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惊颜局(八)
原来此船还有妙用。
这一排躺在舱底的姑娘,正是角斗场最后一次座无虚席时,在萧弋施技下,进入假死状态的人。
看来,衣拾叁此前也是利用这条船,将那些凄惨死去的少女们,送去了外间的天地。
当下姑娘们都仍呈“挺尸”状,出声的显然不是她们,但那凄凄清清的嘤嘤呜呜,却也并没断止。
萧弋拨开仓库的大门,便与声音的主人打了照面。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正伏在最尽头的姑娘身旁,低低地抽抽搭搭着,将个小瓶子送到那名姑娘鼻下。
女子得见萧弋,瞬间满眼惊惶,手上的小瓶子也没拿稳,吧嗒一下掉落地上:“姐姐,你……你还活着?”
她声音柔柔弱弱,身形袅袅娜娜,看来也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比秦绯大不了一两岁。
萧弋对这年轻姑娘的声音,有些模糊的记忆。
在上层那间船舱中时,他虽然受病痛所困,神识不怎么清醒,但似乎听到过这姑娘对衣拾叁的几番低吟。
船身随水浪倾斜,小瓶子一滚再滚,碰巧到了斜倚门框的萧弋脚边。
萧弋不紧不慢地拾起小瓶子,借着火光瞅瞅瓶子里头的东西,轻轻咂了咂嘴。
这小瓶子当中,少说装着几十条虫子,白胖胖、肉滚滚,蛄蛹来蛄蛹去地吐着鼻涕泡,与地穴中那些行尸走肉/体内的蛊虫,居然同属一个品种。
“啊……”年轻姑娘差点叫出来声来,诚惶诚恐地捂住嘴,眼角仍挂着未干的泪痕,手足无措的样子,平白无故惹人心疼。
“姐姐,拾叁不知道我也在船上……”她怯诺地走近萧弋,忽然就在萧弋面前跪下,“我虽不清楚你与拾叁是什么关系,但请你一定别告诉拾叁。这都是……爷爷逼我做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做,他就一定会替拾叁解毒……”
萧弋在面具后皱眉。
怎么还有别人也给衣拾叁下了毒,他这也太惨了点。
萧弋想把这年轻姑娘扶起来,不奈她梨花带雨地不停摇头:“爷爷自是为我好,可我……可我一点都不想……”
她啜泣着取下面纱,戚戚艾艾地望向萧弋,像株风吹雨打下荏弱的小草:“姐姐,求你别怪罪爷爷!若非我天生样貌奇丑,爷爷又怎会糊涂地做那许多事……我田澄,生而有罪……”
田澄……
是个萧弋没印象的名字。
田姑娘自述原生长相不佳,但当下看来,她这张楚楚动人的脸庞,必须顶级的漂亮。
然而萧弋独具慧眼,瞧出她这份漂亮,后天雕琢的痕迹也甚重,包括但不限于,平行褶痕的双眼大爆皮儿、又纤巧又挺翘的鼻子、极致流畅的下颌角……
小男孩敢在古代操刀外科手术,田姑娘怕不是早经过了他的圣手。
萧弋不禁暗想,虽说容貌焦虑、大可不必,可谁还不是个凡人,追求美好本就是人之天性,并不没什么好指摘的。
他继而又记起来,那时候小男孩说:角斗场之主,想将秦绯的脸换给别人。
这个别人,莫非就是田澄?那无念阙的幕后统领者,是否就是田澄口中的爷爷?
《天机令》一书里的某个有点来头的配角,倒也是田家本姓。
田澄在萧弋手扶下,终归讪讪起身,目色凄楚,几度欲言又止。
萧弋却将她那小瓶子收于袖中,看样子并不打算交还。
也是在这时,衣拾叁却也来到了仓库。
得见田澄,他一惊非小,立刻飞身上前,将自己的身躯横在了萧弋与田澄之间:“澄儿,你怎么在这儿?!”
