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惊颜局(七)
年轻人搂着的这位,自然就是萧弋。
萧弋没想到,这人一身伤痕累累,竟还如此孔武有力。
想来,这人是在混沌中,错把萧弋当成了其他人——大概是对他来说,有生命之重的人。
萧弋一边被这年轻人勒得喘不过气,一边还腾出来一只手,轻抚了两下这人的背脊,希望能以此缓解这人激动的情绪。
俩人相拥而坐的姿态,就跟天各一方再聚首的怨侣似的。
年轻人逐渐清醒,定神之际恍然一怔,有可能是因为发现了所抱非人,更有可能,是因为惊见萧弋“诈尸”。
“怎么是你?!”他一下松了手,声音因错愕而发颤,“我还以为你已经——”
萧弋当然清楚年轻人想说什么。
彼时病发难抑,他的状态犹似魂飞魄散,任谁都得认为他已归西。
可惜别人都不晓得,他想回现世,就得帮男主达成完美结局,眼下剧情才哪儿到哪儿,他怎么肯轻易撒手人寰呢。
再不拾起灯台,就得酿成火灾。萧弋慢条斯理地弯个腰,提溜起那盏快没油的小灯,借着光亮仔细端详起眼前人。
年轻人不住地抖动着肩膀,又惊又怒的神情,比见到鬼还难形容。
萧弋心肺上的痛楚并没消减几分,不免几声低咳。他无奈一笑,暗叹自个儿运气属实太背,才会摊上这么个原身,凶残之至、病弱之至。
年轻人看着萧弋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对,转眼之间,他便金刚怒目,冲萧弋挥来了拳头。
却不想萧弋反应迅疾,放下小油灯,胳膊一抬、五指一张,就攥死了年轻人握拳的这只手。
为了钳制住这年轻人,萧弋也在手上加重了劲力。年轻人的攻势,瞬时化为乌有。
萧弋其实早预估到这人会有此一举,所以提前设了防备。
谁教原身丧心病狂,对不起人家在先呢。
虽说直到这一刻,萧弋才算与这年轻人正八经地四目相交,但早在那方山岩下,萧弋就已知道他是谁。
这人名叫衣拾叁,是《天机令》一书里的一个小配角,也是原身所调查的那个江湖组织中的一名成员。
书里头金陵这起事件中,衣拾叁露过几回脸。他和那江湖组织下属分支机构的主理人,刚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追本溯源,原身能够顺利男扮女装不被发现,还得多谢这个衣拾叁。这人多多少少参与着地下角斗场的经营,说他是幕后掌控者之一,貌似也不为过。
原身似乎已查明,衣拾叁就是那个运送少女尸身出城去的人。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角斗场,便在暗中约见了衣拾叁,要求他帮忙。
衣拾叁不从,原身为了迫使他就范,打落他两颗牙齿后,又喂他吃下了致命的毒药,以性命相挟。衣拾叁的血色异于常人,兴许也和这毒药有一点关联。
萧弋现在想来,只觉得原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确过于阴损。衣拾叁与沈夜对峙时拿他作质,未尝不是在打击报复。
衣拾叁一只手被萧弋擒住,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又猛地向萧弋飞出另一只手。
不出意外地,萧弋也同样抵住了他这另一只手的攻击。
两个人、四只手,就这样一齐悬于半空中,一时间僵持不下。
萧弋向前探探脑袋,更近地瞧着衣拾叁,衣拾叁脑门上则青筋暴起。
过得片刻,却见萧弋忽而摇头浅笑,同时卸去了手上的力道,轻轻放下了衣拾叁的两只手。为了表明自己没恶意,他还往后挪了挪身子,与衣拾叁拉开不小的间距。
这要是换做原身,还不得把衣拾叁的手指捏碎、胳膊扭断。
衣拾叁的满眼惊色,也很能说明问题。
这会儿的萧弋,居然瞧着这般温良,和原身初见衣拾叁时那残暴的举止相比,也差太多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衣拾叁不敢松懈,就快把牙齿咬碎。
萧弋伸手入怀,取了一粒小药丸出来,和缓地递与衣拾叁。
“这是……给我的解药?”衣拾叁一惊再惊。
萧弋点点头,斜靠床栏边,一身淡然置之的闲姿。
衣拾叁躁郁地转动着眼睛,像是在急切思索着什么。
“我……我不记得上船的经过了……”他不可置信地紧盯萧弋,“莫非是你带我到船上来的?这么说,你救了我?!”
