向,显德很会做人,即便圣上下令禁足,也没有派人来看守,因此无人来管她。
这一场生忌并不圆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失败,圣上不顾王惠妃与吴丽妃的跪地请罪,沉着面色将钟妍带回了紫宸殿。
——这还是头一回圣上在孝慈皇后祭礼的当日带妃嫔到寝殿去。
专门为圣上瞧诊的太医院院使罗韫民被急招到紫宸殿看钟婕妤的伤,那个受伤的女人哭哭啼啼,只是在坐榻前走来走去的天子心情烦躁,并无半分怜意,甚至叫那位娘子闭嘴。
钟婕妤除了额头,最严重的伤在被衣物遮蔽的地方,他不好细看,只能隔着屏风问了,心里有数。
“她的伤势如何?”圣上阴沉着脸问道,不太像是担忧。
“娘娘的伤并无大碍……”罗韫民腹诽道,他总不能说这点擦伤圣上找个药童也是一样的治法,不擦药估计都不太会留下伤疤,他的医术简直是大材小用:“婕妤跪了许久,臣一会儿开些驱寒药方,再请宫人拿些消肿化瘀的药膏,按时擦了,应该好得更快些。”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回答能不能叫圣上满意,但里面的钟婕妤却颤巍巍地唤了一声圣上。
“显德,吩咐人送她回去。”
圣上命人将屏风撤了,见钟妍略有些不情愿,冷冷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他如今心情烦躁,同郑玉磬置气本非出于本心,即便当时放了狠话,也不是为了维护钟妍。
“妾求圣上为妾做主,”钟妍泣不成声,“妾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贵妃娘娘不高兴,最多不过是贵妃娘娘身子不方便,妾代替伺候几月,娘娘便恼了妾,当众拿我出气。”
“回去罢,”圣上抿紧了唇,面色铁青,他对女子之间这些弯弯绕绕没什么兴趣管,开口打断了钟妍的哭诉:“贵妃又不曾将你怎么样,她气不过说你几句,朕也训斥了她,你难道还要朕叫贵妃罚跪吗?”
“妾不敢。”
那一点鼻音里的委屈与撒娇,几乎弄得人心都酥麻了,可是钟妍暗地里几乎要将牙都咬碎了。
贵妃借着先皇后的生忌拿捏人,她受了一日的苦,腿都没有知觉了,就换来圣上这么轻飘飘的一句?
这若是叫秉公而断,只怕这公理人心几个字都长在锦乐宫里了。
显德瞧在眼里,紫宸殿里没有嫔妃留宿的惯例终究还是没有人打破。
孝慈皇后的生忌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即便是圣上夜里也忍不住有些乏累,早早沐浴歇下了。
显德作为内侍监,今夜正好是他值守在外面,瑞龙脑的香气令人昏昏欲睡,今夜圣上断然不会召幸女子,因此相对而言会轻松许多。
然而圣上才歇下不过半个时辰,忽然唤了他一声。
显德从打盹中猛然清醒,身为伺候圣上的内侍监,他随身携带了薄荷油,味道清新,也能快速提神,不叫圣上看出自己的倦色。
“圣人,圣人?”他伏低身子靠近,轻声唤道,怕是天子梦中呓语,惊醒了君王好梦。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圣人的话,已经是戌时一刻了。”
铜漏嘀嗒,显德也不太确定,但宵禁总是过了的。
而且他跟随圣上多年,圣人所要问的,大概也不在时辰上。
“竟然已经过了宵禁……”帐内传出来一声低叹,素来精明强干的男子多了几分迟疑:“锦乐宫的廊灯熄了没有?”
