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寺的正殿十分宽大, 但越是这时节人越是少不了,萧明稷没有派人提前与主持说明身份,让人老老实实取了香,两人进殿去上。
他当年为了叫其余的几个皇子相争, 自己装出一副热爱佛道的模样, 倒也结识了如今的金光寺主持, 然而那主持说他虽然有佛缘, 但并不是现在,所以两人相聚, 很少谈论佛家禅理,反而是经常谈论世俗中事。
本来便不欲惊动旁人,若是让寺庙里的僧人知道皇帝与太后驾临, 想来还要有一番忙活,寺庙里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热闹了。
廊上游人如织,廊下却并非是锦绣鲜花或是凌霜腊梅,反而是许多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柴火。
郑玉磬知道寺庙大多是有耕田的,僧人课余经常去种田,而有些农人信奉又没有银钱供到香案前,就常来帮助寺庙僧人垛起秸秆、翻晒谷物, 但是皇家寺庙里是不会见到这些的,一时间多看了几眼,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跪在大雄宝殿里, 袅袅檀香冉起, 身侧隐有后殿传来的唱诵之声, 叫人的心跟着一道慢慢平静下来。
萧明稷跪在她的身侧,虽然一样在闭眼祷告,然而想起的除却与她万般的纠结痴缠, 还有些旁的东西放不下。
佛寺拥有的土地向来不计入纳税之内,与士大夫同样享有不用交粮纳税的好处,然而民众在皇室的引领下愈发沉迷于佛道这些缭绕香烛之中,国家用兵少了许多男子,要征税也少了很多可以利用的土地。
男子做和尚,女子做尼姑,而僧人又是不必去服兵||役的,这便是头一桩难办的事情。
偏偏他在诸天神佛面前也是极可笑的人,明明迷茫无助,甚至民间传闻今上笃信佛道,如今甚至想要在这里获得一丝寄托和解答,然而跪在这里,心里琢磨的却是一个君主要如何限制佛道权力。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郑玉磬正半歪了头,在悄悄打量他。
“音音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瞧?”他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漏,没想到才刚许了愿便这般灵验,低声问道:“是郎君今日哪里忽然招你喜欢了?”
男子里多得是那些敷粉涂朱之辈,自以为风雅姣美,然而萧明稷实在是做不来这等事,郑玉磬也看不习惯这样的人,他收拾自己这一副相貌,也只能靠天然的皮相与衣装,若是有哪一处讨她欢心,自然得留神记下。
郑玉磬早早许完心愿就睁开了眼睛,但是见萧明稷长久未睁眼,知道他不是在沉思,就是在许无尽的愿望。
相比于她,他的愿望可多了去了,一半甚至一大半关于他的江山,另外的大概就是琢磨着与她如何重归旧好。
“三郎在这里跪了太久,旁人还在外面等着。”
她言简意赅道:“我本来想起身让给旁人,但是又担心你会迁怒,就厚脸皮地跪在这里等你一道。”
萧明稷沉思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断,虽说来佛寺里的女郎都是各有各的心事,未必就会在庄严之地瞧到他身上来,但萧明稷喜怒无常,知道他身侧换了人,还不知道要如何迁怒。
“我哪里那么容易生气了?”蒲团有限,萧明稷见殿外确实有许多人在等候,便起身挽了她的手去后殿抽签,她原先很喜欢这个,“音音还想不想算一卦,咱们两个也好久没来一块卜卦了。”
金光寺倒是也有擅长看相的僧人,郑玉磬看萧明稷让人在功德簿上写了香火钱,才习惯性地自己先去抽签。
萧明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爱这些,只是陪着她一道过来,成婚之后丈夫才点了探花,说实话夫妻二人也就是晚上相聚的时候才多些,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至于上皇……他更偏爱道教多些,也不大信这个。
签筒响了七下,才掉出来一枚,郑玉磬俯身拾起,只见正面上写着“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反面是“而今幸已再逢,把轻离断却”,倒是笑了一声,双手递给解签之人。
萧明稷淡淡瞥了一眼,心下松快了许多,也转头同郑玉磬笑道:“确实是支不错的签子。”
便是不用僧人,他们也都读得出来。
不过是讲夫妻因为丈夫看重功业而轻易别离,辗转多年才与妻子重新见到,诉说对她爱慕思念的诗句。
并非情薄,为伊甘心寂寞,便是闲花媚柳也不能入目,为了功名羁绊辜负了她,别后却又对她万般思念,总想着有一日找寻到她诉说爱意。
那僧人问了两人生辰八字,看了一眼郑玉磬,“恕贫僧多问一句,娘子可是二嫁之身?”
郑玉磬有些惊异,正要答一句是,但是萧明稷却在她之前开口:“她嫁过三次,许婚未成也有三次,原先也有人替她批过,说是命格贵重,当配与皇家。”
世上寡妇再嫁的有很多,甚至朝廷也鼓励民间寡妇再嫁,但是除了战乱时那些被争来抢去的美人,像是她这样婚嫁频繁的,已经称得上是克夫命硬了。
金光寺偶尔也有贵人往来,那僧人不记得最近哪位显赫宗室新娶了寡妇做正妻,但稍微惊讶之后也就没有多余的神情,笑着问道。
“那施主与夫君可是当年旧识,如今重逢?”