他早先已受尽皮肉之苦,这会儿急火攻心下,突然间就口吐鲜血,跪倒在地。殷红的血,幽蓝的光,确实仍有中毒的征兆。
“拾叁……”田澄泪光晶莹,音色哽咽,不顾一切与衣拾叁相依偎。
左瞧右瞧,衣拾叁和这名叫作田澄的女孩,都犹似一对痴男怨女,有着一段虐恋情深。
这俩人堵着门口,萧弋出也出不去、走也走不脱,就只能不出声响地远离他俩,换个仓底的小角落,黯然独立。
其实刚来到这处仓库时,萧弋便发觉这里的构造有些意思。
他正待细查,却见衣拾叁艰难抬眸,同时伸手去摸墙面上的一处凸起。
“……带她们离开。”衣拾叁凝望萧弋,一脸祈求之情,声音低糜而苦涩。
只听咔嚓几声机括弹响,这间仓库竟摇摇晃晃地与船身主体分离。
原来,仓库本是条嵌锁在画舫腹中的小船,衣拾叁触动机关,小船便从主船脱出。
萧弋同那排死气沉沉的少女,不时随小船顺支流漂远,衣拾叁则带田澄留在了主船上。
画舫航行多时,早已离开了地下水域。
小船没了遮挡,直射而下的天光刺得萧弋眼睛一痛。这还是他穿进书里以来,头一回见到太阳。
支流水浪湍急,萧弋再回首时,已瞧不见衣拾叁的画舫。
那条不为人知的水脉,竟从幽深地底,直通金陵郊野。
小船随波逐流,萧弋寂坐船头,任微风拂面,满目草木葱郁、山峦起伏。
他望着水岸边的莺飞草长从眼中急速退去,又见小船上的这群少女,有人睫毛微颤、有人口中呢喃、有人手指挛缩,都渐渐有了苏醒迹象。
把小船停靠在岸边后,萧弋又隐约听到远方传来人声,过不片晌,就见几个身着锦衣卫官服的身影,在林间小路上若隐若现。
萧弋略一思忖,悄悄地藏身草丛深处。
不一会儿,那几个锦衣卫便走近水岸。瞧模样,几人都是岁数不大的年轻人,个个英伟郎硕,看官服品阶,却又只是低层的校尉。
他们言谈间总在提及沈夜,可知沈夜应早已离开了地下角斗场,他们就是奉沈大人之命,前来搜寻金陵少女失踪案的幸存者的。
既预判出角斗场有生还之人,又预判出生还之人或将出现的地点。萧弋侧耳听着几人对话,说不叹服是假的。沈夜这种全知全能的人存在于世,当属神迹了吧。
这一带人烟罕至,那艘搁浅的小船便格外乍眼。
锦衣卫几人很快就发现船上的数名少女,形貌皆与失踪者相似,均大喜过望。
少女中也陆续有人揉着眼睛坐起身,一面懵懵地茫然若失,一面对上锦衣卫大人们关切的眼神,一个挨一个被搀下小船。
萧弋在草木深处静眼旁观,总算稍作心安。
锦衣卫的这几个小伙子,肉眼可见的正直肃穆,想必都是沈夜信任之人。姑娘们获救后何去何从,这几人应会安排妥当,犯不着他再操心。
唯独一件事儿,萧弋还在琢磨——沈夜本人没有亲自前来,那他现在,会是在哪儿呢?
救援工作稳步推进,萧弋等到众人远去,却也过了起码一个时辰。
孟夏的午后,日头已相当毒辣。
萧弋走出遮天蔽日的树影,整个人曝晒在艳阳下,才觉得耳根清净,身上的寒意,也不似先前那般折磨。
一时间,溪涧淙淙、蝉鸣声声,躁动的世界复归和宁。
萧弋顺从流水的方向缓步而行,走得累了,便停下脚来休息。
偶然间,他又望向了溪水里的自己。
那张面具他还戴在脸上,白猫的倒影在水波中变着花地荡漾,笑得诡谲又狡诈,怎么瞧怎么妖气森森,好像随时都能龇出满嘴的獠牙。
原身不见得心灵手巧,只取一小绺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最简单的女髻。
这发髻不饰簪钗,只拿条布带系着,早因历经磨难而松垮不堪。
剩余的大把发丝,便全都随意地披散,风一吹,立马摇曳生姿。
萧弋再瞧瞧脖子上干涸的血痕,便蹲下/身来,拿手撩起溪水来清洗。
怎奈泉流清冽,又激起他一身寒潮,就像凛冬里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雪,凶残地肆虐起心房和肺叶。
萧弋一阵低咳,忍不住取下面具丢到一旁。
待稍缓过点劲儿来,他却又感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这人就好似一缕缥缈的轻烟,从九重天外移形换影而来,超逸而旷远,清涟而脱凡。
来人离萧弋不远不近,就像是会用隔空取物的术法,只在一瞬,便卷走了那副白猫假面。
罢了。
该来的总会来,想躲的躲不掉。
“沈大人,何故不问自取?”萧弋背对来人,苦笑着站直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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