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悦所说,魏晋之际儒学地位遭受严重动摇,思想上呈现出新一轮百花齐放的趋势,有学者甚至目之为第二次百家争鸣。
王琅倒不认为它能达到百家争鸣的高度,但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孕育出秦汉之世,魏晋南北朝的融合交锋沉淀出隋唐万象,两者演变的高度相似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任何人否定。
为何自己偏偏被送到这样的时代?其中是否包含了某些她还没有理解到的深意?有什么东西非诞生于这个时代不可?这些都是王琅自己想不出答案而很想知道的内容。
可惜唯一能给她真正答案的人一直联系不上,即使距离五年之期越来越近也感觉不到丝毫提前苏醒的迹象。
凝神静气再三感知,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王琅叹了口气,将神识从紫府中撤回,无奈地自我调笑:“说好的是五年,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五年。”
“希望战端开启前能赶上吧……”
透过蒙着绿纱的舷窗对着中天明月望了一会儿,王琅向上拉了拉被子,在太湖水波的摇晃中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次日。
破冈渎是孙吴时期兴修的人工运河,地势两边低,中间高,攀援了一座小山。当船由低向高时,需要借助畜力将船顺着滑坡向上牵引,当船由高向低时,只需要控制好船舵借助重力滑入下游。
过了破冈渎是属于太湖水系的云阳西城,此地水分两支,一支接纳从东郡驶向建康的船只,一支为从建康往东的船只送行,经过两河交汇处,可以望见大大小小的船舶在河面上交错穿梭,宛如一只只体型迥异的水鸟,翩然灵巧地在水面游动。
晋人所谓的东郡近在眼前。举目所及,两岸层峦叠嶂,江中百舸争流,正是繁华秀丽的江南水乡景象。
王琅一行多是北人,坐不惯舟船,出建康的一段水路又格外艰辛波折,许多从人不免晕船,因此决定在丹阳县停泊修整一日。王琅自然是不晕船的,她和同样精神很好的王允之一起安顿好母亲与跟随的从人僮仆,忙到下午终于空闲下来。兄妹两人相约到江边漫步,江风习习,柳丝细细,沙鸥翔集,渔歌互答,当此情景,王允之也不由来了几分意兴,提议租一条小船去曲阿游览江景,王琅当然不会反对。两人一拍即合,想到就做,很快雇了一条当地渔船载他们去曲阿,临行前又叫上两名自家舟子,以便与船夫轮换。
这是一段开凿于始皇时期的运河。
根据《舆地志》记载,始皇东巡之际,有史官上奏说云阳有天子气,始皇听了不快,派三千刑徒开凿北岗,截断直道使之潆洄曲折,堵塞那里的王气,曲阿由此替代云阳,成为新的县名。
孙吴政权开发扬州,在秦运河的基础上又做了扩建修缮,形成王琅与王允之所游览的曲阿运河。
“始皇改云阳为曲阿,凿北岗截直道以厌王气;吴主孙权将曲阿又改名回云阳,欲正东南王气;中朝平定江东,复将云阳改回曲阿,效秦人故计。可惜三代雄主一番苦心都是徒劳无功,改名不到百年便江山易手,殊为可叹。”
王允之靠坐船舷,神色里带着轻微的悲伤与冷嘲。
他手里拿着顺路从市集上买来的当地名产新丰酒,一边与王琅谈论历史里的烟云往事,一边揭开封泥,将酒水倾倒入自己准备的竹杯。
王琅不与王悦饮酒,却愿意陪他小酌几杯,见他似乎有些触景伤情,便也拿了一只竹杯坐到他身边,与他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新丰酒分白、浑之别,王允之买的是前者,色泽澄碧翠绿如南轩青竹,入口甘甜绵软,很像王琅以前喝过的一款低度数起泡甜酒,于是王琅也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吹着江风望着远方,衣袖衣带飘飘然,声音也飘飘然:“正是心中不安,才会求诸外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政事不修致使江山覆灭,与望气方士何干。”
王允之本是飞扬疏狂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和王琅那么投缘,常常帮着她做些出格之事。听到王琅的回答,他伸手拍了下船舷,举杯与王琅一碰:“此言甚善,当浮一大白。”
一杯酒尽,又见他望着江水出神:“阴阳易势,天步屯蹇,非人力所能挽回,此伍子所谓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然而地有何辜,受此曲阿之难。”
王琅侧头听他说话,发现他话语里流露出的倾向也如同船下的江水,显出一种曲折不定之态,最后一句则是自伤身世,想起了王敦之乱中的经历。
土地有什么过错,要遭受被开凿截道的灾难?人又有什么过错,要出生在动荡血腥的乱世?