郑玉磬想了想,点头道:“也算是如此。”
“娘子生三月,主桃花,轻薄逐水,依附宗庙神器方能富贵无忧,虽然婚嫁上多有磨难,美满不易,不过好事多磨,您是贵人,也当有贵子,只要勘破眼下这一道劫,往后总会是一片坦途的。”
这些话说了很对,但是和没说也差不多的,她衣着华贵,必然不是普通人,身侧男子爱惜呵护,自然也不是做妾侍通房的,婚嫁坎坷但终得高门迎娶,只要身体没有什么病症,生一个子嗣是早晚的事情。
郑玉磬虽说也并非全然相信这些,可是听见好话心里也会高兴,能轻松许多,她莞尔一笑:“承大师吉言。”
萧明稷站在她身侧,想起两人如今情状,还是没有如一般的丈夫问出那句:“那依您之见,这贵子什么时候才会有?”
他等郑玉磬解完才同那僧人道:“我倒也没有想过儿女上的福气,不过大师既然说了,不如我也去抽一支签,请您来解?”
那僧人瞧了这跟随的男子一眼,却只是笑笑,“阿弥陀佛”了一声,道:“施主近来恐怕有血光之灾,您也是极贵重的人,给您解签,恕贫僧无能为力。”
萧明稷论起生平经历的血光之灾并不算是少数,他反倒是不在意这些故弄玄虚,“不解签也就罢了,不知道那血光之灾该如何化解?”
那僧人澄澈的目光在面前这一对出众男女的面前扫了一回,他们纵然衣食不愁,然而瞧来却并不恩爱,双手合十:“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的灾病源于自身,非贫僧所能化解。”
郑玉磬闻言心下微惊,她偷偷去瞧这重新低头的僧人,悄悄拽了一下萧明稷的衣袖,要他从解签的地方出来,“这禅寺怕是有些不大可信,套路反倒是像那些从前见过骗人的鬼把戏。”
夫妻两个一个说好一个说不好,那个剩下的自然会心有不安,想要求一个化解的法子,特别是萧明稷还说她克死过好几任未婚夫和丈夫。
“若是再在那里待下去,也不知道皇帝今日带出来的银两还够不够人骗。”
萧明稷也见过那些说话玄之又玄的和尚道士,甚至文人清谈也不见得有多少真章,见她难得会担心自己被骗钱,忍不住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啄,玩笑道:“音音放心,除我心甘情愿,没有人能从郎君手里骗走银钱的。”
佛寺里面有不少供香客午休的静室,在这种地方男女总不好同席,萧明稷吩咐人向监寺要了两处相近的卧榻,等歇一歇再走。
外面有内侍和随从禁军守着,皇帝与太后吃过两碗素面和素果子便各自漱口休息,万福很少见圣人居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又去向寺里购买讨要了些上等的炭火,省得皇帝与太后出来一回又要冻坏了身子。
萧明稷倒不觉得简陋,然而他每日睡下与起身的时辰都是固定的,等到拢好衣服再去瞧郑玉磬的时候,见枕珠还服侍她睡着,主仆两个仍在好梦,便不忍心打扰,只在门口瞧了片刻,无声而笑。
万福等皇帝从太后居所出来的时候才低声禀告道:“主子,金光寺主持觉明法师听闻圣驾驾临,特意求见,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他们怎么知道的?”
萧明稷想了想,他们添香火钱用的都是化名,不应该会惊动那些人,但是下面的人总是有各种渠道敏锐嗅到贵人的行踪。
不过他也有许久没和觉明相见:“既然知道了,就叫人再送些东西到郑娘子那里,再等半个时辰让人唤她们两个起身,朕过去见见觉明。”
金光寺的僧人知道白日驾临的男子乃是皇帝白龙鱼服之后,几乎是立刻将山门清扫,闭门谢客,上午人山人海的大雄宝殿,皇帝再过来瞥见时便是冷冷清清。
主持觉明法师已经携了僧人在门外恭候,见萧明稷过来,一众人躬身行佛家礼,迎今上入内殿后便吩咐人上香茶伺候。
“朕今日与太后同游,本来不欲惊动尔等,不想还是弄得这样,”萧明稷这些年都不在长安,见觉明亲自操持茶道,烹雪水煮沸,不免想起来今日那个解签的僧人:“说来也奇怪,金光寺的僧人如今也渐渐故弄玄虚起来,连签文都不肯解,难道是朕布施的香烛钱太少了?”
觉明却微微一笑,并不像是朝中官员面对皇帝诘问时的惶恐,一定要惩治僧人,只是将一杯茶汤奉与天子。
“时至今日,圣人竟然还是放不下吗?”
觉明当年无意间知道皇帝醉心于斯并非是四大皆空,而是因为曾经留恋一位身份十分特别的女子,今日他坦坦荡荡带到寺里来,与画像上的女子别无二致,然而两人情意淡泊,并不见多少恩爱。
“您强握流沙在手,攥得越紧,便越是留不住。”觉明笑吟吟道:“当日我便是这样劝您,您一意孤行,可得到您想要的了么?”
监寺见到万福之后察觉到可能是宫中来人,禀告给了他,他便知道是皇帝了,但是却没有猜到那位女子的真正身份。
萧明稷默了默:“至今尚未,所以才会想到寺中一游,排遣则个。”
“树木花草,万事万物依本心生长,乃其天性,圣人与其强扭折断,何不放手任其本性,或许还有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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