萧弋风轻云净地摊个手,“救人”什么的,他可不敢当。
这真要解释,就说来话长了。
那会儿,地穴山岩下,万事俱巧。
萧弋起初确实因病痛而昏沉,听到秦绯的大呼小叫,他连忙强运真气睁了眼,然后就见衣拾叁带着巨网飞速袭来。与此同时,沈夜就伏在他身侧,像是正待摘去他脸上面具。
助沈夜避过巨网,许是出于本能,秦绯若不是站得稍远,他也会一并将她捎上。
而他这举动,又被系统判定为小小的善行,统计面板上,刷刷就加了两点奖励点数。
就……聊胜于无。
再只一瞥,萧弋便从原身寥寥的记忆中,辨别出衣拾叁的眉眼。
衣拾叁则因满面血污、视线受阻,并没看清萧弋出手,只道是沈夜神功盖世,连带着萧弋也逃过一劫。
老实讲,萧弋当前的身份和衣拾叁一样,都是那江湖组织的成员,那么俩人的立场就也应相同。在那山岩下时,他要帮也是该帮衣拾叁,而非锦衣卫的沈大人。
与沈夜翻滚躲避过巨网后,萧弋本也无力再动,干脆配合起衣拾叁,任由他挟持了自己,只当弥补倒戈之举。
再之后,便是秦绯被巨网俘虏、沈夜飞身救人、衣拾叁遁逃一系列连锁事件。
萧弋被衣拾叁胁迫着,大半程都半昏半迷,过于微弱的气息,只教衣拾叁误认他已身亡。
衣拾叁本人却也伤势严重,临近停靠在地下水脉深处的这艘画舫时,终究伤重晕厥,松开了揪扯着萧弋的手,身子砸向水中,溅起一片冰冰凉的水花。
萧弋被冰水激到,身上一阵痛不欲生,心神倒是清明了几分。
他依稀记得原书中也曾写道,那江湖组织下属分支机构的人马,时常出没于一艘画舫。看来这画舫,平日里就藏在这地下水脉中。
再瞧瞧衣拾叁,被水流无情地冲刷着,若扔下不管只怕性命堪虞,于是萧弋费老了力气,连背带扛地把衣拾叁带上了画舫,将他置于这间舱室的床榻上。
而萧弋自己也因病体难支,放下衣拾叁,还没顾上看看船舱内的环境,就伏倒在桌子旁,浑噩地睡去。
衣拾叁视线仍钉死在萧弋身上,目光中燃烧的烈焰,却似被扑熄了几分:“你曾对我下毒来威胁我,我也不顾你死活,以你为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又要帮我?还这么大方地给我解药?”
萧弋轻浅笑笑,浮云淡泊。
虽说原身是原身,他是他。但在旁人眼中,他和原身始终是同一人。听了衣拾叁这话,他反倒觉得一来一回,俩人算是扯平了。
原身对衣拾叁做过的恶行,能就此一笔勾销最好。
幸运的是,再过上半刻,衣拾叁对待萧弋的态度,确实有所好转,起码不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萧弋便续上手头的工作,在衣拾叁面前展开了那套新衣裳。
衣拾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再瞧了新衣一瞧,大约明白了萧弋的意思,死气沉沉道:“我自己来吧……”
萧弋摊个手,缓移步伐靠坐桌边。衣拾叁的胴体,他本来也没兴趣欣赏。
却听衣拾叁兀自又道:“我原先未曾注意,后来回忆,初见你时,也听到你阵阵咳嗽。你是生了什么重病吗?在我偷袭锦衣卫的沈曦行前,你当真是晕倒了……扼住你的脖颈时,我几乎摸不到你的脉搏。”
萧弋隐有一笑。又或者,笑声淹没了咳声。事到如今,他已坦然接受原身的这副身子骨,不治之症,去日苦多。
衣拾叁不时更衣完毕,要不是伤重导致体态欠佳,也当英俊挺拔。
萧弋转回身来瞧着衣拾叁,却有点后悔。没将衣袍据为己有,他这身女装,不知得穿到几时。
衣拾叁也往萧弋身间望上了一望,眼神复杂:“你这女人,扮得越发不像样了。”
萧弋没什么气力地斜撑着头,与黯淡的灯火形影相吊。脑仁疼、心尖疼、肺叶疼……难耐的彻骨寒潮,正在他体内翻江倒海。
衣拾叁却又突然发了笑,声色悲凉:“我助纣为虐,已做了太多错事,我不想也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只恨我无能,仍救不了那些女孩子,便只有想着保下她们的全尸,让她们不至连过世后的身体都任人摆布。可是眼下锦衣卫找到此地,便是朝廷插手。沈曦行何样能人,哪怕出去,我等也逃不脱罪责了。”