圣上不往贵妃那里去过夜,按理来说灯烛是该熄了的,不过显德在紫宸殿,就算是再好的视力,也没办法隔墙视物。
“便是廊灯熄了,恐怕贵妃今夜也是睡不着的,”显德轻声答道:“娘娘月份大了,素来睡不安稳,圣人是知道的。”
但是贵妃今夜睡不着,可能还有些别的原因。
“你倒是连句叫人宽心的话也不会说。”
帐中嗤笑了一声,随即默了默:“她怀着孕性子是比往常差些,说话做事也不过脑子,叫人挑拨几句,就当众翻了脸,还当自己是同朕私下待着一般,也不拿朕当做天子。”
对于这种抱怨的重点,显德了然于胸,自该把重点放在最后一句上,若是贵妃私下闹一闹,圣上哪里舍得这样骂。
“贵妃娘娘不是招惹人的性子,有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也未可知。”显德劝慰道:“圣人是天子,召幸谁都是理所当然,贵妃被您疼惯了,又不问外面的事情,耍一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圣上说到底一来是在意天子颜面,二来瞧不得钟妍顶着先皇后那张脸受人折辱,三来……也是太在意贵妃了一些,圣上青年即位,同样骄傲矜持,容不得所爱女子一丁点改变,也不允许自己在她心中一点点的不完美。
“她一向爱惜自己的容貌,又是为了朕受这样十月怀胎的苦,”圣上顿了顿,想起郑玉磬当时听他冷言冷语时的苍白唇色,如今再想,愈发夜不成寐:“朕从未这么想过她,一时赌气罢了,竟将她说哭了。”
他常同郑玉磬说,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后宫无一人可以比拟,并非是做戏哄她,而是他当真这样以为。
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憔悴与否又如何,当她穿了那身裁剪合体的衣裙、硬挠挠地梳了妇人头、迈着盈盈碎步走到紫宸殿来的那一刻,怯生生唤了一句“圣上”,他那个时候便是这么想的。
大约终其一生,也不会有第二个女子叫身为君主的圣上产生如此荒谬的想法。
南齐后主的宠妃有一招步步金莲,叫那个昏君爱不释手,日日相看。
圣上静静地在想,他学习帝王之术,从前以史为鉴,对这种君主是鄙夷的,然而后来再读,竟然产生了几分理解。
因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女子踏着竹影下投下的斑驳鹅卵石路,跟随着她的新婚夫君来到他的面前,唤醒了天子最卑劣的念头。
她秀美纤细的足踏过的每一处,都仿佛踩在了他的心上。
那与孝慈的婚后平淡相守、互相扶持不同,已经不再年轻的天子哪怕是在人前,也克制不住地将她望了又望,内心不可控制地涌现出少年时也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笨拙、慌乱且恶毒。
他坐拥天下,却前所未有地嫉妒一个男子,嫉妒地恨不得当场命左右杀了他看重的那个男子。
但圣上还要做一个明君,因此也只能借了一场夜宴细瞧半晌,眼看着她自日光中来,从月影里去,面色带有玫瑰一样的醺然朦胧,被一个年轻男子半扶了腰身温柔以待,毫无怨言,听她呓语想要与心爱之人再看一次火树银花。
独留居于天下至高处的他赏了一夜月色。
秦家并不是一个好去处,相比皇室更是寒酸得无法落脚。
她是一株需要富贵娇养的牡丹,不该埋没在市井的柴米油盐里,在宫里,只要她喜欢,每夜都可以过一遍情人元夕,他不在乎朝臣怎么说。
“奴婢也记得,圣人初遇贵妃后,曾月下独酌,”显德含笑道:“您说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样的女子,只要瞧她一眼,便生出千般柔情,可消天下万种烦忧。”
有了贵妃之后,圣上的笑模样明显就多了,北面的突厥、南边的南诏,西边虎视眈眈的吐蕃,东面蛰伏待机的高句丽,都不能叫天子如现在这般夜不能寐。
“明晨下了早朝让宁越来请朕,朕陪贵妃用膳,她人爱懒,又年轻睡不够,定然起不来。”
宁越是显德相中放在锦乐宫伺候圣上心爱女子的,便是两人起了什么龃龉,有奴婢从中调和,也不至于太难堪。
或许这些内侍身在局外,反而比帝妃更清楚他们彼此的情感,贵妃万一真犯了倔,十天半个月不来,难过的岂不是他们这些下面人?
圣上语中带了些困倦,却多了些笑意,再无一丝气恼:“算了,宵禁解了便去吧,她难得想着送朕东西,朕当众惹恼了她,不知道回去要怎么作践给朕的物件。”
显德听着帐中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后背生出涔涔汗意,但他却不敢重新打盹。
万一圣上再躺一刻钟,变了卦要立刻摆驾锦乐宫,那宵禁对于天子来说,同无物也差不了多少。
圣上待贵妃,确实是与其他女子不同的。
果然,这紫宸殿才安静了不过片刻,殿外内侍的喧哗便打破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圣人,锦乐宫掌事宁越求见。”
紫宸殿小黄门战战兢兢启奏一句,即刻惊动了帐内的天子。
圣上并未追究锦乐宫内侍破坏宵禁的举动,只是心内隐隐生出不安,他从前也是吃过苦的,不用显德伺候,自己穿上了皂靴。
宁越进来时身上带了些血|腥气,哪怕夜风已经吹散了不少,可在宫中仍旧显得突兀。
“圣人,不好了,贵妃今夜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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