这是身处晋人命运湍急漩涡的他所不免感伤的。
王琅可以理解,但她毕竟还没有真正直面到乱世惨痛的一面,人生经历顺风顺水,因此思想上仍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话语里满是少年人的轻盈锐气:“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尽天极而用天当,正是我辈天命。”
她神情里带有强烈的天命在我的自信,笑容明艳照人,与八月的艳阳几乎融为一体,以至于王允之略微目眩。他自然无法完全认同王琅的观点,但不妨碍他欣赏王琅说话的神采,因此唇边也染上笑容,伸手为王琅又斟了一杯酒。
王琅端着竹杯,看翠绿的酒液在杯中起漩,湖光、水光、天光于觞中并为一色,纵使酒不醉人,人亦自醉。她逸兴横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扣着船舷放声长歌:
“新丰十千酒,咸阳游侠儿。”
“意气为君饮,系马垂柳边。”
“出身仕汉家,入选羽林郎。”
“初随骠骑战,千里赴渔阳。”
“边庭孰谓苦,纵死侠骨香。”
“身擘两雕弧,千虏只似无。”
“偏坐调白羽,射杀五单于。”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唐人咏侠客的几首乐府歌行杂糅而成,诗中内容借名汉朝,实言唐朝,是唐人言本朝事的惯用手法,但在晋人听来,自是在歌唱汉家事无疑。
王琅人醉耳热,肆意糅改,寻章摘句,全随意兴所致,不在乎逻辑格律,歌调则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吴声西曲,而用了更古老的徒歌声调,以歌者清唱为主,无需管弦相和。
王允之与她出格惯了,丝毫不觉得士女放歌于途有失礼节,坐到对面含笑为她叩舷合拍,充当徒歌抚节之伴。
他自少年时代起,无论家门内外,饮酒从不过量,这时看似有酒醉疏狂的风流之态,头脑其实十分清醒,冷静地品量着歌中诗句——和张华的博陵王宫侠曲很像,有一句甚至直接化用了张华的“死闻侠骨香”,改为“纵死侠骨香”。一字只差,气象出焉,不是我辈语。
他一边在心里这么否定着,一边又觉得自身被这种外来的明丽气象感染,伤感忧郁之情随着歌声一路丢弃到了船后,再也追赶不上。
替两人划船的吴人渔民不解辞意,但吴地向来喜爱美姿容、好风仪的少年人,这时候也忘了手里的船桨,摇头晃脑跟随节拍,在舟尾很高兴地听两人叩舷唱歌。
“不意咸和之年,竟能得闻楚汉之音。在下颍川荀蕤,不知对面是哪位高士在船上?”
一曲方毕,江面忽然有陌生人声朗朗传来。王琅与王允之都生性机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见是一条官家座船,船头立了一名葛冠大袖的中年士子,旁边还跟着一名六七岁的垂髫童子,努力撑着栏杆睁大眼睛向外望。
王琅目力最好,将船头的一大一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被那童子的模样逗笑。
她也不知两人听到多少,有无犯忌之言,目光在江面一扫,便有了主意,从船舷边直起身来,扬声散漫道:“我自唱我家事,与卿何干。”
王允之与她默契日久,一见她目光便了解其意,表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过身却催促舟子划船。
两人顺流,对方逆流,江面迂回弯曲,又有薄雾遮掩,几息之间便在对方的惊奇声中消失,去似朝云无觅处。
王琅第一次装神弄鬼大获成功,骗的还是颍川荀氏这样的名门之子,笑软在船边不停锤船。
晋人是情之所钟的一代人,胸中感情往往流泻于形外,不能自抑。像王琅这样笑到软倒的情况王家内部便有,陆氏兄弟里的陆云情况比她还严重,曾经在船上笑着笑着掉进水里。
有前车之鉴在,王允之倒也不以为怪,只是将她从船边拉起来扶好,防止她也不小心摔下船,又揉揉她锤船的手,见她还在笑,不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现在知道干宝《搜神记》里那么多凡人遇仙的故事是从何而来了?”
王琅顿时哽住。
阿兄你不去走近科学节目组真是节目组的一大损失,不如跟我一起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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