萧弋斜眸瞧上一眼衣拾叁,叹如轻尘。过没多会儿,他就又提起小油灯,径直推门而出,踏上狭长的廊道。
“你做什么,别乱走——”衣拾叁翻下卧榻,也匆忙追着萧弋到了夹廊。
这条廊道上,有一方半人高的矮柜贴墙摆着,上头放着好些大罐子。萧弋上前两步,俯首躬身,拿火光挨个往罐子里照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罐子里,皆是被泡在不明液体中的人类器官。眼鼻口耳舌、心肝脾肺肾、甚或男人的阳/具女人的封纪,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到。
萧弋一言不发,只在白猫面具后,慢悠悠地眨上两下眼,反手敲了敲矮柜上的大罐子。
衣拾叁惨淡别过脸,嗓音嘶哑:“也是,你入往生楼不到半年,许多事还不了解。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如你所见,这艘船的年头,可比角斗场要久远得多。往生楼的无念阙,做的就是这种血腥买卖。”
衣拾叁口中的往生楼,正是那个萧弋原身奉命调查的江湖组织。
《天机令》一文,江湖风云与庙堂争斗,总在交叠掣肘。
在书中,往生楼是一股神秘且庞大的力量,由大反派一手创立,有着严密的组织架构,麾下分支众多,各司要务。
锦衣卫在朝,光天化日需得依章行事。而往生楼在野,法外之地不畏历律辖制,在原书故事进程中,是条非常重要的暗线。
剧情到了后期,往生楼游走于诸多灰色地带,甚至很做了几件在百姓眼中“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渐有与大邺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沈夜任职锦衣卫期间,无数次与往生楼斡旋,终在文末大反派阴谋败露之际,将其一举歼灭。原文中,萧弋原身作为炮灰,首当其冲就被沈夜干掉。
无念阙,即是往生楼下属分支之一,也是在背后操控着地下角斗场的势力。
江湖嘛,血雨腥风家常便饭、恩怨情仇在做难免。然而并非人人都有本事手刃仇敌,这时候,就总有人琢磨着寻求他方之力去替自己办事。
而另有一些人,空负一身本领,却愁发财途径,自然而然,就和没能力但有钱的那拨人,形成了鲜明的供求关系。
有买就有卖,这便成就了无念阙的生意经——为买卖双方搭建起交易平台,作为连结两方的媒介,赚取差价。
萧弋与衣拾叁所在的画舫,既是无念阙的大本营,也是买家的集中收货地。
不共戴天之仇,势必挫骨扬灰。有人在这儿剜了仇家的眼,有人在这儿割了仇家的舌,有人在这儿掏了仇家的心,有人在这儿绝了仇家的种……
那些被剜下的眼、割掉的舌、掏出的心,则被收集放入了展柜中,彰显着无念阙的以诚为本、童叟无欺。
无念阙是如何开辟出地下角斗场这门新营生的,暂且不为人知。
里外里,这个衣拾叁都逃不脱关系。
再往前走,便到了廊道尽头,转角处连接楼梯,可上行也可下行。
萧弋缓步驻足,若非手撑栏杆,可能一眨眼就得跌倒。衣拾叁重创初醒,也没好到哪儿去,同萧弋站在一块儿,论不得谁比谁更孱弱。
“这船自己飘了许久,也不知行至何处,我到上层去看看。”衣拾叁忍痛迈上阶梯。
萧弋在原地待上没一会儿,却像是竖起了耳朵,接收到些许不该存于人世间的声响,随后便一摇三晃地往下层而去。
楼梯几经转折,来到底层船腹。
看样子,此处是座仓库,光线昏暗,密不透风。
库门没关严实,站在门前,内里的响动便听得更为清晰。
只见逼仄的环境下,数名辨不出生死的姑娘,整整齐齐并排躺着。
而幽深的小角落中,来自少女的嘤咛,轻且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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